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距离(59)
“……教授您的意思是,我们的地球有可能会被这颗即将到来的超星流星体所影响吗?”
“是的,这次我们观测到的BMT6750号星体,其直径要比此前我们观测的星体都要大,粗算来看,其直径约是地球的三到四倍,也就是说,在这一颗星体面前,地球只能算是个小不点。”
女主持人的脸上适时出现了吃惊的表情,坐在她对面的教授继续道:“我们的天文卫星系统一直在严密监控这颗超星星体,尝试演算这颗星体的运动轨迹,其从数亿光年外的室女座超星系团而来,目前已经抵达了仙女座星系,距离我们约有254万光年,预测其将在十日内抵达我们的银河系。”
“抵达银河系后,这颗星体会给我们的地球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主持人问。
教授回答:“我们现在的忧虑是,这颗星体本身即存在相当大的引力磁场,当其以高速,极高能量穿过银河系时,一旦地球无法抵挡其强大引力的吸引,平衡被打破,地球将有被撕碎的危险。”
主持人表情变得凝重,“也就是说,即便这颗行星没有撞上我们的地球,也会导致地球被毁灭吗?”
“是的,这有相当大的可能。根据引力公式计算,这颗星体越靠近地球,对地球的磁场影响就越大,也会导致我们的异常天气频繁发生,近日多地出现大雾,大风,大雨天气,也有这一方面因素的影响……”
电视机前,云姒抱着泡面桶,呼呼吹了两口,滋溜吃着热腾腾的面。
电视里的访谈节目还在继续,她靠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然后,不自觉看向自己手腕上的冰凉镯子。
怪物已经离开很久了,镯子是他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他说这是礼物,她想他时,便会看一看,摸一摸,现在,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时——
裂痕,她看到了裂痕。
从前无坚不摧,被磕到碰到都不会受伤一下的冰镯子,不知在什么时候起,出现了裂痕。
明明,方才她在脱外套时,镯子还是好的。
但现在……云姒察觉到不对,放下了泡面桶,抬起手,对着光。
明亮的光照下,原先剔透,藏着柔和流光的冰镯子,此刻上面的裂纹更明显了。
丝丝缕缕,如破土而出的枝条般,出现的一刹那之间,就开始生长——速度越来越快。
仿佛只要再稍稍用力一碰,就会整个碎掉,碎成粉末。
云姒定着手,试探着去碰了碰它——
裂纹依旧,如大网般,从内部,一寸一寸,生着纹路。
但从外表摸上去,质感仍然是极好的,冰冷,光滑,像是条刚出生的小黑蛇般,依旧圈着她,趴伏着,安安静静。
云姒迟疑了一下,小心地,想把它摘下来。
镯子有裂纹,说明很快就要坏掉——她想把它摘下来,小心地保存好。
但镯子的尺寸是按着她的手腕量身定制的,她戴上了,似乎就摘不下来了。
偏偏,她又不敢太过用力。
光年距离(60)
“那么,在这颗星体即将到来之际,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呢?为了生存,我们是否应该提前做好准备?”
电视里的访谈还在持续,里面,教授看着镜头回答:“请大家不必过于忧虑,经过我们的数百次推演,这颗星体的运动轨迹并不会与地球重合,简单来说,其不会有与地球发生碰撞的可能。”
“但,地球的磁场极有可能受其影响,发生变化,导致各大陆板块之间相互挤压,地壳震动,各地的自然灾害现象会更加频繁地发生,作为普通人的我们,应该提前做好面对各类自然灾害的准备,家中常备急救包,小型发电机,压缩饼干等干粮……以便更好地应对由于地球磁场的变化而导致的次生灾害……”
“滴答——”
有水珠拍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云姒翻找出润手膏油,在自己手上擦了擦,试图减少摩擦力,将镯子拔下来。
电视里的访谈声音在响着,窗外,似乎下雨了。
冬天,零下的温度,本该是下雪的时候,此刻却异常反常地下起了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被风全然吹在了窗上,呼呼,气温,似乎也降得更低了。
温暖的公寓里,云姒尝试了半天,却始终拔不下来。
她微微喘气,抬起手,对着光,看着那内部满是漆黑裂纹的镯子。
怎么办?
她凝神沉思。
此刻,窗外,雨势,渐渐变大。
……
……
……
次日,气象台没有解除大雾红色预警,反而是又增加了一条蓝色暴雨预警。
整座城市,仿佛被浸泡在海水底下,大雾笼罩,雨水不绝,明明该是干燥的冬天,此刻却变得潮湿阴寒不已——光是呼吸一口,胸肺仿佛都要被这潮湿的空气给淹没,堵得人心口发闷。
云姒晨起拉开窗帘,封闭的窗外,世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凝着冰碴的雨水打在她的窗上,噼里啪啦地响,寒风猛烈,狠狠地吹,却始终吹不散雾。
雾太浓了,比昨日还要浓上几分——能见度似乎已经低于了十米。
小区外的道路上,此刻静悄悄,没有一丝车来车往的喧闹声。
只偶有救护车驶过,滴嘟滴嘟地响,声音勉强穿透风,传到窗边。
这般的天气,着实不适合出门了,云姒看了一会儿,拉上窗帘。
……
……
……
下午时分,雨停了。
天气似乎变得好了些,太阳出来了,气温也比昨日高了两度。
只是,雾还没散,依旧徘徊着,牢牢粘附在城市里的每一处角落。
柔和的太阳光无法穿过浓雾,暖意也无法抵达湿答答的地面。
趁着这般不好也勉强不算坏的天气,云姒出了门,打算去采购些即时方便食品。
来到商场,商场里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大概是都看了新闻,想着提前来准备些物资,以备不时之测。
云姒买了差不多一周的口粮,排在了长长的结账队伍后面。
推着购物车,她一边慢慢往前移动,一边看上方的电视。
光年距离(61)
电视依旧在报导着天气情况,大雾天气恶劣,政府在呼吁民众非必要不出行。
但眼下这般情况,呼吁反而适得其反,只会让民众更加人心惶惶,都想要出来囤物资。
云姒排在队伍中央,前面是队伍长龙,身后也排了长长的一条。
人声鼎沸,一度拥挤。
商场外的大雾浓烈,白茫茫,阴沉沉,似一只巨型怪物般,在虎视眈眈注视着商场内的人。
云姒一边看着新闻,一边慢慢往前。
旁边,不知从哪冲出来一个小孩儿,跑过来,手上抓着棒棒糖,“妈妈我要买这个——”
许是没看路,他直接撞上了云姒,注意力原本在新闻上的云姒,没来得及避闪,被撞得往旁边踉跄了一下,手直接磕在货架上,小孩儿跌坐在地。
“哇——”他一下就哭了起来。
“宝宝——”他的妈妈一下就冲了过来,“不哭不哭,没事吧?”
