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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青衫     山河为歌txt下载     山河为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743章 就是治的这一批人

    大门一开,狂风就卷着雪吹了进来,即使我坐在二楼,都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凉。

    我下意识的推门出去,扶着长廊上的围栏往下一看,竟然是两个全副武装,铠甲加身的将士从外面走了进来。驿站里的,自然此刻已经不是属于朝廷的驿官,而是他们的人,连忙迎了上去。

    其中一个将士问那些人:“裴公子呢?”

    “裴公子正在房中休息。”

    “快去禀报。”

    “是。”

    不一会儿,裴元修身边的常随就走了出来,将他们两迎了过去。

    我便也准备往下走,刚刚走到楼梯口,就遇上了谢烽。

    大概是因为之前在淮安的时候花竹没能保护好我,所以受到了责备,而这段日子,虽然贴身保护我的还是花竹,可谢烽出现在我身边的时间要多得多了。

    只是,他往往没什么话,我就算旁敲侧击的想要问出什么来,也没有问花竹他们来得容易。

    不过这一回,他在楼梯口一看见我,就说道:“颜小姐有什么事?”

    我说道:“我饿了,想下去吃点东西。”

    “在下陪你去吧。”

    “……有劳了。”

    他陪着我下了楼梯,裴元修他们的房间是在离楼梯口不远的地方,经过的时候,我只听见里面传来了韩若诗带着紧张的声音:“什么?沧州竟然还没有——”

    话都没听完,谢烽就领着我走到下面大厅中央去了。

    我当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拗,乖乖走到大厅中央找了张桌子坐下,立刻就有馆驿的人迎过来,陪笑着说道:“谢先生,颜小姐,裴公子他们还没出来。”

    意思是,还不着急上菜。

    我微笑着说道:“裴公子和夫人大概不会跟我一起吃了。我饿了,你们有什么小菜就送上来,我哄哄嘴巴就是。”

    那人立刻说道:“不敢不敢,颜小姐若是饿着了,就是我们的不是了。我们立刻为颜小姐上菜。”

    说完,便转身下去忙碌了。

    转头再看谢烽,他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像是就准备跟我坐一桌吃东西似得。

    我的心思其实还在裴元修他们的房间里,那两个将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沧州城内跟他有过联络,和周成荫他们一样,约定起兵共襄大事的人,沧州已经非常靠近京城,这里的豪强士绅并不像其他地区能有那么大的势力,毕竟临近天子脚下,没那么容易蒙蔽朝廷,但还是有那么一两家,权势熏天的。

    一个,是当年裴冀的贴身侍卫,姓崔,告老还乡之后就到了沧州,因为他跟在皇帝身边,认识了许多的达官贵人,也能跟皇帝说得上话,所以当地的人都非常的奉承他,以至于现在子孙也多为显贵;还有一个,听说就是裴元灏的奶妈宋章氏,她的婆家宋家就在沧州,如今儿孙满堂,也是当地非常有权势的人。

    刚刚来的那两个人,虽然都是身材高大,铠甲加身,但显然,衣着的细微处还是有些不同,应该是来自不同的家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你在想什么?”

    我正想得出神,谢烽突然开口,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呃?”

    “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不像他的身手,也不像他的剑那么锋利,但那种隐隐的压迫感还是让人无法忽视,我倒也毫不避讳,微笑着说道:“我在想刚刚来的那两个人,应该就是沧州的人吧?”

    谢烽淡淡的说道:“当然。”

    “和你们有——”

    “合作。”

    “哦,”我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是不是崔家,和宋家的人?”

    他看了我一眼:“你知道?”

    我说道:“我毕竟在皇城里呆过那么多年,有一些事,多少也是听说过的。”

    他点了点头,道:“没错,就是这两家的人。”

    我有些意外他会真的跟我说这些,毕竟这一路上,大概是为了安全起见,除了裴元修来找我,会有人跟我说说话之外,其他的人几乎见到我除了问安和服侍,别的几乎不会多跟我说什么了。

    趁着这个时候有人开口,我索性说道:“宋家,我记得跟皇帝是带亲的。”

    谢烽又看了我一眼:“这个,没有人比你知道得更清楚了。”

    “可是,我也有不清楚的,”我笑了笑:“章老太君明明是皇帝的奶妈,按说她对皇帝应该是很有感情的,皇帝也不曾亏待过她,堤南宋家在沧州城内鼎鼎大名,可借的都是皇帝的名,怎么现在,宋家的人反倒来跟你们——合作了?”

    谢烽淡淡的,也不看我,说道:“我不信你想不出来。”

    正在这个时候,馆驿的人送了饭菜上来,我们两个人的对话也就断了。

    其实,我倒也不是想不出来。

    宋家的章老太君是皇帝的奶妈,在裴元灏成年之后就回到了沧州,但朝廷还是非常的厚待他们家,据说过去逢年过节的时候,皇帝都会特地让人送礼到沧州去,这样一来,宋家的名气就更大了。

    不过,宋家却没什么人去走仕途,据说章老太君有一个孙儿叫叫宋宣的想要做将军,还是被扔到军队里做了一个参军,让去历练,后来如何就不知道了,宋家几乎就没有人再入仕,可毕竟有着这一层关系在,宋家在在沧州还是远近闻名,上有朝廷的官员庇护,下有一些富商财主为了搭上话而奉承,虽然宋家没有人当官,但到最后,倒是比当官更实惠一些,成了横行一方的豪强势力。

    但,裴元灏的新政,治就是治的这一批人。

    虽然有着那一层奶妈的关系,可触及到利益,再好的关系,再深的感情,也都不算什么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突然被撞开了,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我转头一看,原来是拉粮食的马匹路过门口,有一匹马无意中踢开了大门,而马背上托着的粮袋一斜,一些稻谷就洒了下来。

    这么大风雪天,竟然立刻就有几只雀鸟飞下来啄食,险些被马蹄给踩踏。

    谢烽见此情形,轻轻的说了一句:“这个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简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站头看着他,说道:“世人碌碌,所求唯利。”

    他冷笑了一声。

    我说道:“那,你到底求什么呢?”

    这也是我这么久以来,最看不透的一点。

    之前问他,被他用一句“我所求者,本应与颜家相同”给盖了过去,可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眼看着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谨慎的神情,我轻轻的说道:“其实你不说也没关系,现在我们已经要到沧州了,过了沧州,再过天津,就要进入京城了。我觉得,也许答案就在京城。”

    他的脸色微微一沉:“哦?你这么肯定?”

    “现在裴元修身边的人,就和你刚刚说的一样,不过是为名为利,可你——你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人,你似乎也并不在乎名利,也就是说,有名利以外的东西再驱使你。”

    “……”

    “造反,这可是要掉脑袋的,能让人铤而走险,不惜冒杀身之祸的,除了名利,大概就是——”

    我看了他一眼,说道:“恩怨情仇。”

    他的脸色又是一沉。

    虽然这四个俗气得很,已经从说书先生的嘴里讲烂了,但如果要论起世间的事来,除了名利之外,大概就真的只有这四个字了。

    而谢烽脸上的表情,也让我觉得的确如此。

    我轻轻的说道:“到底是恩,是怨,是情,还是——”

    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听见那一边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我和他都回过头去,就看见那两个身着铠甲的将领走了出来。

    原本他们并没有在乎坐在这里的我们,但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其中一个仿佛“嗯”了一声,回过头来看着我们。

    确切的说,看着我。

    另一个感觉到他脚步的停顿,转头看着他:“怎么了?咱们还得赶紧回去。”

    “等一等,”那人抬手,然后慢慢的走到我的面前,说道:“敢问尊驾,可是颜大小姐?”

    我没想到这样的地方有人会认出我来。

    于是站起身来,向对方行了个礼:“还未请教。”

    那人确定了我的身份,立刻后退了一步,更加礼数周到的拱手行礼:“在下,宋宣。”

    “……”

    没想到,还真的撞上了。

    这个人就是章老太君的孙子,那个曾经担任参军,在军中历练过的宋宣。

    看着他现在一身铠甲加身,倒是器宇轩昂的样子,只不过,拜的不是皇帝,做的也不是保家卫国的事。

    这人倒不知道我心里在腹诽什么,反倒是很认真的说道:“祖母曾经跟在下说过,如果能得遇见颜大小姐,务必请颜大小姐光临寒舍,祖母想要见见你。”

    “章老太君,想要见我?”

    这就更让我意外的。

    不过就在这时,裴元修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听到了宋宣的话,他轻轻的说道:“现在,还不方便。”

    我和宋宣都抬起头来看向他。

    立刻,宋宣就笑了一下:“是啊,至少也要等这一仗打完。”

    这一仗?

    我微微蹙眉,抬头看着他们——这一仗?

    难道说沧州,还在打仗?!

第1744章 你想进京,见谁?

    难道说沧州,还在打仗?

    大概是因为意识到这句话已经透露了太多的东西,裴元修轻轻的说道:“两位辛苦了。不过,前方事情紧急,我也就不虚留两位。”

    宋宣和另一个将领立刻会过意来,两个人都对着他抱拳道:“公子,我们就告辞了。”

    裴元修一抬手:“不送。”

    大门一打开风雪就往里灌,吹得人身上一凉,他们两很快就走了出去,而我趁着门打开的时候往外看了一眼,就看到外面除了有仆从牵着他们的马过来,还有一队人马紧跟着他们,刚刚听到的马蹄声就不止这两个人,看样子应该是从沧州一路跟过来,现在又要回去。

    在这样的地方,都有这么多人跟着,也就代表,这个路面上,不算太平。

    门又关上了。

    经过了这个小小的插曲,谢烽没有再继续陪着我吃饭,而是被裴元修叫到了一边去,似乎是要交代什么事,我就一个人默默的坐在那里,享受了一大桌的菜肴。

    但终究也是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点之后就放下了筷子,而这个时候正好看见那个小莲从一边走了出来,一看见我坐在那里吃饭,脸色立刻变得冷冰冰的,似乎还瞪了我一眼。

    她站在那边,冷冷的说道:“来人啊。”

    馆驿的仆从立刻上前,她吩咐道:“夫人有些饿了,你们赶紧去准备一点吃食,记着,要精致一点的,可不是谁人都能吃的那种!”

    那馆驿的仆从被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很快答应着下去了。

    我原本打算吃了这一点就回房的,这个时候反倒不想走了,索性又坐在那里自己盛了半碗汤喝起来,不一会儿,仆从就从厨房那边拿了饭菜送过来,原本是要直接送到韩若诗的房间里去,我却坐在那里对着他招招手:“你过来。”

    那仆从不明就里,但我开口了,他还是立刻走过来。

    “颜小姐有什么吩咐?”

    “这,都是些什么吃的啊?”

    “哦,这是松鼠鱼,这是盐水鸭,还有这是桂花糖芋圆……”

    我看着,点点头:“有趣,你们这里倒也能做出这么正宗的金陵名菜。”

    那仆从陪笑道:“知道贵客们都是从金陵来的,所以厨房里的厨子都是特地招来的,就是为了服侍各位。”

    “你们倒是有心了。”我笑了笑,又说道:“对了,你们家老太君的身子如何?”

    那仆从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又问起了章老太君,但还是急忙回答道:“老太君年级大了,身体也还硬朗。只是这两年,精神不济,很多事情都不怎么过问了。”

    “哦……”

    我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边的门被打开了,小莲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脸不耐烦的说道:“怎么还没有送——”

    话没说完,就看见那个仆从捧着饭食站在我的面前,立刻沉下了脸:“你在干什么?”

    我对着她,只淡淡的用眼角看了一眼:“你在问谁?”

    小莲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急忙走过来,那仆从也慌忙说道:“请恕罪,因为颜小姐有些事情要问,所以小人才——。”

    小莲没说话,伸手接过了那些东西,转身走回了房间里,还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我坐在原地,看到那仆从一脸尴尬的样子,我自己反倒不怎么在意,只笑了笑,便转身上了楼。

    刚刚走到二楼的走廊上,就听见那个房间的房门又打开了,小莲将刚刚端进去的那些东西全都扔了出来,吩咐那仆从道:“这些东西我们夫人都不想吃了。照原样再做一份来。我去厨房看着你们做!”

    我已经回到房里,看见小莲走过去,似乎还对着这上面狠狠的瞪了一眼。

    我摇了摇头,慢慢的关上了门。

    |

    外面的风雪整整肆虐了一个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才停了下来。

    我起身之后,推开二楼的窗户往外看,就看见外面一片白皑皑的雪原,旭日初升,阳光照在白雪上,闪烁着淡紫色的光芒,又宁静又好看,这个时候只觉得天地都清净了。

    但是,这种清静没过一会儿,就让我感觉到不对劲了。

    尤其是早饭过后,我走出驿馆大门,看见门前的那条路上,经过一夜的风雪已经堆积起了厚厚的雪,平整得想是被泥水匠侍弄过似得。

    这座驿馆是在官道上,而且旁边也有不少的小路,我从南到北,从北道南的也走了许多次,当然见识过官道上的拥挤,可是从昨天,我们的人来到这里,到后来那两个将领路过,再到现在,已经这么长的时间了,路上居然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也就是说,官道上,没有一个人路过!

    虽然我知道打起仗来,就跟平日里完全不同,之前过扬州淮安的时候,官道上也是人烟稀少,但还没有到绝迹的地步。

    可现在,这条原本离沧州不远的官道上,却出现了人迹罕至的情况。

    这,不太对。

    就算是在打仗,但打仗也该有伤亡,甚至有增援,有撤退,该有人才对。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看着眼前的雪地发呆,这时,原本就跟在我身后的花竹走上前来,轻轻的说道:“颜小姐,你在想什么?”

    “……”

    “外面冷,你还是进去休息吧。”

    “……”

    我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驿馆外那条寂静的官道,然后慢慢的转身回到了驿馆内。

    坐在房间里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注意听着外面的动静,甚至经常打开窗户往下看,官道上仍旧是厚厚的积雪,没有一个代表有人路过的脚印。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甚至,连裴元修的他们的行动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我很清楚的记得,他曾经跟邪侯奇约定,最迟三月要达到京城,而现在已经二月底,而且我们也已经到了沧州,只要过了沧州,就几乎打开了京津的大门,进入京城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

    但从昨天到今天,他就这样在这座驿馆里停了下来。

    当然,平时路过其他的城镇的时候,他也会稍作停留,因为那些跟着他起事的人会宴请招待,而且双方还要协定粮草的运送,兵力的调配等等,虽然不像在淮安那样停留那么久,但见面还是要的。

    可昨天,除了那个宋璇和另一个崔家的将领过来了一趟,就没有人再来了,就连那两个人来,都是铠甲加身。

    种种迹象都说明,沧州没有像淮安,像徐州,像济宁那样提前被人拿下,等着他过去“接手”而是现在还在打。

    这一点,就值得玩味了。

    之前路过了那么多地方,那些人都是在十一月左右就拿下了当地,有的是诛杀了地方官,有的是直接劝降,这也让裴元修北上的路途一路畅通,几乎没有什么阻隔。可沧州,这个地方不算什么军事重镇,而且是崔、宋两家一同起事,怎么会比别的地方还更晚拿下呢?

    我正觉得奇怪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我心里一动,急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看,却见驿馆的外面列了一支长长的队伍,竟然都是那些跟随我们从金陵一直到这里的士兵。有几个将领正在调度,而这些士兵全都全副武装,整整齐齐的队伍走出了驿馆,踏上了外面那条安安静静的,直指向北方的官道。

    这是——

    裴元修的兵,要往沧州那边调?

