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3章 你,是一时糊涂吗?
裴元修点了一下头。
我原本以为他还要继续逼问,但他却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宋怀义,说道:“宋公,现在已经证明了宋家的清白,明天一早,我会先去向老人家请罪,今晚,惊扰了她,也让二公子负伤,我心中难安。”
宋怀义大概也在等着他继续往下问,突然听见他这么一说,也愣住了。
“公子……”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那个黑衣人,又看向裴元修,眉头紧皱:“公子难道就这样了吗?”
裴元修道:“刚刚宋公说了,你今晚要一个真相。”
“是。”
“这,就是我给宋公的真相。”
“……”
“你们宋家,是清白的。”
“……”
“至于其他的真相,宋公就没有必要知道了。”
宋怀义听到这里,原本还想说什么,但目光看到了裴元修身边那个早已经魂不附体的韩若诗,顿时像是回过神来。
裴元修的话是很清楚的,宋怀义要的真相,其实不过是要证明他们宋家的清白,而现在,已经证明了;而更深一层的真相,事涉韩若诗——他自己的身边人,这样的真相就不是外人能触及的。宋怀义身为宋家的家长,当然也很明白这其中的奥妙,裴元修不可能真的把自己的夫人推出来领罪,证明宋家的清白,这就是让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至于韩若诗身上的“真相”,就只有他可以听,可以看,可以审。
宋怀义想了想,便站起身来,对着裴元修行了个礼:“多谢公子,明察秋毫。”
裴元修也起身拱了拱手:“今晚,辛苦宋公了。”
“不敢。”
说完,宋怀义退了出去,他身后的那两个侍从也跟着走了。
现在整个大堂,就剩下裴元修和韩若诗,还有我和谢烽,以及那个瑟瑟发抖的黑衣人。
裴元修道:“你也去休息吧。”
他这句话,又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无所指,而谢烽已经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谢烽一走,我多少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虽然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来“看热闹”,但大堂上只剩下他们两夫妻和这个黑衣人之后,我的处境就有点尴尬了,好像是要光明正大的窥探别人的隐私似得。
而就在我有些犹豫的时候,安静得悄无声息的大堂上已经响起了裴元修的声音。
“现在,是他说,还是你说?”
我抬起头来,看见他双手扶在椅子的扶手上,淡淡的说出这句话,那个黑衣人还惊恐万状的跪伏在地上,听见他这么说,仓惶的抬起头来,整个人抖得像是筛糠一样,颤颤的道:“公子,我——我们——”
裴元修道:“你还是不说吗?”
“……”
“若是让他说,那就是招供了。”
“……”
我不由得看向一旁的韩若诗,她显然已经有些稳不住了,只是目光的一角还落在我身上,大概要在我面前这样承认一切,她多少有些心有不甘,可裴元修一句比一句更淡漠,甚至更冷漠的话语,也几乎将她逼迫到了绝境。
如果是她自己说,那么,还是他们两夫妻之间可以调和的问题。
如果是黑衣人说出来,那就是招供,那就是一件不能轻易了结的公案。
我看着韩若诗也是两只手抓着椅子两边的扶手,大概掌心都是冷汗的关系,她的手背上青筋都凸了出来。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场,她早就认了,可是当着我的面认,把这个热闹拿给我看,她多少还是有些煎熬。
于是,我就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让她更煎熬一点。
这一下,就很明显的感觉得到,我们三个人的气氛都僵住了。
就在我看到韩若诗的脸上汗如雨下,整个人几乎都要昏厥过去,大概也被折磨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终于扶着椅子的扶手慢慢的站起身来,说道:“那半碗药还是起作用了。我有些困了,就先回去休息了。”
裴元修抬头看了我一眼,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柔声道:“早点睡。”
我又看了仿佛“死里逃生”一般轻松了口气的韩若诗一眼,不管即将要面对什么,但我一走,的确给了她一条生路似得,她顿时一口气长出了出来,而我也才注意到,她一直紧咬着下唇,这个时候几乎破皮流血了。
我淡淡的勾了一下唇角,转身走了出去。
不过,就在我刚刚走出大堂门口,往旁边没走几步,就看见谢烽抱着双臂,背靠着走廊上的一根柱子站在那里。
毫不意外的看见我出来,他抬起头来,目光如夜色般清冷。
我挑了一下眉毛,看着他——谢先生?
他也对着我轻轻的点了一下头——颜小姐。
虽然两个人没有说话,不过这一照面也就什么都说清楚了,我的脚步停在了门口不远的地方,虽然夜深风冷,但这个地方却刚刚好能让大堂里的人都看不到我,而我却能清清楚楚的听到里面所有的响动。
至于谢烽,他的耳力,当然比我更好。
这个时候,就听见里面的椅子发出了濒临肢解一般的吱呀一声,有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到了大堂中央。
“噗通”一声闷响,仿佛是什么人跪在了厚重的衣襟上。
“夫君……”
“……”
“我……我……,是我,是我一时糊涂……”
听到这句话,我和谢烽两个人都对视了一眼,他的目光多少还有些闪烁,而我就只剩下淡淡的冷笑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几乎都能看到韩若诗羞耻不已的表情,和她战栗不已的,惊恐的模样。
大堂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风呼啸的吹过,几乎把每个人的心都吹凉了。
过了许久,才听见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也带着一点冷意。
“你,是一时糊涂吗?”
“夫君……”
“在沧州的时候,我就跟你明明白白的说过,可你,仍旧不肯罢手。”
“……”
“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不要动她。”
“我——”韩若诗的喉咙发哽,这个时候似乎还想垂死挣扎一番,争辩道:“我没有……”
“对,你这一次没有机会搜刮安胎的药,也没有办法在别的情况下给她使手段,”裴元修一字一字的说道:“可是若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写信让崔泰父子过来为难宋家的人,然后让轻盈和宋家连成一体,你想要通过毁掉宋家来影响她?”
“……”
“你以为,就算宋家今天真的获罪,我就会动她吗?”
韩若诗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像是也有些崩溃了似得,惨然道:“夫君,难道夫君真的对她就容忍至此吗?就算今天她真的跟宋家勾结,就算她真的要毁灭夫君的道路,夫君也不会动她?”
裴元修的呼吸也是一沉。
过了许久,他慢慢的说道:“她恨我,所以她要毁灭我的路,我早就知道。”
“……”
“可你呢?”他的声音微微沙哑:“你口口声声说与我一条心,这些年来,我也真的以为你是最明白我所求,最明白我要得到什么的人,可你做这件事的时候想过没有,你毁的,也可能是我的一条臂膀,更有可能——”
他说到这里气息都乱了,而韩若诗似乎也受到了很重的打击,整个人都僵了。
我慢慢都回过头去,看见大堂门外的地上,从里面拉长的人的影子投在那里,大概是烛火摇曳的关系,那些身影也在不停的颤抖着。
裴元修继续看着她:“你为了你心中的一点怨恨,就置我的大业于不顾。”
这一下,她是真的慌了,我看见那影子不停的往里挪动,似乎是她跪着往前行了两步:“元修,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毁你的臂膀。我只是一时糊涂,我真的只是一时糊涂!”
“……”
“元修,你原谅我吧!”
“……”
我听到她哀哀的哭泣声,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日子经过了太多战争后的城市,看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心已经硬了;还是因为此刻夜冷风寒,将我的心也吹冷了,我一点都没有生出怜悯同情之心,即使知道她一个孕妇这样的大悲大喜不是什么好事,倒也一点都不想她此刻的煎熬。
反倒觉得有点快意。
看见我嘴角露出的一点笑容,谢烽似乎也感觉到更甚的寒冷来,他的两只手都揣进了怀里。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着的裴元修开口了。
“若诗,你起来吧,地上凉。”
他这句话虽然冷淡,但还是透着一点异样的温柔,韩若诗的哭声一下子就止住了,像是有点不敢置信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响起了两声脚步,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声音,我看着地上的两个影子重叠,应该是裴元修上前去将她扶了起来。
她的气息都乱了。
而就在这时,裴元修的声音又道:“拿出来吧。”
“……”
她顿时都愣在了那里,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什么?”
“你手下的那些人。”
“……”
“还有你调度的令牌。”
第1774章 帝王之家的心性
大堂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韩若诗颤抖得厉害的声音慢慢的响起:“你,你要我,拿出令牌来?还有我手下的那些人,都要——”
裴元修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们已经到了沧州,京城近在眼前。”
“……”
“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意外发生,都可能让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
“……”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能让我的身边有任何意外。”
韩若诗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她,才是你身边的意外。”
裴元修沉沉的说道:“这个意外,我是一直都知道的。”
“……”
“而你,本不该成为我的意外。”
我能感觉到此刻韩若诗心中的煎熬和痛苦,裴元修并没有真的对她做出什么惩罚,而是将她手上的人和权力收走了,而且是背着所有的人做这件事,还算是给她留足了面子,但即使这样,也还是够让这个女人痛苦了。
我看着她的影子在地上不断的颤抖着,这个时候也没说什么,更不再停留,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谢烽倒也从善如流般的,跟在我的身后。
这一路上我们两都没有开口说话,一直上了小楼,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走廊上,因为周围过于宁静,脚步声就显得格外的刺耳,我停在了门口,回头看着他:“多谢谢先生送我回来。”
他的目光黑夜中熠熠生辉。
我笑了一下:“怎么了?”
他的气息沉了一下,然后说道:“在下不太明白。颜小姐之前说你对夫人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可今天这个——”
我哑然失笑:“谢先生又在跟我开玩笑?”
“……”
“你还觉得今晚是我在动手?”
“……”
“你们这位夫人,为了整垮我,已经无所不用其极,吃里扒外,甚至到了要栽赃陷害的地步了,你怎么还在说是我动手?”
“……”
“你说我动手……那你找到证据来证明啊。”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然后说道:“颜小姐,你能把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让别人替你说,都让别人替你做,的确,我找不到任何证据,但这就更证明,这件事跟你有关。”
我哑然失笑:“没有任何证据,所以反倒证明这件事跟我有关?”
“……”
“谢先生,所以你是裴元修专门请来对付我的吧?”
“……”
“你们想要气死我是吗?”
面对我这样的奚落,谢烽却仍旧是面不改色,只沉静的说道:“夫人虽然做事有些过分,但她之前在金陵的时候也还没有到这么荒谬的地步,有人一步一步的引着她走上这条路,然后再让她跳进这个坑里。”
听见他这么说,我抱着有些发冷的双臂,长叹了口气:“谢先生,你的确是——很明白事理的一个人,但有一些事,我要告诉你,可能跟你们武人所想的,要不一样得多。”
他道:“什么意思?”
我说道:“你真的以为是我要收拾这位裴夫人吗?”
“……”
“你看看今晚,主事的是谁,审问的是谁,事先跟你打好招呼的是谁,最后拿到人和令牌的是谁。”
“……!”谢烽微微一怔。
他浓黑的眉毛皱了一下,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但立刻就说道:“那也是因为——”
“你要说,那也是因为有人挖了坑让裴夫人往下跳,对吗?”
“……”
“那你想一想,在淮安的时候,裴夫人搜罗全城的安胎药,想要置我腹中的胎儿于死地,在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收她的人,收她的令牌?”
“……”
“而刚刚,裴元修也说了,已经到了沧州城下,也许很快,就要进入京城了。”
“……”
“在这个时候收她的令牌,收她的人,你还不懂是什么意思吗?”
谢烽微微的眯了一下眼睛:“你不会是想说,公子是利用完了金陵的人,要过河拆桥吧?”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跟他未免有些敌意,但这个时候我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谢先生虽然知道如何领兵,也懂得很高深的武艺,甚至——八大柱国这样我从未耳闻过的东西,你都知道,但对于有一些事,你似乎一点都不明白。”
“什么?”
“帝王之家的心性。”
“帝王之家的……心性?”