小孩儿哭着,被妈妈抱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连声向云姒道歉,“不好意——”
镯子破裂,摔落在地上的一瞬间——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霎时,停滞。
正在生蔬区抢菜的大妈们,动作停住,维持着那般争夺的姿态;收银台上的收银员,拿着商品正要扫码的动作静止,扫码机器的红光照在商品条码上,一动不动。
小孩子的哭声没了,张着小嘴巴,湿润的眼泪滑落,却生生定格在眼角边。
小孩妈妈还在维持着微微鞠躬的动作,周围的人看过来,却又在一瞬间定住。
维持着世界运转的时钟,在这一刻,截然而止。
世界安静,大雾,越发地浓。
唯独剩云姒停在原地,意识到不对,看向四周。
偌大的商场,此刻变得太过安静了,连人的呼吸都被静止,只有不知名处——有滴答的声音传来。
似乎是雾气凝结成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黏腻而又潮湿的雾气,就这般不断变化着,虚无缥缈,没有形状,不受时间所控制。
如暗黑森林里的诡异瘴气,静静地,藏在了每一处它能到达的地方,在目睹着这一切,深深凝视。
云姒看了四周,又低头,看向地面,腕上的冰凉触感一空,她凝眉,俯身蹲下去找。
镯子破裂,按理来说会碎成几截,分散在地上,但她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地上什么都没有。
她不死心,又仔细找了好些遍,但镯子……似乎凭空消失了。
化作了抓不住的雾,飘散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礼物消失,时间静止,大雾诡异……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一桩桩,一件件杂糅在一起,分明就是在预示着什么。
云姒微蹙着眉,慢慢,抬起头,看向商场外。
“滴答——”
有一滴水,落在了凝着薄霜的玻璃门上。
“滴答——滴答——淅淅——”
雨,又开始下了。
时间静止,却无法阻挡那冰冷落下的雨水。
绵绵小雨落下,再一次,浇灌着这座城市。
云姒盯着雨,盯着雾,目光穿过一个个静止动作的人,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你……”
回来了,是么?
光年距离(62)
时间的齿轮再次转动。
在那一瞬间——
那一刻,呼吸的下一秒——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抱着孩子的妈妈连声着鞠躬,道歉。
喧嚣声再起,收银员手上的扫码器发出了“滴”的一声,动作快速,商品一件一件过。
队伍在往前,生蔬区的大妈们继续争抢打折蔬菜。
孩子的哭泣声,排队的抱怨声,还有电视新闻的播报声……一切,都在恢复如常。
仿佛刚才的时间静止,只是人的一丝恍惚。
外面的雨在下,渐渐地,有了变大的趋势。
雨大,打湿地面,叫空气变得更加潮湿,呼吸一口,仿佛都要堵住胸腔。
云姒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外面的雨。
良久,她才收回了视线,轻叹了一声,急促的呼吸没了动力,慢慢平复。
“没事,以后小心点就好了。”她对小孩儿妈妈道。
“好……好,实在不好意思……”
“嗯,没事。”
……
……
……
排到收银台,云姒将购物车里的商品放上去。
收银员快速地动作,头也不抬:“需要袋子吗?”
