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44)
他深吸一口气,“侍卫军朝他开箭,必然有缘由,阿姊你心悦他可以,但莫要乱了分寸,没了规矩,这万一真出了事——”
“不会的,不会的。”她柔弱摇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试图阻止他。
“央弟,你信我,他是个好人,他不会害我们的——”
她努力地想阻止他,却敌不过他常年练武练来的力气。
他不听,推开她,大步走过去,就要把躺在床上的男人拽起来。
中了箭失血过多的男人,没了气力,被他拖拽着,摔倒在地。
妘黎瞧见了,怕得不行,被推到在地也要抱住他的腿,死死。
“央弟,央弟,阿姊求求你——别——别叫他出去——”
“阿姊!”
“你们在做什么?”
门口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一个穿着漂亮白裙子,披头散发的少女站在那里,瞧着摸约十四五岁,揉着眼睛,面色红润,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们。
怀里还抱着有些老旧的布娃娃,眼睛纯粹清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哥哥?阿姊?”
他们发出的声响显然把她吵醒了。
循着声音,她走了过来。
妘央一看见她,冷肃吓人的面容一下子便缓和了下来,松开倒在地上晕倒的男人,用身子挡住。
“姒姒,吵醒你了?”
不想那个陌生男人吓到她,他走过去,挡住她好奇探过来的视线。
“那是谁?”她好像看到了个人。
但妘央没让她看,毕竟是身份存疑的危险之人——这种不好的事,不应该让她知道。
“小妹——”妘姒的到来叫妘黎看到了可能回旋的希望,她忙不迭地叫住她。
“小妹过来,来阿姊这里。”
一时间,妘央回头,似乎猜到了她的意图,不可置信,“阿姊你在做什么!?”
她自己糊涂也就罢了,还想把小妹拖下水——
“姒姒过来,来看看这个哥哥,这个哥哥受伤了。”妘黎今天似乎铁了心要护住她的心上人。
甚至不惜利用妘姒。
向来疼妹妹的妘央,直接把妘姒抱走。
一边走一边说:“姒姒不搭理她,她疯了现在。”
向来敬重阿姊的他,到底是气疯了,说话也有些没了分寸。
但话一说出口,他就反应了过来,不该在妹妹面前这么说。
好在,她也没仔细听,只好奇地看着他后面的方向。
“……那个哥哥是谁?”
被保护得很好的少女,从未见过身上中着箭的男人,所以格外会注意些。
妘央缓了一口气,说:“那是个坏人,迷惑了你阿姊,你乖,去找梦娘,梦娘给你准备了奶罐茶和点心,你去吃一点,嗯?”
“……”妘姒被他抱着,顿时感到有些无趣。
捏住他格外板硬的脸,像是揉面团,使劲儿地揉。
“凶死了臭哥哥。”
剔透玲珑心如她,大概也是知道事情有些严重。
哥哥很少会这样板着脸不笑的,看来阿姊真的做了什么很严重的错事。
既然这样……
那她早上不小心把哥哥屋里的窗弄坏了这件事,就应该不会被发现了吧。
她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藏着自己的小心思。
嘿嘿……
我……是谁?(45)
心思简单的妘姒,在妘央说了那是个坏人之后,便不再关注他了。
梦娘给她准备了茶点,她开开心心地吃完,便跑了出去,在王宫外玩了一圈才回来。
等她再回来时——
没曾想,那个男人,还在。
在阿姊的房屋里,穿着单衣,胸口大敞着,身上的伤已经用白布包上了。
妘姒从外面买了糖人回来,本来想分阿姊一支,结果一推门——和那个男人正对上。
男人靠在床边,转头看她。
那是一张怎么样的脸……
妘姒有些形容不出来。
就像是——话本里,专门用于蛊惑女人们的男妖脸,面容苍白,羸弱,却不阴柔。
睫毛漆漆,柔顺浅垂,瞳色浅淡,在灯光的照耀下,似一只优雅而又清冷的青衣狐狸,目光浓郁,安然诡静。
衣衫大敞着,转目,看着她。
“阿姊——”推门跑进来的妘姒,手上抓着精致的小糖人,柔软欢快的声音渐渐变小,“我给你买了糖人……”
两个人对视,男人深邃而又极具蛊惑性的双眸,极沉极静。
他在看着她的脸,以及……
她腰间,那象征着身份的玉牌——姒。
“你是谁?”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看着他,直直地问。
格外干净,纯澈的眼睛,带着疑惑。
似一张白纸,崭新无暇的白纸,仅仅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很想……
此刻,妘黎从外面端水进来了。
一看见闯入的妘姒,她的脸上顿时闪过了慌乱。
来不及想太多,水盆慌忙放下,她一把抓住妘姒,把她拉到房屋外。
“嗯?阿姊——”
阿姊的力气太过大,她一拽,妘姒手中的糖人没拿稳,顿时摔落在地。
妘姒想捡,但也来不及捡,她被生生推出了门外,差点没站稳,“阿姊我的糖人——”
“嘘!”妘黎示意她噤声,“别说话!”
“阿姊……”闹腾性子的妘姒,从来没看见过阿姊的脸上出现了如此严肃的表情,有些被吓到了。
妘黎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语气太重,脸色缓了缓:“姒姒,你告诉阿姊,刚刚你看到了什么?”
“……”妘姒看着她,没吭声。
她不是傻子,阿姊这么一问,分明就是设了陷阱,要让她跳。
下午时哥哥说那个男人是坏人,如今一看果真没错。
他一出现,感觉阿姊整个人都变了——对她也凶了好多。
她不作声,妘黎抓住她的肩膀说:“你跟着我重复一遍,刚才,你什么都没看到。”
“可这不是骗人吗?”
