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29)
“来人,将落绯拉下去!关到断狼山禁足三百年!”
天后娘娘这次是真的狠下了心。
为了保住她,只能当着众人的面惩戒。
狠狠惩戒。
不然,天帝陛下恐怕不会满意。
“娘娘——”
落绯哭得梨花带雨的,宛若一个泪人。
被强行拉走,她还仍旧不死心。
挣扎着,怎么都不肯走。
“娘娘您不能这样——娘娘您不能这样对绯儿——”
“绯儿不是故意的——您不能这样啊——”
她哭喊的声音远远地,尚且能听到。
撕心裂肺,凄厉大哭。
瑶池殿内,天后娘娘坐下。
听着她远远传来的哭喊,她侧支着手,按着发涨的眉心。
心疼,不忍。
却也……
实在是没有办法。
她今日这般公然违抗天帝的命令,她必须做出处罚,才能服众,也才能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否则,若是换做陛下亲手处理,那恐怕——
她就不止是幽禁那么简单了。
天后娘娘叹息,久久未语。
只感觉头疼。
其他花仙们也都安静地站着,站在一旁。
没有人吱声,纷纷静默,不敢惊扰。
瑶池殿内,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依旧仙气缭绕,静谥安宁。
……
……
……
……
天上的日子一天,人界的时光一年。
蔷薇仙子的事情处理完后,人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平安自在的两个月,没有什么人来打扰。
入了冬之后,第一场雪很快就开始下了。
紧接着,第二第三第四场雪接踵而来,纷纷扬扬,落在小镇上方,下个没完。
下着雪,小镇靠近山脉北边的小屋内。
稻草屋顶原本的颜色已经被皑皑的白雪所覆盖,盖得厚厚的一层,在昏沉沉的天空底下,白得亮晶晶的,就像是一层镶嵌了细碎钻石的地毯般。
亮晶晶地折射着那天际的光,折射出了清透漂亮的颜色。
白得晃眼,又分外地干净清澈。
雪下得不大,但依旧很快就把扫干净的院子铺满了薄薄的雪。
丝丝绒绒的,浅浅的一层。
踩上去,会落下一层清晰的脚印。
冰冰凉的,很快就又会被雪所覆盖。
山上的萧瑟的寒风吹来,将屋顶上的雪簌簌落下。
那烟囱里袅袅冒出来的热烟,也很快被这漫天的寒气所吞噬。
消散在天际,变成了雪,再度落下。
无声无息。
小灶房内。
那穿着一身厚厚棉衣棉裤的少年,正蹲在那里,添柴火。
脸蛋白白净净的,脸上多了些肉。
睫毛又长又细,眼珠子又湿又软。
火光倒映着他白皙清瘦的脸庞,他高了些,却依旧带着稚气。
嫩乎乎的,小小的手抓着长棍子,在通灶台下的柴火。
防止里面的火熄掉。
此时,锅里正煮着东西,盖着盖子,热气腾腾。
放眼望去。小灶房里被收拾得很干净。
添置了新的柜子,还有碗。
他弄好了柴火,然后便搬来小凳子,放在柜子前。
踩上去,踮脚,把柜子上的碗拿下来。
洗干净,呼哧呼哧地,身体矮矮小小的,动作却很娴熟。
劫(30)
端着热滚滚的,新鲜出炉的鸡汤,穿过满是雪的院子,将鸡汤端进了屋子里。
放下鸡汤,他擦了擦手。
跑到床边,把床上的狐狸抱了起来,抱到桌子上。
“小狸,我们要吃午饭了哦。”
“你饿了对不对?饿了也要洗爪子,洗干净了才能吃。”
“……”又被揉脑袋的狐狸,嗷了一声。
抬起爪子,放在他的手中。
身后漂亮蓬松的尾巴摇啊摇。
弧度勾人。
小少年高兴地咧开了唇。
靠近,亲了它一下。
很用力。
“小狸真乖。”
他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却已经能像是个小大人一样照顾它。
通人性的狐狸,安静坐在桌子上,看着他。
眼眸微微温柔。
他低着头,很小心很仔细地给它擦着爪子。
擦完这只,又擦这只。
其实它不脏,平日里基本不下床。
下床也基本被他抱着,根本没什么机会沾地。
但他依旧还会这样,欢喜地给它洗爪子。
似乎是觉得,自己被需要了一样。
总是会很认真。
狐狸垂着尖尖的耳朵,安静看他。
他擦完,它又凑过去舔了他一下。
表示亲昵。
他又笑开了,欢喜地笑着,抱住它。
“坏小狸,都是你的口水啦!”
他蹭着它,笑弯弯。
“这边也要。”
他的脸侧过了另一边。
狐狸善解人意地照做,舔舔他的另一边脸蛋。
他很高兴,高兴得又亲它。
恨不得整个都黏在它身上。
“小狸真好,最喜欢小狸了~”
“……嗷~”
我也最喜欢你了~
它蹭蹭他。
……
……
……
用饭时,少年会把肉都优先给他的狐狸吃。
等把他的狐狸喂饱了,他才会吃剩下的。
心满意足。
“小狸,今天学堂的先生说了,我可以去他那里念书。”
他喝着剩下的鸡汤,说。
“先生说我的天资很好,可以给我免学费。”
“他还说……只要我好好念,等将来,我就能考上大官,挣很多的钱。”
他放下碗,想了一下。
很认真。
“等我挣很多很多的钱了,就买个很大的房子。”
“到时候,我就买很多很多肉,都给你吃。”
“大房子也给你住,只要我有的,都给你。”
“……呜?”