    我顿时觉得更加的奇怪了。

    这一路上,裴元修带的兵几乎都没有过动静,毕竟沿途都已经有人打开了各个城镇的大门,他的兵,我很清楚是为了进入京城做准备的,可现在这里才到沧州,而且有两大家族,为什么他就开始调派自己的兵了。

    沧州城的局势,到底是如何?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可是站在这个小小的窗口,又完全不足以让我看清远方的局势,我一只手扶着窗框,被外面的风冷吹得手指都冰凉了也没有知觉,只是当我看到那支队伍慢慢的走远,一直成为视线中一条细长的,宛若细蛇的黑线时,身后传来了“吱呀”一声。

    回头一看,门被推开了。

    裴元修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我站在窗边往下看。

    我的手指微微的颤抖了一下,下意识的放了下来,风立刻就将窗户吹得关上了。

    “砰”地一声,在这个骤然安静下来的房间了显得有些震人,但他什么都没说,走过来将窗户关得更严实了一点,然后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抽了一下,因为手已经完全冻得麻木了,没能抽回来。

    他将我的双手包裹在掌心,轻轻的呵了口气,揉了揉:“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你这样,孩子怎么办?”

    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能硬着头皮看着自己的一只手在他的掌心里慢慢的从苍白变回到红润,指尖也渐渐的有了知觉。

    我咬着下唇,终于说道:“我们为什么不往前走了?”

    他原本低着头,还在轻轻的往我的手上呵气,这个时候睫毛颤了一下。

    他头也不抬,说道:“你很急着,想要往前走吗?”

    “……”

    “你想进京,见谁?”

第1745章 这个孩子的将来,不能怠慢

    原本已经在他的掌心中慢慢恢复了一点温暖的手指,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骤然又变得冰冷了起来。

    我的心中一悸,猛地一下把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

    他的手还保持着刚刚捧着我的手的姿势,半晌才慢慢的放开,抬头看着我,说道:“只要一过沧州,京城就不远了。”

    “……”

    “你想要见的人,很快就都能见到了。”

    “……”

    这时,门外响起了谢烽的声音。

    “公子。”

    裴元修慢慢的将手放了下去,没有回头,只说道:“嗯?”

    “宋家的人已经过来请了。”

    “好,跟他们说,我这就下去。”

    谢烽应声,然后走了,我有些诧异的看向他,他说道:“我今天要出去一趟,你就好好的待在这里。可以在驿馆内走走,但不要在外面呆得太久了。天凉,很容易受寒的。”

    我下意识的蹙眉:“你要去沧州?”

    “嗯。”

    他虽然很坦然的回答,但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多的已经不能再问了,他现在这样过来,也就是来提醒我不要胡思乱想,于是我也没有多说,听他又叮嘱了我两句之后,便目送他离开了房间。

    再推开窗户的时候,果然看见下面停了一辆马车,他很快上了马车,谢烽在旁边骑着马,带着一队人马往北走去。

    他们这一走,驿馆内就安静了很多了。

    我一直站在窗边,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雪原上,然后才推门出去,一开门,居然就看见花竹抱着自己的剑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一见我出去,立刻就很紧张的站起身来:“颜小姐,有什么事吗?”

    还是让她来看着我。

    其实在这个地方,我能施展的机会比在淮安的时候更少,更何况茫茫雪原,我就算真的能逃得出去,如果没有人帮助的话,拖着肚子里的孩子,也根本走不了多远,所以裴元修和谢烽才能稍微放心的让我留在这里。

    但我也知道,如果不是不得已,他也不会轻易的离开我,或者让我单独的留下。

    从昨晚,崔家和宋家的人全副武装的来拜访,到今天一大早,裴元修的人调兵,再到现在,他们两单独往沧州那边走,有一个事实几乎很明白——沧州的局势不简单,至少不像之前的任何一个地方那么顺利。

    只是不知道,到底如何。

    眼看着花竹很紧张的站起来看着我,我淡淡的说道:“我想吃点东西。”

    “颜小姐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我想——”

    话没说完,就听见楼梯口那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竟然是小莲扶着韩若诗,慢慢的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现在,其实肚子也并没有显出来,但架势上已经有了十足的孕妇的样子,行动都有人扶着,甚至走路的时候腰也微微的往前挺,自己的一只手撑着后腰,另一边是小莲搀扶着她的胳膊,这样走过来的时候,即使只有两个人,也显得气势夺人。

    不过,更让我奇怪的是,她们两看见我,不但没有避开,反而直接走过来了。

    这些日子,她们明明避我是避得最厉害的,就好像我身上散发着什么不详的气息,连靠近我一点,都担心沾上了。

    怎么今天,反而主动上楼来了?

    我正疑惑着,而他们两是真的已经走了过来,但还没完全靠近过来,花竹已经转身拦在了走廊上:“你们要做什么?”

    小莲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干什么?你跟谁说话呢?”

    花竹立刻说道:“夫人恕罪。”

    虽然说的是“恕罪”,可她刻板的态度,完全没有要叨扰的意思。

    韩若诗原本还算红润的的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了,但也做出大度的样子摆了摆手,说道:“你让开一下,本夫人是来找颜小姐的,”说着,越过花竹的肩膀看着我:“我,有话要跟颜小姐说。”

    “……”

    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之前他们躲我跟老鼠躲猫似得,现在裴元修走了,她反倒自己“送上门”来。

    难道说,她还有什么手段要在这个时候对我使了?

    我刚要开口说什么,花竹立刻说道:“不行,你不能过去。”

    韩若诗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什么?”

    花竹道:“刚刚公子和师傅临走的时候特地交代了,夫人你们是不能上来,更不能靠近颜小姐的房间的。”

    韩若诗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小莲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如果你不信,等晚一点公子和师傅回来,你可以尽管去问。”

    “我——”小莲的舌头一硬,立刻指着花竹骂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公子不过一句话,你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花竹人小,也没经历过这些阵仗,只咬着牙说道:“这些,这些我不管。我只管——”

    “花竹啊,”我站在她身后开口了,花竹立刻回过身来,我说道:“夫人既然上来了,就不要拦着。”

    花竹说道:“不行,师傅和公子都交代了的。”

    “……”

    “如果我不听话,师傅说了,回来会罚我的。”

    小莲气急败坏的说道:“你就不怕夫人罚你!”

    花竹回头看着她:“这,夫人请便。”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韩若诗不管什么手段,都不好真的使在谢烽的徒弟身上,更何况以花竹的武功修为,就算真的让小莲他们打,也没几个敢打的。

    不过——现在在这个驿馆里呆着,什么消息都传不进来,我毫无施展的余地,韩若诗一反常态的来找我,应该是有一些话想要说,或者说,我也多少有一点契机可以得到一些外面的消息,可以考虑自己下一步怎么走。

    花竹这样的固执,反倒让我觉得有点不好办了。

    我想了想,便说道:“那好,夫人就请下去吧。”

    韩若诗一皱眉,我说道:“我去你房里。”

    这一回,花竹傻了:“啊?”

    我笑道:“他们只是让你守着这里不让人上来,没说不让我下去走走的吧?”

    “……”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在下面守着。”

    “……”

    “对了,我还想吃点东西,你去厨房传个话吧。”

    花竹这一回是真的没办法了,只能护送我下了楼,叫了馆驿的仆从过来交代了送吃的来,她就站在了韩若诗的门口。

    而我,就跟着韩若诗走了进去,小莲也被她留在了外面。

    这个房间,跟上面我的房间陈设也差不多,屋子中央也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很自然的走过去占据了一张椅子,然后抬头对她道:“夫人这里,没有茶喝吗?”

    听我这么一说,她的脸色也僵了一下。

    小莲在外面,这个屋子又是她的,我这么一问,她就只能自己动手,拿了杯子给我倒了半杯茶,推到我面前来,我接过来,见她将茶壶放到了一边。

    我说道:“夫人自己不喝?”

    她勉强的动了一边的嘴角,做出一点笑容来:“我不渴。”

    看来,还真是小心翼翼。

    明明是自己房里的茶,但因为我的到来,就连一口都不敢喝了,这种感觉大概也的确是让她有点憋屈,她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扶着一边的扶手看着我。

    我将茶杯捏在手里,小小的喝了一口。

    这种坦然,反倒让她的小心翼翼显得那么可笑,她即使再沉得住气,这个时候脸色也禁不住的苍白了一些,像是为了挽回颓势一般,她做出一个笑容来,轻轻的说道:“这些日子赶路赶得急,也没有机会跟颜小姐坦诚相见。”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夫人想要跟我坦诚相见?”

    “其实之前,我跟颜小姐之间有一点误会,原本想要解释清楚,可因为赶路的关系,一直苦无机会。”

    “……”

    “趁着今天,元修去沧州那边办事了,我想把我们之间的误会解开。”

    “哦?什么误会?”

    “就是那一次,淮安的事。”

    “哦,你是说,你在淮安搜罗那些药材的事?”

    她的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抬眼看着我,笑着说道:“颜小姐千万不要见怪,其实那个时候,我只是吩咐下人去城里找一些安胎的药材,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

    “哦……”

    “你也知道,我和元修成婚那么久了,因为我身子不好,一直都没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其实我心里是一直有些着急的,好不容易知道自己怀孕了,但偏偏他又碰上了颜小姐被那些刁民挟持的事,为了不扰乱他的心,我也只有憋着不说。谁知道,那些下人不懂事,我不过是让他们找一点药材,他们就大张旗鼓的把淮安所有的药材都搜罗了起来,才造成了那个误会。”

    我笑了笑:“那也是夫人平日里训教得好,他们做事,才会这么尽心。”

    “倒也不是我训教得好,”她淡淡一笑:“他们不过是,看着这个孩子的将来,知道不能怠慢罢了。”

    “……”

    这话一出,她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意味。

    我抬头看着她:“哦……?”

    看来,今天的谈话,要切入重点了。

第1746章 若你要走,我可以——

    韩若诗抬眼看着我,轻轻的说道:“颜小姐,明白我的意思吧?”

    虽然她说话的口气轻得很,但“颜小姐”三个字,却是特地加重了一些,我也不算太迟钝,立刻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是裴夫人,而我是“颜小姐”,就算我肚子里的孩子月份比她大,将来哪怕生下来是个儿子,但终究是庶出,只有她肚子里的这个才可能是嫡长子,周围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而不敢怠慢,我当然就更应该明白了。

    我笑了一下:“夫人今天,就是要跟我说这个?”

    “这个,难道还不够吗?”

    她看着我,慢悠悠的说道:“颜小姐难道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虽说你腹中的胎儿,月份比我大,但若真的进京了,那可能有些事,就不像现在那么好控制了。”

    “夫人要我控制——控制什么?”

    她的脸色微微一僵,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太露白了,急忙轻咳了一声,仿佛要将刚刚的东西抛诸脑后,然后说道:“当然了,这个孩子是颜小姐你自己的,我原本也不该多话。只不过,攻破沧州城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沧州城一破,那京津的门户可就打开了,颜小姐——”她看着我的肚子,似笑非笑的说道:“颜小姐难道真的想这个样子,进京吗?”

    这话,虽然比刚刚的话要隐晦很多,但其实意思就更明显了。

    京城里,有许多人,如果让他们见到这样的我,只怕我就难以在天下立足了。

    我的脸色微微的一黯。

    而这一黯,立刻就让她心中一喜似得,她的身子往我这边倾了一些,说道:“其实,颜小姐的心里,也是有打算的吧?”

    我抬眼看着她,突然说道:“夫人刚刚说,攻破沧州城指日可待,是真的吗?”

    她一愣,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把话题从肚子里的孩子转到沧州城去,顿了一下,眼神下意识的旁边飘忽着,道:“这,这——是当然。”

    “……”

    看来,不是当然。

    于是,我微笑着说道:“但我看,未必啊。”

    她一听,立刻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难道你以为,沧州城真的还能再坚持多久吗?”

    “……”

    “已经围城了一个多月了,又是寒冬腊月,粮草不足,他们还能守得了多久?”

    “围城?!”

    我的脸色蓦地一沉。

    她看见我这个样子,眉毛也皱了一下,道:“你还不知道?”

    “……”

    我没说话,但她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不过下一刻,就冷冷的一笑:“无所谓,其实让你知道也没关系。沧州城现在被崔家和宋家的军队围城,已经整整一个多月了,守城的人虽然还坚持着,但其实,他们的粮草早就已经耗尽,再要撑,也撑不了几天了。”

    “……”

    “若现在攻破,其实对他们还好,至少还能活一些人;若真的等到他们全都饿死了再开城门——”她顿了一下,笑道:“哎,反正也不是我们的罪过,是他们自寻死路。”

    “……”

    我只觉得内里五脏六腑都微微的发烫,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的感觉从心里涌了上来。

    原来,沧州城,是被围城了。

    难怪,难怪我来到这里,虽然意识到沧州城并没有被崔家和宋家拿下,也听到宋宣亲口说这一仗还要打,但在官道上,却看不到一个逃离战火的人,那些白雪堆积的路面上连一个人路过的脚印都没有,现在我才明白,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因为围城了。

    所以,没有人能逃离战火,他们都被围困在了沧州城内,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的眉头用力的拧了一下,然后说道:“可是,不应该啊。我记得朝廷在沧州是建了一个粮仓的,怎么可能存量居然不足他们一个多月的消耗?”

    韩若诗冷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得意的说道:“沧州城内有粮仓,可是,他们没能好好的守着,怪得了谁?”

    我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是崔家,还有宋家的人?他们原本就在沧州城内,所以他们——毁了粮草?”

    韩若诗冷冷道:“原本,不至于打得这么艰难,其实只要跟在淮安的时候一样,那些守城的人还有投降的机会。偏偏,宋家还管着跟朝廷进贡的事,有一个多管闲事的皇商,因为途径沧州,原本想要拜会一下章老太君,却被宋家人的阻拦,这个人居然看出了端倪,自己跑到官府去报信,宋家的人知道了后,就索性先发制人,烧了沧州的粮草断了他们的后路,然后跟内城的守军打了起来。”

    我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是这样。

    可能,原本沧州城也会跟淮安一样,被人从内部拿下,但因为有一个警惕的商人发现了宋家的叛逆之心,所以造成了今天的这个局面。

    而昨天,崔家和宋家的那两个人全副武装的过来拜见裴元修,不是他们礼数不周,而是因为沧州的局势还没定下来,他们大概也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所以才会铠甲加身,甚至带着一队士兵过来,我之前猜测这一段的路面上不太平,果然不是错觉。

    那么今天,裴元修的军队被调过去,也就有道理了。

    他们是要加紧时间,攻破沧州。

    毕竟,这里离京城是不远了,但如果把时间耗费在了这里,就会延迟他进京的时间,邪侯奇之前也已经说过,胜京的兵马和他的兵马汇合,是这场战争最关键的一点,如果错过了这个时间,恐怕胜京那边的局势会有变动。

    而裴元修,且不说其他的,其他地区那些豪强士绅们,眼睛都是盯着这里的,他进京的脚步一旦延缓,就代表着对事态的把控不足,那是很容易生乱的。

    想到这里,我原本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慢慢的握紧了一些。

    掌心滑腻的冷汗让我有些握不紧扶手,我不停的用力,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的声音。

    回头一看,是馆驿的仆从,送了饭食进来,花竹和小莲都还在外面站着,一见开了门,花竹立刻很紧张的往屋子里张望,见我毫发无损的坐在那里,才算放下心来。

    那仆从进来,见我和韩若诗之间的气愤还算融洽,也松了口气似得,小心翼翼的将饭食都摆放到了桌上,然后退了出去。

    给我们送来的吃的,当然也是色香味俱全,甚至还照顾了我喜欢吃辣的口味,有一份红彤彤的辣菜。

    但我却觉得喉咙发哽,完全吃不下。

    沧州的守军在毫无粮草支援的情况下,已经坚持了一个多月了。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也不由的揪了起来。

    沧州城内的局面,我就算没有看到,也没有人给我描述,但都能想象得出来。

    就像当年,裴元灏带着我南下扬州,经历的那一场灾民进城的场景,那些人——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更像是一群张开了大嘴的口袋,见到什么都要往里塞,甚至有人在闯进扬州城后抱着大树开始啃食树皮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现在的沧州城,那里面的百姓,是否就是这样?

    甚至,还更惨烈?

