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不是终点(13)
君九歌垂着浅淡的睫,目光平静寂寂,落在她漂亮而又水灵的小脸,停了停。
随即,他开口,声色淡寡:“《修真十书》的第六册可念完了?”
“昨日未抄完的一百遍《行经法要》,可抄完了?”
“…………”她就知道!
爹爹一来就没好事。
漂亮又乖巧的小家伙,脸上甜甜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蔫下小脑袋,瘪起红红的小嘴,满脸不开心。
“……还没,念念这就抄,今日会抄完的。”
本就是活泼贪玩,坐也坐不住的性子,如今被迫坐在不见天日的屋里,每日每日都要学习——对她来说,简直是酷刑,酷刑一般的存在。
偏偏,她还不敢不听。
因为是爹爹,她也……
只有爹爹。
她拿起笔,撅着小嘴,从一侧抽出了该继续抄写的书,厚厚的书翻开,继续抄,老老实实。
端正着小身子,单手伏在案桌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
小手稚嫩,但落笔已经是愈发漂亮利落的字迹,她一字一字也写着,纸面工整,慢而有力。
君九歌站在她的案桌旁,静静看了一会儿。
他的事务繁忙,一天的时间里常常是抽空来看她,看一会儿才会走。
父女两人相处着,大部分时间,是分外安静的——他很少话,话少得格外可怜。
空气沉寂,静得只能听见沙沙的,笔落在纸上轻划的声音。
外面的阳光温暖和煦,殿内却冷冷清清的,一大一小之间的对话停了许久。
许久过后,小家伙抬头,水灵灵的大眼睛盯向他,开口,似是有些犹豫。
“爹爹……临安的生日就要到了,就在后日,那一日……我想休息一天,可以吗?”
这件事她挂在心里,已经记着许久了。
想说,却拖着一直没说。
前些日子是娘亲的忌日,每到了那个时候,爹爹的心情就会变得很不好。
话变得极少极少,每夜每夜酗酒,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常常不见踪影。
每次到了那段时间,云堇念总是分外小心的,乖乖地,分外自觉,不敢做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事。
爹爹心里难受,她不想让爹爹再为她的事费心,所以一直没提。
直到现在,这几天爹爹看着好些了,恢复了往常那般,冷静了些许,她才敢开口,试探一问。
问出来,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盼求,“爹爹,好吗?让我请休一天吧,我会在明日之前把该做的功课全部做完的,我保证。”
那酷似云姒的小脸,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可怜灵动的小表情——神似故人,却不是故人。
君九歌静静看她,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许久。
常常会这样出神,看着她的脸,不说话。
寂然无波的眼眸,细微颤着,带着不易引人察觉的暗红情绪。
是酷刑——对于他来说。
漂亮的小家伙,所有人都喜欢,可对他来说,自始至终是无比残忍的存在。
每日每日被迫对着,清醒而又冷静地,望着她那张神似到宛若故人犹在的小脸。
结局,不是终点(14)
就像是一把又一把的刀,反复无常地捅进他的心脏,一遍又一遍,叫他的伤口无法愈合,只能溃烂,腐败,一点点发烂发臭,疼到麻木。
会疼,很疼,但他好似已经感觉不到了——只会在恍恍惚惚间,能感受到隐隐的钝痛传来。
麻木僵冷的心脏会在看到她那张神似灵动的小表情时,突然变得鲜活,跳动剧烈,宛若新生。
想要重新变得热烈滚烫,但很快,也只是在那一霎那之间,尖锐的刺疼再次扎入,狠狠扎入,捅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叫心脏再次变得静止,苍白。
呼吸静止,被人扼住鼻腔的压抑窒息感随着那压抑到极致的情感反噬而来。
他垂落的冰冷指尖无声发颤,颤抖着,寂若死水的暗沉双瞳蒙蒙,好似蒙上了一层分外浓稠的剪雾。
藏了许多,难以言清的,悲伤的,恍然的,浑浑噩噩的,所有的所有……都被迫收敛,包裹,藏于那一身平静自如的皮囊里。
无法做什么,也不能做什么,只需要保持着现在的模样即可。
这是他应做的,也是他最后该负的责任。
把她养大就好了……
等她长大了……
他静静看着,冷到发颤的手无声收紧。
有些呼吸不过来,麻木的疼痛好似要把他拖进无尽的深渊潭水里,浸泡着他,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
鼻腔堵塞,牙齿颤颤,他看着她的脸,久久,始终没有发声。
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一如既往地,平静,漠然,似个没有灵魂的玩偶。
云堇念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神期盼乞求,双手合着,声音绵绵:“好吗?爹爹,答应我吧,好吗?念念保证,明天之前一定做完功课,绝不拖延——”
“随你。”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下,他移了视线,没再看她。
转身便离开了,背影清清,冷淡依旧。
独留下云堇念,坐在原处,愣了愣,眼睛眨了一眨,有些茫然。
呆了两秒,这才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爹爹这是……
答应了?
她瞬间亮眼,激动得差点想蹦起来。
本来她都不抱希望,想着爹爹应该不会同意的。
毕竟爹爹总是那样严厉,说一不二的,会让她把功课必须做完,不准请休。
却没想——今日爹爹难得的格外好说话。
看来她选择在今日提,是个分外明智的选择。
尚且不知是因为自己太像娘亲,而得了仁慈松口的小家伙,丢了笔,又开始偷懒了。
坐没坐相,靠在案桌前,翘着小二郎腿,开始思考临安生日的那天要怎么玩。
难得请休一日,不用念书做功课,她可要好好珍惜,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古灵精怪的小人儿,脑子里立刻就开始冒出了各种想法。
思来想去,翘起二郎腿的小脚丫晃啊晃,像个顽皮的地痞小霸王似的。
满脑子都是主意,想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来——
“肘子!”
