第1788章 我们?哪来的 “我们”?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裴元修和韩子桐果然没有回来,只有宋怀义他们几个忙上忙下的,过来给我打了个招呼,又去办他们自己的事了。
吃晚饭的时候,隐约听说韩若诗又把她房里的东西砸了。
到底是怀着身孕,熬了一夜之后就算补眠也有些补不起,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就感觉到精神不济,大概也是因为这整整一天都是心绪繁乱,大夫送来药给我喝了之后,躺在床上,虽然各种想法就像是煮沸了的水一样在脑海里翻腾着,但在这样的不安中,反倒很快就入睡了。
只是梦境,也不太平。
我在梦中听到了铁蹄踏过土地的声音,听到了许多人在远处哭喊求救,似乎还有一个声音,熟悉的,苍老的,在远远的朗声说着什么,可到底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清楚,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着,让我喘不过气来。
这时,有一只手过来,拿走了那块沉重的石头。
我顿时松了口气,可是手腕上那种触感却让我一下子睁开眼睛,就对上了一双带着沉沉倦意的眼睛。
是裴元修。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我,一只手正抓着我的手腕,将我自己的手从胸前拿开。
我一时怔忪,他似乎也有些猝不及防的看到我醒来,沉默了一下,在我来得及反应之前轻轻的将我的手放到身侧,还拉过被子来盖上,然后柔声说道:“你做噩梦了吗?”
“……”
我没说话,梦中的沉重和无助仿佛也侵染到了现实当中,我一时无言的看着他。
他轻轻的说道:“我觉得你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想要叫醒你,又怕你睡不好,因为我们接下来,有一段很长,很难的路要走。”
“……!”
这一回,我终于回过神来:“啊?”
这话,好像之前宋宣跟我说的……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茫然的样子,没有多说什么,只俯下身来帮我理了一下耳畔被汗水浸湿了的头发,而我也才注意到他的身后,窗户外面已经是非常明亮耀眼的光线了。
已经天亮了。
看他这样子,是刚回来?还是回来休息了之后,又跑到我这边来的?
我一时间也猜不准,更不好问,感觉到我有一时的失神,他也并没有问,只柔声说道:“你起来了吧,收拾一下,药房那边已经给你熬好药了。”
我心事重重的从床上起来,那些丫鬟们服侍我穿好衣服梳洗完毕,立刻奉上了一碗热气腾腾,味道非常苦涩的药汤,甚至比之前哪一次喝的药味道都更重,我喝得好几次都要吐掉,但还是直着脖子勉强咽了下去,没有半句怨言。
他在一旁看着我喝完,接过空碗之后,又顺手递给了我一碟糖腌梅子。
我看了他一眼。
虽然我知道,这个人的心理从来都不是我能轻易去揣摩的,可常人,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这样的大喜大悲之后,还能做到如此冷静,甚至平静的面对我这样一个“凶手”,大概也没有几个了。
看见我衔了一颗梅子,但眉心仍旧紧皱不散,他柔声说道:“你不要想太多。”
“……”
“很多事情,车到山前。”
车到山前……自有路?
可是,只有他和裴元灏这样的人,即使没有路,也要硬生生的给自己劈开一条路来走,但我这样的人,本身就没有披荆斩棘的力量,真到了绝境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往哪里走。
丫鬟服侍我起身梳洗,刚刚整理完一切,就听见外面响起了锣鼓声。
我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他说道:“今天没什么事,我们也去看戏吧。”
又……看戏?
我跟着他出去,果然,宋家又准备了一台精彩的大戏,只不过这一回不是为了遮掩在远处的沧州城发出的声音,而是真真正正的为了喜庆,不管他们拿下沧州城是不是在意料之中,沧州城内的局势到底能否完全控制住,但至少,围困了那么久的沧州城总算是打开了,这终究是一件大喜事。
所以这一回,戏台子上唱的全都是热闹戏。
就算崔家跟宋家的人再不对付,这个时候也少不得要出席来凑个热闹,而且人难得的都到齐了,为了场面上好看,连韩若诗都出来了。
我也被请到了阁楼上。
远远的,就看见韩子桐坐在另一个隔间里,她也看了我一眼,但并没有过来打招呼,周围的人也当我们不对付,不认识一般,几个丫鬟过来服侍我坐下,下面就开唱了。
只是,戏台上虽然热闹,下面的人却每个人都有没个人的心思,并没有全放在戏台上。
只是我注意着,宋怀义坐在那里听戏,不一会儿就会有一个小厮过来向他禀报,他听了之后又会到裴元修耳边说什么,来回好几趟,大家也都注意到了,等到这一回又来了一次之后,韩若诗作为夫人,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事啊?”
裴元修看了她一眼。
问完那句话,韩若诗大概自己也觉得之前做了那些事,现在再想要正大光明的过问裴元修的公务,不那么在理了,于是目光闪烁着低下了头。
倒是坐在另一边的韩子桐微笑着说道:“元修,就告诉姐姐也没什么啊,这是大事。”
韩若诗立刻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微微的尖刺。
现在这个情形,韩子桐和裴元修之间俨然亲密无间,什么事都是他们俩商量决定,而韩若诗却被完全的排除在外了。
裴元修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们明天就准备启程了。”
“明天?!”
不仅是韩若诗惊了一下,我在一旁也大吃一惊。
居然这么快就要启程离开了?
不过转念一想我就明白了,因为江南的两大重镇——扬州和淮安都被拿下,他是彻底的被切断了后路,现在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进京,而且按照时日来算,他必须尽快的赶路,才能和胜京的骑兵会师。
如果错过了这一次,拿不下京城,那他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尴尬,甚至危险。
昨天他去沧州城,肯定是在那边布防,不管这个身份未明的奸细到底是出在崔家还是宋家,该做他一样都不能少,也许还要提防着被人搞破坏,一整天的时间下来,应该已经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
那么接下来当然就是——
韩若诗惊愕不已的看着他,不过她到底也算是跟着裴元修走南闯北了那么久,也很明白现在的局势,立刻点头说道:“是啊,也该走了。”
“……”
“只是,你该早一点告诉我。我要早点做准备啊。”
“……”
“有那么多行李要收拾,还有——”
她絮絮的说着,但裴元修却没有说话,一旁的韩子桐抬头来看了她一眼。
韩若诗在这个时候简直敏感得可怕,她立刻就察觉出了一丝异样的气息来,目光中的疑惑更加深重了,看着他们两:“怎么,怎么了?”
“……”
“元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韩子桐走过来,柔声说道:“姐姐,这一次进京,姐姐就不要跟去了。”
……
明明下面戏台上还一片热闹欢腾,外面的风也吹得很急,但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分明感觉到好像有人的心跳都停了一下。
韩若诗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你说什么?”
韩子桐慢慢的蹲下身来望着她,柔声说道:“姐姐,姐姐的身子一向就不好,好不容易有了这一胎,妹妹是一定要帮姐姐保住的。可现在,月份越来越大,姐姐若是还跟着元修进京,那颠簸——可不是常人受得了的。”
“……”
“姐姐,你可千万不要冒这个险啊。”
“……”
“有什么事,我会陪着元修,什么事我们都会商量着办,姐姐你就留在这里,安心养胎好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情真意切,说得字字动人,可韩若诗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当韩子桐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气恼,索性冷笑了一声。
“哼,你让我不要进京?”
“……”
“你让我留在这里,你陪在他身边?”
“……”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吗?”
我坐在一旁,原本因为听到明天要启程离开而微微抬起的身子,这个时候反而慢慢的靠坐下去,背后的垫子软绵绵的,加上地龙烧得滚烫,倒是很舒服。
我看着这一对容貌相同,如同临水映花一般的姐妹争锋相对起来。
韩子桐眼中流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她睁大眼睛,一脸无辜的表情说道:“主意?我打什么主意?姐姐,我们是为了你着想,想要让你安心养胎,所以才——”
她的话没说完,韩若诗已经尖着嗓子笑了起来:“我们?哪来的‘我们’?”
“……”
“我眼睛睁这么大,也没在我眼前看到一个——‘我们’!”
韩子桐被她说得一愣,顿时脸上像是给人猛地抽了一下似得,刷的一下变红了,慢慢的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
第1789章 韩若诗的锥心之痛
说完那句话,她似乎还不解恨,一只手扶在身边小几的一角,狠狠的捏得手指骨都发出了咯咯的声音,还咬着牙说道:“赤眉白眼的,怎么就突然在我面前钻出个‘我们’来了?”
“……”
韩若诗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尖刻过,好像刀锋和剑刃交击之后硬生生的划过发出的声音一般,不但刺耳,而且让人心里都在发颤。
周围的人一时间都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韩子桐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到了背后的柱子上,整个人都摇晃了两下,好像随时要倒下似得。
场面一下子变得尴尬了起来。
我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从小几上的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放进嘴里嗑。
其实这个时候,我多少明白为什么韩若诗完全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愤怒,这样爆发出来,不仅仅是因为韩子桐跟裴元修出了这个主意,两个人俨然一体似得,将这位正牌的夫人完全排挤到了一边,更重要的一点就是——
不能进京城。
其实现在韩若诗的月份算起来不算大,如果真要说经不起颠簸,我才是那个经不起颠簸的人;而且如果真的要将她留在宋家养胎,按照接下来的发展看,裴元修至少在这个月之内就会跟草原的骑兵汇合围攻京城。
如果,一切顺利。
如果,他打进了京城。
如果,他真的将裴元灏赶下了龙椅。
……
如果这一切都成立,那么他就会登上那把金光灿灿的宝座,成为这九洲万方的主人。
而他打京城这一仗,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一场持久战,从双方粮食的储备和现在时局来看,最多一个月的时间,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等到那个时候,韩子桐是跟在裴元修身边的。
而她韩若诗,却远在沧州城。
这种差别,别人不说,但她自己却是很清楚。
而更让她无法接受的,大概还是那句一直盘桓在她心头的谶语——韩家有女,将母仪天下。
就在这一次沧州围城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她出了纰漏,犯了最不该犯的机会,偏偏这个时候,韩子桐竟然完好无损的从江南一路赶来。如果她已经跟裴元修这样亲近,几乎成一体,甚至可以随意的摆布韩若诗的来去,那将来母仪天下,登上后位的人是谁,只怕就难说了。
这对韩若诗来说,只怕才是锥心之痛!
周围安安静静的,只响起了“啪”的一声,我小小声的嗑开了一颗瓜子,声音虽小,但在这种气氛下也太“不合时宜”了,连一旁的宋少夫人都忍不住看了我一眼,我急忙将手里的瓜子丢回果盒里,正襟危坐的看着外面。
眼看着这对姐妹争锋相对,不过这一回,锋芒毕露的是韩若诗,反倒是过去一直莽撞敢为的韩子桐,这一下委委屈屈的站在柱子旁,一只手揉着自己被撞疼了的肩膀,低着头,眼圈红红的。
这个时候,裴元修慢慢的站起身来。
他说道:“若诗,你不要这么说她。”
韩若诗一听这话,顿时脸色都苍白了起来,抬头看着他:“元修——”
“子桐说这些话,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韩若诗这个时候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鼻翼不停的扇动着,肩膀也抽搐得厉害。
裴元修道:“昨天我们进了城,子桐特地去勘察了附近的路,因为战事,官道被毁,路面不平,就算是坐马车过去也会比之前颠簸得厉害,她就是担心你的身子会承受不住,所以才跟我提了这件事。”
“……”
“她还跟我说,你一定不愿意离开我身边,她会好好劝你。但如果你要坚持,那么这一路上,她要贴身照顾你。”
“……”
“她是一心一意为你,可你——”
他顿了一下,看着韩若诗颤抖得厉害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太重,于是说道:“你不该这样。”
虽然话没说重,可这对韩若诗来说已经够委屈了,我看见她死死的咬着下唇,几乎要将嘴唇都咬破了,眼睛挣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倒是一旁的韩子桐,等裴元修一说完,就立刻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元修,算了……”
“……”
“怪我,没把话说清楚。”
“……”
“姐姐现在怀着身孕,凡事都会让她焦躁的,我是应该先跟她讲清楚的。”
“……”
说完,她又走到了韩若诗的面前,慢慢的蹲下身去,从周围人的眼中看着就像是跪在她面前一样,一只手还扶在自己被撞疼了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姐姐,是我错了。”
韩若诗一口气都没出,我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目光如剑一般瞪着眼前这个人。
韩子桐还在说着:“是我不好,我不该只顾着自己安排,而不跟姐姐打一声招呼。但我这都是为了姐姐好。如果姐姐愿意留在这里安胎,那是再好不过的;但如果姐姐要走的话,妹妹愿意贴身服侍姐姐,只为保护姐姐的胎儿平安。”
她这样委曲求全,身为宋家的家长,宋怀义坐在一旁拿着茶杯低头喝了一口,慢悠悠的说道:“韩二小姐倒真是个贴心的家人,有了这样的亲人在身侧,还有什么不好的?夫人,你可真是好福气,要惜福啊。”
这一回,大家的目光也都落在了韩若诗的身上。
她半晌都没说话,整个僵在那里,脸色又苍白,简直像是血都冷成冰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她咬牙笑了一声:“是啊,我有这样一个好妹妹,可真是我的福气啊。”
“……”
“我是该惜福,更该爱惜我这个好妹妹!”
韩子桐抬起头来看着她,脸上满是笑容:“姐姐,你不生我的气了?”
“当然不生你的气,你为我好,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韩若诗脸上的笑容都在微微的发抖,她说道:“不过这一次,你给我的安排算是白安排了,不论如何,我是一定要跟元修一起进京的。”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中几乎闪出了一丝凶光,狠狠的瞪着韩子桐。
第1790章 他的未来,有没有韩子桐?
韩若诗目光如剑,不仅锋利,更带着一丝疯狂,好像要讲靠近的人都杀个血流成河。
但偏偏,她对上的是韩子桐。
韩子桐就像完全没有看懂她的眼神,也听不懂她话中的尖刻一般,此刻更是微笑着点点头口中说“好”,这种感觉就像是最锋利的剑刺进了一团绵软的棉花里,给人的无力感更甚于挫败感。
而对她干净利落的回答,韩若诗却又是一愣。
她以为自己坚持要进京,韩子桐是无论如何都会阻止,或者想方设法的给她设置障碍,且没想到她就这么答应了,一时间又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这种时候,连我也难免要去多想的。
韩子桐忙了这么一天的时间就是为了不让韩若诗进京,可这个姐姐坚持要进京,她又不加阻拦,似乎还很高兴的应下了这个差事,难道说——
难道说,韩子桐还留了一手?
