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12)
思索间,忽然一只手从她一旁伸了过来。
绕过她,拿起了柜子最上方摆着的酒壶。
身后,他淡淡低沉的声音传来,“有酒就够了,不用其他。”
他那一瞬间的靠近,气息强烈到叫人心脏忽地一颤。
漏跳一拍,随即,她猛然转身。
“你——”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然拉开。
他提着酒,深邃的眸色寡淡,一如往常。
“我自行上山即可,你休息吧。”
看样子,是不想麻烦她。
云姒愣了愣,“可是……”
他提着酒,对她微微低头。
随后,就在她怔楞的目光中转身出去了。
言简意赅,似乎并不怎么拘泥于繁礼。
云姒跟到厨房门口,眼看着他离开。
她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你……”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下意识摸了摸耳朵。
方才他那突然的靠近,在她耳朵边,她——
她慢慢叹了口气,蹲下,抱膝。
“以后别靠这么近了……”
她会忍不住的。
她低下头,慢慢鼓起腮帮子。
……
……
……
霍远恭独自一人提着酒,上了山。
在毒辣辣的日头下,在燥热难耐的天气中。
太阳很大,硬邦邦的地面很热,热到脚底板都渐渐开始发烫。
没有风,阳光也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
山上的树林生得茂密,虽然遮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却也抵挡不住太阳那滔天下来的热意。
整座山上,此刻都像是处于巨大的蒸笼之中。
又热又闷,空气黏稠。
叫人难以忍受。
霍远恭提着酒,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许是因为在战场上待久了,常年握剑历练,这点热对他而言毫无影响。
三两步便到了半山腰,山上的土地庙处。
绕过小小的庙门,走到后面。
很快,他看到属于他哥的墓。
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很清晰好认。
霍远恭站在他的墓前,慢慢地,放下酒。
四下无人,只有他一人在这土地庙后。
闷热的空气静悄悄,金灿的阳光穿透林子,照在满是落叶的土地上。
霍远恭静静望着墓碑,眼底的情绪浮现淡淡,带着默然。
不知该从何开口。
“哥。”
低低的一声,他弯腰,重新提起酒壶。
打开红布盖子,慢慢地,在墓前倒酒。
没有杯子,纯净的酒水,淅沥沥,流入土中。
他垂着眼眸,动作很慢,很慢。
酒水飞溅到地面堆积的落叶上,变成盈盈发亮的露珠。
他倒了近乎一半,然后,停下。
酒壶放在地上,他就地而坐。
静静地,无言。
是亲兄弟,但再见面时,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很久未见了,印象中,他们几乎没说过几句话。
一个从小就沉默寡言,再大一点就被带去了京都参军,再也没回来;
而另一个,从小就体弱多病,靠每日每日的药水吊命,一直生活在这片村庄里。
兄弟俩一别就再未相见。
再回来,没想到就是天人永别。
霍远恭望着墓碑上的字,举起一旁的酒壶,喝了一口。
声音低低。
“抱歉,没能回来给你送行。”
伴(13)
没有什么肉麻的话,只这般,言语短短。
不需多过言说,他知道,玉川会谅解他的。
霍远恭又喝了一口酒,望着面前的坟墓。
久久。
“今年我们打了胜仗,陛下很高兴,说是要赏我们家良田千顷。”
“算上先前的,我们霍家现在也算是大家了,总算是没有给爹娘丢脸。”
“哥,你在天之灵,应该也看到了吧?”
闲言几句,自然没有人回答他。
他喝着酒,语气缓缓。
“你和爹娘都走了,以后我们霍家……”
“就只剩下……”
“我,还有……”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酒壶慢慢放了下来。
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
眸子漆漆如墨,深深静静。
“他们说你娶了妻。”
“我方才见了,觉着……”
……
……
……
……
“阿嚏——”
夜幕降临,热意散去,云姒打了个喷嚏。
重重地,冷不丁地。
莫名其妙的一个喷嚏,她窝在灶台前,一边生火,一边揉鼻子。
吸吸,带着点鼻音。
屋子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黑漆漆的天空,星子在上方一闪一闪。
万里无云,月色明亮。
厨房内,云姒生好火,盖好锅盖。
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她擦擦手,走出院子,趴在大门外,左右看看。
等得有些望眼欲穿。
“唔……”
“他是不回来了吗?”
门外的小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小孩子们都被叫回家吃饭了,此刻,家家户户都是饭香菜香,吵吵闹闹的,衬得外面的路格外冷清。
等了一会儿,依旧不见人影。
没有一个人经过。
云姒趴在大门口边看了半响,见不到人,这才慢吞吞关上门。
厨房内,锅里的热气慢慢冒了出来。
她跑着进了厨房,添柴火,放蔬菜。
一刻钟后。
她捧着热腾腾的米粥走了出来。
端进屋子里,坐好,拿起勺子,时不时看看屋子外紧闭的大门。
他一直没回来,不知是不是在见了霍玉川后,就直接离开了。
若是他直接离开了……
云姒一边慢慢喝着粥,一边思索。
她是收拾行李追上,还是……
安心住在这里,过一辈子?