漂亮的红狐狸,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微微歪头,眨眼。
似乎浮现出了几分笑意。
这孩子……
真单纯。
还真的不怕被她给卖了。
似乎是怕它不相信,少年盯着它,抿唇。
逐字逐句。
“真的,只要我有的,什么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答应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除了我,你不可以做别人的朋友。”
“谁都不可以。”
他很认真地在强调。
强调了一遍又一遍。
“……嗷~”
狐狸无奈。
知道了,傻子。
少年咧了咧嘴角,双眼弯弯。
微微下耷的眼睫又软又密,看起来很乖,也很暖。
“小狸真好。”
他放下筷子,又跑过来亲它。
亲亲它的耳朵,还有鼻子。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动作。
狐狸甩了一下尾巴。
“嗷~”
你也好。
劫(31)
用过午饭后,雪刚刚好地,停了。
尽管天际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但山上吹来的风小了许多,天也亮了些。
白蒙蒙的,雪映着天,天也照着雪。
交相映衬,萧瑟寂寥。
院子外,那蔓延至山上的树林子分外荒芜。
被大雪覆盖着,树梢上光秃秃,没有叶子,只有枝头积满了霜。
霜挂吊在上面,呈冰锥状。
晶莹剔透的,冷冰冰,就像是天然的宝石项链,能折射出天空的颜色。
院子内,少年洗了碗,然后踩着小凳子,踮脚,把碗放在了高高的柜子上。
做好这一切了,他又丝毫不停歇地,拿起扫帚,扫院子里的雪。
“沙——沙——”
他小小软软的身子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
手指被冻得通红,有些裂开。
他也像是没有感觉般,还在认真地扫雪。
把偌大的院子里的雪,扫到外面去。
狐狸待在屋子里,屋子的门敞开着,它能看见院子里少年的身影。
外面天气冷,外加这里位置不好,总对着风口,所以温度总是低那么几度,相较于小镇内而言。
它看着那一整天忙着,都没有停下来过的少年,凝了凝。
想下去,但是又不想给他添麻烦。
若是下去了,他又得烧水给它洗爪子。
到时要做的事情又多了好几件。
他只会更累。
啧……
狐狸坐在床上,甩了一下尾巴。
看了看那扫了还没够一半的雪,思索了片刻。
随后,它轻轻一吹。
院子外,风起了。
原本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风,又有了要变大的趋势。
席卷着地面的雪,猛烈而又强势。
少年扫着的动作停了停。
脸蛋白乎乎的,眼珠子黑漆漆的。
被这不知从哪里起来的风吹着,吹得发梢扬起,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转身,远远地,看向了屋内。
屋内的床上的狐狸,立刻趴下。
垂着两只尖尖绒绒的耳朵,软绵绵地,趴在床榻上。
瘫成了一张毛茸茸的饼,乖乖的,不动。
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少年定定地盯着。
盯了好几秒,然后垂眼。
看向了地上的雪。
雪已经被那不知从哪里来的大风吹到了墙角。
正正好,就在院子大门边。
整整齐齐,堆成了一座小雪山。
原本的地面暴露了出来,光秃秃的,暗褐色。
上面没有一丝晃眼的白,被风吹得干干净净,恰到好处。
少年安静地看着,那抓着扫帚的小手微微收紧。
垂着纤长柔软的睫羽,颤了颤。
白软软的小脸蛋上,没有什么表情。
诡异的平静。
而后,他一句话没说。
放下扫帚,拿着箩筐,装满门旁边的雪。
将雪倒到了门外的树林子里。
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
把残雪清理好了,他进来,关上了大门。
“……呜?”
那趴在床上的狐狸,竖起了毛绒绒的耳朵。
抬头,看那院子里的少年。
少年打了井水,想要洗一洗手。
井水是暖的,温温的暖,像是被太阳照射了一整天一样。
他被冻得有些开裂的手,碰上去。
劫(32)
井水清冽干净,触手可及的暖,暖洋洋的,暖着他。
他的动作又停了一下。
然后,垂着眼,依旧什么都没说。
像是没有察觉到这些异样似的。
洗干净了手,拿干毛巾擦了擦。
走到屋里,把床上柔软漂亮的狐狸抱了起来。
蹭蹭它,微微弯起了唇角。
“小狸。”
“……嗷?”
狐狸抖抖耳朵,尾巴尖若有若无地摇晃。
色彩艳丽,鲜明夺目。
少年抱着它,弯弯着唇角,什么话都没说。
似乎只是想叫一叫它。
他揉了揉它的肚子,然后抱着它,坐在了桌子旁。
把学堂先生送给他的书打开,翻到第一页。
抱着狐狸,抵着它的脑袋,声音轻轻。
“我们一起百~万\小!说吧?”
“先生说,只要我学完了这本,就可以去找他了。”
“到时候,我带你去学堂玩,好不好?”
他此刻真的像是一个魔怔的人了,随时随地都在和一只狐狸说话。
哪怕狐狸有可能听不懂,他也自顾自地,就这么自言自语。
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似的。
看起来画面一度有些诡异。
狐狸坐在他的腿上,嗷了一声。
大尾巴安静地蜷在他的肚子上。
视线落在那本书时,它歪了歪脑袋。
这是……
《三字经》?
“……”
它的耳朵顿时耷拉了下来,靠在了他身上,感觉有些无趣。
“呜~”
无聊。
少年像是能听得懂它在说什么似的,亲了它的耳朵一下,软软地,强调。
“我很快就会看有意思的书了,等我把字识全。”
“先生说只要我能学会这本书里的字,就能看懂很多的书。”
“到时候,你想看什么,我们就一起看,好不好?”