想到这里,我突然明白过来什么,立刻将目光落向了韩若诗的肚子。
她的胎儿,月份也不算小了。
如果裴元修和韩子桐的话没有错,这一路真的颠簸的话,对一个孕妇来说,那自然是实实在在的考验。
而这一路上,如果出现任何意外,对韩若诗来说肯定都是致命的打击,毕竟以她之前常年都缠绵病榻的身体,能怀上一个肯定是不容易的,如果这个孩子有什么闪失,她的体质是否能让她再生一个,就是未知数了。
裴元修身边可以留一个没有孩子,没有生育的女人,但如果是后位的话……
我看着韩子桐,顿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而韩若诗像是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脸色苍白得可怕,她再看向眼前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大概每天都会在镜子里看到的面孔,就像是看到了地狱恶鬼一般,一下子往后倒去,拼命的远离她。
站在她身旁的小莲急忙扶着她的手臂:“小姐。”
韩子桐还微笑着伸手:“姐姐,姐姐你不用担心,这一路上,妹妹会好好照顾你的。”
“啪”的一声,韩若诗一把打开了她的手。
如果说刚刚,她还能勉强维持住场面上的平和,给自己,给裴元修把面子做足,但这一回动手,就是彻底的崩溃,我能清楚的看到她发红的眼睛,眼中甚至已经闪起了泪光,一脸惊恐而憎恨的神情狠狠的瞪着韩子桐。
韩子桐的手背被她打红了,也愣在了那里,傻傻的道:“姐姐……”
这一回,裴元修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若诗,你这是干什么?”
韩若诗眼中闪着泪花,抬头看着他,想要诉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她已经很明白,韩子桐将一切都做得那么完美无缺,在所有人的眼中,她就是一个一心一意为姐姐做事,为姐姐考虑的妹妹,她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反而更让人觉得她这个做姐姐的不容人。
我看到她全身都在发抖,这个时候慢慢的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上已经沾染了一点泪星儿,轻轻的说道:“我,我累了……”
“……”
“我有点不舒服。”
裴元修低头看着脸上满是错愕神情的韩子桐,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道:“那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小莲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扶着自家小姐慢慢的站直身子,正要转身离开,韩若诗却又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分明咬着牙的说道:“元修,我明天,我一定要跟你一起上路。我不要和你分开……”
裴元修也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但看着她脸上脆弱无助的神情,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你要跟着,就跟着吧。”
韩若诗这才松了口气。
她没有再看一旁的韩子桐一眼,转身慢慢的离开了这座阁楼。
而我看到韩子桐抬起手来,轻轻的擦了擦自己的脸,仿佛将嘴角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也擦去了,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还带着一点委屈,却又是一脸勉强的笑容,似乎要把场面给稳过去。她这个样子,连宋怀义看着都觉得心疼似得,说道:“韩二小姐的苦心,希望有一天能有人珍惜。”
韩子桐看了他一眼,低着头,轻轻的说道:“希望能如宋公所言。”
眼看着场面有些冷,宋怀义摆了摆手:“大家,还是坐下看戏吧。公子,事情基本上都已经布置好了,公子可不必忧心,今天就放心的轻松一天,明日之事,自然有宣儿他们打理。”
“嗯。”裴元修点了点头,扶着一旁的桌案慢慢的坐了下来。
大家也纷纷落座,稍微寒暄了两句之后,就转头看着外面的热闹戏。
我便又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慢慢的嗑着,心思仍旧不在戏台上,目光时不时的飘向那边,能清楚的看到裴元修眼中深邃的光,和韩子桐时不时恍惚一下的神情,显然,他们两的心里也各有心事。
韩子桐,这是真的要跟自己的姐姐对上了。
虽然没有正式宣战,但对她这个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自己还活着,并且要好好的活下去,去珍惜自己爱的人,去走自己该走的路更重要的了。
而裴元修……
我看着他,目光多少有些沉重。
他又在怎么想?
他也许能看出韩子桐和韩若诗这对姐妹之间的明争暗斗,但韩子桐对他的爱慕,当初在内院的时候就已经被我逼出了口,虽然看样子,两个人并没有完全的剖明心迹,但从当初他拒绝了韩子桐和敖智的联姻就能看出,他绝对不会无情的无视,那么两个人正面相对是迟早的事。
他是如何看待韩子桐的?
他的未来里,有没有韩子桐的位置?
|
这一天过得很快,毕竟是玩乐的一天,快乐就是这样稍纵即逝。
到了傍晚,宋怀义照旧是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不过这一回就不是接风洗尘,也不是热情款待,而是送别。
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要启程出发了。
大家的心情似乎都还不错,连宋少夫人也上了桌,而且,似乎他们也都有前约一般,并没有在酒桌上谈令人扫兴的公事,所以觥筹交错间,倒也是主客尽欢。
等到酒残杯冷,时间也不早了,大家纷纷离席,宋怀义对宋宣吩咐道:“你晚上要记得去跟奶奶道别,不可把话说重了。她最疼你的,你不要吓她。”
宋宣说道:“儿子知道。”
宋少夫人在一旁叮嘱道:“小叔啊,东西我都让丫鬟给你准备好了,你路上可要记得自己添减衣裳,跟着你的人个个都粗心大意的,你不喊他们也不动,白冻坏了你。”
宋宣笑道:“大嫂我知道了。”
“你又嫌我这个嫂子唠叨了不是?”
“岂敢,岂敢。”
他们一家人自然是亲亲热热的,但我在旁边听着,就有点不大对劲,目光疑惑的看了宋宣一眼,但他到底也顾忌着酒桌上还有其他人,并没有跟我对视。
而另一边,裴元修已经起身,对我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
“你早点休息,明天要早起的。”
“……嗯。”
我乖乖的起身,跟着他往外走去。
这两天下了点小雪,在加上夜来风急,一出门,就有刺骨的寒冷袭来,吹得人脸上一阵发痛,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柔声道:“冷吗?”
我摇头:“没事。”
他仔细的看了我一眼,的确出了被风吹着脸上有点发凉,我没有什么不妥,便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往前走去,我也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慢慢的往前走,渐渐的,将大堂里喧闹的声音抛在身后。
我知道他喝了一点酒,但还远远不到过量的程度,只是气息沉重酒气上涌,即使两个人之间还有一两步的距离,也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在不断的发热。
远处的灯笼,将两个人的身影拉长,在雪地上影影绰绰的。
他走在前面,慢慢的说道:“这一次北上,不知道天津的情形会如何,但总是不会太顺利的。”
“……”
我有些意外,出了扬州和淮安那两件事之后,我以为他会更加小心的提防我,却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提起了天津的事。
我沉默了一下,应了一声:“嗯。”
“你的身子沉,我会让大夫随行。你若有任何不妥,也一定要说出来。”
“嗯。”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你一起走?”
“……”我想了想,平静的说道:“你信不过我。”
所以不敢把我留在沧州。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的回答似乎有些无动于衷,又调过头去继续往前走,慢慢的说道:“我是想让你一直陪在我身边——看着。”
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
看什么?
看着他成功?还是看着他失败?
我没有问他,因为我知道,即便问了,不仅他没有答案,连老天,也未必能在此刻给出答案。
不过,就在我们两慢慢的走着,眼看就要走到那个房间的时候,前方突然急匆匆的走过来一个人,一下子停在了裴元修的面前。
我抬头一看,是谢烽,他一脸凝重的神情看着裴元修。
“公子,为什么?”
第1791章 谢烽的意外之举
“公子,为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谢烽有点沉不住气的样子,连裴元修都有些意外,他背着手看着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嗯?”
谢烽的眉心微微蹙起,道:“明天大军就要启程,为什么把我留在这里?”
我一愣,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向裴元修。
他把谢烽留在这里?
一直以来,从在金陵起兵开始,谢烽就一直在他的身边,虽然我知道他的谋士和将领肯定不止之前我看到的那几个,但真正贴身跟着的只有谢烽一个人,这其中大概除了共同的目标之外,多少也有些比别人更深刻的信任在里面。
但现在,已经临近京城,这么重要的时候,他把谢烽留在沧州?
也难怪谢烽要来质问了。
裴元修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反倒是平静的说道:“我为什么要留你在沧州,难道你不明白吗?”
“……”
谢烽顿时一怔。
而我站在他身后,听见他平静而郑重的话语,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反问,却让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对沧州,是不放心的。
这里,还有一个他没来得及挖出来的“奸细”,并且很有可能就出在崔家和宋家这其中,而这些人,每一个都手握重兵,沧州离京城又近,对他构成的威胁最大,万一他在京城打仗,这边出了意外,很有可能会对战局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所以,他将自己最信任,也是他身边最有能力的人留在沧州。
而我才想起来,刚刚我在酒宴上听见宋怀义和宋少夫人他们对宋宣的叮嘱,是因为裴元修要带走宋宣?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不等我再去细想什么,谢烽这个时候的气息也慢慢的缓和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我,我明白。”
裴元修叹了口气,说道:“我原以为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
说完这句话,他抬手拍了拍谢烽的肩膀,似乎就打算将谈话到此为止,毕竟当着我的面,事情说清了就行了,再说深了终究要避讳,于是回头对我说道:“走吧。”
我点点头,又看了谢烽一眼,便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谁知,就在我们两刚刚走出两三步的时候,身后突然又响起了谢烽的声音:“不过,我要去天津。”
“……!”
不仅是我,连裴元修的气息都窒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有些诧异的回头看向谢烽,我更是惊了一下。
回过头去,就看见谢烽站在那里,周围的天色混黑,但他的眼睛格外的亮,仿佛两盏明灯,虽说我知道练武的人眼力不同常人,本来就比寻常人的眼睛要更明亮一些,但这一刻,他的眼睛里那两盏明灯好像燃烧了起来,有一股火焰在深黑出扑腾。
裴元修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下意识的蹙起眉头:“你说什么?”
谢烽重复了一遍:“我要跟你们去天津。”
“……”
“不进京城可以,但天津,我一定要去。”
“……”
看着他坚定的,不容拒绝的眼神,我和裴元修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如果不是顾忌着我的身份和裴元修在场,大概我一冲动就要直接脱口问出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去天津?
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吗?
不过我没说,因为我知道,这个时候裴元修心里跟我一定有着同样的疑惑,他也一定会问清楚的。
但是,裴元修在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之后,开口却是很平静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好。”
“……?”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说道:“我先送轻盈回房,你去书房等我。”
谢烽倒也很快就接受了:“是。”
说完就转身走了。
而裴元修也转过身来对着我,柔声道:“走吧,风大了。”
我没说什么,点点头跟着他走了。回到房间之后,他倒也并不急着立刻离开,还吩咐了丫鬟送了汤药和甜品来看着我吃下之后,又叮嘱了两句才走,我站在门口,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园中的小路上,而去的方向,自然就是书房。
谢烽一定要去天津?
这件事让我觉得有点意外,而且显然,也是在裴元修的意料之外。
如果说这就是他的目的,那显然说不通,因为裴元修这样的人如果要接纳一个人到自己身边,必然是要彻查清楚,谢烽的底一定是被他翻透了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他们的目标一致,显然就是直指京师的,但去天津,显然是谢烽事先没有提过,也就是跟他们两的合作无关。
不过,谢烽这样的人不可能分不清轻重缓急,他要去天津,就一定有他的理由,并且是能够说服裴元修的理由。
我站在门口,感觉到一股更寒冷的风袭来,吹得我手脚冰凉,我瑟缩了一下,终于退回到房间里,屋子里暖意融融,可胸口那里却慢慢的渗透出了一点凉意,让我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天津,那已经是离京城的最后一个城池。
甚至可以说,是裴元灏的最后一个屏障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仍旧没有一点动静,我看不到王师的一兵一卒,也没有一点来自京城的消息,他难道真的要等裴元修的兵马抵达京城,兵临城下的时候,才会有一点反应吗?
不可能,他这个人,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甚至不做无把握之事。
他这样做,一定有他这样做的理由。
只是,不管我怎么想,大概都想不透,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
听了一夜的北风,我在迷迷糊糊的梦境中迎来了第二天初升的太阳。
大概是因为一夜的风将天上的阴云都吹散了,出发的日子能遇上这样的好天气倒是难得,甚至连园中那些服侍的丫鬟小厮们,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而让他们轻松的,当然应该也有我们的离开。
吃过早饭之后,花竹和宋少夫人便过来陪着我下了楼,这位少夫人跟我相处得还算和睦,所以我一走,她也多少流露出一点舍不得来,我与她细细的话别之后,又看向旁边——
“章老太君呢?”
宋少夫人轻声说道:“老人家昨天晚上气了一夜,今天起不来了。”
“哦?怎么?”
“之前公公答应了要带她去京城了,可现在又——”
“哦……”
“再加上小叔要走,老人家就更生气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我点了点头。
之前宋怀义急于攻打沧州城,自然就是为了早日将已经病糊涂了母亲送去京城,但现在局势不算明朗,他自己也还没找到那个吃里扒外的“奸细”,贸然去京城,显然是有危险的;再说,裴元修并不完全相信这两家人,也不会让他们全部跟着自己走,带上宋宣和崔坚成,一来是表示自己对两家的信任,也的确是有着需要用他们的人的必要;二来,这两个人留在他身边,也多少算是人质的意思了。
宋怀义作为家长,当然未必愿意自己的儿子身处险境,但已经走到这个份上,他也必须剖明心迹了。
我想,崔泰当然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章老太君不管站在哪个立场上,都不会希望这个最得自己疼爱的孙儿跟着人北上,去经历那一场不知生死的大战。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关切的说道:“她身体没事吧?可惜时间紧,我也来不及去看望她老人家了。”
宋少夫人笑道:“颜小姐别客气了,其实这里离京城也不远,等到裴公子大事一定,公公说了,一定会立刻把老太君送去京城,到时候,自然有相见的日子。”
我笑了笑:“是啊。”
这个时候,便有侍从过来催促,我们该出去了。
我被他们陪着一路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比来的时候更多的车马停在大门外,而正巧就看见韩若诗被小莲扶着上了马车。
她,还是要走的。
不过,韩子桐呢?
我往周围张望了一下,却没看到她,反倒是看见了谢烽,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神情凝重的望向北方。
看来,他也是说服了裴元修了。
我虽然心里还有很多疑惑,不过这个时候也犯不着去解,毕竟沧州离天津实在是太近了,我想要的答案,过不了两天应该就会摆在我的眼前。
这个时候,裴元修走到我身边,说道:“今天还好吗?”
他是在问我的身体。
我刚刚也看到了那个大夫随军前行,自然是做足了准备的,便淡淡说道:“我没事。”
他又叮嘱道:“在路上,如果有任何的不适,都要告诉我。”
“嗯。”
“好,上车去吧。”
我被花竹扶着走到一辆马车旁,刚一撩开帘子,就意外的看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帘子撩起,阳光照了进去,那双清亮的,被描摹得相当勾人的眉眼正俏生生的看着我。
韩子桐?
她已经坐在这马车里了?
我愣了一下,她也一言不发的看着我,我便扶着花竹手臂慢慢的上了马车。
第1792章 颜轻盈,你太可怕了!
两个人坐定,自然就是相对着。
外面还继续吵嚷了一阵子,最后终于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我听见了宋怀义一家人站在门口跟裴元修,还有宋宣道别的声音,也听到了前方的先遣队伍传回来一切正常的消息,然后外面有人一声令下,我们的马车便微微摇晃着,朝前驶去。
因为前面的路不好走,所以马车他们又特别的布置了一下,两个人坐在里面就像是陷在云团里,但似乎也不太好动弹。
只是她那双描摹精致的眼睛里,不断的有光亮闪烁。
我一直看着她,从她华丽的衣着,到她精致的妆容,再到她平淡的表情。
车厢里安静极了。
突然,她开口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我微微一笑:“你这样,还真的挺好看的。”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愣了一下,觉得有点熟悉,仔细一回想才记起来,是当初在扬州我入大牢的时候,南宫离珠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不过这句话倒像是把她给惹着了,她瞪了我一眼。
我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真的觉得,子桐小姐这一次出现跟以往都有些不一样,你变漂亮了很多,这样光彩照人,我都有点不敢相认了。”
她的目光微微一黯:“你是不是觉得以前的我,太难看了?”