她托腮,安静环顾四周。
……
……
……
用过晚饭,云姒再次开门,望了望远处的路。
依旧没人,他似乎是不打算回来了。
心里有所预感的云姒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这才再次关上了门。
上锁。
夜里的村庄很是安静,尤其是晚饭过去后,村子里就只剩下了不时的狗吠声。
偶尔叫几下,伴随着几句骂声,渐渐地,村子越发安静。
一户一户人家的灯灭了下来,连平日里最爱闹腾的二宝家都没了光。
大家都睡了,早早地。
夜空下,只剩下了寥寥数几的几户人家还亮着。
其中,包括霍家。
霍家,院子已经没了灯。
只有主屋里还亮着。
微微亮着一盏小灯,烛火摇曳。
村庄里不时的狗吠声传来,隔着门,一声一声。
屋子里,云姒沐浴完,正擦拭着自己的头发。
伴(14)
外面有狗叫声,她也是习以为常,没什么反应。
擦干头发,正想上床。
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敲的还不是大门,而是她的房间门。
像是鬼上门了一样,寂静的环境中,莫名响起的敲门声。
叫人心一惊。
她上床的动作一停,然后,瞬间看过去。
“谁?”
“是我。”
门外,他的声音传来,平稳缓和。
远远看过去,他的身影映在了门上。
高高大大的影子,清晰分明。
云姒一愣,立刻下床,跑过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一打开,他冷清清的身子站在她面前。
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还未看清,一只肥滚滚的兔子就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猝不及防。
她直接懵住。
眨眨眼,和送到跟前的大兔子对视。
一阵诡异。
肥滚滚的大兔子,此刻两只耳朵被抓着,提溜在半空,递给她。
兔子身上沾着草叶,一副狼狈样,一看就是东溜西窜被逮到的。
模样惨兮兮的,抖着身子看着她。
似乎就是从她手上跑掉的那只。
好不容易跑走了,结果又被逮到。
可怜得不行。
在它身后,男人的另一只手上,还抓着一只兔子。
比她面前的这只更大更肥,肉更多。
只见他一手一只,都送到她面前,语气淡淡,“给你的。”
向来沉默寡言的霍大将军,连送人东西都是这般言简意赅,一个字都不会多。
两只肥滚滚的兔子就这么直直送到她的面前,望着她,身后暮色浓浓。
已至深夜,夜深人静时分,他突然回来,给她兔子……
站在门口的云姒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那个……”
“你……你去抓兔子了?”
这么晚回来,就是为了去抓兔子?
她没有看兔子,而是看向他。
冷清冷心的霍大将军,此刻正凝着她,身上披着夜间山里的凉。
满是疤痕,本该是握剑的手,正紧紧抓着兔子的耳朵。
不会怜香惜玉,也没有什么怜悯之心。
就这么递给她,语气平静,“路上碰到的,你不是想要?”
白天的时候因为兔子跑了,她还打了自己一下。
他看见了。
因为记得她想要,所以抓了来。
云姒看着他,呆了几秒,“我是想要,但……”
他怎么会忽然送她——
她迟疑地伸出手,想接过。
却不想,他忽然又避开,收回。
“明天,我要离开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清清淡淡的,视线一直盯着她。
黑漆漆,像是只随时带着危险性的野兽。
视线平静而又叫人难以忽视。
“……”她伸在半空中的手定了定,明亮的眸子看着他,沉默。
“那……”
“你明天可愿随我离开?”
他盯着她,问。
云姒一顿,“……啊?”
手上抓着两只兔子的霍大将军淡淡说:“我在京都已经置办了房屋,今后不再回来,我哥的墓也会迁过去。”
“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我一同返京,今后我有的,你也会有,霍家的一切皆由你来掌管,如何?”
伴(15)
“今后我有的,你也会有,霍家的一切皆由你来掌管,如何?”
“……”她微微怔楞。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帮忙照顾她这个小嫂子么?
反应了半响,她面露迟疑,问:“这样可以吗?”
“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霍远恭垂眸望着她的脸,眉眼平和,“不会。”
“总不能留你一个在这里,不是么?”
看似不近人情的大将军,因为他的哥哥,倒也难得破例了一次。
虽然是有些令人出乎意料,但也说得过去。
毕竟哥哥不在了,做弟弟的,总是要帮忙照顾嫂子的。
云姒沉默了片刻,又问:“那……这处宅子……”
“过段时日我会派人回来卖掉。”
“……”
好嘛,那她迟早都得搬。
现在不搬,过段时日她还是得搬。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背过手,瘪瘪唇,“那我跟你走。”
霍远恭静静看着她。
她显然有些不想走,但因为他说要卖宅子,这才勉强愿意跟他走。
鼻子皱皱,声音温软。
“明天什么时候出发?天不亮?”
霍远恭望了眼天色,唇角微缓,“不急,今晚先好好休息,明日等你收拾好了再走。”
他不知道女人收拾行李需要多少时间,所以也没定。
一切由她。
云姒慢吞吞点一下头,“好。”
“那……我先睡了?”
话说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啊不对,你跟我来。”
说着,伸手就去抓他的手腕。
拉着他,去了偏房。
房门推开,房间里很暗,没有点灯。
“房间我收拾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晚就在这里睡吧?”
她站在门口,转身看他。
不想,他的手不知何时松了。
肥滚滚的兔子又在院子里跑,他被她拉着,低着头,看着她碰他的手。
她一顿,瞬间收回。
避嫌。
“那个,你收拾收拾吧,我先去睡了,明早见。”
丢下这句话,她立刻就跑回自己的屋子。
花香消失了。
只留下一点点余温,在他的手上。
很浅很浅,仿佛羽毛轻轻飘过,触感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手指微缩。
身后不远处的关门声传来,她回屋了。
独留他一个人站在外面,缓缓回眸,静静望着她那间屋子。
被触碰的手,依旧定格。
冰凉中,余温残余。
……
……
……
一夜过去。
翌日。
天才刚刚亮,村口的鸡就开始打鸣,一声接着一声。
大清早,没得个清静。
这一日,云姒难得地没有睡懒觉。
听到鸡鸣后,就一边打哈欠,一边起床,收拾自己的行李。
快速收拾完,然后便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出门。
霍远恭并没有催她,也预想到了晚上才能出发的可能。
却没想,他刚起,就看见那抱着包袱的人儿守在他的门口。
很困,但还是揉着眼睛等着他。
像是在等着爹爹的乖女儿般,安安静静,守在门口,小小一个。
模样软得不像话。
霍远恭看见她,难得愣了一下。
“你……收拾好了?”