他总喜欢“一起”这个词。
做什么事都要一起。
狐狸心口一软。
“嗷~”
它没再说什么,只是仰头,舔了舔他。
他一下子地弯了眼,抱紧了它。
手覆在了它软软的小腹处,不时揉着。
“乖小狸。”
“……嗷。”
它不乖。
只是得迁就着他罢了。
狐狸百般聊赖,《三字经》它曾经看过,也抄过,所以没什么兴趣。
但他要看,它也只能看着。
一度有些走神。
少年看得慢,但也看得认真。
一边抱着它这团大暖炉,一边安安静静。
看完一页,就翻一页。
仔仔细细,时不时还会低头看它。
“小狸你困了吗?”
“……嗷~”
困。
少年笑了,蹭蹭它。
“那睡吧,放心,我不会摔着你的。”
意思是,他还不会放开它,让它去床上睡。
“……”
狐狸没精打采。
拗不过他,它只好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嗷~”
我睡了啊~
它睡前还不忘和他说一声。
少年揉揉它的耳朵,“睡吧,乖狐狸。”
狐狸蹭蹭他的手心,这才闭上了眼睛。
睡了。
没心没肺。
少年抱着它,继续百~万\小!说。
一边轻轻地摸着它的背,一边静静浏览。
没再说话。
屋子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有那不时细微响起的翻书声。
一页,又一页。
劫(33)
皇宫。
此时,长信宫。
宫殿门紧闭,窗户紧缩。
冬季萧瑟,寒风凛冽。
宫女太监们步履匆匆,端着水盆,从门口进进出出。
水盆内,干净的温水浸满了血液。
毛巾上都是发黑的脓血,又粘稠又臭,还一度结了块。
宫女们端着干净的水进去,很快就又端着满是血水的水盆出来。
宫殿内,那杀猪一般的哭喊声,凄厉而又痛苦。
哭着,喊着,还有挣扎声。
瓷器摔砸在地上的声音。
“滚开——通通都给本王滚开——”
“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啊!!!!好疼——”
太医们提着药箱,进去了一个又一个。
宫殿外,一身华衣的皇后娘娘,双眼发红,神情急切。
“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
“不是不疼了吗?怎么现在又变成了这样!?”
贴身侍女扶着她,也是一脸忧色。
“娘娘,娘娘您先别急。”
“太医已经进去了,没问题的,应该没问题的。”
“太医——”
说曹操曹操到。
太医院院长汗涔涔地,从宫殿内出来。
着急忙慌得,连门槛都差点没注意,差点被绊倒。
守在门口的太监们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娘……娘娘……六……六殿下他——”
“他怎么样了?!”
皇后娘娘冲上前,声色激切。
“说啊!他到底怎么了!?”
太医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磕巴。
“六……六殿下他的腿……”
“本来是接好了,也……也要愈合了……但——”
但不知何故,一夜之间——
他的腿又沿着原来的刀口,又一次断了。
血流不止,断腿被丢在了地上。
他痛到昏厥,直至今晨才被发现。
他们紧急抢救,忙活了整整三个时辰,这才勉强接上,止住了血。
太医磕绊说:“娘娘,六殿下的腿……臣等已经尽力了。”
“右腿已经接好,但尚且还需要再观察几日。”
“六殿下现在情绪激动,臣等已经开了安神止疼的药。”
“还请娘娘放心,臣,一定尽力医治殿下。”
皇后娘娘一把就推开了他,闯了进去。
“离儿——”
她声音一度激切哽咽。
“我可怜的离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满屋子的血腥味,几乎要把她给逼疯了。
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了!
离儿的腿,接好了又断,断了又接,接了又断。
没完没了,仿佛永无止境。
她扑倒在了床边,双眼含泪,抓住了钟离的手。
悲痛而又哀伤。
“离儿……”
可怜的六皇子,已经哭喊到没有力气了。
加上失血过多,腿部的剧烈疼痛一阵又一阵的,折磨着他,从肉体到精神上。
他躺在床上,苍白着脸。
原本壮实的身体,在短短两个月内,彻底地虚弱了下来。
吃不进饭,喝不下水。
像是被针扎过的气球似的,干瘪了下来。
没有精神气,嘴唇发白。
明明是寒冷的冬天,他却疼出了满身的汗。
虚弱无力,被折磨得双眼无神,呆呆地看着前方。
奄奄一息的,像是马上就要死掉了一样。
劫(34)
爱子心切的皇后娘娘坐在床边,抓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恨不得此刻躺在床上的是自己,而不是她的孩子。
“离儿……我的离儿……”
充满了血腥味,密不透风的宫殿内,所有人都静默,站在了一侧。
寂静的宫殿里,只回响着一位母亲悲痛欲绝的哭声。
痛彻心扉,直叫人揪心。
“谁来救救我的离儿吧……求求哪位神仙来救救我的离儿吧……”
“离儿……我可怜的离儿……”
“谁能来帮帮你啊……离儿……”
……
……
……
“陛下驾到——”
气氛沉重的长信宫外,那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
打破了这一处的僵凝。
气宇轩昂,威严沉稳的明黄色身影出现时,那坐在床边的皇后娘娘,仍旧处于悲痛之中。
掉着眼泪,抓着她的孩子的手,痛哭。
根本没看那走进来的帝王。
帝王看着哭哭啼啼的皇后,也是面色沉重。
没说什么,背负着手,看向了他带来的人。
一名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法号为——明净。
“明净大师,还请您给看看,朕的孩子……身上可是有什么问题?”