“当然不是,漂亮和难看中间,还隔着很多呢。”
“哦?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我笑盈盈的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说道:“往事不可追,子桐小姐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再要让我回想起之前,我倒是有些记不得了。”
她的目光越发闪烁了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轻的说道:“往事不可追……”
“……”
“是啊,你说得对。”
“……”
“以前那个我,大概就已经死在内院了,我自己都快要不记得了。”
听见她说这个“死”字,我再是明白其中的缘由,心里也忍不住微微的一颤,也多少能够体会得到,她的这一番改变是经历了多么痛彻心扉的过程。
想到这里,我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温柔,轻声说道:“子桐小姐就把过去的一切当成一场梦吧,梦醒了就要面对现实所有的残酷和温柔,我想,子桐小姐在来之前,是已经都预料到了的,对吗?”
“……”
她沉默了一下,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我:“可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是,我还会看见你。”
“……”我微微一怔。
她说:“我以为,你早就已经离开他身边了。”
这一回,我的神情微微的黯然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慢慢的说道:“如果有些事是我能操纵的,那也许,就走不到这一步。”
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道:“我当然知道你被他抓来,身不由己,要离开,也绝非易事,不过——你毕竟是你,你连在内院那样的绝境之下,都能想办法让我和南宫离珠逃生,为什么离开他这件事,你反倒一直没有成功?就算在江南的时候,你担心逃离了也会被抓回去,但这里离金陵已经那么远了,你早应该是有机会的,不是吗?”
看来,“死而复生”一般的她不仅有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气质和心境,也有了更清明的眼睛。
我终于长叹了口气:“是。”
“……”
“在离开江南之后,我的确就有一些机会是可以离开的。”
“……”
“也想过要离开。”
韩子桐微微蹙眉的看着我:“那你为什么一直没有走呢?”
她说着,目光又转向了我的肚子,这个时候,我的小腹凸起已经越来越明显了,即使穿着宽大的衣裳都掩饰不住,她说道:“而且,我知道如果依你的心性,这个孩子你不会留,可现在,你却——”
“……”
“你是为了什么?”
其实刚刚我的心情并没有太低落,但现在听到她这样的发问,当初所有的痛苦和无助就像是重新在心头复活了起来,一时间如同毒蛇一般百转千绕的纠缠住了我的内心,我顿时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慢慢的靠在了车板上。
马车行驶的速度不算快,但外面的风急,不时的吹着两边的帘子微微的扬起,而我的目光也随之看向了马队行驶的方向。
当我们北上……再北上……
我突然说道:“你来之前,有没有想过危险,你跟在他身边,京城的这一战无可避免一定会有伤亡,你有没有想过,伤的可能是你,亡的,也可能是——”
这句话带着深重的不祥,我还没说完,韩子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但立刻,她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光。
“你是为了——”
“……”
我慢慢的转过头去看向她。
她恍然大悟一般的看着我:“你是不是担心,如果他顺利打到京城,一定会跟京城的人有正面的冲突,那——”
这一回,我没有否认。
而被她这么一说,一切就好像真的会如她所预料一般,那种血腥的,暗无天日的场景几乎在我的脑海里活了起来,我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但即使闭上眼睛,还是逃不开。
傅八岱、查比兴、杜炎、水秀……还有常晴、杨金翘、刘漓……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眼前闪过,而最后,汇聚成了一张娇俏的,粉妆玉琢的面容。
妙言!
我的妙言!
一想到我的女儿,我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加快的流动,让我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声音,除了之前收到她的一封信,我再没有得到一点她的消息,现在她在京城又是什么情况,如果京城大乱,她又会如何?
有的时候,哪怕没有消息,只要见了面,就能让人放心,可现在我的处境,如果我和她真的见面,就意味着裴元修打下了京城,而刀剑不长眼,没有人能在一场战争当中独得幸运,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京城大乱,我关心的人,我爱护的人,有多少,可以在那种情况下逃生?
韩子桐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涩,在我的耳边慢慢的响起:“你留下来,是想要保护京城里,那些你关心的人?”
“……”
我微微颤抖着,没有说话。
韩子桐看着我苍白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轻轻的说道:“一个多情的人,活在这个无情的世上,是一定会很痛苦的。你不觉得自己这样活着很累吗?”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中慢慢的苦涩:“累,当然是累,但累就可以无所作为吗?就算是你,难道你能舍下你的女儿,舍下自己的亲人吗?”
“我?”
她倒像是有些茫然,看了我一会儿,慢慢的说道:“我没有女儿,不过我想作为母亲,没有那个人能舍下自己的女儿。但是亲人——”她的目光突然黯了一下,口气中添了几分冷意:“我的亲人舍下我的时候,倒是干脆利落。”
“……”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再多情了。”
“……”
看着她冰冷的目光,我当然明白她所说的亲人,就是那个要将她置于死地的韩若诗。
而她的目光里,也几乎有些要夺人性命的狠毒。
这个时候,我不管说什么似乎都不太合时宜,劝她,我是肯定不会的,但要说什么去刺激她,我也做不到,于是我沉默了下来。
反倒是她,抬头看着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道:“该说的,我在金陵的时候,就已经全都跟你说过了。现在,我看到子桐小姐大胆的追求自己所爱,就知道自己的话也已经起了作用。求仁得仁,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她反倒目光紧盯着我:“可我有话要说。”
“我洗耳恭听。”
“你——”她似乎还有些犹豫,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扬州,还有淮安的事,是你安排的,对吗?”
“……”
我不算意外的听到这个问题,默认了。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问题是她问出的,但得到了这个答案却让她像是不敢相信似得,她喃喃的说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这个问题,她似乎并不想要我的答案,在看着我低垂的眼睛之后,她立刻说道:“如果元修真的进入了京城,你会怎么样?”
“……”
我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她:“那你呢?”
“……”
“你会怎么样?”
她抿了抿红润的唇:“是我先问你的。”
“可我觉得,你并不需要我回答你。”
“……”
“你已经有答案了。”
“……”
“你只不过是想要借着这个答案,跟我说什么吧?”
“……”
她沉默着看着我,这一回,眼中明显的出现了戒备的神情,大概是因为现在妆容精致的关系,那样的神情隐约的就带上了一股杀气,她慢慢的说道:“我之前曾经怀疑过,但现在我真的可以肯定,扬州和淮安的事,的确是你做的。颜轻盈,你能算人心,你太可怕了!”
我笑了笑。
虽然他们两姐妹,也是在勾心斗角,与人争夺的岁月里活下来的,并不比红颜楼轻松,可那种生死攸关,每天一睁眼就面对的就是死亡,每天晚上一闭眼梦到的也是死亡的紧迫感,没有多少人真的尝过。
我就是这样,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
笑过之后,我慢悠悠的说道:“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你说吧。”
韩子桐咬着下唇,唇瓣都被她咬白了,她慢慢的说道:“我知道自己未必是你的对手,可我要跟你说,我会阻止你。”
“……”
“如果你要伤害他,如果你要破坏他的大业,我一定会阻止你!”
我仍旧笑着看着她:“我从来也不会认为,如果我要破坏他的路,你会袖手旁观,毕竟这条路,一直是你和他在走。我只是有点奇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说道:“因为我欠你一条命。”
“……”
“我对你,从来就没有放心过,甚至在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要杀你。可是这一次,却是你,给了我一条生路。”
“……”
“我原本,应该还你,应该报答你。可是——”
“可是他的事,比你的命更重要,对吗?”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但那双明丽的眼睛闪烁出的坚定的光芒,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我在心里地叹了一声,慢慢说道:“其实,你未必一定要跟我说。”
她看着我,很认真的说道:“将来,就不用说了。”
……
车厢里陷入了一阵难言的安静,虽然两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可随着马车的前行还是不住的摇晃着,就像人的命运,明明想要安定,却偏偏像是大海上一片两片无根的飘萍,不知何时的一阵风浪,就将自己卷入无底的漩涡当中了。
我笑道:“我明白了。”
她其实,不是来问我,不是来给我一个答案。
她是来向我宣战的。
只是,因为我救过她,在内院的时候给了她一次生的机会,所以这一次,她愿意坦坦荡荡的面对我,但将来,两个人站在对立的立场,使用何种手段,要如何的对待彼此,就不是此刻的我们可以预料的了。
果然,如我之前所想,虽然韩子桐的改变,让韩若诗如同遇到了命中克星一般,我也的的确确是出了不少气,但现在,当她以这样的清明心境,坚定的意念要对上我的时候,我又能有几分胜算呢?
而且,此刻根本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我们已经离京城只有一步之遥了。
马车还在不断的往前行驶着,我跟她没有再说话,可摇晃着的感觉,让人越发的感到不安和焦躁,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就正好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骑在马背上走在前面。
他的目光直直的看着前方,显得既深沉,又渺茫。
那座他一定要去的城市,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而我和韩子桐之间,在这段路程结束时,又会面对什么呢?
第1793章 一出“空城计”
从沧州到天津,路程其实并不算远,如果快马加鞭的话,一天的时间都能赶到。
可这段路,我们却足足走了三天。
裴元修他们刻意的放慢了脚程,并且每走个几十里就会停下来歇息,一直要等到探路先锋回来禀报前方的情况,确认一切正常没有任何的危险,他们才会继续前进。
看来,这里越来越靠近京城,越来越靠近成功,他也越来越小心谨慎了。
当然也是有一个原因的。
天津城,并没有被他们提前拿下。
从之前南宫离珠对我的描述中我就能发现,南宫锦宏从京城逃离之后一路南下,停留了许多的战略要地,跟当地的豪强士绅都已经联络结为联盟,所以能在十一月的时候一同起兵,也让裴元修的北上之路一路畅通,但天津,似乎并不在他的停留之列,他也并没有在这个地方有所作为。
想来也能明白,因为天津是京城的卫城,如此重要的战略要地,皇帝必然是非常的重视,派遣到这里的人也都是心腹,更不可能让豪强士绅在这个地方横行霸道,减弱朝廷对此地的控制。
不过,要说豪强,任何地方都会有,天津城,也不例外。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天津城内的豪强士绅对裴元修的进程,会是一个助力,还是一个阻力了。
这天傍晚,因为前方的探路先锋回来较晚,耽误了我们赶路的时间,也错过了驿站,所以就在野外扎营了。
虽然是扎营,但也并不太辛苦,我只用坐在马车上,等着那些人把烧好的水,热好的饭菜送到我的面前来就可以了。
至于韩子桐,她当然去了裴元修他们那边。
我隐隐的看到韩若诗一脸戒备的瞪视着自己的这个妹妹慢慢靠近,就好像一个坐在家里的人看到一头龇牙咧嘴的猛虎走进门口的表情是一样的,可怜她一只手上还端着一碗安胎的腰,那滋味,也不知道到底是苦是什么。
这样一想,再低头看看我手里的这碗药,都不觉得难闻了。
不过一抬头,就看见另一边的篝火旁,谢烽正坐在那里,用一块丝帕慢慢的擦拭着自己的长剑。
火光扑腾,照在他的长剑上,反射出雪亮的光。
他擦得也很仔细,想来沉稳,没有太多感情,甚至也没有太多温度的眼睛里竟然也浮现出了一点温柔来,好像一个男人在抚慰着自己心爱的情人一般。
但是,当他听到靠近的脚步声,那种感情立刻就被收了起来。
他一抬头,看见了我。
“颜小姐?”
“谢先生。”
我慢慢的走过去,其实肚子也不算大,但一个孕妇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让他感觉好像都有危险靠近一样,他刷的一声将长剑回鞘,然后站起身来,反倒是我,扶着一旁的包袱慢慢的坐到了他的身边。
他警惕的看着我:“颜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吩咐,有点冷,所以来谢先生这里烤烤火。谢先生不会嫌弃我吧?”
“不敢……”
他说着,伸手去将篝火里的几块大一点的柴火挪了挪位置,把火堆朝我这边移了一些,更多的热气也围绕上来,让人在寒地里也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于是我道了声谢,开始一口一口的喝着碗里浑浊的汤药。
他也不出声,就安安静静的坐着。
一碗药喝完,手边也没有可以过口的甜食,我有些难受的四下看去,却看见他仰头看着天空,目光显得有些专注。
我也抬头看去。
傍晚的时候彤云密布,北方的士兵告诉我们,这是要下大雪的预兆,所以这个夜晚的风格外的寒冷,雪虽然还没下,但那种刺骨的寒意却已经昭示了它的威力;现在,大概天上的云层还是没有散开,所以天空阴沉沉的,看不到半天光亮,只有我们面前的火堆腾起的光芒,映亮了一点空间。
但他的目光还是很专注的,像是想要寻找什么。
我也忘记了嘴里腥苦的滋味,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道:“谢先生会观星吗?”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
我说道:“谢先生看天的样子,跟我认识的,会观星的人很像。你会观星吗?”
他说道:“学艺不精。”
“……”
我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如果他说“会”,或者说“略有涉猎”,哪怕说“精于此道”,我都不会意外,可他偏偏说的是——学艺不精。
这意思好像是说,他是专门学这个的。
可看他谢烽一身武人的气息,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观星者。
不过,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又慢慢的抬起头来看向的天空,我在旁边注视着他被火光照亮的半边脸庞,感觉到他的脸颊深深的凹陷下去,比起第一次在西川跟他见面的时候,不过半年的时间,他整个人也消瘦了一圈。
看来,也劳心劳力所致。
我轻轻的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又仰头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低下头,显得有些倦怠的说道:“我刚刚说了,学艺不精。”
“……”
“太多人,太多事,我都看不透。”
我想了想,说道:“看不透,也未必是坏事。”
他低头看着我:“哦?为什么?”
我说道:“星星在天空,那就是天机,人不是常说,天机不可泄露,如果看得太多,看得太透,难道不怕折寿吗?”
“折寿?”他的脸上突然闪过了一片阴霾。
这片阴霾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强烈,即使火光扑腾也没能照亮此刻他漆黑的眼睛,半晌,才听见他低沉着嗓音一字一字的说道:“当然折了,当然折了。”
“……!”
我越发疑惑的看着他。
这话,说得好奇怪。
难道说,在他的身上,或者他的身边,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泄露天机而“折寿”的?
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好好的,也不想是折寿啊。
就在我心中疑窦丛生,正打算继续询问的时候,旁边传来了裴元修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
我和谢烽都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回头一看,他手臂上挂着一件厚厚的大氅,正慢慢的走过来,谢烽急忙起身:“公子。”
裴元修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用动,只说道:“明天一大早赶路,很快就会到天津了。”
“是。”
“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办吗?”
