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距离(14)
从办公室出来,天已经黑了。
不是那种正常的,夜幕降临的黑,是风来了,黑压压的云也来了的那种黑。
寻常下午五点多,还是太阳半落山的时候,该是璀璨柔和的晚霞装点整片天空的时候。
但今日——天气不甚好,似乎有大雨要来了。
外面的天黑如深渊,不时有吓人的亮光闪过。
明明还没下雨,天就已经响起了闷雷。
沉重的闷隆声,仿佛一拳打在了巨人的胸口处,雷鸣嗡嗡,不绝于耳。
收拾了东西,云姒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窗外的天黑得可怕,几乎已经看不见所有的景色,旁边,正在忙着赶论文的宁璇,抬起头,看了外面一眼。
肉眼可见地烦躁。
“又要下雨啊,啊,烦!我又没带伞。”
云姒看向她,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雨伞,递过去,“你用我的吧,我现在就要走了,应该能赶在下雨之前回到家。”
宁璇有些受宠若惊,“真的吗?你不用吗?看着马上就要下雨了——”
“嗯。”云姒单肩背起包,拍拍她,“你好好加油,坚持住。”
“啊……”宁璇一想到论文脸就垮。
“走了,拜拜。”
暗云越来越厚,闷隆的雷声也越来越响,云姒背着包,下楼。
“叮——”
手机里有红色暴雨预警的新消息。
又是暴雨,最高级别的暴雨预警。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不宜出门。
正是周末,云姒本来还打算着,去超市补补货。
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来不及了,出了实验楼大门,云姒仰头看了看此刻黑云滚滚的天。
“吧嗒——”
一滴水,不知何时起,落在了地面。
像是暴雨降临前,吹响的最后一次号角——
号角一响,很快,大水倾泄而出。
云姒方走了几步,感受到从天而降的雨,正要抓紧时间跑。
忽地,身后有伞撑来。
“师姐。”一道干净温柔的男声响起,在雨声中,轻轻,“下雨了,你没带伞吗?”
“你去哪里?我送你吧?”
云姒动作停了停,转身,看是认识的同一个实验室的师弟,她礼貌性地笑笑,“没事,不用,就几步路,不麻烦你了。”
年轻又清朗帅气的师弟,似乎早猜到她会这么说,他把伞倾斜到她一侧,模样乖顺,善解人意。
“没事的学姐,不麻烦,正好我也要出去。”
“学姐应该要从南门出去吧?正要我也要经过那里,不如我就把学姐你送到南门外的那个便利店,便利店里应该有卖伞的,学姐你没伞的话,正好可以在那里买。”
“这样,学姐你也能少淋一段路。”学弟指指伞外,“雨太大了,要是淋着出去,很快就会淋湿的。”
“……”他倒是想得周到。
难怪宁璇总和她说,这个师弟是个不错的人,人好脾气好,也乐于助人。
云姒想了想,又看看越下越大的雨。
“那……就麻烦你了。”她客气着说,“谢谢。”
师弟看着她,笑得有些腼腆,“没事,举手之劳。”
光年距离(15)
从实验楼走到学校的南门不远,两人一同走着,格外体贴绅士的学弟微微将伞倾斜到了她的一边。
雨下得大,两人本应该挨得近些,但他格外有分寸,把更中心的位置让给了她,自己在边边角落一侧——
哪怕自己的衣袖已经要被雨淋湿了。
“学姐,听说你要继续读博了?”
没有让两人之间变得沉默,他开始尝试与她搭话。
云姒看了看他,浅笑,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是有一次不小心……听到学姐你和宁璇学姐的聊天,你们当时在说的博士的事,我就听到了……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像是怕她误会了似的,连忙补充解释,“就是不小心,刚好经过,然后听到的。”
“……”云姒眉梢一抬,看向他有些明显紧张的脸,笑一声,语气变得温和亲近了些,“不用紧张,我又不会吃人。”
大概是她平日里在实验室冷淡独处惯了,很少与这些学弟学妹们接触,所以导致他们很怵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雨下得大,她看了一眼他快要退出伞外的身子,伸手,把他轻轻拉了进来。
只是碰了一下,他就瞬间像是被烫着了一样,“学——学姐——”
但此刻,学姐的注意力似乎不在他的身上了。
只是礼貌性地拉了一下,她收了手,原先是还想说点什么,但忽地,她目光穿过了他,定在了远处的某处。
“学姐?”和她同在一把伞下的纯情少年小声。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下着大雨,校道上除了他们,再无一人。
学姐看的地方是……
“没事。”她平静温和的声音拉回了他的视线,仿佛刚才的一会会儿只是她的走神。
“你刚刚说了什么?”她没仔细听。
两人一同朝着南门外的方向走去,一高一矮,慢慢走着。
“啊没事……就是……学姐挺好的,我不紧张……”
“……”她笑了一声,“不紧张你说话还结巴?”