妘姒被她抓得肩膀疼,下意识挣脱,不想配合。
“阿娘说过不可以骗人的,谁都不可以。”
“妘姒!”
“妘黎!”
身后,妘央的暴喝声传来,“你抓着小妹做什么!?”
又爆发了争吵——妘黎和妘央,再次正对上。
妘黎上了头,满心满眼里都是那个男人,什么后果都不顾,甚至不惜威胁妘姒。
而妘姒,自幼和妘央亲,性子又好,格外会撒娇。
妘央几乎把她当成了亲闺女一样疼,护眼珠子一样,谁都不能欺负她。
我……是谁?(46)
两个人再次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妘央把妘姒护在了身后,强忍着怒气,说:“不要把姒姒拖下水,你和那个男人的事,你自行解决!”
“妘央!你少管闲事!”
“……”妘央不想与她继续争吵,扭头抱起妘姒就走。
身后,妘黎似乎还有些不甘心。
但有妘央在,她也不得说什么,只恨恨拂袖,回去。
……
……
……
将妘姒抱回了自己的屋,妘央怜惜地摸摸她的脸,语气缓下来:“抱歉,刚才吓到你了。”
“……”漂亮白净的妘姒,歪了歪脑袋,看着他,“没事,我不怕。”
她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胆子小。
只不过,阿姊的反应确实有些吓人。
她想了想,问:“那个哥哥,是不是把阿姊给迷惑住了?就像是——就像是外面的说书里说的,妖精迷惑人。”
妘央没有作言,只说:“这几日,你少些去阿姊屋里,那个男的身份尚不清楚,可能会有危险,你不要去搭理他,不要叫哥哥担心,好么?”
他这么说,妘姒也知道会有风险。
她虽然贪玩,但大是大非上还是懂得的,点头,“知道了,哥哥也要小心些,莫要叫阿姊受伤。”
妘央勉强笑了一下,抱住她,“嗯,不会,哥哥会保护好阿姊的,没事的,不担心。”
……
……
……
他以为他可以。
却不想,他低估了那个男人在妘黎心目中的分量。
男人就像是给妘黎下了蛊般,别人越是反对阻止,她越是着了魔。
次日,她便跪在了阿爹和阿娘的面前,直言已经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这辈子非他不嫁。
疯了一样。
阿爹勃然大怒,当下差点没挥刀斩了那个男人。
阿娘则昏了过去,直接病倒。
整座王宫顿时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全部都是因为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
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也没有人清楚他的具体身份。
他说他叫螭,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以猎鹿为生,但妘央并不相信。
他曾派人去查验过他的身份,却始终得不到准确的答复。
螭受着伤,长跪在王的面前,言辞恳切,恳求王能将妘黎公主嫁给他。
而妘黎则被关在宫殿内,每日每日都在闹,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王仁厚,又向来心疼自己的女儿,妘黎以命相逼,他也无法。
最终,妘黎得偿所愿,在来年初春之际,顶着大肚子,嫁给了螭。
王疼爱女儿,婚礼举办得极为风光,赏赐了宫殿,还将上等官职赐给了螭——只期望他能和自己的女儿好好相处,莫辜负了自己的女儿。
婚后,螭也确实如婚前所说的那样,百倍千倍呵护妘黎,日子过得恩爱有加,妘黎的脸上每天都洋溢着笑容。
但好景不长。
在妘黎诞下了一名死胎后,螭的态度就渐渐变了。
虽然变化不明显,但对于心思敏感,刚生下死胎的妘黎来说,已经足够叫她崩溃了。
即便是每天都在吃补药,也无济于事。
没过几日,她的精神便变得有些恍惚了,连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
我……是谁?(47)
曾经言之凿凿说过会好好待妘黎的螭,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开始随意对待妘黎。
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把她当成下等人一样驯养。
妘黎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他却能肆意地逗她,玩弄她,借着她的身份去做各种事。
二十岁满,妘央受命去巡视边陲,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螭做了太多太多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六月十五号——妘黎诞下死胎。
六月十九号——王后病重而亡;
七月一日——王突发恶疾,妘黎成为了暂时的王朝执政者。
但她的精神状态不佳,所有事务都全权交由了螭。
这下子,螭摇身一变,成为了野心勃勃的新王。
从边陲赶回王宫的路程极其遥远,妘央就是不眠不休,跑死了数十匹马,也无法第一时间赶回来。
螭夺得了权力,立即实施了他的暴政。
将妘黎和旧王软禁,下令士兵对日夜兼程正在往回赶的妘央进行围剿。
城门兵变,拥护旧王的侍卫军死死抵抗却无法。
当夜。..
局势不对,披着斗篷,脸上戴着厚厚面纱的妘姒,趁着夜色,被第一时间护送出了宫。
负责照顾她的梦娘,紧紧地,护着她,步伐匆匆。
尚且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公主,一边走,一边转头看着那陷入一片暮色的王宫,有些害怕。
她问梦娘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离开阿爹阿娘,为什么抛下阿姊。
梦娘却什么都没说,只告诉她,王宫现在很危险,她需要去到一处安全的地方。
他们的计划本来是趁夜便将妘姒送出城,往王后的母家临城送去。
却不想,螭早先一步,将王城封锁,下令所有人不得进出。
叛变的士兵彻夜不休,在城中一家一户地盘查,要搜出可疑之人。
困境之下,梦娘当机立断,带着妘姒往王城后方的山林逃去。
一直跑一直跑,慌乱之中,妘姒腰侧的玉牌掉落。
妘姒回头想去捡,梦娘却抓住了她。
“来不及了。”梦娘说,“从现在开始,公主殿下不是公主殿下,任何人问起,都不要说自己的身份,知道吗?”
