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29)
想哭,想大声地哭,害怕,恐惧,孤单,绝望,所有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
泪水模糊住她的视线,她却一声不能吭。
满是树枝划痕的手死死地捂着自己,浑身疼,近乎崩溃的情绪甚至叫她难以呼吸。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这是从远处传来了,对她最后的叮嘱。
她知道不能回头,但……
“呜……”细微的哭声,克制不住地从手心中泄出。
她慢慢地转身,通红的双眼,眼泪大颗大颗掉着,望着远处。
远处的火点,是黑暗山林中唯一的亮色,却像是通往地狱的指引灯般,仅仅只是看一眼,都叫人寒颤。
好冷,夜晚的山林真的好冷,也好疼,浑身上下都疼,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控制不住地掉,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她想回家,想阿爹,想阿娘,想这是一场梦——
也许这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
只是梦而已,梦醒了,她就又回到他们的身边了。
“呜……”
一切都是奢望。
浑身的疼,无时无刻不在地提醒着她——这无比残酷的现实。
她回不去了,现在,一切只能靠自己。
她捂着嘴巴,努力地不哭出声,泪水朦胧间,只看着远处的火点分散开来,似乎在四处搜寻着她的踪迹。
四下,不知何处,有狼嗥叫起。
太阳落山,饿了一天的狼群,要出来了。
来不及抑制住悲伤的情绪,她似吓到了般,听到狼嗥声,惊慌失措,后退了两步。
眼泪忘了掉,她下意识地,跑。
林子里太黑,没有光线,跌跌撞撞跑了两步,又被地上横亘着的干木绊倒。
重重摔倒,手上,腿上,全是擦伤,她却连一声痛叫都不能发出。
忍着,摸着黑,爬起来。
跑……跑……快跑……
这是她此刻,唯一的念头。
绝对,不能被抓到。
绝对,不能。
……
……
……
“好,可以了。”
“啪——啪——啪——”
台下,坐在评委席的总导演鼓起了掌,一声,一声,连带着两侧的副导演们相互看着,也主动鼓起了掌。
总导演站了起来,“不错,非常不错,这是我今天看到的,把这个角色演得最好的。”
台上,一袭白裙,原先还落着泪,柔弱无助像只小白兔的云姒,站了起来,微微鞠躬,“谢谢导演夸奖。”
总导演大概是对她非常满意,看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没有情绪,到现在,眼里几乎冒着光,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贝了一样。
这个角色,看似戏份不多,是个女八号都排开的位置,但实际根本没那么好演。
尤其是,能把曾经天真无忧的公主落难时的那种痛苦无助绝望演出来——就像是她曾经身临其境过一样。
妙,实在太妙。
他当下拍板,正要说这个角色是你的了,坐在他旁边的副导演看出不对,立刻拉住他,低声。
“林哥,这个角色,定好是李总的新女友的,可不能反悔,不然李总的投资可就撤了……”
我……是谁?(30)
“……”总导演就要拍板的声音顿时一卡,随即,大怒。
“管他怎么李总王总的?!我可去他的,他要撤投资就撤!老子还缺他一个投资了?”
总导演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他一发火,其他人瞬间都不敢说话了。
“什么也别说了,你——你叫什么来着……”他低头看了一眼报名表。
“哦,云姒是吧?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来签合同吧,这个角色是你的了。”
!!!
在一旁等着的乔翘翘,激动地捂住嘴,当场恨不得要跳起来。
啊啊啊啊啊姒姒姒姒姒姒姒姒——
她看向台上,激动得直跺小碎步。
“……”方才插话的副导演还想说什么。
但碍于这么多人看着,他也没有说出口。
直到云姒试镜完,换了衣服离开了,他拉着总导演,到一边。
“林哥,这个角色……是不是要再看看?别急着签。”他委婉地说着。
“李总是咱们这个项目最大的投资商,咱们这个项目能成也是靠李总拉来的各路赞助,而且……这个角色林老师也说了,定下之前要给她看过,不能擅自同意……”
林老师——林舒颜,这部戏的女一,也就是饰演这个角色的转世,不少赞助商都是看她才来的。
副导演没有说出口的是——这选个小配角,选得比女一还好看,这叫女一怎么忍得了?
万一剧一播出,观众注意力全部在这个吸睛的小配角身上了……
怕不是要气死很多人。
他说得委婉,总导演冷静下来,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
“妈的。”他忍不住骂了一声,“这新人不比那林舒颜有潜力?”
也不知道那些个赞助商是怎么想的,是金子不要,偏偏要去捧那些个丑的。
他作为整部戏的总导演,想选个人都不行。
真他妈操蛋。
“林哥,再看看吧。”副导演说,“再看看。”
“……”总导演咬牙,恨恨。
……
……
……
从试镜的剧院里出来,云姒的兴致就一直不高——没有丝毫被选上了的喜悦。
乔翘翘一边开车,一边格外兴奋,叽叽喳喳地说话。
云姒坐在副驾驶座上,一直不说话,只偶尔应几声。
兴致不高,看着似乎还有些许疲惫。
乔翘翘看她一直很安静,慢慢地,便也不再说话了。
默默地调了车上的音乐,从欢快的跳跃风变成悠扬舒缓的钢琴曲。
云姒坐在车上,看着窗外,一直出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回到酒店,乔翘翘很识趣地没打扰她,让她休息。
她一个人安静坐了一会儿,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然后,走出房间,上楼。
上到十八楼,敲门。
门开了。
里面的人甚至还没说什么,她就抱了上去,紧紧。
男人动作一停。
“怎么了?”
他微凉的手落在了她的脊背上,掌心宽大,墨色扳戒冰冷,“有人欺负你了?”