“不用。”
云姒自带了袋子,商品扫好,她一件一件收好。
“一共三百九十六块四毛一。”收银员在机器上飞快点几下,等着她付款。
云姒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从挎包里掏出手机。
就要解锁时,旁边,一个人将手机递了过来,放在机器上一扫。
“滴——支付成功——”
机器上的购物小票随即一点一点吐出。
云姒一定,转头。
男人就站在她的身旁,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穿着一身低调冷淡的黑大衣,戴着黑色鸭舌帽,口罩完完全全挡住了他的脸。
面容看不清,脖子上暴露出来的肤色却是极白——能看清血管,极致病态的白。
像是生活在古堡里的吸血鬼一样,出现在这里,化作人形,试图融入。
人形手,漂亮而又骨感,能看得见缕缕青筋脉络的手,冰冷而又干燥,似枯败的老树皮般。
在她怔怔然的目光注视下,接过她手中的环保袋,将剩下的东西装进去。
他没有说话,帽檐压得极低,低得看不清他的面容,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东西收拾完,一大袋子,他单手提起,另一只手牵起她,朝着商场外走去。
“哗哗——”
雨还在下。
但雾,似乎要散了。
冰冷的手,与在夏天时相比,温度似乎高了些。
是凉中带着些许温意的,不算暖,但至少,能叫人感觉不那么冷。
他牵着她,站在商场门口,雨还在下,但雾,在渐渐散去。
阳光穿透了那越发微弱的湿雾,照射在地面,暖意驱散了寒意。
冰冷的雨水,折射着那浅金色的太阳光,五彩斑斓,炫目而又耀眼——像是天上在下钻石雨一样,在闪闪发着光。
“啪嗒——啪嗒——”
雨水飞溅开来。
时间仿佛在变慢——又或许,是云姒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她在盯着面前的人,一直盯着,微微失神,像是小宝宝在盯着自己走失了很久的家人般。
眼睛眨也不眨,映着闪闪的光,安安静静。
光年距离(63)
眼睛眨也不眨,映着闪闪的光,安安静静。
像是在梦境,又像是从自己的想象中走出来的男人,气息如霜雪一般冰冷,漂亮修长的身形似人形,却又处处透露着诡异和神秘。
他的出现,在遮掩下,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潮湿的雾气在他的足下褪去,阳光温暖,却始终难以驱散他身上的冰冷半分。
云姒看着他,他低了低头,下颌冷峻,似乎看了过来,冷冷清清。
【回……家?】
再度重现在她脑海中的声音,沙哑而又干涩,枯燥而又低缓,似一尾干枯的蝴蝶,无力地落在腐败的土壤上。
没有生气,死气沉沉,从无边无垠的空洞中传来。
缠绕着她,仿佛,懵懂的稚童般,带着亲昵。
云姒的眼眸轻颤,眼底是被太阳映得闪闪发亮的光,微微湿润,而又柔和。
似冬日里的雪,遇到温暖,缓缓化开。
她唇角微微上扬,反牵住他的手,摇一摇,“好,我们……回家。”
……
……
……
再次相见的重逢,没有那么多的意外,也没有那么多的狗血,就是遇见了,他来找她——主动地牵她的手。
两个人牵着手,就像是许久未见的好朋友般,摇啊摇,气氛温馨而又美好。
雨停了,雾散去,世界露出了原本的面貌——湿答答,明亮且清晰,像是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
天空正蓝,天气渐好。
云姒带着他,往公寓的方向走,踩着地上残留着的,冰冷的雨水,一边走,一边挨着他,相牵着的手摇啊摇,亲昵中又带着点幼稚。
“你是回来看我的吗?有没有想我?”
“有给我带礼物吗?”
“这次记着穿衣服了,真棒!”
“我超级想你的,你知道吗,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想着你,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我们这里已经过了四年了,你们那里呢?过了很久吗?”
“你都在做什么呀?是去了其他的星球吗?是不是遇到了特别多好玩的?”
“……”
问题太多了太多了,重逢的喜悦,叫她此刻就像是个兴奋而又快乐的小朋友,抓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地问。
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一路上,问题就没停过。
只是,伪装在人皮下的怪物始终没有回答她,只在听着,安安静静。
一直到回了小区,进了电梯,周围没人了,云姒身子一歪,主动抱住他,蹭蹭。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不开心吗?”
她环住他,踮脚,凑近,凑到帽子下面,盯着他戴着口罩的脸。
像只正在撒娇露肚皮的小狐狸,黏软得不行。
想亲近他,却又在疑惑他过于平淡的反应。
凑近瞧瞧,又主动蹭蹭他。
穿着一身黑,始终沉默的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了手,揽住了她的腰。
“叮——”
电梯开了。
云姒抱了抱他,主动牵他的手,“到了。”
她带着他往家门口的方向去,输入密码,开门。
“呐,我就住在这里,不住在以前的出租屋了,以后你要是想来找我的话,就来这里——”
突如其来的大力将她往墙上按,男人潮湿而又阴冷的气息覆上了她。
光年距离(64)
突如其来的大力将她往墙上按,男人潮湿而又阴冷的气息覆上了她。
像是食人的恶鬼般,饿了太久,动作胡乱且急切。
买回来的食物被随意丢弃在旁边,门敞开着,甚至还来不及关上。
走廊里静悄悄,冷清且空旷,雾气散了,又似乎没散,湿润的气息如在暗处恣意蔓延,交缠着的细小蛇鳗般,不断扭动着灵活的身躯,无孔不入。
被压在墙边的人儿,尝试推了一下一度有些失控,变得像只疯狗一样的怪物。
推不动。
“咳——”她甚至被口水呛到,“咳咳——”
重逢时的平淡,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消失,变得沸腾,如滚烫的开水般沸腾。
未来得及关上的大门,受了风,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风,缓缓关上。
地面,口罩丢了,帽子摘下,大衣也脱了去。
冰冷的身体,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岩浆,恣意着,再也不受控制。
“等……等一下……”
她用了吃奶的劲儿推他,终于推动了些——两人分开,也只是稍稍地分开。
没了口罩的遮挡,怪物的人形面容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苍白俊秀的脸,深深的,似宇宙空洞般的漆色眼眸,太黑了,黑得像是腐烂发臭的老鼠般,带着连自己都没发现的深切欲望。
人皮平整,但是人皮下的怪物,却是兴奋而又难以控制。
平整漂亮的人皮被不知名的,条形的肉块顶出空鼓,顶出不规则又诡异惊悚的尖角——
脆弱的人皮仿佛要被顶破,露出原本的,怪物那丑陋至极,叫人作呕的面貌。
云姒微微喘息着,漂亮的眼睛湿湿的,双手撑在他的肩上,看着他。
嘴唇发红,甚至已经变得有些肿,身上的棉服被脱了,脱了一半,松松地挂在她的身上。
瞧着有些狼狈,脸颊也是红的,憋气的红。
像是被生生掳走,落了难的可怜公主般,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情绪一度失控的丑陋怪物。
不能害怕,还得温声安抚他。
她平息着自己的呼吸,用着红润润,像是糖果一样的嘴巴,开口,轻轻:“亲一下就好了,别这么……用力。”
抵着他的动作缓缓收回,她脱了厚厚的外套,挂在一旁。
怪物又抱了上来,趁着她转身,挂衣服的时候,像只大型人形犬般,强壮且有力的手臂抱住她,收紧。
冰冷而又潮湿的气息,像是在臭水沟里常年不见天日的老鼠,饿红了眼,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步也离开不得。
【我……想你。】
身后,埋在她颈窝间的脑袋,又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急促,杂乱,似乎又带着几分烦闷——得不到她回应的烦闷。
云姒微微侧头,勾唇,“嗯,我也想你。”
一边说着,她翻了翻被丢在角落里的袋子,将里面的速冻食品找出来,然后拖着某只大拖油瓶,放东西放进冰箱。
先把要第一时间放冰箱的放了,她洗了手,转身。
“要不要亲?”