她神情严肃,妘姒似乎也从她的话语中懂得了什么,呆呆点头。
梦娘随即拉着她跑,手牵着手,紧紧。
……
……
……
次日,妘姒的玉牌送到了螭的手上。
已经成为了新王的螭,依旧是一身青衣的装束。玉面清目,清冷,而又极具蛊惑。
单看外表,难以想象——他是暴君一般的存在。
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杀人而不眨眼,人命于他而言——如草芥。
士兵将小公主象征着身份的玉牌奉上,他提起,一双眼,漆漆,凝视着上面刻画的姒字。
良久,他下达了命令——抓回来,活捉。
他的手指向了远方,他亲自饲养的五条爱犬,随即如射出的箭一般,飞驰出去。
“汪——汪——汪——”
它们的鼻子分外灵敏,它们的感知准得恐怖。
犹如煞神的分身般,朝着远处的某一个方向,急速前进。
领命的士兵,跟上去,片刻不停。
我……是谁?(48)
妘央回到王城的那一天,天日隐蔽,血月空挂,乌鸦停留在高高的楼宇之上,呜哇呜哇,齐齐叫着,在贪婪地盯着地面上成群的尸体。
血流成河,血水浸透了原本碧绿的河面。
王宫外人人自危,藏匿在家中,无人敢出来走动。
纯白色的丧旗在空冷的风中飘荡,硝烟四起,叛变的士兵穿梭在大街小巷,提着刀,犹如恶魂过江。
王宫内浑厚沉重的钟声响起,本该是丧钟,但此刻,变成了新王登基的宣告。
妘央一人单枪匹马,闯入王宫,新王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身旁空无一人,像是专门在等着他。
手中的玉牌把玩着,执白冰冷的手,衬着翠青烟霞般的玉——
新王犹如在俯视着地上的蝼蚁一样,睥睨着满身是血的妘央,脸色未变,只看着——他一步步提刀而来,带着浴血的杀意和煞气。
“逆贼——”
看到新王手中把玩着的玉牌——那独一无二,象征着身份的玉牌,他紧握着大刀的手倏然爆力。
“你把小妹——”
与王宫的人断了联系,他不知道妘姒现在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好不好,有没有受伤,会不会很害怕。
她是最无辜的那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却在一夜之间,被迫接受这般的巨变。
一定会害怕的,也许——此刻她正在不知名处,害怕地掉着眼泪。
想到此,他恨不得当即杀了这个逆贼,把他剁成肉酱喂狗。
他提着刀,快步。
但士兵却将妘黎绑了来,挡在了螭的面前。
“弟——央弟——”
消瘦了一大圈的妘黎,被黑布蒙住眼睛,无助地哭着。
双手被绑在身后,士兵动作粗暴地抓着她的脖子。
被刺激到红了眼的妘央,挥刀,将冲上前的士兵头颅斩落。
妘黎随即跌落在地。
“弟——央弟——”她哭着,全身无力,头发散乱着,狼狈至极。
士兵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挡住了妘央的去路。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已经分不清是谁的血。
重达七八十斤的大刀,刀下不知斩获了多少活魂。
杀红了眼的妘央,朝着新王所在的方向,一路逼近。
新王双指提点着玉牌,在座上一点——
“哥——哥——”
带着哭腔的少女音从远处传来,是妘姒的声音。
全身接近脱力的妘央,没有察觉到声音里的诡异之处,下意识回头。
“咻——”
说时迟那时快,有箭矢从弦上射出的声音,穿破空气,直击而来。..
尖锐的箭头,瞬间没入了他的身体,利刃刺破血肉,深入骨髓,直穿心脏。
妘央双手提着大刀,身体踉跄了一下。
“哒……哒……”
鲜红的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飞溅开。
屋檐上的乌鸦飞起,盘旋在灰暗的天空之上,俯视着一众尸体中央——那唯一站着的人。
箭刺穿了他的身体,他却像是没有感觉般,握着大刀的双手微微颤着,发红的目光,不断寻找着那道带着哭腔的声音。
“哥——哥——哥我害怕——”
少女哭着,柔软的声音分外惹人心疼。
“哥——”
我……是谁?(49)
温辞在黑暗中惊醒,猛地睁开了眼。
又是梦——反反复复,永远都摆脱不了的噩梦。
他躺在床上,一度有些艰难地喘息着,心脏快速跳动,在寂静的黑暗中,重重,沉沉,有闷痛感传来。
当初射中在他身上的箭,仿佛与他的灵魂已经融为了一体,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每当夜幕降临,噩梦来袭,心脏就会疼——时而尖锐剧痛,时而沉闷钝痛,时而像是被撕裂开来,时而像是被人拿铁锤重重砸穿……
忍着不适,他起身,下床,摸索着,拿起旁边的水杯喝水。
清凉的水润过他发干的喉咙,解了那难忍的灼烧炙痛感,他低低咳嗽了两声,空了的杯子慢慢放回原位。
梦醒过后,人的精神常常是恍惚的,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
他一个人,微微佝偻着身子,赤着脚,坐在床边。
没有开灯,也不需要开灯,只安安静静地坐着,坐在黑暗中。
房间里的窗帘紧闭,光线未透,叫人难以分辨此刻是白日还是黑夜。
他安静地坐着,双手垂在两侧,像是在发呆,出神。
像是个失去了魂魄的木偶,没有生气,一动不动。
不会哭,不会笑,甚至不会说话。
什么都无法挑起他的情绪,除了……
“嗡嗡——”
他放在旁边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云姒发来的消息。
浑身上下死气沉沉的人,慢慢地,转头,看去。
“哥。”她发来,“别担心我,我已经是大人了,一切心中有数的。”
“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晚安。”
至少,她还是会有些在意他的想法的,还会发来这些安抚的话。
只是……
温辞垂眸看着那手机的字,刺眼的光映在他空洞,毫无波澜的眼睛里,他一动不动,似乎出了神。
他记得……
曾经的阿姊,也是如同她此刻这般,无比相信自己爱上的男人。
也是这般,信誓旦旦。
……
……
……
妘黎与螭的相遇,就像是话本小说所描述的那样,浪漫中,又带着点世俗的无趣。
冥冥之中,仿佛有缘分在牵引着他们,叫他们相遇。
他不曾亲眼见到过,只听过阿姊满脸幸福地说过——她见到螭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个外冷内热,是个很温暖的人。
那时她一直精心饲养的小兔儿不小心跑丢了,她匆忙跑到王宫后面的山林上找,正好遇见了螭。
小兔儿跑在螭的脚下,螭一身青衣,赤着足,长发及地,玉面清目,宛若山林中的仙人般,立于古树之下。
她望见他时,螭也看了过来,一双古潭色无波无澜,冷淡的双眼,清清地注视着她。
什么动作都没有,但只一眼——便已是少女心萌动的感觉。..