“……啊……有……有吗?就……我现在不结巴……”
很快,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南门外。
朦朦胧的大雨下,雨水冲刷着路边的银杏树,低矮的灌木被淋得低头,“啪嗒啪嗒——”,枝叶沉重。
白蒙蒙的一片,雨水冰凉,似雾非雾。
天光一闪,雷声震地。
在方才的不知名处,在大雨的隐匿声中,一道阴影,若有若无地出现。
似人形,模糊的人形。
带着强烈叫人想要尖叫和恐惧的异世感,冰冷,静谥,使人窒息。
它就存在在那里,如深渊,如黑暗,如空洞、正在不断坍塌压缩的宇宙。
它出现了,再一次。
……
……
……
“学姐明天见——”
走到便利店门口,云姒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被塞了伞。
一路上笑得腼腆干净的学弟,把伞塞给她就跑,自己淋着大雨,跑去不远处的公交站。
“伞明天学姐再还我就行,我先走了拜拜——”
云姒:“诶你——”
她都懵了。
不是说好的送她到便利店就可以,她自己买个伞就好,怎么他还——
光年距离(16)
他的伞被她拿在手中,一时间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像是怕她会拒绝似的,塞给她就跑,一眨眼便跑远了。
云姒站在便利店门口,看看伞,一顿无言。
很快,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有新的好友添加申请传来——
是这格外热心肠的学弟的,通过他们实验室的群聊添加,还留言:
“学姐好,我现在到公交站了,^v^~学姐路上注意安全~”
“……”云姒看着他的留言,又看看他的伞,心中起了点异样。
“应该只是客气吧?”
她自言自语着。
总不能是为了要联系方式,才把伞借给她。
云姒也没再多想,随意点了个通过,回了个微笑握手的表情。
对方秒回:“学姐回到家了吗?【乖巧表情】”
但云姒没回。
雨下得大,她并没有要和他接着聊的意思,收了手机,正要撑起伞——
忽地,雨停了。
大暴雨和天晴就在一瞬间。
方才还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大风将树干都吹弯了腰,但下一秒——
雨停了。
尽管还在闪着雷,刮着风,但至少,白蒙蒙的雨停了。
涂铅似的乌云,低低压在高楼上空,冰冷潮湿的空气,在这本该炎热的夏季里渐渐雾化,蒸腾。
残留的雨水顺着排水管,哗啦啦从楼上流下。
地面的污水四溅,噼里啪啦,溅到便利店门前的台阶上。
云姒往一侧避了些,看了看天,撑起的伞又收了回去。
雨停了也好,不用麻烦撑伞,云姒下了台阶,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
……
……
十分钟后。
回到家门口的云姒,掏出钥匙,开门。
开了门,她一边换鞋,一边将伞放在鞋柜上。
换了拖鞋,她走进去。
肩上的包还没脱下,她的脚步便停住了。
停在她的小客厅前,看着屋里来的不速之客。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
冰冷而又狂躁的雨,有种要将整个世界都砸穿的架势。
一会儿停一会儿下,楼上的租户又在谩骂,骂这个该死的暴雨天。
屋内,窗白茫茫一片,室内的温暖的空气碰上外面的冷,凝成了薄薄的一层雾。
如帘子般,将外面的狂风暴雨和屋内的极致静谥隔绝开来。
外面是末日,而屋内——
似乎也是末日。
云姒看着坐在她的小沙发上的不速之客,天太黑了,她没有开灯。
屋内只靠着窗外施舍进来的一点点光,展示着那只看得清轮廓的布局。
云姒停在原地,看着沙发的方向许久。
不速之客,一个人的形状,出现在那里。
一眼看去,很清晰。
但再仔细看去,又会变得很模糊,仿佛添加上了一层厚厚的滤镜。
云姒肩上的包慢慢放下来,搭在一旁。
想走到墙面去开灯的,但只听到楼上又传来乒乓响声,抱怨停电的声音。
似乎是又停电了。
每当到暴雨天,这片地区总要停电上个几回。
云姒站定着,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无视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它……
静得只能听到窗外雨声的房间里,云姒开口:“你好?”
光年距离(17)
人形没有动,但在雨声下,能隐隐听到那脓浆似的咕噜声。
“咕噜咕噜——”
似海妖的低声吟唱,又似宇宙深处黑洞的漩涡,浩瀚神秘,荒芜幽灵,深深地吸引人——
人的精神在被牵引。
如千丝万缕般,在这诡吊而又神秘邪恶的乱频声中失了自主。
寻常人听到,怕是精神早已经要恍惚,失常。
即便是云姒,也能够感受到精神上的拉扯。
它在试图操控着她,或者说——它想要把她的大脑拉扯出来,暴露在外,然后——
一点一点,铺平,展开,看个究竟。
它在注视着她,用它那没有眼睛的感官,用一种极怪,阴森恶毒的目光。
仿佛正在流着毒汁,暴露着毒牙的毒蛇,上身竖起来,帝王绿似的竖瞳,诡异幽幽地盯着她。
哪怕,她没做什么。
云姒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家里,大抵是有怪物出现了,它才会跟到这里。
但现在……她环顾了四周一圈,怪物的踪影不见,它却——
一回头,那模糊而又清晰,阴森怖人的人形,一瞬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惊悚而又令人忍不住尖叫。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马上就要踏入危险破碎的边界。
它的存在,能够改变周遭的一切——引力,磁场,乃至于时间,空间,物质。
它不受这三维所困,也不受这地球所控。
来便是来,自由,又无所拘束。
它出现在云姒面前,拟成人形——更符合人类审美的人形。
漆暗的光线笼罩着它的面容——
像神,像被流放到宇宙边缘的邪神。
腐烂而又胡乱堆积在一起的物质,被捏成了天使般优雅圣洁的模样。
五官优越,眉骨深邃,阴影浅浅,似被造物主精心雕刻过的雕塑,极致俊美,挑不出一点差错。
只是,即便它再像人——也终究不是人。
天使般的圣洁五官,是虚幻的,是模糊的,是用那一张张小块的皮,缝补起来。
看着它,便像是看着那腐烂尸体上附着着的美丽蝴蝶。
美,却没有一丝生气,死气沉沉。
如精致木偶般,令人毛骨悚然。
云姒看着它,不动。
周遭磁场与引力的变化,叫她的身体感受到了有些强烈的推力——试图把她往它身上推。
窗外,天光一闪——
闪过的一瞬间光亮,叫她看清了它那极致惊悚的人脸,深邃的眼窝上,两颗发白的不明物镶嵌着。
似石头,又似死鱼的眼睛。
类似于人的嘴唇张开,“咕噜——咕噜——”
伪装在人皮低下的怪物,如长着怪鳃的鱼上岸,一切都是那么恐怖。
惹人尖叫。
云姒看着它,表情还算平静镇定,没有被他这副古怪惊悚的美给吓到。
目光顺着它的脸,落在它的身体上——
脑海中,它的话自动出现。
“我等你很久了。”它说。
没有发音器官,它似乎只能这样和她感应交流。
简单,冰冷,没有情绪波动的交流。
云姒看着它那赤裸苍白,似人,却粗糙似蜥蜴皮肤的身体,平静地问:“你等我做什么?”