她带着笑意,问。
光年距离(65)
怪物一下就要动作——云姒捂住了他的嘴,“等等,去房间。”
人形怪物黢黑灰败的眼睛盯着她,似乎偏了一下头。
似有些纯情的大狮子,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在这里不能亲。
虽然不能理解,但她说了,他便听着。
云姒带着他进了房间,关上门,把他压在墙边,双手撑着、笑眯眯:“你这次回来多久呀?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预想中的亲亲没有,抱抱也没有,怪物的咕噜咕噜声更大了,似拖拉机般,表达着几分烦躁和不满。
他想要抱她,想要回到她温暖柔软的怀抱里,他低下头,似脾气不大好的大型老虎般,抱住她。
【想抱。】
云姒想也没想,抱住他。
【想亲。】
云姒直接吧唧了一口。
【还想……】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云姒心情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礼物,有没有给我带礼物?”
咕噜咕噜声小了些,他停顿了许久,才缓缓回:【不走。】
云姒顺着他脊背的动作一停,“什么?”
【不走,我不走了。】
云姒整整愣在原地将近十秒,张口,却忽地失了声。
“你……要留在这里……吗?”
她的第一反应是他留在这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异星人,长时间待在地球——身体会不会不适应?
第二反应是——如果他留在这里了,他的家乡怎么办?那里,会不会有家人在等着他?
云姒心情复杂着,慢慢地,就要松开他,但怪物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想法,语气变轻,变得平静:【不会。】
【我不会消亡,生存与我而言,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用人类的比喻,大概就像是生存了上亿年的蟑螂,无论如何,无论是在富丽堂皇,食物充足的环境里,还是在肮脏污臭,没有食物,全是杀虫剂的恶劣环境里——都能活。
蟑螂是被人类所厌恶唾骂的存在,而他——是被宇宙撇弃,视为垃圾一般的存在,是无论怎么样,都能活,存在下去的存在。
他平静地说:【我是我,只有一个,不走了,我不想走。】
他是宇宙的垃圾,是有用处时便寻他,无用时便丢弃的存在——他不想再回到这种漫长而又无穷无尽的时空里了。
无趣,且难熬。
“可是……不回去的话,可以吗?”
云姒摸摸他的脸,微紧着眉,“不回去的话,你会不会……”
“就像上次那样,你必须要走,不得不走……”
【上次是去解决麻烦,麻烦解决了,以后,不会再有烦人的家伙来打扰我们了。】
他黑得发稠的空洞眼眸,没有一丝波动地盯着她——就像是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的恶魔般,杀了人,还依旧轻描淡写,面若自若。
莫名恐怖,他的这句话,细想下去总觉得怪怪的,叫人脊背发凉。
有种填饱了肚子的毒蛇,正在潜伏在暗处,一动不动观察你的感觉。
蛇信子不时吐露,眼神幽绿,阴嗖嗖。
云姒看着他,沉默。
他勾起她颊边的一缕碎发,慢慢着。
【以后,我可以留下来了。】
【我们一起生活吧,好么?】
光年距离(66)
过厌了居无定所,流离飘荡的日子,他烦了,不想再当垃圾了。
他想留下来,顶着人皮也好,要一直穿着烦人的衣服也好,他想在这里活着——在她身边。
这里,比那暗无天日,终年冰冷残酷的宇宙要好上成百上千倍。
他喜欢这里。
喜欢……这里的人。
他苍白似浸泡着药水的手,无比轻柔地,玩着她的头发,空空的,似两个血洞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
深深,没有一丝情绪,冰冷,像是头没有开化的,依旧带着野性的野兽。
饥肠辘辘,残暴冷血,循着美味食物的气味而来,慢慢,一步一步,脚步沉重且有力。
轻而易举引了来,但走,似乎就无法轻易走了。
云姒看着他,他亦盯着她,像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云姒停了稍许,气息微缓,“你想留下,我当然欢迎。”
“只是……”
【没有只是。】
得了她的第一句话,他便当她同意了。
又沉又重的身子,一下像是没了骨头一样,倒在她身上,抱住。
犯懒了似的,整个人像只微眯着眼睛,打着呼噜的成年老虎,大脑袋直接贴在了脖子上。
蹭一蹭,气泡似的呼噜声越发地重,整个身体都在冒泡泡似的。
像是吃饱了正在撒娇似的。
“……”云姒有些吃力地接住他,“那……”
怪物的体重压在她身上,她差点要往后退一步,还是他一把把她捞住,稳住重心,然后继续打呼噜。
像是块大型发动机似的。
“呼噜……呼噜……”
宇宙里被视作为垃圾的怪物,大抵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么一面。
胸腔中的呼噜声大得惊人。
云姒抱着他,说:“那但是……你要保证,不许不穿衣服,尤其是在外面的时候。”
“呼噜……呼噜……”
【好。】
云姒想了想,如果他要留下来的话……
“不许闹情绪,不开心了要和我说。”
她推了推他,抓起他的手,拉勾。
“说好了,可不许反悔。”
这个世界他那么特殊,想消失便消失,想出现便出现,心里在想什么她也很难察觉。
怪物心,海底针,她总要提前预防的。
“呼噜……呼噜……”
【好。】
他现在大抵是心情好的,说什么都答应。
半温不凉的手落在她的腰上,揉着,一边呼噜,一边慢慢把她往床上推。
“嗯……还有……”
云姒还在很认真地计划着接下来的生活——毕竟家里突然多了一只怪物,很多事情都要重新考虑。