“……”云姒不说话,只摇了一下头。
情绪低落,像只浑身都耷拉下来的小可怜,蔫兮兮的,失落难过。
我……是谁?(31)
情绪稳定的男人抚着她,也没再说话,似乎在等着她开口。
良久,良久。
许是站得有些累了,她抬起了头,眼巴巴:“我能进去坐吗?”
虽然上午的时候他说他还在生气,还没有原谅她,但……
他没说什么,抓住她的手,把她往里带。
云姒一坐下,就主动往他怀里靠,抱抱,像是没能量了,要从他的身上汲取能量一样。
闷不吭声的,不时挠一下自己的手臂。
“受伤了?”
被她抱着的人,抓起她的手臂,看了看。
没事,白白净净的,没有伤痕,只有她自己挠自己留下的红痕。
她赖在他怀里,说:“疼。”
像是个正在生病的小宝宝一样,哼哼。
“哪疼?”
他尝试给她检查身体。
她却摇头,“没受伤,就是……”
她该怎么说,大概就是,有些入戏了,还没出来。
能感受到疼——戏里,那格外无助绝望的疼。
她说:“我刚刚去试镜,导演让我去试一个逃跑的戏——戏里,我受伤了,被人追杀,一直在跑,一直在跑。”
“我有点难过,因为她的结局,真的好悲惨。”
听到她没受伤,男人也就停下了动作,她呢呢喃喃说着话,他安静地听着,揽着她。
“她死掉了。”说到这里,莫名地,她鼻头有些发酸。
“无论她怎么跑,多么拼命地跑,最后还是被抓住,死掉了。”
“她很害怕,我能感觉得到。”
“我这样说,会不会很奇怪?”
男人没有第一时间否决她,只无声地,抱紧她。
“不会。”
虽然还不清楚是因为什么,但总归是有缘由的,不奇怪。
云姒想了一下,没有说出口的是——又也许,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被人追杀的经历。
因为经历过,所以,更能感同身受。
她埋在他怀里,深深地,舒缓了口气。
努力地,想把心中那莫名的郁结散去。
闷闷地,着实叫她不太好受。
她安静了一会儿,说:“要不,我不演这个角色了,你说呢?”
“你想演么?”他问。
云姒没回答,似是在犹豫。
有犹豫,就说明是想演了。
只不过……
“剧本方便给我看看么?”他突然问。
“嗯?剧本在楼下我房间,你要看么?”说罢她就要起身。
他也跟着站起来,“一起下去吧。”
云姒停了一下,忽然扬起笑意,“呀,你不生气了?”
早上起来时他还有点生气对她冷淡的模样,不理她,一句话都不肯多说,怎么现在……
“……”男人平静地看着她,眸色微深,“你不难过了?”
不难过,他可就要继续生气了。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但云姒似乎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
她笑容一凝,忙抱住他,“不不不,难过难过,我还在不高兴着呢。”
他真的是——
似乎是觉得两个人之间只能有一个人不开心。
总不能两个都不开心,互相冷战。
看着他,云姒心里的低落情绪忽然好了些,暖洋洋,心里热哄哄。
“走嘛走嘛,我们一起下去。”
“……”
我……是谁?(32)
下了楼,刚出电梯——
云姒看见了站在她房间门口的温辞。
他穿着薄薄的灰色运动外套,戴着帽子,侧脸白皙,正安安静静地靠在房门边。
手上,还提着一个大大的保温盒。
似乎是给她来送晚餐的。
电梯的门一开,他似有所感,抬起头,目光望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先是落在云姒的身上,一如既往地温柔,随后,看向她的身后——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一个平静如水,一个眸色冷淡,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目光对上,没有声音。
却隐隐地,有火药味传来,像是两头狭路相逢的恶虎,气势相当,谁也不让谁,气氛就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有些冷。
空气都凝滞在了原地。
云姒看了看温辞,又转头看看自家男人。
她走过去,刷卡开门。
“哥你什么时候来的?等很久了吗?”
她一说话,温辞的目光就转到她身上了。
紧绷的眉眼微微舒缓,温柔下来,好脾气地说:“没多久,我也是刚到,没几分钟。”
“哦……”那就好。
云姒拉着身后的人,介绍:“哥,这是蔺霆牧,是我的……男朋友。”
算上上辈子,其实已经是已婚的关系,只不过这辈子身份变了,婚姻关系也只能重来。
“阿牧,这是我哥,对我很好的哥哥,叫温辞。”
相互介绍完,温辞率先伸出了手,微笑,看起来很和气,“你好。”
藏在人模样下的怪物,冷冷淡淡,看着他,没有言语,也没有回应。
倒是无关于礼貌不礼貌,他不喜欢和人接触,这点云姒是知道的。
温辞表示友好的手还停在半空,云姒正想说要不代他握手。
不想,怪物伸出了手。
“你好。”
礼节性地握手,然后,收回。
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都分外客气。
说不出是不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关系,至少在言行举止上,两个人都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来。
怪物态度冷淡,似乎并没有把温辞放在眼里。
而温辞,眉色平静,也看不出心里是在想什么,微笑。
“……”云姒感觉到了几分不对味。
进了房间,温辞很熟门熟路地,将保温盒提到了餐桌上,打开。
云姒没忘记下楼的目的,回房间拿了剧本,递给蔺霆牧。
“吃饭了,姒姒。”
温辞摆好饭菜,叫她。
云姒来到餐桌边,看着桌上还温热着的饭菜,叹气。
“哥,以后真的不用麻烦,吃的我自己会准备的。”
拿着剧本的怪物,站在了云姒的身后。
目光淡淡扫过,没说什么,只道:“下次我来。”
温辞眉梢一挑,“你?”
这语气,像是在质疑他似的。
“……”他冷色的眸与他对上,“有问题?”