    一股说不出的,几乎想要呕吐的感觉不断的往上涌,我咬着下唇不让自己露出难受的表情,但终究,眉心还是不由自主的出现了几道褶皱。

    但韩若诗是体会不到我此刻的感觉的,她只是很小心谨慎的,并不跟我一起吃东西而已,伸手将面前的空碗往外又推了一下。

    倒是她这一个动作,让我清醒了一点。

    我努力的将脑海里那些如同人间地狱般的画面挤出去,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她:“夫人跟我说这些的用意是——”

    她淡淡的一笑:“我是想说,沧州城破,很快。”

    “……”

    “过了沧州,离京城就不远了。”

    “……”

    “颜小姐,你已经考虑了这一路了,难道,还没有下定决心吗?”

    “下定决心?”我抬眼看着她:“夫人希望我下定什么决心?”

    我这句话大概有点带刺,韩若诗也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生怕这句话变成了什么把柄,急忙扶着扶手换了一个坐姿,然后说道:“我的意思是,颜小姐若真的要跟我们一同进京,那将来——颜小姐的身份,还有这个孩子的身份,颜小姐不考虑吗?”

    我说道:“我没有考虑那么多。”

    她一愣,正要说什么,我又接着说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夫人为什么会这么——‘热心’的帮我考虑了。”

    “……”

    “韩家有女,将母仪天下。夫人担忧的,自然要比我想得,多得多。”

    她的脸色微微一动,显然那句话已经刺中了她的要害,她深吸了一口气,索性凑过来一点,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想呆在他身边,只不过有谢烽在,你走不了。”

    “……”

    我挑了一下眉毛,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她咬了咬牙,仿佛破釜沉舟似得,用几乎细若蚊喃的声音说道:“现在,谢烽不在。”

    “……”

    “若你要走,我,我可以——”

第1747章 这个孩子,能有什么名分?

    这句话说到这里大概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用一双几乎要被点燃的眼睛急切的看着我。

    而我,刚刚原本有些煎熬的五内却反而冷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

    她的确考虑得比我多,不管是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还是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虽然我不知道裴元修在这之前到底许诺了她什么,但只要我在他们身边,都不足以让她安心,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除掉我,只是现在她也怀孕了,正如我之前所想的,比起之前的猎手,她现在的身份更像是一个猎物。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自动离开裴元修的身边。

    她在这个时候,抛出一个诱惑来。

    也的确,谢烽在的时候,我根本没有任何机会离开一步,但今天,裴元修带着谢烽去了沧州,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是在平时,我大概脑袋一热也就答应了,而周围又是一片茫茫的雪原,如果我真的离开,以现在这样的身体,恐怕走不出多远,就会撑不住,再加上我的胎儿原本就不稳,流产,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就算裴元修将我找回来,我对她的威胁,也降低了很多。

    她想的,的确是很周到的。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微微的勾起了一点。

    韩若诗一见我脸上露出了笑容,顿时呼吸都更急促了一些,下意识的倾身向我:“颜小姐……”

    我抬眼看着她,说道:“多谢夫人,为我考虑得那么周到,我真是——感激不尽。”

    她听到我的话,顿时也明白我的意思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来:“那——”

    “不过,”我又紧接着说道:“我并不打算离开。”

    “……!”

    这一刻,她整个人都抽了一下似得,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瞪大眼睛看着我:“什,什么?”

    我平静的说道:“我没有打算要离开。”

    “……”

    这一回,总算是听清了,也听明白了。

    她像是被人从身后抽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靠进了椅子里,双手都从扶手上滑了下来,怔忪了半晌之后,她还是不甘心的抬头看着我:“你——”

    我平静的说道:“让夫人操心了。”

    她的呼吸都乱了起来,双手又抓着两边的扶手,像是要让自己稳住一般,再一次倾身看向我:“你,你居然,还要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

    我只淡淡的看着她:“夫人觉得不可?还是,有什么不妥?”

    她几乎是按捺不住的脱口而出:“你难道就没想过——”

    我眨着眼睛看着她。

    “你难道就没想过,你跟在他身边,有什么名分吗?”

    “……”

    “还有这个孩子,能有什么名分?”

    她大概有些气急败坏,之前说话的时候极力的压低声音,生怕被人听到这屋子里的一点动静,但这个时候,气息都有些不受控制了,而对着她的激动,我却反而比刚刚更加冷静了一些,只淡淡的说道:“夫人觉得,我是为了什么名分,而留在他的身边?”

    韩若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为名分留在他身边,那你为了什么留在他身边?”

    “……”

    我没有说话。

    她更加焦急的说道:“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吗?”

    “为自己的孩子着想……”我喃喃的重复了这句话,半晌,慢慢的说道:“当然,是要为孩子着想。”

    她一愣,越发疑惑的看着我。

    我却很快收回了自己的心神,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失陪了。”

    说完,便扶着椅子的扶手起身要往门口走。

    韩若诗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也急忙站起身来,几乎带着一点恶狠狠的意味瞪着我:“颜小姐,错过这一次机会,你,你可不要后悔!”

    我头也不回,淡淡的说道:“我要后悔,早就后悔了。”

    “……”

    “现在,我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

    说完这句话,不等她再说什么,我走过去推开了门。

    门外的花竹和小莲,两个人都带着一点惊惶的神情睁大眼睛看着我,门一开,小莲立刻从我的身边蹿了进去,飞快的跑到韩若诗的身边扶着她的胳膊:“小姐,你没事吧?”

    韩若诗没说话,好像气得不轻的样子,差点就站不稳了。

    而花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确定我没什么损伤,就往旁边退了一步。

    我很快走上了二楼,在进门的时候,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花竹也一起跟了上来,我虽然没有回头看她,但也能感觉到她焦灼的呼吸,等推门进房的时候,她终于按捺不住似得开口道:“颜小姐——”

    我回过身,对她说:“花竹,我刚刚在裴夫人房里也没顾上吃东西。你去厨房说一声,让他们再照着做一份送上来。”

    花竹愣了一下,没想到我还会想要吃东西。

    但她皱着眉头,不甚放心的刀:“可是,颜小姐——”

    “花竹,”我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不管你刚刚听到了什么,既然没有什么事发生,也就最好不要传出去。”

    “……”

    “就算你师父,也会这么做的。”

    花竹的神情复杂,看了我好一会儿,说道:“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隐瞒我的师父。”

    我淡淡的一笑:“这是自然。”

    我这么一说,她放心了,而我也放心了,她点点头转身下了楼,而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并且关上了门。

    韩若诗想要让我走,这件事,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

    她现在不敢轻易的动我,让我主动离开,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但我,却不能离开。

    大概在她眼里,我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来,或者说,最重要的是,要留在裴元修身边,生下属于他的孩子,然后跟他双宿双飞什么的……想到这里,我控制不住的冷笑了一声。

    她要这样想,也就随她了。

    我从来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更何况这个别人——是韩若诗这样的女人。

    只不过——

    我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看着阳光下那条长长的路,路的尽头,是沧州。

    已经被围困了一个多月的沧州城,到底是什么样的惨状,我只能在脑海里描绘,但我知道,任何自己的想象,都不及现实残酷的万分之一,此刻沧州城内的景况,大概只能用人间地狱来形容。

    而裴元修从一来到这里,就一直对我遮遮掩掩,可以肯定,他并不愿意让我知道沧州的事,因为,他一定不想我“多管闲事”。

    但这个“闲事”……我看着外面一片苍茫的雪景,心里也透着一点说不出的难熬。

    我很清楚,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如果能短时间内攻破沧州,打开京津门户,这是再好不过的,就意味着他能准时和胜京的兵马汇合,那么拿下京城,大概就不会太难了。

    所以,他当然是想要急切的破功沧州城。

    那么,要阻拦他的路,只有一个做法,就是让沧州城久攻不下。

    可是这样一来的代价,就是沧州城内的人间地狱,还要再继续下去。

    只这样一想,我都觉得五内具焚,好像有一把火在焚烧着我的内心,这种感觉让我有些难以承受,我想了很久,又伸出手去,将窗户推得更开了一些。

    虽然今天的天气没有像昨夜那样风雪大作,但外面毕竟是一片冰天雪地,窗户只打开一线,就有彻骨的寒气源源不断的从外面涌进来,窗户打开这么多,几乎整个人就像是置身在冰天雪地当中了。

    我的慢慢缩回了冻得发红的手。

    |

    裴元修是在傍晚的时候回到驿馆的,刚一回来,就听见仆从说我有些不舒服,他连衣服都没有换,就立刻上了楼。

    我躺在床上,听见了楼梯被踏得蹬蹬蹬的声音,好像要垮掉似得,下一刻,那沉重的脚步声已经走到外面,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他冲到床边:“轻盈,你怎么了?!”

    我睁开有些滚烫的眼皮,看着他焦急得,几乎带着怒意的眼神,又有些有气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一看我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更是咬了咬牙,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自然是问服侍的人。

    馆驿的仆从急忙说道:“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午的时候还好好的,可中午,颜小姐就吃不下东西,说胸闷,后来,就说身上有点发软。让大夫来看了,说是颜小姐有点着凉,所以——”

    他的眉头都拧紧了:“着凉了?”

    他急忙伸手来摸了一下我的身上,其实我并没有病得太重,只是吹了一会儿凉风,有点鼻塞头沉,但他刚刚从外面回来,手上冰冷,这么一摸我,立刻刺激得我哆嗦了一下。

    他急忙道:“轻盈,你难受吗?”

    我看了他一眼,只憔悴的闭上了眼睛。

    跟在他身后进来了还有一些人,有几个我不认识,只有谢烽是熟悉的面孔,他也皱起了眉头:“让大夫来看了吗?”

    那仆从小声的说道:“这里有一个大夫,可也看不出什么来。”

    当然,在这样的驿馆里,能记得派一个大夫来,就是不错的了,自然不会有什么神医在这里服侍。

    这时,他身后跟来的几个人里,有一个小声的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不如公子就索性带着颜小姐——,当然还有夫人,去沧州吧。我们在城外也有自己的馆驿,那里的大夫要好得多。”

    谢烽似乎还有些犹豫,说道:“公子,你先不要急。我看颜小姐的状况,也不是太严重,可以休息片刻再——”

    他的话没说完,就看见裴元修充耳不闻,俯下身来抱起我,将一旁的毯子裹在了我的身上。

    他说道:“立刻让他们备车。”

第1748章 半个月之内,攻破沧州

    已经是傍晚,裴元修抱着我出去的时候,太阳正慢慢的没入远处的雪原下,最后一点阳光消失之后,风就慢慢的强了起来,虽然只是大门到大路上的马车这么一段短短的距离,还是有一阵风卷着雪沫吹到了我的脸上。

    原本不怎么严重,可这个时候打了个哆嗦,脸就烫了起来。

    我自己也知道糟糕了,好像有点发烧了。

    风,渐渐的凛冽了起来。

    裴元修三步并做两步的抱着我上了马车,有人在车板上放了厚厚的褥子,躺下去的时候就跟睡在云堆里一样,他轻轻的将我放下去,然后坐在一边,看着我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伸手一摸我的额头,更是皱紧了眉头。

    “幸好我回来得快,要不然,你就病得更严重了。”

    “……”

    我只看了他一眼,就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他忙说道:“你睡吧,睡一会儿就到了。”

    话音一落,马车就摇晃着开始往前行驶,他慢慢的躺到了我的身边,一只手横过来握着我的肩膀,似乎是让我不要晃得那么厉害,毕竟除了生病,肚子里还有一个不太稳的孩子,这样的颠簸,说不清楚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我们的马车就这样在雪原上快速的前行,外面的风也越来越大,我听到了风卷着碎雪吹在外面的车板上,发出很细碎的噼啪声,让这段路途也变得不安宁起来。

    他让我睡一会儿,我虽然也是一直闭着眼睛,其实头脑却分外的清醒,甚至连马车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在什么地方又直行了多远,我几乎都能在心里默算出来,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有人走到车门处,说道:“公子,到——”

    话没说完,就听见裴元修“嘘”了一声。

    外面的人不敢说话了。

    他凑过来看了我一眼,又拿了身边的毯子将我裹紧了一些,然后抱着我下了马车,外面的风雪已经非常的大了,他甚至用毯子的一角盖在了我的脸上,这样一来,我即使睁开眼睛看不到周围的人,只能隐隐的看到风雪中许多人影晃动,而再远一点,仍旧是一片广袤雪原,不过在晦暗的天色下,仿佛看到一些营帐的影子,矗立在风雪当中。

    但是没能等我多看两眼,裴元修已经抱着我转身朝另一边走去,似乎是踏上了几级台阶,也听见了一些更陌生的声音从那边走过来。

    其中一个声音格外的浑厚,一响起,周围的人的声音都低了下来。

    “公子。”

    裴元修的脚步也顿了一下:“嗯。”

    “我听下人说了,已经让大夫准备,公子请带着颜小姐先过去吧。”

    “好。”

    他的脚步更加快了一些。

    风一下子就停了,我感觉到我们应该是走进了什么园子里,风雪的声音小了很多,而周围的人声多了起来,大多是跟在身后,只有一两个是走在前方带路的,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会刚刚那个提议来这里看大夫的人所说的,他们的馆驿。

    宋家在沧州城外的馆驿。

    那么刚刚说话的那个人就是宋家的管事的人,章老太君的长子——宋怀义。

    不一会儿,他就抱着我走进了一个房间。

    刚一迈进门槛,就感到一阵暖意袭来,这里面完全没有了风雪,搭在脸上的那一角毯子也滑了下来,裴元修低头看着我,柔声道:“你已经醒了。”

    我眨了眨眼睛看向周围。

    他抱着我很快走到这个宽大的房间的内室,两个丫鬟已经立刻跟上来,等到他将我放到床上的时候,内室和外室中央的那道帘子也被放了下来,他轻轻的说道:“还难受吗?”

    我无力的点了一下头。

    这一回,是真的有点难受,已经不仅是鼻塞头重,身上还一阵一阵的发冷,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立刻皱起了眉头。而这时,站在外面的那些人群中央,一个人上前一步:“公子,大夫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说话的这个人,应该就是刚刚开口的那个宋怀义,他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大腹便便穿着一身暗金色缎子的长袍,看起来不像是个造反起事的首领,倒更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商。

    这个人,是章老太君的长子,应该说,和裴元灏的关系是很近的。

    可惜,却是他,围困沧州。

    我身体难受,也皱起了眉头,从他身后很快的走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裴元修点头让他进来,那大夫站在外面告了罪,丫鬟这才撩开帘子让他走了进来,给我诊脉。

    裴元修站在旁边连呼吸都停住了,一直到那大夫收回了手,他才急忙问道:“如何?”

    那大夫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抬起头来看着我:“夫人……夫人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夫人可知道?”

    裴元修立刻道:“我们已经知道了。”

    我抬起头来看了外面一眼,韩若诗跟我们一起来的,这个时候听说我病了,当然要过来看这个热闹,不过她站在人群中,一听到那个大夫叫我“夫人”,顿时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看了起来。

    我们来这里虽然是提前有人跟宋怀义他们交代,但这个大夫,别人最多跟他说一声让他来给我诊脉,交代他不能怠慢,但谁也不会想到要跟这么一个人解释我和裴元修,还有韩若诗之间的复杂关系,他见裴元修抱着我进来,而我又怀了身孕,这一声“夫人”也就自然而然的出口了。

    小莲站在韩若诗的旁边,气得脸都歪了。

    那大夫见我们都知道,便带着几分沉重的口吻说道:“公子,夫人既然已经怀有身孕,就不该让夫人这样长途跋涉啊!如今夫人的脉象,已经是散脉之象,可以说是危若累卵,稍不注意,就会——”

    这个大夫既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自然说话也就不怎么遮掩,裴元修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他沉声道:“她现在到底如何?!”

