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卷404(4更)
舒妃在幽暗之中低垂眼帘:“是。”
傅恒在畔也道:“本该正是这样!不瞒皇太后、皇上,奴才与福晋的长子福隆安,便是得了令主子的福气才能稳妥生下来……令主子与奴才的子嗣有缘,故此这一回才如此高兴。”
皇帝眸光轻转,瞟过舒妃的脸:“朕自己虽不是女子,可是朕也听嘉贵妃她们说过,女子怀头一胎的时候,害喜是会厉害些,身子要更小心些;待得生二胎、三胎,身子便没那样大碍了。“
舒妃黯然道:“皇上说的是。便是妾身和令妃也都作如是想。故此妾身和令妃才都以为小妹这会子进宫当不要紧。而当小妹进得宫来,令妃亲眼看见小妹脸色不好时,令妃才十分震惊,许多次念叨说劳累了小妹,不知二胎也会如此辛苦……”
皇帝淡淡点头:“也就是说,令妃虽是催着九福晋进宫,却并非出自恶意。而舒妃你,身为亲姐姐的,一没拦着,二反倒还帮衬着,那就更证明你与令妃原本是相同的心意。”
舒妃在幽暗里垂下眼帘去:“皇上圣明,正是这样。”
皇太后瞪大了眼睛,望住舒妃,又望自己的儿子。
“若只是如此,那令妃为何在永寿宫时,并不肯与哀家明言?!”
皇帝点点头:“便如舒妃你,为何不在奏笺中,将召九福晋进宫的情由说明白?皇贵妃几次三番驳回你的请求,不也都是因为你不说明事由么!”
舒妃心头又是一颤,只得道:“……不是妾身故意隐瞒,只因为小妹的胎还只有一个月。这会子胎像还未坐稳,故此小妹也是嘱咐少向人说起。”
皇帝点头:“你这话,也说与令妃了吧?她便是在皇太后面前都不肯说,也是记着你这番话,是么?”
舒妃深深垂首:“妾身想,应是如此。”
“哦~”皇帝淡淡吁一口气:“这样说来,这件事从起因上,令妃便并无恶意。九福晋在永寿宫里失了孩子,不是蓄谋,而只是意外。”
既然没有动机,“谋害”便不成立。按着大清律例,这罪便轻了大半去了。
皇太后不由得皱眉:“便不是令妃故意的,可那孩子终究是在她永寿宫里没的,她也难辞其咎!”
皇帝也顺势点头:“说的是。舒妃,九福晋能进宫来,本是你的奏笺。故此九福晋进宫来,本该由内管领下命妇引至你的翊坤宫去。她若一直呆在你的翊坤宫,便是孩子没了,也该是在你的翊坤宫没的……”
舒妃面色一变,仰头已是含泪:“皇上……不可做此类比。”
皇帝歉然捂了捂嘴:“是朕急不择言了,兰襟你原谅朕。朕是想说,九福晋怎么刚进宫来,都没进你的翊坤宫,便被你亲自接了,给送进永寿宫去了呢?”
舒妃心下惊跳,忙俯首道:“回皇上,因小妹此次进宫,本是妾身圆满令妃的心愿罢了。故此妾身接了小妹,就直接送进永寿宫了……”
皇帝点点头:“你别紧张,朕没旁的意思。朕就是想说,若她那会子在你宫里,那就是在翊坤宫没的孩子了。所以九福晋在永寿宫失了孩子,与永寿宫这个地方本无因果必然。你说对么?”
三卷405(5更)
皇帝便又吁一口气:“既然起因无恶意,永寿宫这地界也并无必然因果,那舒妃你倒告诉朕,九福晋失去孩子,依你看见的来推断,是因为什么?”
皇帝目光幽幽一寒:“你或者你身边女子,有谁见过令妃推过九福晋,还是做过什么伤害到九福晋的事情去么?”
舒妃神色一凛,急忙道:“并无!”
皇帝这才点点头:“那便唯独剩那个‘意外’了。”
舒妃神色难掩委顿:“……在永寿宫里,意外便是令妃的猫忽然冲进殿内来,惊着了小妹。妾身看着,那会子小妹额角就已经滴下汗来。”
“哦,”皇帝淡淡垂下眸子去,目光落在袖口上。便是常服袍,帝王的袖口上也有金线刺绣,故此在暗光之中依然如金鳞游动,“这样说来,便是那只猫该死!”
皇帝话音铿锵落地,眼角一缕余光便朝傅恒掠去。
傅恒一震,这便向上叩头:“回皇太后主子,奴才死罪!那只猫,是奴才进给令主子的……”
皇太后一怔:“怎么会?不是令妃说,那猫儿是岳钟琪的儿媳呈进的?”
傅恒伏地叩头:“岳钟琪大人已是年过六旬,便是他想带一只猫儿回京,那会子也是奴才亲自替岳大人办的。故此这猫儿说到底,终究还是奴才选的;若不是奴才选了性子如此烈的猫儿呈进,便也不会发生今日之事。”
皇帝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小九啊,你亲手选的猫儿,却惊吓了你的福晋,坑害了你的孩儿……唉,你叫朕怎么说你!”
皇帝便也朝皇太后行礼:“看样子,他来请罪是对的。额涅也应给他的教训。”
皇太后愣怔看着眼前三人半晌,只能叹了口气:“算了。今儿傅恒刚失了孩子,福晋还在宫里躺着,哀家又如何能因为一只猫儿再去叫他伤心。”
皇帝目光又是一转,瞥向舒妃:“既然傅恒家里也有这样一只猫儿,令妃的猫忽然奔进殿内惊着了九福晋,不过九福晋也不至于过于惊吓才是。这便说不通了,九福晋除了猫儿之外,再没受过旁的惊吓么?”