“看不出来。”温辞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做饭的,难道,不是要麻烦我家姒姒来伺候你么?”
这话像是在讽刺他似的,讽刺他一副高高在上,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倨傲模样。
贵公子,什么也不需要在意,只用等着别人手把手伺候,而自己,则一根手指都不需要动。
这不应该就是他的样子吗?
我……是谁?(33)
这话一出——火药味明显浓了起来。
怪物的眸微微眯起,没有做声。
云姒一看情形不对,开口打断,“哥你误会了,阿牧他对我很好。”
“平常时都是他更照顾我多一点,没有什么伺候一说,我们是相互的,相互照顾。”
虽然不知道温辞为什么对自家男人有偏见,但他这样说,她也有点不舒服。
她解释了,温辞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大抵是不想把气氛弄僵叫她在意,他缓和笑了笑,点头,“好,那便是我误会了,抱歉。”
适可而止,退了一步。
“想必这位先生,应该不会在意吧?”
他态度温和,对蔺霆牧却显然不那么友善。
云姒皱了皱眉,没开口,而脾气不甚好的怪物,像是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一样,无视,漠然。
叫他的话无处落地,像是打在了轻飘飘的棉花上,发不出一点力。
云姒坐下,他便跟着坐下,垂睫,眼也不抬。
一副对他不感兴趣,懒得和他废话的模样。
受了冷,温辞似乎也不觉得尴尬,坐在云姒的另一侧,主动地递筷子。
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温温柔柔,眼底里的怜爱无论如何也藏不住,几近要溢出。
“今天的试镜怎么样?我听翘翘说,你面上了,导演很喜欢你。”
云姒看他一眼,摇头,“估计签约不了,这个角色好像有原定人选的,我应该只是去走流程凑数的。”
想要这里,想到自己应该没被选上,她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心中的沉闷感消失,她觉得呼吸都轻松了些。
身旁,垂目扫着剧本的怪物,视线无声抬起,看着她。
何其敏锐,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想法。
便是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静静地,他没有说话,没有出声打断。
手松松地搭在她身后的靠椅上,眉目闲散,一言未发。
而温辞,思忖了片刻,问:“需要我打电话去剧组那边问问么?有原定人选了无所谓,如果你喜欢的话,叫导演换人也不难。”
他有这个能力做到——以温家的背景,要个小角色不难。
只是……
云姒想也没想,“不用。”
“选不上就算了,我不强求。”
温辞:“可你不是喜欢?”
云姒这回想了片刻,回答:“还好,谈不上很喜欢。”
“而且,我只喜欢她的前半段人生,她的结局,很灰暗,我不喜欢。”
甚至可以说是讨厌。
还没演到最后呢,她都感觉闷闷的,很难受。..
真要到了结局时候……她不太敢想。
温辞的表情似乎怔了一下,“这样么?”
“嗯。”云姒似乎不想多说这件事,低下了头。
温辞还想再说些什么,有些欲言又止,但看她一副不想多言的模样,也就没再继续提。
只说:“不喜欢便不喜欢罢,你高兴就好。”
他将菜推到她面前更近些,温声:“多吃些。”
“……”一侧,手搭在云姒靠椅上的怪物,目光不知何时起落在了温辞的身上,眼眸微深。
这个人……
我……是谁?(34)
山林。
夜色昏暗,月影浑浊,隐隐,红彻天际。
乌鸦在飞,从远处那茂密的山林里飞起,哇哇哇地大叫。
难听而又嘶哑的叫声,传遍四面八方,引得不知哪里来的猴群也在叫,流窜着,似原始部落里的巫族,在欢庆着,即将到来的祭祀。
“呜呜——喔喔——”
甚至还有狼嗥声,在此起彼伏,响应着,回声空响。
丛林茂密,参天大树如一座座巨大的蘑菇般,高耸在云端,俯视着一切。
大树低下,是数不尽的细长枝木,一棵接着一棵,如遍布在地上的沙石般紧凑。
风声寂静,血月昏浊。
远处,伴随着乌鸦的惊起,有恶犬的狗叫声传来,打破了这古老森林里的沉寂。
嗅觉极其灵敏的恶犬,如地狱使者抵临前的摇铃般,四肢强健粗壮,爪子宽厚扎实。
穿梭在这植被丛生的茂密丛林里,狗爪踩在松软的土地上,恶牙外显,流着口水,在四下不断嗅闻。
比人类要灵敏上千倍的嗅觉,叫它能够在气味复杂的丛林中,快速地找到目标之物。
然后,循着目标逃离的方向,快速追击,将那一片彻夜不灭的火光,带至目标处。
这样的恶犬整整有五只,体型巨大,肌肉强健,犹如凶猛的老虎——所到之处,草木皆惊。
全面武装的追捕者,一个个分散在丛林间,举着炙热的火把,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在四处裹围着。
长达两天的追捕,不眠不休,他们已经极其疲惫,精神已经濒临了极点。
没有耐心,暴躁,易怒,叫他们将所到之处都翻了个底朝天——连草皮都被翻了出来。
恶犬一直在领着他们往丛林深处去,那里环境险恶,蚊虫乱生,传闻中还藏着有异常恐怖的不明物。
未经允许,一旦步入,怕是要九死一生——甚至无一生还。
如此危险阴森之地,追铺者们实在不愿深入,越发进入丛林腹地。