伴(16)
霍家小娘子蹲坐着,慢吞吞点头,“嗯。”
“我的东西不多,就这些。”
霍远恭低头看着她,蹲下,接过她怀中的包袱,“我不是说了不着急?”
他不太会心疼人,看着她困,只说:“还早,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大概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声音放轻了些。
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扶起来。
“听话。”
“……”她打了个哈欠,却摇了摇头,努力打起了精神。
“没事,我不困。”
她知道他急着回京,她不想拖他的后腿。
“走吧。”
“……”他不说话,眸子微凉,看着她。
扶着她手臂的手,微微抓紧。
像是要生气了似的。
她感受到力度,低头,“你……”
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忽然一轻。
她被扛了起来,扛回去。
不由分说。
“喂——”
她一惊,瞌睡虫彻底消失,“将军你——”
不懂得和女人相处的霍大将军,只会这般,硬生生把她扛回去。
把她按在床上,盖上被子。
“再睡一会儿。”
他说。
语气淡得像是在下达什么军令一样。
“……”被强压回床上的云姒,眼睛圆溜溜的,盯着他。
然后,她就被蒙上了眼睛。
用他的手,蒙着她的眼睛。
云姒:“……”
她有些好笑。
不停地眨眼睛,软软的睫毛在他掌心轻扫。
“我不困。”
她抓住他的手,想把他的手扯下来。
但他的另一只手,又抓住她,把她的手按在一旁。
“睡吧。”
他抓着她的手,硬邦邦的手,抓着她。
粗糙的皮肤碰着她的手,就像是树皮在刮着她一般。
语气缓下来,不懂得心疼人,只知道这般动作。
想让她多睡一点。
“……”云姒被迫躺在床上,蒙着眼睛。
能感受到他在抓着她的手,感受到他就在旁边。
她深吸一口气,“我真的不……”
无奈。
“那……好吧,我眯一会儿。”
说罢,能感受到他抓着她的力度小了些。
当真是个不懂和女人相处的糙汉。
只知用蛮力,不知用其他。
云姒抿了抿唇,忍住笑意,闭上眼睛。
不挣扎了,慢慢放松。
……
……
……
中午时分。
终于能出发了。
云姒睡了一觉起来,精神奕奕地出门。
霍远恭在外面等着她,穿戴完毕,一声不吭。
看见她出来了,才直起身子。
两个人一起用了午饭,休息了半刻才准备出发。
他没有行李,只帮她背着她的包袱。
从头到尾都很少话,言简意赅,说话也是短短的几个字。
收拾得差不多了,他走过来,依旧淡言。
“走吧。”
吃饱喝足的云姒看着他,眨眼。
他往外走去,她很快跟上。
跟在他身后,像是漂亮柔软的小猫咪跟着冷淡高贵的大老虎一样。
老虎在前面走,猫咪在后面步伐欢快地跟。
她两手空空,一身轻松,跟着他走到门外。
“那个,行李要不我来拿?”
她善解人意地提出。
正说着,正想伸手去接过。
结果他忽然抓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冷冷淡淡的视线投过来。
“不必。”
伴(17)
结果他忽然抓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冷冷淡淡的视线投过来。
“不必。”
连拒绝也是这般,惜字如金。
给人以距离感。
总让人不知道下一句该回什么。
“……”云姒手指一缩,不动了,定定看着他。
他抓着她,手掌硬邦邦,就像是用粗糙的铁皮制成的一样。
很糙,磨砂粒感。
温热的温度,包着她。
抓紧了一下,随即松开。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嫌。
他收回手,然后,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咻——”
口哨声在寂静的村庄中回响。
很快——
远处,马蹄声响起。
穿过村庄的小路,啪嗒啪嗒,一路跑来,由远及近。
出现在远处的小路口处,很快,就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高大健硕的马,四肢健美,肌肉线条流畅。
是匹漂亮的好马,踏步而来,甩着马尾。
背着暗褐色的马鞍,低下头,喘息几声。
云姒慢慢收回手,放在背后,看着马。
霍远恭背着她的包袱,盯着她,“会骑马么?”
云姒转头看他,“我……”
面前只有一匹马,要么就两个人共骑,要么就再找一匹马来,分开骑。
她卡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
“不会。”
话音刚落,下一秒,她直接被抱上了马。
马匹的缰绳被塞到了她的手里。
“抓好。”
“……”她猝不及防,坐在马上,身子摇晃几下,傻眼,“那你……”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径直上了马,坐在了她的身后。
手臂碰到了她的腰身,松松地,就像是从身后揽着她一样。
她定了一下,身子微微僵硬。
他抓过了她手中的缰绳,在她耳边,声音低低,“坐好了?”