她的大肘子!
她开始咽起了口水,双眼放亮。
结局,不是终点(15)
此刻,天狱。
万千寒冰神铁之下,囚禁魔物的巨大监狱——阳光普照不及之处,阴寒酷冷,威压重重。
祥云笼罩,金龙翻腾,偌大的监狱立于九重山之上,玄武朱门紧逼,狴犴看守,镇压于门前。
天狱,万灵不至之处。
重于山泰的狱门外冷清沉寂,寒风凛冽,阴风阵阵。
狱门内,那置身于其中一间屋宇的魔物,正坐于空地中央。
锁魂链锁住了他的四肢和脖颈,锁住了他身上的魂,叫他无法逃脱,只能被迫困于这狭小而又不见天日的牢笼里。
他双目紧闭,盘腿而坐,束缚着他的锁链长长延伸,与这座巨大而又沉重牢狱融为了一体。
“铃铃——铃铃——”
锁链无端在冷空中颤抖摇晃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细微传来。
那坐在冰冷地面正中央的人,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睡着了,却睡得不甚安稳——眉宇紧缩,眼皮颤颤,口中念念有词,含糊古怪的声音始终不停。
阴寒刺骨的空气下,他的脸很白,白得发青,颊面凹陷,瘦似骷髅,宛若被吊着命的尸体,没有一丝生气。
口中喃喃,语速肉眼可见地加快,好似在念着什么咒语,咒语不停,他也不停。
不知念了多久,半空中的锁链颤得猛烈。
只见他闭上的眼皮剧烈颤动,猛地睁眼——
赤红的双目炯炯看着前方,像是中了邪一般,口中喃喃的咒语乍然停止。
呼吸,呼吸骤然急促,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露出了个毫无缘由,怪诞癫狂的笑。
就这样笑着,看着虚空的前方,好似感知到了什么一般。
笑而不停,笑得颤抖。
这一幕诡异,惊悚,叫人恐惧——
牢狱外,君九歌目光微冷,静静看着,脸上喜怒不显,淡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目光落在里面那笑得癫狂的人上,只听着神狱官禀报说:“这几日他皆是如此,常常古怪痴笑,口中说着莫名含糊之话……”
虽然之前也是如此,被关押在这里之后,那个家伙就成日说着糊涂的说,说什么姒姒没死,姒姒不会死的……之类的话。
但这几日……尤为奇怪。
里面的人,常常奇怪发笑,笑声由小变大,有时甚至是癫狂大笑,像是磕了疯药一般。
笑一会儿,又突然静止,静止不动,口中喃喃有词,又开始念咒。
循环反复,反复如此,分外怪异。
神狱官把这几日妘央的奇怪动作全都详细禀报了一遍,不敢有疏漏。
就在他禀报之时,只见被关押在里面的人,笑声忽然就停了。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按上了开关机一般。
苍白发青的面容,犹如干涩的机械般,一点一点地,僵硬转动,面向他们。
空洞赤色的眼球,就这么漆漆地,深深地,看着君九歌。
口中慢慢张开,唇瓣轻轻抖着,好似在发声。
枯败干瘪的尸体艰难发声,轻轻幽幽,万分阴寒。
“……她……回来了……她要——回来了……”
结局,不是终点(16)
喃喃念着,反复不断,好似陷入了什么魔怔之中。
脸上的表情木然,嘴唇两瓣翕动,目光渐渐变得呆滞,痴痴,发直,盯着前方。
口中反复咀嚼,念着这几个字,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
直到最后,他的眼皮耷拉了下来,重重垂落,又重新恢复了那般死气沉沉,面部僵冷的模样。
一动不动,好似陷入了沉睡中的死尸,再没了声音。
阴寒的偌大牢狱里,静,重新变得诡异安静,只有无端凛冽的寒风吹过。
阴森森,潮湿腐朽味浓郁,好似要堵住人的六孔七窍,再也呼吸不得。
牢狱外,面容平静淡漠的君九歌,垂眸俯视着里面那很快没了动静的人,幽紫的眼眸冷沉,没有作言。
对于他的话,无动于衷,只当他是又在发疯。
这样的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里面的那个疯子,常常如此。
从姒姒离开后,他就一直这样,每日每日都神神叨叨,口中说着些糊涂话,一遍又一遍,不愿意接受现实。
今日说姒姒不会死的,明日说姒姒会回来的,后日又说姒姒要回来了,就在这几日……
每日每日,反复不断说着些关于她的话,好似在故意刺激他,想要激怒他。
明明是始作俑者,罪魁祸首的人,早该被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剁成肉泥来喂狗——
他该这样做的,杀了他,亦或是叫他生不如死。
该报仇的,只是……
君九歌冷冷凝着里面那依稀之间能见到故人影子的男人,他的腰上,还系着那块陈旧破败的玉佩。
玉佩上的姒字,已经变得模糊不堪了。
时光流逝,将一切都在变得模糊,将一切都在抹去。
物件旧了,人也不在了,所有有关于她的一切……好似都在消失。
一点一点,存在的痕迹被抹去。
他凝视着,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久久。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转身,只冷淡道:“继续看着,别叫他死了。”
“是,殿下。”
说罢,君九歌便离开了。
而那偌大牢狱里的人,正坐着在原地,不知从何时起,一双幽幽赤瞳慢慢睁开了。
浑浊不堪,迷蒙呆滞的双眼,直直望着前方,有那么一瞬间,好似变得清明。
呆呆地,不动,嘴唇微微颤着,低低诡异的声音在空寂阴暗的牢狱里回响,慢慢。
“终于……”
“姒姒……”
他露出了笑,笑容哀婉,温柔,笑声低低。
“好久……不见……”
……
……
……
是夜。
凝碧宫。
方方沐浴更衣完,正欲歇息的临栖,还未躺下,忽然感觉肚子一阵坠痛传来。
她的动作一停,下意识抱住了肚子,“青染——”
疼痛突如其来,叫她瞬间白了脸。
尚未离开的侍女青染,反应迅速,立刻跑来,“殿下——您怎么了?肚子疼吗?”