本来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她自己一个人,生活方面可以简单很多,但现在……
【不担心,我很好养的。】
能读懂人心的怪物,心情愉悦,呼噜声也格外地响。
将她推到床边,她坐下,他缓缓俯身,抬起她的脸,叫她仰头看他。
【我不需要进食,不需要休眠,也不需要活动光照。】
很好养的。
比路边肆意生长的野花野草还要好养。
【你想如何都可以,不必在意我。】
光年距离(67)
便是不小心走散了,也没关系,他会找回来的——
只要她在这里,他就能找回来。
是格外好养活的存在,也是遇上了就格外难缠,甩不掉的存在。
旁人从来都不在意他,只有在遇到麻烦了,需要到他时,才会寻他几次。
唯独她,在他说完后,皱眉,一脸认真,“怎么可能不在意你?”
“你是很珍贵的存在,于我而言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人,你的感受,开不开心,我都很在意,怎么能不在意?”
她不希望他自轻自贱,看贬自己,觉得自己被随意对待也无所谓。
珍贵的家伙,应该被认真对待才是,怎么能没关系?
他的呼噜声停了,在她格外认真,一脸正色地说他很珍贵时。
指尖冰凉,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良久。
怪物是不会有情绪的,也许有,但只是平淡的,只有细微变化的反应。
他突然的安静,人皮面容似一张白纸般,没有一丝变化,似废墟——大战后那死气沉沉,破败荒寥的废墟。
被遗弃得太久了,阳光突然落下时,一切都变得白蒙蒙的,似是茫然,又似突然得了糖果的迟疑。
他在思考——思考她的话。
也许,在试探着,放肆地思考更多。
他的手是冷的,冰冷而又枯燥,触在她的脸上时,有些失了力,变得很轻柔。
一点一点,指尖划过。
呼噜呼噜声慢慢地,又响了起来,从密集的小泡泡变成了大泡泡,像是烧水壶里煮沸的开水般——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是吗?】
他在轻轻地反问。
被人嫌弃,避之不及久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这么对待一个垃圾。
他低低地,胸膛内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由慢变快,变得急促,兴奋,亢振。
声音太响了,似藏了个发动机在身体里一样。
激烈且亢奋。
云姒看着他,眨眼,眼眸清亮,“嗯。”
她总是毫不吝啬地展示她对他的偏爱,毫无保留。
“这就叫喜欢,知不知道?”她笑眯眯地教他。
“喜欢就是他在你的眼里是闪闪发光的,独一无二的,像是宝石一样,宝石你知道么?在我们人类世界里,宝石是很珍贵的存在,是无价的,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你就是我的宝石,谁来要都不给,是我的。”
他于她而言,是很珍贵的存在,而她于他而言……
怪物低低地咕噜着,想——她是波斯丽娅般的存在。
波斯丽娅,是他在宇宙中见过的,最美,最明亮柔美的花,生于最贫瘠,最荒凉破败的地方,却始终坚强地生长着。
花色绚烂,如明火一般自由绽放,紫罗兰般明媚动人的颜色,象征着光明与美好。
人人都想要追求它,得到它——
唯独他,没有资格。
得到了波斯丽娅寓意着就能得到幸福,他本不该拥有。
但现在……
他好像,找到属于他的波斯丽娅了。
【喜欢……】
他的眼神,渐渐流露出了原本那贪得无厌,充满欲望的一面。
光年距离(69)
贪婪,邪恶,本该如流浪的野犬般,叫人弃之如敝履,不敢轻易招惹上。
但现在……
“好啦,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云姒像是在摸没脾气的小猫咪一般,笑眯眯地摸他,挠下巴,“乖,我知道的。”
他只是没法说出来,没法去感知自己的情感而已,她知道的。
“要不要亲亲?”她笑盈盈地问。
带着温暖的漂亮眼睛,比宇宙中最美的波斯丽娅还要勾人,叫人心动。
叫他这条无家之犬了,尾巴控制不住地摇摆,疯狂摇摆。
饥饿因子在操控着他,瞬间扑了上来,把她压倒在软绵绵的床上。
“呼噜……呼噜……”
拖拉机似的声音,沉沉。
……
……
……
怪物已经饿了太久了。
太久太久,久到——也许是从诞生时,就没有饱过。
他不需要进食,饥渴——是对情感的极度渴望。
没有人教他怎么操纵情感,也没有人给予他一丝多余的情感——哪怕只是怜悯的,施舍的。
他在诞生时,便是流离在宇宙之外的存在。
克里族不认他,ALLGRUULK族拒绝接纳他,KYLLIMIR-AUK族甚至将他视为最邪恶的存在……
他是游离在所有族群之外的独行者,是被公认的,不应该诞生的邪恶之物。
他被不断驱赶,攻击,只能生活在宇宙中最偏远荒芜的角落。
冷漠,麻木,情感上的匮乏与空洞,叫他没有欲望,如行尸走肉般存在。
不断流荡——在偌大的宇宙间,似垃圾一样,对什么都无所谓,也不在意。
克鲁斯克族利用他,看上了他身上蕴含着的,无比强大的能力,开出了让他加入族群的条件,想要他灭了RAK族,占据他们的领地,夺取他们的资源。
他照做了——不是因为想要加入他们。
而是,无所谓了,只不过是找点事做,打发时间。
他活着的时间太长了,时间无穷无尽,于他而言,时间是最没有价值的存在。
总得找点事情做——至于能不能加入族群……他不在乎。
灭了RAK族,又灭了阿希克族,德亚玛族,胡兰雅族……克鲁斯克人将他用作了侵略其他族群的最用力工具。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数不尽的资源,土地,和空间。
他毁灭了一个又一个异族,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走到哪里便杀到哪里,从不停歇。