“……”她低下头,感觉到耳朵有些痒。
还有些热。
嗯了一声,被他的气息包围着,过分强烈,让她身体有些软。
脸皮子也在升温。
她咳嗽一声,故作镇定。
心跳在加快,但好在被她藏在了胸腔深处。
他听不到的。
她默默地抓着缰绳的尾端,身体微微绷紧,尽量让自己坐得端正。
不往后靠就不会碰到他,她低着头,小声舒了口气。
嗯一声,声音轻轻。
像是小猫被硬生生拖进大老虎的怀里一样,柔柔弱弱的小身板几乎都要被他所覆盖。
他不需要做什么,就能够轻松抱她入怀。
香气,溢满了他和她之间。
霍远恭面色平淡,手持缰绳,似乎并没有受她所在的影响。
得了她的回答后,缰绳一紧,马肚子一夹。
“驾!”
上过千百场战场的战马,瞬间跑起来的速度,几乎是一瞬间——
云姒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靠。
他的胸膛刚硬,就像是被锻造成型的钢铁般,往后靠过去,稳稳地,没有倾倒半分。
接住了她,他的右手松了缰绳,松松落在她的腰上。
似乎是怕她坐不稳,可能会摔下去。
“别怕。”
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伴随着风声,低低地,温暖滚烫而又诱人。
听得人耳朵都要酥掉半边,控制不住地颤颤,让人心动到要爆炸。
伴(18)
也许不是故意的,这只是他正常的声音。
但凑近时,伴随着他温热的呼吸,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塌陷。
马背上的颠簸慢慢平稳下来,他护着她的臂膀,力度越发清晰。
她的脖子缩了一下,似是有些敏感。
抿抿唇,不作声,默默地调整自己的姿势。
抓不住缰绳,就试探地,把手落在他的手腕上。
两只手抓着,晶莹白皙的手指,轻轻地覆上。
衬得他的手更黑了,也衬得他的手格外地大。
她默默地抓着,身子微微放松。
他一手护着她,一手驾马,感知到她的小动作,并没有说什么。
两侧,景色飞速远去。
马蹄声,箭步如疾。
……
……
……
下午时分,又一次逃课回来的林二宝,麻溜地跑回家。
丢下书包,熟练地跑去院子里,想钻狗洞,钻到隔壁家去。
毕竟昨日来了个看起来很凶的男人,又和他的姒姒姐单独进了屋子。
好奇心驱使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麻溜地钻过狗洞。
小身子刚刚爬过去,一抬头——
发现面前放着一只背篓。
用来装东西的背篓,竹子编织而成,静静地摆在狗洞前,上面用布蒙着。
似乎还有东西在动。
小二宝诶了一声,爬起来,蹲着,左右看看。
“这是什么?”
院子里很安静,空无一人,只有这一背篓摆在这里。
他抬起小脑袋往四遭看看,往日会晾在绳上的衣服不见了,摆放在角落里的杂物也都没有了。
平日里从来不会关的厨屋门,此刻也是紧闭着,铁锁锁上。
屋子的门也关着,到处都关着,被锁上,一副人走楼空的静谥模样。
一点人烟气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个背篓在这里,正正好,就摆在狗洞前。
似乎是专门留下来给他的。
林二宝好奇地掀开那层布,里面……
装着两只大兔子。
还有满满当当,差不多占满背篓一般的果子。
他倏然呆住。
里面的兔子,似乎是被什么给吓到了,一直在瑟瑟发抖。
连旁边的果子都不敢啃,只相互依偎在一起,变成又大又软的白软垫子。
垂着耳朵,安静如斯。
被掀开了布,见了光,它们还剧烈颤抖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在怕什么。
旁边大大的果子滚到它们身上,它们蜷缩着,不敢吭一声。
眼睛红红,模样可怜至极。
像是被恶人狠狠折磨过了一番。
二宝伏在背篓边缘,盯着那两只肥滚滚的兔子看,然后伸手,拿起了放在里面的一张纸。
轻薄薄的纸,打开,里面写了字。
简简单单的几行,似乎是知道他读书不好,认识的字不多,所以尽量写了简单的字。
原意是兔子和果子都送给他,她走了,归期未定,希望他健健康康长大,好好念书。
但留下纸条的人儿显然没想到二宝认识的字过分匮乏,只知道简单的几个。
二宝懵懂地看完纸上写的,又抬头看看周遭这空了人的境况,他抓着纸,倏然钻回狗洞,求助。
“娘——”
伴(19)
暮色降临,深夜。
月色隐入云后时分,官道上的驿站处。
门口灯笼高挂,静悄悄,四下的蝉鸣声一阵一阵,马厩里的马不时响起呼哧脚踏声。
偌大的驿站处,此刻正关着门。
夜里没有风,灯笼发出来的光阴蒙蒙,照亮着官道上的路。
来往是宽敞的道,四下无人。
道路上寂静一片,没了月光,远处什么都看不清。
长长地,蔓延至暗处。
驿站内,一楼的柜台上,掌柜正在烛光下,用算盘啪嗒啪嗒算着账。
算着账本,一页又一页。
门外忽地有马踏声传来,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口。
处在店内的老掌柜,正划拨着算盘的手停了一下,然后,舔一口口水,再翻一页,头也不抬,言辞含糊。
“小五,来人了,快去接。”
一楼无人,过路留宿的客人们都休息了,只剩下他和一个小杂役。
小杂役此刻正靠在一张桌子旁边打着瞌睡,肩膀上还挂着一块擦布。
脑袋不停往下掉,掉了又抬起来,抬起来又掉。
老掌柜叫他,他也没听见,还在迷迷瞪瞪地打着瞌睡。
明目张胆地偷懒。
老掌柜哼一声,厚实的手掌在柜台上猛地一拍——
“啪”一声,无比响亮。
直接把他的瞌睡虫给震跑,他瞬间就站了起来。
“……又……又来人了?”