他愣了一下,诧异的看着我,我微笑着说道:“你自己慢慢想吧。”
说完,我转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然后将门关上。
门外的谢烽似乎还站了一会儿,才离开的。
而我,多少还是有些气虚气短,慢慢的走到卧榻前坐下,手脚冰凉的感觉几乎让我快要站立不稳了。
我再回头想了想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其实也的确是有些险中求胜,我选择相信宋宣看来是对的,他也的确把今晚这件事处理得毫无痕迹,这样才能彻底的摆脱嫌疑,并且反倒让崔家和韩若诗的人对咬起来。
但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是我刚刚跟谢烽所说的,帝王之家的心性。
是裴元修有意识的要控制韩若诗。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下意识的要开始抑制南方的势力。
表面上看起来,今晚是因为韩若诗吃里扒外,为了对付我不惜挑拨崔、宋两家不和,甚至不惜栽赃陷害裴元修麾下的宋家父子而获罪,但再往深处想,这里已经是北方,离开金陵太远了,裴元修当然不能让韩若诗在这片土地上继续横行霸道;另一方面,他抑制她的势力,也是为了在进入京城之前给北方的势力,也就是他手下的功臣们做一个态度,他不会因为从南方出兵,就助长南方的势力。
韩若诗在最关键的时候,犯了这个大忌。
不管他当初对韩若诗许诺过什么样的未来,可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并且还有势力,有人马可用,这就绝对不能允许。
所以,趁着今晚,他索性动手剪除韩若诗的部分羽翼。
从现在开始,至少在进入京城之前,韩若诗应该会小心安分一段时间了。
不过,事情没完。
第1775章 沧州城破!
屋子里并没有点燃烛火,周围漆黑一片,可我很清楚的能听到风声中卷裹而来的各种嘈杂的声音,今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沧州城,不知道还剩下几根骨头可以支撑下去,但我猜想,因为韩若诗插的那一脚,宋宣偷运的粮食应该已经送入城了。
只是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而且,之前的那一阵的围而不攻,裴元修是已经弄清楚了的确有人在跟沧州城内暗通,今晚虽然抓到了一个“栽赃嫁祸”的韩若诗,可他肯定明白,这不过是韩若诗用来整垮我的小伎俩而已,真正要说背叛裴元修,跟敌人暗通,她没有这个胆子,也不可能这么做。
所以,“真凶”,是没抓住的。
可是今晚,已经打草惊蛇了,他是会继续想办法抓出这个人,还是另作打算?
我原本还想着自己要好好的计划一番,至少要想出一点对策来,谁知这个时候大概那半碗药的药效是真的上来了,睡意一层一层的往上涌,我慢悠悠的倒在靠枕上,正撑着精神拉起一边的毯子往身上盖,突然,原本已经寂静的夜晚又变得喧闹了起来。
有一些人似在大喊,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就穿入了我的耳朵里。
我几乎已经闭上眼睛了,但这种时候,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听。
谁知,就听到了一句话——
“沧州城开了!”
什么?!
一瞬间我的精神一凛,猛地睁开眼睛。
外面的人在喊什么?
沧州城——
我几乎还来不及惊愕,更来不及迟疑,更大的,更多的声音就在宋家响起,那些人带着惊惶,带着无措,自然也带着无比的狂喜在黑夜中大声的呼喊着:“沧州城开了!沧州城开了!”
这一次,我的瞌睡是彻底的被惊走了,忽的一下从床榻上站起来,转头看向已经火光闪耀的门窗外面,数不清的声音在想着,数不清的人影在晃动。
一时间,好像天地都乱了一般。
我虽然清醒过来了,但人还是懵的,呆呆的站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看着外面的光芒闪耀,脑海里刚刚明明还在混沌的思考着沧州城该怎么办,如果裴元修要继续抓自己身边的奸细该怎么办,沧州城的未来该怎么办……可现在,一切就都,解决了?
沧州城,开了?
怎么会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慢慢的走上前去,将大门推开,顿时,外面几乎将夜晚都照成了白昼的火光灯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看到了许多兵卒在宋家的庭院中奔来奔去,四处大喊着,仿佛是庆贺这一刻的得胜,而更远一些,原本已经寂静下来的战场,这个时候亮起了点点的星火,尤其在夜色中那座高大的城池,此刻灯火通明,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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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整个宋家都被这个消息给惊醒了。
最先跑出来的是宋宣。
我站在二楼上,一眼就看到这个高大矫健的年轻人从章老太君的园子那边跑过来,身后跟着的侍从根本追不上他,一路的高喊着,而宋宣跑过来,终于听清了那些兵卒的话,顿时站在门口,不发一语。
这时,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得,慢慢的抬起头来,对上了站在小楼走廊上的我的目光。
我看着他,眉心也微微的蹙了一下。
似乎,他对这件事情,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
想到这里,我便回房去套了一件衣裳慢慢的下楼去,而宋宣也停在园门外,等到我走出去的时候,他轻轻的点了一下头:“颜小姐。”
我笑道:“恭喜二公子。没想到这么久都没有解决的难题,终于在今晚攻克了。二公子和令尊大人,功不可没。”
他也是愣了一下,然后说道:“这功劳,可能还未必落到我们父子身上呢。”
“哦……”
我看了看周围,还有些人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而慌乱,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们这里,我压低声音说道:“你真的不知道?”
他轻轻的摇了一下头。
果然,城里的人也并没有提前通知他,看他一头雾水惊愕不已的样子,显然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
眼看着周围的人,连那些丫鬟侍从都醒来,纷纷出门惊喜不已的四处询问张望,他自己也有些按捺不住了似得,低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宋宓从旁边走来了。
他的脸色非常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肩膀上还缠着一层厚厚的绷带,他走过来的时候,夫人还紧赶慢赶的跟在他身后轻轻的念着:“夫君,你这样不行啊,大夫说了你要休息!”
宋宓根本不理她,一看到宋宣跟我站在这边,立刻大声道:“二弟!”
宋宣转身看到是他,急忙走过去行礼:“大哥,大嫂。”
“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刚刚哄了奶奶睡觉,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喊了。”
“你的兵——”
“我回来之前,都让他们驻扎好了,并没有下任何的命令。”
“哦……”
“大哥你呢?”
“我之前中箭,也让他们都先退下来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说什么。
宋宓的夫人一脸焦急的看着自己相公肩膀上的伤,血色慢慢的染出了绷带,急得脸色都发白了,这个时候只能半哄半劝的说道:“夫君,沧州城打下来了是好事啊,夫君就不用急了。你的伤——”
宋宓皱着眉头粗声道:“什么好事,你懂什么!”
宋少夫人被他这样一吼,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宋宓吼过之后大概也觉得不妥,回头看看夫人委屈的样子,顿时有些慌乱,我和宋宣便说道:“我们过去看看。”
说完便一起转身离开。
背后就听见宋宓叹了口气,软声哄道:“好了,我不该吼你。这些事你不懂,你赶紧回去睡吧。”
宋少夫人这才委委屈屈的,又叮嘱了他两句让他小心,才转身离开。
我看了一眼走在身边的宋宣,一时间也没说什么。
其实刚刚宋宓的话已经很清楚了,这件事的确没那么简单——他们两兄弟的兵马都是驻扎在城外,没有得到命令去攻城,那显然沧州城不是他们家的人打下来的,虽然沧州城开始一件好事,但如果不是他们家打下来的,甚至他们家人对这件事毫不知情,那情况就不太妙。
难道,是崔泰他们吗?
可是,以他们父子昨天晚上几乎惨败收场的境遇,难道会在裴元修审问韩若诗的时候,竟然又下去调集兵马重新攻打沧州城?
我看着不太像。
不仅这件事不太像,就算以他们的实力,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下沧州城。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心里各种念头都在不断的往外冒,我们两走过来这一段小路,就看见前方大堂的地方已经是灯火通明,而我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明显面带疑虑的崔泰父子,他们一看见我们过去,便也迎了上来。
崔坚成看了看我和宋宣,又看着身后赶上来的带着伤的宋宓,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们宋家的人手脚倒是快,这,可是大功一件了啊。”
宋宣和宋宓对视了一眼。
他们两显然也惊了一下,但都没有立刻说什么,崔坚成又看了我一眼,还想说什么,崔泰到底不想多生事端,便叫住了他,转身走了进去。
我和宋家兄弟对视一眼,大家也都有些明白了过来。
刚刚我的猜测是对的,这件事,也跟崔泰父子无关。
那沧州城破,到底是怎么来的?
想到这里,大家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不算太难受的阴霾,最后还是宋宓说道:“我们先进去再说。”
说完,便转身走进了大堂。
我当然也是混在人群中走了进去,一进去就看到大堂里的尸体和柱子上、地板上的血已经被清理了,那个黑衣人也不知道被押去了哪里,只有裴元修一个人坐在刚刚那张椅子里,而他的一只手平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我注意一看,他的手掌下面,压着一样东西。
韩若诗的令牌。
宋宓一走进去,四下看了看,便对着裴元修行礼道:“公子还没休息。”
“没有。”
“夫人她——”
“她去休息了。这里的事,不用她管了。”
这句话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宋宓和宋宣一听,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来,而站在一旁从崔泰父子显然也松了口气,他们刚刚的“临阵脱逃”实际上就已经得罪了韩若诗,现在韩若诗不管事,他们当然也就安全了。
宋宓又喃喃的说了一句“夫人的确很辛苦”就把这件事给抹了过去,然后立刻又说道:“刚刚他们已经回来说了,沧州城开了。”
“嗯,我也听到了。”
“不知到底是——”
就在这时,外面又有人走了进来,转头一看,是宋怀义身后跟着几个他的随从,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兵卒模样的人,他的一张脸胀的涨得通红,虽然是极力压抑着情绪,但一开口,就能感觉到他的欢喜。
“公子,沧州城开了!”
一直听到他这样来禀报,裴元修的脸上才稍微有了一点表情。
显然,刚刚他也是有些不相信的。
他点了一下头,说道:“是怎么回事?”
第1776章 门开了又发生了什么?
宋怀义回过头对一个兵卒模样的人道:“你跟公子说。”
那兵卒便走上前来,跪拜道:“公子,我们今晚接到的命令原是彻夜攻城,但在寅时一刻,攻城就停了下来,我们得到命令原地驻扎,就在城外安营。原本城里在我们攻势停止之后,也就安静了下来,可是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一阵很喧闹的声音。”
裴元修的眉头微微一蹙。
“小人们以为他们要夜袭,都非常紧张的起身,可是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沧州城的城门突然就打开了!”
裴元修立刻问道:“城门打开之前,守城的人有没有什么举动?”
那人想了想,说道:“我们守夜的人看到,守城的人好像都撤了下去。”
“……”
裴元修沉默了一下,然后又接着问道:“门开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那兵卒的眼中晃过了一丝近乎惊恐的神情,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们,我们看见城门开了,还真的以为是城内的人要夜袭我们,所以立刻全副备战,结果城门一开,才发现从里面跑出来的,全都是城里的老百姓。”
裴元修的眉头又蹙了一下。
“老百姓……?”
“对,那些人,简直就像是恶鬼一样,看见我们手上拿着刀枪,也根本做不看见的样子,冲进我们的营地里就翻吃的,有些人饿极了,抓着地上的生肉都咬……那,那有些,可是我们受伤的将士的——”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快要说不下去,险些呕吐出来。
而我一听到这句话,胸口就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似得,痛得我呼吸都顿了一下。
我当然太了解那一幕,曾经在扬州看见过的,没想到今晚又一次上演——我是该庆幸自己没有再次亲眼目睹这样的惨状,还是应该痛苦自己没有能力提前结束他们的痛苦,那种酸楚的感觉,连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宋宣站在一旁凝神听着,这个时候上前道:“那守城的人呢?”
那兵卒急忙说道:“回二公子的话,我们就是担心这是城内的人的阴谋,让那些老百姓出来冲撞我们的营地,然后再发起突袭,所以一直都不敢有什么举动,那些老百姓在我们营地里抢掠了一阵之后,都跑了,我们这才派了几队人马进城去,而我们就是回来向各位禀报情况的。”
也就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不清楚。
洞开的沧州城的城门,是一个空城计,还是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等待着吞噬前去探视的人,谁都说不清。
裴元修的那只手慢慢的握着那块令牌,收回到袖子里,然后扶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说道:“既然如此,就免不了要去看一看。”
“……”
“看看沧州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怀义在一旁听了,立刻说道:“我已经让人在外面准别,公子,我们可以先到营地附近看看,等待探听消息的人出城之后,弄清楚虚实,再进入沧州城也不迟。”
裴元修点头。
这样一决定,崔泰父子自然也立刻下去调集自己的人马,而裴元修正要往外走,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我:“你怎么又来了?”
我说道:“被吵醒了。”
“你应该回去睡一觉。”
“……”
“这样对你的身体不好!”