临栖呼吸急促,抱着肚子,声音发颤,“孩子……孩子好像要出来了——”
肚子下坠的感觉分外明显,湿哒哒的水,很快浸湿了她的下衣。
结局,不是终点(17)
她要生了——比之前预想的,竟然还要早些。
青染脸色骤然变得严肃,“殿下您稍等,我这就去叫人做准备。”
“青染我好怕……”第一次生产的临栖,紧张得手开始发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肚子……肚子好疼……”
“没事的殿下,您先深呼吸,别激动……”
青染扶着她,安置着她先躺下,随后,朝外跑去。
“来人——来人——殿下要生了——”
一阵嘈杂骚乱很快响起。
今夜,所有人都开始紧张起来,注意力全然放在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
无人察觉——今夜的月,渐渐变了。
淡淡的红,开始蔓延。
血月,当空笼罩。
……
……
……
血月当空,群星隐匿,万云沉寂。
乌鸦立枝,哭声悠悠,百鬼出行。
黄泉路上,虚无缥缈的魂魄往来反复,飘荡着,浑浑噩噩,拥挤在路边。
漫山遍野的彼岸花,今夜,开得格外热烈,红得鲜艳,似火一般,无处不至,无处不达。
盛宴,今夜会是一场彻底不息的盛宴——鬼门大开,百鬼蜂拥,黄泉路上肥美可口的食物数不胜数。
大鬼,小鬼,冤魂厉鬼,贪吃魅鬼……都在彼岸花的食谱中。
它们贪婪地吃着,以尸为肥,以魂为生,大口大口,肆意拖拽,享受着这一年一度的饕餮盛宴。
路上的血飞溅,将彼岸花的血染红,染得更加鲜艳妖冶,摄魂蛊人。
花开热烈,勃勃生机,花团锦簇,高高立于路的两侧,开得分外旺盛。
云堇念来到这里时,被路上惊人数量的鬼给吓了一跳——今日是人间特殊的日子,鬼门大开,所有鬼都跑了出来,想要回到人间去。
云堇念在一众数量庞大的鬼群间,避之不及,只能躲到花海中。
生得旺盛茂密的花,已经将所有的空地都侵占,地下是根,地上是藤,藤上生花,花色妖艳。
小家伙独自来到这里,艰难地在与她比肩高的花海中走着,四处观望。
“舅舅——舅舅——”
她稚声喊着,声音在一望无际的花海中回荡,“舅舅你在哪儿——”
来这儿,她本是想找舅舅的。
不想,找了半天,舅舅好像不在。
独自一个的小人儿,白嫩嫩的腮帮子微鼓,踮起脚,望向远方。
“不会把答应我的肘子给忘了吧……”
不死心,她又去了云焱常待的几处地方——到处都空空,他当真是不在。
大概是为了给她买肘子,也去了人间,此刻还没有回来。
云堇念四处找了一圈,找不到人,无奈,只好放弃。
“还没回来……”
眼瞧着临安的生日宴就要到了,她可等不及了……
左右瞧瞧,路上的孤魂野鬼纷纷,青白着面,都在朝着远处那朦胧寒雾下的幽森鬼门而去,站在原地的小人儿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转身——
一道亮眼的光一闪而过,忽然间,晃了她的眼。
“……唔?”她微微歪起了小脑袋,清澈的紫眸眯起,看向远处那蒙雾下的小山丘。
结局,不是终点(18)
隆起的山丘,轮廓模糊,几乎要与沉压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岩浆如网罩般密布,腐尸成山,堆积在那沉重的山丘之上——那里,本该是死气沉沉,枯败荒芜的烈焰岩浆之地。
人鬼不至,寸草不生,万年灼烧之处。
此刻,那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闪。
一闪一闪,像是被埋在沉灰里的无名宝石,光芒乍现,闪入她的眼睛里,叫她无法去忽略。
她看着,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低下头揉揉眼睛,又抬头仔细一看。
真的有东西在闪,闪闪发亮,明亮而又灿白,藏于那层薄薄的寒雾之下,好似一颗坠落在地的星星,光芒璀璨。
不知是什么东西,只格外地吸人眼球。
本来打算在原地等舅舅的小人儿,想了想,又往四周看了一圈。
“舅舅——”
无人应答她,舅舅还没回来。
“……”她权衡思索了一下,自言自语,“我就去看一看……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正是分外贪玩,对什么事都充满好奇的年纪,她总是会被有意思的东西给吸引。
挣扎不过几秒,她便循着那亮闪闪的方向跑去了。
一直跑一直跑,即便是脚踩着滚烫的岩浆也无所畏惧。
气喘吁吁,跑到那闪光的地方,小脸红红,满是期待。
本以为会是什么被遗落的宝藏,却不想,走近了才发现——
闪光的,是一颗外表极为普通的石头。
其貌不扬,通体发黑,与路边的鹅卵石相比,简直毫无差别。
从远处看是闪的,从近处看……却是极为寻常,没有一丝光亮,与周围的碎石块完全融为了一体,分不出谁是谁。
这叫自以为发现了什么宝藏的小人儿,瞬间垮了脸,脸上满是失望。
“什么嘛……”
居然就是个石头?