外面有动静传来,他赶忙擦擦打瞌睡时流出来的口水,搭着擦布跑出去。
两条腿跑得飞快。
老掌柜打着算盘,斜眼瞧过去。
“嗤,臭小子……”
……
……
……
驿站外。
到了门口,霍远恭先下的马。
松了缰绳,马儿自动就停了下来,低下长长的脖颈。
喘着气,四肢象征性地活动了几下马尾轻甩。
马背上有些晃动,没了依靠,马上的人儿下意识就抓住了马鞍。
视线追寻着先下马的他,纤细的身子柔弱无比,摇摇晃晃,像是没有骨头似的。
眼看着就要摔下来,霍远恭站在马边,伸手接住。
把她抱了下来,像是抱小孩儿一样。
门口的灯笼阴蒙蒙,他的影子映在地上,浅浅的一片。
和她的交融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他接着她,稳稳地把她抱在地上。
没有月光,暗淡的光线落在他的眉眼,深邃分明,轮廓迷人俊美。
冷冷淡淡地,就像是披上了一层撕不破的皮,把所有情绪都隐藏在了皮囊里,什么都看不清。
克制守礼,冰冷刚毅。
不会对她做什么,似乎对她也没有别的心思。
把她放下来后,站稳,很快就松开了她。
拉开距离,不远不近。
淡离到让人很想撕破他脸上的那层皮,想让他露出那动情难抑的一面。
让人无比好奇,他心动后会是何模样。
是疯狂着魔而难以压抑的,还是……
云姒盯着他,忽然靠近。
像是轻盈的彩蝶般,迈一步,灯光下原本交杂在一起的影子,此刻就彻底重叠。
她靠近他,轻轻地踮起脚。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下颌微扬,鼻尖贴近。
伴(20)
他正要去拿马上的行李,她突然的靠近,让他停下了动作。
垂眸静望,抓住了她另一只伸过来的手。
牢牢。
“怎么了?”
在马背上被风吹了那么久,他的手还是暖的。
暖洋洋,虽然触感不太好,像是张很大的磨砂牛皮纸,但还是很让人喜欢。
暖得让人想凑过去蹭蹭。
她潋滟明艳的眸子微眨,脸蛋温婉,眼尾的泪痣略带一点艳。
不可方物的艳,凑近他,被抓住的手微缩。
定在半空,看着有些无辜。
“没事,只是你沾到树叶了,我想帮你拿下来。”
似乎怕他不信似的,她另一只手去够。
在他头上,他看不到的地方,葱白的指尖微凝。
妖力瞬间幻化出了一张树叶——普普通通,极为常见的树叶。
叶子拿下来,手掌摊开在他面前,她下巴微扬。
“看吧,叶子。”
撒谎也不打草稿。
脸不红心不跳。
反而还像是个邀功的小朋友般,看着他,眼神期待。
“你不谢谢我吗?”
语气温软而又欢快,渐渐熟悉了之后,倒是越来越不怕他了。
还可以这般自然而然地说话。
“……”霍大将军垂眸看着她手掌心上的叶子。
没作声,只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拿过她掌心的叶子,手重新背在身后。
“嗯,谢谢。”
依旧是寡言寡语,简单的几个字。
平淡得像是没有味道的白开水,品之无味。
完全就是根木头,大木头。
不解风情。
云姒眨眼看着他,慢慢露出笑意。
笑眯眯,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
他道完谢了之后,就去拿行李了。
行李背在背上,拉过马儿的缰绳。
驿站内的杂役跑出来迎接,他拉着马进去,云姒看着他,很快跟上。
……
……
……
安置好马,到了柜台。
霍远恭看了那老掌柜身后的门牌一眼,银两放下。
“两间上房。”
言简意赅。
正在算着账的老掌柜抬头,老花眼瞧着他。
来回看看,又侧过身去,看站在他身后的人儿。
一男一女。
男的一看就是官,来头不小的官。
女的倒是衣着朴素,身份普通的模样。
只不过长得挺漂亮,狐狸精似的长相。
站在男人身后,抓着他的臂膀。
动作还挺亲密。
看起来似乎是一位大人带着他的小妾出游。
藏匿身份,连随从仆人都没带。
心中有数后,老掌柜慢慢合上账本,年迈的身子转到后面,拿下一张门牌。
动作很慢,像是只苍老的树懒。
门牌放在霍远恭面前,声音含糊不清。
“就剩一间房了,旁的都被预定走了。”
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真话。
这处驿站是抵达京都之前的最后一站,不少人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好好休整一番。
尤其是皇帝寿诞庆典将至,全国各地的达官贵人都会匆匆赶来。
店家为了能溢价,往往会专门留出几间空房。
等到后半夜有过客者想歇脚,房费可以收得更高。
简称,坐地起价。
心里精得不像话。
伴(21)
因为知道,面前这位不知道身份的大人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没有身份,自然就不会得罪,也能省下一间房。
算盘算得啪嗒啪嗒作响。
算得快,自然叫人难以察觉。
霍远恭身后,云姒微微探出头来,眼睛似乎有些亮。
一间房?
那不是……
正好?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霍远恭指节轻叩,正要出声。
不想,他身后的人儿轻轻地扯了他一下。
他停了一下,微微回头,“怎么了……”
漂亮动人的人儿凑在他耳边,“我困了,能不能快些?”