    那大夫想了想,说道:“夫人现在不能再用过猛的药,也绝对不能再受颠簸,必须要完全的静养,否则——只怕这个胎儿是保不住的。”

    这个大夫没有经历过当初裴元修一言不对就杀掉一个人,甚至因为我稍微的反抗不从就杀人的情形,所以他直白的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裴元修的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疙瘩,而那个大夫又接着说道:“我先为夫人施针,今后每天,都要施一次针,至少这半个月之内,可保孩子无忧。”

    裴元修道:“好。”

    说完,他脸色沉沉的走了出去,而那个大夫立刻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了针包,对我告罪,然后开始在我的身上施针。

    因为低烧的缘故,皮肤比过去要更敏感得多,每一根针扎进身上都让我微微的一哆嗦,我抬起滚烫的眼皮,看到裴元修走到外面,好多人都围了上来,轻轻的说着什么,而裴元修脸色阴沉,一个都没有应。

    只有宋怀义说道:“公子不必担心。”

    裴元修抬起头来看着他,宋怀义道:“这半个月的时间,尽可以让颜小姐在此修养,不必颠簸了。”

    “……”

    宋怀义又说道:“公子请放心,半个月之内,我们一定能攻破沧州。”

    裴元修的眉头紧蹙,似乎还有些犹豫。

    我想,他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很明白战场上瞬息万变,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虽然现在沧州城已经被围困了许久,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但将来的事谁都不能保证,而且这一处馆驿和我们之前停留的驿站不同,离战场已经是非常的靠近了,如果真的出现了什么意外,这里几乎是会第一时间受到战争的冲击。

    就在他拧着眉头沉思的时候,那个大夫将一支银针轻轻的从我的手腕上拔了出来。

    我呻吟了一下。

    裴元修急忙转身走到内室,坐在床边看着我:“轻盈,你怎么样了?”

    我只看了他一眼,一脸虚弱的摇了一下头,那大夫又接连将几根银针从我的身上拔了出去,然后小心的说道:“公子切忌,夫人绝不能再受什么刺激,更不能再受颠簸。否则——”

    后面的话,他自然就不好说了。

    看着我苍白的脸庞,这一回,裴元修终于认输般的点了一下头,然后对宋怀义他们说道:“就这么办吧。”

    外面的人急忙应声,然后都退了出去。

    他坐在床边,等到那些人都走了之后,用手帕轻轻的擦了一下我额头上的汗珠,道:“现在还难受吗?”

    我有气无力的说道:“我,有点累。想睡一会儿。”

    “那好,你就睡一会儿。”

    他立刻点头,帮我褪去了外衣,扶着我躺下去,又给我拉好了被子,但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床边,守了我很久,直到听见我的鼻息均匀,不再有不安的吐息,他才放心的转身走了出去。

    当他将门一关上的时候,我的眼睛就睁开了。

第1749章 老太君到!

    屋子里,只留了一盏烛火,这个时候映在我的眼睛里,一闪一闪,有一种晦灭难明的不安感。

    我翻身坐起来,在床边安静的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起身走到屋子中央。

    层层的帷幔将这个华美而宽大的房间衬得越发的空旷,给人的感觉似乎也很无力,我走到门口,原本也没有想要推门出去,但听见外面不一会儿就传来一阵脚步声,走远之后,过了一会儿又慢慢的走回来,我就知道,这个房间外面一定是有人看守的。

    倒也不奇怪。

    于是,我退回到房间的另一边。

    刚刚被裴元修抱进来的时候,我隐约在毯子的间隙中看到这边是一堵墙,开了一扇窗,于是走过去,轻轻的将窗户推开一线。

    外面,当然是一片漆黑。

    这个馆驿应该是很大的,从裴元修抱着我进来到走进这里,中间的时间不短,而且两边过来服侍的人声也很嘈杂,看来虽然是战乱的年月,宋家也丝毫没有让自己委屈的。

    但沧州城……

    透过窗户的间隙,我看向了外面。

    这座小楼不算高,加上外面还有高高的围墙,在风雪中摇晃的树影,根本看不了那么远,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的雪原上,仿佛有无数的星点,那应该是驻扎在前方的围城的士兵的篝火。

    而再远一些……

    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想,围困了这么久,沧州城内能消耗的,应该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包括粮食,也包括可以用来点火燃烧取暖的东西,所以整座城里现在连一点火星都没有,就这么没入了一片漆黑的夜色当中。

    而宋怀义说,要在半个月之内,攻下沧州城。

    其实按照现在的局面来看,沧州城到底能支撑多久,只怕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可既然沧州城能支撑这么久,就一定有能支撑这么久的原因,半个月之内能不能拿的下来,还未必真如他所说。

    只不过——

    这真的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没有外援,也没有粮食储备的城池,即使闭门死守,也不可能守太长的时间,终有一天,城内的人会支撑不下去。

    我捏着窗框的手微微的用力,眼睛盯着外面的星火点点,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沧州城,会是个死局吗?

    就在我正准备关上窗户,重新回到床边的时候,突然前方那一片漆黑的雪原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声音。

    好像是有人在敲锣打鼓。

    这样的深夜,怎么会突然发出这样的声音呢?

    我皱紧眉头,将窗户更打开了一些往外看去,虽然声音传来的地方很远,大概就是在沧州城那边,但因为夜深人静,加上风力的缘故,那声音还是传到了这里来。

    这是在干什么?

    难道,这个时候,宋家的人要攻城吗?

    我顿时紧张了起来,盯着外面,可除了远处传来的那一点声音之外,周围只剩下了风雪呼啸的声音,这个馆驿内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人因为那声音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任何军队调度的声音。

    不是攻城,那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我疑惑的看着远方,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样子,那声音才平息下来。

    搞什么名堂?

    我大惑不解,但又不能出去问,况且站在打开的窗户前,不一会儿就被风吹得手脚冰凉,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是不能再这么糟践下去了,毕竟已经靠近京城了,于是关上窗户,又回到床上去躺着。

    但是,却睡不着。

    而且一个晚上,那声音响起了三、四次,若是已经睡熟的时候,根本不会听到那个声音,但这个夜晚我几乎没有闭过眼睛,所以那声音远远的响起的时候,我还是会敏锐的捕捉到,而在心里又更添了几分疑惑来。

    终于,到了第二天早上。

    一大早,裴元修就先到了我的房间陪我,等那些丫鬟服侍我洗漱完毕之后,就有侍从搬着一张小几摆到床前,上面摆放了慢慢的饭菜。

    我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沧州城内,大概现在已经是饿殍遍地,那些人不知道还能吃什么,可城外的这个馆驿里,却是大鱼大肉,连一桌早饭,都这么丰盛。

    我难免有些发梗。

    裴元修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心情,而是让人盛了一碗热粥,自己端着轻轻的吹凉了,然后送到我嘴边:“来吃一点。”

    我勉强张开嘴吃了一勺,可咽下去的时候却费力得很。

    这一回,他倒是察觉到了,关切的看着我:“怎么了?”

    “……”

    “还难受吗?”

    “……”

    “那个大夫给你用了针,喝了药,还是不管用?”

    我低着头,轻轻的说道:“也不是。”

    他又伸手到我额头上来摸了一下,温度已经没有那么烫手了,这让他放下一点心来,但又立刻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为什么我看你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想了想,说道:“昨晚没睡好。”

    “嗯?”

    “外面好吵。”

    “吵?”他皱了一下眉头,道:“很吵吗?我怎么没听到?”

    我看了他一眼,就不再说话,但我只要不提,他就反而放不下了起来,立刻回头吩咐身后的侍从:“去问一下昨天晚上怎么回事?轻盈说她被吵得睡不着。”

    那侍从应声,立刻下去了。

    不一会儿,宋怀义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仍旧是一身锦袍,看起来贵气又富态,走到哪里自然身后也都是跟着侍从和丫鬟的,不过他进来之前挥了挥手,就让那些人都留在了外面,然后自己走到内室外的那层帘子前,轻轻道:“公子有什么事?”

    裴元修道:“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轻盈说,外面吵得她睡不着?”

    宋怀义愣了一下,抬头望向我。

    我只淡淡的低了一下眼睑,他轻咳了一声,立刻说道:“是在下疏忽了。”

    “哦?怎么回事?”

    “这些日子,我们每逢攻城之前,都会在前一夜,在沧州城外制造骚乱,让城内的人无法休息,这样就应付不了今天的作战。昨夜就是——”

    “……”

    “下面的人只是循例办事。不过没想到,颜小姐这么容易惊醒。”

    裴元修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他虽然是这场战争的主事者,但毕竟不是军事统帅,也不会关心到哪一步该怎么打,所以之前大概也没有问过宋怀义具体要如何攻打沧州城,没想到一句话就问出了这个来。

    我的眉头也慢慢的皱紧了,轻轻的说道:“那你们今天——”

    “轻盈,”他柔声的打断了我的话,说道:“这个,你就不要管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这一回,就不像昨夜,这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好像开山裂石一般,震得这个屋子好像都要晃动起来,我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一只手抓紧了身下的褥子,看向外面:“这是怎么了?”

    宋怀义站在帘子外,面不改色的道:“正在攻城。”

    他这句话,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那么平静,但紧接着的,就是外面一声比一声更剧烈的轰鸣,那应该是他们的人正在撞击沧州城的城门,而在轰鸣声之后,是一片怒吼,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冲击。

    宋怀义微笑着说道:“这声音是有些恼人。公子,颜小姐请稍后,在下会去想办法的。”

    裴元修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宋怀义就走了。

    裴元修这才又抬起头来看向我有些惊惶的表情,柔声说道:“大夫说了,你不能受刺激,也不能受颠簸,今天就待在房间里不要出去。”

    “……”

    “来,先吃一点东西吧。”

    ……

    我木然在他的手里吃了几口粥,但听着外面杀声震天,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到最后不管怎么伸脖子都咽不下去了,他倒也不勉强我,哄着我又喝了半碗汤。

    不一会儿,下人来报,宋怀义在下面搭了戏台。

    我一听,都傻了,被人扶着出去一看,果然如此,在这个院子下面宽敞的庭院里,不知何时——又或许是一直就有的,搭起了一个宽大的戏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到位,他们给我搬了一把舒服宽大的椅子,就放在门口,手边放了两只炉子,一坐下,正可以看到外面的戏台。

    大概是为了遮掩远处攻城的声音,演出的都是些热闹的戏码,什么八仙过海,什么麻姑献寿。

    顿时,满园的锣鼓声,加上舞台上水秀翻飞,这样看上去,竟有一种盛世荣华的错觉。

    可我知道,每一次锣鼓声之后,都是远处战争杀伐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欢喜热闹的戏码中满洒热血,再颓然倒下。

    这两边的热闹,显出了一种格外的残忍来。

    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就只坐在那里,看着满眼的欢喜热闹,内心却陷入了更深的思索当中。

    有什么办法,可以打破眼前这个僵局。

    打破沧州城的死局呢?

    就在我陷入深思的时候,一出戏刚完,一个声音从园子外面传来——

    “老太君到!”

第1750章 不过,本宫也是知道的

    章老太君?

    裴元灏的奶妈,也是宋家得以在沧州城立足的根本。

    我急忙从自己的椅子里站了起来,但因为站得有点急的关系,头顿时一阵发晕,两边的丫鬟立刻上来扶着我。

    我摇晃了一下,才站稳,就看见下面的院子里,一行人从一边的园门外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也是四五个丫鬟簇拥着,戴了一头金灿灿的首饰,穿着一身华贵的曳地长袍的老妇人,应该就是那位——章老太君了。

    不过,因为是从上往下看,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宋怀义他们几个原本坐在两边的暖阁里看戏的,这个时候全都从暖阁里走了出来。

    大家都聚到了那位老太君的身边。

    这个时候,裴元修也走到了长廊上,一只手扶着围栏看着下面,我也转头看着他,正想着他是不是应该要下去,还是会让我回避,但见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竟然走到我身边来,轻轻的说道:“你现在,身子还好吗?”

    我点了一下头。

    他说:“那,你跟我下去,见一下这位老太君吧。”

    “……”

    “怎么了?不愿意?”

    “……不,不是。”

    我只是有些意外,他竟然会让我跟他一起去见这位章老太君。

    我以为他会让我回避的。

    正想着,他的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我的手腕,牵着我慢慢的朝一边走去,两个人下了楼梯之后,还是感觉到外面的风中带寒,他伸手,将我身上的衣裳拢紧了一些。

    戏台上和后台的人都已经停下了弹唱,大家都垂着手站在各自的位置上静静的候着,就只听到宋怀义他们几个的声音,似乎是在很小心翼翼的哄着——

    “娘,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又出来了?”

    “你们几个怎么服侍的?”

    “赶紧把老太君扶回去啊!”

    ……

    正说着,裴元修领着我走了过去。

    几个人一见到我们到了,都纷纷的退开,宋怀义看见裴元修和我,也愣了一下:“公子这是——”

    裴元修认真的说道:“许久未见了,还是应该来拜会一下老人家。”

    宋怀义一听,就没有再吩咐周围的人,而是转身退到了一边。

    我终于看清了这位章老太君。

    和她的儿孙们不同,她的身材不太高大,大概年轻时就应该是娇小的身材,现在老了,人更是佝偻了一点,袍子华贵而沉重,穿在她身上有一种套上去的感觉,好像沉甸甸的要把那副苍老的骨头给压垮似得。

    但是,这样瘦弱的一位老太太,偏偏给人一种,泰山压顶都垮不了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她的眼睛。

    寻常人老了之后,眼睛都会变得浑浊而晦暗,年轻时再美的一双秋水明眸,都捱不过时间长河的冲刷,将明亮和灵气渐渐的带走,可她却不同,虽然满脸皱纹,尤其额头上的纹路格外的深,可深重的皱纹中间,却有一双格外亮,甚至清明的眸子。

    只看那双眼睛,我甚至会认为,眼前这还是一个正当年华的美人。

    只是,美人迟暮。

    这位老太君原本不耐烦的对着周围的人挥舞着袖子,好像赶苍蝇一般的想要赶走这些咿咿呀呀不停念叨的儿孙,但一看见我和裴元修站在面前,她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

    那双眼睛,也定定的看着我们。

    裴元修看着她,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将脑袋轻轻的偏向了站在自己身侧的宋怀义,问道:“怀义啊。”

    “娘。”

    “这两个人,是谁啊?”

    宋怀义急忙说道:“娘还记得吗?这一位是——是太子殿下啊!”

    我一听,眉头忍不住微微一蹙。

    太子殿下?

    裴元修当然是做过太子殿下的,可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离开皇城,经历了那么多,现在虽然还有许多人记得他这个身份,可这个身份离他也实在太久远了。怎么现在宋怀义跟自己的母亲,反倒要提这个呢?

    正疑惑着,就看见章老太君眼睛直直的盯着裴元修,上下的打量他,过了好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似得,满是皱纹的脸上浮起了一点笑容来:“果然,是太子殿下啊!”