舒妃在幽暗里,缓缓抬起头来,眸色黑白分明。
“回皇太后、皇上。还有旁的缘故。只是那会子在永寿宫中,当着六宫那样多人的面儿,妾身不便直说出来。”
皇帝点点头,“你说。皇太后和朕都在这儿呢,自然替你做主。”
舒妃一眨眼,便是一双泪珠儿滚落:“回皇太后和皇上,那会子永寿宫里一切都好,只是没想到,皇贵妃忽然驾临。”
“哦?”皇帝长眸一闪,目光从皇太后面上滑过:“皇贵妃素日也与九福晋甚为交好么?怎地听说九福晋进宫来,她倒巴巴地也跟去了?”
舒妃垂首,眸光也悄然瞟过皇太后。
皇太后便是皱眉:“她做什么去了?”
舒妃泪珠儿便落得更急:“回皇太后、皇上……就是因为妾身几次三番递了奏笺到皇贵妃宫里,请求叫小妹进宫,皇贵妃都拦着不准。后来还是令妃以佐理内政之权准了妾身的请奏,小妹这才进宫来。故此皇贵妃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三卷406(6更)
皇太后便是一皱眉,侧眸黯然望向安寿去。
安寿也是暗自叹一口气。
舒妃落泪道:“那会子妾身和令妃都十分担心。令妃还曾建议叫小妹去避一避,令妃独自面对皇贵妃就是。只是小妹如今终究是傅公爷的福晋,身为外命妇进宫却不给身为六宫之主的摄六宫事皇贵妃请安,这便是失了礼数,没的叫皇贵妃再对傅公爷生了不满,故此小妹明明心下十分担心,还是忍住,当面向皇贵妃请安了……”
皇帝垂首静静听舒妃描述当时情形,听完了才摆了摆衣袖。
“也难怪,古黛一向是那个性子!皇太后和朕给了令妃佐理内政之权,她早就心下有怨气。可是她不敢向皇太后与朕抱怨,这便撒在这件事儿上。她寻令妃的晦气倒也罢了,她怎么都不该——惊着了九福晋的胎气去!”
舒妃哀哀垂泪,向上行礼:“妾身身在妃位,皇贵妃却是六宫之主,宫中凡事尊卑有别,妾身本不该对皇贵妃心生怨气……只是,妾身实在是心疼小妹,实在是心疼小妹与傅公爷这个刚刚一个月的孩子啊!”
“皇太后,皇后,妾身还求皇太后和皇上,替小妹做主啊……”
黄太后面上十分难看。
舒妃哀哀哭泣:“妾身与小妹,在子嗣一事上的福气都薄。妾身自己进宫多年来未曾生养,但是好歹小妹还生养过,故此妾身已是将小妹的孩子视若己出。小妹时隔四年再度有喜,妾身便也当成自己有了喜讯一般,每日里醒来便是期盼着,每晚睡下也都是记挂着……却何曾想到,小妹的这个孩子又没了……”
“女子的身子本就柔弱,这一胎没了,都不知道会不会伤及根基,便在无缘生养……故此妾身实在是心疼小妹,也实在是自怜我姐妹这样的福薄……”
舒妃被勾动伤心事,越说越难过:“妾身阿玛和额娘都去得早。妾身阿玛身故那年,阿玛刚刚三十岁,而妾身不过两岁,小妹才一岁……妾身与小妹无父母抚养,玛父和玛姆也都走得早,多亏还有祖母代为抚养长大……”
耿格格不是舒妃的亲祖母,是舒妃父亲过继给自己的伯父伯母。耿氏事实上是舒妃的伯祖母。
“这般艰难长大成人,妾身与小妹便相依为命,都更羡慕那些子孙满堂的人家。故此妾身和小妹都有多生子嗣的心愿……可是哪里想到,终究事与愿违,妾身姐妹俩都是这样的苦命。”
舒妃的痛哭也勾动了皇太后的伤心,叫她又想起耿格格,想起从前在雍王府的那些岁月里,她自己不受宠,唯有耿姐姐那样看重她……
耿姐姐将两个孙女儿托付给她,以她如今皇太后之尊,原本应该照顾得妥妥帖帖,却没想到,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舒妃在她面前哭成泪人儿。
皇太后便也捶桌大哭:“都是哀家的错,哀家对不住耿姐姐在天之灵。”
皇帝急忙上前跪倒,抱住母亲的手:“额涅,万万不可如此。已是十一月,是额涅的圣寿之月,额涅不可如此伤心!”
三卷407(7更)
翊坤宫。
成玦从永寿宫回来,夜色已深了。
舒妃将成玦和如环这两名最贴心的女子都留在永寿宫里照顾九福晋,便也没叫其他的二等女子进来伺候,她就自己坐在妆奁前,对着镜子看自己红肿如桃的眼睛。
成玦走进来,瞟了立在门槛外的两个二等女子,叱道:“朱栏、凉月,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没见主子独坐妆奁前么?你们不进去伺候,还杵在门口?”
朱栏、凉月都觉委屈,咕哝道:“是主子没叫我们。”
成玦也不与她们计较,赶紧进内走到舒妃身边,看一眼舒妃的眼睛,心疼道:“外头那两个傻丫头,也不知帮主子冰敷么?这会子便肿成这般,明早又要怎么见人了?”
舒妃却是神秘一笑,回眸悄然看了外头一眼。
成玦会意,便赶紧将殿门关上了,隔绝住了,这才转回来。
舒妃这便点头一笑:“不必冰敷,得留着。这眼圈儿的红肿,留得越久,对我只会越好。”
成玦心下一撞,随即便也懂了。
成玦掩口而笑:“也是,这会子四姑娘还在养身子,主子自然是该陪着一同心痛如绞的。”
“况且,唯有主子越是这样眼红如桃,才越能叫皇太后和皇上心疼。”
舒妃这才望住镜子,淡淡一笑。
成玦上前含笑道:“之前那会子奴才留在永寿宫,没能陪在主子身畔,倒不知主子是如何过来的?”