光年距离(18)
古怪惊悚,美如神塑的怪物,用那双——仿佛从死人坟墓里挖出来的目珠,空洞地盯着她。
似鱼的尾鳍,似鹰爪,似杀人蟒的人形手,缓缓抬起。
掌心,黏答答的浊绿色液体顺着他的指缝,缓缓流下。
似巨人捏死了一只肥硕的青虫般,满手爆浆,浆水地无助流淌。
流淌在半空中,很快,就散落成了颗粒板的物质——消失在空气中,化成了尘土。
“咕噜咕噜……”
满是腐尸的沼泽,吞噬侵占的声音。
他阴森森,没有一丝人体温度的白目珠盯着她,在道:
“它们很喜欢,来找你。”
他指的它们,是指那些黏糊糊,长得像是鼻涕虫一样的怪物——
会变化出各种形状,发出超高频率尖叫,将人的感官刺激至废的丑陋东西。
那些是坏家伙,至少,是对人类有着极大恶意和攻击性的家伙。
它们,很喜欢来找她。
全体盯上她了似的,疯狂地想要攻击她,杀了她,毁灭她。
她所到之处,都会有那些家伙的出现,如臭水沟里的老鼠群倾巢出动一样。
几乎是馋红了眼。
为什么?
他发出了一句平静的疑问。
云姒看了他的掌心一眼,没答,只说:“你不是杀了它们了么?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她知道他一直在,只不过没有现身在她面前罢了。
那些怪物缠着她,他便一个一个解决了它们——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所以,从明面上看,她的日子倒也过得算宁静安然,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
她想——也许他就是为了捉杀这些异世怪物,才来到这里的。
等怪物都杀没了,他便会离开。
身上在不断把她往前推的引力依旧存在,隐隐强烈,到她无法忽视的地步。
云姒转身,走到餐桌前倒水,喝一口,淡定说:“况且,不是有你在吗?它们来,你把它们都杀掉不就好了?”
她过于平静、波澜不惊的模样,看起来当真是一点也不担心。
把自己的安全全然交给了他。
“……”人形破布玩偶似的怪物,幽白冰冷的眼目似乎变得浑浊——
如浑浊灰暗的玻璃体。
人形在缓缓融化,重新变成混沌的不明体。
蜥蜴般的触尾在生长,蔓延,所到之处,皆为黑暗。
在窗外微弱照射进来的光下,无尽的黑暗,铺张开来,流到了她的脚下。
他似乎笑了一声,似人类的笑,深深地,灌注进她的大脑里。
一阵凉意,如无形的大手般,抓住了她。
“你,很信任我?”
他似乎是想窥探她的大脑——甚至说,是明目张胆地解剖。
他想触碰她的思维,读取她的记忆,将她身体里隐藏的一切全部读取。
带着恶意,无由升起的恶意。
云姒的水杯放下,看向他。
黑暗蔓延至她的脚下,她眸色清明,眉角稍挑,后退一步。
“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做粗暴侵犯之事,他在试图读取她的想法——甚至一切。
显而易见,他对她起了兴趣,想要了解她的兴趣。
“……”感觉不对的云姒又后退了一步。
光年距离(19)
黑暗的蔓延,仿佛将整个空间都割裂开来——外面的世界狂风骤雨,里面的世界冰冷肃杀。
天空中闪过一道雷,白光骤现,照亮屋内。
仿佛电视剧里上演的杀人现场——登门而入的杀人狂魔,在一步一步地逼近可怜的户主。
无尽的深渊化作蟒触,缠绕上云姒的双脚,顷刻间——
灵魂震颤,她几乎要失去了全身的力。
身形一个不稳,下意识扶住旁边的桌子。
就在那一刹那,诡吊惊悚的神塑人形闪现在了她的眼前,生着怪异鱼鳍的手触碰上她的眉心——
意识到不妙的云姒,抬手挡住,“不行——”
他要读取不是她身体的记忆,他想要的,竟然是她灵魂的记忆。
疯子。
云姒有些怒了,瞪他,“你不能这样做。”
开始有些凶了,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你要是敢乱来——”
“就如何?”
被拒绝了的怪物,一张神圣无暇的人脸终于有了几分变化,似玩味,似疑惑。
“……”云姒沉默着,没有做声,只用一双漂亮的人眼瞪着他。
虽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人类在怪物面前,是渺小的,如宇宙尘埃一般的存在。
太过弱小,也太过不堪一击。
那自以为的威慑,实际上在怪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可以束缚住她,可以用最冰冷的黑暗捆绑住她的身体,可以蒙上她的眼睛,捂住她的耳朵,剥夺掉她的所有感官,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孤独无助的存在。
他可以读取她的思想,得到她身体里隐藏在最深处的记忆,甚至于——
他可以俘获她的灵魂,俘获她的全部。
让她失去自我,成为行尸走肉般的存在。
没有人性的怪物,只要他想,便什么都可以。
黑暗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化身,来自宇宙深处的罪恶攀岩上她的双手时,她扭了一下,挣扎开来。
鲜活清晰的眉眼,染上的怒气更盛。
“你敢乱来试试。”
他要是真这样——她干脆跑了算了。
藏起来,快快乐乐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坏蛋!