他虽然不信这些鬼怪之说,但这两个月来,发生在离儿身上的事情实在是太诡异了。
腿接上,好不容易长好了,结果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断开。
再接上,再长好,结果又断了,就因为不小心碰了一下。
短短两个月,离儿的腿整整断了两次。
加上这次,一共就是第三次。
像是中了邪似的。
饶是帝王不信这些,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只得请他前来,一看究竟。
明净大师,传闻中不惧邪祟的第一人。
因能杀妖灭魔,故而远近闻名。
百姓们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都会去找他。
他身穿着一身朴素的袈裟。
戴着佛珠,面容方正,剑眉鹰鼻。
一身是刚正凌厉的气势,丝毫没有那寻常出家人般的慈眉善目感。
那不加掩饰的锋利眼神,就像是骁勇善战的老鹰般,扫了扫床上的人。
看了没几秒,他面向了帝王。
双手合十,语气平和。
“阿弥陀佛,陛下,六殿下他……的确是受了邪祟所侵。”
此话一出,宫殿内的人俱惊。
个个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还在潸然落泪的皇后娘娘,闻言,立刻看了过来,声音一度过于尖锐。
“你说什么?!”
明净大师双手合十,微微低头。
“阿弥陀佛,娘娘,贫僧认为,已有邪祟入了殿下的身体,在他的身上……下了诅咒。”
皇后娘娘双眼瞪出,栗栗危惧。
“诅……诅咒?!”
帝王眉头紧锁。
“大师,那可有法子医治?”
明净大师面色不变,淡然不惊,“自然是有的。”
说着,他掏出了一个铃铛。
金色的铃铛,叮铃叮铃的,清脆作响。
声音煞是好听。
“将此物挂在殿下床头,每日摇铃两个时辰。”
“不出三日,邪祟俱除,殿下,自然也就能好起来了。”
皇后娘娘接过了那铃铛,“当……当真?”
劫(35)
“自然。”明净大师垂眼,施礼。
“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皇后娘娘大喜。
“来人,快,快,把这铃铛挂上!”
帝王也明显松了口气。
“如此,便好。”
明净大师双手合十,思笃了片刻。
而后,他看向帝王,询问。
“陛下,恕贫僧冒昧。”
“在六殿下出事之前,不知他可曾去过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
“六殿下的邪祟虽除,但源头不灭,终究还是个祸患。”
“贫僧既然来了,自然是要除害的,还请陛下透知一二,贫僧也好除去那害人之物。”
帝王没说话,也没来得及说话。
皇后娘娘直接脱口而出:“两个月前,离儿与本宫回了趟秦州老家。”
“回来的途中,经过了一个名叫山水镇的地方。”
“离儿就是在那里出的事,回来之后,就一直重伤未愈。”
“本宫当时就瞧着那里不对劲,所以本想着快些带离儿离开,却没想到——”
她眼泪夺眶而出,又有些不忍再说下去。
想到这段时日离儿受的苦,她的心就痛。
懊悔不已。
早知道,当初就不带离儿一起走了。
皇后娘娘抽泣。
明净大师了然,微微低头。
“如此,贫僧明白了。”
他转向了皇帝,款款施礼。
“陛下,此邪祟之物法力高深,心思歹毒。”
“既然其为祸人间,那贫僧……自会收了它。”
“如此,还请陛下宽心。”
他的语气还算和善,就是面容刚正沉肃,不言苟笑。
眉毛又粗又黑,眼睛如鹰喙般凌厉。
不像是个道法高深的僧人,倒像是个专门的除妖师。
专门,除去那些妖物。
皇帝亦双手合十,“那便好。”
“明净大师,此番恩情,真不知该怎么谢您了。”
“不如朕设下素斋宴——”
“不必。”
明净大师淡声拒绝。
施了礼,这便转身。
来得快,离开得也很快。
皇帝一看,“大师,您不必急着——”
追上去时,那一身素衣袈裟的和尚已经不见了。
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这深宫锁院之中。
离开得无影无踪。
徒留下那只金色的铃铛,被挂在床头上,摇晃。
“叮铃——”
“叮铃铃——叮铃叮铃——”
如罄竹般,清脆悦耳,安宁静神。
而床上那被折磨着的人,双眼无神,依旧呆呆地。
呆呆不动,脸色惨白。
像是死了一样。
皇宫内,气氛依旧沉重。
……
……
……
夜晚。
风又大了起来。
寒风凛冽的山脚下,树木枯萎,白雪遍布。
天色阴沉,明月藏匿。
大风吹着能吹动的一切,将树枝吹弯了腰,也将树上堆积的雪吹落。
簌簌作响。
在枯树林里,荒无人迹。
有野兔从洞穴里钻出来,想要找东西吃。
但很快,它察觉到了异样的感觉。
于是,很警惕地,又缩回了洞穴里。
缩着,没有再出来。
耳朵竖着,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此时,铺满皑皑白雪的地面上。
崎岖不平,树根横布。
僧侣布鞋深深地踩进雪地里,被雪覆盖,而后又抬起。
劫(36)
脚步声细微,在这样呼呼的大风声中。
埋在雪地里的干树枝被踩断,发出了咔嚓的声音。
那仅仅只穿着一身素袈裟的和尚,在这样寒冷刺骨的夜里,就像是感知不到冷般,面不改色。