她不信邪,蹲下,捡起来看了看。
石头捡起来,冰冰凉凉的,倒是不似其他同在岩浆里的石头那样炙热滚烫。
摸着很冷,似寒玉一般,没有一丝暖意。
小家伙捡起石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她鼓起腮帮子,随手就要丢掉。
丢掉之际,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地上,忽地,看向了那颗石头原来所在的位置。
那里……不知何时起,生了绿意。
一株小小的芽,从那炙热滚烫的岩浆中,在那贫瘠到寸草不生的土壤里,悄悄地,冒出了头。
浅浅的绿意,就这样,扎根在根本不可能诞生生命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冒出了尖。
绿芽柔嫩,似初生婴儿般,小小的,软软的,看着还格外柔嫩脆弱,好似一碰就要倒。
压在它身上的石头被拿开,它颤了颤,似有所感般,枝芽慢慢直了起来,昂首向上。
身下的岩浆滚烫,即便是有一定修为的精怪厉鬼,也难以忍受,它却选择生在这里,默默扎根。
小人儿看着,微微愣住。
“这是……”
干净纯澈的紫眸不自觉颤了颤,映着地上那在岩浆炙火中生长的小苗,带着些许的痴怔。
结局,不是终点(19)
抓着石头的小手松开,石头“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此刻也无人在意。
看着地上柔软生长的小绿苗,小人儿呆呆看着许久,伸手,忍不住想碰一碰。
“小花……”怎么会生长在这里……
面前的小芽是什么花,她一眼便知——彼岸花,尚且在初生阶段,方方长了几日,还小得很。
那是她娘亲的族类,她自然最是认得。
只是……
小花,怎么会长在这里?
小家伙抬头四下看看——此处贫瘠,乃是万年炙烤之地,高温极致,草木不生,尸骨俱融。
如此恶劣难捱的环境,即便是只生在地狱里的彼岸花,也无法生存。
炙热高温的熔浆,会将所有花木都燃碎,燃烧成灰,吞噬殆尽,可它——
小小柔嫩的一根绿芽,就这样扎根在烈火中,无惧高温,悄然地生长。
很小很小的芽,甚至还没她的手指盖大,不知是何时生根的,一直被那块黑黑的石头挡着,压在此处,竟也无人知晓。
若不是云堇念被那块会闪的石头吸引,怕是也不会来此处,也就不会发现这里还有这样令人惊叹的小生命诞生。
她看着它,总觉得惊奇,心里又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莫名欢喜,心跳跳得快,眼睛总忍不住盯着看。
有种天然想要亲近的感觉,也不知为何。
她蹲着,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是喜庆的小白团子一样,蹲在小绿苗前。
想要伸出小手碰碰,但是又不敢——它实在是太小了,又小又嫩的,努力地冒出了点绿意在土上。
不敢碰,怕一不小心会把它压死。
云堇念盯看着它,喃喃,自语:“好小……在这里……能活吗……”
在她的认知里,在这样恶劣的环境,寻常的植物是活不了的,更别提生根发芽长大。
眼下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出现,悄然出现在这里——她看着惊奇之余,总想小心。
希望它能好好地长大,能像是其他族类那般,能生得粗壮,生得茁壮。
这样一个小生命……
云堇念看着它,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高兴。
本意是想来找宝藏的,这般看着,她好像确实找到了比宝石还要珍贵的宝藏——小小的生命,是这世上最无可替代,最为珍贵的存在。
她看着是惊喜又高兴,连旁边那平平无奇的黑石头也看得顺眼了。
看了一会儿,她呼呼吹气,努力把地上的火吹灭。
火受了清凉的灵气,很快便灭了,地上滋滋冒着被烧焦的白烟,不甚好闻,只觉得刺鼻。
没了火,地面便凉了些。
小家伙乐呵呵的,格外热心肠,隔着一点点距离,小心地摸摸它,说:“别怕别怕,我带你安全的地方。”
这里环境恶劣,小花指定长不大,她想着带它走,带去更舒适的地方去。
“别担心,我不是坏人,我是好人,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小心地在小苗的两侧挖土,格外谨慎地,轻轻地,不敢触碰到它。
结局,不是终点(20)
想着要带它走的,却不想,她一碰,地上的土一抖动,那原本还有着些许生机的小芽,立刻就蔫了。
唯一一片小小的叶子垂落,小身子也变弯了,整个小芽慢慢蜷缩回土里,好像要死掉了一般。
这里是它的出生之地,它似乎不能离开这里——这样的念头在小家伙的脑中一闪而过,她有些慌忙地收了手。
“不不不,我不碰了不碰了,你别死啊……”
她急得不行,小心翼翼地,又把土拨回去,呼呼,火又开始重新烧了起来。
火烈,炙热难耐,却好似呵护着小芽生长的守护神,火开始灼烧,小芽的叶子也开始慢慢舒展。
漂亮鲜嫩的翠绿色,柔柔弱弱的一小枝,安安静静地,置身于烈火中,点点纯粹红光若隐若现。
如梦似幻,好似云堇念梦里见过的那样——满天点点红星,一闪一闪,如萤火虫般,围绕在她的身侧。
那是娘亲的味道,甜甜的,香香的,温暖火烈,灼人心魂的味道。
那味道,她记着,一直忘不掉——如今,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又开始想娘亲了,错觉恍惚间,那味道好似……出现了。
淡淡的,很淡很淡,淡得像是她的错觉,她揉了揉鼻子,喃喃自哝:“都怪爹爹……”
爹爹总想着娘,害得她也开始想了,很想很想,想得都出错觉了。
没有想太多,她只小心地摸摸面前的小芽,声音稚软,小大人般的语气:“你快快长大哦,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找很多很多朋友玩儿……”
这里只有它一个,孤孤单单的,实在是太可怜了,善良的奶娃娃一想到这,就觉得心疼。
虽然它还小,还不一定懂得这些……但还是叫人觉得可怜。
云堇念本想带它走的,但经此一事,又不敢了。
她蹲在小苗面前,抱着自己,白软软的小脸蛋微鼓,嘟囔:“该怎么才能让你快些长大呢……”
她的小脑袋瓜,开始努力地思考。