    “……”

    我的心里越发的疑惑了。

    这位老人家——

    她慢慢的走到裴元修的面前,急忙就要扯起衣衫向他行礼,裴元修急忙伸手扶着她的两个手臂,说道:“老人家不必如此多礼。”

    章老太君被他扶着,慢慢的抬起头来,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道:“老身可是有些日子没见到太子殿下了,殿下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裴元修沉默了一下,看向一旁的宋怀义,宋怀义的眉心都皱成了几条,轻轻的对他点了一下头。

    裴元修便说道:“本宫,本宫去念书了。”

    “哦,是了,”章老太君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似得,急忙点头说道:“皇上让你们都去集贤殿念书。”

    “……”

    “他们都说,太子殿下念书念得好,先生一问,都是会对答如流的。”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又一下子亮了似得,说道:“三殿下的功课,也是好的。”

    周围的人顿时都安静了一下,气氛也变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而我,渐渐的明白了。

    这位章老太君……她似乎,有些糊涂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宫中,裴元修还是太子,裴元灏还是三殿下,他们两个人在集贤殿里读书的那段岁月。

    周围的人都不怎么说话,但这位老太君丝毫感觉不到,还陷在自己的记忆当中,絮絮叨叨的说道:“他在集贤殿里面是不怎么看书的,其实回到上阳宫之后,每天晚上挑灯夜读到很晚,有的时候眼睛都直流眼泪,还是不肯放下书卷。”

    说着,她又嘿嘿的笑了一下:“这个,他是不肯让人知道的。”

    “……”

    气氛越发的尴尬了起来。

    裴元修沉默的听着她说了这些话,却一点都不意外似得,过了好一会儿,慢慢的说道:“他当然不让人知道。”

    “……”

    “不过,本宫也是知道的。”

    “……”

    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第1751章 她是——我的人

    章老太君笑呵呵的看着他,说道:“所以他们都说,太子殿下虽然少言寡语的,但什么都在心里。”

    裴元修听到这句话,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半晌,他笑着说道:“老人家说得是。”

    虽然这位“太子殿下”并不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但毕竟都是在宫中厮混的,想来裴元修小时候也跟这位奶妈见过不少面;章老太君既然是裴元灏的奶妈,表面上是奴仆,可也就算是他们这一辈人的长辈了,所以说话的时候,她带着慈爱,他也带着敬重。

    章老太君微笑着,目光又慢慢的放到我的身上。

    不知道是因为疲倦,还是因为陌生,她微微的眯了一下眼睛,我几乎都觉得她是不是要打瞌睡了,可她却又向着自己的儿子:“怀义啊。”

    宋怀义立刻道:“娘,什么事?”

    “这一位,又是谁?”

    “……”

    宋怀义看了我一眼,又立刻看向了裴元修,裴元修对着他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宋怀义这才说道:“这位就是——颜大小姐。”

    “颜大小姐?”

    “没错。娘之前,不是还念叨过她吗?”

    “颜大小姐……”

    这位老太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迷茫的神情,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念叨”我,可想来,曾经作为裴元灏后宫中的一个女人,之后又走南闯北的经历过那么多事,她虽然离开皇宫的时间较早,并没有与我接触过,但我的名字和我做过的事,大概早就传到裴元灏的这位奶妈的耳朵里了。

    她慢慢的朝我走了过来。

    我站在裴元修的身边没动,一直到她走到了我的面前,一只手伸向了我的肩膀,像是要碰一碰我确定是不是真的一样,我才稍微晃动了一下,毕竟不是太习惯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触碰。

    裴元修一只手从背后横过来,揽住了我的腰让我站稳。

    然后,章老太君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轻声道:“老太君……”

    她没有说话,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凑到了我的面前,眼睛眨了眨,并不像对裴元修一样上下的打量,而是专注的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要从我的眼睛里搜寻出什么东西一样。

    我被这位老人毫无遮掩的探索的目光看得越发不自在起来。

    看着我眼睛的时候,她的手也一点都不闲着,轻轻的捏着我的手掌,然后是指尖,将我还算柔软的手彻底的搓了个遍,我心里不知怎么的还好笑的想幸好自己刚刚洗过手,要是脏一点让她这样揉搓,只怕能搓出黑泥来。

    就在这时,章老太君突然笑了一下,开口道:“这哪里是什么颜大小姐!”

    周围的人都惊了一下,我也一愣。

    下一刻,她已经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将我的手往她怀里拉:“这分明是我的儿媳妇嘛!”

    啊?!

    我顿时傻眼了,偏偏这位老人家年级虽然大了,人也糊涂了,可力气却不小,我被她拉得一个趔趄,差一点就撞上她了,幸好裴元修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的肩膀,低声道:“怎么回事?”

    我也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

    这位老人家还笑呵呵的牵着我的手,一只手握着,一只手拍着我的手背,很高兴的说道:“儿媳妇啊,这是我的儿媳妇啊!”

    周围的人也都被她这一下给弄得哭笑不得,宋怀义急忙上前抓着她的胳膊:“娘,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她啊。”

    “这是我的儿媳妇,我为什么要放开。”

    “这不是——”

    “这就是!”

    “娘……”

    宋怀义这么一个大人物,对着自己老小孩一般的母亲竟也是手足无措,只能一边抓着她的胳膊防止她再拖我,一边抬起头来对着裴元修道:“公子恕罪。家母这些年来……精神不济,人也有些恍惚,常常会认错身边的人。现在这样,怕是——”

    怕是一下子犯病了。

    我立刻就回过神来,许多老年人到了这个年岁,的确是会犯糊涂,更甚者连自己的儿女不认的都有,这种情况倒也不罕见。不过明白也没用,她就是抓着我不肯放,幸好这位老人家爱干净,没有像其他一些富家的老太太那样留长长的指甲带着指甲套,否则依她这样的力道,抓着我的手,我的手背怕是都要被划伤了。

    她抓着我,还在念叨着:“儿媳妇,儿媳妇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哭笑不得,但还是尽量的保持着不让自己被她拖走,裴元修那只原本揽在我身后的手已经环住了我的腰肢,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被拖走。他听见宋怀义的解释,倒也并不生气,只是看了章老太君一会儿,低声说道:“老人家,这不是你的儿媳妇,她是——我的人。”

    章老太君抬起头来看着他,立刻说道:“太子殿下快不要胡说了,你不是已经有定下的了吗?”

    “……”

    “还是皇后娘娘一早就为你定下的亲事。”

    “……”

    “这宫里宫外可都知道,就是南宫家的小姐。虽然皇上说谈这件事太早了,可也没有说不行,我看她是不错的,将来做了太子妃,你们两可要相亲相爱啊。”

    “……”

    “这,这个就是我的儿媳妇了呀。”

    裴元修的脸色慢慢的沉了下来。

    不过,他并不是生气,而是被这位老人家絮絮叨叨的话语牵进了什么地方似得,也许,是记忆的漩涡,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甚至有些惘然,连那只揽着我腰肢的手都微微的松了一些。

    我回头看着他,一时间也没说话。

    他和裴元灏,还有南宫离珠的这段过去,我不算太明白,但却很清楚以他迎娶南宫离珠为太子妃作为那一段纠缠往事的终结。

    也是那作为终结的一夜,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几乎也有些无措,而手上一沉,章老太君将我拉过去,很亲热的拍着我的手背,柔声说道:“儿媳妇啊,儿媳妇,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老太婆啊?”

    抬眼看着她,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她这个样子,倒真的像一个寂寞的、需要人关怀的老人,一见到晚辈就酸溜溜的寻求安慰,我接触过的老人家不少,从太后到薛芊,从红姨到艾叔叔,他们对我当然都有疼爱,也有责难,但没有一个像这位老人家这样亲热得那么自然,好像理所应当的要我孝顺她,恭敬她。

    我沉默了一下,又看了看周围那些不知该说什么好的人,便轻轻的说道:“是我错了,我应该多来看看您老人家。”

    我这一认错,她就更开心了,几乎将我的一只手臂夹到了自己的胳膊下面,拽着我说道:“知道错了就好。那,你这次来了,可不许再轻易的走了,你要留下来多陪陪我。”

    我下意识的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裴元修站在我身后,面色凝重的样子,并不像是有多开心。

    宋怀义他们显然也敏感得很,以章老太君的身份叫我“儿媳妇”,哪怕知道她是并糊涂了,其中的深意难免让人多想,更多让人坐立不安。

    于是,宋怀义急忙拉着她的袖子说道:“娘,既然人已经回来了,您就别老是拉着人家不放。”

    “可我放手,她又走了怎么办?”

    “她不会走的。”

    “真的吗?”

    “您看,您看看人家站在这里,哪里是要走的。娘,您这样,反倒会吓着人家。”

    一听宋怀义这么说,终于放开了我的手臂,但还是牵着我的手,小心的说道:“你没被我吓着吧?”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宋怀义立刻说道:“娘啊,您也别老抓着人家不放,坐下来看会儿戏吧。人家本来就是在这里看戏的,被你这么一吵吵,戏也看不下去了。”

    俗话说得好,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像个孩子,加上这位老人家已经有些糊涂了,一听说看戏,倒是高兴得眉开眼笑的,急忙说道:“好好好,来,我们看戏来。”

    宋怀义很小心翼翼的走到裴元修面前对他赔不是,我看得出裴元修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但也没有发火,甚至在章老太君牵着我走去楼梯的时候,还扶了她一把;上台阶的时候,他的手也一直虚停在我的背后,似乎是在撑着我的腰。

    章老太君和我坐到了刚刚我们坐的地方,而裴元修默默的让人在旁边加了把椅子坐下。

    刚一坐定,下面就开唱了。

    因为老人家喜欢看热闹戏,台子上更是锣鼓喧天,彩带齐飞,一片欢喜热闹的场景,章老太君看得津津有味。

    我也渐渐的安静了下来,不过下面的戏当然是吸引不了我的注意,再是热闹,也抵不过一阵一阵的倦意,我终于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章老太君立刻就转头看着我:“你困了?”

    我勉强笑了笑:“有点。”

    “睡不好吧?”

    “呃,也还行。”

    “我就睡不好,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整夜整夜的闹,我的眼睛都合不上。儿媳妇啊……”

    她抓着我的手就没放开过,这个时候轻轻的抚着我的手背,关切的交代道:“外面人心险恶,你不要轻易出门,防着着人的道。”

    我一愣,裴元修听到这话,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第1752章 别信,别全信

    我一愣,裴元修听到这话,也转过头来看着她。

    这位老太君却像是旁若无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别的人在听她跟我说话,仍旧絮絮叨叨,就像是个寻常的唠叨的老人家,继续说道:“你别看我们宋家,家大业大,可树大招风啊,谁不想来撕一块肉走。别的不说,就说崔家的那些人吧……”

    崔家?!

    这两个字倒是让我精神一震。

    那不就是跟宋家一样,在沧州横行无忌的豪强吗?这一次围城,也就是他们两家的主导,他们应该是合作关系才对。

    怎么现在,听章老太君的口气,崔家跟宋家,好像不对付似得?

    是她真的糊涂了吗?

    连裴元修的目光,我都能感觉到生出了一点愕然来。

    我诧异的低头看着她,章老太君丝毫没有感觉到周围的人的目光,还在低声说道:“别看他们平时跟我们来往,好像亲热得很,其实私底下啊,尽是给我们使绊子。有什么难事都是让我们家的上,要是得了好处,他们就舔着脸出来分,要是落了罪名,他们可就王八脖子一缩,死活不认了。”

    “……”

    “就连我那些个不成器的儿子都能看得出来,不过是碍着面子不说什么,他们还当我老人家糊涂了不知道,哼,我老人家的眼睛,那什么没见过,他们那点本事,也能拿到我面前来显吗?”

    “……”

    “媳妇啊,总之你要记着,崔家的人说的话,别信,别全信。要是全信了,那就是要遭殃的时候了。”

    我想了想,便点头笑道:“我记住了,多谢婆婆提醒。”

    她越发高兴,笑得一双眼睛都弯了起来。

    虽然这园子里锣鼓喧天,还是遮掩不住外面传来的阵阵巨响,一直到中午时分,声响还没平息,外面也没有人传来什么消息,想来战事还在焦灼。

    这样一看,沧州城是真的不太好攻打的。

    而园子里的我们,也该要吃饭了。

    下面的戏子们都撤了下去,宋怀义要让人过来摆席,可章老太君却又闹了起来,说是太子殿下和我好不容易来看她,一定要让我们过去她房里吃饭,吃她的私房菜。宋怀义拗不过自己的母亲,只能连连跟我和裴元修告罪,我当然不会拒绝,而裴元修似乎也不愿意违了老人家的意思,而且脸上并没有太多不悦的神情,大家就一起过去了。

    不过,刚刚要走过一扇门的时候,章老太君像是发现了什么,转过头来说道:“你是谁?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她说话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跟在裴元修身后的韩若诗。

    韩若诗也愣了一下,大概也没想到这位老太君会问上自己,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老太君摆了摆手:“我老太婆跟你的主子们吃饭,你就别跟来了,我那边有服侍的人。”

    “什么?!”

    韩若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她大概没想到自己会遭到这样的奚落,大概这辈子也没碰到过这样的事,一下子都傻了,章老太君却大大方方的说道:“这是谁家的下人,这么没规矩,老太婆说话不管用是吗?来人,给我把她——”

    她的话没说完,宋怀义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几乎是扑上去抱住了他母亲那只指着韩若诗的手:“娘,你别闹了。”

    “我闹什么闹?这是谁家的下人?”

    “娘……”

    宋怀义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生怕章老太君说出更得罪人的话来,而韩若诗站在一旁,此刻已经气得白了脸,整个人都在微微的抽搐,倒是裴元修想了想,走到她面前:“若诗,你就不要跟一个老人家计较了。”

    韩若诗急的几乎要落泪:“可是——”

    “人老了,糊涂了,就是这样。”

    “……”

    “你,怎么能跟一个糊涂了的老人家计较呢。”

    “……”

    韩若诗显然还是不服气,眼泪都在眼眶打转,尤其周围还有些下人也听到了这话,别的不说,最外面的一些都掩着嘴偷笑,她身为江夏王女,虽然自幼失怙,但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还有一个妹妹将自己保护得好好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可是,裴元修已经开口了。

    对她来说,哪怕裴元修还没进京城,还没坐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他的话也已经是圣旨了。

    于是,她喉咙梗了好几下,终于咽下了那口气,委委屈屈的说道:“我,我听你的。”

    话是这么说,眼角却还是红的。

    裴元修当然也知道她没受过这样的气,又是怀着身孕,而且还是自己让她不要计较,便压低声音,柔声说道:“你若真的跟过去,这老人家糊涂,指不定还要说什么话来气你。你就别过去了,我让他们另给你准备饭菜吧。”

    宋怀义这边和我一起,好不容易把章老太君“安抚”了下去,听见裴元修也劝了韩若诗,急忙走过去,低声说道:“夫人,夫人真是不好意思,家母年老糊涂,夫人千万不要跟她计较。”

    韩若诗红着眼睛,鼻子也微微的塞着:“我有什么好计较的。”

    宋怀义道:“我让人另为夫人准备酒宴,夫人请恕罪。”

    韩若诗又看了我们这边一眼,一拂袖,转身走了。

    宋怀义这才微微的松了口气,心里也知道自己一定是把韩若诗得罪得不轻,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这些了,吩咐了手下的几个人跟着韩若诗过去服侍,然后自己又跟了我们这边过来。

    裴元修也走到了章老太君的身边,一行人便往另一边走去。

    刚刚闹那一出,虽然好笑,但其实场面上是非常尴尬的,宋怀义这一路走过来都不停的用袖口擦拭额头的冷汗,倒是裴元修没说什么,他就背着手走在章老太君的身边,看着章老太君亲亲热热的牵着我的手的样子,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就到了章老太君的居所。

    这个园子,果然如我之前猜想的一样,非常的大,想来应该也是宋家一个可观的产业,单是章老太君自己住的这个院子,占地就不小,甚至有一部分已经修到了山上,半山腰上还有一座观景楼,可以远眺周围的风景。

    当然,也能将沧州城那边的局势看个四五分。

    午饭,就摆在那里。

    我们沿着上山的小栈道慢慢的往上走,刚走了没几步,裴元修就放慢脚步退到了我身后,一只手扶着我的胳膊,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轻声说道:“你没事吧?”