穿过深深的树林子,来到了那户最北边的房屋前。
停下,停在了大门前将近有五米的地方。
他抬眼,双手合十。
硬朗刚正的面容,沉静而又平和。
如鹰喙般的目光,投在面前的房屋上。
房屋寂静,里面,亮着烛火。
这说明,里面的主人,还没有睡。
和尚静静站立了一会儿,手指摊开,一截一截地算。
算了整整有大半个时辰。
他凝了凝眉,目光深重。
看着那房屋的方向,而后,又仰头看向了天。
“宸……”
紫微星……
紫薇方位下移,星君离位。
这说明——
他手指一顿。
下一秒,眼神一变。
目光重新放在了那大门紧闭的房屋上。
手不停地在算着,疯狂算着。
“这是怎么回事……”
他双眼变惊。
“他是——”
他后退了一大步。
动作太大,他身上的佛珠,摇摇欲坠。
倏然间,他吐出了一大口的鲜血。
鲜血喷洒满地,他鼻子里也流出了血。
头疼欲裂。
明净大师捂着胸口,身形踉跄,连连后退。
“糟了……”
时机不对。
他沉沉地盯着那房屋,看着那滔天的狐妖气。
妖气盛行,邪祟做乱,本该即刻除掉。
但那紫薇星——
他退到一棵树边,双指竖起,封住自己涌动的穴位。
屏息静气,压下自己的伤情。
“既然如此……”
他擦掉鼻子下流的血,看了那房屋很久。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对着那房屋的方向,微微弯腰,施礼。
“罢了……”
时候未到。
只能暂且,让那狐妖多活几日。
只待时日一过,他便来收了那为恶的狐妖,叫她不能再害人。
和尚施完礼,这便转身,离开了。
来无影,去无踪。
无声无息。
……
……
……
屋内,那正趴在床上的狐狸,抬起了头。
眼眸微眯,看向了屋外的方向。
冷静,情绪淡淡。
一个和尚?
它甩了一下尾巴,坐了起来。
等了一会儿,没作声,想下床。
但那洗了澡的少年,这时走进来了。
白皙柔软的脸蛋洗得红扑扑的,穿着干净的棉衣棉裤。
“小狸,我洗好了。”
“你等久了吗?”
看见它的动作,他一瞪,凶巴巴。
“不许下床!”
“……”那正要跳下去的狐狸,身子顿时停住。
下一秒,就被他抱了起来。
揉脑袋,亲耳朵。
“小狸不乖,怎么又不听话?”
“下了床,就又要洗爪子了。”
“……嗷~”
狐狸趴在了他的怀中,仰头。
眼眸涟漪又勾人。
少年紧紧地抱着它,脱鞋,上床。
“小狸乖,我们要睡觉了。”
“……”
那被迫躺下的狐狸,拍了拍尾巴。
随即,被少年的腿压住。
“不许乱动哦,乖小狸。”
“……嗷呜!”
它挣扎无果,又被按住了。
“小狸。”
劫(37)
少年挠了挠它的下巴,板着脸,一字一句。
“不许闹。”
某狐狸:“……”
它无奈,不动了。
安静躺下。
少年这才满意。
凑过去,亲亲它。
“小狸真乖。”
“……”
狐狸垂着耳朵,嗯哼了一声。
尾巴尖撩啊撩。
那抱着它的少年,满足地蹭着它。
眯着眼睛,笑眯眯。
“小狸真好。”
……
……
……
安抚好了某个粘狐狸的人,狐狸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只是,半天都没有动静。
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和尚,似乎离开了。
……什么情况?
狐狸垂下眼,漫不经心地想。
气势汹汹地来,就这么直接走了?
难不成……
是要准备什么大杀招?
它没什么睡意,又等了好一会儿。
只可惜,直到后半夜,那个和尚也没有再回来。
似乎,真的就仅仅只是路过。
偶然的路过。
狐狸打了个哈欠,被压着的尾巴尖晃了一下。
困了。
那和尚不来,它慢慢地,垂下了耳朵。
闭眼。
亲昵地蹭了蹭身旁的少年,睡了。
呼呼大睡。
少年抱紧了它。
紧紧抱着,姿势不动。
“小狸……”
……
……
……
第二天。
土地老儿来了。
又来敲那破破烂烂的大门,敲得砰砰响。
在清净空旷的院子里,在万籁俱寂的树林子前。
有晨起的鸟儿被那敲门声吓了一跳,站在枝头,飞了起来。
扑腾着翅膀,飞离这里。
不敢再停留。
土地老儿拄着拐杖,矮矮小小的个头,就像是个老娃娃一样。
不停地敲着门,拍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似乎势必要把里面的人吵醒。
吵得叫人心烦。
屋内。
那裹在被窝里,缩成一团,还在睡着的狐狸,有些不耐烦地抖了抖耳朵。
闭着眼睛,打了个滚。
想滚到它喜欢的怀抱里。
结果——
扑了个空。
它的身旁冷冰冰的,没有人。
“……嗷?”
狐狸睁开了水润润的眼睛,还带着微微的困意和茫然。
又软又魅的尾巴,从被窝里甩了出来。
摇啊摇,弧度勾人又好看。
它抬头,看了一圈四周。
屋子内静悄悄的,他不在。
门也关着,院子外很清静。
只有那敲门声,持续不断,锲而不舍。
“……”
漂亮勾人的狐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敛着眼皮,还有些昏昏欲睡。
“砰砰砰——”
“砰砰砰——”
大门外,土地老头还在敲门。
“死丫头,开门。”
“有大事跟你说,很重要的大事!”
他就是趁着那孩子不在,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
她再不出来,那孩子就要回来了!