此处寂静,无人能回答她——地上悄然舒展的小绿苗,在烈火的炙烤下,点点璀璨红光在凝聚,一点一点,凝聚成形,融入那小小的,不甚起眼的小生命里。
很慢很慢,却分明是在积攒力量,汲取养分,只待生长的最佳时机。
自幼便分外聪明机灵的云堇念看着它,微微歪头,若有所思。
这是……
……
……
……
一连好些天,君九歌发现——自己养的那格外爱调皮捣蛋的娃娃,突然变得安分了不少。
平日里总爱到处去玩,上天下地,精力总是无限的调皮蛋,近些日子,常常是做完了功课就跑。
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也不知是在做点什么。
她总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和小主意——君九歌看在眼里,却也没管。
只要她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旁的,他几乎是完全放养。
没有心思去管,更没有精力。
再加上,这段时间,他的头疼是愈发频繁了——头疼,身重,常常精神恍惚,无法集中注意力……
长年的不休息不睡觉,叫他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逐渐开始显现病症。
结局,不是终点(21)
长年的不休息不睡觉,叫他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逐渐开始显现不适。
常常的头疼,起先是针锥刺入一般,浅浅的刺痛,疼得不重,是叫人尚且能忍受的存在。
但后来,疼痛渐渐加剧,针尖刺痛般的疼开始放大,好似有刀在凿他的头颅一样,钝痛一阵一阵,反复袭来。
最严重时,头好像要爆炸了一般——几乎无法思考,脑中空空,一片空白。
他需要休息了,身体在发出警告。
只是,他一直不管,就这样放任,好似就要这样故意折磨自己一般。
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就这么,把意识活生生地剥离出来,冷静而又漠然地看着自己身体的痛苦。
越痛苦,好似越能让他清醒,让他觉得淋漓畅快,发泄所有。
他开始有了自虐的倾向——压抑到极致,心理渐渐变得怪异病怔,变得愈来愈严重。
茯笙来看他时,看着他这般模样,眉头紧得厉害。
他总是淡淡的,表情也是淡淡的,不舒服也不说,整个人安静寡言得过分,叫人完全无法发现他的异常。
唯有再了解他不过的,血脉相连的人,能从他那层平静自若的顽固面具下,看出点什么。
想说些什么来劝阻宽慰,但万千的话到了嘴边,最终,茯笙还是叹了声,说:“你这样,若是姒姒知道了……怕是要心疼得掉眼泪了。”
她的话语轻轻,字语间,透着对他的心疼和无奈。
数不胜数的道理她没说,因为她知道他再懂不过。
可他懂得再多,也无法——心空了,便什么也空了,什么也补救不了。
现在能支撑着他的,便唯有把念念养大这一任务。
等任务完成了,他一直撑着的那口气便散了——想要随爱人一同而去,不再留恋这世间。
茯笙轻声劝他,他也只是扯了扯唇,笑了下,平静说:“没事,她不会知道的。”
“她已经离开了啊……不是吗?”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极为平缓,没有一丝该有的起伏。
冷静地说出来,冷静得好像只是失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他没事,表现得总是如此。
“……”茯笙眼神难过而又复杂地看着他,没说话。
看着他这般,总有什么话想说,但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只有一句。
“真的……不后悔吗?”
若是早知会如此,他还会不会——
他没有回答,只安静看着窗外。
窗外的阳光很好,每日每日,都温暖灿烂至极。
一切如旧,时间好像静止了,时间……好像依旧停留在那一天——
那一天,她离开的那一天……
他目光望得出神,怔怔。
……
……
……
云姒离开的那一天,风吹,一切散去。
桃花纷纷,万木沉寂,唯有那一声平地惊天的婴孩哭声,打破了一切的悲鸣。
孩子哭了,哇哇大哭,置身于柔软的桃花下,还是格外小小的一只,甚至还没成年男人的手掌大。
小小的一只,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哭声——
结局,不是终点(22)
小小的一只,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哭声——叫那正欲自戕的神明,停了动作。
孩子,她为他留下了一个孩子。
什么念想都没留下,只留下了个孩子。
孩子小脸红红,尚未足月便被迫离开了母体,眼睛尚未睁开,只饿得嗷嗷大哭,哭个不停。
哭声嘹亮,一直哭一直哭,好似是在呼唤母亲,盼求母亲的归来。
哭,哭得撕心裂肺,满脸发青,也没能唤来她想要寻来的人——只引来了提着刀,满眼通红,平静漠然的父亲。
父亲看着她的眼神冷漠,好似在看路边随意一只阿猫阿狗一样,手上的刀紧握,看着她许久。
孩子的出现没能叫他的眼神变化半分,像是魔怔了一般,拿着刀,就要往她身上捅去——
姒姒不在,他也不想活了,孩子……也一起死掉好了。
这样,他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他漠然决绝地想着,几近疯狂。
最后,要刺入孩子身体的那一刹那,是匆匆赶来的茯笙及时挥手打掉了他手中的刀。
刀刃落地,声音重重,茯笙气急,一度红了眼,骂他:“你疯了?!那可是你和姒姒的孩子——”
亲生孩子,骨肉相连,他竟然当真下得去手——
那被甩开刀,一时没站稳的人,低垂着头,没有回应,就像是听不到她在说话般。
刀被甩开,他的手抬起,刀悬浮起,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不杀孩子,他便要杀自己——不想活了,只一心求死。
茯笙小心抱起地上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看着他,又气又急,哽咽不成声:“不许死——你这样,怎对得起姒姒留给你的这个孩子?!”