一直到剿灭阿特姆族时,阿特姆族逃离母星,藏匿在M34-4602151-B星球——也就是人族生存的地方。
克鲁斯克族要求他剿灭剩余逃兵,他依旧照做。
来到地球,执行任务,他本可以很快完成——
突如其来的变数,是他从未想到的。
麻木僵化的情感,渐渐地,似乎苏醒了过来——从他那贫瘠荒芜的思想里,慢慢地,生了根,发了芽。
甚至,要开了花。
克鲁斯克不断催促他,要求他尽快剿灭残余,开始下一个剿杀任务。
他尚未来得及摸清自己的变化,感受自己无名生出来的情感,就被要求离开。
烦。
真的,很烦。
怪物第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躁和怒火。
光年距离(70)
“……”云姒轻咳一下,“我没有想做什么。”
这样说,好似她是流氓似的。
怪物没有说话,似乎是不想戳穿她,她不主动,他便自己主动了。
抱她,又黏黏乎乎地往床上带。
【我想亲。】他道。
他想永远和她在一起,永远永远。
云姒再次被推倒,然后,他压了上来。
【是我想……】
“咕噜……咕噜……”
来自宇宙深处,那极度沉浮荒缈的声音,如海妖般吟唱,低低,沉寂且炙热。
星点闪烁,流火穿梭,无数的残碎漂浮着,在浩瀚的偌大黑洞。
黑洞旋涡,不断扩张吞噬,将周围的一切都吸入其中。
人的灵魂在其面前,也只宛若一粒尘埃那般弱小无助的存在。
深深地,忽如其来的下坠,失重感叫人恐惧,失措。
坠入无边无垠的黑暗深处,什么都抓不住,没有救命稻草,也没有着地点,唯有那黑暗深处的无尽冰凉在陪伴着她。
感官封闭。
灵魂,渐渐昏灼。
“唔……热……”
……
……
……
于怪物而言,他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太多太多,多到没有尽头,无穷无尽。
早年的时光里,他过得单调且乏味,孤独且麻木,不知时间流逝,也从不期待将来。
时间于他而言只是一串数字——从不需要在意的数字。
冷冰冰的数字,能束缚着的,从来都不是他。
他游离于宇宙的一切之外,不受任何规则的桎梏——也许是创世神抛弃了他,又也许,是创世神一时疏忽,而送予他的无上礼物。
他不在意,也从不关注,他只想和他的波斯丽娅在一起,只想,一直守着她。
如此简单的愿望,他本以为可以一直实现下去。
却不想——他忽略了自己的永生,也忽略了……
人族生命的短暂。
无比短暂,就像是天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般,只一眨眼——
就没有了。
生命,随着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在倒计时——时间束缚不了他,改变不了他,却在无比残忍地,将利刃对向了他的波斯丽娅。
她在一点一点地衰老,在时间的流逝中。
眼角的细纹浅浅冒出,手上的皮肤慢慢地,变得薄软且松弛,身体的各个器官,在时间那毫不留情的利刃下,变得僵硬,衰败。
她在老去,在他所忽略的,那一串时间的作用下。
虽然她总是笑着,从不提自己年纪的变化,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
在宁静幸福的时光里,他变得太过迟钝了,痴痴傻傻,恍然不觉时间流逝的残酷。
电视里常常在演着人的生离死别,人类的文化也将衰老死去视为人生命的终结,他看过,却始终嗤之以鼻。
直到,忽然有一天——他发现了云姒那一头柔顺漂亮的黑发里藏着的几丝白发。
白发,象征着她在老去,即便她比常人的衰老要慢上不少,却依然无法抵挡——时间的规则,自然的规则。
她的生命有尽头,这也就意味着,终有一天,时间会带走她。
把她,从他的身边带走。
光年距离(71)
怪物,变得有些茫然。
第一反应是一片空白。
像个低智的孩童般,痴痴傻傻地,定在原地。
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出现,但他下意识的,抗拒了这种不敢让他想象的预感。
急躁,慌乱,不安,恐惧……
他的情感开化,全然来源于她,也皆由她而起。
思想停滞,情绪却是在一瞬间要失了控。
抓着木梳子的手隐隐颤抖,他整个定在云姒的身后,像是失了魂般,呆滞,无神。
手指冷到有些僵硬,如机械般僵硬。
“咔擦——”
梳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力掰断。
头发半湿半干的云姒,坐在床边,正要擦保湿乳,
他莫名的异常,叫她察觉,回头,“怎么了——”
怪物抱住了她,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一瞬间,突然大力抱住。
似惊慌失措,又似失而复得,要紧紧抓住。
【你会死吗?】
他胸膛中发出来的呼噜声急促,激切,像是头受困了的狮子,受了惊,情绪有些失控。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如应激的野兽般,狂躁,压抑,不受控制。
不敢去想那隐隐变得强烈的预感,他冰冷的唇有些颤抖着,亲吻上她的脸颊。
一下,一下,又一下。
感受着她依旧温暖的体温,仿佛这样,才能确认着她的存在——没有要离他而去。
“呼噜……”
不是舒服愉悦的拖拉机声,而是急促激切烦躁的沉闷声。
预示着他此刻情绪的极致紧绷。
云姒被他紧紧抱着,有些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察觉到他异样的情绪变化,她想了想,摸摸他的脸,回答:“嗯……人,总要死的。”
说罢,她语尾停顿了一下,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你是怕,我会死吗?”