但,身上背负着的命令,叫他们无法停下步伐,甚至不敢停歇。
抓到人——而且必须是活捉。
哪怕是断了胳膊断了腿,四肢全断,也要保住性命,活捉回去。
命令在上,不容抗拒,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走。
一点点深入,深入的步伐也越发艰难。
怪诞歪斜的树,横亘丛生的树藤,在漆黑阴暗的光影下——就像是一条条纠缠在一起,潜伏沉睡着的千足虫,体型扭曲,错综复杂,分不清头和尾。
走两步就要弯几遍腰,抬三次脚。
全程,需得小心翼翼,不得分神片刻。
否则——
一阵惊慌声传来,远处,又有人被咬了。
被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蛇一口咬住,毒性甚强。
没过一会儿,那边就高举着火把,传来了讯息——又死一个,没救了。
一个不注意,就被一旁潜伏着的蛇咬。
要么就是蚊虫,要么就是长相丑陋的不明虫物掉落在身上,引发全身瘙痒,一刻不能忍受。
这般恶劣到——便是强壮如追击者,也难以生存的环境。
难以想象,一个比他们弱小,没有丝毫力量的女人,能坚持到现在,甚至也许更久。
我……是谁(35)
难以想象,一个比他们弱小,肩不能提,手不能抗,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坚持到现在,甚至也许更久。
比路边肆意生长的野草还要顽强,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原本,他们以为不需半日就能将她捉拿回去的。
但现在,在越发疲惫,脚步越发沉重,环境也越发恶劣的境况下,他们不得不打起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神。
将所到之处一寸一厘地扫过,不放过一点角落。
……
……
……
忽地,在前面带路的恶犬,像是嗅到了什么,兴奋地大叫起来。
“汪——汪汪——汪——”
一只犬叫,剩下的犬也齐声叫了起来,朝着偏侧的方向跑去。
原本疲惫不堪的追捕者们,闻声,顿时激灵,加快了脚步。
顾不得不断从树上掉落的黑虫,也顾不得扫去附着在裸露皮肤上的毒蚊,恶犬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跟。
密不透风的丛林下,只看着,那一成片的亮光,如贪婪的恶狼般,逼近。
步伐急速。
“所有人,务必活捉!”
领头人通过密语,向所有人下达了死命令。
“是!”
“是!”
“遵命!”
……
……
……
不远处,丛林笼罩着的黑暗下。
一只伤痕累累,新血混杂着旧伤的手,撑在了一棵树旁。
喘息,低低的,近乎没有力气的喘息,手指发颤,抖得厉害,分不清到底是疼的,还是虚脱到没了力。
单薄而又纤瘦脆弱的背影,似一只被困缚在蛛网上的柔弱蝴蝶,拼了命地挣扎,妄图摆脱这将将临至的死局。
身后不远处有狗吠声传来,带来令人恐惧的光明。
她衣衫破败,原本漂亮柔软的白裙,此刻脏兮兮的,沾着不明的泥土,还有大大小小的血迹。
两只脚,已经不能看了,她甚至不敢低头看一眼。
疼到麻木,她用树叶和细藤条把它们包了起来。
没有经验,包的手法很笨拙,走一会儿就会松开。
蹲下,绑好,除了低低的喘息声,她一声不吭,眼泪也没掉。
白净的脸蛋变得灰扑扑,带着一道又一道的擦伤,长时间的断水,叫她的唇瓣如干枯的花一般,皲裂开来,脱了浅浅的两层皮。
喉咙疼,嘴巴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身后不远处传来的越发靠近的狗吠声,如催命符般,逼着她,一刻都不敢停。
黑暗中,那仅存的,唯一干净的——她的眼睛,亮闪闪,宛若珍贵的宝石,瞳仁剔透,一颤一颤。
努力叫自己镇定。
目光所到之处,一片清晰——绝佳的视力,叫她能在没有光的阴暗环境中,也能够将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树木遮天,云月被隐匿在了茂密的枝叶下,看不清方向,她凭着本能,选了个方向。
空气沉闷,雾瘴渐浓,跌跌撞撞走了十来步,就在要被巡味而来的恶犬追上的那一刻——
茂密压抑的丛林骤然开阔了起来。
底下是坡,很陡很陡的坡,植被丛生在坡上,而坡下,寸草不生,满是尖锐的利石。
我……是谁?(36)
来到交界处,那里土质松软,潮湿而又充斥着植物腐败的气味。
一脚踩上去,地面陡然塌陷,踩空。
她猝不及防,摔了下去。
来不及防备,甚至说,她已经脱力,实在没有力气撑住自己。
打滚着,摔下去。
坡很长,又陡又长,一摔下去,没有着力点,她又没有力气支撑。
下意识地,她抱住了自己的头,死死抱住。
任凭尖锐的石头划伤自己,也不松开。
坡上,因着她的滚动,碎石哗啦啦而下。
狗吠声已经近了,就停在坡的边缘,冲着底下那长长延伸下去的坡,疯狂大叫。
一只狗叫,剩下的四条狗也都停在了那里,大叫着,叫声似乎惊动了树上不明物种的鸟。
簌簌——鸟儿受惊,冲上云霄。
远处的猴子叫声不知何时起停了,静悄悄,不再发出声响。
偌大古老的丛林,此时,就只剩下狗的犬吠。
凶恶,残暴,兴奋。
回响着,传遍远方。
追捕者很快就追上来了。
火光,抵临。
炙热的光线,将这一处的地貌照亮——细看才发现,这里竟然横亘着一条巨大而又宽阔的裂缝峡谷。
陡峭的长坡,长长铺设而下,深不见底。