她单手死死地抓着他,不让他动作,怀中的娃娃在哭,她也无暇顾及哄,失声:“你若这样不管不顾,弃了性命,你有何颜面去见姒姒,你又叫她如何安心——”
“娘,”那长时间没有说话的人,慢慢抬起了头。
消瘦而又苍白至极的面容,红颤到几近要失控的无助双眼。
他的声音隐隐带着颤意,情绪几乎已经达到了极限,忍耐到了极限。
死死地克制住自己,双眼泛着浓郁的雾气,却怎么也挡不住他眼底的脆弱。
眼底的血丝一根一根细细可见,薄唇失了血色,颤得厉害,孩童般哽咽无助的声音轻轻。
“求您,救救她好不好?”
“求您,帮帮她……”
“儿子从未求过您什么,就这一次,只这一次,求您了……”
“只要能救她,我什么要求都能答应,真的……”
“儿子可以保证再也不见她了……只要她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求……不敢再求了……”
他第一次哭,第一次这样,跪着求着,在她面前掉眼泪——他不是个爱哭的人,从来都很懂事,不会求她什么。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说:“求您了……求您救救她……”
“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好好的……儿子什么都能答应……真的什么都答应……求您了……”
“……”茯笙看着他,忍不住红了眼,别开视线,不说话。
结局,不是终点(23)
“……”茯笙看着他,忍不住红了眼,别开视线,不说话。
咬唇,隐忍。
怀中的娃娃在哭,似乎感受到了大人们悲伤的情绪,哭得厉害,哭个不停。
茯笙说:“你先起来。”
他不起,只想要她答应。
一直哀求,可茯笙却始终没能给他他想要的回答,到最后,还是君临冷冷地说了一句:“做好你该做的,早死晚死都是死,若你真想死,把孩子养大了再死。”
“这样你死了,也有颜面去找姒姒了。”
那些日子,他跪了许久。
许久许久——直到眼泪不再掉了,四肢僵冷不能动,整个人静静地,表情变得平静而又木然,犹如失了魂的泥塑,只剩空壳。
跪了许久,一个人也静了许久。
终于有一天,像是已经清醒过来了,已经接受了现实般,就这样,他慢慢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什么话都不说,一个人抱着孩子,独自离开。
做自己该做的——靠着这句话,活到了现在。
现在的他已经恢复了从前的那样,总是淡淡的,不露心思,安静少语得可怕。
有事做便做,没事做,便可以一个人坐着,从白天坐到晚上,又从晚上坐到白天。
每日每日,都是如此。
他很少笑了,大多数时候,只是牵唇平静笑一下,机械般的动作,眼中很少有真正的情绪。
常常会出神,瞳孔微微失焦,安静地看着不知名处,不说话,也不动。
不把情绪表露出来,就这样,把所有的所有都压下——整个人冷冷,眼神也是冷冷,冷漠地看着一切。
好似自己是一个旁观者,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只需要冷眼旁观就好,只待时机一到,便能立马抽身离开,毅然反顾,毫无眷恋。
茯笙来看他,看着他依旧是这般强撑着自己的模样,心里叹气。
想说些什么的,但话说来说去,也来回只能是那些——她说得再多,她知道他也听不进去。
知道自己劝解不了他,她左右看了看,静了片刻,开始转移话题:“念念呢?她不在吗?又去找她的好朋友玩了?”