呼噜声更大了,几近在颤抖,像是有人在重重锤击他的胸膛一样——嗡嗡,空腔在剧烈扩张,收缩,像是要窒息了一样。
他听不得这样的话——听不得死这个字。
因为他知道,人类口中所说的死,就是他所知道的——毁灭。
她会离开他,他会——找不到她。
他不敢想这样的后果——仅仅只是想一下,他想,他也会死掉的。
短暂的幸福过后,再次将他抛弃回孤独的黑暗中,将他丢下,他会疯的。
【不许提这个字。】
他颤抖剧烈的唇覆了上来,试图堵住她,不想她说这样的话。
幸福将他麻痹得太过痴蠢了,叫他——完完全全,忽视了所有。
时间,这是他第一次,对它产生了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
从前他不受它控制,可以将它视若蝼蚁般的存在,但现在——
潮湿而又急切饿亲吻覆上来,云姒避之不及,“别——等等……”
他就像是一只饿犬般扑近,她努力地捧住他的脸,固定,深吸一口气。
“你先听我说——”
他的手紧紧抓着她,“呼噜……”【要亲。】
云姒直视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保证。”
“即便是……身体死亡,我也不会离开,只要你还在,我便在。”
光年距离(72)
他的指尖冰冷,无言,沉默地看着她。
倏然的安静,如瓷器被重重摔下后,空气中陷入的凝滞。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坚定,又也许是,他根本不愿意去想象那糟糕的结局。
她说了,他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急切,不由分说,强行地,让自己去相信。
他抱住了她,沉重的呼噜声,空旷而又压抑,像是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生命般,在颤抖,瑟瑟。
【说好了。】
【绝对,不许骗我。】
他那般信赖她,那般喜欢她,她若是骗了他——
云姒眼眸微弯,抱住他的大身子。
笨蛋怪物,当了那么久的人,却还是不像人——常常像个黏人犬,一赖就要赖到她怀里。
“呼噜……”
他胸膛处发出来的声音,还是紧绷,急促,僵燥。
像是困兽般,在应激着,始终难以平复。
云姒想了想,哄他:“要不,我们拉钩?”
“我要是骗你,我就是小狗。”
他埋在她的怀里,不顾自己的体型有多大,她伸出手来要和他拉钩,他却没有回应。
表达着焦躁情绪的呼噜声慢慢地低了,轻了,他重新变得安静了下来。
久久。
云姒主动去勾他的手,他却避开,像是有情绪的孩子一样。
不想拉钩,闹脾气。
云姒无奈,亲了他一口,好声好气,“真的,我向你保证,不会离开你的,绝对。”
【你拿什么保证?】
安静下来的他,忽然冷不丁。
云姒一愣。
他慢慢抬起了头,极致稠黑的双眼,有些阴暗地注视着她——近距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像是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样,灰蒙,冰冷,锐利,带上了莫名的攻击性。
阴晴不定,喜怒难辨。
【你不在了,你骗了我,我找不到你,又能拿你如何?】
面前这极致脆弱的幸福似乎刺激到了他,短暂的迷茫无助过后——他在变得冷静。
犹如把自己剥离出来了般,变成了旁观的第三者,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冷静分析。
【就算变成了小狗,又有什么用?】
不过是一句安慰人的话罢了,不是吗?
云姒看着他似乎陷入了某种癔想极端状态之中,抓着她的动作渐渐变得大力——
苍白而又轻薄的皮囊,鼓起——一团团未知的肉块,在疯狂鼓起,叫嚣着,似乎要把那脆弱的皮囊撑破。
他在变得扭曲,俊朗白皙的面容,就像是被人揉成纸了般,赏心悦目的容貌不再——怪物的原本模样,就要显现。
【如果,你骗了我……】
沙哑的声音渐渐变得尖锐,刺耳,犹如嘈杂的电流声般,在失控尖叫着。
丑陋而又难堪疯狂的一面,犹如一摊烂泥般,摆在她的面前。
【如果,你骗了我——】
高频率的尖叫,震着窗口玻璃一颤,剧烈的风声传来。
黏腻而又潮湿的触角不知何时又生了出来,缓缓,如同一条条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双腿。
刺骨的冷意侵蚀上她,越发不受控制。
云姒紧了紧手指,看着他这般癫狂疯魔的模样,站起来。
光年距离(73)
缠绕着她的触手,牢牢,她差点没站稳。
怪物在束缚着她,牢牢抓着她的手,她靠住他,轻轻地,缓了气。
“你相信,灵魂的存在吗?”