“……”
看见我固执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根本没有打算要听话的样子,他自己也叹了口气。
其实这个时候他也很明白,就算我说我要回去休息,也没人相信我会真的睡得着。
他想了想,然后说道:“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不过你要小心一点,我不让你乱动的时候,你不要乱动。”
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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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是要马上去看,但准备的工作就不能马虎,等我们真的出了宋家这座馆驿大门的时候,已经卯时一刻了。
冬天夜很长,即使卯时一刻,天色仍旧是黑的。
不过很快,这一片地区就被大家手里举着的火把,提着的灯笼照亮了,我被他们扶着上了一辆马车,而其他人都是骑马,谢烽带着一队人马走在马车的周围,我靠在窗边,听见裴元修交代他无论如何不能离开我半步。
谢烽显得心事沉重的点头答应了。
等到宋家这边整顿好自己的军队,崔家的人马也都到齐了,崔泰两父子也是骑在高头大马上,两个人也是铠甲加身,显然还是有些提防的。
然后,一行人朝着沧州城去了。
这座馆驿离沧州城其实不算远,但因为顾忌着我这个孕妇,也是顾忌着前方是非为名,所以大家的脚程都不快,一路上还不断的停下,因为前方有先锋官回来报信,告知我们前面的情况,所以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到达兵营的时候,天边已经透着亮光了。
我下了马车,先抬起头来,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座城池。
天光下,这座饱经战火洗礼的城池也慢慢的露出了它疲惫的轮廓,我看清了,城墙上满是各种刀剑的划痕,鲜血流淌下的痕迹,甚至还有火烧过的痕迹,每一道都像是他身上的伤疤,昭示着这些日子来的煎熬和苦难。
只看着这座城,我就能感受到里面的老百姓所承受的痛苦。
而眼前的兵营,更将那种痛苦血淋淋的剥开,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虽然这座营寨安札得很好,士兵们也井然有序,但整个营地里就像是被洪水冲击过一般,只剩下一片狼藉,甚至连一些帐篷都给扯碎了,还有几个士兵身上带着伤,都哀哀叫着,靠坐在一团篝火前,等待着军医给他们医治。
之前那个回来禀报的兵卒轻轻的说道:“那些老百姓冲进来,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抵抗,这里就被——”
看起来,再是凶悍的军队,哪怕武装到牙齿,在真正的百姓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
裴元修骑在一匹马上,看了看周围的惨状,然后说道:“那些人呢?”
另外的几个兵卒上前来答道:“他们在这边闹了一番之后,就四散的跑了,我们的人不够,也根本来不及去阻拦。”
裴元修慢慢将目光收了回来,又看向前方。
“城内,现在如何了?”
第1777章 被彻底的烧毁,掩盖!
几个打前锋的急忙走到他的面前,跪下道:“公子,沧州城现在的确已经没有守军,我们的人已经进入城中,并且把守住了各个关口。现在城内已经完全在我们的控制下了。”
风卷着泥土淡淡的腥味吹过这片土地。
硝烟和战火,都在昨夜爆发,也都随着天明而完全的消散,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周围安静得出奇,除了几个受伤的兵卒发出的哀哀的痛呼声,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道城内,又是何种景况呢?
不过,既然各个关口都已经都到了他们的手中,也就是说,沧州城的陷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不过,宋怀义到底还是谨慎,他策马走到裴元修的身边,轻声说道:“公子,要不要还是整休一番再——”
“不必,”
裴元修抬起手来,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进城吧。”
宋怀义一听,眼中也闪烁了一点精光,立刻转身吩咐下去:“列队,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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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进城之前,还是有一队又一队的士兵进入沧州城,在两边开道,不过即使这样,当我们一进入那空开的,满是撞击、刀劈斧砍趁机的城门时,里面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情形还是立刻映入眼帘。
这座城,安静得很。
没有声息,没有响动,只有我们的马蹄,车轮,在踩踏和碾压过路面的时候发出单调的夺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巷当中传开,甚至传得很远。即使我们的队伍从南到北,在经过最空旷的原野,最人迹罕至的山路时,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寂静。
可是这座城,也并非空无一人。
一撩开马车的帘子,就能看到街道的两边,除了手持长枪矗立在两排保护我们的卫兵之外,还有许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有的瘫坐在地,怀里抱着不知是死是活的孩子;有的两眼发直,双手垂在身侧,全身除了衣角被风吹动,其余都是僵硬的,好像没有生命的稻草人,他们一个个骨瘦如柴,就像是骷髅在身上披着一层干枯的人皮,所有人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采,只剩下两个赤裸裸的字——
饥饿。
如果这两个字背后的眼神可以化作成手,一定会将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抓住往他们的嘴里塞。
可是这些人,甚至都没有了动弹的力气,路边的大树,树皮早就被扒拉干净,在一些街角边能看到随意搭起来的锅灶,冰冷的炭灰旁,丢弃着一些碎裂的衣裳,和——意义不明的白骨。
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头,还是……
我蓦地一颤,将帘子放了下来。
可是眼前的那些画面,已经像是烧红了的烙铁,深深的烙印进了我的心里,带来钻心的痛苦。
我咬着下唇,伸出颤抖的手又要去撩开帘子,可刚刚撩起一角,却发现外面的情形被一个身影给挡住了——是裴元修,他刻意的将座下的马慢了下来,走到了马车一旁的窗口,挡住了外面的一切,看见我撩开帘子,便低头对我说道:“别看了。”
“……”
“对胎儿不好。”
“……”
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咬着下唇,慢慢的放下帘子。
这一路再往前走,我也没有再看到外面的情形,但我心里明白,现实只会比现象中更加残酷。
而我们每走一段路,都会听到前面跑来一队人马报告情况,显然周围的情况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不过这种平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沧州城突然打开了,这已经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我甚至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摆了个空城计,又或者设下了什么埋伏等着这里的人自投罗网,可现在看来,城中各个关卡都被裴元修,还有宋、崔两家控制,那就是真的已经彻底的放弃了抵抗。
但是,为什么会突然放弃抵抗?
城中的这些人如果是为了活命,那在被围困到一段时间的时候就应该考虑这样的问题,现在看来,他们是已经吃足了苦头,甚至在死了一大批人之后才开了城,这就显然不是为了活命而考虑的。
既不是为了活命,也没有任何的陷阱计谋,那现在这个情形,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我的心也慢慢的乱了起来。
这个时候,我们进城在这条大道上已经走了很久,也不知有多少拨人马过来报告前方的情况,这一次又来了一队,不过似乎比起之前的,他们要来得急一些,我听见有人飞奔过来走到裴元修的面前:“公子!”
裴元修道:“怎么?”
“我们已经找到沧州官衙所在。”
“在何处?”
“就在前方。”
“情况如何?”
“我们已经将那里团团包围,只等公子一声令下就冲进去,抓住里面的人。”
“……”
这一回,裴元修没有立刻下命令,甚至也没有说话,只是稍微的沉默了一下。
我靠在窗边,听到他们的话,也微微的蹙了一下眉头。
我想,现在在外面的宋宣听到这句话,肯定心里也有些不安。裴元修很清楚自己的身边有暗同沧州城内守军的人,这个时候包围住官衙,要抓里面的人,显然就是为了找出自己身边的“奸细”,万一真的让他们得逞,那宋宣和章老太君只怕就——
想到这里,原本已经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时,裴元修说道:“不要急,一定要活捉——”
不过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就顿住了,好像发生了什么打断了他的话,我心里正奇怪这,就听见外面一阵乱响,有几匹马好像受惊了似得,马蹄声乱响,而且不断的发出不安的响鼻声,还有些人惊呼了起来。
有人大声说道:“你们看!”
好像前面真的发生了什么事,让大家都惊了一下,有人发出了惊呼。
这一回我也终于按捺不住,急忙撩开帘子探出头去,看到周围的人全都停下了脚步,一脸惊愕的看向前方的天空,我也忙转头去看,就看见前方一股浓浓的黑烟冒了起来,直冲天际。
黑烟当中,似乎还有火光在扑腾闪耀。
起火了!
裴元修眉头一皱:“那是什么地方?”
旁边有一队人马,似乎就是他们派遣出去的先锋探路的部队,这个时候回头一看,也都惊愕不已,其中一个说道:“那边——好像就是沧州城的官衙!”
“什么?”
裴元修眉头一皱:“谁让你们动手的!”
那人也慌了,急忙说道:“没有,我们没有动手啊!”
一听这话,裴元修和一旁的宋怀义,还有崔泰都皱紧了眉头,宋怀义立刻说道:“公子,我们赶紧过去,一定要抓到一个活口!”
我下意识的看向了他身后的宋宣,这个时候宋宣望着前方冲天的黑烟,脸上也是沉重的表情,眼看着裴元修他们策马飞奔过去,他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马车这一回比之前的速度更快,幸好垫子很软,并没有太颠簸,跑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到达了沧州城的官衙。
外面一阵混乱。
裴元修下马之前对着我的马车窗口说了一声:“不准下来!”
我撩开帘子往外一看,外面已经是乱成了一片,刚刚在远处看到的黑烟滚滚,在这个地方看着已经是烈火冲天,眼前的府衙完全化成了一片火海,而大门似乎是从里面锁上了,外面那些兵卒正在用力的撞门。
轰隆一声,已经燃起了火的大门终于被撞开了,门板轰然倒下。
但这一道,一股火龙咆哮着从里面蹿了出来,一下子冲到了门楣之上,外面几个撞门的兵卒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火焰卷裹着,变成了火人,惨叫着滚落在地,周围的人急忙涌上去扑灭他们身上的火焰。
水火无情,这个时候不管多勇猛的士兵,都只能往后退;而周围的马匹也是怕火的,一看到火光更是吓得不断的挣扎长嘶,一时间人仰马翻的乱成了一团。
裴元修眉头拧紧,一捏手中的鞭子:“救火!一定要把里面的人救出来!”
下面的人立刻领命:“是!”
虽然说军令如山,但这么大的火焰也没有人真的敢冲进去,他们急忙找到了附近的水源,开始扑灭门口的大火,等到火势小一点之后,就有几个敢死之士将厚重的棉衣浸透了凉水披在身上然后冲进去。
这个时候,里面已经传来了轰隆的巨响,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到地,我听到哪声音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是房梁烧毁倒塌的声音。
抬头一看,果然,大门里面,那些高高的楼阁轰然倒塌。
倒下的楼阁激起了巨大的烟尘,热浪滚滚而来,几乎将人的脸都燎掉了一层皮,我趴在窗边,看着那火焰一点一点的降下去,可是被火光照红了的,裴元修的脸色,却慢慢的变得苍白起来,他的眼神中,也一点一点的敛起了刺人的精光。
有一些东西,注定要随着这一场大火,被彻底的烧毁,掩盖!
第1778章 灰烬里的一点线索
等到大火终于熄灭,可以让人进去的时候,也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
灭火的兵卒一个个的从里面跑出来,脸上和身上多少都有些烧伤,急忙让大夫过来查看,而宋怀义又派出另一只队伍进去,检查里面的安全情况,如果有还没有熄灭的火焰,必须扑灭,如果有可能倒塌的房梁,就要进行处理。
终于等到这些人走出来,回禀:“已经安全了。”
我一听,下意识的就要往车门外挪。
不过还没等我探出身去,裴元修就在外面先开口道:“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
“你是怀着身孕的,”他这一回的口气稍微硬了一点:“不管有没有危险,你都不可以进到这种地方。”
“……”
我这才想起来,之前在淮安的时候,他们在门外杀人都被说成是冲了我肚子里的孩子,现在这座官衙被大火烧毁,肯定死了很多人,而且那些尸体的惨状,只会比我任何一次见到死人的情形都更惨不忍睹。
见我怔着不动,他又说了一句:“不准出来。”
“……”
我咬着下唇,多少也有些踌躇,再抬头看着他坚定到完全不容商量的眼神,终于还是点了一下头。
他这才放心下来,又叫了几个人过来守着马车,不管遇到任何事都不准他们离开这里,然后才带着一队人马,和宋怀义、崔家父子,还有谢烽一起进入了那座已经烧得焦黑的官衙。
我就只能蜷缩着坐在窗边,探出头去看向外面。
一阵阵轻烟还在不断的从废墟里面冒出来,热气仍旧不散,还能听到里面水泼洒在烧得滚烫的墙面上,石壁上后发出的滋滋的声音,他们一队人马进去之后,大家几乎都屏住呼吸,静静的看着焦黑的大门,等待着里面的反应。
我的心也几乎停滞了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裴元修他们才慢慢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虽然里面的温度还是很热,很多人进进出出都被烘烤得大汗淋淋,身上也沾染了不少的碳灰泥污,只有他进出一趟,一身长衫仍旧纤尘不染,除了脸上的表情越发苍白了一些,脸上连一滴汗都没有,而那双眼睛里,仿佛凝结了冰霜。
他慢慢的走出来,站在门口停了下来。
宋怀义他们也跟着走了出来,但这些人的情况就没那么好,大概是里面的情形太过的惨烈,宋宣走出来之后,脸上已经是完全掩饰不了的沉痛,在迈出门槛的时候,他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
一旁的宋宓倒是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小心一点。”
“嗯……”
后面跟着走出来的崔泰父子,脸色也并不好看。
一看到他们这样,我急忙下了马车走上前去,而一看见我过来,裴元修也几步走下台阶,将我拦在了石阶下。
我试探着想要往里看,而他展开双臂:“你不能看。”
“我——”
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没能挡住我的视线,我一眼就看到了大门附近的一些情形——比如焦黑的地面,比如倒塌的房梁,比如已经烧得变了形的尸体。
只看了一眼,我的脸色就变得惨白起来,而裴元修立刻上前一步,用他的身体严严实实的挡住了我的视线,口气近乎变得严厉起来:“我说了,不准看!”