就像是步入黑暗洞穴的入口般,火把能照亮的地方,纵眼望去,坑坑洼洼,寸草不生,皆是碎石。
而火把照不到的地方,犹如巨兽张开的饕餮大口,深深,黑得极致。
有风吹来——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阴森森,叫人莫名不寒而栗的风,在急促的狗叫声下,静幽幽,宛若海妖的低吟浅唱,从不明处而来,缓慢吹拂。
风起,树动,草折——这是极为不好的征兆。
这也就意味着……
追捕者中,一位熟悉这片丛林的年长者,来到坡上的那一刻,脸色瞬间就变了。
就在领头人下令追上之际,他慌忙上前,制止。
“大人,请止步,这里是阴帝鬼陵,万万不可下去。”
“若是贸然下去,是要惊扰到这里的亡灵,是要被分食活剥的——”
他语言急切,妄图能让领头人了解这巨大峡谷的恐怖性。
通往峡谷的坡,陡峭,却勉勉强强可以走。
就像是给峡谷披上了一层极具迷惑性的外皮,让来到这里的人,会误以为底下有路。
于是,就像是盲目无知的猎物般,一步一步,走向了邪祟布置好的陷阱。
生活在这座丛林外围的族人世世代代都流传着一句话:不要靠近鬼陵,不要靠近鬼陵,绝对,不要靠近鬼陵。
即便是刚出生的婴儿,母亲也会在他耳边唱着这样的歌——
孩儿,孩儿,快快长大;
孩儿,孩儿,奋力奔跑;
跑向远处,跑向太阳,背对着鬼陵,快快奔跑;
不要回头,不要靠近,不要贪玩;
贪玩的人,会被开膛破肚,掏出肠子;
贪玩的人,会生吞剥皮,挑断筋脉;
贪玩的人,无法归家,无法归家;
快跑,快跑。
看见鬼陵,快跑,快跑。
不要回头,不要靠近,不要贪玩。
快跑,快跑。
我……是谁?(37)
鬼陵位置多变,正如其名般,似鬼,似幻影——下一秒不知会从何处出现。
随机,无常,反而叫人畏惧。
丛林中的蚊虫并不可怕,毒蛇口下亦有逃生的机会,但一旦步入鬼陵,不识好歹地想要去一探究竟——
结局无人知晓。
长者言辞恳切道:“入了鬼陵,没有人能再走出来过,请大人三思,是否要继续追上去,一旦步入,鬼陵将惩罚每一个踏入的人,无一例外,还请大人万万斟酌,莫要唐突。”
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想让领头人明白鬼陵的可怕性。
领头人也不是个傻的——从千万士兵中挑选出来的精英,新王之得力干将,自然会考虑其中的危险性。
尤其还是——长者是自幼在丛林长大的,对这里异常的熟悉,颇具经验。
他们能顺利地走到这里,也是靠他的指引和帮助,对于他的话,领头人还是听的。
只不过……
“你确定,无人能走出来吗?还是说,这座鬼陵,有别的通道可以走?”..
长者道:“大人,鬼陵从不饶恕任何擅自闯入的侵犯者,无论是谁,最终的结局都将是死亡,无一例外。”
“……”领头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腰侧系着还沾着血迹的大刀,他来回走了片刻,不断观望着坡下。
似饥肠辘辘的恶狼般,在虎视眈眈盯着低下的肥肉,口水直流。
好不容易追到现在,眼看着马上就要追上了。
到手的功绩就在眼前,目测不到百米的距离,这个时候叫他放弃——
实属有些说不过去。
长者看他一副还是想进去的模样,补充:“大人可以稍作等待,那叛逃者跑不了的。”
“这鬼陵,只有入口,没有出口,大人在此等待即可,若那叛逃者侥幸没有误入,便会从此处爬上来,大人可以安心。”
此番话并没有叫领头人安心下来,反而——
他一抬手,一个士兵上前。
“你,下去看看。”
士兵愣了一下,迟疑:“……是。”
坡很陡,倾斜角度大约有六七十度,上面都是片状的碎石——乍一眼看去,像是黑暗中隐藏着的竖刀一样,有些锋利。
方才一个没走稳,失去重心的人儿,从此处摔下去时,带动着碎石也滚散开来,暴露出了藏匿在层层碎石下的白骨。
粼粼白骨,依稀可见,有风化成干的,有咬碎成块的……
窥一处而不难想象——这碎石低下,到底埋了多少人的尸体,数也数不清。
受命的士兵,站在坡上,看着
“快些,莫要费了时辰!”
“……”士兵只能硬着头皮下去。
“呜……”方才还在疯狂大叫的狗,此刻也没了声音。
都停着,没有上前。
士兵扶着坡,小心翼翼下去——坡下是极其松散的,像是泡沫般,根本踩不着受力点。
重心一下去,松了手,一瞬间就失了平衡。
“哗啦啦——”
碎石大块大块地滚下去,像是传送带一样,将无知踏入的人,传送至黑暗深处——
我……是谁?(38)
将无知踏入的人,传送至黑暗深处——光线找不到的地方,那里,是令人无比恐惧的未知。
黑黢黢,极长,极深,深不见底。
滑下去的士兵甚至来不及叫唤,就被黑暗所吞噬了。
一切都被吞噬,包括声音,包括火把。
没有声音,也没有呼救,一切,戛然而止。
坡上,领头人往下看去。
“情况如何——”
声音很大,大得能传遍丛林。
但在黑暗的笼罩下,声音仿佛被隔断了——下去的士兵没有回应,甚至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血月之下,妖冶的光笼罩着这条巨大的峡谷,幽幽,如阴灵般,在抚慰着地上的森然白骨。
风,清凉的风,带着无名腐败气味的风,似是从底下吹来。
呼……呼……
仿佛鬼在笑,笑他们给它送了填肚的晚餐。
静,万籁俱寂。
连狗都无比安静地,停在一边,尾巴垂着,来回看,莫名变得有些躁动不安。
“……”领头人捡起地上一颗石头,丢下去。
丢到光线之外,深深的阴暗处,“啪嗒——”石头响了。
看起来很正常。..