舒妃便将之前到寿康宫的事大概说了。
成玦心思电转,不由得隔着镜子凝住舒妃:“那奴才要给主子道喜了。奴才恭贺主子——大获全胜。”
舒妃淡淡勾了勾唇角:“现在说大获全胜,还早着呢。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
成玦便也是赔笑:“是主子谦虚,才这么说。不过依奴才看,这会子的局面已经全都对主子大好了,这胜面倒有大半了!”
“不说别的,便是主子已经此一事,就已然成功挽回了皇太后的心,叫皇太后对主子重生怜惜。”
舒妃盯住镜子里的自己,缓缓收起笑容:“进宫这些年了,我一天天长大,再不是那个小女孩儿,皇太后对我的怜惜便也一天天淡了。待得祖母故世,皇太后的心便一直在我与皇贵妃之间摇摆。我唯有叫她老人家重拾对我的怜惜,才能将她的心从皇贵妃那边拉回来。”
“令妃虽然得宠,不过以她的出身和血统,皇后之位便永远与她无缘。故此这会子,我最大的敌人还不是令妃,终究还是皇贵妃罢了。我与皇贵妃之间,只要皇太后的心倾向于谁,那么皇后之位便是谁的!”
“如今已是年底了,明年便是皇贵妃册封之期,我若再不在这会子将皇太后的心给拉回来,难道要明年眼睁睁看着皇贵妃顺利继位中宫么?”
成玦悄然吸一口气:“所以主子这回根本就不是冲着令妃去的,主子真正的目标,是皇贵妃。”
舒妃含笑垂下头去:“令妃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啊,若明年那中宫之位是我的,我都得感谢她。”
“也唯有拿她做筏子,皇上才会真正心疼、动气,才真会彻底断了皇贵妃的皇后之路去~”
三卷408、嘀咕(1更)
因着十一月本是皇太后圣寿,十二月接下来又是过年,本都是举国欢庆的好日子,故此令妃降位、褫夺佐理内政的事儿,便没有执行。
都说皇太后自然不好收回成命,只是被皇帝给扣中不发。可是事实上整个六宫也都瞧见,事后皇太后再见着皇帝和令妃,便也再没提过这个茬儿。
这件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皇太后也像是根本忘了自己曾经说过这个话。便连永寿宫的大门也照样每日打开,人来人往。那六宫上下便也没人再敢随便提起这件事了。
皇太后圣寿的寿宴上,各宫嫔妃都向皇太后进吃食,皇太后还特地尝了令妃进的糖蒸酥酪、山药糕、鸡油卷儿都尝了个遍。糖蒸酥酪和山药糕都是对应老年人肠胃的,暖且好消化,皇太后的膳单里倒也不少见,皇太后便格外问了问鸡油卷儿:“你这鸡油抹出来的卷子,倒与膳房平素做的不是一个味儿。”
婉兮双手捧着盘子,含笑跪答:“回皇太后,妾身的鸡油卷所有的鸡为乌骨鸡,熬制鸡油的时候儿又加了巴颜沟特产的麻菇,这鸡油的味道便格外鲜美。这样的鸡油卷儿吃下去,不但能叫皇太后口中觉着鲜美,还能帮皇太后健骨、润发。”
这些年六宫上下都亲眼见着,皇太后与令妃的关系本不亲睦,皇太后难得这样赏脸;而经过了九福晋的事儿之后,没想到令妃也能这样平静无波,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情形看在那拉氏和舒妃的眼里,不觉各有滋味。
那拉氏回到承乾宫,心情不好,劈手丢开手筒子。
“这算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儿,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儿么?可是皇太后可别忘了,令妃只是妾室,不是她儿媳妇!”
塔娜忙上前帮那拉氏解开披风,褪下大衣裳。德格则上前将那手筒子给收好了。
她们主子今儿心情不顺是有缘故的:皇太后寿宴,加上接下来的过年,那拉氏都应该作为六宫之主,带领内外命妇向皇太后请安祝寿,并且还应该陪皇上一起,筹备过年的一应节项大事。
可是却又叫皇上和皇太后给搁置了。
皇上倒还罢了,总归这样不太热衷的模样,诡异的是这回连皇太后竟然也没提出异议。
故此那拉氏看见寿宴上,皇太后罕见地主动与令妃说话儿,这便叫那拉氏心下更为不舒服了。
塔娜柔声劝:“主子又何必计较这些呢?总之这已是年下,来年主子就将正位中宫了。便是今年不管这些倒也罢了,主子乐得最后轻省一年。明年这会子总归已是正宫皇后,便想偷懒都偷不成了。”
那拉氏换了家常的半旧常服袍,卸了凤钿,这会子身上头上才都轻松下来,这便斜靠在炕上,也叫塔娜装了一袋青条水烟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
“你们倒想得开,我怎么就心下总有些没底呢。就像他们汉人总说‘近乡情怯’,我这会子越是要到了时候儿,心下反倒越不妥帖了。”
三卷409、险些情断(2更)
“主子又何苦这样说?”
虽说经过今晚的事儿,塔娜心下也有些不妥帖。可是她还是劝道:“皇上册封主子的谕旨里说得明白,二十七个月后必定叫主子正位中宫的。如今算起来不过还有几个月罢了,咱们二十个月都熬过来了,皇上谕旨不能出尔反尔的。”
那拉氏眼帘低垂,低低冷笑:“可是你们没瞧见舒妃那翊坤宫里的匾额么?!”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德格问道:“匾额?主子是说皇上在乾隆六年十一月那会子,皇上叫依照永寿宫那块‘令仪淑德’的匾额,给东西六宫也都御笔亲题的匾额么?”