土地老头砰砰砰地敲门。
“丫头,出——”
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
艳丽似火的身影,出现。
轻盈的裙摆摇曳,那美艳艳的狐妖,微微倚靠在了门边。
垂着眼,指尖莹白,神情散漫。
酥柔的嗓音,还略带着点刚刚起床的沙意。
软绵绵地,就像是狐狸尾巴一样,分外撩人。
撩得人心口一颤。
“怎么了?”
“难不成是那女神仙……要来杀我了?”
劫(38)
土地老头着急忙慌,“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还女神仙?!”
“昨晚,是不是有个和尚来找你了?”
“他怎么样?没对你做什么吧?”
“……”漂亮妩媚的妖精,眼皮微掀。
“和……尚?”
“你认识他?”
土地老头一拍大腿,“怎么不认识?”
“他很厉害的,方圆百里的妖都被他收了,连那种小小的精怪都不放过,难道你不认识?”
“……”狐妖漫不经心,“听说过,但……没见过。”
“怎么?他有问题?”
“……”土地老头拄着拐杖,脑袋上的树叶一晃一晃的,没第一时间说话。
像是犯了难,面露犹豫。
“他……”
“他……也没什么问题。”
“就是……”
他看向她,似乎有些心虚。
“他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嗯?”
狐妖眉头一挑。
土地老头抖了抖脑袋上的树叶,也很为难。
“丫头,你也知道的,我也只是个小小的土地官,没什么本事。”
“那和尚又凶,法力又高,我也是没有办法……”
“说。”
狐狸妖美人儿没什么耐心,倚身抱臂。
眼眸散漫,而又冷淡。
土地老头一下就像倒垃圾似的,说了。
说话间,还不敢看她。
“他……他说……你害了人,就要受罚。”
“现在不收你,那是因为时候未到,等……等他日,时机一到,他就会来……收……收了你,将你处罚,让你不能……不能再害人。”
“……”狐妖眉眼平淡。
淡定得仿佛被威胁的人不是她一样。
“没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漫不经心。
土地老头咳了一声,“他……他还说,今后你若再害人……必将遭受最严厉的天谴。”
“即便是他不收了你,那也……也会有上神来收,希望你能……能好自为之,莫要再作恶。”
“……”
说了一堆的屁话。
跟没说似的。
狐妖微微抬起眼,似笑非笑,“老头,你听懂他是什么意思了么?”
土地老头沉默了一下,“大概就是,威胁你?”
除了威胁,他好像还听不出来什么实质性的信息。
有种要攻打你前,还要专门通知你的诡异感觉。
怪怪的。
狐妖耸肩,“那不就是了?”
“威胁而已,不足挂齿。”
“可是——”
土地老头还想再说些什么。
“啪——”
一颗石子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哎呦——”
他吃痛,立刻捂住。
话题被打断,他转身,“谁啊——”
“打中了打中了!”
那树林子边,一帮小孩儿冒了出来。
欢快地拍手。
嬉皮笑脸地,跑了过来,蹦蹦跳跳。
“太厉害了——”
“打中怪老头了——”
“……”土地老头双眼一瞪。
“去去去,小屁孩走开!”
这帮烦人的小鬼,平日里在树林子折腾就算了,现在又跑来这儿——
小孩儿们像是赶不走的野鸡苍蝇一样,围绕在大门前,推土地老头。
“怪老头,怪老头,你的头上怎么长着树叶啊哈哈哈哈——”
“看啊,他可真矮,都没我高哈哈哈!”
劫(39)
“你们——”土地老头差点气坏了。
“走开!走开!”
他拿着拐杖驱赶他们。
“不许扯!”
“哎呀!我的头发!”
“哈哈哈哈哈!”
闹腾爱欺负人的孩子们,感觉又找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
“看啊!他脑袋上的树叶还会动呢!真是个怪人!”
“那小狗呢?小狗不在家吗?”
“姐姐,你是谁啊?我们要找小狗玩!”
有小孩儿探头,想要找院子里的人。
云姒站在门口,挡着他们。
按着门,看似没有用力。
但门一动不动的,他们一帮小孩儿,都推不开。
“这里没有小狗,你们找错了。”
她看向了那被三两个小孩儿扯胡子的可怜老头,眉头皱了一下。
而那些闹腾爱欺负人的孩子们,嬉皮笑脸地,还在往里挤。
想要把门给推开。
“不可能!姐姐,那小狗就住在这里。”
“就是就是!这里明明就是小狗的家,我们都想来看他汪汪叫呢!”
“小狗!小狗!出来啊!别躲在里面啊!”
烦人的孩子们大叫。
个个都推着门。
云姒挡着那摇摇欲坠的门,微微眯眸。
“你们说的小狗,是阿宸?”
她的语气有些不善了,眼眸冷了下来。
细长的手指微微用力。
老头说的,他经常被欺负,就是被这帮小屁孩儿?
孩子们都还笑嘻嘻,对此无知无觉,“对啊对啊!”
“那条不会叫的小狗嘛!我们最喜欢和他玩了!”
“姐姐你也是来找他玩的吗?”
“那要先排队哦!我们先找的他!”
“就是就是,小狗的家可好玩了,都能捉迷藏呢!”
孩子们的话都还没说完,那冷了脸的美人姐姐就一把把他们推开。
推倒在地,双眼变得赤红而诡异。
阴沉沉,像是浸染了死人的血般,恐怖如斯。
獠牙也长了出来。
“你们再敢叫他小狗试试?”