“……”
“早点去休息,别误了明天的事。”
“是。”
我坐在毡子上,听着他们两好像打哑谜一样的对话,而谢烽答应过之后,便不再跟我多说,抓着他的长剑转身离开了,倒是裴元修慢慢的走过来,将手中的大氅展开,轻轻的披到我的肩上。
我低声说道:“我不冷。”
他柔声道:“你这样容易着凉。”
也对,我现在的身子,不是我一个人的。
我两只手把着肩膀上的衣裳,小心的坐在那里,而他在我的身边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的开口道:“你对谢烽,好像很感兴趣。”
我的眼睛望着不断扑腾的火焰,说道:“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是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身边,为什么会帮我做事,为什么会参与到这一切里面来,对吗?”
我抿了抿嘴,没说话。
不说话,自然就是一种默认。
其实我的心思,倒也不怕他知道,毕竟话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扬州和淮安也都已经被拿下,这个时候还要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人家不会信,我自己也会觉着恶心。
裴元修说道:“我知道你对很多事都很好奇,不过有一些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
“有一些人,你最好不要去靠近。”
“……”
我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转头看着他,火焰在他的眼中扑腾着,仿佛在燃烧的背后,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说:“他是个有趣的人,可有趣,往往意味着危险。”
危险?
谢烽,是个危险的人?
我下意识的蹙了一下眉毛,正想要说什么,但裴元修已经站起身来,拍了拍袖子,然后说道:“好了,你该回去休息了。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赶路,你要好好的养精神。”
他弯下腰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沉默了一会儿,被他拉着站起身来,回了马车上。
|
这一夜,过得很快。
第二天早上,天上的阴云更加深重,原本以为半夜会下雪,却只听到吹了一夜的北风,雪没有下,但是那种黑云压顶的感觉,却让人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我们摇摇晃晃的上路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听见崔坚成和宋宣,还有裴元修的马都在马车的周围,也能听到他们间或谈话的声音,就在我们越来越靠近天津城的时候,又接连回来了好几拨探路的人,看得出他们对这一次天津城的情况非常的警惕,但隐隐听着外面的报告,似乎都没有什么让他们满意的内容。
又走了一会儿之后,崔坚成终于按捺不住的轻声说道:“我觉得有点不对。”
裴元修道:“怎么了?”
“这官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我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裴元修的眉头微微的蹙了一下。
其实之前我们靠近沧州城的时候,官道上也是一个人都没有,驿站外的雪地上甚至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后来知道,是因为他们围困沧州城,一兵一卒都出不来,才会造成官道上的人迹罕至。
而现在这个情况——
宋宣在一旁说道:“难道,天津城也被围困了?”
崔坚成立刻冷笑道:“谁能困得住那座城?”
宋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刚刚他那句话,显然也是有些冲动,如果天津城真的被围困了,去前方探路的探子早就回来禀告了,既然没说,那就证明天津城是安然无恙,并没有遭到战火的侵袭的。
可是,官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也的确有些奇怪。
裴元修想了想,转头看向一旁的谢烽。
谢烽的脸色就跟此刻头顶的天色一样阴沉,他的眼睛看着前方,似乎一直都在想着自己的事,不过当裴元修转头看着他的时候,他还是立刻就回过神来,冷静的说道:“探子不敢进城,只能在城外探视,危险是没有的,所以公子只管放心。”
裴元修道:“那你——”
谢烽道:“我的事,去了便可定。”
裴元修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去下令:“全速前进。”
|
风越吹越急。
虽然还不到巳时,但天色已经阴沉得就跟傍晚太阳已经落山的时候一样,路上的积雪被前面的马蹄车轮踩压过,冰渣子到处都是,也让我们的路越来越不好走,终于到了巳时一刻,我们终于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看到远方的那座高大的城池。
安静得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城楼上,似乎连守卫的人都没有,只有城垛间的旌旗在随风飘扬,让人感觉到一点活气。
可走着走着,谢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裴元修立刻看着他:“怎么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拧着眉头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道:“没有声音。”
“嗯?”
“城楼上没有声音。”
“……什么意思?”
“好像,没有守城的人。”
裴元修愕然的睁大了眼睛,周围的人也惊了一下,纷纷说道:“怎么可能?”
“天津可是京城的卫城啊。”
“怎么可能没有守卫?”
“难不成,他们搞一出空城计来对付我们?”
……
提起空城计,大家的心里多少都提起了警惕。
沧州那一战,虽然伤亡不多,但实在让他们都耗尽了心力,天津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北方的一处重镇,在这里遭遇任何顽强的抵抗,都是有可能的,所以他们更是要加倍小心。
裴元修道:“那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吗?”
谢烽摇了摇头:“我的耳力不会错的,城楼周围,都没有兵马,我们直接过去都不用担心遭到伏击。”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闪烁:“我倒是想过去看看,他们到底摆了一出什么样的——空城计。”
第1794章 我让你们进天津!
风,越来越急了。
当我撩开帘子往外看的时候,已经能感觉到风中卷着细碎的雪沫,打在脸上就是一点冷森森的痛。
甚至连他们的马匹,似乎也从风中感觉到了什么,都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尤其在越来越靠近城门的时候,甚至有几个人的马已经开始停步不前,不管主人怎么夹马肚子,甚至用鞭子抽打,都只是焦躁不安的在原地打转。
队伍,一时间甚至变得有些混乱。
但谢烽,永远都是这些人当中最沉稳的一个,他一个人策马慢慢的走到前面带路,在风雪中,我看到他的背影,虽然如往日一般的挺拔伟岸,却不知道为什么,透着一种莫名的,悲哀的气息。
终于,我们转过一个弯道,到达了城门口。
远远的,就看见城门外那里一大片空地。
天津城是个港口,也是一些官员商贾离京南下的必经之所,来往的人一多,城门口也变得热闹起来,我们甚至能看到空地的两边摆着十来个摊铺,有茶寮,有酒肆,也有让人歇脚休息的地方,还有几个简易的马厩,显然是有人在这个地方做倒卖,或者租赁马匹的生意。
想来,往日这个地方,是个相当热闹的所在。
但此刻,除了风声,我什么都听不见。
因为这些茶寮酒肆里,不但没有一个客人,甚至连招揽客人的主人都没有,马厩里也是空荡荡的,除了几根干枯的草料被风卷着吹走,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整个城门口,空空如也。
而高大的城门,此刻紧闭得连一条缝都看不到,只有强烈的风吹过的时候,震得门微微的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空旷的地方,越发让人感到寒意刺骨。
我们这支队伍停在城门外,似乎也被这样的场景所震慑,一时间,连谢烽都没有再往前一步。
而就在这时,我看见谢烽的眼睛慢慢的看向了路边的一个茶寮里。
风卷着草帘不断的晃动,就在帘子被吹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茶寮里竟然坐着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周围的人显然也都发现了,大家的呼吸都紧绷了起来,目光全都聚焦到了那个茶寮里。
风,似乎也感应到此刻的气氛,越发的急了。
帘子被吹起来的时候,我们才看清,那个人正背对着我们,他面前的木桌上摆着一只茶碗,伸手拿起喝了一口,又慢慢的放了回去。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那只茶碗又摆了多久,但这样寒冷的天气,这样凛冽的北风,哪怕是刚刚烧出来的滚水,过不了一会儿也会凝结出冰来。
这人,却好像丝毫没有感觉似得,仍旧慢慢悠悠的喝着他的茶。
这个时候,大家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个人,是在等我们,而天津城内如果真的有一出空城计,那么这,就一定是设计的人。
他,是谁呢?
城门紧闭,外面所有的生意收了,还有一个什么人,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周围的人都变得紧张了起来——就算谢烽已经说了,这城内城外没有伏兵,可是突然出现一个这样的人,这样诡异的场景,哪怕不见一兵一卒,就已经足以让人被心里的恐惧压倒了。
就在大家都紧张不已,屏息凝视的时候,谢烽轻轻的一抖手中的缰绳,座下的骏马跺着细碎的步子,慢慢的走上前去。
咯嗒——咯嗒——
马蹄踏过城门前的碎石子路,发出了单调的声音,原本被风一吹就淹没的声音,这个时候却变得格外的刺耳,好像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而茶寮里的那个人仿佛也听到了,他送到嘴边的茶碗微微一滞,又喝了一口之后,然后慢慢的起身,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大家的呼吸在这一瞬间,都沉了一下。
走出来的人,是个大概三十多岁的贵公子。
虽说是贵公子,但他身上的衣着实在又称不上贵气,不是绸缎,也没有丰厚的皮草保暖,只是一件最普通不过的袄子,腰袖都束得很紧,脚上踏着一双玄色长靴,倒是显得这个人身材高大,蜂腰猿背,体态风流得像画上的人。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不算贵气的打扮,可这人出现在我眼中,我的心里蓦地就出现了贵公子的字样来。
也许是因为,他的背挺得太直,他的目光太过锐利,他的神情带着说不出的倨傲,而周身散发出来的,又是强悍到让风雪都无法加身的气息。
不过,最让人瞩目的,是他手里倒提着一把马刀。
刀锋细长雪亮,在风雪中不断的闪着寒光。
而这个人,就像是这把没有鞘的马刀一样,锋利无比,更透着深重的杀气,当他慢慢的走出茶寮,走到那片空地的中央时,身后那高高的城楼,紧闭的城门,仿佛都只变成了他背后的一个衬托,而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隐隐的感觉到,这个人,不仅来者不“善”,而且非同寻常。
车厢的另一边,韩子桐趴在窗边看着这一幕,似乎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她皱紧眉头轻声道:“这人,是谁啊?”
所有的人,心里大概都是这样的疑惑。
但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
唯一打破这一刻的平静的,就是谢烽,他的马还在慢慢的往前踱着步,咯嗒咯嗒的声音好像在催促着什么。
终于,他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正对着那个提着马刀的人。
谢烽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是谁?”
谢烽是背对着我们站着,他的声音自然是传向前方,加上风声呼啸,声音应该是很微弱的,但他一开口,每个字却是清清楚楚的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甚至,他的声音传到城墙那边,竟然响起了回声。
哪怕我,一个完全的门外汉,也知道他这一开口,是注了力的。
果然,那个人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不过,他的神情也并不太紧张,反倒比刚刚更沉静了一些,冷冷的说道:“你们手持刀兵而来,杀气腾腾而至,到了城下,反倒问我是谁?”
谢烽道:“你是城里的人?”
“没错。”
“那,为何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当然是为了阻止你们。”
“就凭你一个人?”
那人听到这句话,反倒更像是得意了一些,冷冷一笑:“有何不可?”
谢烽的肩膀微微的紧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主意,然后突然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冷冷的看着他:“我的话,还要重复第二遍吗?如果你想要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不先报上你自己的姓名,说出你的来意。”
谢烽他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姓谢,我来这里,找宇文家的人。”
“……!”
那个提马刀的人像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似得,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姓谢?”
“没错。”
“你是,谢家的后人?”
“没错。”
那个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比刚刚更加深重了一些,他点了点头,道:“好,你下马。”
他的话直接又霸道,好像是命令一样,而谢烽竟然就真的乖乖的下了马,放开缰绳之后,那匹马就立刻往回跑,直到这边的人牵住它才停下。
谢烽抬头看着那个人,说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那个人平静的说道:“我是宇文英。”
虽然两个人直到这个时候才互通姓名,但似乎在刚刚一开始对话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猜到了彼此的身份,所以听到“宇文英”这个名字的谢烽,谢烽除了肩膀微微抽动一下之外,并没有太大的表示。
可这边的人,显然都平静不下来了。
就连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微微有些失神。
宇文英……
宇文。
这个姓,是少见的复姓,来自关外,但是比皇族更早,近几十年来在中原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多更的动向了,唯一让人记住的,就是宇文家的人大多数武艺高强,历朝历代,都有宇文家的人出现在靠近宫廷的位置,甚至皇帝的身边。
比如,眼前的这个天津城。
虽然这里应该也是有朝廷的军队驻扎,可宇文家的人也在这里,并且有他们自己的势力,虽然形同其他地区的豪强士绅,但因为他们的任命直接来自皇帝,所以他们的利益,也是与朝廷休戚相关的。
只不过,我想到的,应该是宇文家的人和朝廷的军队一起守卫天津城,在这里摆开阵势跟裴元修的军队对峙,一场血战决出胜负,可现在这个样子,却让人有些意外。
城楼上没有守卫,城内外没有伏兵,只有这一个手持马刀的宇文英站在这里。
而他跟谢烽之间——
谢烽说道:“宇文英,你想要凭一己之力,阻挡这里的人吗?”
宇文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身后,我们这里的大军,眼中仍旧没有丝毫的惧怕,好像这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淡淡的说道:“有何不可?”
谢烽道:“难道你没有听说,我们的义师一路上所向披靡,攻无不克,从金陵一直到天津,都没有我们拿不下的城池。”
“……”
“你一个人,要阻挡我们,难道不是螳臂当车吗?”
宇文英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当然听说过,我听说了太多你们的消息了。”
“……”
“我听说了,扬州城外的江上,全都是战死士兵的尸体;也听说了,你们在淮安杀了不少老百姓的家眷;还听说,沧州城被你们围困,断粮月余,伤亡惨重,现在,大概已经没有多少活口了。”
他的话,比这一刻的风雪都更冷。
谢烽的口气也冷了下来:“那,你还要阻拦我们吗?难道,你也希望这座城池经历那样的战火,最终落到尸横遍野,民不聊生的下场?”
宇文英道:“我,当然不想。”
谢烽道:“那你为何——”
“所以,站在这里的,是我宇文英一个人。”
“……”
谢烽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看了看眼前这个人手中的马刀,又回头看了裴元修一眼。
他们的对话都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这个时候裴元修的眼神也微微的闪烁着,一旁的崔坚成有些按捺不住,轻声道:“公子,既然这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不如我们——”
裴元修抬手阻止了他说下去:“先听他怎么说。”
谢烽也立刻问道:“所以,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宇文英道:“很简单,你们选出一个人来与我一战;若我赢了,你们即可收兵,滚回你们的老地方,从此不可再踏足中原!”
一听这话,周围的人都纷纷的躁动起来。
崔坚成急道:“公子!”
裴元修没说话,仍然抬起一只手。
谢烽问道:“若你输了呢?”
“若我输了,”宇文英冷冷道:“城门大开,不用你们费一兵一卒,我让你们进天津。”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更是惊愕不已。
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了,要在天津大一场血战,所有人也都知道,这座卫城会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但谁都没有想到,宇文英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条件,以一战,决定一座城池的未来。
我不由的皱紧了眉头。
这,虽然听起来豪气干云,但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要知道,天津是最靠近北京的卫城如果这里的门户一开,京城就已经在裴元修的铁蹄之下了。
难道,他会以这样草率的方法,对待这么重要的事?
裴元灏,他知道吗?
正当我心乱如麻的时候,就听见谢烽轻轻的笑了一声,而这笑声,就像是风中带着的刀刃,让人有一种防不胜防的锋利,他慢慢的把住腰间的长剑,说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
“原本,我就是为了打开天津城门来的。”
“……”
“正好我也想知道,八大柱国之一,宇文公的后代,是否还有当初汝先祖的风采!”
第1795章 谁胜谁负?
八大柱国!