又把火把丢下去,这次——光明直接被黑暗吞噬。
一瞬间便消失了,消失在看似很正常的石坡下,无影无踪。
这下,亲眼目睹的众人,都不再吱声。
领头人也停了动作。
安静,众人皆静。
领头人在沉默了片刻后,下达了指令:
“所有人,原地待命。”
“是!”
“是!”
……
……
……
疼……
很疼……
疼得已经意识昏迷,不知何处是何处。
一直追赶着她的狗叫声没有了,静悄悄,四周。
再睁开眼时——满身伤痕的人儿,已经动不了了。
从高处摔下来,没有一丝缓冲,此刻的她,就像是被重重抛下的布娃娃般,手指颤抖着,却不能动。
疼,浑身都疼。
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无法。
尘土飞扬,毫不留情地落在她的脸上,身上,眼睛一睁开,便被刺激得流眼泪。
她喘息着,很努力很努力,呼吸。
颤抖的睫毛,沾着湿意,红得厉害。
摔下来的那一瞬间,她是茫然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这场噩梦,真的好长,好长,像是没有尽头。
她动不了,也好冷,浑身又冷又僵。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知道——自己也许要死掉了。
动弹不了,跑不了,被他们追上,结果只能是死。
泪水氤氲,她努力地呼吸,努力地想要起来,努力地,想让自己撑住。
只是……
“哗啦——”
似乎有什么从上面滑下来了。
锋利的碎石,从高处掉落,砸在她不能动弹的身上,重重。
一片白蒙蒙的雾中,一个人影,出现了。
是受命下来查探情况的士兵。
从高处的坡滑下来,他原本还有些紧张胆怯。
但很快,白雾消散,他看见了躺在地上,脆弱颤抖着,如断翅蝴蝶般的柔弱少女——
士兵原本谨慎的表情,瞬间变了。
像是流窜着的猥琐的黄鼠狼般,他跑到奄奄一息的少女前,蹲下。
“公主殿下。”
他毫不隐晦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终于,您可真是让小的们,一顿好找啊。”
他露出了一个叫人头皮发麻的笑。
“公主殿下,可需要帮忙?”
说罢,他慢慢地,伸出了手。
沾着汗渍和灰渍的手,落在了她裙上,她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
我……是谁?(39)
“公主殿下。”
他毫不隐晦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终于,您可真是让小的们,一顿好找啊。”
他露出了一个叫人头皮发麻的笑。
“公主殿下,可需要帮忙?”
说罢,他慢慢地,伸出了手。
沾着汗渍和灰渍的手,落在了她裙上,她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
不要……不要……
她颤抖着,口腔中溢出的鲜血,堵着她的声音,叫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泪水模糊住她的视线,她绝望地,呜咽出声,低低。
呼……
不知哪里有风吹来。
冰冷的风,吹着,吹动起她的发,就在士兵要抓起她的那一刻——
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砰——”
巨大的撞击声,重重地,砸在一旁的地面上。
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袭击他的是什么东西——就没了声息。
“咔呲——咔呲——”
有利牙咀嚼咬碎骨头血肉的声音传来。
连人带衣服,先是撕咬腿,再到手,再一口吞。
像是已经饿了很久的猎豹般,得了食物,只勉勉强强咀嚼几下,便吞了肚,连骨头都不吐。
士兵的鲜血喷溅出来,洒落在发黑发臭的土地上,碎石侧,那动弹不得的人儿,干涸的唇瓣微微翕动,颤得厉害。
危险在前,她甚至都忘了哭。
沙石迷了她的眼睛,她的手无力地垂搭在地上,感受着,地上那温热的,黏稠湿润的液体。
是血。
她有些迷茫地,看着前方。
她以为是士兵的血,却不想……
那是她的血。
从高高的坡上滚下来,没有一丝防护。
重重砸下来时,有莫名的尖锐物,刺穿了她的身体。
从背后,刺穿——穿过她的脊骨,在腹部破出。
就像是一尾漂亮的雪鱼,被竹签生生刺穿脆弱的腹部。
大量的血,鲜红的血,一点一点地,从她的身体里流淌而出,将她的裙染成了鲜艳无比的红色。
红色,极其漂亮明媚的颜色。
却是用她的生命染成的颜色。
她动弹不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跳跳得很快,身体却很冷,冷得像是冻僵了一样。
努力地想要呼吸,但喉咙间不断溢出来的血,却堵住了她的气管。
似酷刑般,她就这样,意识无比清晰地,感受着自己渐渐死去咽气的过程。
一分……一秒……
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瞳孔,在渐渐放大。
意识在消亡间,模模糊糊地,她似乎看到了一个黑影。
无名的黑影,停在了她的面前,像是饥肠辘辘的饿狼般,在端详着她。
像是在思索该怎么吃她,从哪里下口。
她无力睁开的眼闪着泪光,唇瓣微微张开,用尽了仅剩的,全部的力气。
“救……救……我……”
求你,救救我,好不好?
求你……
求你……
求求你……
强烈的求生欲望,叫她即便是知道自己要死掉了,也依旧不肯放弃。
她不知道面前站着的黑影是谁,她只知道——也许,它能救她。
她努力地想说话,求它。
我……是谁?(40)
只是……
她实在是太累了。
累,困倦,疲惫,叫她——想说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鲜血浸透了了她的衣裙,也浸透了身下的土地。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
苍白的脸蛋挂着泪,即便是大量失血,也难以掩盖她原本那矜贵娇柔的气质和身份。
她是公主啊,是从前所有人都捧在手心里,心地良善,本该享受世间一切美好的公主。
命运的捉弄,却让她独自一人,死不瞑目地,惨死在异乡。
无人知晓她在这里,也无人会救她。
一切的希望都没有。
没有神明降临,也没有奇迹发生。
黑影站定在她面前,就这么,看着她,一点一点,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从身体里流淌出来的鲜血,受了空气,在快速氧化,变黑,与土壤融为了一体。
她闭着眼睛,沾着晶莹的泪,像是精美的瓷娃娃一般,也许,已经在做着一场无比美好的梦。
梦里,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受尽疼爱,活得自由畅快,无所拘束。
梦里,阿爹在陪她玩闹,陪她骑马,阿娘在为她绣衣裳,在温柔地给她讲睡前故事。
她的好姐姐梦娘会在她贪玩跑出去的时候打掩护,翻墙出去时,她一跳下——就能看到哥哥那板着脸,格外严肃担忧她的表情……
这样的画面,是梦吗?