“真的很困很困,很累很累,好想睡觉……”
澄亮的眼神就像是奶乎乎的小猫一般,湿溜溜的,带着撒娇的语气。
可怜兮兮,眼巴巴地望着他。
叫人想忽略都不行。
抓着他,她的手很软,还带着些许凉意。
大概是被一路骑行的风给吹凉的。
霍远恭停顿住,黑幽的凤眼与她对视上。
一片寂静。
半响。
虽然是略带刻意的撒娇,但对于不解风情的木头而言,似乎还是管用的。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拿过了牌子。
“先上去吧。”
他对她道。
转而,他看向在一旁候着的杂役,眼神淡了些,“送点热水上来,尽快。”
倒是没有再在一楼多停留的意思了。
云姒抓着他的手臂,忍住笑意,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
装作困到要睁不开眼睛的样子,揉揉眼睛,跟着他上楼。
心满意足。
……
……
……
房间是在第三层。
旁的人都睡了,房间都暗了下来。
穿过走廊,进到屋子。霍远恭先去点了灯。
灯光亮起,屋子里的布局映入眼帘。
毫不意外,这里只有一张床。
正正好,能容纳两个人睡。
云姒看了那床一眼,然后,乖乖坐在茶桌旁,看着他点灯。
待屋子里的各处都亮了起来,霍远恭一转身,就看见云姒正坐在那里,支腮含笑地望着他。
也不说话,安安静静。
衣裙很素,却丝毫压不住她眉眼的灼艳。
像是只在山野里长大,靠着山间灵气哺育的野狐狸。
又纯又媚,透着不可言说的风情劲儿。
明明没有动作,却分外勾人。
勾得人眼睛控制不住地想放在她的身上,难以离开。
冷情冷心的霍远恭,平静地看着她。
定定几秒,随后,视线移开。
落在一侧,淡淡。
“早点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她斜斜支着腮,闻言,挑了一下眉,毫不意外。
毕竟是根不解风情的大木头。
他会主动留下,那反倒是怪了。
她看着他走向门口,就要开门。
她轻咳了一声,很是适宜。
“只剩一间房,将军给了我,那将军打算睡哪里?”
霍远恭开门的动作停了一下,侧目,侧脸轮廓冷峻。
“我不睡,就在门口。”
“……”她忽地一愣。
“你不睡?”
他回眸,眉眼平静,“这里向来人多眼杂,来往的人众多,单关上一层薄薄的门未必安全。”
“……”
所以,他不睡,要一整夜守在门口?
伴(22)
她慢慢站了起来,单手撑在桌面。
“可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也会累的。”
温声的语气,带着几分关切。
霍远恭垂下眸,面色淡然,没有变一下,只道:“无妨。”
不是逞强,确实是实话。
在边城打仗久了,战事最吃紧时,他甚至有过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时候。
一个月下来,往往睡不了几场觉。
每日每日眼睛熬出血丝,头疼欲裂。
有时还会流鼻血。
那般艰难困苦的时日都能挨过,熬了数年。
现在仅仅只是一夜不睡而已,于他而言,确实无妨。
说罢,他开了门。
门外的走廊很暗,静悄悄,地板也没有能休憩的地方。
眼瞧着他要走出去,云姒一下子就跑过来。
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住他。
“别,进来睡吧。”
倒是没了要开玩笑调戏他的意思,是真的心疼——心疼他的身体。
虽然不知道他之前是不是也是这样,经常在外风餐露宿,但现在毕竟有条件,他可以不用待在外面的。
云姒双手抓着他,想把他拉回去。
但木头不仅是木头,同时还是座庞然雄壮的大山。
身高体重摆在那里,稳稳地,动也不动一下。
她妄图想拉动他,就像是一只小猫咪妄图能拉动一只成年雄虎般。
差距太大了,不论是体型,还是力量。
她尝试拉了他好几下,都没拉动,反而把自己拉得够呛。
她微微喘了一口气,抬眸看向他。
“里面有多的被子,打地铺将就一晚也可以的,比在外面舒服。”
霍远恭视线落在她抓着他的双手上,又平静望向她的脸。
走廊外昏暗一片,只有敞着门的屋里有光。
微微昏黄的光,映着她的身影。
柔软的长发仿佛被染上了一层光,淡淡的光影,娥眉青黛,眼珠子很黑,晶莹透亮。
望着他,眼神中带着执着——
就是要把他拉回去的执着。
四下无人,她又是孤身一女子。
这般拉着一个成年男人进屋……
于情于理都不合。
说不过去的。
向来重视礼节的霍大将军,垂眸注视着她,平静说:“你我孤女寡男,共处一室的话,万一被人瞧见了……”
她盈盈的眼一眨,再次拉他。
显然并不介意。
“不会被人瞧见的,你快……进来。”
她费着劲儿,终于能拉动了。
勉勉强强,把他拉了进来。
他个高,又强壮,肩膀比在山林里打老虎的猎人还要宽厚,精悍。
关上门,影子映在门上,就像是只闯进门的野兽般,大得吓人。
她喘着气,叉腰看向他。
他静静与她对视,手臂垂落,慢慢背在身后。
倒是没有再想出去的意思了,就这般盯着她,似乎想看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当真是根木头,木讷又死板又不会主动的木头。
她缓了一口气,转身,去柜子里找多余的被褥。
一般客栈里都会有的。
多备一床,以备不时之需。
云姒翻出来,回头,“就将就一晚,好么?”