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这就是之前谢烽曾经跟我提起过的,八大柱国?当我表示对这个称谓的陌生时,他甚至还喟叹,八大柱国果然湮没了,而这些日子一直跟在裴元修的身边,我得不到外界的丝毫消息,也没有办法去问任何人,这个疑惑,就一直存在我的心里。
当然,我也有过猜测。
可不管什么样的猜测,都比不上一个活生生的人矗立在面前时,带来的震撼大。
宇文英,是八大柱国的后人!
那谢烽呢?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宇文家的人,难道他跟八大柱国之间,有什么未解之事?
就在我心里的疑惑不断的纠缠翻滚的时候,周围的人也显然都乱了起来,那些士兵纷纷低叹声,悄声说着什么,几个将领也都变了脸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显得格外的异样。
这,显然是一个无比的诱惑。
不费一兵一卒,直接打开天津城的大门,这大概是裴元修他们不管战前怎么设想,都没能设想到的结果。
但是,所有的诱惑背后,也可能都藏着毒蛇的獠牙。
所有人在一时间的狂喜之后,冷静下来,都必须面对一个问题——如果谢烽输了,该怎么办?
难道就真的如宇文英所言,退兵,回到他们来的地方?
就算别的人不知道,但裴元修知道,扬州和淮安已经被拿下,他们就算要回去,也不是那么轻易的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来处了。
这个时候,崔坚成的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倾身向着裴元修身边,急促的说道:“公子,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让那位谢先生去迎战吗?万一输了怎么办?万一输了的话,那我们可就——”
另一边的宋宣说道:“但如果真的要打,我们可就要再经历一场血战了。”
崔坚成立刻说道:“战就战!谁怕!”
宋宣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连这个都不怕,那为什么你现在不上去,一刀解决了那个宇文英?”
崔坚成被他一句抢白,顿时梗在那里。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宇文英既然敢孤身站在这里,既然敢提出这样惊世骇俗的条件,就表示他本身具有这样的势力,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身上散发着和谢烽不相上下的强烈的气息,有一种要压倒周围一切的压迫感。
而这一刻,就像是感应到了这两个人之间的杀气,更感应到此刻天津所面临的危急,头顶那阴沉沉的黑云更是被风吹着,不断的聚集,尤其是在城楼顶上那一片云层,厚重得好像整个天空都要压下来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
而谢烽,甚至连头也没有回,就这样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去。
虽然他什么话都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他这样的举动,就表示他已经应战了。
崔坚成还有些不甘心的:“公子!”
裴元修的眉心微蹙,但眼神却是深黑如墨,他又抬起手来,沉声说道:“不用说了。”
“……”
“谢烽这一次来,就是为了这个。”
“……”
崔坚成他们都惊了一下,纷纷转头看向前方。
而我的目光一直都系在那两个人的身上,没有移开丝毫。
谢烽……
宇文英……
我现在已经能猜到,谢烽在宋家的时候那么坚持的一定要到天津来,他的目标,就是宇文家,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和自己的目标相遇,甚至要生死一搏。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抓紧了手中的帘子,明明寒风刺骨,但我的掌心竟然都出了冷汗,慢慢的浸润到帘子上去了。
这一刻,我的心里,和所有人一样,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这一战,胜负,究竟会如何?
|
北风呼啸,落雪纷飞。
这两个人各据一地,站在远处,已经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原本以为,他们会立刻出手,打得天昏地暗,最终分出个胜负,可是,当谢烽走上前去和那个宇文英对峙而立之后,两个人就没有再动一动,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是,风,越发凛冽了。
之前的细碎雪沫,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从天空中落下,顿时就迷了所有人的眼,而且雪越下越大,渐渐的,地面上积起了一层霜雪,甚至连这些围观的人们,头顶上,肩膀上,也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不少人已经冻得有些受不住了,纷纷的往手心里呵气,或者跺着脚取暖。
有人甚至已经低声议论道:“怎么还不动手?”
“就是,这么站下去,要站到什么时候?”
“难不成,是要冻死一个?”
“嘘,小声一点,你们没觉得有点不对劲吗?”
“什么?”
……
听着那些人的议论,我越发专注的看着场地中央的那两个人,突然,我发现的确有一点不对。
这两个人的身上,一片雪沫都没有。
一开始,我甚至都没有注意,也以为只是因为那块地方的风特别大,但看着周围这些人被冻得狼狈不堪的样子,再看着那两个人静默无语,可气息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沉重的时候,我才发现,每当大雪飘落,快要落到他们身上的时候,就好像碰到了什么无形的东西,突然化开了,碎成了无数细小的雪沫飘散开来。
原来,他们的比拼早就开始了。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巳时三刻,接近正午,可天色却越来越暗,厚重的云层几乎已经要触碰到城楼顶上的旌旗,带来的压迫感更是让人连呼吸都无法继续了。
我更紧的捏住了手里的帘子,只听着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
每一声心跳,就像是每一刻时间的流逝,明明是最不易察觉的,但在这个时候,偏偏沉重的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他们两同时动了。
谢烽那只扶在剑柄上的手慢慢的用力,开始往外拔剑。
宇文英握着马刀的那只手,慢慢的抬了起来。
两道寒光,划过纷飞的落雪,最终,都指向了对方。
我看着他们两的眼睛,虽然周围的飞雪漫天,可他们深黑的眼睛里却一点都没有映出来,只有一点近乎渺茫的寒光,在他们的眼中闪烁着。
我意识到,那是对方手中的兵刃。
风雪肆虐,近乎狂暴,甚至已经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裴元修他们的马都变得不安稳了起来,也像是感觉到了前方传来的慑人之气,让它们感到恐惧,直到花竹他们冲上来挡在前方,伸手抓住了几匹马的缰绳,才将它们都制住。
这个时候,崔坚成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大声说道:“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
“如果再不动手,我们就动手了!”
他的话音刚落,这边的人还来不及做出回应,就看见谢烽猛地一挥剑指向他,沉沉的道:“谁敢!”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一般,震得崔坚成座下的马一下子惊了起来,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人立而起,花竹他们并没有帮他制住他的马,这一下猝不及防,硬生生的把崔坚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重重的跌落在雪地里。
崔坚成恼羞成怒,他猛地从雪地里爬起来,指着前方两个一动不动,好像冰雕一般的人恶狠狠的道:“我们上——!”
这一回,连裴元修也没有阻止,可是,他身后的人也还没来得及反应,最早做出反应的,却是那个平举着马刀,正对着谢烽的宇文英。
他的眼中寒光一闪,就像对方的剑光已经刺入了他的眼睛,他突然大喝一声,猛地冲了出去。
几乎与他同时,谢烽也在那一瞬间挥剑向前。
这一瞬间,我只觉得天地万物仿佛都停止了,眼前的落雪纷飞也都凝固了,就只看到两个身影,如同闪电一般在雪花当中穿梭,每当他们冲破一个瞬间,那些雪花就如同被无形的刀剑从中击破,碎为齑粉,再被一阵风席卷,顿时化为无形。
终于,两个人冲到了一起。
顿时,一道雪亮的光从刀剑交击的那一处闪了出来,一下子刺进了每个人的眼睛里。
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却又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阵轰鸣。
一时的失神,我几乎以为那是惊雷,但那轰鸣声响起过后,才让我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这个时候明明是隆冬,怎么可能有雷声?
那,是这两个人的交手!
我急忙睁开眼睛。
而一睁开眼,刚刚那一瞬间的凝滞,万物停止的错觉立刻消失了,我只看到眼前风雪大作,几乎已经吞没了他们背后的那座天津城,而风雪中的两个人,在刚刚一瞬间的交击之后,又分开了。
只是这一次,宇文英站在了谢烽的位置上,而谢烽,背对着他,手中长剑如冰,剑尖几乎已经点到了地上。
我一下子窒息住了。
周围的人也全都发出了惊愕的声音,好像不敢相信这一切,刚刚,明明只是眨眼之间,但这两个人竟然就完成了一次交手。
可是,谁胜?谁负?
第1796章 难道,你不想报仇?
究竟,谁胜?谁负?
每个人的心里都纠着这个问题,每个人的眼睛也都专注的看着那两个人,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的细节。
而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风中传来“叮”的一声细响。
那声音很轻,几乎瞬间就被吞没在风中,但又非常的清晰,穿云裂石般的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定睛一看,竟然是谢烽手中那把长剑的剑尖断裂了,跌落在了雪地里!
而就在这同时,宇文英的面前,那片雪地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红,又是一点,紧接着,数点血红滴落在白雪上,瞬间被凝结成了冰!
这是——
一旁的花竹和云山眼力最好,她们已经大声道:“师傅!”
他们两立刻就要冲过去,但谢烽只是抬起一只手,就阻止了他们的行动,我能感觉到他的胸膛在刚刚那一段时间的压抑之后,此刻剧烈的起伏,好像要裂开似得,就这样憋了好一会儿,他提着那把断剑,终于慢慢的,慢慢的转过身去。
而另一边的宇文英,他也慢慢的转过身来。
他手中的马刀,完好无损,但握着刀的那只手,微微的有些颤迹,一缕细蛇般的血迹慢慢的从他的袖子里流淌下来,沿着刀身滑落下去,滴在雪地里。
一时间,大家都惊呆了。
即使我这样睁大眼睛,连眨眼,甚至连呼吸都不敢,生怕错过了眼前一分一毫的变化,可刚刚那一瞬间,我却还是没能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花竹和云山,她们两的脸上也全然都是茫然无措的神情,显然对刚刚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并没有看明白。
怎么,谢烽的剑就断了?
怎么,宇文英就受了伤?
既然是这样,那这一战,算是谁胜?谁负?
就在大家都有些茫然的时候,谢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虽然头一天晚上,我看到他擦拭这把剑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男子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那种缱绻情深让人动容,但此刻,他的眼中却反倒没有太多的悲哀,甚至在抬起头来看向宇文英手中染血的马刀的时候,眼神中更透出了一丝欣赏和安慰来。
他点了点头:“不愧是宇文家的白山马刀,名不虚传。”
宇文英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谢家的后人能有这样的武艺,让人钦佩。”
话一说完,他的脸上猛一抽搐,剧痛仿佛如排山倒海之势的袭来,让他再也难以坚持,手一松,那把染血的刀就落到了地上。
刀,还是完好无损的。
我听见周围的人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人出了一口气,大概刚刚没有一个人敢放肆呼吸,都在等待着决定命运的这一刻,但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却没有多少人真的明白,到底输赢为何。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皱了一下眉头。
而就在这是,一阵马蹄声响起,一骑人马,慢慢的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是裴元修!
我有些诧异的看着他慢慢的策马向前,周围的人还有想要上去阻拦的,但看见他一抬手往后拨了拨,就没人敢跟上去了。
他要上去做什么?
我蹙着眉头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的走进那漫天风雪当中,背后那高大漆黑的城墙,凌乱的风雪,更衬托出这一刻的苍凉来,他一直走到了离那两个人不过十来步的距离才停下了马。
一看到他走过来,那两个人的脸上都起了一点变化。
宇文英不顾自己的手还受着伤,立刻就俯下身去要捡起地上的马刀,但手指却几乎已经不能动弹,他咬着牙,将那只手掌按在雪地里,让冰冷的雪冻僵了自己的手,然后再用那只几乎不能动弹的手把住刀柄,慢慢的拾了起来。
刀柄上的血将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彻底染了个血红,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非常冷静的,谨慎的戒备。
谢烽一看到他捡起刀,立刻往裴元修这边走了一步,但立刻又谨慎的停了下来,道:“公子——”
裴元修只点了一下头,然后说道:“两位,好精彩的对决。”
“……”
“此次北上,就算我一无所获,能看到近日的对决,倒也不虚此行。”
一听到他这句话,别人还好,我立刻听到了旁边传来一阵很凌乱急促的呼吸声,转头一看,是另一边的马车上,韩若诗跟我一样,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看着这一场对决,但听到裴元修这样说话,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慌张甚至不悦的神情。
感觉到我在看她,她瞪了我一眼,又立刻调转目光去看向前方。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
而那一边,宇文英冷冷的看了裴元修一会儿,傲然道:“既然如此,那你就退吧。”
“退?”
裴元修仿佛笑了笑,我甚至也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笑意:“我为何要退?”
宇文英冷冷道:“刚刚对决之前我们已经说定,如果我赢了,你们就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裴元修道:“可眼下,宇文先生赢了吗?”
宇文英一蹙眉,转头看向谢烽。
谢烽看着他,一时也无语。
他们一个人手受了伤,另一个人的剑被打断了,要判断谁赢谁输,还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裴元修平静的说道:“在我看来,两位的这场对决,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宇文英冷冷的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裴元修淡淡的说道:“我要进城。”
一听到他这话,周围的人都微微的骚动起来,而宇文英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阴狠,他立刻冷冷说道:“既然你说旗鼓相当不分伯仲,那你现在就想要进城,算什么?”
裴元修几乎是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甚至透着几分温暖来。
“因为,你们别无选择。”
“……!”
宇文英的脸色一僵。
谢烽听到他这话,倒也像是才有些回过神来似得,看了看宇文英,又转头看向了那风雪中安静的矗立在后方的高大城墙,一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而裴元修又策马慢慢的上前了几步,几乎已经走到了他们两个人的中央,然后说道:“宇文先生,如果你们有的选择,如果天津城真的还有任何余地,今天站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你一人,一刀。”
“……”
“谁都知道,我的几十万大军不可能无功而回,你一个人,一把刀,更不可能抵挡我的军队,之所以站在这里,你不过是要尽自己的最后一分力。”
“……”
“或者说,你想要杀身成仁?”
宇文英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裴元修的话,似乎已经直指他的内心,将他的心事完全剖析出来,大白天下。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裴元修一只手持着缰绳,一只手指着前方高大的城楼,慢慢的说道:“所以,不管你们二位的对决谁胜谁负,天津城,我是非进不可的。”
“……”
“如果你输了,那么大开城门,我不费一兵一卒,更不用杀城内的一个人。”
“……”
“如果你赢了,可能反倒要死一个人。”
“……”
“那个人,就是你!”
他越说,宇文英的脸色越苍白,到最后甚至已经跟冰雪同色,我怀疑宇文英此刻的心跳都已经被冻结了,全身的血液似乎也已经凝结成冰,他呆呆的站在那里,整个人已经失去了刚刚那如刀锋出鞘一般的犀利和气势,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来。
难道真的是这样?
难道,是因为天津城无法选择,所以他才会以一人,一刀,出城来阻止裴元修的大军?
为什么会这样?
天津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是京城,裴元灏到底又做了什么?
我心中那一路以来就不曾离去的不安在这个时候越发的剧烈,甚至已经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虽然外面风雪大作,我捏着帘子的那只手已经冻得完全没了知觉,但这个时候我反而更急切的探出头去,想要弄清楚前方发生的一切。
就在这时,宇文英突然扬起手里的刀,反手一挽,马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几乎刺眼的寒光,而寒光中更带着猩红的血色,刺得人眼睛发痛。
但这一次,我没有闭眼。
所以,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刀锋带着雷霆之势,却是挥向了自己的脖子!
不——!
我吓得整个人都战栗了一下,下意识的要开口阻止,而就在这时,比我的声音更快的,是谢烽的人,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手中的断剑猛地一挥,在刀锋已经要袭上宇文英咽喉的时候,硬生生的架住了那把刀!