    他显然还是担心我的肚子。

    我摇了摇头。

    宋怀义走在他的身后,这个时候立刻说道:“在下已经吩咐了大夫在上面候着颜小姐,药也在炉子上,一定不会耽误颜小姐吃药诊脉的。”

    裴元修点了一下头。

    虽然是半山腰,但这座山并不高,说起来只是一个有点高度的土坡,没一会儿就走到了一处平台,平台往外伸出一节飞廊,那一边就是一座高高的二层观景楼。

    我们上了二楼。

    一上楼,果然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角落里一个小炉子上熬着药,见我们一上来,那大夫立刻吩咐人将药倒出来送到我手里。

    我皱起了眉头。

    裴元修立刻就说道:“乖,把药喝了。”

    “……”

    其实本来也知道是躲不过去的,我皱着眉头,一口一口的咽下了那苦涩的药汁。

    章老太君坐在一边看着我们,就要推开一边的窗户,宋怀义急忙阻拦她:“娘,您又忘了大夫交代的,您不能吹风,会着凉的。”

    “谁说我要吹风了。”

    章老太君说着,便指挥自己手下的丫头:“开那边过道的窗户,把这边这个窗户关了。嗯,风向变了,别吹凉了咱们的菜。”

    到底是老人家,见识得多,这样一弄,屋子里没有穿堂风,但总也不憋着,大家坐下之后,每个人的座位边上还有一个暖炉,用厚厚的褥子拢着,既温暖又不烫脚,非常的舒适。

    我微笑着说道:“您老人家真会享受。”

    她笑着说道:“老太婆已经这个岁数了,再不享受,难道等着到地底下去享受吗?倒是你们年轻人,该得惜福,想的多了要得多了,不是什么好事啊。”

    “……”

    在座的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下。

    不一会儿,丫鬟们上了菜。

    老人家喜欢吃的饭菜我多少也知道,多是软烂的,也一定会有汤水。一锅热气腾腾的老母鸡汤,其中还加了一些药膳,虽然我刚刚喝过一碗药,是没什么胃口的,但一闻到那香味,大概也是因为有这样一个老人家在身边,让我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倒也有了食欲。

    这老人家先吩咐人盛了汤给贵客太子殿下,然后是儿媳妇,然后是自己,做儿子的宋怀义自然只能自己盛自己的,老太太喝了一口,立刻道:“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没良心的厨子赚我老太太的钱。”

    我在旁边听着,差一点就笑出来了。

    裴元修倒是并不掩饰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

    既然是私房菜,自然厨子和菜钱都是自己出,这位老人家虽然糊涂了,可精明的本性大概还是不改。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来报宋怀义:“老爷,二公子回来了。”

    我们几个人都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一眼就看到那个全身铠甲的宋宣从外面走了进来。

第1753章 你们就是要动手抢

    之前那个晚上他虽然也在馆驿出现过,可我实在没太多精力去注意他,这个时候倒是有点闲暇来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这个宋宣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算来还是裴元灏的晚辈,但到底是在军中历练过,可能刚刚还是在战场上厮杀之后下来的,那股悍然的气势倒是不输这里的长辈们。

    他一走过来,先给章老太君俯身行了个礼,道:“奶奶,孙儿冒犯了。”

    章老太君一看到他,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而弯弯的眼睛缝里透出来的也都是如水波一般荡漾着的笑意,伸手抓着他的手腕:“说什么冒犯,来奶奶这里还叫冒犯吗?快来——哎唷,这么冷,吹了风来的吧?快坐下喝一碗汤。小青啊,赶紧给少爷盛汤。”

    这正是一个老人家对着自己的孙儿最亲热的态度了。

    在这张桌上,我和裴元修的脸色慢慢的变得有些微的不安了起来。

    说起来我和他也都是自幼富贵,成长后的年岁里经历过许多的波折,享过福,造过孽,可这种最自然的家庭的温暖,却反而比许多人都缺失得多。

    而那个宋宣,虽然看起来一身悍气,可对着自己的奶奶就像是老虎一下子缩成了猫一样,就这么任她牵着自己的手乖乖的走到桌边,又对着我和裴元修,还有他的父亲行礼,然后丫鬟小厮搬了张凳子放到宋怀义的身后,他坐到了那里,接过丫鬟递过来的一碗热汤,喝了一口。

    一直看到他喝了一口,章老太君才放心的转过头来,对着我们说到:“大家快用吧,不然要给风吹凉了。”

    我们几个人应着,拿起了自己的筷子。

    到底还是章老太君的“私房菜”,味道的确是不错,我虽然心里想着事情,但面子上要敷衍过去,还是夹了不少菜。

    而章老太君举起筷子,夹起一块黄焖兔肉就往裴元修的碗里送。

    “殿下来我们这里,老身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我记得殿下是喜欢吃这个。这是下人去后山打的野兔子,香得很呢。”

    裴元修点头道:“多谢。”

    说完,夹起来往嘴里送,咬了一口。

    章老太君捏着筷子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道:“老身记得,殿下们小时候,每到一起用膳的时候,是最热闹的。太子殿下要去三殿下碗里夹兔子肉,三殿下又要到太子殿下碗里抢牛肉,明明桌上都有,可你们就是要动手抢,好像抢来的才好吃。”

    裴元修抬头看着她,目光也微微的有些闪烁,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个时候小。”

    “是啊,现在再要看这样的场景,怕是看不到啰。”

    裴元修笑了笑。

    我在旁边也只是嚼着嘴里的东西不开口。

    这样的场景,当然是看不到了,可是有的时候,一些历史是会重演的,而且会比当初的场景,更加的疯狂。

    这野兔肉当然是香得很,厨子的手艺也不差,可我看他吃得却并不怎么有味道,咬了一口之后,剩下的就放到了碟子里,自己喝了一口汤。

    趁着我们这边在说话,宋怀义偏过头去,低声问宋宣:“情况如何?”

    宋宣也压低声音道:“父亲,沧州的人还是顽强得很。”

    “……”

    “今天怕是——”

    “……!”

    宋怀义的眉头顿时拧了起来,脸上透出了凶光。

    沧州城久攻不下,比起之前我们沿途经过的淮安等地,他这边的确是很棘手,因为已经要到京津门户了,如果让裴元修一直被挡在外面,延误了时机,他大概就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开国罪臣”,且不说其他的,就只是现在,对裴元修也不好交代。

    他咬了咬牙,沉声道:“传我的命令,再狠打!”

    宋宣看了他一眼,说道:“是。”

    这时,章老太君转过头去看着他们:“你们父子俩嘀咕什么呢?有什么是我老太婆不能听,你们要私底下偷偷摸摸的说啊?”

    宋怀义急忙说道:“哦,是前年买的一座矿山,挖了许久都不见矿,我让他们再挖深一点。”

    章老太君呲了一声,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就这点小事,值得在饭桌上说嘛?天雷都不打吃饭人,你儿子在外面忙了那么久回来,就连口汤都不让他喝安生了?”

    宋怀义急忙低头:“儿子知错了。”

    章老太君道:“再说了,咱们家金山银山都那么多了,又做什么还去买矿山,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晚上躺着睡觉的时候数吗?”

    “……”

    “你啊,就是不惜福。”

    “……”

    “要那么多钱,还不如实实在在的吃碗里这一口饭呢。”

    她这一顿数落,唠唠叨叨的,若是在别家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可宋怀义还是老老实实的听着,不住的认错,宋宣也在旁边不吱声儿。

    想来,老人家的糊涂,而他们就这样哄着,哄得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心里正想着,裴元修在我耳边道:“怎么了?快吃啊。”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边,宋宣已经起身走了,自然是要下去传他父亲的命令——狠打,章老太君见自己的孙儿只喝了一碗汤就走了,不免的又要生气,宋怀义坐在她身边,软语哄着。

    这一下,不知道又要打成什么样子,但只一想都能想得出来,沧州在粮草被烧光了的情况下遭到围困,而且宋家和崔家的军队轮番上阵,每天晚上在外骚扰,第二天就趁着他们精神不济的时候攻城,其实沧州能支撑到现在这样,我几乎已经是不敢想象,那城里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景况了。

    宋怀义这一“狠打”,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我如果像之前在淮安那样,用冤魂冲了胎气的说法再来救沧州的人,怕是不好,毕竟这个法子用了一次就不好用了。

    得想一想其他的办法。

    在裴元修的柔声催促下,我低下头去,又吃了一口菜,但这一回就没之前那么舒服,胸口闷闷的让我差一点就咽不下去了,这时,半碗热汤送到了我的眼前,抬头一看,是章老太君,她笑眯眯的对我说道:“儿媳妇,是不是老太婆的菜不合你的胃口啊?”

    “不,不是。”

    “那你多吃一点,”她慈爱的笑着,看着我道:“我这些儿孙们,没有一个省心的,翅膀硬了,我的话他们也就都不听了。可是你,我的话,你可一定要听啊。”

    “……”

    我看了她一眼,轻轻的说道:“哎。”

    |

    吃过午饭之后,我们也没有立刻回来,而是坐在那个观景楼里陪着老人家说话,她的精神倒是好,拉着我们一直聊,聊到最后宋怀义都看不下去了,便让人扶着她回去睡觉,我们才得以“脱困”,那个时候已经申时三刻,外面的声音都慢慢的平息了下去。

    但是,并没有什么消息传进来。

    这个时候我也知道,没有消息传进来,就表示战事无果,也就是说,他们还是没有打进沧州城。

    因为中午那顿饭吃得有点费神,我回到房间里就说困,裴元修便让人服侍我躺下睡了,而他自然是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不过,困是困,我却一直闭不上眼睛。

    章老太君说的那些话,好笑的,和蔼的,责备的,慈祥的,此刻都在我的脑子里一句一句的响起,再想起老人家那双格外清亮的眼睛,我忍不住轻轻的笑了一下。

    晚饭我没有出去吃,说是中午在老太君那里塞得太多,要消食,裴元修过来看了一眼,见我的确只是吃太多了肠胃不太舒服,便也并不勉强,让大夫过来又给我诊了一回脉,守着我喝了药之后才走的。

    不过这一晚很安静,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吵吵嚷嚷的,大概是因为白天宋家的人已经打得筋疲力竭了,不能连着两天作战,所以暂时休战一天。

    这一夜,除了这个园子里一些风声响动,就没有别的动静了,我睡得很好。

    她一来,我心情倒是好,但韩若诗的脸色就变得很不好看,她毕竟是路客,身份再贵重也不能压到人家主人的母亲头上,又怕这位老太太糊涂起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所以老人家一出现,她就气呼呼的自己避开了。

    今天,虽然外面已经没有打仗的声音,可大家待在这个园子里,好玩得也不多,幸好宋怀义是个会享受的,又准备了一批歌姬舞姬,在下面翩翩起舞。

    我照样和章老太君坐在昨天的那个位置上,暖融融的,手边又有热茶点心,看着下面的歌舞,倒是格外的享受。

    等到了中午用膳的时候,裴元修担心我的身体不济,不让再去章老太君那边吃她的私房菜,也就不用爬山了,但在这边园子里摆宴,章老太君还是坐在我身边,更是亲亲热热的给裴元修夹菜。

    而整整一顿饭的时间,韩若诗都没有出现。

    下午的时候,裴元修和宋怀义当然不能再陪着我们看歌舞了,要去书房里谈事,而章老太君早就被宋宣送回去睡午觉,剩下我一个人,花竹原本以为我要睡一会儿午觉,可我却说坐久了脚胀得厉害,要在园子里走走,她便陪着我。

    没一会儿,就溜达到了韩若诗的那个院子外面。

    刚一走近,听见里面“哐啷”一声,一个什么东西被丢到了门板上,打得门都震了两下,然后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第1754章 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我被那声音震得惊了一下,身后的花竹立刻抢了几步走到我身前来,担心有什么危险。

    但那一声巨响之后,又安静了下来。

    只有屋子里传出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小莲立刻说道:“哎呀小姐,你可千万不能生气,你现在怀着身孕,若是生气的话,万一影响胎儿怎么办啊?”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下,然后咬着牙说道:“我不能生气,我不生气……”

    小莲急忙说道:“是啊小姐,那个女人,她的胎儿可是险得很呢,再看她那个样子,小姐哪怕是熬都能熬死她,可小姐一定要自己爱惜自己才行。那个疯婆子说什么,小姐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

    一提到那个“疯婆子”,韩若诗的呼吸更沉重了一些,好像刚刚一直暗示自己“不生气”的咒语终究还是被破解了,她怒道:“我能不气吗?她居然敢把我当下人,还当众那样羞辱我!”

    “小姐……”

    “今天,他们又在园子里摆酒席,我为了避开她,连面都不能露,再这样下去,外面的人只怕就不知道我这个裴夫人,只知道那个姓颜的贱人了!”

    花竹一听,顿时皱起了眉头,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不怒不急,只挑了一下眉毛。

    意识到这里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他们主仆在里面生闷气,花竹便退了下去,而我嘴角含笑,慢慢的从那个院子的门口走过,还能听见小莲柔声劝慰她,又恨恨的说道:“我看那个贱人可是得意得很,平日都是一张死人脸,这两天有人撑腰了,就一个劲的媚笑,偏偏公子还吃她那一套——”

    说到这里,她大概也意识到这句话说错了,可能被韩若诗瞪了一眼,立刻将后面的话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她小声道:“小姐……”

    韩若诗咬着牙,恨恨道:“我看那个贱人能嚣张到几时!”

    小莲问道:“可是小姐,我们现在一直住在宋家的馆驿里,那个疯老婆子又把那个贱人当成宝贝似得,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啊?”

    里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当然知道是韩若诗在想对策了,如果我设身处地的处在她的这个身份,这个环境下,自然也是要想办法的。

    而眼下,能想得到的办法就是——

    我并没有停留,而是溜达着慢慢的走远了,隐隐的听到韩若诗的声音道:“小莲,立刻准备纸笔,我要写信。还有,让我们的人在外面等着,要让他送信给……”

    我溜达了一会儿之后,便回自己的房间了,进门的时候,看见花竹站在台阶下,皱着眉头,小脸上满是凝重的表情。

    我当然知道对于今天的事,她未必都能明白,但一定会事无巨细的报告给谢烽,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自己关上门歇了下去。

    果然,下午,谢烽就登门了。

    他是手里端着一碗刚刚从炉子上下来的药进门的,那苦涩的味道随着碗上面冒出来的轻烟在屋子里弥散开去。

    但这一回我没多推诿,接过来咕咚咕咚几声就喝了下去。

    谢烽站在旁边,伸手又接过了那只空碗,然后低头看着我。

    我用手帕擦了擦嘴,然后抬头看着他:“谢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办?”

    他说:“在下觉得有些奇怪。”

    “哦?什么事觉得奇怪?”

    “颜小姐最近好像……跟夫人的交道,打得多。”

    我挑了一下眉毛,说道:“谢先生说的是,之前在馆驿的时候,我去夫人的房里跟她说话,是吗?花竹姑娘一定都告诉你了。”

    “嗯,她是都跟我说了。”

    “同在一家馆驿里面,再说那天谢先生你们都走了,就剩下这几个人,夫人她特地上楼来找我,难道我能置之不理吗?”

    “可在下以为,颜小姐应该是不想理睬夫人的。”

    “谢先生这话,在这里说说就好,她到底是夫人,我还是他们手里的俘虏呢,主动权都在他们——你们的手上,我能那么硬气吗?”

    我的话说得头头是道,任何人都挑不出破绽,可要仔细想来,却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谢烽功夫虽然高强,可到底不擅跟人斗心机,一时间竟有些噎住了似得。

    沉默了半晌,他才说道:“可我总觉得,颜小姐对夫人……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这一回,我是真的笑出来了。

    “谢先生是不是觉得我的胎儿不稳,想来逗我开心开心?”

    谢烽说道:“颜小姐这两天什么都没做,可是就把夫人气得摔东西,别的人,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我挑着眉毛看着他:“你不是都说,我这两天,什么都没做吗?”

    “……”

    “再说了,谢先生又要替人统帅大军,还要仗剑行武,怎么居然关心起女人们的事了。”

    他被我说得又是一梗。

    “有的时候,女人的事就是女人的事,男人插不进手的。若是想要不那么麻烦——”我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只要一个女人,不就好了?”