塔娜点头:“说起这些匾额,翊坤宫的倒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懿恭婉顺’四个字,是提醒宫中之人谦恭婉转,善体圣意罢了。没见得是皇上对翊坤宫里人,有什么特别的宠爱去。”
而那拉氏承乾宫里的匾额,也不过是“德成柔顺”四个字,跟翊坤宫那“顺”字有的一比。
塔娜还记着,那会子匾额刚挂到正殿上去的时候儿,她主子可很不愿意过一阵子来着。因为这四个字半点都不符合她的性子,更不是她自己欣赏的特质;当然最最要紧的是,这四个字根本就不能体现她在六宫中的地位!
便连永和宫,这东西六宫中距离养心殿最远的一个宫,竟然被皇上将坤宁宫的匾额“位正坤元”卸下,挂在永和宫里去!便是那匾额,也比她宫里的好了一百倍啊!
那会子那拉氏心下不满,便借势讥讽,说皇上既然将坤宁宫的旧匾额挂进永和宫了,那就是皇上那时候本想将孝贤皇后给挪进永和宫里去的……那可是后宫中最为偏远的一个宫啊,皇上想叫皇后挪进去,从那会子便能瞧出皇上怕是对孝贤皇后已断了情分了。
那会子正是乾隆六年,正是五阿哥永琪“意外”来到人间的年份。她们这些宫里的老人儿,心下便也不无体悟。故此那会子皇上若是就跟孝贤皇后已经断了情分,想将孝贤皇后远远挪到永和宫去,是完全有可能的。终究,坤宁宫卸下的这样的匾额,六宫之中唯有皇后用得。
那会子孝贤皇后也曾十分紧张过一阵子,只是谁都比不上孝贤皇后嘴上的周全,故此不久六宫便传出消息来,说皇上将坤宁宫的匾额拆下来挂进永寿宫,是为了纪念在永和宫中崩逝的孝恭仁皇后(德妃)。只是孝恭仁皇后崩逝于雍正元年,那会子已是乾隆六年,时隔二十年才用一面匾额去纪念;且不是先帝雍正去做,反倒是乾隆来办,这说辞便未免十分有些漏洞。
只是,终究后来孝贤皇后也还是没挪进永和宫,就如那“意外”来到人间的五阿哥永琪反倒得了皇上的喜欢一样,这事儿便也就那么烟尘散去,不了了之了。
那拉氏那会子是想到孝贤皇后可能比她更惨,她这才欢喜了,按下去这些年再没提过。塔娜也没想到,这会子主子忽然又说起匾额的事儿来了。
三卷410、寝殿里藏的秘密(3更)
德格也道:“可不,那会子说起来六宫的匾额都是参照永寿宫的式样做的,故此就算是孝贤皇后和慧贤皇贵妃宫里的,也都是依样画葫芦,没什么特别。也就唯独人家永寿宫那一面,是堪称风范、独一无二的罢了。”
那拉氏忽地横眼瞪过来,塔娜也赶紧踩了德格脚尖一记,德格也明白自己说走嘴了,忙捧着火镰荷包跪倒:“奴才该掌嘴!”
塔娜忙设法转圜,柔声引着那拉氏转开念头:“便是翊坤宫里有‘懿恭婉顺’四字御笔匾额,又有什么打紧呢?主子今晚儿怎会想到这个?”
那拉氏瞥着塔娜,忧愁中便又生了恼恨,便将手中水烟壶掼在炕几上:“若只是‘懿恭婉顺’四个字,我倒懒得与她计较什么去!终究那年她也刚进宫,皇上那四个字便能瞧得出不过是应景而题,与她性子倒并无对照。”
那拉氏目光在幽暗中浮起来,点点被烛光照亮:“翊坤宫你们也偶尔去过,不过你们去回事儿,也只是进正殿,故此你们只能看见那正殿里悬着的‘懿恭婉顺’四字匾额罢了。可是我却知道她后殿寝殿里多了块什么匾额!”
塔娜这才一震:“还请主子示下。”
那拉氏攥着水烟壶冷哼:“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原来就在今年三月初六,册封礼前一个月,皇上却莫名叫内造办处另制了块匾额给她挂到后殿去了。”
“那块匾上的四个字是:懋端壶教!”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面色都是一变。
“懋端壶教”四个字,已是隐约在书写皇后之德!
皇上在皇贵妃册封礼前一个月,御笔亲题这样一块匾额,挂到舒妃的寝殿里,这又是什么意思?
那拉氏瞟着两个女子,见她们面色也有变化,这便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担心:“……你们说,皇上在册封我之事上推三阻四,是不是他心里更想进封的人,是舒妃?”
其实这答案,还用问么?
在这六宫里,若论出身、皇太后的宠爱,那必定都是舒妃。
只是舒妃进宫晚,位分上差了一级,无法从妃位越级而成皇贵妃。说到底,舒妃这些年始终缺了一个皇子罢了。
那拉氏见两个女子不语,心下恼意更甚:“那匾额挂在她寝殿,我便也被她蒙蔽了,直到这会子才知道。亏我还想着要与她交好,总觉着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来,虽然她一直对我冷淡,可是我还总觉得她可用……可是既然那匾额挂得那么早,难说她不是早早就存了当皇后的心!故此就算与我联手,也未必是真心实意!”
“便是这回的事儿,我便总觉她还是借着她妹子,有意与令妃靠近。否则她明明是我的人,却每日里递那些奏笺进来做什么!如今倒好,她没能帮我扳倒令妃,反倒叫皇太后反而对令妃和颜悦色了!”
塔娜也不由得皱眉:“这匾额的事儿,被舒妃瞒得这样紧……既然她还有当皇后之心,那主子就不能不防。她会不会,也想借着令妃来算计主子呢?”