“当”的一声!
这一声响,和刚刚他们对决的时候那一击又不同,刺耳的声音几乎刺激得大家都惊了一下,谢烽用尽全力,一下子把宇文英手中的马刀打开。
两个人的刀剑,哐啷的落在了雪地里。
如同这一刻,两个已经完全脱力的人。
宇文英神色惘然,盯着地上的刀锋血迹,过了好一会儿,慢慢的说道:“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
“难道,你不想报仇?”
第1797章 我的仇,不只是你们
宇文英神色惘然,盯着地上的刀锋血迹,过了好一会儿,慢慢的说道:“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
“难道,你不想报仇?”
谢烽也盯着他的刀,盯着那在白雪上红得更加刺眼的血色,慢慢的说道:“报仇,当然要报,我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报仇。”
“……”
“但我的仇,不只是你们宇文家一家的。”
宇文英的神色一凛,慢慢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裴元修,然后看向谢烽,说道:“所以,这就是你跟他结盟的原因?”
谢烽闭紧了嘴,没有说话。
但他深重的眼眸里那一闪而过的犀利的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在远处听着他们两这一段没头没尾,让周围的人疑惑不已的对话,心里却是越来越沉,好像有一点什么东西,离我只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我甚至已经看到了真相散发出来的光,却始终没有办法看透那层纸后面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进入京城。
谢烽身上所有的谜团,他和裴元修会结成联盟的原因,大概只有真的在他们拿下京城,夺取了王位之后,才会大白天下。
想到这里,我的呼吸更加沉重了一些,但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慢慢的松开已经被冷风吹得僵硬的手指,帘子垂落下来,将寒风挡在了外面。
似乎听到了我这边的动静,韩子桐回过头来,看见我脸色苍白的靠在窗边,呼吸紊乱得好像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皱了皱眉头,下意识的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外面,很快便开始有了响动,是崔坚成和宋宣他们领导着军队开始往前走去。
我知道,虽然宇文英有着过人的本领,甚至可以跟谢烽一较高下,但个人的能力再是高强,也不可能抵抗这样的军队,每个人都是强大的,但也同样,是弱小的。
这一场对决,虽然胜负未分,但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终于,在呼啸的北风中,我们听到了远处的城门被慢慢的打开的声音,那嘶哑而悠长的声响,好像一个老人沉重且充满哀伤的叹息。
虽然心中万般不忍,但这一刻,我还是咬着牙,再一次撩开帘子看向外面。
大概是因为空开的大门,将城内所有的气息都释放了出来,这一刻风雪比之前更狂暴了数倍,甚至连好几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裴元修座下的马都不安了起来,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看着前方那洞开的大门,里面,除了突然涌出来的狂风暴雪,竟然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没有一个守城的士兵,没有一个老百姓。
空荡荡的街道,被风吹得无处安身的枯叶,飘扬的碎雪,将这个城门衬托得更加苍老,也更加深幽了起来。
连裴元修也皱起了眉头。
就算已经事先得到了谢烽的提醒,也猜到了宇文英的来意,但真正看到完全不设防的天津城,还是让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冲上前去的队伍也愣了一下,不过崔坚成大概早就已经按捺不住,这个时候立刻挥剑指向前方:“进城!”
眼看着那些士兵就要进入,谢烽突然上前一步。
“等一下!”
崔坚成他们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什么事?”
谢烽道:“进城之后,无论如何,不要惊扰城内的人。”
崔坚成皱了一下眉头。
虽然他不至于要像那些普通的士兵一样,通过攻陷一座城池之后进城劫掠来捞钱,但这种事向来都是不需言明的;况且天津城内的局势到底如何,他们一点都不知道,谁也说不清会不会像在淮安城一样,在什么地方就隐藏着随时要跟他们做对的“暴民”,如果完全没有下马威,他们很可能会在城内吃亏。
可现在谢烽突然这么说,显然让他有些意外。
不过,崔坚成也很明白,能打开天津城的大门,谢烽这一次是居功至伟,他的话,绝对有分量。
于是,他看向了裴元修。
裴元修的目光落在了宇文英身上,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点了点头:“照他说的做。”
崔坚成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但还是立刻应道:“是。”
另一边的宋宣就根本不用吩咐了,也带着大队人马冲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一队人马从里面出来了,宋宣策马走到裴元修的面前,裴元修问道:“里面情况如何?”
宋宣神情复杂的看了宇文英一眼,然后说道:“公子进去一看便知。”
“……”
裴元修微微有些意外。
他们在进城之前,甚至在来到天津之前,一定对里面的情况有过各种猜测,但从现在宋宣的神情来,显然之前所有的猜测都错了,是他们从未想过的情形。
裴元修想了想,招呼了身后的人马,连同我们的车队一起,都慢慢的朝着那洞开的大门驶去。
我没有再放下帘子。
进入城门的时候,风格外的大,几乎把帘子都要吹走了,而我的眼睛也被外面不断吹进来的雪团弄得微微的发疼,可是当我们看到里面的情形之后,我连眼睛都闭不上了。
城内,一片寂静。
除了刚刚派出的人马,那些跑到各个关卡把守住的兵将之外,整个天津城内只剩下了呼啸而过的风声,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而当我们的马车过了城门,我再回头望向城楼上,果然如谢烽之前所说,这里没有伏兵,不仅没有伏兵,连一个看守的士兵都没有,空空如也的城楼只有那些随风飘扬的旌旗,还能昭示着这个地方曾经是进入京城的要塞,是京城最重要的卫城。
可是,为什么会——
裴元修策马走在我们的前面,他只有一只手持缰,另一只手垂落在身侧,这个时候,的确是不用他再有任何戒备的。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头,看向跟谢烽一起,慢慢走进来的宇文英。
他说道:“这就是你独自在外面,抵挡我们的原因?”
天津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了。
当然,并不是一个人都没有,我们的马车沿着大路慢慢的往前走,沿途能看到栉次鳞比的商铺,街边一些简陋的小摊的痕迹,还有就是民居,大大小小,有的华丽,有的简单,有的雕栏玉砌仿若天宫,有的家徒四壁只余木篱,所有的大门全都紧闭着,只有一些简陋的房子里,能看到窗户的里面冒出一双双惊恐不已的眼睛,好像一只小兔子,眼睁睁的看着饿狼闯进自己的家园。
这一刻,我也终于明白过来。
裴元修他们的战火从江南点燃,一直到这里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天津城当然早有耳闻,他们当然也要做出自己的应对。
只是,我们所有人以为的应对,应该是天津城会发挥自己咽喉要塞的作用,誓死捍卫京城的安危,但谁也没有想到,这里竟然真的唱了一出“空城计”,大部分的老百姓都已经离开了这座城,甚至连一兵一卒都没有留下,而眼下还留在城中的,大概是一些根本无路可走的穷苦百姓,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大概死在自己的家里,还算是一种福气。
这跟当年,扬州城在风雨飘摇中,大部分的商贾富人都撤走离开,后来甚至连扬州城的老百姓也开始大量的迁徙,最终进入蜀地被轻寒接纳,训练成自己的府兵是一样的。
只是,我不明白。
为什么?
天津城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里的守将呢?朝廷的王师呢?难道对于这里的陷落,裴元灏一点都不担心?
拿下了天津之后,裴元修的军队就可以直指向京师,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外面呼啸的冷风已经把人都吹得冷得快要失去知觉了,但我的心头却一阵一阵的燥热,好像有一股说不出的火焰在燃烧着,几乎将我的五脏六腑都要焚烧得干枯成为灰烬。
而宇文英听到裴元修的问话,只淡淡的垂下了眼睑。
四周,还能听到他们的队伍往各个关口飞奔,在各个路口巡逻传来的马蹄声。
过了一会儿,崔坚成也带着一队人马回来,向裴元修报告,情况就跟他们现在看到的一样,没有一兵一卒,没有暗藏的伏兵。
裴元修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道:“府衙呢?”
“就在前方,我们的人没有硬闯,但已经完全控制起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崔坚成犹豫着说道:“看起来,好像也跟外面的一样。”
“……”
连府衙,也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真的是人去城空?
我看见裴元修的眉头慢慢的皱了起来,这个时候韩子桐从马车上下去,走到他的跟前:“元修,不论如何,我们都要先去看看再说。”
裴元修点了点头,但立刻,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
如果府衙内真的空无一人,也就罢了。
但如果又像在沧州城一样,大火参天,尸横满地,那——
他显然在犹豫要不要带我去。
这时,谢烽在一边对着宇文英说道:“宇文公,还在吗?”
第1798章 见一见这些“故人”
这时,谢烽在一边对着宇文英说道:“宇文公,还在吗?”
宇文英不算意外的站在那里,淡淡的说道:“你想要见我爷爷?”
谢烽说道:“我这一次回中原,就是为了替我的爷爷回来,见一见这些——‘故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和平常那种稳重内敛不同,话语中多少带着一点尖刻。
而我在旁边听着,心里也微微的一颤。
这些“故人”。
他真的是回来找人的,而且找的,不止姓宇文的一个,正如他刚刚自己所说,他的仇,也不是宇文家一家。
宇文英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因为这座城里真的已经走到没有什么值得失去的,他也已经尽到了自己“一人一刀御敌城外”的职责,这个时候反倒显得轻松了一些,慢慢的说道:“你要见他,那就跟我去见他吧。”
“……”
“其实他念着你们,也不少日子了。”
“……”
他这句话,仿佛在昭示着什么,谢烽听得眉心一蹙,但宇文英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朝着大路的另一边走去。
这个时候,谢烽看了一眼裴元修。
显然,他跟裴元修这一下不是一条路了。
裴元修想了想,便吩咐车队的人:“护送颜小姐,跟随谢先生一起过去。”
车队的人立刻应道:“是。”
谢烽道:“那公子是——”
裴元修道:“我先去府衙那边看看,完了我会到宇文府来。”
“好。”
他又低头看了韩子桐一眼,韩子桐显然早有准备,这个时候不待他发问就先开口道:“我跟你一起过去。”
“……”
裴元修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好。”
旁边立刻有人牵了一匹马过来给韩子桐,他们一行人装点好了之后,便由崔坚成和宋宣护送着,朝着府衙那边的大路走去,临行之前,宋宣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也不动声色的对着他点了点头。
然后,马车跟着宇文英走了。
|
相比起之前只是路过而几乎未曾驻足的沧州,还有江南那几个风景如画,充满着诗意的城市,天津给人的感觉,就更像是此刻我们所经历的北方的冬天一样。
直接而犀利,还带着一种不需言说的固执。
这里的坊市、街道纵横清晰,格局方正,如星罗棋布,让人一眼就能看透,看个分明,加上皑皑白雪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清晰的边框,人迹罕至,整个天津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盆景。
只是不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样的风景。
从城门口走到宇文府,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风虽然慢慢的停了下来,可雪下得越发大了,路面上的积雪没有人打扫,当我从停下的马车上走下来的时候,一只脚刚踏到地上,就陷进了厚厚的积雪里。
寒意顿生。
而我抬起头来,看见眼前一座安静得完全没有人声的府邸,不知道是早有准备,还是向来如此,大门上连一块匾额都看不见,宇文英走上前去,那只染血的手推开了并未紧锁的大门,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血红的手印。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模糊的血手印,还是因为护送我们的人到底小心谨慎,这个时候从我们的背后蹿出了一队人马走到那个大门口,像是随时都要准备抵抗从里面冲出来的袭击一般。
只是,大门打开之后,只有一阵风卷着雪,吹了出来。
宇文英站在门口,只侧过脸来对着我们这些人冷冷的一笑。
他那一笑,趁着周围冰冷的雪,更将那讥诮和蔑视做到了十足,周围的人多少都有些隐隐的愤怒,可是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府邸,这样一个实力超群的人,的确也没有多少人可以完全的放下心来。
而就在这时,门内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大家原本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也不管出现的是谁,一看到有人立刻都戒备起来,第一排的那一群护卫苍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刀,雪亮的刀光一下子照亮了里面有些阴暗的地方。
也照亮了走过来的那个人。
竟然是一个年过七旬,白发苍苍,连腰背都直不起来的老人家。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子,褐黄色的脸上满是皱纹,苍老得像是枯树皮一般,他的一双眼睛,浑浊而忠诚,对门外近在咫尺的刀剑不屑一顾,只关切的看着宇文英:“少爷回来了。”
宇文英淡淡的一点头。
“少爷受伤了。”
“不碍事。”
“我去给少爷拿药。”
“嗯,呆会儿送到爷爷的房间里来。”
“是。”
那老人家看也不看我们,转身颤颤巍巍的走了,这个时候我才慢慢的踏出了一步,而花竹就跟在我的身后,这个时候很警惕的走到了我的前面。
不过走在最前面的,是谢烽。
他一步就迈进了那个大门。
周围的护卫大概还有些迟疑,就听见他沉声说道:“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顾忌我。”
那些护卫一听,便立刻从大门的两边走了进去,而宇文英也完全不阻拦他们,好像天津城门打开之后,这里面所有的老百姓的房舍也就都不属于自己了,他也放任这些人闯进自己的家里,只是冷冷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沉痛。
谢烽走到他面前,说道:“带我去见宇文公。”
宇文英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往里走去。
我们也都跟着他们走进了大门。
我一边往里走,一边四下看,才看到刚刚那个老人家进了门房的屋子,看来只是一个守门的老人,不过谁都知道,一向做这个工作的人,都是非常了解自家主人,深得信任的人,不然大门不会交给这样的人看守。
我原以为,这些侍卫冲进去,会给宇文府造成一定的混乱,可走进去才发现,这个府邸就跟整个天津城一样。
除了宇文英,除了刚刚看到的那个老人家,其余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虽然这个宅邸相当的大——宇文家既然有这样的势力,这样的背景,想不富贵也难,可是宽大的府邸当中空空如也,没有一个过往忙碌的丫鬟,也没有一个看守的家丁,我跟着谢烽,谢烽跟着宇文英,一路走进去,就像走进了一个白雪皑皑的荒园一般。
可是,这么大的宅院,不可能真的只有这么两三个人居住。
走着走着,我也就明白了。
这里,原本应该是个热闹的府邸,就跟我之前见过的每一个大家族的宅邸一样,但是这一次天津面临着一场战火,生死未定,城内的老百姓几乎都走光了,这个家里的人,自然也都被他们打发走了,宇文英既然已经有了一人一刀御敌城外,逼死的决心,留下那么多人来,也没有意义。
而门口出现的那个老人,大概也就像这座城里现在还留下来的那些百姓一样,也许半辈子,或者一辈子都在这个地方度过的,好像一棵大树,若要连根拔起丢到别的地方去,也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就留在这个地方,生死天定。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轻轻叹了口气。
留下来的人的心境,我多少可以明白;而离开的那些人,他们现在又有多无助,又有多凄凉,谁能知道呢?