妘黎每每说起这时,总是会脸红,笑得羞赫,甚至要捂住脸,羞得不再说话。
下意识望向螭,想要他补充说点什么时,螭却什么也没说,目光只静静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想想,他在意的,似乎只有那个孩子——他需要那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
我……是谁?(50)
后来阿姊诞下了个死胎,据旁人说,生下的死胎极其吓人。
通体发黑,四肢全无,没有五官,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只是一团黑乎乎、血淋淋的肉块。
刚生下来时,肉块表面还是会跳动的,一突,一突,像是有生命般,活得旺盛。
只是,接触空气还不到三秒,肉块就忽地没了动静,在襁褓中,缓慢化成了一滩极为黏稠的脓水,散发着恶臭难闻,叫人忍不住想作呕的气味——
那根本就不是孩子,分明是怪物才是。
螭是怪物,他的孩子定然也会是怪物,只不过不知出何原因,那“孩子”夭折了。
也正因如此,螭毫不犹豫抛弃了妘黎,转而将目标放在了年纪更小的妘姒身上。
王宫内整整三分之二的兵力,全都派了出去,疯狂搜寻妘姒的下落。
他饲养的犬,平时从不离身,后来也跑了出去,朝着王宫后山林的方向。
螭给所有人下达了指令——找到妘姒,把她活捉回来。
至于妘黎,在生下了那团肉胎后,身体就变得极为虚弱,连地都下不了。
螭将她关在冰冷的地牢里,不再搭理她。
虚弱的妘黎,在无人照料,又寒气逼人的地牢里,很快就生起了病,日日发高热。
烧得久了,人也就糊涂了。
每日变得浑浑噩噩,像是傻了般,唤着螭的名字——即便是到了这般地步,在她心底里,也许还是不愿意接受螭是对她虚情假意的事实。
她常常会唤他,嘴里念着,心里想着,直至……
死在地牢里的最后一刻。
狠心绝情的螭,到最后,都没再去看她一眼。
曾经的诺言,显然,都是笑话般的存在。
简直讽刺。
……
……
……
正是深夜,万籁俱寂时刻。
手机亮屏的光暗了,很快,便彻底灭去,和周遭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温辞收回了思绪,慢慢地,撑着自己沉重的身子,重新躺下。
平躺在床上,手臂抬起,压在自己的额前,长长地,息了一口气。
似很疲惫,要睡了,只是,没有丝毫的困意。
无边无际的黑暗下,他闭上眼睛,回想着——云姒,还有她身侧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他知道,是神。
即便是在魔界,那也是各路妖魔都谈之色变,人人皆知的存在。
待人温和,处事手段却狠戾绝情,绝不拖泥带水,是个心思极其深沉的人——
与当初的螭相比,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在魔界时,就曾听说过有关于这位神的不少传闻,其中便包括他与一只花妖纠缠不清的。
地位高高在上的神界之首,和一只来自地狱,身份不明的花妖暧昧不清,生了羁绊,还毫不掩饰,这在魔界里,一直是沦为笑谈般的存在。
不可染指,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轻而易举就被一只貌美艳丽的小妖勾了魂,如此荒谬,荒谬到刚开始几乎没人敢相信。
后来,传言传得沸沸扬扬,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是谁?(51)
向来注重名声的神界,本该因此气得跳脚,出来澄清,但不知为何——对这件事,始终沉默,没有回应。
态度模糊不清,就像是承认了这件事一样。
直至现在……
温辞想着白日里那个男人的眼神——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无悲无喜,冷淡凉薄。
只稍看一眼,身体都是凉的,叫人不禁想远离。
这样的人,薄情寡义的人,真的会爱么?
温辞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因为,答案已经很明显。
……
……
……
从浴室出来,云姒披着干毛巾,看着靠在床边,正在看她手机的男人,脚步一停。
随后,她走过去,“怎么了?有人打电话给我?”
男人面色平静,自然地放下她的手机,“刚刚你的经纪人打给你,说你的试镜没通过,签约一事作废。”
“……”云姒没有意外,只点点头,“这样啊,那我们明天就可以回去了。”
想到了什么,她披着毛巾,坐到他身边,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笑眯眯,“还是,我们再在这里玩两天?我陪你,好不好?”