这一回,不用他吩咐,我连头都不敢再抬起来。
崔泰他们走过来,轻轻的说道:“公子,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找不出什么线索来了。”
裴元修拧着眉头,又问道:“城中其他地方的情形如何?”
宋怀义急忙过来说道:“完全没有任何的抵抗,也找不到他们的守军。”
裴元修道:“从你们昨天晚上的战况来看,至少守城的军士都有几百人,刚刚在里面看到的——不过几十个人,还有百来号人,怎么会凭空消失的?”
这个时候,宋宓跟宋宣走了过来,宋宓轻声的说道:“会不会是凌晨开城门的时候,混在那些流民里一起冲出去的?”
裴元修沉默了下来。
周围的人也都沉默了一下,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就是这样。
从他刚刚的话中就能听得出来,官衙里面也有死人,烧死了几十个,还有一些混在流民当中出了城,那么现在,沧州城内是不是已经没有一个官府的人,也没有一个守城的士兵了?
当然,他们可以派人去城里,问那些已经无力逃走,形同尸体的老百姓。
可是如此机密的事情,只怕守城的将领都未必有几个人是真正知道的,更何况这些普通的老百姓了,更不可能传得街知巷闻。
他们让那些流民冲出城去,又火烧官衙,死了那么多人,不就是为了保护这个秘密吗?
想到这里,我也微微的有些战栗。
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秘密,这些人竟然能够做到这一步,甚至做到放弃自己的生命!
对于他们来说,也许生命很重要,但还有一些东西,更重于生命!
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敢去看宋宣的脸,却也能感受到此刻他内心的感动和煎熬,而裴元修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周围其他人也都在这一刻沉默了下来。
就在这时,谢烽从后面疾步走了出来。
他说道:“公子,你看!”
裴元修一听到他的声音,急忙转过身去,我也抬起头来,看见谢烽的脸上、身上都沾染了不少煤灰,看起来是钻了一些烧焦的地方给弄上的,还有他的一双手,也是被炭灰染得漆黑,但掌心却放着一块不那么黑的东西。
那是一块很小的,仿若绸缎的东西,四周都被烧焦了,大概只剩这一点没被燃尽,也不知道谢烽是从什么地方翻找出来的。
裴元修一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而我在稍一辨认之下,心里也咯噔了一声。
这东西,虽然是被他从火场里找出来的,周围也都烧焦了,但在阳光下,这东西还是慢慢的发出了明黄色的光泽,那是它本来的光泽。
明黄色!
第1779章 裴元灏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看到裴元修的脸色也变了,他慢慢的伸出有些僵的手指,从谢烽的手中拿过了那样东西,小心的捻在指尖。
没错,的确是一块明黄色的,仿佛是绸缎的东西……
这种颜色,可不是寻常人能用的!
他立刻抬头看着谢烽道:“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这个东西?”
谢烽抬头看了他身后的我一眼,大概也是有些提防我,很谨慎的说道:“是在那座已经倒塌的大堂里,那个官员临死前把官印砸碎了,所有的文案卷宗也都跟着一起烧掉了,我原本想看看能不能在中间找到一点没烧尽的线索,结果就被我从灰烬当中拨出了这个。”
“还有吗?”
“没有了,大火把什么都烧光了,这一块大概是因为快要烧光的时候房梁塌下来,被压在下面,才剩下了这一点。”
“……”
裴元修没有说话,指尖更捏紧了那片小东西。
我站在他身后,目光也落在那个小东西上,因为透过光线的原因,甚至能看到上面还有些很细很细,很精致的花纹,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片,都能看出其制作的精细来。
而那种花纹,这种质地,这样的颜色,我们都不陌生。
那是皇家所用,更确切的说,应该是皇帝颁布旨意的时候,才会用到。
在沧州城的官衙内,当然不会出现皇帝的龙袍,一些皇家的用器也绝对不会放在这里,他们更没有胆子焚烧,唯一可以猜测的就是——
圣旨!
皇帝的旨意。
沧州城被围了那么久,正常的消息早就已经被隔绝,圣旨要传进城显然在这段时间也不是不可能的,当然,如果在非常时期也会有非常的手段,比如说飞鸽传书,或者用箭矢传信,这些都可以猜测得到。
问题就是——圣旨上写着什么?
一般来说,毁坏圣旨罪同欺君,任何官员在接到圣旨之后都是要好生供奉不能有丝毫损坏的,可现在,这一把火不仅烧毁了整座官衙,连皇帝的圣旨都烧了,可见这上面传递的消息,也是属于机密,不能让人知道的。
现在,一切都被烧毁了,当然也就将这个秘密彻底的掩埋,但剩下的这小小一片锦缎,仿佛也留下了一些让人不能忽视的问题。
我看到裴元修的眉心,几道深深的褶皱慢慢的出现了。
这个时候,宋怀义上前来,他看了看周围,然后说道:“公子,现在城内虽然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可毕竟还没有完全的清理干净。而且……死了那么多人,万一出现什么疫病,那对公子,还有颜小姐就不利了。”
裴元修立刻回头看了我一眼。
宋怀义道:“不如还是先回去,有什么事情,从长计议吧。”
他没有立刻说话。
原本今天进入沧州城,大家心中都所有准备,比如还有一场恶斗?比如这是一处空城计?比如城内还有更凶险的阴谋?
可现在,捏紧拳头握着刀剑闯进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所有的奋力和勇气都显得毫无所用,一散而空了。
如果是平时,已经看到这样的情形,他必定不会再在这里花费时间,但这一次,一座沧州城,居然发生了、引出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现在,他身边的这个“奸细”可能已经无迹可寻,而一道烧毁的圣旨,也将前方已然不远的京城内那个人的心思掩埋,这一切的发生,显然是他北上之路遇到的,目前最大的坎。
沉默了一会儿,我看见他手指微微一曲,将那片锦缎捏紧,然后说道:“你立刻派人在城内四处搜寻,如果找不到守城的人,也要询问城内还活着的人,一定要给我问出线索来!”
谢烽点头道:“是。”
这件事他没有交给崔泰和宋怀义去办,态度也非常的明显,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崔泰他们狠狠的瞪着宋怀义。
裴元修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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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他没有再骑马,而是上了我的这辆马车。
不过,没有说什么。
我靠坐在车厢一边的角落里,看见他盘腿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手指尖上还捻着那一片小小的锦缎,翻来覆去的看着。其实上面除了一点花纹,还有四周被烧焦的痕迹之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看他的眼神,就像是要看穿这片小小的锦缎似得。
他在想什么?
而我盯着他手里的那片小东西,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我猜测,此刻我和他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其实,我的心里不是没有过疑惑,我跟着他在从南到北,经历了那么多城池,也看到了他这一路行来,收罗各地的军队,并且纷纷与他们约定,这其中虽然也遇到过像淮安一样的“暴民”带来的麻烦,也镇压过一些抵抗,但总的来说,他都是一帆风顺的。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为什么,我没有看到王师?
如果说在金陵,在扬州,在淮安,是因为鞭长莫及,也是因为裴元灏太相信闻凤析,那么现在,已经到了沧州城,已经如此靠近京城了,就算现在裴元修的进攻势如破竹——不仅是他的军队,甚至他沿途收罗的那些豪强们派出的人马已经组成了一支强悍的军队,如果再连同草原胜京的骑兵,几乎是所向无敌——但不管怎么样,京城方面应该有所应对!
可现在,除了那些守城的将士誓死奋战之外,京城方面早竟然没有一点消息,甚至连一支来支援作战的军队都没有。
只有这张小小的,几乎被烧毁的圣旨,代表着京城的消息,可到底是什么消息,让他们什么都不做,就打开沧州城们,打开京津门户,连这些守城的将士都随着一场大火而身死于此!
裴元灏,他在想什么?
他又在做什么?
就在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时候,突然,裴元修开口了:“轻盈……”
我毫无防备的抬起头来,茫然的目光对上了他深黑的眼睛。
他看着我,突然说:“你觉得,裴元灏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780章 元修,出事了!
“你觉得,裴元灏是个什么样的人?”
“……”
问完这句话之后,裴元修就轻轻的合上了唇,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我,竟是在认真的等待着我的答案。
而我已经完全愣住了。
裴元灏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不是第一次听到,我也不止一次的考虑的,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此地,会听到一个人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而提问的人,竟然会是他——裴元修。
我顿时傻了。
裴元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难道,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他们两做了几十年的兄弟,虽然前几十年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但现在我知道,所有的暗流都在平静的水面下汹涌澎湃,甚至连章老太君都说,他们两从小到大就一直在争,一直在斗。
十三年前的夺嫡大战,裴元灏登上帝位,而他退出中原,到了胜京。
十年前,东州大战,四十万胜京兵马压境,给了裴元灏登基以来第一次重击,而他通过那一次的混乱,得以深入中原腹地。
五年前,裴元灏在拒马河谷一举歼灭申氏一族,加强了皇权,而他则趁着那次机会占领了江南,和裴元灏分江对峙。
……
这些年来,他们两的每一次交锋,都各有斩获,而现在,他更是已经兵临沧州城,打开了京津门户,大概再往前一步,他就会和自己的那个宿敌相见,这如同命运的捉弄一般,我相信对于一些生死之交的朋友而言,都不会有什么人比他们彼此更了解对方的。
可现在,他却突然问我——裴元灏是个什么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老老实实的说道:“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才对。”
“……”
大概他自己也觉得是这样,所以这句话过后,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两个人这样安安静静的坐在车子里,都一言不发,气氛都变得格外难捱,尤其是外面单调的马蹄声和车轮声,马车在出了城之后走上的大路也不像在城内那样平坦,摇晃得更加厉害,两个人之间竟然有一种山摇地动,天地崩塌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又说:“那你觉得,他的底线是什么?”
“……”
这一回,我又愣住了。
耳边这句话很轻的话,却让我有一种震耳欲聋的感觉,茫然了好一会儿才依稀想起来,那是曾经,黄天霸对我说过的话。
他的底线是什么?
后来,黄天霸又是怎么跟我说的?
他说,裴元灏的底线是……
我蓦地战栗了一下。
裴元修也看着我,似乎想要从我仓惶的眼瞳中看出了什么深意来,但我的混乱目光多少也让他有些捉摸不清,他轻轻的喊了一声:“轻盈……?”
我望向他,突然笑了一下。
只是笑容中,多少带着几分凄然。
他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轻盈?”
我淡淡的笑道:“我怎么会知道呢?如果我知道,如果我像你这么了解他,或者,像他那么了解你,那也许在我身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就都会不同了。”
听见我这么说,他的眼神微微的一黯。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车厢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和心跳声,我看见他将那一片小小的锦缎收回到自己的袖子里,然后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我也闭上了眼睛,可心情却完全平静不下来。
虽然我知道,宋家的人,宋宣,章老太君,他们是暂时保住了。
但,沧州城开了。
京津的门户彻底被打开,裴元修的军队一旦过了天津,那么京城就已经在他和胜京军队的双重夹击之下了,加上周围几个重要的军镇要塞,那里的豪强士绅都已经和宋家、崔家一样被裴元修说动,连同渤海王那边,虽然敖佳玉死了,可毕竟姻亲关系已经联成,他们都对京城形成了包围之势。
在这种情况下,裴元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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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宋家的馆驿的时候,上午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也是这个时候,我才真的第一次见到了我已经呆了那么久的地方。这个馆驿——说是馆驿显然有些委屈了它,占地之大,已经看不到边了,大门两边延伸出去的围墙一直深入到林地里,远处那座小山,应该就是章老太君居住的那个院子所在的地方,这样看来倒是显得格外的峻秀了。
大概是因为沧州城开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宋家里里外外的安静也彻底被打破,还没下马车,我就听见了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
不过,一下车,才发现大门外,竟然还有一支队伍。
宋怀义他们显然也很惊讶,立刻就下马过去,正要询问,就看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从大门里匆匆的跑了出来,对宋怀义说道:“老爷,来客人了。”
“客人?”