走着走着,我们走到了这个宅邸的后院,也就是起居之所。
眼前出现了一个宽大的房子。
此处一看就知道是主人家居住的房间,并不太华丽,但舒适简单,有着最家常的气息,但是这里也是整个宅邸里最安静的地方,门前的空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只能看到一两排浅浅的脚印来去,大概就是宇文英和那个老人家留下的,雪下得又大,很快就把那脚印都抹去了。
宇文英站在园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
我们都听见他的呼吸微微的发沉,站在门口定了定神,才开始迈步往里走。
谢烽也停了一下,然后跟上去。
就在我也要往里走的时候,才发现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马,我想了想,便说道:“你们不用跟进来了。”
领头的那个立刻说道:“不行啊颜小姐,公子吩咐了,我们要保护颜小姐的安全。这里面,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埋伏了什么人马,万一有危险的话——”
“万一有危险,还有谢先生呢。”
“可是——”
“不用可是了,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是连谢先生都躲不过的,咱们进这府里来的人,又有几个可以活着出去呢?”
我这话说得那人一愣,但平心一想却也是事实。
于是,他只能后退了一步:“那,小人们就在外面等候颜小姐。若有什么不妥,颜小姐只需大声喊叫便是。”
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往里走去。
这个时候,宇文英和谢烽都已经走进了那间屋子,我走进去之前,吩咐花竹就在门口守着,毕竟是真的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人,又会谈什么,进去的人越少越好。
一进这个房间,我倒是先惊了一下。
虽然也知道宇文家的财力和势力不小,刚刚也看到了他们的府邸华美宽敞,再有什么精美奢华的房间出现在我面前都不会让我太吃惊,但这个房间也未免大得有些出奇,而且里面除了几面墙上的窗户,还有放置在房子中央,那几乎就像是一堵墙的一座巨大的屏风之外,什么都没有。
而那座巨大的屏风,也很奇怪。
寻常人家的屏风不是山水花鸟,就是仕女图,若是习武的人,家中的屏风上也许会有战马或者武将的画像。
可这座屏风,却是一片漆黑。
稍不留神,甚至会觉得那就是一堵漆黑的墙。
我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华美精致的屏风,但这样一片漆黑的屏风倒是从未见过,弄这样一个屏风来在屋子中央,有什么意义?
不过,似乎有人觉得大有意义。
我走进来的时候,宇文英已经走到房间的那一边去了,能透过漆黑的屏风隐隐的看到他的身影,但一直紧跟着他的谢烽却停在了这一边,他睁大眼睛看着这扇巨大的屏风,脸上满是茫然的神情。
这屏风,难道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对的?
我慢慢的走了过去,当我走进一些,正好看到一旁窗户外透进来的光洒在屏风上,立刻,我就发现,那屏风不是一片漆黑,而是在漆黑当中,有无数光点在闪耀。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隐隐的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但又想不起来,正想转头问谢烽,可屏风的另一头,已经传来了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在微微的喘息着,他就像是突然被人从回忆的漩涡里拉出来一样,眼中茫然的雾气一下子被风吹散,立刻正了正心神,转身走了过去。
我再驻足看了一眼那屏风,也跟着走了过去。
屏风的这一边,摆着一张宽大的床榻。
床榻上堆着绵软如云堆的锦被,加上床榻旁边还燃烧着的火炉,一看就让人觉得温暖,而宇文英正俯下身去,从床榻上扶起了一个人。
刚刚低声喘息的,就是这个人。
因为那扇巨大的,漆黑的屏风的关系,屋子里的光线不算太好,我费了点力气,才看清了那个人,是个老人,而且至少已经是个过了耄耋之年的老人,比起之前在门口看到的那个老人家,这一位看上去更加的苍老,头发胡子已经全白了,也凋零得所剩无几,一双眼睛被埋在花白的眉毛下面,也几乎完全看不见了。
宇文英扶着他,整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爷爷。”
那老人家又炽肝煽肺的咳了几声,然后轻轻的说道:“你——回来了?”
“是。”
“他们,进城了?”
“是。”
说到这里,宇文英似乎自己有些痛恨的,轻声说道:“孙儿无能。”
那老人家垂在他的臂弯里,几乎已经直不起腰背,但看到自己的孙儿扶着自己的手上,满是血迹,倒也像是明白了什么,轻轻的说道:“尽力,就好。”
听到这句话,宇文英更加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而这时,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但这时候眼角微微有些发红的谢烽上前了一步:“宇文公……”
第1799章 当初的星象,谁看对了?
这个声音实在是太低沉了,在这个光线晦暗的房间里响起,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梦中的一声呢喃,只是,有一道光从微微开启的窗外照进来,正好投射在床前,能看到很多的灰尘在里面飞舞,这一刻,那些尘土好像都静止了一下。
屋子里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床上那个已经闭上眼睛的老人突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浑浊而苍老,却在这个时候,闪过了一道亮光,他轻轻的说道:“谁在叫我?”
“……”
“是谁?”
宇文英回头看了谢烽一眼,然后低下头,轻轻的说道:“爷爷,孙儿这一次在城门口,见到了一个人。”
他刚说完这句话,床上的那位老人就挣扎着想要起身,宇文英急忙又伸手将他扶起来,这位老人家几乎完全靠在他的肩膀上,已经没有了能够自己坐起来的力气,这样动一动,就让他气喘吁吁,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似得。
我看着他的眼睛,模糊一阵,又清晰一阵,好像看东西都费力了,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借着屋子里晦暗的光线找到了谢烽所在的位置。
他看了他一会儿,说:“就是这个人?”
宇文英点头:“是。”
老人打量了他一番,说道:“你是谁?”
谢烽低沉的声音中似乎沾染了沉重的情绪,一开口,让站在一旁的我呼吸都窒了一下。
他说:“我姓谢。”
这一回,我清楚的听见了那位老人家屏住呼吸的声音。
那一道光线里灰尘的乱舞,更衬托出这一刻的寂静,屋子里的几个人好像连呼吸心跳都停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老人家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仿佛又苍老了几十岁,好像只有从时间的灰烬才又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他颤颤巍巍的说道:“你,姓谢?”
“……”
“钦天监监正谢大通,是你什么人?”
“是我曾祖父。”
那位老人家又安静了一下。
不过这一回,他却很快笑了起来,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笑起来的时候,反倒给人的感觉像是在哭泣,甚至连他笑着的声音,也像是哭声,他笑了一会儿之后,慢慢的点着头,说道:“谢大通的后人,终于来了。”
“……”
“我算着,也该来了。”
“……”
“我就一直在奇怪,为什么我这个老家伙一直病恹恹的拖着受苦,却总是死不了,都快熬成贼了,原来,就是在等你来。”
“……”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像真的与这个谢家后人的重逢是一件多么让人欢喜,让人欣慰的事,只是,我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沉痛的光,也能明白,他是真的欢喜,但欢喜,是因为他终于可以从痛苦与悔恨当中解脱了。
不过,他刚刚说——钦天监监正?
谢大通?
本朝的钦天监内,并没有一个姓谢的人,不过算起来,如果是谢烽的曾祖父,那至少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也就是——前朝。
谢烽的曾祖父,是前朝钦天监监正?
我的心跳不由的加快了。
其实这件事不算太让人意外,不论前朝亡国的时候经历过多少惨烈的战争,但只要是在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自然都经历过前朝的战争,经历过前朝的事,如果是八、九十岁的老人家,就一定都有一些关于前朝的记忆,甚至有一些人,担任过前朝朝廷中的官职。
只是这样的人,现在太少了。
当初裴氏一族入侵中原的大战,就几乎让中原的人口减少了近一半,护国法师也告诉过我,他们闯入皇城的时候,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在那种情况下,也许前朝皇宫的人还能活下来的,不会超过十个。
所以,知道一些秘密的人,几乎已经寥寥无几。
而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昨天晚上在雪地里,谢烽看着天空的神情,他不是普通的看天,他是在观星。
所以,他才会对我说那句话——学艺不精。
他的曾祖父是钦天监监正,也就是为皇室观测星象,预知福祸的官员,那么这门祖传的手艺他显然也是学过的,才会说自己“学艺不精”。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凌乱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谢烽虽然全身心都放在那位老人身上,但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几乎半个身子都站在屋子里的阴暗处,此刻只是抬起头来,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虽然深幽,但在那漆黑的深渊当中,我仿佛也能看到一些暗流,过去从未注意到的,这一刻,终于不加掩饰的涌动了起来。
这时,床榻上那位老人又开口了:“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吗?”
他这话一出口,宇文英的眼中立刻透出了一点凶光。
他狠狠的抬起头来,看向了谢烽。
谢烽的肩膀也微微的有些抽搐,他沉默了许久,说道:“本来,是的。”
“本来?那现在呢?”
“现在,我不想取你的性命了。”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活着,也许比死更痛苦。”
谁都知道,人到了耄耋之年,病痛缠身,的确非常的痛苦,但这还不至于到比死更痛苦的地步,眼看着那位老人家花白的眉毛都皱到了一起,谢烽却又慢慢的说了一句:“英雄最好的归宿,当然应该是刀头舔血马革裹尸。当年叱咤风云,精彩绝艳的八柱国之一,白山马刀宇文亢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缠绵病榻,手无缚鸡之力,最后,更可能吐血而死,难道不是一件让人觉得惋惜的事情吗?”
他每说一个字,那个老人家的气息就更沉重几分,当他说到“缠绵病榻,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这位老人的气都快要穿不过来了。
即使再这样晦暗的光线下,我也能看到这位老人家的脸色越发苍白,甚至已经苍白到毫无血色。
宇文英急忙伸手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道:“爷爷,爷爷你怎么了?!”
“呼……呼呼……”
那宇文亢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喘息声,好几次我都以为他会撑不下去,但最终,那一口痰还是被他吐了出来,只是带着一点血丝,宇文英的眼睛都气红了,抬起头来怒目瞪视着谢烽。
而从来都以沉稳内敛的模样示人的谢烽,我倒一直没有发现,他竟然还有这样尖刻的一面,还有这样锋利的一面。
那宇文亢喘了半天气,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好。”
“……”
“如果这一次你是要来报复我,那么你已经做到了。”
“……”
“你这些话,的确比杀了我,更让我难受。”
“……”
“你做到了。”
宇文英扶着自己的爷爷,狠狠的说道:“你还不走!”
谢烽却反而上前了一步,说道:“还没完。”
“还没完?!”
宇文英这一回像是彻底的忍耐不住,放下那位老人家起身就要冲着谢烽过来,反倒是宇文亢,已经伏倒在被子里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却还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自己孙儿的袖子:“不要冲动!”
“爷爷!”
“这些年了,我等的,就是谢家的人。”
“……”
“好不容易等来了他,他要说什么,要做什么,都由他。”
“……”
“哪怕他真的要一刀杀了我,我也绝无怨言。”
“……”
“这件事,你不准插手!”
“爷爷!”
“答应我!”
虽然英雄老去,但虎威犹存,他一句话,仍旧让这个可以在天津城外一人一刀对峙敌军的年轻人俯首帖耳,宇文英挣扎了许久,终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的坐回到床边,将自己的爷爷扶起来。
宇文亢消瘦的肩膀随着他的喘息高高的耸起,能看到这个老人已经形销骨立,刚刚谢烽说他当年叱咤风云,精彩绝艳,我想,能让谢烽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盛赞的话语,宇文亢年轻时的风采只怕真的是今人难以想象的;只是,不管什么样的风采,都已经成了过去,这个时候,岁月吞噬了他所有的风光和健康,吐出来的,不过是个垂垂老矣,连动一动都不能自己的老人家。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固然让人惋惜,但谁也没有想到,其实英雄迟暮,也是命运塑造的一种无奈和悲哀。
这,也许真的所有老去英雄共有的悲哀。
明明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时,我却还是忍不住有些酸涩的低下头去。
但下一刻,他们两说出来的话,就让我的呼吸一下子绷紧了。
宇文亢抬起头来看着谢烽,气喘吁吁的说道:“你说没完,那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谢烽道:“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现在,是我要替我曾祖父问的。”
“你的曾祖父……谢大通?他要问什么?”
谢烽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我曾祖父临死前,只让我来问宇文公一句话——宇文亢,当初的星象,到底是你看对了,还是我看对了!”
第1800章 裴元修,有至少十年的大运!
“我曾祖父临死前,只让我来问宇文公一句话——宇文亢,当初的星象,到底是你看对了,还是我看对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击重锤,狠狠的砸在了宇文亢孱弱的身躯上。
顿时,他就像是猛地被人抽走了灵魂一般,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伏在宇文英的手臂上,半晌没了出的气。
而这句话,也像是一把冰冷的长剑,深深的扎进了我的胸口。
他说什么?
谢烽说——当初的星象?
原本他说起自己的曾祖父谢大通,说起他的官职是钦天监监正的时候,我甚至都还没有回过神来,但当他说起当初的星象时,我脑海里的却一下子闪过了一句话——
天生异象,帝星有三!
难道他说的,“当初的星象”,是这个?
不,不对,我清楚的记得我在集贤殿的藏书阁内看到的那本钦天监的历书,那是裴元灏血洗皇城,登基之后写注的,但听谢烽说的,他曾祖父当年和宇文亢共观星象,还有争辩之举,应该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
难道是在谢大通还曾任钦天监监正的时候?也就是,前朝时?
前朝时,那至少也是在六十多年前!
我的心里不由的一阵颤抖,六十多年前,谢大通和宇文亢看到了什么星象?不管看到了什么,都绝对不是一件小事,毕竟谢大通是钦天监监正,他所看到的,都是事关朝廷祸福的大事,而且,一定是造成了什么重大的影响,才会让他在临死前,都还念念不忘,要让自己的后人来找到当事人,辩出一个输赢来。
问题是,他们看到了什么,又造成了什么影响?
我几乎已经按捺不住的要上前发问了,但这个时候,却看见原本气息微弱,情绪也非常低落的宇文亢突然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喘息过,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向谢烽,道:“你的曾祖父,到死,还是窥不破么?”
“……!”
谢烽微微一怔。
我也因为这句话而愣在了那里。
宇文亢摇着头,那双浑浊的,干涩的眼睛里微微透着一点流光,但很快就消失了,他长叹道:“没错,是他看对了,但看对了,又如何?”
“……”
“他窥探了天机,道破了天机,到头来又如何?”
“……”
“他要与我争这个输赢,他是赢了,可输的,难道不是更多吗?”
谢烽有些僵硬的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而这一刻,他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但我却能清楚的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的抽搐着,甚至在靠近他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他的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痛的气息。
如果宇文亢真的没说错,那么谢家,一定输了很多,甚至到了惨痛的地步。
难怪,他的容貌长相与中原人无异,可他的两个徒弟——花竹云山,却是鼻高眼深,瞳色异于常人,是接近东察合部的那些人的长相,想来,他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一个前朝的钦天监监正,本是相当靠近皇权核心的人,他的后代,却是在东察合部,我几乎可以想象,他们经历了多漫长,多痛苦的迁徙才到那个地方去,而这些年来,他们一定是念念不忘要回到中原,更要找到当年的“故人”,辨出一个输赢。
这种苦痛,只怕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谢烽之前跟说的那些话,他的爱恨情仇,我大概能体会了。
他沉默了很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染上了一丝沙哑,陌生得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了:“只要你承认你输了,就够了。”
宇文亢看了他很久,终于长叹一声,道:“没错,我输了。”
“……”
“当年的星象,是你曾祖父看对了,他谢大通,赢了我!”