狐妖现出了狐狸脸,毛绒绒的,出现在人的脖子上。
赤血暗红,指甲变长。
半狐半人,画面一度惊悚。
孩子们瞪大了双眼。
一瞬间,坐在地上,死一般的寂静。
一动不动,被吓傻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有一个小男孩儿,当场就尿了裤子。
腥臊的液体从裤子底下流了出来。
“滴答——滴答——”
顺着石板流下。
那边,正扯着土地老头胡子的几个小孩儿,也呆傻住。
手一松。
死寂了整整半响。
而后——
“哇——”
一个孩子当场哭了出来。
被吓得哇哇大哭,哭声如雷。
一个孩子哭,另一个孩子马上就紧接着。
随后,所有孩子,齐声大哭。
都害怕地爬走,跑开。
“妖怪——妖怪——”
吵闹得像是苍蝇般的孩子,一个个,跌跌撞撞跑走。
哭声嘹亮,回响在整片山林子里。
那尿了裤子的小孩儿,裤子湿了一大块一大块。
还在不停地滴水。
“哇哇哇哇——妖怪——有妖怪——”
“娘——妖怪要吃人——”
他们跑得飞快,摔了也跑。
一眨眼就没影了。
没过多久,大门外,终于清净了下来。
没了那些闹腾的小孩儿,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劫(40)
狐妖面色冷淡,很快收了那副恐怖的面孔。
那土地老头看看树林子,又看看她,叹气。
“你说说你,吓他们做什么?他们都还是些孩子……”
狐妖冷眼看他。
“那你真该庆幸他们还是个孩子。”
如果他们不是孩子,今天就不是这么简单的吓吓而已了。
她冷冷地转身,关门。
“啪——”的一声,关上。
那可怜的门,又摇晃了好一下。
还在顽强支撑。
土地老头看着那紧闭的大门,沉默了片刻。
摇摇头,没说什么。
拄着拐杖,走了。
走之前,还不忘理理自己被弄乱的头发。
“那帮死小孩……”
他一瘸一拐地走,骂着。
……
……
……
孩子们哭着,跑下了山。
那尿了裤子的小男孩儿,跑在最后面。
裤带松了,他便一边提着,一边哒哒跑。
鼻涕眼泪一起流,呜呜呜呜地,鞋子都跑掉了。
“等等我——等等我——”
他用了吃奶的劲追着,眼泪哗哗的,泪水都糊住了他的眼睛。
鼻涕都流到了嘴巴里。
走两步,就又要被石头绊倒,摔一下。
磕得鼻青脸肿的,好不狼狈。
“呜呜呜呜妖怪……有妖怪……”
孩子们哭声齐鸣。
那正上着山,背着箩筐的少年,正好与他们碰上。
看见他们,少年先是一愣。
本想避开,但那些孩子们似乎也不敢找他麻烦了,哭着从他身边跑下去。
嘴里一个劲地喊着,有妖怪,有妖怪。
少年瘦弱的身子,背着大大的背篓。
双手抓着背篓的带子,闻言,他瞬间抬眼。
抓着带子的手紧了一下。
“呜呜呜……我要回家……”
那尿了裤子,还一边滑稽地提着裤子的小男孩儿,哒哒哒地从他身边跑过。
尿水滴了一路。
那站在一边的少年,本该是安安静静地,避开。
却不知为何,忽地伸出手,抓住那小男孩儿的衣服,硬生生把他扯了回来。
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你们看见了什么?”
他白净的脸蛋上,眼珠子黑漆漆的,黑得有些吓人。
扯住他的力道,分外大力。
那鼻涕眼泪一起流的小男孩儿,呆了一下。
下一秒,哭得更大声了。
“妖怪——呜呜呜呜你家有妖怪——会吃人的妖怪——”
“呜呜呜呜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他的裤子掉了又提起来,提起来了又掉。
哭声洪亮,哇哇大哭。
那背着背篓的少年,一下就抓紧了带子。
松开他,一句话不说,直接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跑得很快,甚至有些急切。
剩下那个还在顽强提着湿裤子的小男孩儿,哭着,站在原地。
腥臊的液体依旧滴着,滴湿了满地。
他抹了一把脸。
鼻涕糊了满嘴。
“呜呜呜……我要回家……”
……
……
……
背着箩筐的少年,一把推开了那破烂的大门。
清净的院子里,响起了那门嘎吱的声音。
摇摇晃晃地,门板被拍到了墙上。
那衔接处又发出了咔嚓的声音,像是要碎裂了。
清瘦的少年,弃下背篓,门都没关,就径直朝着稻草屋跑去。
“小狸——”
劫(41)
他进了屋子,屋子一片寂静。
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声音。
有些过分地安静。
“小狸?”
少年一把掀开了那有些乱的被褥。
依旧空空如也,没有那火红的身影。
他的眼一红,有些慌了。
“小狸,小狸你别闹……这个游戏不好玩……”
他抖着声音,要哽咽了。
“小狸?”
他找了一圈,依旧找不到。
手都在抖。
“小狸——”
他跑出屋子,就要去小灶房。
但下一秒,那火红鲜明的身影出现了。
像是灵巧熟练的猎人般,一下就扑了上来。
“嗷!”
我在这儿。
少年一下把它抱住。
“小狸——”
他红着眼,湿润着睫,瞬间把它抱紧。
抱得紧紧的,埋头在它软毛里。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乱跑!?”
他声音很大,也很凶。
哽咽着,还带着隐隐的慌乱和恼怒。
恼怒得不行。
“不是让你不要乱跑吗!?”
他像是在发脾气。
发很大很大的脾气。
语气都变得冲了起来。
“你乱跑让我怎么找你!?”