宋怀义诧异的看着他,两个人低声说了两句,立刻便往里走去。
裴元修也将我从马车上扶了下来,因为坐得太久的关系,脚踝微微的有些发麻,我慢慢吞吞的往里走,一路上都能看到那些里外忙碌的仆人和丫鬟们。
一直走到大堂那里,发现这里的人更多了。
而大堂的中央,站着一个身形娇小,衣衫华美,只是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女子。
一看到那身影,我的心里就咯噔了一声,而裴元修站在门口,下意识的道:“我不是让你——”
话没说完,那女子就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些倦容和风尘,但一看到裴元修的时候,就像是有阳光穿透了乌云照进了她的眼睛里,整张脸的倦怠被一扫而空,一下子都亮了起来。
她欢喜的道:“元修!”
裴元修也愣住了:“子桐?”
我站在门外,原本一只脚要迈进去,这个时候也忘了动,就看见她欣喜不已的走到裴元修的面前,几乎要忍不住扑倒他身上去一般。
这一举动,不仅是我,连裴元修也有些惊讶。
过去的她,情感可从来没有这样外露过。
大概是她自己也感觉到了,伸出的双手在触碰到裴元修手臂的一刹那缩了回来,只是脸上的笑容却是收不回去的,仍旧望着他:“我终于,赶上你们了。”
“子桐?真的是你?”
他大概还有些不敢相信,而这个时候,目光的一角落在了一旁的一个身影上,正是被留在金陵的云山,正在这个时候,花竹也走了进来,一看到云山,顿时高兴的扑了过去:“云山,你来了!”
“花竹!”
她们两个小姑娘就没那么多顾忌,自然是抱在一块又笑又跳的,一解这分别数月的思念,直到谢烽走进来,咳嗽了一声,她们俩才恍然醒悟过来自己还在别人的家里,立刻安静下来,规规矩矩的到谢烽面前来行礼。
这一回,我也才真的相信,来的人果然就是——韩子桐。
裴元修还有些愕然的看着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又说道:“你,你没事了?”
之前她留在金陵,就是因为那一晚内院的大火让她受了伤,而且我想,不仅是伤了人,更是伤了心,在那之后,我就被裴元修带到了船上,也一直没有再回金陵府,并不知道那里又发生了些什么,但想来,裴元修应该是也为她的安全担忧过的,否则也不会分开花竹和云山,让后者留在金陵专门照顾,或者说是保护韩子桐。
一听见他这样问,韩子桐的眼睛也微微的红了一下。
但她立刻用手指拂过眼角,作出笑容来对着裴元修,柔声说道:“我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吗?”
说完,她甚至还转了一圈。
她,的确没事。
一身的华丽梳妆,虽然风尘仆仆,但我看得出来她的脸上还画着淡淡的妆容,头发和衣饰也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如果是个行色匆匆的赶路人,这样的妆容显然并不适合,可现在她站在裴元修面前,这个样子就一点都不突兀了。
但,还是奇怪。
她从来没有这样外露的情感,更妄论在裴元修面前转身,那么亲密的微笑了,若是在过去,哪怕分别再长的时间,她都会顾忌着自己姐姐的感情,而极力的压抑自己。
现在的她,好像受了一次伤之后,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而将所有的热情,甚至她的美丽,都绽放在这个男人的面前。
我站在一旁,心里不由的有些愕然的看着她。
韩子桐,这是怎么了?
不仅是我感到奇怪,裴元修自己也感觉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带着一点探究的望着她。
似乎是感觉到了裴元修的沉默,韩子桐安静了一些下来,抬头看着他:“怎么?你,不想看到我吗?”
裴元修还是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你安然无恙,我很高兴。”
韩子桐立刻就又笑了起来。
裴元修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不过,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一回,韩子桐脸上的笑容敛了起来,她看着裴元修,低声说道:“元修,出事了。”
第1781章 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人
裴元修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
不过,他根本不等韩子桐开口说话,就先转头看向了周围。
韩子桐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周围的宋怀义这些人原本都是跟着进来的,看见一个跟韩若诗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出现在大堂上,又对裴元修那么热情,多少也就领悟过来了,本来是要上前来招呼照应的,但都站在外面,犹豫着要不要跟进来。
所以刚刚韩子桐的那些话,他们基本上都没听见。
只是,宋宣的眼睛眨了眨,看向我这边。
这时,裴元修说道:“想来几位今天也劳累了,我跟子桐还有些话要说,等一会儿,再为各位引荐。”
其实这样做多少有点不合情理,但宋怀义他们倒是明白得很的样子,纷纷笑着说道:“公子有事先忙,先忙。”
毕竟沧州城开,对他们来说也是松了口气的一件大好事,这个时候都纷纷下去,要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于是各自散去了。
裴元修这才回头看着韩子桐,韩子桐小声的说道:“淮安府,丢了。”
“什么?”
裴元修的眉头微微的皱了一下。
这个时候,我自己慢慢的走到了大堂的一边,找了一张椅子摸索着坐了下去,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也跳了一下,但脸上并没有太多惊讶的神情。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对这个消息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又或者,他一早就已经预料到了,周成荫守不住淮安,所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裴元修只是皱了一下眉毛,倒是没有太多惊愕的神情。
韩子桐看到他还算沉稳的反应,也有些意外。
她重复了一句:“淮安府真的丢了。”
裴元修看了她一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是不是,闻凤析?”
韩子桐诧异的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早知道?”
裴元修的脸色微微一沉,但还算平静的说道:“我们在淮安府的时候,跟他的人交过一次手,也就知道他大概一直盘桓在淮安府附近,我之前以为他会在路上给我找麻烦,但我们路上却是平静得很,所以我想,他的人马应该是留在了淮安。”
韩子桐轻轻的说道:“没错,就是他。在我刚要离开淮安的那天早上出的事。他的人马来得太急,而且——”
她就算说出淮安府沦陷的事也并没有让裴元修有什么意外的反应,倒是这句话没说完的话,裴元修低头看了她一眼,道:“而且什么?”
韩子桐抬头看着他:“攻陷,是从淮安府内部开始的。”
裴元修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
半晌,他才慢慢的说道:“城内的暴民没有除尽,这我也知道。淮安……我早就知道,安不了。”
“……”韩子桐轻轻的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裴元修才又说道:“不过,周成荫难道一点抵抗都没有?他手下的人马多少也还有些数目。”
韩子桐的脸上透出了一点恐惧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他根本没有来得及抵抗。”
“……”
“最早死的人,就是他。”
“什么?”
裴元修有些意外的看着她,我也诧异的抬起头来看向韩子桐——
最早死的就是周成荫?什么意思?
在裴元修走之后,他应该就是淮安府的最高领导人,周围不说是铜墙铁壁,但住在州府里,还有那么多保护他的兵士,怎么可能最早死的就是他呢?
韩子桐喉咙都哽了一下,才慢慢的说道:“一大早,外面的攻势开始,有人进他的房间禀报,发现他被人杀死在房间里。”
“……”
“床上都被血染红了。”
“……”
“可能,是睡着的时候动的手,他根本没有一点反抗,可能连反应都没有。”
“……”
“所以,淮安根本没有来得及抵抗,就被闻凤析拿下了。”
这一回,是真的出乎裴元修的意料,连我也惊呆了。
周成荫竟然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且是在自己的床上被人杀死的,按说他这样的人,多少也有点武艺傍身,怎么可能连一点反应,一点抵抗都没有?
就在我惊得目瞪口呆的时候,裴元修突然道:“他的那个夫人,如何?”
韩子桐愣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道。”
“……”
“他一死,整个淮安都大乱了。”
“……”
“哪里还有人顾得上他的夫人,可能早就被——”
裴元修没有说话,只是眉头慢慢的拧紧了。
我在一旁听着,连呼吸也屏住了,这个时候似乎才有些回过身来。
他刚刚问周成荫的夫人,那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我对这位夫人的印象已经很淡了,毕竟没怎么注意过她,只是记得在我肚子不舒服的时候,她曾经旁敲侧击的告诉我,是因为他们斩杀那些“暴民”的家眷而冲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又想起来,那个陈大哥和小钟似乎也说起过,他们在淮安府内,是有一个内线,并且埋得非常的隐蔽的。
如果不是这个隐蔽的内线,我也不会在那样重重保护的淮安府内,被他们劫走。
难道说……
想到这里,我自己也愣了一下。
说起来,虽然在淮安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而且真真假假的,聊天也非常的亲热,可我从来不知道这位夫人的姓名,甚至也不知道她的来历,现在突然回想起来,仿佛只依稀记得她的年轻貌美,其余的,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们的生命中,是不是也有许多这样的人,可能明明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但在我们的脑海中,他们却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呢?
就在我的思绪混乱的时候,听见裴元修低沉着嗓子淡淡的说了一句:“罢了。”
大概对这件事,他多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但韩子桐却并没有如他所说——“罢了”,反而神情显得更加的沉重了起来,裴元修似乎也看出来了,低声道:“还有什么事吗?”
韩子桐迟疑了一下,道:“我在离开淮安的时候,收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扬州,可能也——”
第1782章 是你的人?
我只觉得心口突的跳了一下,而裴元修,他在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甚至连刚刚听说淮安府被拿下的时候都能平静面对,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掩饰不了的惊愕之色:“你说什么?!”
韩子桐咬着下唇,脸上多少也有些痛苦:“扬州,可能也被攻陷了。”
“什么?!”
裴元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得,瞪大眼睛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了一口气:“怎么回事?”
韩子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在离开淮安的时候收到了一个消息,说扬州现在的情势也非常的危急,可能也……”
裴元修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是很明白军中这些消息的意义,如果消息传来说是有战事,那么可能情况就已经很凶险了,但现在韩子桐说,她接到的消息都已经到了“非常危急”的关头,那么几乎可以肯定,扬州城大概早已经被拿下了。
裴元修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他说道:“是西川的军队吗?”
“……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韩子桐的目光微微的闪烁了一下。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角是挂着坐在一旁的我身上的,但却没有直接的看向我,而在说出“西川”两个字的时候,裴元修自己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沙哑。
韩子桐收回了她的目光,又抬头看向裴元修,说道:“的确是西川的人马,他们突然出现,城西开始进攻,而且势头非常的凶猛。”
我看见裴元修的脸上出现了咬牙的痕迹。
他沉声道:“西——川——”
“……”
“我知道西川有人一直在盯着扬州,也知道他们的人马一直在那附近盘桓,但我留在扬州的兵马是计算过的。不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丢掉扬州!”
“元修——”韩子桐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带着一点颤迹:“不止是西川出兵。”
“什么?”
“攻打扬州的,是两路军队。”
“两路军队?”
“没错。这一次不仅是西川的军队,他们还集结了一股人马,是从九江那边下来的,速度非常的快,扬州那边防不胜防,所以情势才会那么危急。我已经写信回去,让金陵那边想办法,但——”
“……”
她的话没有说完。
其实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身在北部,江南那边再要发生什么,就算能被他们知晓,也早就已经不在他们的控制范围内了。
这一回,裴元修没有再说话。
而我抓着椅子扶手的那只手,掌心出了一点冷汗,有些抓拿不稳的感觉,但我还是稍微用了点力气,让自己在椅子里坐得更稳一点。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裴元修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韩子桐看着他:“元修……?”