谢烽也长叹了一口气。
我看到他的肩膀微微的松懈了下来,好像长久以来扛在肩上的一个无形的担子在这句话之后终于被卸下来了,但他的神情,却并没有放松,反而有一种无所适从,而更多了一份心事重重。
宇文亢道:“这就是你这次回来的目的了吗?”
谢烽看了他一眼,道:“对你们宇文家来说,这就是结束了。”
宇文亢的目光也闪烁了起来,他突然沉声道:“你还要做什么?”
我的眉头也皱了一下。
对于宇文家来说就是结束,因为,他该讨还的已经在这位老人家身上讨还了,但是这话听起来,似乎别人身上,还有一些他没有讨还的东西?
还有谁,欠着他们谢家的债?
难道,是八大柱国中,其他的家族吗?
我心里紧张不已,越发小心翼翼的朝着他们走近了一步,生怕自己错过了任何一句话,漏掉了他们的任何一个表情。
幸好,这几个人都专注在自己的事上,并没有注意到我。
宇文亢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的呼吸都屏住了,一字一字的说道:“你这一次回来的目的到底是——”
谢烽道:“既然你承认是你看错了,那么我就要去改正这个错误。”
宇文亢颤声道:“这已经是定数,你要改,你认为你改得了吗?”
谢烽道:“若没有这个本事,我不会回来。”
“……”
“若不到这个时机,我也不会回来。”
“时机?”宇文亢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挣扎着要从宇文英的手臂中撑起身来,宇文英只能用力的扶着他,他倾身向着谢烽:“什么时机?”
谢烽低头看着他,脸上慢慢恢复了往日我所惯常见道的沉稳和内敛,他慢慢的说道:“看来,老人家已经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又或者,你的眼睛已经快要看不见了?”
宇文亢那双浑浊的眼珠顿时一黯。
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珠浑浊,不只是因为他的年纪太大了,也是因为他生病所致,所以刚刚谢烽喊他的时候,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判断出谢烽的位置。
他,已是半瞎!
一个半瞎的人,的确是不可能再去观星了。
宇文亢的气息越来越沉重,他说道:“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时机?”
谢烽一字一字的说道:“天生异象,帝星有三。”
“……”
“裴元修,有至少十年的大运!”
第1801章 看透星象,却看不透人心
“天生异象,帝星有三。”
“裴元修,有至少十年的大运!”
……
谢烽的这两句话在这间屋子里,在我的耳边不断的回响着,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几乎有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寒冬天听到了隆隆惊雷声,但过了好久,才发现所有的声音都来自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激跳如鼓。
这一刻,也完全没有办法再骗自己,更没有办法捂住耳朵,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楚的传到了我的心里——
裴元修,有至少十年的大运!
至少十年的大运!
十年!
等到我终于从那惊人的消息中抽回自己的心神的时候,看到床上的宇文亢,他似乎也有些失神,但比我的情况要好得多,毕竟对于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甚至已经等待着大行之日到来的老人来说,谁当皇帝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慢慢的低下头去,那双原本就浑浊的眼睛被花白的眉毛遮掩住,我看不到他的眼中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只能感到他的喘息越来越轻,好像比起刚刚听到谢家后人来找自己,裴元修的“大运”反倒不算什么大事了。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慢慢的说道:“当年,你曾祖父任钦天监监正,他的推算技法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跟他论个输赢?”
谢烽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为什么?”
“因为你的曾祖父,能看透星象,却看不透人心。”
“……!”
我听到这句话,心里微微一动。
宇文亢平静的望向谢烽,说道:“而你,也和你的曾祖父一样,看不透人心。”
“……”
“人心所向,才是大势所趋,你觉得,就凭你窥破的天机,就想要改变这天下的大势,可能吗?”
“……”
他的这些话,每一句都像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打在谢烽的身上,我听见他的呼吸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乱过,甚至他整个人都有些乱了。
宇文亢看着他,说道:“看透了,算准了,未必就是赢。”
……
谢烽这一回沉默了很久,久到我看到他身边,那光线里飞舞的灰尘都慢慢的停落到了他的身上,久到我几乎听着外面的窗台上慢慢的积起雪,才终于听见他轻笑了一声。
他说:“这些话,我曾经是这么相信的。”
“……”
“但今天,我没办法相信。”
宇文亢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谢烽冷冷的看着他:“因为就在刚刚,你承认你看错了。”
“……”
“我的曾祖父看透了天机,不管我们遭遇了什么,他都没有看错。”
“……”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为什么当年我曾祖父看透的天机,在今日还是变成了事实?”
宇文亢皱起了眉头。
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谢烽已经抬起一只手,冷冷的说道:“你不用再说了,任何话,都比不上事实来得更清楚。”
“……”
“现在的事实是,我们已经进入了天津,不管是你,还是什么人,都没能阻止得了我们。”
之前,我能感觉到宇文英他们多少对于今天的事情都有些愤懑不平,但在谢烽说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反而无话,甚至带着一点懊恼的情绪低下头去。
宇文亢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说道:“若你执意相信自己,也罢。”
我站在旁边,一直到这个时候,呼吸才慢慢的变得平静起来。
我没有想到,只是跟着谢烽来一趟宇文府,居然会听到这么多关于前朝的往事,甚至会听到他吐露这么惊人的一个消息,就算我的脑子动得再快,这个时候也还是需要一点时间让我来消化。
虽然我不知道谢烽跟裴元修是什么时候搭上路,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合作的,但作为他那样身份地位的人,戒心那么重,必然是要弄清楚对方的身份,谢烽的家底他肯定是知道的,甚至,谢烽一定也将这件事告诉了他,两个人的利益一致,所以才能在一起合作。
而这个时候,我多少也明白,为什么这一回裴元修会那么放心的让我跟着谢烽过来。
这个消息,他肯定是一早就知道的。
他也不怕我知道,甚至,可能他希望我知道了。
他有至少十年的大运,所以他可以蛰伏近十年的时间,然后运筹帷幄,挥军北上。
他知道,他会赢!
甚至,我怀疑连韩家姐妹都是知道这个秘密的。
他既然有至少十年的大运,那么“韩家有女,将母仪天下”,就不再只是传说,她们只要跟着他,就可以把这个传说变成事实。
我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可言状的悲哀。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如果都是真的,那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为什么事情而努力,到最终,都逃不开命运的安排?如果他真的有至少十年的大运,那我之前做的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又能得到什么呢?
是不是,只是让枉死城里,多几条冤魂?
想到这里,我有些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而直到这个时候,床上的那位老人家似乎才有余地来注意到我的存在,他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朝着我这边望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站在角落里的,又是谁?”
宇文英也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说:“她,好像是裴元修的女人。”
显然,他只是注意到了我是从马车里下来的,加上身怀六甲的样子,这么说,倒是也不算错。
谢烽也回头看了我一眼,但他沉吟了一番,然后转头对着那一对爷孙说道:“她是颜家大小姐。”
“颜家大小姐?”
这一回,宇文亢倒是有些意外,他的呼吸都乱了起来,急剧的喘息了两声,朝着我这边说道:“真的是颜家的人?”
而宇文英也像是猛地反应过来了似得,诧异的看着我:“你是颜轻盈?”
我没想到他们立刻就把我认出来了,也不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到底是什么样的名声,我沉默了一下,才谨慎的上前一步,轻轻的对着他们拱手道:“拜见宇文公,拜见宇文公子。”
宇文英看着我,还是一脸愕然的神情。
宇文亢已经看不清楚了,但他的眼睛却显得非常的专注,望着我这边,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这些年来,我也经常会想起西川的人。”
我轻轻的说道:“宇文公认识我家人?”
他说道:“我知道你们家的人。”
“……”
“你们颜家的人,不容易啊,自前朝开国,就一直镇守西川数百年来屹立不倒。”
“……”
“只可惜,过去,是没有人能入西川,现在,我也无法入西川,见不到故人了。”
我的心咚咚直跳,如擂鼓一般,即使我极力的压制,自己也能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慢慢的再走上前几步,说道:“宇文公,认得我的家人……我的先祖?”
他说道:“颜意迟,是你的什么人?”
我说道:“曾祖。”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与他是旧相。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的高祖,是当年的益州大总管,镇守西川数十年,是八柱国之一。”
说到这里,他又望了我一眼:“你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我,没有人告诉过我。”
宇文亢说道:“也难怪,你不过是个女儿家。”
“……”
这个时候,我也没有余地去思考,到底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女儿家所以没有人告诉我,因为在我看来,似乎连薛芊,颜轻尘都不想知道这个事,不过想来也并不奇怪,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一个身份,在改朝换代之后,连皇帝、连镇国公主的名字都没有人再有闲暇提起,况且是八大柱国呢。
而高祖,对我来说,那几乎就是遥不可及的人了。
能记得的,只有一直沉浸在旧梦,或者说,沉浸在仇恨里的人。
我看了谢烽一眼。
他的脸色一直都有些发沉,这个时候感觉到我看向他,他也看了我一眼,平静的说道:“可怜,你连自己的出身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了想,说道:“但我知道我该怎么走将来的路。”
他的眼睛微微的眯了一下,像是感觉到这句话里的讽刺,但没有多说什么,而我的心思也并不在跟他斗嘴上,宇文亢说出的这个事实,虽然对现在的我,和我的家族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可言,可心里上的震撼,却还是有的。
难怪,颜家能在西川立足这么多年,不论风雨毅力不摇,甚至在中原陷落的时候,还可以偏安一隅,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有钱有势的大家族,要办到这样的事未必容易,原来是因为,我的曾祖是当年的益州大总管,既然是大总管,自然的财政军权一手抓,才可能有这样的势力,一直镇守到今天。
听见我这样喃喃的说着,宇文亢倒是抬起头来:“你的曾祖虽然是益州大总管,不过有一个人,可为你们西川的安定披肝沥胆,这,难道你也不知道。”
我有些意外的看着他:“谁?”
“平西大元帅——叶消难。”
“平西大元帅?叶消难?”
这当然,又是前朝的一个官名,又是一个前朝的人。
对我而言,自然是全然的陌生。
只是——
叶消难?
第1802章 轻盈,你也知道了?
平西大元帅——叶消难?
这个名字对我而言全然陌生,可是,这个姓氏,却让我的记忆的一个人猛地冒了出来。
妙扇门的门主!
他是叶飞的父亲,这一家人,就是姓叶的!
如果说,颜家在西川把持财政、军务,也就把持住了长明宗,那么和长明宗完全对等的妙扇门,是否就是和颜家起名的平西大元帅的杰作呢?
只有这样两个实力相当的家族,才能完全的稳定住西川,并且据守天险以拒外敌,这些年来,让西川一直免于了外界的战火,并且以宗门的形态出现在江南,收罗势力,以期大事。
真的会是他吗?
叶消难……妙扇门的门主……叶飞……
我神情复杂的看着宇文亢,虽然心里有那么多疑惑,但这个时候只觉得胸口沉甸甸,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在心上,而宇文亢原本就气虚体弱,跟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更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炽肺煽肝的痛咳了一阵,竟然吐了一口血在床前。
谢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上前一步:“这——”
宇文英的脸色阴沉,咬着牙道:“你们该问的都问完了吧?如果问完了,现在就给我出去!”
“……”
这个时候,哪怕是有天大的事,也实在不能再打扰这位老人家了。
我和谢烽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点点头,转身从屏风的这一边走了出去,一直走出门口。
我是走在他的身后,所以出门之后,也是我转过身去关上门,但是在关上两扇门的那一刻,我抬起头来,看向了那扇放置在屋子中央,巨大漆黑的屏风,那些亮点被阳光照着,在微微的闪烁着。
似乎,也点亮了我的眼睛。
我慢慢的关上了门。
回头时,谢烽站在院子里,背对着我,我以为他在想什么,或者在看什么,但当我慢慢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恍惚,目光茫然的也并没有看向任何一个方向,看着任何一个东西。
我有点明白,那是在一个人夙愿得偿之后,难以避免的空虚和茫然。
他在沧州城的时候那么坚持要到天津来,显然就是为了向宇文家讨还这笔债,向宇文亢讨还那句话。
那么,接下来呢?
如果说,属于宇文亢的这笔债已经还清了,那么他还要继续讨还的话,会去找谁?又会讨回一些什么来?
大概也是武人的敏感,他很快就从茫然虚无中抽回了自己的神智,转过头来,目光对上了我的眼睛。
他说:“怎么?”
我说:“为什么,你一开始的时候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
“既然我们——既然令曾祖父,和我的高祖,都是前朝的八柱国,我们多少也算,也算是故人,为什么你跟在裴元修身边那么久,也跟我相识了那么久,都没有跟我说过一点?”
他的目光微微的黯了下来,说道:“我的曾祖父在中原认识的人,当然很多,不止你们颜家。”
“……”
“但我要回来找的,却不是你们。”
“……”
我立刻明白过来。
他带着两个徒弟到中原来,就是为了一件事——报仇,裴元修之所以能和他联盟,是因为两个人的目标最终相同,而其他与他报仇无关的人,他并不想过多的牵扯。
毕竟,牵扯的人和事越多,自己就会越掣肘。
我低着头沉默了一下,然后看向他,说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望着我,显然还有些不解。
我说道:“你刚刚说,裴元修,有至少十年的大运。”
他看着我,眸子深而黑,完全没有一点的闪烁闪避,平静的说道:“你认为,我会骗宇文亢,骗你?”
“……”
我心头那块大石头压得更紧了。
眼看着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好像呼吸都有些困难似得,谢烽冷冷的目光也终于有些了一丝放缓,他向我走了一步,要伸手扶着我的胳膊:“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显得有些凌乱,来的人也不止一两个,我们两都立刻转过头去,就看见裴元修带着一队人马走了过来。
他一看到我们两站在这园中,立刻走进来:“轻盈!”
谢烽要伸过来扶着我胳膊的那只手很快就缩了回去。
而裴元修走过来,顺势就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感觉到我整个人像是都在发抖,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你怎么了?”
“……”
“发生了什么事了?”
“……”
我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再看见他,明明只是分开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而谢烽刚刚说的那些话还在我的耳边不停的回响着,我抬眼看着他,想着他可能即将到来的十年大运,突然有一种天旋地转,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的感觉。
握着我胳膊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他上前一步,几乎要将我揽进他的怀里。
“到底怎么了?”
这句话是在问我,也是在问谢烽。
谢烽沉默的站在一旁,这个时候眼看着裴元修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终于说道:“我们刚刚进去,见了宇文家的人。”
“……”
“我跟他们,说了很多。”
“……”
“也说到了,公子的事。”
“……!”
裴元修微微的一怔。
他显然对这件事有一点意外,但似乎又并不太惊愕,那只手把着我的胳膊,刚刚有一点脱力,但这个时候立刻又加重了一点力气。
他低头看着我:“轻盈,你也知道了?”
“……”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一些。
他也沉默了下来。
谢烽站在一旁看着我们两这样,轻轻的说道:“我先下去,看看下面的人。”
说完,也不等裴元修准允,就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园子里,也就剩下我和他。
雪,从一开始就没停,这个时候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不一会儿,我们两的头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