挣扎起来的人儿,那鲜活而又热烈的气息,温暖而又香甜的身体,更加生动、迷人了。
像是黑暗中,那惊慌失措,翩然展翅的美丽蝴蝶——
旺盛的生命力,是隐匿在黑暗深处的怪物,从未有过的存在。
没有人类感情的怪物,思考的方式也是冷漠,自私,随心所欲。
他往前了一步,突破了安全临界点的距离,强大的引力逼迫着她,要叫她深深陷入他的身体里。
怪异恐怖的人手,缓缓地抚上她那温暖的脸颊。
触碰,即感知。
无视她的挣扎和怒瞪,他道:
“你的大脑神经元在告诉我,你藏着很多故事。”
“……”云姒眼神微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放开我。”
她似乎低估了他的感知能力。
他能感受到她大脑的变化,换而言之——他能感知到她在想什么。
恐怖的家伙,还无理霸道。
在感受到她的抗拒后,他没有再深入去窥探她的内心,而是停留在了大脑皮层。
仅是这样,便已经能感受到许多了——
她的想法,她的情绪,她的情感……
光年距离(20)
“你。”
短暂的一个字,他双手牢牢地固定住她的脑袋,粗糙似蜥蜴皮的冰冷形态手,贴在她的面颊。
怪物是没有呼吸的,没有心跳,也没有体温。
被他触碰上,只感觉像是一具尸体,冷冰冰的尸体,粘稠而又阴毒的尸体,复苏,攀附上她。
她的挣扎,她的躲闪,试图隐藏,在他面前全都没有用。
什么都暴露出来了,她内心的想法,情绪,还有对他的情感。
他模糊而又胜似炽天使的优雅脸庞,藏于黑暗中,流银色的光影隐隐浮现。
苍白,而又干涸的唇,不再似快要干死的鱼儿一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很安静。
四下蔓延的黑暗,也如他一般,倏然沉默下来。
他的声音消失了,在他开口的第一个字间。
时刻观察着他的反应的云姒,找准时机,大力推开他,转头就跑。
想跑出去,但她很快意识到——那坏家伙把整个空间都封闭了。
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在她试图跑走的瞬间——
这里,变成了连空气都穿不进来的地方。
黑暗化作了牢笼,雨声变成了擂鼓,闪电是灯——是这座牢笼里唯一珍贵的光亮。
云姒跑到门口,却发现,门打不开了。
她暗骂一声,转身,看向那站在原地,此刻人形渐渐消融的怪物。
俊美惊悚的容颜不再,此刻,他如同大雨下唯一灌注了灵魂的泥塑,身上的肢体在一点点融化,皮肉,也在一点点地往下滴。
像是蜡油——人形蜡油。
“滴答——滴答——”
原油质状,极度粘稠。
云姒呼吸有些急促,贴着开不了的门,盯着他。
猜不透他的想法,她现在变得无比被动。
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好在,怪物毕竟是怪物,云姒这般安慰自己——他不会懂人类的情感的。
即便他能够窥探她的内心,也未必能够懂得其中一二。
他的戛然而止,似怔愣,又似纯真孩童遇到复杂情感时所流露出来的疑惑。
显然就是不懂。
在她试图逃离间,他的人形身体渐渐地,要消失了。
那两颗灰白的眼球,深深地陷入眼窝里,就这么盯着她,平静着道:“不要试图逃跑。”
人形消弭之际,黑暗渐渐退去。
留在她大脑最后的一句话是——
“如果你试图逃跑,我将……侵占你的全部。”
侵占,意味着吞噬她的大脑,吞噬她的身体,乃至吞噬她的灵魂。
也许人类很难去理解侵占这一个词。
宇宙间的侵占,是俘虏,是索取,是充斥着暴力的获得,是人类无法去想象的存在。
他在警告她,又像是在轻轻温柔地提醒。
提醒过后,黑暗最终褪去的那一刻,风起了。
潮湿而又沉闷,令人难以呼吸的风,吹过她。
是看不见的存在,化作风,化作砂砾,化作尘土。
她看不见,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云姒靠在门后,感受着周围那依旧存在的诡异而又阴森的寒意,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
“啪嗒——”
她随手放在柜子上的雨伞掉了。
掉在了地上,毫无缘由。
光年距离(21)
云姒看过去。
?
她蹲下了身子,左右看看。
她的伞呢?
原先从外面拿回来的伞,还是湿哒哒的,全是水。
但掉在地上,诡异的是,地上是干的,没有沾有一滴水。
柜子上也是干的,仿佛那伞没有存在过一样。
云姒弯着身子,在门口玄关处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
找不到伞,她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空气。
“我伞呢?”
“……”没有人回答她。
屋子里,似乎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云姒又低头找。
找了半天,伞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她直起身,板着脸,“你是不是把我放在柜子上的伞带走了?”
“……”
“那不是我的伞,”云姒撑腰,维持着耐心,“你还回来。”
“……”依旧没有应答。
云姒从柜子里找出一把备用伞,递在半空,“这把是我的,你用我的,把别人的还回来,嗯?”
“……”
冷飕飕,没有一丝声响回应她。
云姒:“……”
“我数三个数。”
“三……”
“二……”
“一……”
“……”这坏蛋!