她大概多少还是想要跟他一起想出一点办法来,但实际上,这个时候不管他们想出什么办法,除非是调集更多的军队南下,重新收复扬州和淮安,否则这一回,这两个江南的重镇,就算彻底的失去了——而裴元修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又一阵沉默之后,又轻轻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韩子桐便没有再说话。
她看着他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宋怀义他们就走了进来。
既然是江夏王女,韩若诗的妹妹,韩子桐的到来也还是一件让他们蓬荜生辉的大事,加上今天沧州城开,更是一件大喜事,宋怀义立刻就让人下去准备酒宴,为韩子桐接风洗尘。
不一会儿,两个丫鬟就过来接她下去先休息。
然后,裴元修走到了我的面前来,沉声说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手上更用了点力气,扶着扶手站起身来。
走出去的时候,看见崔家父子,还有宋宓、宋宣两兄弟都在外面,他们应该是不知道韩子桐带来了什么消息,但对今天沧州城开的事,他们一定还有很多要跟裴元修商量,尤其是接下来该怎么走的问题。
见我走出去,宋宣只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我慢慢的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回到房间里,这里的热气熏人,才刚一踏进房门,就感到一阵热汗从后背涌了出来。
而我刚一站定,就听见门在身后被关上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也能听见裴元修的呼吸,那种不加掩饰的沉重已经将他此刻内心的煎熬全都暴露了出来。
他没有等我做任何准备,就直接在身后开口:“是你的人?”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多花心思去想,就直接说道:“西川的人,当然是我的人。”
“我是说,九江的那支队伍。”
“……”
“当初他们挟持了离儿,是你孤身进入卧虎寨去救离儿和若诗,后来,卧虎寨被毁,那些人都散了,挟持你的人也留了你一命,逃走了。”
“……”
“他们逃去了哪里?”
“……”
“他们是什么人?”
虽然当年他从卧虎寨救下我,可谓九死一生,非常的惊险,但那之后,他也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大概真的相信那只是一窝贪财的山匪,加上申啸昆听了我的话,忍痛放弃卧虎寨,也断了他们可以调查的线索,他才放过了这个引子。
但现在,一个消息,就让他联想起了当初所有的不对劲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转过身去看着他,平静的说道:“你还记得申恭矣吗?”
他的目光一闪。
我笑了笑:“这么重要的人,不论如何都不该忘。”
“……”
“这位朝中的元老,他原本就居功自傲,不可一世,后来被你说动,更是在拒马河谷要起兵造反,只是,虽然他的势力很强大,却百密一疏,最终落了个兵败身死的下场。”
“……”
“而你,利用裴元灏全力铲除申家,放松了对江南控制的机会,拿下了江南六省。”
他看着我,眼睛微微眯起来:“所以呢——”
我说道:“当初在卧虎寨挟持我的人,就是申恭矣的侄儿,申啸昆。”
第1783章 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申啸昆,这个名字,显然让他有些意外。
他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才慢慢的说道:“他没死?”
“本来该死的,”我说道:“在拒马河谷的时候,他跟我,还有——还有轻寒,我们三个人一起跌下河谷,那个时候他侥幸未死;后来,他想要对我们动手,又被我控制住,我本来可以杀他,但我饶了他一命,所以他就带着一身伤离开了拒马河谷,离开了北方。”
“他到了江南?”
“没错。”
“那他抓离儿和若诗,又是为了什么?你们在卧虎寨里,是不是谋划了什么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很平静的说道:“他并不是真的要抓离儿,只是因为欠我一条命,所以救了离儿他们,这件事事出偶然,他并没有预先计划,所以招来你的兵马,让他非常的意外,也措手不及。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没有退路,想要跟你同归于尽。”
裴元修的眉心微微一蹙。
我说道:“但我觉得,两败俱伤的场面,是不论哪一方都不想看到的。”
“……”
“也包括我。”
“……”
“所以,他听了我的建议,放弃卧虎寨,挟持我离开,等到可以安全脱身的时候,才将我留下来。”
裴元修眼中闪过了一道光:“所以那个时候,他挟持你——其实是你让他挟持?”
“……”
“我提出要用自己去交换你,他原本是要答应的,但你——”
我低下了头。
感觉到他的呼吸有几分急促,仿佛此刻他的心跳,两个人沉默着相对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说道:“所以,他也是你的人,是你埋在九江的一颗钉子?”
“……”
我没再说话。
申啸昆,不能算是我的人,但的确是我埋在九江的一颗钉子,只不过,当初埋下这颗钉子的时候,我防的不是他,而是西川的兵马,只是没想到,现在申啸昆这股人马真的被使用了,却是和西川我自己的人一起进攻了扬州。
世事的变化,往往让人措手不及。
看见我沉默的样子,裴元修多少也明白了过来。
我听见,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那沉重的声音,让我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这一刻他内里的煎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曾经谋划万全的地方,现在完全不在掌控,江南的两大重镇落入申啸昆和闻凤析的手中,虽然不是他的败招,但显然让他措手不及。
如果不拿下京城,他连回头的路都没有了。
就算是我,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平静以对。
我以为这个时候他会暴怒,虽然现在江南的两座重镇都已经不在他的控制之下,但扬州还和淮安不同,扬州与金陵临江相望,如果在他手里,就是一颗插入中原的毒牙,如果落到了我的手里,那么就会变成和金陵临江对峙的场面;而且,那是他打得那么辛苦才拿下的一座城市,也是我用肚子里的孩子才跟他换下来的,但现在,就这么被申啸昆和赵云成攻下了,他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我看见他慢慢的抬起手臂,两只手伸向我的肩膀,也许是我的脖子的时候,我平静的闭上了眼睛。
只是一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就有些不自觉的战栗。
但是,那双手带着温热的体温,却慢慢的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蓦地一颤,睁眼看向他,只见他的眸子深黑,好像连一点光都没有了,可刚刚那些错愕惊讶也都消失了,他仿佛就这样平静的咽下了这个现实的苦果,双手扶在我的肩膀上,甚至还对着我轻轻的笑了一下。
只是这一点笑容里,透着的是说不出的苦涩。
“轻盈,”他看着我,柔声说道:“你总是让我觉得意外。”
“……”
“很多时候,我认为已经盖棺定论了的事,却偏偏可以被你翻转过来。”
“……”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我,好像又重新认识了我一番似得,慢慢的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身上还有多少面,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在你的身体里,到底还有多少力量?”
我微微有些僵硬的站在那里,喉咙微微发哽,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道:“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力量。”
“……”
“人为了活着,才会生出无限的力量。”
他看着我,慢慢地微笑道:“有道理。”
“……”
“所以当年,你才能活着从红颜楼里走出来。”
看见他这样平静的样子,听着他那平静的语调,我多少还是有些忐忑,轻轻的说道:“难道,你不恨我?”
“恨你?”
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天方夜谭,这一回,是真的笑了起来。
他微笑着看着我:“我爱你,就不会恨你。”
“……”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听到他的话,却比一句单纯的“恨”更让我感到恐惧,我甚至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一步,却被他一双温热的大手牢牢的把控住,根本没有退缩的余地。
我抬眼看着他,也看到他的笑容慢慢敛起,眼中那清醒的光芒微微闪烁。
“不过,你也让我更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
“不管我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可能再回头。”
“……”
“扬州、淮安,哪怕是金陵,就算这些地方全都丢了,也没有关系,因为那不过是我的来时路。”
“……”
“我要进入京城,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
“其实这个道理我早就懂,只是今天你让我更明白了一些——人如果想要飞,需要的不是装上一对翅膀,而是切断自己的后路,让自己不再有可以停留的地方。”
我觉得心口微微的揪了起来,咬着牙道:“那,你不怕飞不起来,跌下去吗?”
他对着我微微一笑:“我们这样的人,面前只有这样两条路,或者说,两个选择。”
“……”
“不成功,则成仁。”
“……”
“现在,我就很明白,我的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第1784章 姐妹
我听着外面觥筹交错的声音,但自己所在的这个房间里,却好像是被隔绝了所有的热情和喧闹,安静得有些让人心慌。
折腾了整整一夜,是无论如何,都该补一觉的。
裴元修最后离开我房间的时候,也是强行的将我按倒在床上,让我闭上眼睛,然后才听到他离开关上房门的声音,只是不管我闭上眼睛多久,不管疲倦如同潮涌一般袭来几乎将我淹没,心里,如擂鼓一般的心跳,让我始终无法入睡。
扬州,淮安,都已经拿下了。
其实这两个城池拿下目前只构成一个事实,闻凤析和赵云成、申啸昆都不可能抽出手来往北走,他的粮草也有各路的豪强士绅供给,所以这个胜利对现在的整个战局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可至少是断了他再回金陵的后路。
也给他指了最后一条路。
他必须尽快进入京城,跟裴元灏决一死战。
而我慌的,就是这个。
直到现在,我仍旧没有看到王师的一兵一卒出面作战,裴元灏到底在想什么,又到底在做什么?
一旦裴元修定下进入京城的日期,他会很快跟胜京的兵马合围,到了那个时候,整个京城就会完全在他们两路夹击之下,那个时候,裴元灏就算京城再有精兵,也难以抵抗这样的合击。
不仅是他,皇城里还有傅八岱,查比兴,还有杜炎、水秀,还有常晴,还有杨金翘,还有刘漓……那些人的面容一个一个像走马灯一样的闪过我的眼前,而最后停下的,是一张粉妆玉琢的,娇俏而天真的面容。
……!
我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仿佛为了逃避那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那混乱中可能发生的,所有不详的预兆,我又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疾步走过去推开房门。
冷风卷着一点雪沫忽的一声吹到脸上,顿时将我冻得瑟缩了一下。
下雪了。
只是细雪,但被风卷着,还是有一种冷冽如刀的感觉,我双手抱紧了自己,而一旁的花竹一看到我这样,急忙说道:“颜小姐,你还是回屋休息吧。”
可她的话刚说完,就发出了“咦”的一声低呼,诧异的看向了楼下。
我也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就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下面匆匆的走过,因为走得太急了,身后甚至带着一点风,卷着落雪都变得凌乱了起来。
韩若诗?
她不是被裴元修禁足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难道——
我脑子里闪了一下,便立刻要下楼去,花竹想要叫住我也拦不住,只能跑到我房间里给我拿了一件厚衣裳追上来,披在我的肩上,而我匆匆的跟着韩若诗的背影往前走去。
大厅那边,喧闹的声音已经慢慢的平息。
这一桌洗尘宴,接近尾声。
远远的,我就看见韩子桐站起身来,对宋怀义他们敬了一杯酒,大概她和她姐姐到底还是不同,宋怀义他们虽然跟韩若诗已经势同水火,但仿佛也察觉出这对姐妹之间不像寻常的手足那么亲密,所以也相当的给她面子,倒是主客尽欢。
这个时候,韩若诗走了进去。
韩子桐一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不变,大概是酒意深沉,眼角微微的发红,眼中还透着几分灵动的流光,微笑着看着站在大堂门口的韩若诗,道:“姐姐。”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几乎是同时出口,但不仅是韩若诗这么问,坐在一旁的裴元修也开了口。
韩若诗一听到他的声音,也微微的战栗了一下,但她脸上露出了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却咬着下唇,极力的压抑着自己,道:“元修,我——我听说子桐来了,所以想来过来看看。”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已经迎了上来。
韩子桐走到她面前,微笑着说道:“姐姐,我好想你啊。”
说完,就亲热的抱住了她。
韩若诗显然没想到她会有这样亲热的举动,顿时整个人都僵了一下,木愣愣的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韩子桐的双手才从她的脖子上放了下来,仍旧笑颜如花的说道:“我留在金陵,每天每夜都在思念姐姐和元修,今天终于见到姐姐了。只可惜——这场洗尘宴,姐姐现在才来。”
韩若诗的脸色顿时一僵。
自己妹妹的洗尘宴,做姐姐的理应出席,但她却因为之前犯下的错事被裴元修禁足,如果宋怀义他们稍有顾忌,也会想办法去请她,可宋怀义这些人经历了被她“栽赃陷害”,哪里还会跟她有一点客气的余地,这件事根本就没有要通知她的意思,大概是小莲听说了韩子桐来的消息,才会告诉她的。
韩子桐抓着她的手就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姐姐来了真是太好了,我要跟姐姐喝一杯。”
她抓着韩若诗走进去,坐到了自己的身边,而原本坐在她身旁的宋少夫人则退开了。
就算这是一场洗尘宴,主人和尊贵的客人当然应该坐在最上首,所以裴元修和宋怀义是坐在前方的,韩子桐作为裴元修的人,也自然是坐在他的身侧,而她拉着韩若诗走过去坐在自己的身边,就硬生生的将这对夫妻隔开了。
别的人大概不过觉得只是个位置,可在座的,哪一个眼睛不是在油锅里炼过,一眼就看出这其中的问题了。
韩若诗的脸色更难看了。
韩子桐抬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怎么了?姐姐,难道不想看到我吗?”
韩若诗当然应该回答“不是”,只是这个时候,她大概内里实在太煎熬了,甚至连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都说不出来,喉咙不断的发哽,韩子桐看着她这样,原本脸上热情的微笑也慢慢的敛了起来。
“姐姐,是不想我来吗?”