男人没有作言,垂眸看着她。
“嗯?好不好?”她贴近他,蹭蹭,“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像是黏人爱撒娇的小狐狸般,浑身都是软的,贴着他,香甜勾人的气息萦绕在侧。
超有耐心,好声好气地哄。
“原谅我好吗?不冷战好不好?你不理我我难过……”
细白的小腿,微微抬起,若有若无地,蹭他。
她靠在他的颈肩,似没有骨头般,黏着,呼吸柔软。
方方洗完澡,粉嫩晶莹的手指搭在他的腰上,一点一点,小幅度勾着。
几乎整个人,都要贴在了他的身上。
漂亮又动人的眼睛,望着他,可怜兮兮地示弱,“阿牧,阿九,老公……”
几乎要把人的魂给叫出来。
男人一把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冷淡黑沉的眸,平静地看着她。
“美人计?”
“……”方方出浴的美人儿,眼睛盈盈一眨,似乖巧,似无辜,“那你喜欢吗?”
喜欢的话,能叫他消气,那偶尔来一场也没关系。
“老公……”她慢慢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似吸人精气的妖精般,软绵绵地攀上去,“亲亲我,好么?”
男人似乎不为所动,捏住了她颊边的软肉,视线清淡,落在她湿哒哒的头发上,“头发不吹干?”
“……”她停了停,眨巴眼,“啊?”
木头似的男人,松开她,侧身去拿吹风机。
吹风机的风声很快响起,云姒被迫转了过去,背对着他,他慢慢地,帮她吹着头发,动作轻柔。
美人计失败,他不上当。
云姒微微侧过脸,郁闷,“那怎么样你才不生气嘛?歉我也道了,解释我也解释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
“不需要做什么。”他微低的声音,似乎叹息了一声,从身后传来,在风声下。
“傻瓜,你好好的,就好。”
“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不生气了。”
他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气息在她身后。
我……是谁?(52)
对她,他无论如何也不舍得生气的。
云姒安静了下来,转回头,嘴角稍稍勾了一下。
大抵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她开始顺着杆子往上爬,明知故问:“那,你现在不生气了?”
“嗯。”
他一点一点细致地帮她吹着头发,抚顺,一边吹,一边用干毛巾擦。
温暖的风呼呼,在一片静声中,气氛宁致,而又温馨。
落地窗映着两人的身影,一个盘腿坐着,像是个不忧世事的娇贵公主一样,被温柔照顾着,眼眸笑眯,身子微微摇晃。
而另一个,不说话,目光专注地放在她的湿发上,宛若骑士般,在照顾着他的公主,动作轻柔。
擦干,再拿梳子简单梳几遍,摸摸头。
“好了。”他道。
云姒转过身,柔顺黑亮的长发搭在她的肩侧,衬着她的脸,漂亮白皙,眸子盈润似黑葡,亮晶晶,“那,明天要出去玩吗?我们一起?”
“明天?”将吹风机放回原位的男人,动作停了一下,沉吟,“恐怕不行。”
“啊……你有别的安排了吗?”云姒有点失望,“那……你什么时候忙完?等你忙完了我们再一起出去走走……”
她坐在床上,看着床边的人。
他什么都没说,端来了水杯,关上门,关了大灯。
云姒看着他的动作,眨眨眼,看着他把浴袍脱了,随意地丢在一侧。
床头的小灯亮着,静幽幽地亮。
地上,男人的身影被拉得斜长,犹如野兽般,缓缓靠近,俯身。
“明日……”
漆黑的影子,触及了她的发梢,他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一双凤眼幽深叵测,语气平静。
“我怕你起不来。”
披头散发的漂亮公主,愣了一下,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下一秒,她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耳根忽地开始发热,热气一下子冒出:“你——你不是不生气了吗?”
反应过来后,她拍开他的手转身就想跑。
不曾想,方才还像是个木头的男人,此刻就像是个禽兽般,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
生生,把她拖回去,温柔中又带着点粗暴。
“美人计还没用完,怎么能,半途而废?”
他轻轻喃着,压在她的耳边,似情人间的甜言蜜语,在哄着她。
“刚才没做完的,继续?”
“……”被压着的人儿没说话,耳朵,彻底红完。
“刚刚叫我什么?”他慢慢拉开她的浴袍带子,不紧不慢,像是在拆什么礼物一样。
耳朵通红的人儿,一声不吭,趴着,装死。
“再叫一遍。”
他低沉的呼吸声,在她耳边。
“叫了,也许明天能起得来。”
“……”她动了,抬起头,露着粉嫩娇艳的脸,似是有些惊喜,“真的?”
“你先叫叫看。”
“老公。”她毫不犹豫,“亲爱的,我最最最喜欢的老公,我最喜欢你了,喜欢和老公亲亲~”
怎么发嗲怎么来,似只正在发情的,勾人的小狐狸,狐狸尾巴撩着,连声音都在勾人。
勾得人浑身发热而不自知。
男人的呼吸,陡然更沉。
我……是谁?(53)
“老公老公~”
下一秒,她的声音被堵住。
“唔——”
……
……
……
地牢。
暗无天日的地牢。
老鼠丛生,阴暗潮湿,铁栅冰冷。
镶嵌在墙面的粗壮铁链,长长地,延伸而下,伸至浑浊不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污水中。
铁一般的牢笼,从水里破出,老鼠吱吱,苍蝇在水面乱飞。
墙壁上狭仄的小窗,光线从外艰难地挤入。
阴暗的水牢,死寂的环境,妘央就这么被关在水牢中——不知过了多久。
日夜不分,时辰难辨,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粗壮而又沉重的铁链束缚着,牢牢地,将他按在水里。
脏到发黑发臭的污水,就这么长时间浸泡着他,叫他堪堪只能将头露在外面。
乱飞的苍蝇停在他沾着血迹污渍,乱糟糟的头发上,他垂着头,似已经死掉了般,一动不动,任凭虫子在他身上乱爬,啃噬他的血肉。
静,极致安静。
安静到甚至能听见隔壁牢狱里——妘黎精神恍恍惚惚念叨的声音。
声音断断续续,时而轻微,时而嘈杂,时而哭泣,时而大叫。
有时会安静,但长久的安静过后,又会有撞头声传来,不绝于耳。
妘央也不知道自己在水牢里待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一年,又也许一个世纪。
身上受的重伤叫他已经无力思考,大脑晕晕沉沉,疼到已经麻木。
他很渴,嘴唇因为脱水,已经干到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皮。
有苍蝇停在了上面,乱爬着,他也不动,似死了般,浑身上下——只剩了口气,极其微弱的气。
……
……
……
不知过了多久。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光线骤亮。
有士兵的脚步声传来,粗重,有力。
紧随着脚步声,地牢里的灯点亮。
光线抵达之初,螭的身影,斜斜地,由上至下,落在了那平静无澜的水牢下。
居高,立在铁栅边,俯视。
被浸泡在水牢里的妘央,一动不动,士兵拿起了旁边的铁棍,穿过铁栅,动作粗暴地捅了捅他。
“哗啦——”
水声漾荡,攀附在妘央身上的苍蝇受惊,群群飞起。
一瞬间飞在半空中,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妘央的身子被捅得摇晃,连带着水中的污血也跟着浑浊起来。
他踉跄着,却没有抬头,垂着脑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宛若一具尸体。
死寂。
螭居高而下地俯视着他,缓缓抬手。
身旁的士兵立刻受意,将长棍送到他手中。
螭握着长棍,就像是逗蛐蛐般,长棍的另一端抵住妘央低下的头,强迫他抬起。
饶有兴趣。
“死了?”