三卷411、谢谢你哥哥(4更)
翊坤宫,舒妃吩咐成玦和如环搬了梯子,自己爬上去,亲手擦拭寝殿上悬的“懋端壶教”四字匾额。廛尾拂尘清扫过,她的唇角缓缓勾起。
有这四个字在,便如皇上在她心里点燃的一把火。这四个字不灭,她心中的火焰便不会熄。
她这寝殿里悬的不仅是四字横匾,皇上还御笔亲赐了一副楹联。随着她的手,那黑底金字一个一个显现出来:“德茂椒涂绵福履,教敷兰掖集嘉祥。”
若说“懋端壶教”四个字还不够的话,这一副楹联还不够明白么?
“主子,万万踩稳当了。”成玦和如环在下头扶着梯子,仰头高高望着立在半空里的舒妃,小心地直提醒。
这块匾额和楹联自从三月挂上去之后,主子便异常珍爱,素日里拂尘擦拭都不假人手,必定亲力亲为。
舒妃擦拭完,不由得立在半空中,幽幽叹了口一口气。
这是悬在她寝殿里的,平素外人都不得见。况且她一向是清冷的性子,也极少邀请人来自己宫里,更别说要邀请到寝殿里来了。
故此,这匾额和楹联虽叫她心内欢喜,却总是有一种衣锦夜行的感觉——明明那般衣着明艳,却要行走在夜色之中,外人都看不见。
只是她心下明白这轻重,暂时要衣锦夜行的遗憾,她忍得住。终究已是年底,一切都在明年。只要她能在明年八月册立那拉氏之前怀上自己的孩子,那么中宫之位便不是那拉氏的!
擦拭罢了,也按下了心事,她小心下了梯子。
扶着鬓角,笃定吩咐:“预备着吧。这个年,总归咱们要在永寿宫里过。我会向皇太后和皇上请旨,暂时搬进永寿宫去。就算搬不进去,咱们也要整天都留在那边,唯有夜晚才回来咱们宫里。”
此时的时机正好,一切都来得及。小妹伤在这会子,便是坐小月子也得坐满一个月。更何况宫里是过年呢,不到二月二过完年,宫里也不好意思将小妹撵出宫去。若她这会子能怀上孩子,那便恰好在八月前显怀,到时候一切便都尽如人意了。
永寿宫里,婉兮亲自盯着人给西配殿里的西暖阁烧炭熏炕。
舒妃已经向皇太后请旨要搬过来,一方面是亲自照顾兰佩,一方面也是因为过年,正好姐妹相聚。
理由正当,皇太后已是准了,皇上却给拦住。皇上说宫里各自都有自己的分宫,一向没有这样混住的规矩,故此还是叫舒妃白日里过来照应,夜晚仍回自己宫中寝居。
即便只是白天过来,婉兮也得尽地主之谊,提前给准备个暖阁出来,又拨了自己份例里的炭火来提前烧炕。
小柏氏走进来,婉兮忙伸手挽了,没叫行大礼。
小柏氏望着正在拾掇的这偏殿暖阁,不由得一笑:“小妾先时还没领会娘娘的意思,这会子听说舒妃请旨要搬过来住,小妾才恍然大悟。”
婉兮拍了拍她的手:“替我多谢你兄长。”
小柏氏忙一礼:“哥哥岂敢呢!他是内造办处的郎中,舒妃那宫里的匾额就是他经办的,故此由他来告诉皇贵妃,才最恰当。”
三卷412、看得明白(5更)
婉兮含笑点头:“这会子正是皇太后圣寿,加上大年下的预备过年。宫中衣物、盘碗等种种物件儿都要由内造办处去制,内造办处制好了也要报给皇贵妃知悉。故此这会子你哥哥与皇贵妃才有见面的机会,这话便由你哥哥貌似主动攀附去说,才最恰当。”
“你哥哥行事谨慎,言语得当,没留下痕迹去。做得好。”
小柏氏悄然凝视婉兮:“娘娘这会子是下定决心,要与舒妃生分了么?”
婉兮轻叹一声,指指这西配殿里正在燃起的炭火:“……虽是寒冬腊月,却可惜眼前这不是雪中送炭。”
小柏氏便也眯了眯眼:“可不,这是锅里分羹。舒妃此事做得倒落了痕迹,娘娘自该早有防范。这会子娘娘出拳反制,便也是她自找的。”
婉兮早年对小柏氏便心有愧疚,更难得这几年来小柏氏诚心归附。经过这次这事之后,婉兮也更觉贴心,便是有些话也能放心与小柏氏说了。
“从前顾着与九福晋的情分,我对她尽量礼让。便是从前有些事我曾怀疑到她,如我阿玛遭人陷害等,因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便也宁肯相信不是她所为。可是这回事情已经近到了我的永寿宫里来,我便不能再一叶障目了。”
小柏氏点头:“便是小妾心下,也是对傅公爷存了几分感激之情。我姐姐当年在园子里,多亏傅九爷照拂。便是后来传出傅公爷与我姐姐的闲话来,傅公爷也并未因此就疏怠我姐姐了,依旧按时请安,承应勤谨。故此小妾心下能明白娘娘对九福晋的心情。”
婉兮点头:“便是如此。”
小柏氏垂下头去:“可是这会子九福晋还在娘娘宫里将养,舒妃又要搬进来……娘娘日后面对她们姐妹两个,又要如何自处?”