为什么,她觉得无比真实?
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仿佛看到了——阿娘来接她了。
阿娘伸出了手,来接她回家。
她再也不用怕了,身上,也不疼了。
好温暖,阿娘的怀抱,好温暖。
她好想好想,好想她的怀抱。
她想告诉她,她做了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她很害怕。
但是现在,见到阿娘了,她不怕了。
她浅浅地弯唇,晶莹的泪水滑下,滴落在满是鲜血的土地上。
“啪嗒——啪嗒……”
……
……
……
鲜红的裙,冰冷的尸体,苍白而又精致漂亮的容颜,她死去了——在这座偌大的鬼陵里,没有所能期盼的奇迹出现。
风,轻轻地吹,似没有尽头般,无止境的吹着。
徐徐的风,如顽皮薄情的鬼灵,吹过她秀丽柔软的发,吹过她已经干涸的,咸涩的眼睫。
红裙轻扬,却吹不动她的指稍半分,她闭着眼,似睡着了,仅仅只是,睡着了。
看着她的黑影,没过多久,便走了,没有动她的尸体。
发冷,发僵的身体,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原地。
无人来掩埋,也无人来祭奠,任凭着风沙掩盖,也无人在意。
风吹,雾近,外面的岁月变化不知何时,鬼陵里,时空仿佛凝滞。
没有阳光,没有温暖,始终潮湿,阴森,死气沉沉。
偶尔外面会有人误入,但一进来,还没来得及靠近这一具身穿着红裙的尸体,便被吃掉了。
“咔呲咔呲——”这里的阴物总是格外饥饿,竞相分食。..
而尸体,就这般,在无知无觉的岁月中,渐渐腐败,化水,暴露出了雪色纤弱的白骨。
红裙,白骨,残留的一切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曾经有过的鲜活生命。
我……是谁?(41)
生命,消亡,再没有了踪迹,无人再能察觉。
数不清多少年过去,曾经的尸体,已经风化,化作了尘,化作了土,化成了泥。
万物有灵。
长久的消寂,往往孕育着新生——
黢黑贫瘠的土地上,不知从何时起,萌生了株小芽。
嫩绿的小芽,从死亡中诞生。
悄然地冒出了头,就在旧生命消亡的位置,在尸体沉沉睡去,鲜血流淌着的土地上。
嫩叶悄然舒展,它犹如新生的婴儿般,在咿呀咿呀学着语,好奇地,张望着这个陌生漆黑的世界。
阴物肆虐,在它的头顶上,四处飘荡着。
它有些胆怯害怕,不敢探头,只努力扎着根,努力地汲取土地里的力量。
在这偌大阴暗无比的地方,它是最为弱小的存在,即便是力量最为薄弱,地位在最底层的阴物,也能够在不顺心之时踩它一脚,压扁它脆弱的小身子,肆意欺负它。
小小的绿芽,没有庇护,独自一个缩在白骨下,看着总是格外地可怜。
但即便是如此,它也格外地坚强。
被踩,被压扁,被欺负,也不气馁,默默积蓄着自己的力量。
只待一个好时机,便能一举爆发。
……
……
……
这个时机很快就到了。
一场大火,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了这个偌大阴暗冰冷的世界。
无数阴物,说不出名字的,强大无比的阴物,在这场大火里丧生。
大火,炙热的大火,是所有阴物的致命弱点。
大火之下,几乎无人能逃生。
曾经嚣张无比的它们,现在一个个仓皇逃窜,四处奔走逃离。
其中有侥幸能逃脱的,但更多的,都被大火烧成了灰烬,化作了肥土。
这一场大火,对于生活在这里的阴物们来说——是一场巨大浩劫般的存在。
人人自危,人人逃离。
缩在白骨下积攒着力量的小绿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觉醒来,大火来了,所有人都能跑,唯独它——根本跑不了。
它扎根在土里,小小的一个,没有腿,跑不了。
大火炙热,烧及它时,它只能躲在白骨下,缩在孕育出它的泥土里,咬着牙,艰难求生。
火温滚烫,灼烧在身上,疼痛难耐,仿佛在生生剥着它身上的皮。
但小芽是生来便很坚强的小芽——是不愿意死掉,拼了命也要努力活着的小芽。
它很疼,很难受,却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努力不让自己死掉。
这场浩劫持续了三天三夜,它也忍耐了三天三夜。
身体里的水分都被烧干了,枝芽也蔫了,它却还活着,在紧紧守着自己来之不易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火小了,它也——不疼了。
旺盛的火似乎在这场淬炼中,融入了它的小身体里,它感到浑身都暖洋洋的,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苦尽甘来,老天爷似乎难得对它心软了片刻。
阴物化作的肥沃土壤,叫它能够肆意汲取营养,随后,它开始生长。
芽变成了藤,藤生出了叶。
叶落,花开。
似火的红,开始悄然绽放。
一点一点,花开,香幽。
..