自然是没死的。
地牢里的士兵都有分寸,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既痛苦,又能始终吊着一口气。
他没死,也不想死。
王族之后,也不会如此容易就死去。
他是如此,没曾想……那弱不禁风的妘姒,也是如此。
想到那始终都住不到的妘姒,螭的眼里隐隐阴沉。
心情不爽,手上自然就发了狠,铁棍毫不留情地将水牢里的妘央抵向了墙面。
我……是谁?(54)
铁棍毫不留情地将水牢里的妘央抵向了墙面,水声哗啦,脏渍飞溅到了铁栅外的地面上。
冰冷的长棍发狠似的刺着他,叫他被迫抬着头,仰视地台上的人。
他垂着眼,似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般,毫无反应。
苍蝇乱飞,落在他满是干涸血迹的脸上,铁链摇晃,生生拖拽着他,叫他无法倒下,无时无刻不保持着站立状态。
这样长时间冰水浸泡着,被铁链生拉硬拽,伤口被蚊虫啃噬——能坚持在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
螭睥睨着他,淡淡说:“还真是顽强。”
这么看,他倒是个好料子。
螭用着铁棍,似故意般,尖端狠狠扎着他胸口处那被草草包扎着的伤口。
碾压,刺捅,要激怒他似的,几乎是在往死里捅。
渐渐地,脏到发黑的污水,染上了粘稠的红。
但那双手被铁链束缚,拉开两侧的人,垂着头,依旧没有反应。
对于这般侮辱似的折磨,似乎已经麻木了。
再疼,也疼不到哪儿去。
动也不动弹,任凭着铁棍刺捅他,任凭着自己的伤口被刺到溃烂,脓液流出,也不躲。
如此这般,倒叫螭感到有些无趣。
铁棍正要放下,此时,地牢外有传信的士兵匆匆而来。
“陛下。”士兵行了一礼。
“说。”
士兵低着头道:“夏侯大人传来消息,找到妘姒公主了。”
声音一出,在寂静的地牢里,方才还没有一丝动静的妘央,被铁链困束着的手,微微一颤。
这一变化,螭看在了眼里,他挑了下眉。
“只是……”士兵迟疑,道,“公主殿下她逃入了鬼陵,鬼陵危险,大人目前无法——”
“你说什么!?”
螭似乎是知道鬼陵这一地方,鬼陵两字一出,他转头,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她怎么可能去到——”
话说到一半,他甚至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务必把她拖回来!”
鬼陵,那可是个任何活物都只进不出的地方。
妘姒去了那里,那不就意味着——
妘央已经无足轻要,他拂袖而去,步履匆匆。
地牢里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沉寂。不远处,依稀,仍有妘黎恍恍惚惚的哭声传来。
“呜呜呜……呜呜呜……”
地台下,水面渐渐平静。
那垂着头的妘央,似死了一般,只剩一口气的妘央,在黑暗中,在密密麻麻的苍蝇飞舞下——他慢慢地,抬起了头。
一度艰难,缓慢,慢得似乎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头颅,细微抬动,散落的头发下,发肿发青的双眼,已经睁不开了。
全身水肿得太过厉害,此刻,他连话都已经说不出来。
明明仅剩了一口气,但他却还在撑着,咬着牙。
鬼陵……
姒姒……
不甚清醒的大脑,叫他难以去思考。
他没法去想太多,只本能地,拼尽全力地,去感知——
感知远在天际,不知在何方的人儿。
他们是兄妹,血浓于水,魂脉同源,他可以感知到她。
只要他静下心,沉住气,集中注意力……
我……是谁?(55)
太过虚弱,即便是他拼命地让自己的精神凝聚——也不容易。
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反倒因为太过强迫自己,而导致脱了力,无力垂下。
姒姒……姒姒……
他青肿着眼,不断在心里轻念。
老鼠爬上了他的身体,冰水浸泡着他溃烂到极致的伤口。
精神恍惚中,他好似听到了她的声音。
“哥哥……哥哥……”
从远方而来,带着哭腔,她似乎,哭了。
“哥哥……我疼……”
……
……
……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微微泛亮了。
昏暗隐隐带着阴霾的蓝,从远处起,颜色渐渐变淡,变成了淡蓝浅浅发灰的颜色。
似老旧照片里暗沉的色调般,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没有一丝明亮的色彩。
太阳升起,却被隐匿在了厚厚的云层后,风大,温度清凉,看样子,似是要下雨了。
浑浑噩噩做了一晚上的梦,温辞再没有了睡意,起身。
他洗了个冷水澡,洗完,整个身体都是冷的。
冷白冷白,手指的颜色甚至隐隐发青,死人般的颜色。
他却似感觉不到冷般,喝着冷水,一个人,静静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出神。
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丑陋的半蛇出现在他的身后,浑浊的黑影倒映在敞亮的玻璃窗前,他似乎也没有察觉,只盯着窗外,良久。
半蛇说:“下雨了。”
下雨,天阴,阳弱,乾坤分界模糊,阴阳交融,是个不错的时候。
至少——对它们魔来说,是个叫人心情非常不错的时候。
它是如此,而他,亦是如此。
已沦为半魔,他的身体和习性,几乎已经等同于魔族了。
通体冰冷,嗜血擅戮,狂躁易怒,善良的人性一面——已经彻底被魔性所取代。