“娘娘已是反制舒妃,那么对九福晋呢?娘娘难道就没怀疑过九福晋么?毕竟她们才是亲姐妹……”
婉兮点头:“我也在考量。总归,日久见人心。”
小柏氏轻叹一声:“这会子舒妃要搬进来,娘娘倒更不容易单独与九福晋说话了。人心黑白,更需要从长计议了。”
婉兮拍拍小柏氏的手:“总归,咱们不急。明年的事,倒是有人会急。谁心急,谁便更容易暴露心迹。咱们啊,总归看着吧。”
小柏氏拜别,玉蕤悄然上前道:“主子放心,白常在兄长柏永吉处,奴才阿玛会盯着的。总归内造办处也在内务府治下。”
婉兮含笑点头:“谢谢你阿玛的心意,不过也叫他放松些,不必盯得太紧。我当年虽与怡嫔交恶,不过这几年过来,对白常在倒是渐渐放下心了。”
玉蕤想了想,便也点头:“这样看来,白常在倒是比她姐姐心思更明白的。她明白这会子她们姐妹都不得宠,她们一家在宫里若能安稳生存,唯有倚仗主子。”
“白常在虽然没怡嫔位分高,但是她终究没有过扬州瘦马的那一段经历,心思便也更单纯剔透些。”
三卷413、为了猫(6更)
婉兮抬眼看玉蕤一眼,轻轻拍了拍玉蕤的手,淡淡一笑:
“其实这样说起来,我反倒会更心疼怡嫔。怡嫔家贫,无以为生,怡嫔才会从小被卖作扬州瘦马。如果没有怡嫔被卖来的银子,那小柏氏,还有她们的哥哥,怕也都饿死了。是用怡嫔换来的银子,才养活了她的兄长、妹妹。”
“白常在今日的的聪慧剔透,其实都是怡嫔用自己的痛苦换来的。”
玉蕤也是一怔,旋即眼中也是涌起泪花:“主子说得对,奴才方才有些毒了。”
婉兮含笑摇头:“你不过是言语两句,我当年却是实打实与她曾有深仇大恨的。”
婉兮如今还无法生养,不无当年那窝心一脚的缘故。
“……只是这些年过来,我虽然恨怡嫔,却从未恨得深入骨髓过。便连后来小柏氏进宫,她兄长进内务府造办处,我也都是未曾当成敌人,便是因为心底深处,终究对怡嫔的经历,依旧还有一丝怜惜去。”
玉蕤含泪点头:“这宫里若是换成旁人,跟怡嫔有过那样刻骨铭心的大仇,如今仗着得宠,早就将怡嫔置于死地,或者将她妹子、兄长都给整治了。也唯有主子肯如此大量,才能换来白常在和她兄长的诚心归附。”
婉兮含笑凝眸:“人生于世,人善有人欺的道理我自也是明白的。更何况深宫这些年,尔虞我诈就更是家常便饭。我不喜欢做傻傻的所谓良善之人,但是我却相信四个字:将心比心。”
玉叶从外头走进来,却是撅了嘴。
婉兮转过眸子去瞧她:“预备好了么?”
玉叶点头:“乌鸡骨头已经剔好了,就等主子亲自去熬鸡汤了。只是……主子当真还要亲手给皇太后再做鸡油卷儿么?”
婉兮便舍了玉蕤,叫玉蕤盯着这便烧炭熏炕,自己径直走向门外去。
“自然要做。难得皇太后喜欢吃这一口儿,寿宴那日还夸奖了两句,我便要再做了给皇太后进呈过去。”
玉叶忍不住跟上来低声嘀咕:“皇太后这回对主子和颜悦色些,都是她理亏罢了!她从未真心想对主子好,主子又何必要劳累自己去侍奉她!”
婉兮淡淡回眸:“那拉氏和舒妃本就都想借用皇太后来打压我,我若自己更因此对皇太后记恨,那不反倒正好中了她们的下怀?”
玉叶被问得一怔,想了一会儿才道:“那难道主子就不记着过去她对主子做过的那些事儿了?”
婉兮瞟她一眼:“便如我对怡嫔一样。不恨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恨却要有时限。因一事对一人,而不是兜头盖脑,什么都一样儿地恨下去。”
玉叶嘟了嘟嘴,咕哝道:“……是为了皇上。”
婉兮面颊微微一红,便也挑眸:“谁说我是为了皇上?这一回,我是为了剪刀儿!”
这回轮到玉叶傻了:“为了剪刀儿?”
玉叶登登登赶紧追上婉兮,暂时忘了身份,并肩而行,“……主子做鸡油卷儿,是为了猫?”
婉兮忍不住笑,停下瞪玉叶:“瞧你这话说得,倒像我做鸡油卷儿是为了喂猫似的!”
三卷414、我赌你心软(7更)
两人说得跟绕口令似的,听起来还都是有鼻子有眼儿的,两人这便忍不住相视一笑。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两人都是小丫头,时常一起做些小坏事儿,一起瞒着婉兮的额娘和阿玛,只有两个人知道。
玉叶便不由得上前,握住了婉兮的手。又如同小时候那样子,不分主仆,亲密无间。
“姑娘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奴才心下替主子委屈,真不愿意看见主子为了那老太婆便哑忍下来。”
婉兮摇头:“你跟我这些年,你看见我肯甘心哑忍受气么?便是有时候不当场发作,那也是我在掂量轻重,想明白了再反击罢了。”
玉叶还是红了眼圈儿:“可是这回主子却找不出什么理由了吧?连猫都说出来了,主子这就还是委曲求全了。”
婉兮轻叹一声,“你个傻妞,真不是。我真是为了剪刀儿!”