语气就像是在哄熊孩子一样。
伴(23)
好声好气,给出台阶,好让他下。
霍远恭安静站在那里,没有动。
一声不吭,只望着她。
两个人之间的身份摆在那里,注定会有隔阂。
依照他的性子,这辈子大抵是不会主动了。
只能由她来,主动一点,拉近距离。
她回头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
从柜子里抱出备用被褥,放在地上,开始铺。
铺陈开来,把枕头放好。
不多时,楼下的杂役把热水送上来了。
云姒用热水简单擦洗了一下。
擦洗完毕,一扭头,发现他还站着旁边。
盯着她,一直看着。
明明方才还想着要避嫌,这会儿倒是不避了。
她解了外衣,方便擦脸擦手,他作为外男,理应转过去。
可现在……
她咳嗽了一声,放下毛巾,“那个……”
“时候不早了,我先去睡了。”
漂亮又诱人的寡妇,单衣薄裙,擦了脸,脸蛋白中透着淡淡的粉。
空气中的花香若有若无,伴随着她的动作弥漫开。
是无意的。
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人的欲望无限放大。
原本静谥的环境,仿佛也因为此而添上了几分暧昧的色彩。
说不出,道不明。
两个人之间的自然似乎都因此变了味。
他没有说话,只看着她走到床边。
两个人再次对视上,她拉过被子,默默躺下。
盖好,闭眼。
“你也快睡,明天还要赶路呢。”
虽然气氛有些许微妙,但她的语气还算自然。
是真的不怕他一个成年男人会对她做什么,躺好,安心闭目。
也不知该说她是心大还是单纯。
霍远恭孤只身影站在油灯边,依旧望着她。
静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
……
……
灭了灯,屋子里彻底就黑了下来。
这下子,更安静了。
外面一片夜蝉再叫,屋里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云姒躺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子。
侧着身,对着床外,明亮的眼睛看着地上睡下的人,微微扬唇。
感觉他一在,安全感就能溢满她的身体。
全身心都能放松下来,心脏在叫嚣着满足。
她抱着被子的一角,当成是他。
安静地盯着,抿唇弯弯。
心情很好,让她一点睡意都没有。
只像是望夫石一样,眨也不眨地盯着。
借着黑暗,明目张胆地偷看。
半响。
他忽然出声,声音在黑暗中略带着点哑意,淡淡。
“不是困了么?还不睡?”
声音不大,似乎是能察觉到她在偷看。
淡淡的一句问,摸不出情绪变化。
“……”正在明目张胆望夫的某人,顿时一定。
随即,故作镇定地闭上眼睛。
不回答,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虽然心惊于他的敏锐度,但还是厚着脸皮,掩耳盗铃。
闭着眼睛,乖乖不看。
黑暗中又静了半响。
随后,只听到他再次出声,平淡说:“如果有想问我的,随时可以问。”
“不用在意我的身份,也不必怕我,知道么?”
他知道她没睡着。
所以,这些话,是对她说的。
大抵是以为,她盯着他看,是有话想说。
伴(24)
只是碍于某种顾虑,不敢说。
所以便让她别怕他,放开些。
他不会吃人,更不会吃了她。
“……”她侧躺着,慢慢睁开眼睛,安静看过去。
“我……可以问吗?”
他低缓地嗯了一声,表示可以。
没什么架子,似乎也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
平等地交流,一对一。
抱着被子的云姒,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思索了一下。
“你有未婚妻吗?”
猝不及防的一问,还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问题。
原先以为她会问些到达京都后的问题,结果……
躺在地铺上的霍远恭,沉默了一下。
然后,平静回答:“没有。”
预料之中的答案,云姒无声勾起唇角,很满意。
“那,霍家就只有你,没有旁的亲人了?”
惜字如金的霍远恭嗯了一声。
“还有你。”
他又淡淡说了一句。
意思是,她也是霍家人。
他认可她。
她挑了一下眉,笑意加深。
“所以,等到了京都,我该住哪里?霍府么?”
没有其他人,就他和她?
问题开始一个接着一个。
霍远恭语气如常,回复:“没有霍府,只有将军府。”
“若你愿意,可随我一同住将军府,若不愿……”
“我会再去找别的宅子,不会委屈你。”
是真的有要好好安置她的意思。
大抵是出于他那强烈的责任心,又或者是想替他哥好好照顾她。
总之,他对她还算是不错。
宽容又思虑周全。
云姒静静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抿唇。
“我住在将军府,会不会不合适?”
“万一被人瞧见了,再被有心人传出去……”
霍远恭声色清淡,语气从容:“所以,你要不要考虑,换个身份?”
“……嗯?”她倏然抬眼。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天子脚下的地方,和后丘不一样。”
难得说这么多字,他不疾不徐,一字一句,想让她理解。
“在京都,寡妇的身份,会被认为是不吉的象征。”
“往小了说,是克夫,往大了说,也可以是克国。”
“当今陛下信封神佛,更信相克之道,若是传到陛下耳里,再被添油加醋一番,恐怕到时……”
“我也保不住你。”
“……”她有些怔愣。
抱着被子,慢慢坐起来。
“难不成,就因为我是寡妇,就要被砍头?”
……这是哪国的法???
她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皇帝是疯了吧???
霍远恭没有做言,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一阵静默。
像是在默认,又像是在给她考虑权衡的时间。
云姒坐在床上,有些懵。
“那……那你说的换身份,是什么意思?”
“难道,可以把我的身份换成不是寡妇?”