我……是谁?(42)
晚餐过后,温辞从房间里出来,云姒跟着送到门口。
“以后就别麻烦来给我送饭了。”她说,“酒店有送餐,或者我出去吃也可以,哥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多休息吧。”
她没有遗漏到他眼底下浅浅的乌青,大概是很久没有睡好觉了,所以,面容总看着有些憔悴。
难得得到她的关切,他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扯起唇角笑了笑,低声轻嗯。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她下意识地——侧开,躲了一下。
他的手又停在了原地。
脸上带着笑,眼底,却闪过了一丝落寞。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云姒没有错过他失落的神情,只是,她也无法表示什么,只能把该说的说了。
“那,我先回去了?”
“送我到电梯门口吧。”他忽然道。
云姒:“啊?”
“送我到电梯口吧。”他重复着,一字一句。
“…………”云姒看了一眼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电梯间。
明明走几步就能到,怎么——
“可以吗?”他盯着她的眼睛,有些小心翼翼地请求。
云姒沉默了几秒。
最后,点头,随手关上门,“走吧,我送你到楼下吧。”..
送人送到底,送佛送到西,也不缺这几步了。
她走向电梯间,温辞的目光蓦然变得柔软,跟随着她。
“叮——”
电梯很快就来了。
两个人一同进去,电梯门关上。
门关上,电梯开始下降。
不大的空间里,两人并排站的身影,映在电梯内平滑的面板上。
一高一矮,静站着,云姒垂着眸,无言。
身侧,他的声音轻轻传来,“你现在,过得好么?”
云姒抬眼,“什么?”
温辞没有看她,眼睛只安静地凝着电梯门倒映着的,两人的身影。
轻声,他又问了一遍:“你现在,过得好么?”
“……”云姒被他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问得莫名,“怎么突然这么问?”
他没有回答,只说:“我怕你过得不好。”
实在是,怕极了。
“怕你吃不上饭,饿肚子,怕你被人欺负,成日受委屈,怕你过得不好,没有一天是高兴的。”
他什么都怕,什么都担忧。
即便是现在,看着她这般——已经格外独立,坚强,不会再轻易受人欺负的模样,他也怕。
不敢想,当初那个软弱娇气,受一点伤都要掉眼泪的善良小姑娘,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大概受过很多苦吧。
他想。
“我过得很好。”云姒说。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眼神能这么伤感,但云姒也不想说假话,实事求是。
“你是在怕阿牧待我不好吗?你真的误会他了,他是个很好的人,也很照顾我……”
“那,你喜欢他吗?”他问。
云姒顿了一下,毫不犹豫,“喜欢。”
“哪怕知道他的身份,也喜欢吗?”
云姒看向他,“什么意思?”
温辞,慢慢地,低眸,声音轻轻:“我只是怕,你会受伤。”
在一段身份对立的感情里,总会有人受伤的。
甚至,可能会死。
我……是谁?(43)
思绪溯回,恍然间,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
……
……
……
“弟——阿弟——”
他本在练武——如往常一样,午起练武,在院里的桂花树下,精炼武术。
小妹还在午睡未起,他练着把式,出剑,收剑,屏神出气,练习着师父教他的把式。
院子静谥,唯有木剑比划声不时传来。
本该是个安宁的午后,不想,阿姊忽然来了——躲在桂花树后面,唤他。
他闻声,收了木剑,走去。
“阿姊?”
他的阿姊,不似小妹那般活泼,是个格外安静内敛的性子——平常时总爱诗词书画,醉心于歌赋,很少从房里出来活动。
怎么今日……
他一走过去,阿姊拉过他的手,看看四周,有些小心紧张问:“央弟,你房里可有些跌打损伤之药?可否帮我看看一个人?”
他常年练武,屋里备有药是再正常不过的,从他这里拿,可以不惊动医官他们,也不会走漏风声。
闻言,妘央疑惑:“看一个人?谁?”
阿姊没说话,神情紧张,示意他噤声,随即拉着他往自己的屋去。
进了屋,她赶紧关上门。
屋内的血腥味浓郁,妘央定睛一看——是个男人。
受伤的男人,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满头大汗,胸口处中了一只长长的箭。
箭羽漆色,上面涂着一尾鎏金暗纹——这是王朝侍卫军所持的特殊弩箭标志。
这种箭轻易不会射出,除非是侍卫军察觉到了有危险人物,需要击杀,才会射出鎏金箭。
鎏金箭与寻常弓箭不同,设计更为复杂,箭头锋利如刃,头下设计有相当大尺度的倒钩。
无论弓箭手用多大力气发射,这种箭都不会穿透人体,只会一直卡在骨肉之上,让伤者不会当场致命,却会在之后快速失血,如果不及时治疗,不出半日,就会死亡。
这种箭……
妘央脸色一变,瞬间变得冷肃,用极其凌厉审视的目光看向阿姊,手慢慢按在了腰侧的匕首袋上。
“阿姊,你可知这是什么人?!你怎么将他带回了这里!?”
这里可是王宫,莫说阿爹阿娘在了,就是小妹——
“你可知,小妹就在隔壁睡着,没有守卫,走两步就能到?!”
他当真是怒了,气到发抖,甚至不敢去想后果。
“万一他趁我们不备,去挟持小妹,把她伤到了——”
阿姊糊涂啊!怎么把这样一个歹人带到这里!?
“央弟,央弟,你莫要激动。”妘黎看到他要掏出腰侧的匕首,连忙按住他,言辞恳切。
“他不是坏人,他不是坏人,你误会了。”
“他——他——他就是我曾经和你说过的,阿姊心悦之人。”
说到此时,她柔嫩的脸颊,浅浅泛着红,有些不敢看他。
“……”妘央眼神冷冷,没有丝毫变化,“阿姊你让开,他现在该交由侍卫军,带到阿爹阿娘前审判。”
“若是你心悦之人,更应该坦坦荡荡,走出去见人,而不是偷偷摸摸把他带到这里来,不顾其他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