君九歌垂眸,平静回答:“莫约是去找她舅舅了,这些日子,她总爱去那儿。”
茯笙了然,“这样啊……”
“你不打算跟着去吗?”她问。
君九歌慢慢为她倒茶,说:“我去只会给她扫兴,她不愿我总跟着。”
她不愿意,他便懒得跟了,左右他也不想管太多。
对她,他只管功课,不想再管别的。
茯笙点了点头,看着他,没再做声。
目光落在杯中的茶水上,茶水清清,残叶舒展轻盈,漂浮在上空。
她看着茶上的叶,慢慢喝了一口,说:“近日时节好,万物复生,茶也好喝了不少。”
言语间,她看向面前那一脸冷淡无虞的君九歌,轻声:“多出去走走吧……多走走,多看看,带着念念,也许,能叫你的心情好些。”
“……”君九歌没有接话,无言,依旧冷淡。
结局,不是终点(24)
冥界。
地狱。
“小花小花——我来啦——”
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天繁重的功课的小人儿,马不停蹄,半刻钟都没有休息便跑来了。
没有要去找舅舅,而是来到了妖鬼罕至的火焰山。
山上大火灼烧,万年不止,炙热难耐,她迈着小短腿,嘿咻嘿咻地,爬到了半山腰上。
烈火之下,原先初见时的小芽,此刻已经生的大了些。
翡翠枝干有将近拇指粗细,漂亮干净的绿叶子生得又大又厚,快有人的手掌那般大。
整株花苗,在烈火中生得极快,茁壮而又健康,没有一点病态,丝毫不受高温的影响。
云堇念气喘吁吁地跑来,蹲在它的面前,幼圆清澈的紫眸亮晶晶的,看着它,从怀中掏出从爹爹那儿偷来的宝贝——火神珠。
火神珠凶煞性烈,遇强则强,犹如一头难以掌控的小凶兽,火焰灼烧惊人,寻常妖物难以忍受。
但同样的,它也是一件上等绝佳的修炼宝器,对于同样是属性为火的至纯灵物来说,若是得了这样难得一见的珍品,修炼进程便可以大大加快,助它一臂之力。
小家伙掏心掏肺地,甚至不顾自己可能会被爹爹责骂的风险,就这样大着胆子给它找了助修炼的宝器来,就是盼着它能快些长大,修成人形。
尽管面前的花苗不会说话,也不会给她做反应,但她就是知道——它会化灵的。
熊熊烈火中,绿叶轻盈,点点璀璨红光在凝聚,犹如破碎了的星星般,温柔而又安静地悬浮在侧。
一点一点,纤细柔软的枝条上,小小的花苞在生长,尚未开花,却已然透着如火般的生机。
万年贫瘠荒芜之地,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春色,每每看着,总叫人觉得惊奇。
欣喜之余又不自知多了几分怜爱。
云堇念坐在地上,两只小手托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它,像是在欣赏着这世上最好看,最独一无二的宝贝般,看一看,又小心摸一摸。
想要更靠近它的,想要与它更亲近些,奈何它还是太小了些——她怕她一用力,它就会被折断,然后受伤死掉。
云堇念不想它死掉,一点也不想。
所以,为了它的安全着想,她总是和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与它面对面,然后摸一摸,软声和它说话。
算是自言自语,但她总是乐此不疲,话说个没完。
“小花小花,今日爹爹又给我布置许多功课了……我总是做不完……哦不,是差点点就做不完了……”
“爹爹是个坏人,我和爹爹说我累了,很累很累,能不能休息一会儿,爹爹却总说不行……”
“小花,我真羡慕你,每日都可以自由自在的,没人管着你,不像我……”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垂头丧气,水嫩白净的小脸蛋鼓鼓,一副小委屈样。
“唔……我觉得爹爹不喜欢我……爹爹只喜欢娘亲,不喜欢我……”
她低下头,小嘴巴抿起,小手揉揉眼睛。
“要是娘在就好了……”
结局,不是终点(25)
要是娘在……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小声吸了下鼻子,闷闷。
平日里是很开朗活泼的性子,但实际上——她心里总是有些敏感的。
过于提早成熟,过于懂事,也过于会看人眼色,她心里失落,嘴上却不敢说。
觉得自己要懂事,不能再让大人们再因为自己费心,她总是憋闷着,把自己的小委屈埋在心里。
要做一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这样才能得到爹爹的喜欢,也才能换来舅舅的心疼……
小小年纪便懂得这些的她,心里的情绪无法倾诉给任何人——只能这般,对着一株不会说话的小绿苗说话。
一直说一直说,一股脑说个没完。
对着它能说很多很多的话,心中的苦闷,烦恼,什么都说,毫无保留,甚至她自己都还没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对着一株绿苗诉苦,这画面奇怪,却又莫名叫人觉得和谐。
说着说着,说累了,她打了个哈欠。
有些困了,想睡觉,是时候该离开了,她却始终没动。
赖着空气中那淡淡无名的香,就像是正在寻求温暖的小奶猫般,守在一侧,一直不走。
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安静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花苗——枝叶柔软,香气清淡,闻着是很好闻,叫人安心喜欢的味道。
她看了许久,闻着那淡淡的香,迷糊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被人抱着。
香香软软的人儿在抱着她,一只手轻轻地,万分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小脑袋。
动作小心翼翼,声音却含笑温柔,清清的,娇婉动听: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漂亮的小姑娘,怎的能生得如此好看,叫人喜欢?”
语气似在打趣,故意逗弄她,笑声轻轻,带着怜爱而又顽劣的意味。
是温柔的人,却也格外调皮。
身上的暖香清幽,强烈而又过分逼真。
从未见过娘亲的小人儿,感受着那逼真到要令人心脏发颤,通体发软的怀抱,呆呆地,看着那朦胧而又虚幻的模糊人影,有些茫然。
平日里分外灵光的小脑袋,此刻都不会转了。
傻乎乎地,看着那一身漂亮惊灼的红色人影,问:“你是……”
抱着她的漂亮人儿,没有回答,只轻轻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
目光落下她的小脸蛋上,静静地,像是在端详着她,一点一点,分外仔细。
目光愈来愈温柔,她在笑——即便云堇念看不清她的脸,也能感觉得出来,她在笑。
抿唇浅笑,语气轻轻:“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几近是一声轻叹。
云堇念目光颤了颤,呆呆地站着,下意识回答:“才没有……我还小……”
面前模糊的人影伸出了手,指尖轻轻,落在她干净漂亮的紫色眼瞳旁,轻轻摸了摸,浅笑着,嗯了一声,没反驳:“确实还小……”
“念念……这是爹爹给你起的名字吗?”
她问着,星星点点的红光犹如萤火虫般,围绕在她的身侧,随着她的动作而翩翩起舞,空气中的香气渐渐变得浓郁。
结局,不是终点(26)
逼真,极为逼真,香气浓烈,叫云堇念觉得自己此刻有些晕乎乎的,有些分不清此刻是不是现实。
心跳跳得快,大大的眼睛盯着她看,努力地想要看清她的模样,想要看清她的脸。
只是,她的一切都实在是太模糊了——朦朦胧胧,好似水中镜月般,虚幻而又缥缈。
手是虚无的,抚摸过来时,似暖风一般,没有真实的触感,只感觉到淡淡的香靠近。
她在触碰凝视着她,笑着,云堇念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抓了个空。
“你……你是鬼吗?”小家伙呆呆地,眨眼,茫茫然,“你怎么知道,我叫念念?”