……
……
……
次日。
雨停了。
实验室。
云姒来到实验室时,昨天借她伞的学弟已经来了。
他常常是最早来的那一个,一来便主动打扫,整理,帮忙清洗实验仪器。
在实验室里的评价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他。
云姒来时,其他人都还没来,实验室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位置上坐着。
看见她来,他立刻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学姐早上好~”
“……”云姒看见他,有点心虚,“……早上好。”
昨天晚上她把什么方法都用遍了,某只怪物就是不肯把伞给她。
好话都说干了,还是不行。
气得她真想咬死他。
好说歹说不行,没有办法……
把包放在自己的位置上,云姒迟疑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了一把新买的伞,走过去。
“那个……嘉泽,实在不好意思,昨天你借给我的伞我不小心弄坏了,没法用了……实在是抱歉,我赔你一个新的吧?或者,我折现赔给你,你的伞多少钱?我赔给你双倍?”
学弟愣了愣,随即,笑开,笑容温暖,“没事的学姐,一把伞而已,坏了就坏了,你别放在心上。”
“不,我还是赔给你一把吧。”云姒把新伞放在他的桌面,客气着,“毕竟是因为我才让你没了伞,于情于理,我都该赔给你一把。”
“你收下吧,你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
主要还是不想欠人情。
人情易欠,可不易还。
学弟似乎知道她是不愿意欠人人情的性子,所以,也没再推脱,收了伞,笑着说:“那就谢谢学姐啦,这么说还是我赚了,用一把旧伞换了新伞。”
这么说是不想让她一直愧疚,不愧是实验室里最讨人喜欢的家伙,小太阳似的,格外温暖。
云姒看着他,又想到一直藏着的某个家伙——
两个一对比,啧。
“学姐,你吃过早餐了吗?我多带了一些来,你吃一些吧?”
光年距离(22)
方才的话题结束,学弟又开始找了新的话题。
云姒笑了笑,礼貌回绝,“不了,我吃过了,谢谢。”
“这样啊,那学姐要不要喝咖啡?我多买了一瓶,提神用的,很好喝。”
学弟很温暖,又待人友好,咖啡塞到了她手里。
正想要继续拒绝的云姒:“不用,我……”
“咦?你们在干什么?”
宁璇来了,熬着两个大黑眼圈,脑袋凑过来。
眯着眼睛,看看学弟,又看看云姒。
“你们……”
“嘉泽学弟买了咖啡,提神功效很好,你要不要喝?”云姒顺势把咖啡传给她。
宁璇左右看看,看看她,又看看学弟。
“可以吗?那我就……不客气咯?”
小太阳似的学弟自然是不会拒绝的,笑着接:“学姐随意,不够我再去买。”
宁璇满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肩,“懂事!那就谢了!”
夸了他,她转头又揽住云姒,跟她走回座位上去。
“你今天怎么主动和那林嘉泽说话了?”
回到座位,宁璇喝了一口咖啡,虽然困,但还是不忘八卦。
“你们这是……”
她两颗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一副想歪歪的模样。
云姒坐回自己的座位,一脸平静淡定,“没什么,就是有几句话要说。”
“别多想,我有男朋友。”
她打趣的目光太强烈,云姒睨她一眼,说。
宁璇闻言,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那男朋友早该分了。”
什么破男朋友?从来都不出现,刮风下雨打雷都不见他人影一个。
别的男朋友都是送礼送花天天送女朋友回家,恨不得时刻腻在一起,就他——
屁都没有。
也难为云姒这么一个大美女,死心塌地地纵着他,毫不在意。
傻得可以。
宁璇说:“依我看啊,我们阿泽小学弟比你那破男朋友好多了,又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关键是……人家还没谈过恋爱。”
“要不……你考虑考虑他,你们两个要是在一起——”
“咔嚓——”
一声异响响起。
坐在椅子上的宁璇,在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屁股下的椅子一个断裂——
没有丝毫防备的她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手上拿着的,刚喝了几口的咖啡,也没拿稳,瞬间被打翻。
满地都是咖啡液,黑乎乎。
手上,衣服上,也沾了不少。
事故就在一瞬间。
那一瞬间,云姒愣住,宁璇也傻眼。
不远处,听到摔跤声响的学弟,站起来,“学姐?”
反应过来的云姒,连忙扶起她,“你还好吧?”
她看了一眼那椅子——椅子是那种常见的,办公用的旋转椅,平时轻易不会坏的。
何况,还是突然从中间的支撑杆上突然断开的——分明就不是自然损坏。
一身狼狈,摔得屁股疼的宁璇,龇牙咧嘴站起来,“啊这破椅子!”
“……”云姒扶起她,拿起桌上的抽纸为她擦,“没事吧?没受伤吧?”
“没事。”宁璇踢了那断成两截的椅子一脚,“这椅子——”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
“嘶——我的屁股……”
光年距离(23)
她满手都是咖啡液,屁股也摔得生疼。
云姒拿了纸巾给她擦,学弟很快从实验室外拿了拖把来。
“学姐你去厕所处理一下吧,这里我来清理。”
摔得屁股疼的宁璇闻言,还不忘给云姒一个眼神——
看看,这懂事的弟弟,谁不喜欢?