玉叶抹一把眼睛:“主子到底说什么呀,我都听不懂了。”
婉兮叹口气,抬手指悬在屋檐下的鸟笼:“看看二又和二寸。从前我在长春宫里当女子的时候,喜欢的其实是二又的爹妈:小又和小寸。”
那段伤心往事发生的时候,玉叶还没进宫呢,故此那些事儿也都是听毛团儿转述,心下还是有些迷糊的。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鸟类的生命本也短暂,这些年已经足够鸟儿们重入一个轮回……但是婉兮轻轻垂眸,眼睫毛尖儿上还是悄然挂了泪珠儿。
“它们是我心头所爱,可是它们却是——被我连累死的。”
玉叶也回想起那会子她刚进宫,跟着毛团儿到内务府鸽子房里去寻两只鸟儿,结果听说的惨状……那养鸟的说,一个是从鸟架上掉地下摔断了脖子,一个是被野猫活活咬掉了脑袋。
玉叶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两只眼也是红了。
婉兮点点头:“所以,刚发生九福晋这事儿的时候,我一来为九福晋、九爷和那孩子难过,我接下来就在担心咱们家剪刀儿……我那会子都没顾上担心我自己,我就怕皇太后一怒之下会下旨叫人将剪刀儿给处置了。”
婉兮转开眸子:“我当年护不住小又和小寸,我这回便不能再失去剪刀儿了。它们虽然都是小生灵,可是它们不该这样为了主人而冤死。”
玉叶也使劲点头:“主子别说了啊,奴才明白了。奴才就是没明白,剪刀儿和今儿的鸡油卷又有什么干系?”
婉兮这才破涕为笑,妙眸轻转。
“可是我想多了,皇太后压根儿就没说过那个话,没想要迁怒给剪刀儿啊!”
“故此便是为了剪刀儿,我也愿意向皇太后尽我一点子心意……”
玉叶这才想明白,张了张嘴便也乐了:“真别说,这还真是为了猫!”
婉兮满意地轻叹口气:“我事后想,皇太后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人到了这会子,也是心疼小生灵的了。如此可见,皇太后纵然是个硬脾气的人,可是到了这把的年纪,终究性子还是一点点被岁月打磨得柔软了下来。”
“又或者说,她虽手腕铁硬了些,可是内心却并非毫无柔软的吧~”
三卷415、黑暗中,你和我(1更)
因着有外命妇在永寿宫坐小月子,皇帝便整个年下都不便踏足永寿宫。
而六宫若被翻牌子召幸进养心殿,便必定要有敬事房的记档,故此婉兮与皇帝的相聚,从十一月到一月这三个月间,在记档上并未超过十五天,平均下来每个月不过三五天之属。
也是因皇帝在年下的祭祀典礼甚多,无暇召幸后宫。不过除了令妃之外,倒是婉嫔、颖贵人、陆贵人、白常在、那贵人、林常在等几个位分相对较低的嫔妃各自得了一天伴驾的记载。
永寿宫里婉兮竭力尽地主之谊,每天都陪着舒妃姐妹俩,寸步不离。只是婉兮对姐妹二人的态度,却与从前有所不同了。
直到正月十四,皇帝次日一早便要奉皇太后圣驾,带领前朝后宫一起赴圆明园看火戏。便在起驾之前,下旨由令妃“分皇贵妃忧”,主持坤宁宫夕祭。
坤宁宫祭祀每日早晚两次,各自名为“朝祭”、“夕祭”。名义上由中宫来主持,只是中宫终究无法每天早晚都来做此事,故此也有遣内务府官员代为执行的。
此时令妃为佐理内政者,自然可代替皇贵妃行此祭祀。
婉兮沉静主持完一应仪轨,忽听通报,说皇上来了。
婉兮急忙上前行礼,便是凝眸望住皇帝,心下也是悄然悸动。
虽然永寿宫与养心殿这样近,可是皇帝却不方便过来。故此这般便也生出了小别胜新婚之感。
皇帝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将她带起来。只是这一拉手之间,皇帝的指尖还是穿进了她的指缝儿中去,便是从这小小动作,婉兮也体尝到了皇帝相同的心思。
婉兮面颊便忍不住一热,起身已是含笑,随之娇俏垂首,低声道:“爷来晚了,夕祭已毕~”
皇帝轻哼一声,只冲身边的几个太监点了点头:“布置吧。”
婉兮抬眸凝注皇帝:“夕祭已毕,皇上这是……?”
皇帝是天子,代表天意统领天下,故此宫内各种祭祀,不论规模大小,都是规矩最重,半点差错都不能有。夕祭既然已经完毕了,那就不能重来一次。
皇帝扬眉轻睨着婉兮,缓缓一笑,却道,“嘘……”
婉兮便也不知皇上这是又弄什么玄虚了,只能依从着他。
片时之后,之间太监们已经将巨大黑幕将整个坤宁宫明间全都垂挂满,不叫外头星月之光透露进半点。
之后一众太监全都垂首退出门槛来。
皇帝却抓了婉兮的手,两人走进坤宁宫去。
婉兮抬眸,见殿内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是萨满婆婆,在宫中官职为“司祝”;此外还有两个太监,一个执板,一个执鼓。
婉兮不由得抬眸望住皇帝:“爷……这是另有祭祀?”
皇帝坏笑眨眼,朝那司祝点头:“开始。”
那司祝和两个太监,便绕着殿内将殿内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整个坤宁宫瞬间跌入黑暗。
不仅没有灯火,更因为四周早已垂挂好黑幕,便连窗外的星光月色都无法透入,便让眼睛即便适应黑暗之后,也半点光亮都看不见。
婉兮不由得紧张,攥紧皇帝的手问:“爷,这是什么?”
三卷416、不叫灯光打扰(2更)
婉兮话音未落,那职为司祝的萨满婆婆,已然摇响铜铃,口中念念有声。
婉兮虽然看不见那情形,却能想象到,萨满婆婆身披五彩衣,腰上系满串铜铃,随着身形跃动,那身上的五彩衣便猎猎飘动,而腰间铜铃便整齐地响得响亮。
随着司祝的铜铃声,两个太监也同时敲响板、鼓应和。虽然只有三人,三种简单乐器,但是铜铃、板、鼓组合在一处,竟然也成了小小的乐队一般。
婉兮不由得心驰神往,想起小时候。
她虽然身在旗籍,可终究是汉姓人,故此对满洲在关外时传统的祭祀方式不甚熟悉。小时候但凡见有人家做这些,倒不觉得如何神秘肃穆,反倒只觉得好看,只当成歌舞一般。不管谁家请了萨满婆婆来跳神,她必定要去看的,小时候还跟额娘嘀咕过,说将来长大了她也要当“大仙儿”,也能这样腰缠铜铃、彩衣而舞。
感知到她柔软下来,甚至朦胧之间能想象到她在侧首微笑的模样。
皇帝便也不自觉愉快地勾起了唇角。
他凑在她耳边,口中暖暖的气都吐在她耳畔。
“背灯祭。”
婉兮微微一怔,这名字她听过,忍不住踮起脚尖,凑在皇帝耳边悄声问:“这不是该在堂子里祭祀么?”