面前模糊的红色身影,似是笑了声,笑得轻悠悠,语气带着些许轻佻顽皮,“我啊……我可不是鬼,我是妖怪,是……通晓世间一切的厉害妖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连你的名字我都知道。”
“……”小家伙圆溜溜似小猫一般的眼睛眨巴,微微瞪着,看着她,似是有些不信。
抱臂,她仰起小脑袋,哼哼,“那你说说看,我叫什么?”
模糊不清的身影唔了一声,像是在思考,认真仔细,“让我猜猜……你姓君,名……”
“不对——”小家伙立刻就叫了起来,反驳,“你猜错了,我才不姓君,我爹爹才姓君。”
虚幻的人影愣了愣,似是有些出神,“你姓云?”
云堇念满意地点头,晃晃小脑袋,“算你聪明,勉强算你猜对了吧……”
那傲娇而又得意的小模样,也不知是随了谁,活灵活现的,总是分外讨喜。
漂亮的娃娃,仰头看着她,好奇碰一碰,问:“你呢?你叫什么?你说你是妖怪……是什么妖?可开始修行了?修行了多久?”
她一连串地问好多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蹦出来,问个不停。
“为什么我碰不到你?你不是妖怪吗?不能化成人形吗?既然是妖怪,你会吃人吗?会把我给吃了吗……”
对她有很多好奇,想知道她是谁,想知道她的身份,想知道许多许多,迫不及待。
但面前纤细安静的人影有些心不在焉。
云堇念问得多,她却好像没怎么听进去,安静了许久,她开口,声音轻轻:“你爹爹……过得可还好?此刻……现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她大概是有很多话想问的,但万千涌动情绪压下,微微颤动小心的声音轻了又轻,只问出了她此刻最想知道的。
他会过得好的吧?
那是他曾经答应过她的——他从来不是言而无信的人,答应了她的,就一定会做到。
她相信他,也希望他能做到如此。
她不知道此刻过去了多久,但看着念念已经这般大了,想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些年。
他还记得她吗?她有些紧张踌躇地在想。
话问出来了,她盯着面前的小家伙,等着她的回答。
面前还没半大点的小人儿听着她的问题,歪了歪小脑袋,忽地警惕。
结局,不是终点(27)
像是小雷达一样,触及最让她敏感的问题,便瞬间启动,警惕万分。
“你问我爹爹做什么?你……也倾慕于我爹爹吗?”
她看向她,软软的语气问。
虚幻未成形的人影怔了怔,开口:“什么?不可以……问吗?”
“当然不可以。”讨喜精致的小娃娃,鼓起腮帮子,面无表情,“虽然我有点喜欢你,但是也不行。”
“爹爹已经成婚了,爹爹是娘亲的,谁都不可以抢,绝对不许。”
小小奶软的声音凶冷决绝,好似已经认定了这般,坚决守卫着,不许任何人来试图改变。
似一只准备要向人哈气的小奶猫,凶得很,咬人自然也狠。
“……”人影安静了几秒,张口,轻轻,“若我说,我便是你娘呢?”
她微微俯身,伸手,温温柔柔地,想要摸摸她,却不想,面前古灵精怪的小人儿哼了一声,脸都没变一下。
撇过小脸,一幅见怪不怪的模样。
“让我算算……你正正好是第一千个,冒充自称说是我娘亲的人……还是唯一没露脸的一个,我才不信呢。”
先前的九百九十九个,虽然说演技一般般,但至少——都露了脸。
幻化成爹爹画中女子的那般模样,含着泪,哭着在她面前,抱着她,自称是她的娘,想让她帮忙带去她爹爹那儿,然后妄图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这样拙劣的手段,云堇念曾经上当过一次——唯一的那一次,她懵懵懂懂地,还什么都不知道,便叫了那个冒充的女人娘,叫了两声,傻乎乎地当真了。
也是那一次,爹爹听到了她唤别的女人作娘,脸色变得极为恐怖,冷着面容,对她发了前所未有的火。
竹板打在她稚嫩的小手上,重重地,打了十下,不顾她的哭喊。
那是爹爹唯一一次打她,也是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失控暴怒。
那次之后,爹爹虽再也没打过她,但她还是怕得不行,以至于到现在,无论谁在她面前自称是娘,她都不信,警惕万分。
她说:“你不要说你叫云姒,这样拙劣的小把戏,我才不信,你说你是我娘,可有证据?”
“……”面前虚幻的人影,静了静声,说:“……我现在还无法化形,还需要些时间……”
她的灵力太弱,暂时还无法支撑她化形,靠着她自己只能一点一点慢慢来,慢慢修行,急不得。
但因为有牵挂的人,怕他过得不好,所以不免心急了些。
她缓了口气,说:“至于证据……”
想了想,她轻轻地伸出了手,朦胧而又模糊的幻影,轻轻地,想要牵起她。
触及不到,却分明能叫人感觉到她手心的暖意。
淡淡的香弥漫,她小心地牵起她,纯粹的妖红犹如丝丝缕缕的藤蔓般,缠绕上了她的小手。
灵力交织,轻易即融——同根同源,一脉相承,血缘的羁绊是世上最神奇的存在。
只是紧紧相牵着,便能感受到身体血脉的炙热共鸣。
那一秒,云堇念的心脏瞬间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