关键是,他主动啊,眼里又有活。
“……”云姒扶着她,装作没看见,“走吧,我扶你去厕所洗洗。”
宁璇龇牙咧嘴着,靠着她,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
骂骂咧咧。
云姒扶着她,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那倒在地上的烂椅子。
椅子不会平白无故坏的,肯定是有原因的,云姒垂下眸,收了视线。
……
……
……
接下来的一整天,不知何故,宁璇变得格外倒霉。
实验做不了,要么就是仪器坏了,要么就是材料变质了,要么就是走路不小心,一个平地摔——把试剂洒了个底朝天。
不仅如此,出了实验室,吃饭的时候发现菜里有大蟑螂,喝奶茶发现里面有小虫子尸体在漂——
甚至喝口水——都会被呛到。
倒霉到她整个都要疯了,什么也不敢干。
整个人瑟瑟无助。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云姒,忍了又忍。
最终,在那个学弟也摔了个大跟头,把实验仪器摔了个稀巴烂,被导师骂了之后,云姒再也没忍住。
脱了实验服,走出实验室,走到走廊尽头的无人角落处。
“出来。”
她压低声音,冷板着脸,盯着半空,“我知道你在,出来。”
“……”无人应答她。
云姒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要发火,尽量心平气和,“差不多就可以了,不要太过分了,我知道是你弄的。”
“……”
云姒:“他们又没惹你,你弄他们做什么?你在不高兴吗?”
话一说出口,她立刻否认了这个答案。
怪物是怪物,怎么会有人类的情感?
她顿了顿,放缓语气,“好了,可以了,不要再弄了,好么?”
“……”
云姒看了一眼外面的走廊,有人出来了,正在往这边走。
云姒没再说话,就要走出去——
一只忽然出现的手,拉住了她。
一把,把她拉回角落里。
在阴影处,在走廊光线找不到的地方。
冰冷似死人的人形手,捂住了她的脸。
修长而又宽大的手,终于形成了最像人的模样。
有关节,有皮囊,还有寸寸筋脉,指甲。
不再似鹰爪,鱼鳍,蛙蹼,也不再是阴暗处最粘稠的污泥——
漂亮的人手,苍白,而又冰冷,是完美的艺术品。
手上的寸寸脉络青筋,极浅极浅,只是一层装模作样的点缀。
触摸上去,触感依旧粗糙,似蛇鳞,似鱼尾,似蝎皮。
总之,依旧能感受到他非人类的存在——只不过是外表像人罢了。
终究,他不是。
云姒被他拉回角落里,脸被他捂着,肉肉挤出来,像是只茫然的小娃娃。
还没能反应过来——
他又在读取她的内心了。
一切的一切,甚至对她藏在深处的记忆虎视眈眈。
“……”云姒发愣似地看着他——
光年距离(24)
看着他普通到丢在人群中完全分别不出来的人脸。
完全正常的人脸,没了那一块块人皮缝补的针线痕迹,没了那骨相优越,极致完美的容颜。
化作人——最为平凡普通,不起眼的人。
唯独那双眼睛,是灰暗色的,是浑浊的玻璃体,是灰中带白的模糊形态。
眨眼间,还带着一层薄薄的白膜,水生动物一样,贴住他的眼。
云姒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他的身体——
!!!
他没穿衣服!!!
有人在往这边走,她一下子抱住他,把他往里面推,“嘘,不要说话。”
看来以后她得随身常备一套衣服了。
怕他被发现的云姒,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好在来人是往电梯方向走的,没有到走廊尽头这边来。
很快,外面没有动静了。
云姒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你很紧张?】
落在她脸上的手,缓缓而动。
贴着她温暖的脸,寒意一点点渗出,似毒蛇缠绕。
没了被发现的危机,云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两个人距离拉开。
“不许看我的想法,什么都不许看。”
她低声咬牙,“这是我的隐私,懂不懂?”
他自然是不懂的。
冰冷异常的人形手,落在她的大脑额叶的位置。
只是触碰,便能感知。
他无声平静地道:
【你的身体告诉我,你并不排斥。】
“……”云姒又抓住他另一只手,叫他两只手都碰不得。
“我排斥。”
她瞪他,“还有,别打岔,今天你做了什么,给我说清楚。”
【……?】
怪物灰白色的两颗眼球,空洞洞地看着她。
浓密的睫毛下,白色的眼睛巩膜随着他的眨动而出现。
白蒙蒙,似一层雾,又似动物的粘膜。
看着她,如纯真无辜的孩童。
云姒面无表情,“别装傻,我知道是你。”
他未动,漂亮苍白的人形手又要伸过来,覆上她的脸。
【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他平静地问。
【如果不是我,你错怪了我呢?】
云姒:?
又有人走来了——
这次是宁璇和那位学弟。
学弟又摔了一跤——非常莫名其妙地,平地都能摔。
他们在走廊里说话,宁璇的声音尤其大声。
骂骂咧咧地,骂这见鬼了的一整天。
云姒的第一反应是把自家男人往角落里按,挡住他。
虽然并没有什么用——他很高,比她要高出一个多头。
被她抱住,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双手又黏上了她的脸。
非得要摸一摸,无时无刻不想着窥视她的内心。
“……”云姒听着外面的动静,动静没了,她才抬头,表情紧绷。
“当真不是你弄的?”
她还以为是他……
【你希望是我么?】
他淡淡问。
“……”云姒沉默一会儿,“那……是我错怪你了?”