这便是现在的他。
他缓缓回头,赤色阴暗的眸,抬起。
魔纹,如烙印般,牢牢嵌入了他的肉体里——乃至灵魂。
这其实是耻辱,对于他来说。
堕落成魔,忘却自己的身份,手染杀戮,与狼为伍。
所做的种种,叫他早已无颜对自己的爹娘,无颜对自己的先祖列宗。
他知道自己有罪,滔天大罪,只是……
胸腔深处那从未断过的感应告诉他——她还活着,一直活着。
她还在,他便不能死。
他得找到她,带她回家,这是他的责任。
“这两日天气都会不错。”半蛇说。
“您觉得呢?燧罗大人。”
“……”燧罗重新看向了窗外,一双赤瞳映着光,仿佛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蒙。
沉寂,不言。
阴天,最适合魔族出来游荡的时候。
他没有回答,只平静问:“真的能见到姒姒吗?她真的能,恢复记忆吗?”
“自然。”
半蛇说:“你和她骨肉相连,血脉同源,这世上只有你,能够真正唤醒她,让她想起真正的自己。”
这是莫大的诱惑——对于燧罗来说。
他已经找她太久太久了。
吃尽了苦头,费尽了万险艰难。
他很想她,很想再听她亲昵地唤自己一声——哥哥。..
燧罗,无声。
我……是谁?(56)
窗外,冰凉的雨点啪嗒落下,落在光洁透亮的玻璃上。
一点,两点,三点,雨,开始下了。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阴霾之下,灰蒙蒙,宛若油画褪了色。
天空渐渐冒白之际,出现在窗前的半蛇,忽地,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身影骤然消失。
下一秒,门铃响了。
“叮咚——”
门铃声,压过了窗外稀碎的雨声。
温辞一定,回眸。
……
……
……
开了门,是个不速之客。
温辞看着门外,不打一声招呼也找上门的蔺霆牧,停了停,语气冷漠:“有事?”
他的身侧没有云姒,就他一人。
云姒不在,温辞自然没有什么耐心摆出好脸色。
蔺霆牧一身白衣,双手插兜,长手长脚,立在门前,开口,淡淡:“谈谈?”
说话间,他的目光似乎扫过了他的身后,若有若无地落在他的房间内——
明明此刻,房间内很安静,没有旁的人。
温辞漠然地看着他,“谈什么?”
门外的男人下颌微扬,唇色鲜红,墨瞳漆深,“谈你现在正打算要做的事。”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一语中的。
温辞握着门把的手一紧。
心下掀起骇然大波,他有些心惊于面前这个男人的敏锐和机警。
这个人……
温辞面上不显,冷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蔺霆牧笑了一声,“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
“总之一句话……”
他往前走了一步,用极淡情绪的目光,与他对视,语气平静,“不要想着做什么。”
“如果你做了什么,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我会杀了你。”
包括……
他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房间内。
包括——那不知道是什么的脏东西。
他在威胁他,也是在警告他,直直,把话挑明。
温辞不言,冷眼以对。
面前男人的强势施压,仅仅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甚至还没做什么,就已经叫他的胸腔处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起来,隐隐地,闷痛感强烈。
不止是疼,身体内的魔气在被压制,沉沉地,压着他的筋骨,经脉,仿佛要将他整个压碎,啃噬殆尽。
他是魔——而魔,永远敌不过神。
他知道面前的男人没有撒谎,只要他想,他确实可以杀了他。
那可是灭了千万妖魔,而不染一丝尘迹的神,即便是寄身于人形之下,那也是叫人不容小觑的存在。
温辞强压着体内横冲直撞的,四处横走的魔气,冷笑:“听你的意思,好似我会对姒姒下手?”
“难道不是么?”
他总是有格外敏锐的直觉,直觉强烈得可怕。
温辞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我为何要对她下手?你又凭什么来质疑我?”
“这位先生,你好像是搞错了,我才是她的亲人,你又是什么?”
“……”面对着他的出言讥讽,蔺霆牧脸色淡淡,没有一丝恼羞成怒。
平静自如,自持着,冷静得不像话。
自始至终,没有表露出半点情绪,只淡淡:“不是最好。”
“你不是,里面的那位,最好也不是。”
我……是谁?(57)
语气轻飘飘,内容,却分外惊人。
有那么一瞬间,温辞甚至都开始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知道他们所计划的所有事,事无巨细。
他知道,所以,他在警告他。
不是玩笑,也不是示威,是绝对意义上的警告。
云姒是他的底线——他在传达着这样的信号。
绝对,不容侵犯。
温辞猛地咳嗽几声,无形的神压太过强烈,叫他猛烈咳着,丝丝魔气,从指缝中逃窜。
腥甜的血腥味,从喉管处传来,他抬眸,气息不稳,呼吸压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来这,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么?”