他没有言语,人皮破裂,生着蹼的,似鹰爪般锋利而又怪异的手,按住了她。
云姒轻轻地说:“灵魂,是人身体的主宰,人的身体,可以毁灭,但灵魂不会。”
“我的灵魂会一直在,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消失。”
“你可以找到我,我不会离开,我会……”
花香弥漫——莫名的香,伴随着那温暖清透的红色灵光,以及,她的一声柔叹。
星星点点,宛若萤火虫降临,热烈而又夺目的颜色,风来了——来自地狱的,炙热的温度。
肉体渐渐失了力,温暖的,极致纯粹的光,在那不断牵拉的拉扯间,出现。
长身轻盈,暖风吹来了地狱的气息。
无尽的火红似凤鸾临降,浅浅的叹息,藏匿在那莹润朱红的软唇间。
轻轻地覆上,细白的手指,泛着盈盈的,泽润的红光,落在他丑陋如斯的面容上。
抚慰,带着似火一般的温度。
“相信我呀,傻瓜。”
那一瞬间,他狂躁的声音,消失。
……
……
……
自从那一次在他面前现形后,云姒发现,他好似变成了好奇宝宝。
被安抚下来后,就每日每日贴着她——凑近,盯着她的脸看。
怎么推都推不开的那种。
云姒在工作,他在摸着她的脸,轻轻。
【为什么,灵魂和身体会长得不一样?】
“嗯?唔……会有一点点不同。”云姒一边忙着写材料,一边分心回答,“大概是怕被不好的人找到吧,长得不一样,这样别人就认不出来了。”
【可是,我也会认不出来。】
云姒转头看他一眼,眨眼,“你会,认不出我吗?”
“如果我换了一张脸,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不,我会认得你的。】
他抱住她,面容平静。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找到你,认出你。】
“……”云姒微微勾唇。
过了一会儿,他冰冷的手又摸了上来,慢慢,像是在透过她的身体,触碰她的灵魂。
一点一点,小心轻柔,生怕碰碎了。
【很好看。】
他盯着她,忽然说。
云姒:“嗯?”
【很好看,我……很喜欢。】
他是在盯着她说的,也不知道是在夸她的脸,还是在夸其他。
“……”云姒轻咳一下,压住笑意,“喜欢我?还是喜欢……?”
他静静看着她,大脑袋慢慢地,搭在她的肩上,气息沉静。
【喜欢你,哪里都喜欢。】
他的情感始于她,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也皆源于她。
懵懂间,渐渐地,变得成熟。
喜欢,多么美好的词。
光是想着,心情都是好的。
他一会儿摸摸她的脸,一会儿戳戳她的鼻子,一会儿玩玩头发,一会儿就这么静静与她相依,垂眸。
仅仅只是相伴,就已经让他很幸福。
“呼噜……呼噜……”
熟悉的拖拉机声,又沉又响。
“呼噜……”
光年距离(74)
时光渐渐。
从前,都是云姒的寿命更长,能陪着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但这一次,一切都换过来了。
云姒在老去,而怪物依旧是那般,不死不伤,不老不灭。
时间在他的身上留不下任何的痕迹,他依旧年轻,依旧如两人初见时的那样,不曾改变。
他从不知道时间,只知道——他心爱的人头上白发越来越多了。
每日每日,他都要细细数上几遍——数完,也不说什么,只抱着她。
云姒有时看看他那张依旧年轻好看的脸,忍不住,嫉妒戳戳,揉一揉。
“你怎么就不会老?”
她咕哝,“我都要自卑了……”
她现在好像忽然能理解以前,好多个世界——为什么他越老越没安全感了。
心爱的人依旧年轻漂亮,而自己却越来越老……好像是有点难以接受。
怪物安静地看着她,似乎在想着她的话。
于是,第二天,云姒醒来时——看着面前外表苍老,脊背佝偻的怪物,呆愣。
差点没反应过来。
【现在,我也老了。】他一字一字地,说。
“……”云姒抿了抿唇,转头,憋住笑意。
“你是不是傻啊?”
不是,她就是随口说说的,他怎么——
把自己整成比她还老的糟老头子,丑死了。
【我不傻。】他说。
“……”这还不傻?简直傻死了。
云姒又心软又好笑,眼眶控制不住的热,“快换回来,变回原来那样。”
【可你会不喜欢。】
“谁说我不喜欢了?”云姒装作嫌弃的模样,“你这样我才不喜欢,我只喜欢长得好看的。”
他又不说话了。
“快,换回来。”
真是……怎么能这么傻,她就是随口的话——
他没有言语,身上的皮肤,在慢慢恢复,变得平滑,紧致,年轻。
重新变成好看的模样了,云姒满意地摸摸他,“真乖。”
重回年轻模样的怪物,安静地看着她。
……
……
……
云姒的身体一直很好——即便是年纪越来越大了,也没怎么生过病。
每天都是笑眯眯的,走路也灵活,牙齿也没掉,是个好看可爱的老太太,待人和善又温柔。
怪物每天都陪着她,在外面就变成老头子,在家就恢复成年轻的模样。
每日每日,清晨时,他总要确定她的体温和呼吸,确定她还活着,还能好好的。
有时她醒来,还未睁开眼睛,就能感受到他靠近她的气息,在轻手轻脚地,探她的呼吸。
云姒闭着眼睛,故意逗他,故意屏住呼吸。
他总能一下便发现,然后蹭蹭她,发出呼噜声。
【姒姒。】
他总会低低地,轻轻地唤她。
这时云姒就会装睡不下去,被他逗笑,睁开眼睛。
这已经变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小游戏。
他几乎——都已经要习惯了。
直到……
这一天,她闭着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死亡,何其神奇。
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止,人那无比温暖的身体,就像是燃尽的柴火般,熄灭,渐渐冷却。
鲜活的生命,就在那无比缓慢的一瞬间,变成了一堆冰冷的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