韩若诗咬了咬下唇:“不是,我——”
“那姐姐,为什么现在才过来呢?”
眼看着韩若诗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裴元修才在一旁淡淡的说道:“她因为……一点小事,被我责问了几句,这两天,暂时就不让她出来了。”
一听这话,韩若诗的脸色更是涨得通红。
她原本是因为韩子桐的出现而怒火中烧,要过来发脾气的,却遇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妹妹,不仅前尘尽忘一般,还对她亲亲热热,让她所有的火气都发不出来,而现在,更顶着在裴元修禁足期间乱跑的罪名,这一回,是真的难熬了。
而韩子桐一听裴元修的话,急忙转身说道:“元修,姐姐虽然有的时候糊涂,可心里装着的全都是你,不管她做错了什么,你都不要怪她。”
“……”
“她也是为了你好啊。”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她有意这么说,还是无心这么说,但一旁的宋怀义捻着一杯酒送到嘴边,立刻就用鼻尖哼了一声。
韩若诗的脸色更难看了。
韩子桐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似得,还继续说:“如果姐姐有什么做错了,就罚我好了。”
裴元修似乎也对这件事不想再提,看也不看她们,只说到:“这些事,与你无关。”
韩子桐反倒“不依不饶”了起来,仍旧望着裴元修,认真的说道:“那,你能不再怪姐姐了吗?”
韩若诗这个时候已经像是如坐针毡一般,脸色都变得苍白了起来,她看着韩子桐,咬着牙说道:“子桐,你到底为什么来?”
韩子桐也回头看向她,柔声说道:“我知道元修和姐姐要做大事,我虽然不能像姐姐一样为元修出谋划策,事事考虑周到,但,多我一个,总还是能帮上些忙的。”
大概裴元修也跟她说了什么,关于淮安和扬州的事,她没有吐露一个字。
这个时候,一旁的宋宓不冷不热的笑了一声,说道:“二小姐聪慧过人,又识大体,怎么可能只是帮上些忙而已。公子的身边有颜小姐,又有韩二小姐,那简直就是如虎添翼了。”
听到“颜小姐”三个字的时候,韩子桐的目光微微的闪烁了一下。
不过,她立刻就微笑了起来,对宋宓说道:“公子言重了。”
说完,便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一旁脸色越发难看的韩若诗道:“姐姐不要怪妹妹匆促行事,我也是日夜兼程才赶来这里与你们相会的。姐姐,我敬你一杯。”
韩若诗看着她奉到面前的那杯酒,没说话。
韩子桐望着她,真诚的道:“姐姐不喝这杯酒,难道是在生妹妹的气吗?”
就在她们两姐妹之间的气愤微微的有些僵持,甚至有些尴尬的时候,一直跟在韩若诗身后的侍女小莲转了转眼睛,便上前尖着声音说道:“二小姐,大小姐怕是不能喝这杯冷酒了。”
“哦?为什么?”
小莲清了清嗓子,像是在宣布什么重大消息似得,说道:“大小姐怀有身孕,这样的冷酒,不能喝的。”
韩子桐的指尖一晃,酒水在杯子里微微的荡了一下。
她看了看小莲,目光又慢慢的转向了韩若诗,看向她还算平坦的小腹,那张明艳的脸上仍旧是微笑着,不过吹过了一阵寒风,让她的笑容添上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寒意。
“是吗……?”
第1785章 她变漂亮了
“是吗……?”
韩子桐说完这句话之后,只顿了一下,那张原本就因为酒意而微微发红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热情的笑容,一双氤氲着雾气的眼睛都笑弯了,高兴的说道:“这可太好了。”
“……”
“姐姐,你终于得偿所愿了,妹妹可真为你高兴啊。”
“……”
韩若诗微微蹙了一下眉头,看着眼前笑容可掬的韩子桐,她大概也有些恍惚了,到底她是真的开心,还是场面上的敷衍,大概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对于自己的心思,这个妹妹到底知道了多少,又了解了多少。
所以,看到韩子桐这样愉快的样子,她自己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韩子桐的脸上却是刚刚出现之后就一成不变的微笑,甚至比刚刚都更热烈了一些,虽然是寒冬腊月,却给人一种马上就要春暖花开的错觉,她微笑着说道:“这可是大喜事一件。”
韩若诗似笑非笑的说道:“是啊。”
“不过……”
韩子桐接下来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立刻就让她的脸上露出了警惕的神情,她说道:“不过什么?”
“不过,姐姐你的身体——”
韩子桐关切的看着她,柔声说道:“姐姐的身子一向都很虚弱,之前在南方的时候,天气温暖还好,可现在北方这个冬天,可要比南方冷得多了。姐姐你——你的身子,受得住吗?”
听见她这样的关切,韩若诗越发看不透她的意思,也越发的谨慎:“这,也还好。”
“这件事情可不能马虎。”
“……”
“姐姐的身子一向就弱,这一胎,姐姐可一定要小心保养,就这么在路上颠簸,万一要是影响到胎儿了,那可怎么办?”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甚至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了韩若诗的手,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倒是让人感怀,但不知道是外面太冷,还是她的手太冷,当她摸到韩若诗的手的时候,韩若诗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她的目光也透出了几分冷意,警惕的道:“那你的意思呢?”
韩子桐微笑着说道:“我刚来这里,哪能有什么意思?只是关心姐姐的身子,也关心我这个未来的小外甥,说不定也是小外甥女儿——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尽我所能去保护他们。”
她这番话,说得周围的人都有些动容,尤其宋家的这几位,看得出来,虽然宋宣和自己的父兄大志不在一条路上,可这一家人却是难得的感情和睦,这在其他的地方都很少见,所以见到这样一幅姐妹情深的场面,连宋怀义脸上的冷漠都消融了几分。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裴元修突然开口了,他说道:“好了,子桐,你说的这些,我会考虑的。”
韩子桐回头看着他,微笑着“嗯”了一声。
但韩若诗却显然有些茫然,或者说有些慌了,她望向裴元修,似乎还想询问刚刚到底韩子桐说了什么,裴元修又会考虑什么,但不等她开口,裴元修已经说道:“若诗,你——你先回去吧。”
“元修……”
“我说了,这两天你先不要出来,刚刚子桐说得也对,你的身子不好,回去休息吧。”
“……”
不管韩若诗有再大的委屈,但这一回她做的事的确不够任何委屈来抵消,哪怕是肚子里这个对她来说得来不易的孩子,所以听见裴元修这些话,她咬着下唇,终究还是委委屈屈的起身,转身离开了。
韩子桐甚至还送她出了大门。
韩若诗往另一边走去的时候,她站在门口,一直看着自己姐姐的背影离开,不过当她转身回去的时候,目光仿佛往我这边溜了一眼,却并没有任何停留,又转身走了回去。
我伸手抓紧了披在肩头的衣裳,也慢慢的转过身去。
站在一旁的花竹有些诧异的看着我:“颜小姐,你不进去吗?”
我淡淡的摇了摇头:“他们也没请我,我就不进去了。”
“哦……”
听见我这么说,大概她也能理解这种“受冷落”的滋味不好受,所以沉默不语的跟在我身后,倒是上阁楼的时候,我一边沉思着,一边不经意的轻轻说道:“花竹啊,你觉得子桐小姐这一回来……有什么不同吗?”
出乎我意料的,花竹立刻说道:“颜小姐也察觉到了啊。”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
花竹道:“云山跟我说了,我也觉得了。”
“……”
“这一次子桐小姐来,好像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
“……”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她跟以前不一样了。”
“……”
“而且,颜小姐你发现没有,子桐小姐比以前漂亮了好多。”
“……”
我看着她沉默不语,只是眼角透着一点笑意,花竹看着我,认真的说道:“难道不是吗?”
我笑了笑:“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了。”
其实,她们这对姐妹容貌相似,但从见过面之后,我就几乎没有弄错过她们俩,原因很简单,就在“漂亮”这个问题上——虽然容貌相似,可韩若诗却是容妆精致,不仅穿戴非常的讲究,每每出现的时候也总是带着娇柔的气息,连在卧虎寨里,申啸昆对她都小心翼翼的,就可见她那种我见犹怜的气质有多刻骨了。
而韩子桐,有着相同的容貌,但打扮却显得简单得多,虽然不至于是朴素无华,可总有一种不敢与之争锋的退避感,她的妆容相当的简单,有的时候甚至没有,所以要分辨出她们姐妹,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
可这一回,在大堂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连裴元修都差点弄错了。
韩子桐一下子漂亮了起来。
也许,只是妆容上一点小小的变化,只是笑容上更加了一分灿烂,可她整个人都跟以前不同了。
但是,对于这种变化,我却有些不定了。
韩子桐这一回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大概答案还要再将来才能慢慢的找到,但现在,虽然她一句话都还没有跟我说过,我却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她的心境的变化,至于她表面上的变化,连迟钝如云山花竹这样的小姑娘都能感觉得到。
人在经历过生死之后,总是会有一些变化的。
如果不能让自己比之前看得更清楚,想得更明白,又怎么能对得起生死关头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呢?
只是……
韩子桐的改变,对她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
可是在这个时候,对我,对整个时局,又会有怎样的影响呢?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未见得有什么危险或者幸运的预感,只是对着这个完全陌生样子的韩子桐,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但我心里很明白,更加无所适从,或者说更加茫然无措的,是那个一直以来以为自己可以将她牢牢的把控在手里,却突然有一天发现,这个妹妹,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反而像是一个有了生命,有了自己思想的木偶,开始完全失控的韩若诗了。
|
第二天,大概因为前一天熬夜,又颠簸了那么久,我起得很晚,起身之后还觉得全身都发沉,难受了好半天才起床梳洗。
结果丫鬟们告诉我,一大早,裴元修和他们家老爷少爷们,连同崔家父子,都走了。
“去哪儿了?”
“好像又是去沧州城了。”
“哦……”
我倒是不太意外,这件事想来是一直挂在他们心头的,毕竟沧州城拿下来不在他们的预料当中,城中又发生了那么诡异的一场大火,将可能查到“奸细”的线索都烧成了灰烬,裴元修让谢烽留在那里就是为了查这件事,现在他更加笃定了自己要加快脚步进入京城,就必须要更快的解决沧州的问题。
唯一让我有些意外的是,韩子桐也跟他们一起去了。
虽然在金陵的时候,很多事情就是他们两一起办的,但这一回在沧州,韩子桐仍旧跟进跟出,给人的感觉,好像她跟他,跟得更紧了一些。
吃过午饭之后,我便闲步溜达了一会儿,然后绕去了章老太君的居所。
这里和往日一样安静,我进去的时候,丫鬟们说她还在午睡,我心里觉得有点遗憾,正要退出来,就听见卧榻上那位老人家懒洋洋的说道:“谁说我睡了?我老人家,精神着呢。”
丫鬟们急忙跑了过去。
我也走进去,微笑着说道:“打扰您了。”
她没立刻理我,而是让丫鬟们拿了热帕子来擦擦脸和手,吩咐她们都出去,自己要跟“儿媳妇”好好的说说体己话,那些人都退出了房门,我才慢慢的走到她的面前,轻声道:“老太君。”
她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我,那双原本就清明的眼中透着说不出的慈爱和温柔,她柔声道:“儿媳妇,你可让老身盼得好苦啊。”
我的笑容微微的一滞,低声说道:“这里没有别人,老太君……何必还要装糊涂呢?”
看着我已经有些勉强的笑容,这位老人家迟疑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颜小姐真的觉得,老身这么叫你,是因为糊涂吗?”
第1786章 兄友弟恭,友善得很
看着我已经有些勉强的笑容,这位老人家迟疑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颜小姐真的觉得,老身这么叫你,是因为糊涂吗?”
“……!”