力量压制太过强烈,他的嘴上却不输,“还有别的事么?没有的话,好走不送。”
面前的男人,淡淡地望着他。
他当然知道他不喜欢他,他也不需要得到他的喜欢。
目的已达成,他转身,离开。
那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离开而渐渐消失。
他一无所知,甚至随心所欲,神威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五脏皆损。
关上门,温辞爆发出了更剧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脏器震颤,仿佛都要从腔体内呕吐出来。
他弯下了腰,单手撑着墙,脖子青筋暴起,充血,温热的血液缓缓从鼻道渗出。
明明那个人都没做什么,就已经让他损了气,伤了神。
“咳咳咳——咳咳咳——”
他咳着,死死压抑体内疯狂翻涌,回头,血眸一刹那间,显现。
阴冷,无常。
……
……
……
回到房间,天还是阴的。
阴天,阴雨绵绵,太阳好似不会出来了,一直藏着,掖着,久久不肯露面。
下着雨,气温也低了些,蔺霆牧将空调温度调高,然后,轻手轻脚地上床。
掀开被子,把还在睡的人儿小心地抱在怀里。
摸摸她睡得红润温暖的脸颊,他的手指是凉的,他一摸,她就感觉到了,闭着眼睛,下意识转身。
靠在他怀里,迷迷糊糊:“你去哪了?是有事吗?”
虽然累,又困又累,但她还是知道他中途离开了一会儿的。
熟悉的气息又回来了,她亲昵地贴着他的下颌,眼睛都没睁开一下。
男人抱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发,低声:“没事,有点口渴,去喝水了。”
她睡着了,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这般说,她便信了,嗯嗯哼哼了几声,便没再说话。
他回来了,她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什么也没察觉到,眼睛没睁开,也没看到男人那明显有些没有安全感的模样。
他没再说话,只慢慢地,抱紧她,小心又小心,像是在抱什么易碎的娃娃般,想要抱紧,又怕把她吵醒。
珍贵的人儿,世间只有一个,绝无替品。
他自然要小心的,守着她,不能叫旁人伤害她半分。
他也不知道自己隐隐的不安感到底从何而来,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也还好好地,在他身边。
但——
说不出的不安感,在变得强烈,毫无缘由,他甚至说不出是为什么。
警铃在响起,未知的危险似乎即将到来。
我……是谁?(58)
此时,神界。
狱神殿。
偌大恢弘的宫殿,双门紧闭,庄严沉肃,神兵手持神械,立于殿门之外,面容威严,神威战战。
祥云临绕,仙鹤腾空,门前负责镇守的两头青甲麒麟,坐卧着,牢牢守着结界的阵眼,一动不动。
结界厚泽,神力绵延,如一张无形而又巨大的密网般,牢牢禁锢着这座沉寂的宫殿,禁锢着这其中关着的魔物。
魔物安分,已经许久没有发出了动静,青甲麒麟立在阵眼之上,偶尔会回头检视宫殿上方笼罩着的巨大阵法。
阵法无事,魔物无声,这也就意味着——今日又会是清静的一天。
青甲麒麟满意地趴下,伏卧着,半眯起了眼,稍作休息。
紧闭的神殿大门外,一如既往地沉穆肃静。
浮云飘过,无声无息。
……
……
……
紧闭的神殿内,玄武龟化作的神柱高耸,凶煞应龙镇守于神柱之上,脚踏祥云,双翼高展。
神柱之下,一团巨大而又漆黑的混沌之气,正被困其中。
巨大的锁链牢牢地捆束着它,四面八方,将它囚禁在此,动弹不得。
如此困缚,它却一如既往,没有发出动静,似睡去了,陷入了沉沉的梦之中。
没有挣扎,蛰伏着,只待良机。
不久,有神侍端着茶点而来,凶煞应龙展翅而落,化作女子,浅黄素身长衣,眉眼英气飒爽,不怒自威。
“何事?”
神侍端着茶点,低着头,“近日魔界异动频繁,神界道口常有妖祟出没,意图不轨,殿下下令,要全面禁守狱神殿,禁止任何人进出入,严防魔帝与外界联系,不得有一丝闪失。”
手谕奉上,龙女打开看罢,谕令随后消散,点点落地。
“知道了。”她道。
随后,真身显露,巨大的龙展翅,飞上了神柱。
煞气镇守,牢牢监视着下方,不容遗漏任何一寸死角。
前来传信的神侍,将茶水送到了一旁的侍桌上,低着头,慢慢将东西摆好。
要离开时,她似不经意地,偷瞄了那巨大神柱下被捆束着的魔物一眼。
衬着龙起身调整,没注意到她的功夫,她动作极快地,将袖下藏着的东西丢在了巨大神柱下。
锁链轻颤,异动轻微,却没有叫龙察觉。
完成了任务,神侍端着茶托,若无其事,转身,离开。
混沌魔物,隐隐翻腾。
……
……
……
深夜。
暮色降临。
广月挂于云端之上,祥瑞之光柔柔,浅照着那无限绵延的神殿。
仙鹤休憩,龙鱼游越,清冷洁白的月色映着那神界入口,仙气缭绕,云色腾腾。
寒光粼粼的兵器,沉寂庄肃的入口通道,守卫的士兵犹如石塑般,严密监控着,不容任何邪祟妄图通过此进入神界,意图不轨。
入口外便是魔界。
两界交界处,一面是安宁祥和,福泽深厚之神界,一面是死寂沉沉,暗无天日之魔界。
一界之隔,便已经是天差地别。
魔界下,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邪祟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