霍远恭动了一下,似乎在看她。
藏在黑暗深处的眼神,静悄悄,无声无息。
宛若极为擅长埋伏的毒蛇,嘶嘶吐着蛇信子。
语速本就不快的声音,在黑暗下,更是无限放慢了不少。
逐字逐句。
“只要你自称是云姑娘,而不是霍娘子……就好了。”
“其他的,我可以来安排。”
伴(25)
他是手握重兵的当朝将军,又刚刚打了打胜仗。
一时间风头无两,想要什么自然是轻而易举。
一句话的事情而已,他若是想,随时可以。
一切,就看她情愿不情愿。
云姒沉默了半响,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他这是要她隐瞒自己已婚的身份,让她自称尚未出嫁的姑娘。
只要她不说,他再暗中安排……
寡妇的身份就能顺理成章地消失。
天知地知,他知她知。
旁的,一概被蒙在鼓里。
这……
她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回答。
挑不出毛病,但也有很大的风险。
万一被人发现了,或是被人当众指出来……
那岂不是变成欺瞒官府,知情不报?
她犹豫:“这样……可以么?”
“会不会……不太好?”
她是思虑周全的,轻易不会迈出这一步。
霍远恭似乎会料到她会这般回答,说:“你与我哥尚未到官府登记,算不得正式的夫妻,若是查起来,便是官衙想究,也无处可究。”
“更何况……还有我在。”
“不会有人深究,我会护你周全。”
“……”她歪了一下脑袋,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登记?”
这件事,她记得她好像没有和他提过。
霍远恭稍许停顿,语气平平。
“新婚夫妇成婚要登记上册,必须要两人亲自到官衙验证,而我哥久病缠身,不可能再有体力出门……”
接下来的话不需要他再多说,她也已经明白到了。
确实很容易猜,是她想复杂了。
她抱着被子,软绵绵,歪头盯着他。
抿抿唇,问出了一个她心中一直很想问的问题。
她问:“哥哥离开了,可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
“你和玉川公子的关系,很不好么?”
她是一个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单纯地好奇。
他很宽容,似乎什么都可以回答她。
她坐了起来,他慢慢地,也坐了起来。
黑暗中,与她对视,平淡冷静,冷静得不像是一个正常人。
即便是在面对她提出的,逝去的亲人的问题,他也是这般,淡如水,无波无澜,没有悲伤情绪的起伏。
只停顿了良久,平静道:“不是不好,只是,许久未见了,我已经不记得他是何模样了。”
也许曾经是有很深厚的兄弟情谊,但时间总能冲淡一切。
尤其是对于一个常年在外打仗的人来说,长时间面对死亡,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的情感已经渐渐麻木了。
不知兴起,也不知感伤。
只冷酷而又麻木地活着,脑袋里不再装着其他。
心脏空空。
面对过太多人的死亡后,即便是自己的亲哥之死……
他也很难有过多的情绪。
只是隐隐若失,相对无言。
像是一把被千锤百炼锻造成钢的利刃,全身都是冷冰冰的,已经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
哪怕是他想有,也无力。
只能接受。
他的视线慢慢转移到了地面,垂眸淡淡:“我七岁离家,从此再未见过他。”
伴(26)
“一直到现在,再见时,他已化为了尘土。”
“说不伤感,那是假话。”
“但要说很伤感……那也是假话。”
因为淡了,所以,只有满地的沉默和怅然。
“这种感觉,你可明白?”
最后的低喃,带着些许轻音。
他看向她,敛着情绪,宽厚的肩膀似乎在微微佝偻。
脊柱弯曲着,褪去那与生俱来的疏离压迫感。
只像是个微微露出柔软内心的脆弱男人般。
惹人同情,惹人怜惜,为他心疼。
云姒安静地望着他。
她的确吃他的这一套,吃软不吃硬,很容易心软。
安静听着他的声音,她抱着被子的手微紧。
微微收紧,下意识地想要掀开被子下床,想去抱抱他。
但,理智告诉她不行。
还不能抱,身份摆在那里。
若是抱了,怕是要暴露她的心思。
她紧紧抓着被子,忍住自己的冲动。
他在看着她,眸色漆漆,像是有魔力般,吸引着她,吸引着她的目光。
她坐在床上,一下子别开视线。
有些仓促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心脏跳得莫名地快。
扑通扑通。
霍远恭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静静注视。
她嗯了一声后,屋子里就再次安静了下来。
她没有再问,他也不会主动开口,只这般望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继续问。
她松了被子,又转头看看他。
见他在望着自己,她轻咳了一声,说:“我……”
“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和玉川公子的事吧?要不要……我简单说一下?”
略带生硬地转移话题,声音还带着些许干巴。
霍远恭望着她,没有做言。
似乎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只见她思索了一下,掀开被子,下床。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睡眠时间,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夜谈时间。
白日里没有说的,在黑暗中,似乎就没了那层顾忌。
她提着裙摆,走到他的地铺上,坐下,与他面对面。
没有点灯,但两个人的夜视能力都很好,都能够清晰地看向对方。
她在他面前坐下,衣裙单薄,青丝散落。
熟悉的花香伴随着她的动作而来,在空气中,化作轻风。
像是只沾染着花蜜的漂亮彩蝶,轻飘飘地落在他的面前,主动凑近,小声。
“其实……”
霍远恭眸色沉淀,定定看着她的脸,落在膝上的手,不动声色收紧。
她的发梢落在他的手上,她凑近他耳边,悄悄说:“玉川公子是个好人。”
“当初我差点要被卖去一户屠夫处,是公子不忍,这才买下了我,让媒婆说亲。”
她凑在他的耳边,温热馨香的呼吸就像是在他身上下蛊一样。
从耳根子开始,如触电般,酥酥麻麻崩裂开,一直蔓延到全身。
仿佛灵魂都在发颤。
敏感到连脊骨根子都在抖,兴奋又难耐地抖。
他凝着近距离的她,耳根子仿佛都坏掉了,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全身心的感官,只能感受到她靠近时的体温,还有馨香。
无限放大。
感官,以及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