    他的眉头一蹙。

    我坐回到卧榻上,伸手掸了掸衣角:“我想要休息了。”

    谢烽终究没能从我的嘴里套出什么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端着那只空碗转身走了出去。

    我慢慢的靠在卧榻上,这个时候才轻吐了口气,用衣袖擦了擦额角,冷汗把袖子都濡|湿了。

    果然,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露行迹。

    之前我身体不适,裴元修带着我们到宋家的馆驿来,他就再三阻拦,显然就是不想让我靠近宋家,更不想让我靠近沧州的战场,现在韩若诗那边的异动,又引起了这个人的主意,看来今后的任何行事,都不能只以达到目的为准了。

    毕竟,盯在我身上的眼睛,太多了。

    只不过——

    我靠在卧榻上,这个时候就感觉到一阵气短,刚刚擦干了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来,顷刻间将耳边的鬓发都濡|湿了。

    毕竟还是怀着身孕,心思太重的确是会力不从心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力还能支撑多久,但总归,沧州城的围困,必须要有个结果才行!

    |

    到了这天傍晚,这个馆驿里仍旧是张灯结彩,酒席摆在了大厅里,而敞开的大门外搭着一个不算太高的台子,又有些乐手在幕后做准备了。

    宋怀义说,这几天因为我的身体,又因为章老太君的缘故,大家一直都不得好好的聚一聚,更没有好好的为我们接风洗尘,所以今天晚上,算是一场正式的接风酒。

    我走进去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纷纷落座。

    我在酒席上看到了韩若诗,却没有看到章老太君,便微笑着问道:“宋老爷,不知道老太君今夜——”

    一听我这话,别人还没反应,站在韩若诗身后的小莲立刻翻了个白眼冷哼了一声。

    宋怀义立刻说道:“颜小姐,家母这两日游兴颇重,可到底老人家年级大了,这两天高兴了下来,精神就有些不挤,今晚就没有惊扰她。”

    “哦……”

    我点了点头。

    宋怀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表情淡然的裴元修,到底还是顾忌着我的感受,又添了一句:“若是颜小姐喜欢与家母相处——”

    话没说完,就听见韩若诗带着一点冷意的声音:“老人家既然精神不济,就不该去打扰她。”

    宋怀义急忙回头对着她道:“夫人说得也是。”

    我笑了笑,便不再说什么了。

    然后,宋怀义便招呼下人:“开席。”

    话音一落,外面的台子上便走上了一群红衣的舞姬,后台的乐声响起,舞姬们玲珑有致的身体随着清雅的乐声翩翩起舞,并且摆出了不同的造型,时而如春花绽放,时而如烟火灿烂,实在是美不胜收。

    大家还在欣赏着外面的歌舞,一队年轻貌美的丫鬟便捧着金盘走了上来,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佳肴摆在了桌上。

    宋怀义道:“公子,万望见谅寒舍酒水简陋,请举筷。”

    裴元修拿起筷子,又看了一眼周围坐的人,道:“对了,宋宣呢?”

    “哦,宣儿今晚还在军营里。”

    “为何不让他回来?”

    “公子,战地之事瞬息万变,将帅不能轻易的离开。再说,他原本就是行武出身,在军营里呆惯了,若是让他在这里,怕是也会扫了大家的兴。”

    裴元修的嘴角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扫兴倒不会。不过,你有个好儿子。”

    宋怀义笑道:“托公子洪福。”

    这个时候,外面的歌舞已经达到了一个小高潮,伺候在一旁的丫鬟上前来为每个人的酒杯里都注入了温好的,琥珀色的酒水,一时间大堂里酒香满溢。

    宋怀义起身,举起酒杯对裴元修说道:“公子此次兴义师,伐无道,救天下万民于水火,我等能共襄盛举,甚为荣幸。在此,且以水酒一杯敬公子,谨祝公子马到功成!”

    裴元修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他站起身来,也拿起了面前的酒杯。

    就在两个人的杯子刚刚要碰上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好像有什么人——应该是许多人,从外面走了进来,造成了一些混乱。

    宋怀义算是警醒的,立刻转头看向外面。

    人还未到,就听见一个声音道——

    “既是马到功成,为何沧州还是久攻不下!”

第1755章 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

    这个声音不算大,而且大堂上人人都在喧哗,可大家还是听到了,但听到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声音洪亮,或者浑厚,而是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好像两块生锈的刀片摩擦发出的,有一种刺耳的感觉。

    我一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耳朵里面都疼了一下。

    大家立刻抬起头来,往外看去。

    此时,随声而至的是一群人,这些人衣着甚是整齐,都是穿着绛红色的长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外衣,而且一个个身材高大,好像齐齐整整的走进来了一片幕布似得。唯独走在最前方的那个人,跟后面的人不太一样,他的衣着比别人更华丽一些,身材倒也很高,但是很瘦,几乎可以用奇瘦无比来形容,衣裳穿在他身上,像是套在一根竹竿上,随风飘飘悠悠的,没有翩然若仙的飘逸感,反倒有一种无骨蛇成精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居然会冒出这个想法,我下意识的想笑,但立刻用手中的酒杯挡在了脸前。

    这人自然不知道我在腹诽他,只是用他那双精明得好像狐狸一样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大堂上,立刻,目光就落在了裴元修的身上。

    一看到他出现,周围的人都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

    而我一眼就认出,紧跟在这个人身侧,那个与他衣着相仿,眉眼与他有些相似的年轻人,就是那天跟宋宣一起来馆驿拜见裴元修的人。

    看来,这应该就是在沧州与宋家起名的,崔家的人了。

    这个时候,宋怀义已经走上前一步:“崔泰兄,你怎么来了?”

    崔泰,这个名气,其实我也并不陌生。

    他的父亲,就是太上皇身边的贴身侍卫崔石,据说裴冀相当的信任他,甚至还有意让这个崔石当官,可崔石的儿子,也就是眼前的这个崔泰,自幼体弱多病,有一两年甚至已经命悬一线了,崔石无奈请辞还乡陪伴妻儿,裴冀感念他的忠诚,便放他还乡,时常想起他来的时候,还让人从宫中赏赐东西过来,那些官员自然也是有眼色,一见皇帝如此宠爱崔家的人,自然也是多多的“照应”,崔家便在沧州发达了起来。

    而这个崔泰,看样子熬过了那两年病情最险的时候,虽然看起来还是不甚健康,但这个样子,再活个几十年应该也不是问题的。

    我心里还在想着,崔泰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冷意,看了宋怀义一眼,说道:“我怎么来了?我若不来,怕是还见不到公子呢。”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

    他不像是来见公子,更像是来找麻烦的。

    宋怀义眉头一皱,立刻闭紧了嘴,而裴元修扶着桌沿站了起来,崔泰立刻走到他面前,长臂一展行了个礼:“拜见公子。”

    裴元修道:“你来了。”

    崔泰道:“公子既然已经到了沧州,为何不告知在下,至少也应该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啊。”

    裴元修坦然道:“原本并不打算这么早过来,不过是因为——轻盈的身体不适,而正好那天刚刚跟怀义谈了事,来去方便,就过来了。”

    崔泰挑了一下眉毛,转头看向我:“就是这位,颜小姐吧?”

    我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看他只是要确认我的身份,并没有要跟我打招呼的意思,我便也不动声色。

    裴元修道:“没错。”

    “那,夫人……”

    这一下,韩若诗站了起来。

    崔泰立刻对着她俯首行礼:“拜见夫人。”

    韩若诗微微抬起下巴,笑着说道:“其实我和元修是早就想来见崔大哥的了,元修还时常跟我提起你,没想到今天,总算是得偿所愿。”

    裴元修看了她一眼。

    我想,裴元修跟她提起崔泰是有过的,既然要北上过沧州,要见一面也是不可避免,但韩若诗的话语中那种刻意的拉近的感觉,肯定不止裴元修一个人听出来。

    所以,一旁的宋怀义脸色立刻变了一下。

    不过,他到底是主人,还算是沉得住气,眼看着崔泰已经走进了大堂,自然就不可能把人往外面赶,他轻咳了一声,身后的仆从立刻上前凑到他的身边,他低声吩咐了两句,下面的人立刻忙碌起来,将原本圆桌两边的椅子又加了两把。

    裴元修是贵客,当然是坐在上首,他作为主人,是坐在裴元修的一旁的,而崔泰既然作为跟他同样重要的沧州城的两个砥柱,就要坐到裴元修的另一边,只是韩若诗是坐在裴元修的身边的,崔泰便很自然的挪了一个位置过来。

    这样的格局一定,席间这些人的脸色也都变得非常复杂了起来。

    我坐在那个崔泰带来的年轻人的下手,这人应该是他的儿子,再看着一桌人脸上纷繁复杂的表情,不由的觉得有些好笑,但这个时候当然是不好随便开口引人注意,最好就是让谁都不要注意到我,于是我规规矩矩的捻着手里的酒杯,等待着主人宣布开席。

    宋怀义经过了这一场小小的变动,但还算是沉稳,又吩咐人给崔家父子也斟满了酒,然后说道:“我们,还是以水酒一杯,先敬公子与夫人……还有颜小姐。”

    眼看着周围的人都站起来了,我自然也乖乖的站了起来,跟他们一起喝了这一杯。

    酒水也是选过的,温热醇香,喝下去让人感觉神清气爽。

    但崔泰喝下这口酒,却皱着眉头说道:“我说老宋啊,公子和夫人难得来,你怎么就拿这样的酒出来,怎么,舍不得你家的好酒吗?”

    宋怀义的脸色一沉。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崔泰已经一扬手,对着自己带来的人招呼道:“将我带来的拿一坛好酒拿出来,给公子和夫人尝一尝。”

    他的下人立刻就从后面拎出了一只酒坛,拍开泥封,果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香,就像是有一只重拳狠狠的击中人心的冲击感,比起刚刚宋怀义拿出来的酒,又别有一种风味。

    下人将酒水倒到一只玉壶当中,然后奉到他手上,崔泰说道:“公子和夫人来尝尝我的酒。”

    裴元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一般这个时候,大概就是他提起警惕的时候了。

    果然,宋怀义几次三番的被崔泰这样驳面子,这个时候终于脸上挂不住了,冷冷的说道:“老崔,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崔泰一听这话,脸上倒像是透出了一点快意似得,掉过头去看着他:“怎么?我带自己的酒来给公子喝,也有什么不对吗?”

    宋怀义用鼻子冷哼了一声:“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上门做客,自己带酒的。”

    崔泰更是笑了两声:“老宋,若是你这里有好酒,我又何必大雪天的跑过来,还自己给带一坛酒呢?”

    想来这两家大概收藏的东西各有千秋,哪怕在酒水上崔家胜过了宋家,也未必就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可崔泰在这个时候反复的提起,难免让宋怀义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一些,但他到底顾忌着裴元修在场,还是忍着。

    可他忍着,崔泰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他冷笑了一声,又接着说道:“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你倒是有心,祝祷公子马到功成,可偏偏,沧州城到现在,还是久攻不下。”

    “……!”

    这一下,裴元修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而宋怀义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刚刚崔泰虽然处处挑衅,但说的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事,他作为主人家能忍则忍,忍不了也要看在裴元修的面前上不与崔泰计较,可提起沧州城久攻不下,这就已经牵涉到大事了,这显然是不能信口开河的。

    宋怀义一咬牙,立刻,坐在他身边的他的大儿子宋宓已经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你什么意思?!”

    崔泰用眼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而他身后的儿子崔坚成也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你休得无礼?!”

    “我无礼?这里是我宋家的地盘,到底是谁大摇大摆的走进来无法无天!”

    “我父亲不过是问正事,怎么就叫无法无天了?”

    “问正事?是你们这样的问法吗?!”

    “要不然怎么问?明明就是你们攻城不利!”

    ……

    眼看着两边已经是剑拔弩张的气氛,裴元修突然清了清嗓子。

    到底这些人还算是理智,一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两个怒发冲冠的年轻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宋怀义立刻就说道:“宓儿,坐下!”

    崔泰也挑了一下眉毛,似笑非笑的说道:“坚成,休得无礼。”

    两个年轻人被呵斥住了,但都还是很不服气,像两头发怒的狮子要往上冲,宋怀义铁青着脸,还是对裴元修拱手道:“公子,在下教子无方,惊扰了公子。”

    崔泰冷笑道:“教子无方还是小事,怕就怕教子无方,还会影响大事。”

    宋怀义抬起头来,目光如刀的盯着他。

    裴元修安安静静的,这个时候慢慢的说道:“刚刚说,攻城不利,是怎么回事?”

第1756章 我与韩若诗

    裴元修安安静静的,这个时候慢慢的说道:“刚刚说,攻城不利,是怎么回事?”

    宋怀义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崔泰身后的崔坚成就立刻起身说道:“公子,公子想一想,沧州城内的粮草早就已经被我们放火烧了一空,而且我们是早就算好了,官府的粮仓在这个时候余粮不多,正在等南方那边的漕运上来;运河又早就被控制,根本无粮运到。我们动手的时机,正是在他们内存已耗,外援未至的时候。依我们之前的估算,最多半个月,城内的粮草就会全部耗尽!”

    裴元修低垂着眼睑,沉默的听着。

    崔坚成又说道:“寻常人粮米不足,且不说一个月,哪怕十天,就早已经饿死了,哪里还能上阵杀敌的?”

    “……”

    “我们早就估算过,最迟到这十几年的时间,城里就该相继的死人了。可一点动静都没有!”

    宋宓冷笑道:“怎么,城里的人死之前,还要敲锣打鼓大喊大叫的告诉你他们死了吗?”

    崔坚成道:“就算不敲锣打鼓,但人死了,难道连一场法事都不做吗?再说了,城门紧闭到现在,人死了不能出城埋,那就只能在城内处理。现在虽是寒冬腊月,可到底死的人不可能是一两个,懂点事的都知道,很多尸体如果堆放到一起,那疫病就免不了,除了烧掉尸体之外,别无他法!”

    “……”

    “但你们在沧州城的上空,看到过焚烧尸体冒出的烟吗?”

    “……”

    “现在,围城已经攻了这么长时间了,城内的人居然还能活动,城上的守城士兵竟然还有战力。我们两家协同作战,我也问了手下的将士,他们都说沧州城的士兵虽然精神不太好,可力气却不小,那根本不是挨饿之后的表现!”

    “……”

    “公子,这种种迹象,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

    裴元修还没说话,一旁的宋宓立刻拍桌子说道:“这奇怪,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崔泰冷笑了一声:“至少,跟我们没关系。”

    “你——”

    宋宓气得目眦尽裂,几乎又要按捺不住起身跟他们动手,宋怀义一只手用力的压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硬生生的按了下去。

    宋宓几次三番无法施展,气狠狠的跺了一下脚。

    宋怀义慢慢的抬起眼皮,淡淡的说道:“跟你们没关系,难道就一定跟我们有关系?崔泰,你的一张嘴,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可再厉害,说话也要有凭有据,空口白牙的诬陷,这种事寻常时候做做也就罢了,放到公子眼前,你就不怕贻笑大方?”

    崔泰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看着他,冷哼了一声。

    看来他是并不打算直接跟宋怀义冲突了,又用眼角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崔坚成立刻接着说道:“好,这件事我们可以暂时按下不表——不过,并不代表这件事我们不会继续查下去。公子,还有一件事,我看就是足可以证明他们宋家怀有二心的证据!”

    宋怀义皱着眉头看着他。

    裴元修仍旧不动声色,只像是听到了一句最普通不过的话,说道:“那是什么?”

    崔坚成说道:“公子也是知道的,我们原本约定起事,这件事是非常周密的,在这之前,调度任何人马,调配粮草都没有被官府的人发现过,只要能够顺利的起事,那一举拿下沧州本应该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裴元修点了点头:“嗯。”

    这自然不必多说,之前在淮安,还有几个地方都是这样进行的。

    崔坚成道:“可偏偏,在我们起事之前,这件事就被人发现,所有的计划都暴露了。”

    宋怀义的呼吸顿时一沉。

    看到他这个样子,崔坚成更是得意,说道:“不知公子对这件事,可有耳闻?”