他未答,只道:
【最近奇怪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也许,是它们捣的鬼。】
意思是,真的错怪他了。
做坏事的不是他,是另外的坏家伙。
“……”云姒气势弱了几分,“是……这样么?”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光年距离(25)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毕竟,其他那些怪物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在她面前了。
大抵都在想出现,却还来不及出现时,就已经被杀了。
按照他的话来讲——它们将被毁灭,被侵覆,被消亡,化成再也没有的存在。
按照云姒的理解,就是他把它们都杀了,还再没有复活的可能。
云姒想,他并没有骗她的理由。
“……那,好吧,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你很在乎他们么?】
他突然问,不含一丝情绪。
云姒看着他,抿唇,“他们是无辜的人,没必要遭受这些无妄之灾。”
【……】
人形怪物灰白色的眼蒙蒙,似隐藏在暗黑森林里的古老僵尸般,阴森森,没有一丝人气地盯着她。
也许是在盯着,又也许——根本用不到这一对人的器官。
只需要感知,近距离接触感知,便够了。
不似那张脸般普通的漂亮人手,覆上她的脸。
冰冷而又枯燥,沧桑死气的手,似乎能透过皮囊,触碰上她的内心。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遍一遍地去感知她的一切——
思想,情绪,还有人类间最为复杂的情感。
似机器般,平静而又理性地,去检测。
【所以,你更在乎的,是谁?】
隐藏在人形皮囊下的怪物,透过人眼,凝视着她,久久。
似纯真的孩子提出的疑惑——又似活了成百上千至万年的老者,看透她内心的发问。
叫她无处遁形,想隐藏的可能都没有。
“……”云姒不说话,一把抓下了他的手。
漂亮的人形手是个易碎品,只稍稍一碰,一用力——
皮囊就破了,暴露出里面粘稠而又湿润,似章鱼触手般的肉块。
黏在她的手心上,混杂着那破了皮的半截人形手。
云姒看了一眼,立刻收了力,表情有些不自然。
“再说一遍,不许乱看我的想法。”
“还有,”她白皙的手抓着他黏乎乎丑陋的触手,也没嫌弃地甩开,只道,
“以后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不要什么话都不说,就乱拿东西,知道么?”
她说的是昨天他拿走伞的事。
昨天晚上各种好赖话都说遍了,坏家伙就是不肯还给她,气得——
云姒看了看外面,确定没人,踮起脚,泄愤似地捏一下他的脸。
【……】
怪物的脸上,立刻又破了皮。
脆弱不堪的人皮,捏一下都不行。
捏一下,破了皮,里面就会暴露出那黑乎乎,沥青黏土似的,堆积而成的东西——
不是人的肌肉组织,也没有一点血管。
云姒见状,咳嗽一下,踮着脚,又心虚地摸摸他。
“好啦,我不说你了。”
再说,她怕他浑身上下都要没人样了。
【我想要的东西,你都能给我么?】
脸上破了皮的恐怖怪物,平静问。
云姒默默地帮他把破皮贴回去,闻言,嗯了一声。
“你想要什么?”
“雨伞?”
【……】
他却没有回答。
极度安静。
云姒想,这也许是个难题——对于他来说。
想要,本来就是人的欲望所导致。
光年距离(26)
他不是人,没有人的情感——自然就不会有欲望。
想要这个词,对他而言,也许很难理解。
云姒摸摸他,“没事,你慢慢想,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告诉我。”
“我会尽量满足你,当然,前提是,你不许再像昨天那样,什么都不说,就把东西拿走,知道么?”
【……】
他缓缓转动了脸,依旧不答。
沉默。
云姒满手的粘液,全是他身上的,黏答答,粘着她的手,伸展都有些困难。
看他不答,她只当他答应了,抓起他完好的另一只手,拉勾。
“说好了,不许不问自取。”
“拉勾了,我们达成了协议,绝对不许反悔。”
【……如果我反悔了呢?】
“不许反悔。”
云姒松开他。
外面,宁璇从厕所出来了,嘴上还在骂着,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学弟也出来了,简单冲洗了下手上的伤口,走出来。
云姒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说:“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我们晚一点再说。”
说罢,她就要走。
怪物一把就抓住了她。
一用力,她就跌在了他的怀里。
极度冰冷的身体,比想象中的还要柔软——
黏答答,似大树底下腐生的沼泽土般,又湿又阴,滑腻似泥鳅。
云姒撞到他怀里,他冰冷残破的手牢牢地捂住她。
【我想好了。】
云姒:?
“想好什么?”
【刚刚你说的,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我。】
云姒挣扎了一下,抬头,“那你想要的什么?”
“雨伞?”
【我想要做人。】
云姒一愣。
【教我做人吧。】他平静说。
一个个文字,出现在她脑中,如放映电影般,传达着,纷沓而至。
【我想知道,做人,是什么感觉?】
残破的人形手,搭在她的后脑,缓缓往下,触及她暴露在外的后颈,脊骨,背肌……
抚摸着,最后,停留在她心脏有力跳动的胸腔处。
寒意,似无形的大手般,穿透,拢住她温暖跳动的心脏。
【教教我,好么?】
似一张纯白洁净的白纸,递到她面前,要叫她在上面作画。
而笔,就在她的手中。
“……”云姒定定看他,“你想做人?”
【嗯。】
“这么突然?”
【突然么?】
“……”云姒沉默了一下。
她觉得挺突然的,怎么突然说要当人?
“……那你想,做什么人?”
云姒怕他听着不明白,换了另一种说法,“就是,你想体验什么样的?和人类一样,正常吃饭睡觉,学习,工作的那种么?”
【无所谓,决定权在你。】
走廊里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松开了她。
【或者,和你一样。】
云姒看着他,若有所思。
“既然要做人,那……”
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做人,你能一直维持着人的形态么?”
云姒指了指他破了皮的脸,还有没了半块皮,暴露出黏触的手。
这些暴露给她看无所谓,她能接受,但若是让别人看到了……
他的手抚摸住她的脸,湿答答的液体沾上,黏着她。
思想,感应。
【不需要维持人形,除了你,没有人能看见我。】
光年距离(27)
云姒:?
她看了一眼外面,“你确定?”