我的心猛地一颤。
虽然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称呼我,但因为宋家的人都告诉我她老糊涂了,而后来我也知道她是在装糊涂,所以对这个称呼的接受也就顺其自然,并没有多想,可现在,她的这一句话,就让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儿媳妇……
她是裴元灏的奶娘,虽然这么说有僭越之嫌,但她的的确确喂养了这个九五之尊,是有为母的名分的,也许在她心里,有着某些不能诉之于口的情感,她不能称那个人为儿子,却转而将我称为“儿媳妇”。
眼看着我的脸色微微的黯了下去,章老太君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老身知道,你跟皇帝——你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事。京城那边也传来过不少你的消息,老身都听说过。”
“……”我沉默的看着她不语。
“后宫的事情,老身当年看得太多了。”
“……”
“现在,也不能多说,不过这一次,你肯出手,老身很感激你。”
“……”
“老身也要替皇帝陛下感激你。”
说完,她站起身来,对着我深深的一揖。
这个时候我才上前一步急忙扶住她,轻声道:“老人家这样的话,就是折我的寿了。”
章老太君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更深了一些:“你当得起。”
“……”
看见我的脸色更加黯然了一些,这位老人家倒是个很和蔼,也很贴心的人,便说道:“好,我们不说这些。”说完,她反手轻轻的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她的卧榻边坐下,我定了定神,这才对她说道:“这些日子,辛苦老太君了。”
她知道我说的是她装疯卖傻的事,苦笑着轻轻的摇了摇头:“苦,倒是不苦。”
我看着她的眼睛:“怕是心里,难熬。”
她抬眼看着我。
我轻声说道:“宋二公子也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可是这么做,心里怕是也煎熬得很。不过老太君,我还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老太君会放弃自己的儿子,而决意要帮助皇帝陛下呢?”
她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宣儿跟老身说过很多他的见闻,他这么做,自然也有他的道理,不过他的那些道理,老身都不明白,老身也不懂,老身只是——没办法看着自己奶大的孩子,被自己的亲儿子密谋推翻。”
她沉默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换做任何一个母亲,也会这么做的。”
我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之前,我以为她是个深明大义的老人家,是因为能体会皇帝的苦心,也是跟自己的孙儿想得一样,所以做这些事,现在看来,原来她只是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就如同有一天,裴元灏如果要赐罪宋怀义,以她这个母亲的立场,也一定会去求情保命是一样的。
我笑着说道:“难为您老人家了。”
她摇了摇头:“老身已经这把年纪,做什么事都按着自己心里想的来,倒是你——”她说着,目光慢慢的往下,看向了我的肚子:“难为你了罢。”
“……”
这一回,我的喉咙不由的哽了一下。
这个孩子的一切,当然是瞒不过这位老人家的。
章老太君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说道:“你可还记得那一次在观景楼上的时候老身就跟你说过,他们兄弟从小到大,就是喜欢抢,就是喜欢争夺?”
我点了点头。
她说道:“其实,他们两兄弟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兄友弟恭,友善得很。”
“……”
“虽然也抢彼此的东西,但往往都是,你喜欢我手里的,我喜欢你手里的,各自拿走倒也罢了,还从来没有过冲突。”
“……”
“但是有一次,他们争夺的,就是同一样东西。”
“……”
“那一次之后,就慢慢的变了。”
“争夺同一样东西?”我看着她:“是什么?”
章老太君的目光微微有些恍惚,想了很久才说道:“老身还记得,好像是从西川送来的一样宝贝,一个晶莹剔透的水精瓶,以前宫里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皇上——太皇上一拿到,就传给大伙瞧,结果,两位殿下就都看上了,都去问太皇上讨。”
她说到这里,目光微微的闪烁:“老身记得,那是殿下第一次开口,问他的父皇讨要一样东西。”
“……”
“似乎太子殿下,也是第一次开口。”
我说道:“那,太皇上把那个瓶子给了谁?”
章老太君看了我一眼,说道:“给了太子殿下。”
“……”
“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册封太子,应该是给了二殿下。”
“哦……”
我点了点头,其实这个不算顺理成章,也不算意外,两个儿子都要一样东西,必然只可能给一个不给一个,终是会有一个结果,就是其中一个拿到,其中一个拿不到。谁拿到都有可能,谁也都有可能拿不到,我只当一件事听过便罢,但看着章老太君的神情却有几分凝重,仿佛不该如此。
我轻声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章老太君轻轻的说道:“在这件事之前,虽说他们两兄弟从来没有争夺过同一样东西,但在赏赐方面,太上皇从来都是不偏不倚,没有见他偏爱过谁,也没有见他压制过谁。”
“……”
“那一回,其实大家都以为,他还是会和以前一样,要么两个都不给,要么两个都赏赐一样东西。”
“……”
“可是,他却将那水精瓶赏赐了二皇子殿下。”
“……”
“这在当时,是非常骇人的一件事。”
这一下,我才真正会过意来,如果说当时裴元修还没有被册封为太子,那么一次赏赐,就很有可能让人判断出裴冀心中偏向。
而他的偏向是——裴元修?
虽然我已经知道裴元灏的离奇身世,也多少能体会得到,裴冀对这个儿子一定有着一些不同于其他父子之间的情感,但论起这两个人的心性,在当初的皇城里,的确裴元修要比他出色得多,连西山书院的学生在销香院里讲课的时候,都称赞他品性出众。
裴冀在那个时候偏向他,的确不算意外。
而我也想到了一件事——“那,这件事之后,是不是他就被册封为太子了?”
章老太君抬头看了我一眼,倒像是有些惊愕于我的敏锐,轻轻的点了点头,但她又说道:“不过,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
“那个水精瓶被赐给二皇子之后,就一直放在他的宫里,但有一天,突然碎了。”
“碎了?”
“对,碎了。”
“怎么碎的?”
“无缘无故的,就碎了。”
我诧异的看着她,而章老太君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也多少染上了一丝茫然的阴霾,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没有人知道是怎么碎的,只是在宫里传出了这么件事,后来没过多久,皇上就下诏册立了太子。”
“……”
我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太久,连亲身经历过的章老太君都说“无缘无故”,可见真相早已经淹没在了时间的灰烬当中了。
可是,这一对兄弟,他们之间的争斗,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我心中不免一阵喟叹。
皇城那九重三殿,表面上看起来风光而华丽,是世人眼中天上宫阙一般的存在,但谁又知道,那里面到底有多少阴谋诡计,又隐藏了多少的污秽心思呢?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老太君,赵淑媛……您熟悉吗?”
“淑媛娘娘?”
似乎有些意外我会提起这个人,章老太君转头看着我,说道:“算不上熟悉,她是当时贤妃身边的人,也跟我们这边走得很远,老身跟她搭上的话怕是都不超过十句的。”
“但,总是见过的,对吗?”
“那是自然。”
“那,您在宫中的时候,她已经——生下孩子了吗?”
这一回,她更意外了一些。
转头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道:“你说的是,四殿下?”
“是。”
“她,她是在殷皇后怀孕的时候,承恩而得以册封的,不过她人老实得很,也本分,平时都没什么主子的款,更无意争宠,所以皇上半年都不大去她哪里。老身记得,都是在几位殿下四五岁上的时候,她才怀上龙种。”
我的呼吸都紧了一下。
虽说早就知道她是宫里的老人,而且是跟在皇子们身边的人,必定探知得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但问起这件事,实在是我的意外。
我压低声音,而声音也因为内心的悸动微微有些发抖:“那,她怀孕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那倒没有,”章老太君摇了摇头,但立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似得,说道:“不过,赵淑媛怀孕的时候倒好,没像宫里其他的嫔妃们那样三灾八难的,当时皇后很护着她。只是——她生产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我急忙问道:“什么问题?”
第1787章 接下来的路,不太好走
章老太君说道:“四皇子殿下,不是在宫里出生的。”
“什么?”
我大吃一惊,一个皇子竟然不是在宫里出生?这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我立刻就想到,若不是出现了一些意外,也就不会有现在,赵淑媛的孩子被人换走,天各一方的惨剧了。
我急忙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章老太君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那个时候,赵淑媛的孩子其实还没足月,但她平时都在贤妃——那个时候已经是皇后了,都在皇后的身边侍奉。毕竟,她本就是皇后的人,两个人走得近也是常事。不过那一次,皇后突然提出要去郊外的一座寺庙祈福,让赵淑媛也随她一起。”
“……”
“虽然孩子没有足月,但大着肚子进进出出,总是不方便的。老身记得那个时候,赵淑媛其实并不想去,可毕竟是皇后的命令,她人又老实根本不敢违抗,也就跟着皇后出宫去了。”
“……然后呢?”
“然后?原本说好是当日去,当日回,可那天过了酉时,还不见他们回宫的车驾。太上皇好像是一直忙于政事,也没有过问,但眼看着天黑了也觉着不对劲,就派人去催,才知道淑媛娘娘突然在寺庙里就生产了。”
“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
原来是在这种情况下,赵淑媛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也就是属于皇室的四皇子。
现在想来,这件事应该从头到尾就是殷皇后的设计,连章老太君都觉得奇怪,宫里别的嫔妃怀孕总是三灾八难,唯有赵淑媛格外的顺利,说是有皇后娘娘的庇佑,但其实——也的确是庇佑,殷皇后就等着这个孩子的出生,等着自己抓住赵淑媛的把柄,又怎么会让这个孩子出事呢?
而她提出去郊外的寺庙祈福,还要带着赵淑媛一起,那目的就更明显了,在宫里换走一个嫔妃的孩子毕竟是有风险的,但在郊外的寺庙,守卫不似皇宫里那么森严,只要事先做好安排,这件事就不难办到。
至于赵淑媛没有足月就生产,她当然是等不到赵淑媛足月,足月的时候,皇帝再放心也不会让一个将要临盆的孕妇出宫;不到足月的日子去那寺庙里,用任何催产的法子,都可以达到她的目的。
我的心里不由的一阵酸楚。
想到赵淑媛,章老太君一口一个的老实人,连争宠的心思都没有,不过是因为过于亲近,探知了殷皇后的秘密,就被这样算计,这一生,都没能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种痛苦,若发生在我身上,只怕早已经让我肝肠寸断了。
章老太君轻声说道:“听说过程很凶险,但所幸皇天庇佑她,母子平安。”
“……”
“回宫以后,知道生的是个皇子,太上皇也很高兴,原本还要加封她的,可不知为什么,她生了那个孩子之后,人反倒更木讷了,太上皇去看她的时候也没个笑脸,几次下来,太上皇心也冷了,所以没再提加封的事。”
我的心里越发的酸涩了起来。
倒是章老太君看了我一眼,道:“颜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
我略有迟疑。
其实当赵淑媛在甘棠村把换子的事公诸于众之后,这件事就不算秘密,只是赤眉白眼的在章老太君面前说起来,似乎也没什么意义,她到现在也并不知道那个老实人遭遇了多痛苦的事,若告诉了她,往事不可追,不过给人白添上几分伤感罢了。
只是——赵淑媛当年生下儿子的地方,是在郊外的寺庙里。
我记得刘漓跟我说过,魏宁远被他们捡到的地方,似乎也是在京城的郊外。
难道说——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的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我和章老太君对视了一眼,都立刻抿上了唇,而外面很快就响起了敲门声,她的丫鬟在外面说道:“老祖宗,二少爷回来了。”
宋宣回来了。
也就是说,裴元修和韩子桐他们,都应该已经回来了。
我知道不能再停留,便起身向她告辞,很快,几个丫鬟都进来了,章老太君还恋恋不舍的拉着我的手腕,柔声说道:“儿媳妇,闲了多来陪陪我这老太婆。”
我点点头:“你老人家放心吧。”
说完,便走了出去。
刚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器宇轩昂的宋宣迎面走了过来,他看见我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只是因为身边跟着人,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就简单的点了点头:“颜小姐又过来看奶奶啊。”
我笑道:“我闲的无事,过来陪老人家说说话。”
他也笑了笑:“有颜小姐陪着,就算我们这些儿孙再忙一些,奶奶怕是心里也没那么不痛快。不过,我看颜小姐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熬了夜,就是这样的。”
“那颜小姐可要好好的保重了,接下来的路,怕是不太好走的。”
“……哦。”
我看了他一眼,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从我身边擦肩走过。
掠过的一阵风,吹得我腮畔凉凉的,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也没说什么,正要继续往前走,他却又停下脚步,对我说道:“颜小姐,裴公子和韩二小姐还没有回来呢,你过去找不到他们的。”
我又是一愣:“他们,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吗?”
他说道:“我们在城内处理完了一些事之后,原本是要一起回来的,但韩二小姐说有些事想要跟裴公子单独说,所以他们两就留在那边了,可能还要晚一些才会回来。”
“哦……我知道了。多谢二公子告知。”
“哪里。”
他转身走了,我也走了,可心里却默默的升起了一点疑窦来。
我知道现在我们每说一句话都是要小心翼翼的,因为裴元修知道他的身边有“奸细”,所以必定会加倍小心的审视宋家和崔家的每一个人,那么他刚刚的那些话,一定都是深思熟虑过之后才说的。
接下来的路,怕是不太好走。
什么路?
韩子桐要单独跟裴元修谈事,又有什么事,是不能回到宋家来谈,而是要在沧州城内谈的?
这两件事,有关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