    裴元修点了一下头:“这,我也听宋家的公子说起过。是因为一个皇商,在路过沧州的时候拜会章老太君,停留在宋家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端倪,所以赶去官府报告,才让他们提前做好了准备。”

    “没错!”崔坚成立刻说道:“公子想一想,为什么那个皇商哪儿都不去,偏偏要到宋家来!”

    宋宓冷笑了一声:“我们家原本在各地就有一些生意,跟过往商人的来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是你们早就知道的。他们路过沧州来拜会我家,有什么不对的?”

    “是,原本没什么不对,可他为什么偏偏发现了我们的计划呢?”

    “……”

    “再说了,我们做的这件事可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原本就应该周密周详,更是要避人耳目,可你们,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人到你们家里来,若说不是故意的,那我可就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

    这一下,宋宓也哑口无言。

    事实摆在眼前,的确是那个皇商在他们家发现了一些情况,所以才会去官府报告,这一点他们是无法辩驳的。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宋怀义说道:“这——可能的确是我们有一些地方做得不够周密。但那些商人平日里路过沧州都会来我家拜见家母,我之所以不阻拦他,就是不想让人觉得我们家的人行动异常。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那样,反倒会引起别人的猜测,影响大局。”

    崔泰一听,立刻冷笑了起来:“要说你们到底做得够不够周密,我是不好说的。若只是做得不够周密,也就罢了,咱们谁都不想。怕就怕,有人特地将此事泄露出去,那可就——”

    宋怀义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道:“崔泰,这一点你说话可要有凭有据。那个皇商到我家来,因为我担心被人看出端倪,故意称病不出面,并没有与他相见;我的兄弟还有子侄们也都担心漏了口风对他闭门不见。那人是直接去了家母的面前请安,来往服侍的,都是家中从不过问大事的侍婢。而我母亲,人老神衰,经常连人都认不清,更不要说知道我们做的事,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难道你要说,是我母亲泄露了机密吗?!”

    崔泰被他一番抢白,正要据理力争,但张开嘴,话又咽了回去。

    想来,他们两家在沧州城内兴起,必然也曾经有过合作,章老太君按照辈分也算是他崔泰的长辈,要牵扯到长辈的事情,他当然不好明说,以防落下一个对长辈不敬的恶名来。于是他冷笑了一声,悻悻的说道:“这个嘛……”

    裴元修听着,不置可否。

    两方各执一词,但每一边说的,也都有自己的道理,他的确是不好轻易做这个判断的。

    毕竟,做出任何一个判断,都有可能得罪一方势力,他当然是不怕得罪他们,但已经到了沧州地界,这两家是这里围城攻城的中坚力量,自然犯不着在这个时候起什么风波。

    毕竟,他的目的不是要给这两家做什么评判,而是要打开沧州,进入京城!

    所以,如果让他来评判,这个时候必须先息事宁人,至少在场面上不要让两边彻底闹僵。

    这个时候,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崔坚成下手方的我轻轻的说道:“章老太君都已经糊涂成那样,连人都认不清了,难道还会去告密?告的还是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道理吗?”

    我这一开口,桌上,甚至这个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

    宋怀义也看向我,目光多少添了几分感激。

    裴元修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开口,微微蹙了一下眉头:“轻盈,你——”

    “我实话实说罢了,”我淡淡的说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可不能让她背这个黑锅。做后辈的,别的不知道,尊老敬老,还是要讲一点吧。你们兴的,不是义师吗?”

    “……”

    “大概你觉得,这两天章老太君待我亲热,我要帮她说话。的确,人都是有感情的,而事实上——她待我亲热,正是因为她认不清人,糊涂了。我这是实话实说。”

    听见我这么说,裴元修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若有所思的蹙了一下眉头。

    一见他不开口,崔家那边的人就有些急了,我眼角正好看见崔泰对着韩若诗皱了一下眉头,韩若诗轻笑了一声,便慢悠悠的开口说道:“颜小姐的话……也有些道理。”

    大家一听她开口,又都转头看向她。

    我有些意外——她说,我的话有道理?

    刚刚明明就是崔泰跟她使眼色,她才会开口,虽然我知道,就算崔泰不使眼色,只要我一开口,她就一定会憋不住的,这也是我刚刚会说话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崔泰今晚会到这里来,并且声声夺人的对着宋怀义他们发难,当然就是受到了她的指示,怎么会说,我的话有道理。

    怕是,后面还有话。

    果然,她又慢条斯理的说道:“老人家的确是糊涂了,经常说出些话来——莫名其妙的,你们说,是不是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向了宋怀义,而这话,当然意指那天章老太君将她认作下人的事。

    宋怀义想了想,自然也只能点头:“是。”

    “所以啊,她可能连自己说的是些什么,都不知道,到底什么话说重了,也不知道。”

    “……”

    “刚刚你说,可能的确是你们做得不够周密,我看是有的,这不周密的,倒也未必显在了那个皇商的眼里,但被章老太君看到,倒是不无可能。老太君人已经糊涂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分得清吗?”

    这一下,宋怀义的脸色铁青了起来。

    韩若诗这些话,虽然还是无凭无据,但实际上已经是句句都指向了宋家了。

    看起来,之前章老太君那些话,虽然是“无心之失”,可韩若诗还是相当的记恨在心,即使宋怀义一直注意跟她修复关系,却还是没能挽回这位裴夫人倾向崔家的态度。

    现在,事态就有些明显了。

    韩若诗跟崔泰那边是明显已经结成了一线,而宋怀义,实际上是无可奈何的被迫跟我这边站在了一起。

    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抬起头来,就看见谢烽正灼灼的望着我。

    他的眼神中,透着一点说不出的犀利来。

    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来,但不管他看出了什么,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我也都找得到合理的借口,倒是不怕他去多想,甚至在裴元修面前多说。

    现在的裴元修,只面对崔、宋两家的对峙,就已经够麻烦的了。

    这时,崔泰说道:“公子,在下也是这个意思。就算怀义兄——没有异心,但到底事出在他这里,公子莫要太过掉以轻心。依在下愚见,公子在宋家已经呆了两天了,不如到寒舍坐坐,在下也有一些大事,想要与公子商议。”

    这,就已经是很明显的要让裴元修疏远宋怀义了。

    宋怀义一听,眉头都拧成了一团,正要上前说什么,偏偏这时,韩若诗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他的肩膀,柔声说道:“元修啊,这件事暂可以不管,不过我们在这里也打扰了够久了,崔先生说得对,咱们不妨——”

    她的话音柔揉的,最后几个字已经消失在了唇间,虽然听不到,但话的意思已经够明白了。

    裴元修转过头去看着她,道:“你想要去崔家。”

    韩若诗点了点头。

    “……”

    裴元修没有立刻说话,他当然也已经看出了韩若诗跟崔泰那边的关系,不过这并不会影响什么,毕竟以韩若诗江夏王女的身份,能拉拢崔泰也是他所乐见的,只是要让他完全的疏远宋家,他显然也并没有这个打算。

    这时,他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了我。

    我正好在他看向我的时候轻笑了一声,说道:“夫人的话也有理。”

    “……”

    “不过,大夫之前已经交代了,我的胎儿脉象是散脉,最是不能颠簸,尤其是这半个月之内,若真的再舟车劳顿,我担心——会有意外。”

    “……”

    “所以,”我转头看了宋怀义一眼:“希望宋先生不要嫌我碍事。”

    宋怀义急忙摆手,口说“哪里”,我微笑着说道:“我还是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养胎。”

第1757章 公子和夫人,他们在准备

    一听说我要留在这里养胎,裴元修的脸色微微的动了一下。

    他转头看着我:“你要留在这里?”

    我几乎是带着一点笑意的看着他:“可以吗?”

    “……”

    他不置可否,只是嘴唇微微抿起来,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沉默的看着我,眼神若有所思,而韩若诗已经攀在了他的胳膊上,轻轻的说道:“元修……”

    他回头看着她。

    她的眼神中多少流露出了一点幽怨来。

    裴元修一看到这样的她,倒也有些说不出话来,其实自从上路的这些日子,他们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我的身上,因为我的胎儿不稳,脉象是散脉,但其实韩若诗的情况也并不能让人很乐观,毕竟也是怀有身孕,况且她的身体历来不好,还跟着他们这样奔波,尤其来到宋家之后,竟然还被章老太君当众那样奚落过……

    现在,她要去崔家,几乎可以说是“避难”,又怎好阻拦?

    就在他沉默不语的时候,谢烽上前一步,轻轻的说道:“公子……”

    意思是有话要说。

    裴元修点了一下头,他便凑到裴元修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这个人的气息控制得极好,原本大堂里安安静静的,这一桌人也都是紧挨着,可他的声音硬是一点都没有传出来,只有裴元修听了,微微的蹙了一下眉头。

    说完之后,他直起身来。

    而裴元修只用眼角看了他一下,便慢慢的转向了圆桌,大家顿时都看向了他。

    他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慢条斯理的伸出手去,拿起了桌上那只斟满了酒的酒杯,慢慢的举起来,然后说道:“其实说了这么久,这杯酒,大家还没喝呢。”

    大家都是一愣。

    谁都以为他是立刻要做出决定,到底是去崔家还是宋家,谁知他却是要让大家喝酒。

    大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但既然他已经开口了,周围的人还是立刻都拿起了自己的酒杯,纷纷举起来。

    裴元修说道:“此次共襄盛举,大家理应同心同德,不管发生了什么意外,我还是希望在座的各位能齐心协力,毕竟,独炫难成音,孤木不成林,我裴元修身边少了你们任何一个人,都难成大事。”

    那些人听到他的这番话,顿时脸色一沉,大家都纷纷站了起来。

    “公子……”

    “公子切莫这样说。”

    “我们愿随公子上刀山下火海,绝不回头!”

    ……

    虽然在座的所有的人都端起酒杯喝了下去,只有我一个人默默的坐在那里不动,抬头看着他们每一个人,虽然大家的神情都有些复杂,但总算,场面还是暂时稳了下来。

    想来,这也是裴元修该做的。

    他毕竟不是像韩若诗那样的女流,他考虑的,也不是在谁的家里受了什么气,在哪个地方呆得不顺心,他要想的是如何将所有不和的势力拧成一股绳,用这股绳来为自己扭转乾坤开创局面。所以不论崔家的怎么挑,宋家的怎么做,场面上的话,他要说,场面上的事,他要做,更不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任何让双方颜面有损的事。

    这,当然是一个成大事者要必备的素养之一。

    我神情凝重的看着他,而他喝完那杯酒,慢慢的放下酒杯之后,目光也转向了我,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的一笑。

    从大堂外,蓦地吹进了一阵冷风,我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

    这一晚的晚宴,最终还是在他的授意下平静的进行了下去,但我借口自己精神不济,早早的离席,在临走的时候,他还特地嘱咐了谢烽,要将我送回到房间里,让花竹看着我睡下才能离开。

    等到房门关上,外面的一切,就渐渐的湮没在夜晚的风声当中了。

    我,虽然也在酒席上喝了两杯,这个时候被屋子里烧的地龙冒出的热气一熏,人躺在床上就有些晕乎乎的了,虽然还想硬撑着想一想今晚从头到尾发生的事,有没有什么是不在我掌握之中的,可是酒气一阵阵的上涌,不由自主的就闭上了眼睛,陷入酣睡中。

    这一觉,倒是睡得格外香甜。

    等到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巳时。

    我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眨眨眼睛看着外面的窗户上透进来的明亮的光,光一照进眼睛里,立刻就唤醒了我昨晚的记忆。

    顿时精神一振。

    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怎么样了。

    裴元修,又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这个时候才有余地,让我仔细的回想了一下这几天做的事,包括昨晚在酒宴上发生的每一个细节,虽然是有意外发生,但整体来说还在控制之中,我很清楚,崔家的人既然已经赶到这里,韩若诗也已经在面上发了话,不管他说了什么,裴元修终究是要做出一个决定的。

    而摆在他眼前的选择,其实也只有这一个月。

    只不过——

    即使这一切都是在我的计划下进行,我仍然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能够一顺到底,毕竟我要面对的,是裴元修。

    想到这里,原本经过一夜酣睡而疲惫尽去,轻松的精神又一次沉重了起来,不一会儿外面的人就听见我醒来的声音,纷纷进来服侍我穿衣熟悉,我问站在门口的花竹:“公子和夫人呢?”

    花竹道:“公子和夫人,他们在准备。”

    “……”

    我愣了一下,眨眨眼睛看着她:“准备,准备什么?”

    “准备走。”

    “……”

    花竹生怕我不明白似得,又补充了一句:“昨天晚上酒宴散了之后,公子没有立刻吩咐,而是跟那个宋老爷去书房,两个人谈了大半宿,崔家的人都住在这边。今天一大早,今天早上起来,公子就吩咐他们赶紧去准备,要启程去崔家了。”

    “……”

    不会吧?真的这么顺利?

    一觉醒来,裴元修就真的要去崔家了?

    我一时间有些忐忑不定,但都是在心里,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淡淡的“哦”了一声,等到早饭送来之后,我平静的坐到桌边准备吃东西,但心里更嘀咕了。

    直到现在,除了我主动问花竹得到答案之外,还没有人来通知我什么。

    难道说——

    正想着,站在门口的花竹对着外面轻声说道:“公子。”

    我抬起头来,就看见裴元修翩翩的走了进来。

    他换上了一身莹白色的长衣,披着厚重的风氅,不知是不是因为花竹所说的,昨晚和宋怀义他们谈到大半夜没睡好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被这样眼色的衣裳一衬,微微的显出了几分憔悴了。

    但他走进来看见我坐在桌边吃东西,还是笑了一下:“刚起啊?”

    “嗯,”我点点头,看见他走到桌子对面坐下来,意思让丫鬟们也给他盛一碗粥,是要在这里吃,我便索性问道:“我听说,是要准备离开宋家了。”

    “是的。”他点点头,也并不问我是从哪里听说的。

    我抬眼看着他。

    他低头吃了两口,才感觉到我的目光似得,抬起头来看着我,嘴角浮着一点笑意:“怎么了?”

    我很坦然的看着他,问他:“你说怎么了。”

    他笑道:“你是不是要问,我是要带你一起走,还是把你留下来。”

    我说道:“我不该问吗?”

    他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说道:“你既然已经说了不想走了,我怎么会强迫你呢。”

    “……”

    “昨天我找了大夫来,他也说你现在的身体经不起舟车劳顿,虽然崔家的别院离这里并不远,可我也不想冒这个险。”

    “……”

    “况且,你好像很喜欢那个章老太君,跟她在一起,你的笑容都多了一点。”

    “……”我有些意外,他竟然还会提到章老太君。

    但更意外的是,他竟然真的就把我留在宋家,难道,他真的就一点都不提防我?昨天崔泰和崔坚成说的那些话,他真的一点都不怀疑吗?

    我一时间还有些难以相信,我们这些人,怀疑是天性,也明白所有的得到都不会那么轻易,所以,太过顺利的进程反倒会让我担心。

    于是,我捧着手里的半碗粥,久久都没有吃下一口。

    他又说道:“不过——”

    果然,还是有问题的。

    我立刻抬眼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柔声说道:“我让谢烽留下来陪你。”

    “……”

    “虽然现在看来,沧州城的局面是完全被控制住了的,但战场上的事难保,我也担心里面的人会孤注一掷,甚至狗急跳墙。他留在宋家保护你,不管是沧州城里的危险,还是其他什么……的危险,他都能够保你周全。”

    “……这,也好。”

    我平静的答应下来,反倒有了胃口,吃了一点粥。

    就知道他不会将我一个人留在宋家,留一个谢烽在我身边,不管是提防外来的危险,还是提防我,都够了。

    这样做,也的确是给足面子的。

    他对着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早饭过后,他又单独的跟我说了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等到小莲过来催促,他便离开了。

    我没有出门去送,说的是让我好好休息,当然也是因为,我跟韩若诗再在这种情况下见面,难免两边都不愉快,不如就免了。

    听着远远的,大门外传来车马远去的声音,我站在长廊上,手扶着围栏,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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