“为什么又不听话!?”
“为什么不能乖乖的!?”
他在吼它,大声地吼。
“……”那被紧紧抱着的狐狸,被凶得垂下了尖尖的耳朵。
漂亮湿润的眼珠子黑润润的,看着他。
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地,嗷呜了一声。
尾巴也垂了下来,有些不敢动。
我没有……
它垂着耳朵,像是也有些委屈。
它就在小厨房,本来想找点东西吃。
结果他忽然就回来了,还一直喊它,它明明都应了——
他却没听到。
漂亮的狐狸被他凶得有些难过,清涟的眸光细碎,发出了委屈的奶音。
绵软软的,也奶乎乎地。
委委屈屈,耳朵耷拉。
整个一个小可怜,被莫名凶的小可怜。
少年吸了一下鼻子。
红着眼眶,紧紧地抱着它。
把它抱回了屋子,抱在自己的腿上。
抱着它亲,一下一下地亲。
声音软了下来。
“不许乱跑了,知不知道?”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不在了我会难过的,你也不舍得我难过的,对么?”
“……”狐狸垂着耳朵,湿润润的眼睛看着他,很安静。
少年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背,揉它身上的软毛。
抵着它的脑袋,蹭着。
不住地蹭着,纤长浓密的眼睫湿润。
湿润颤颤。
“小狸……小狸……”
你就是我的小狸。
不管是狐狸,还是妖。
他抓起它的前爪,亲了一下。
吸着鼻子,情绪似乎平复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走了……”
他抱着它,低头闷闷。
“你吓到我了……小狸。”
“……嗷~”
狐狸静静看着它,凑过去,舔了他一下。
以示安慰。
少年抿了抿唇,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它看,揉了揉它的耳朵。
有些温柔。
“对不起,刚才凶了你……”
“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好么?”
“嗷~”
知道啦,没关系。
它歪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少年看着它,吸鼻子。
嘴角弯了弯。
“小狸真好。”
小狸,是世界上最好的狐狸了。
他想。
劫(42)
只是,好景不长。
小镇里,渐渐开始流传出了妖怪的议论。
那帮被吓到尿裤子的小孩儿,回家后,一直嚷着有妖怪。
还说是会吃人的大妖怪,长着一张狐狸的脸。
这要说只有一个孩子这样嚷嚷,大人们可能还不会在意。
但一帮小孩儿都嚷嚷着有妖怪,还信誓旦旦地。
这让大人们不得不注意了些,议论也就流传了起来。
一直传一直传,传到小镇里的人都知道了。
议论纷纷,妖怪的事情,也闹得沸沸扬扬。
少年走在街上,都能听到别人对他的指指点点。
说他家有狐妖,有一只邪恶吃人的狐妖。
他养了狐妖,他也是个怪物。
说不定,他也是只妖。
少年一路听着,背着背篓,低头。
无视。
全然无视。
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一言不发,走过。
孤僻又沉默。
……
……
……
好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议论自动地平息了下来。
又有新的话资,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比如哪家的闺女被人占了便宜,哪家的寡妇有多么风流,还有哪家的男人成日被婆娘暴打……
这些话资都新鲜多了,相对于那个见所未见的妖怪而言,人们还是更喜欢谈论这些事。
于是,狐妖的事情,渐渐被人们给遗忘了。
除了当初那帮被吓到的孩子,便再也没有人谈论这个话题了。
时光眨眼便过去。
……
……
……
傍晚,学堂门口。
学堂外香气缭绕,卖零嘴的小贩们摆着摊,争相守在学堂门口,等着孩子们下学。
孩子们一下学,就会跑出来买东西吃。
小贩们个个都算准了时间,一到点,就摆摊。
夕阳西下,太阳渐落。
远处的彩霞如铺陈开来的漫天画卷般,云朵也晕染着暖黄橘色,灼艳一片,美不胜收。
归途的鸟儿从天际飞来,滑翔着翅膀,在云间欢叫。
学堂的锣鼓声被敲响,那被拘束了一天的孩子们,像是要归家的小鸟般,挎着布包,欢快地跑了出来。
叽叽喳喳,拥挤在学堂门口。
门口的小贩们竖着糖葫芦杆,画好了小糖人,摆好了蜻蜓玩具。
一瞬间,就被孩子们的身影所推拥。
童声稚嫩,天真活泼。
“我要糖葫芦!我要糖葫芦!”
“我先来的!给我一串大的!”
“那我也要!我也要!”
孩子们高高兴兴,小贩们也高高兴兴。
收钱,给糖葫芦。
夕阳西下,屋檐罗布,暖黄的阳光铺洒了整片大地。
孩子们如潮水般涌出来,很快又如同潮水般,散开。
挎着布包,三三两两地,回家。
分散到小镇各家各处。
小贩们卖完了东西,也都满意地收摊。
背着东西走了,留下了那满地的糖葫芦竹签。
无人收拾。
很快,夜幕暗了下来。
学堂前挂着的灯笼,亮着,照亮了大门前的路。
行人来来往往地走着,各家各户也都飘出了饭菜香。
吆喝着,叫在外面玩的孩子回家吃饭。
学堂的大门关着,没一会儿,就又开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世界上之所以没有让江温恢复记忆,是因为我觉得……
他和乔先生,是不一样的。
不论是性格,还是其他。
恢复了乔先生的记忆,这样对江温不公平。
因为江温就是江温,他不是乔先生,更不是乔先生的延续。
对于他来说,他只想作为江温活着,而不是乔先生。
所以……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
这样的安排,最好。
对于江温,也最公平。
你们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