【嗯。】
云姒不说话,低头看看他的身体,“看不见……也不行。”
“人形的时候,你得穿衣服。”
总不能一直光着对她,她又不好乱看。
她说:“一会儿的时候,我去买几件衣服给你,既然要做人,你就得穿上人类的衣服。”
【……】
他冰冷黏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摸了摸,平静道:【不想穿。】
衣服于他而言,是束缚,是平添增加的负担,是不想去贴身的存在。
向来就没有穿衣概念的他,是不能理解人类为什么必须要穿衣的,自然也不会想穿。
有负担的东西,自然要拒绝。
云姒说:“你不是想做人?做人的首要第一条,便是要穿衣服,不能什么都不穿,光着身子出来。”
【为什么不能?】
怪物平静地疑惑。
【为什么,要穿衣服?】
“因为——”云姒卡顿了一下,“衣服能,遮挡身体……”
【为什么要遮挡身体?】
“……”云姒被他盯着,有些回答不上来,“因为……”
“因为……在我们人类的世界里,只有很亲密很亲密的人,才能看光对方的身体,才能这样一直赤裸相对。”
“如果是不亲密,或者只是寻常关系的话,是不能一直赤裸相对的,这样……不好。”
云姒尽量用通俗的语言来给他解释,“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就是……这是人类文明的一种体现。”
他听着,大概是听进去了,又大概是没听进去。
片刻,他依旧道:【不穿。】
随心所欲得很,不想穿便是不想穿。
大概是觉得,在她面前无所谓。
云姒:“……”
“你不是说想当人?”
【除了这个。】
“……”她的拳头硬了。
……
……
……
怪物想当人的想法很奇特——似乎只是一时兴起的。
一时兴起,提了这个想法,一切都只是随心而来。
不想穿衣服,也不需要吃人类的食物。不需要睡觉,不需要休息……
人类所有的基本活动,他都不需要做,也不想做。
唯一想做的,就是跟着云姒,观察她,模仿她——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夜晚,结束了一整天倒霉生活的宁璇,早早就收拾了东西,走人。
实验室里,云姒还在位置上坐着,用着自己的电脑,整理先前看的文献。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十点钟。
她埋头干着自己的活,没注意到实验室里的人越来越少。
一直到最后,一瓶牛奶被轻轻放在了她的桌前,她抬头一看——
是学弟。
实验室里,就只剩下了学弟和她。
“学姐,还不走吗?”
倒霉了一整天的学弟,神情依旧温暖和善,用小狗狗那般亮晶晶的眼神看着她。
“……”云姒平添感受到了一身寒意。
不知由何处而来的寒意。
由身后传至身体。
“……嗯,我再待一会儿,”云姒礼貌回应,“你要锁门是不是?没关系你先走吧,门一会儿我来锁。”
“哦没事没事,学姐,我也还要再留一会儿,有个表格我还没处理好……”
光年距离(28)
“啊……好……”
云姒忽然嘶了一下,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一个激灵,下意识挺直。
学弟一看:“学姐你怎么了?不舒服?”
“……”云姒忍着异样,勉强挤出微笑,礼貌而又平静的微笑,“没事,就是……腰闪了一下。”
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黏稠触角,湿哒哒,又阴又寒,似饥饿的巨型蛞蝓,无声无息地,钻进了她的衣下。
冷得刺骨,缓缓地缠上她的腰。
不顾她的寒栗,不顾她想要逃离的颤抖——黏稠的体液滞留在她温暖的肌肤上,冰冷柔软,没有骨头的肉触,就这么一圈一圈,环上她的腰。
在衣服的遮挡下,异动,隐隐暴露。
恶毒的妖怪,骨子里就是劣性的,明知道有人,却还是这样。
故意要玩弄她,缠绕,收紧,刺激她的敏感处。
云姒被冷得激灵,脸上还得维持表情,“……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怕被面前的学弟发现,她移着椅子,贴着桌面,用双手挡着。
勉强微笑。
但学弟却有些担忧:“学姐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我去买些膏药?腰闪了可不一定是小问题,要是不重视……”
“没事,我真没事。”
云姒的表情快维持不住了,被束缚着的腰控制不住地发颤着,放在桌面的手收紧。
忍着指尖都在用力。
“我坐一会儿就好,你不用在意,回去忙你的吧,嗯?”
“……”学弟不说话了。
想了想,他还是道:“学姐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他朝着外面跑去。
这下,实验室里就只剩下了云姒一人。
学弟一走,她立刻去抓在她衣服底下作乱的触手,呼吸作急,又带着几分恼羞成怒。
“住手!停下!”
也不知道他忽然发什么疯,竟然——
【不许和他说话。】
脑海中,怪物的语气平静而又冷淡,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平淡地陈述出来。
作乱的触手被她抓在手里,倒是不动了。
软趴趴地,似一滩烂泥般,倒在她手里。
上面的黏液不断深处,稠黑色的,似石油般,黏在她的手上,身上,衣服上……到处都是。
云姒暗自咬了牙根,“理由?”
【他很碍眼。】
云姒:?
“他碍你什么眼了?”
怕学弟中途会跑回来,看见这吓人的一幕,云姒随意拿纸巾擦了擦自己的手,抓紧起身收拾东西。
【就是碍眼。】
怪物平静道。
【像是阿特姆们一样碍眼,应该毁灭。】
云姒:“阿特姆?”
愣了一下,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些长得像是大型鼻涕虫一般的怪物。
那些怪物都叫阿特姆,阿特姆——大概是它们种群的名字。
云姒单肩背起书包,随手撕了张便利贴,在上面写了几句话,然后贴在学弟的桌上。
一边动作,她道:“他和阿特姆们不一样,他是人类,在这里,你是不能随意杀死人类的,这是这里的规则,你既然要做人,就要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