皇帝捏捏她的手,同样让自己的声音被铜铃、鼓声裹住:“本是堂子祭,可是爷决定改到坤宁宫了。实则十二年的年底,爷已经定了坤宁宫背灯祭的供献之物,但是因为十三年孝贤的事给耽搁了。今年正好应当正式进行。”
婉兮心下悄然一软:“背灯祭历来都是最最神秘,奴才家里是汉姓人,便从未做过。村子里旁人家有做的,也不肯请外人去看,更不告诉外人他们在祭祀什么……奴才这会子便也有些迷糊了。”
皇帝坏坏一笑,只伏在她耳边道:“铜铃响会有四遍。四遍之后祭祀便停了。故此,咱们时间不多……”
婉兮听得怔住,皇帝的手却已经在黑暗中伸过来,将她包绕。
这样的黑暗,这样最为靠近神灵的铜铃、鼓声,婉兮的神思也不由得被拉远,似乎脱离了她的躯壳,被高高推向天际。
她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能感知到皇帝将她圈进怀中。
她的掌心,被他放入干燥的柳叶。
而她的身子……是他坚定而灼热的占领。
从未有过的神圣与亵乱感,这一刻集中在一处,如电光幻化成的钢鞭,一下一下抽击着她的心魂。
这是坤宁宫,曾是皇后寝宫,代表大清的女权。
这里供奉保佑家的神灵。
可是她却在这里,在这一片幽冥的黑暗中,与皇帝行了这样最最亲昵之事……
虽然知道那司祝和太监看不见,可是他们就身形翩飞在他们俩身畔。那铜铃阵阵、鼓声铮咚,就在耳边。
此时的皇帝,不知是因为担心时间的长短,还是也被这奇异的气氛蛊惑,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激亢。
她几乎要承受不住那样的鞭挞,无数次吟声就将溢出唇边。
三卷417、等不来他的垂怜(3更)
永寿宫里,夜色已晚,婉兮还迟迟未归。
舒妃坐在窗边,有一搭无一搭陪着妹妹说话,却分明更留意窗外的动静,倒是将妹妹好几句话都给错过了。
兰佩看着这样的姐姐,心下也是酸楚。她索性不再说话,垂下眼帘去。
正月十四,宫里本就是过年,又因为明儿就是元宵了,故此今晚上各宫里更是高挂彩灯。廊檐下的灯影映入窗棂来,映在她袖口的滚边绣花上,便宛如鱼龙轻舞,金丝金鳞。
她幽幽开口:“姐姐,明天就是元宵,九爷也会进宫陪皇上赴圆明园宫宴。小妹在宫里从十月底躺到如今,身子早养好了。小妹想,明儿圆明园宫宴罢,小妹便随九爷回府去了。”
舒妃这便一怔,将心神从窗外收回,直盯住兰佩去。
“这是怎么了?宫里也没人说什么,你怎么这样急着回去?”
兰佩藏住一声叹息,只垂首道:“便是坐小月子,一个月也就够了。小妹在宫里已是呆了近三个月,便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再说今年本是九爷刚刚分府的头一年,我是家中女主人,这个年本来该在家中过。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该由我来张罗的,如今我却留在宫里回不去。九爷顾着朝堂上的事还不够么,如今还要累得他再顾着家里,我心下如何忍心。”
舒妃轻轻挑眉:“我明白了,你不是怕九爷操心,你是怕府里过年这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轮到芸香插手了。”
兰佩低垂着头,都不由得皱眉。
她终还是霍地抬头,面孔被窗外的宫灯照得通亮。
“姐姐,请恕小妹直言:姐姐已在永寿宫里等了两个月了,皇上却从未踏入永寿宫半步。姐姐还要继续等下去么?还要等多久?”
舒妃眯起眼来。
“皇上总会来的,我心里有数。只是过年,皇上礼数多,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罢了。”
兰佩起身来,下地穿鞋,走到舒妃身边。
她的小月子早坐完了,故此早就能下地行走,只是顾着姐姐,便一直歪在炕上罢了。
“姐姐,小妹明白姐姐的心意。”兰佩搭住舒妃的肩:“一奶同胞,你我从小就是相依为命长大。你我本该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谁都比不了,故此姐姐有事,小妹便豁出一切去,也肯尽力帮衬姐姐……小妹失了孩子这几个月来,姐姐想做什么,小妹都明白,故此小妹才明知令主子多心了,可不替自己做一个字的辩解。”
“可是,姐姐啊,小妹如今也是有家有室的人,除了丈夫,还有自己的孩子,故此小妹当真只能帮姐姐到这里了。大过年的,小妹将夫君和孩子扔在家里……姐姐叫小妹又如何忍心?”
舒妃咬住嘴唇,抬眸盯住妹妹:“你是说,因为你有了夫君,有了孩子,故此你和我之间就已经不是最亲的人了,是么?你这会子已经将你的夫君和孩子,排在我前面了,是么?”
这样艰难的问题,叫兰佩轻轻闭上了眼。
心中并非没有答案,只是,终究说出口来却是艰难。
三卷418、白白斗一场(4更)
兰佩深吸一口气,抬眸同样望向窗外。
“皇上传旨叫令主子主持今晚坤宁宫夕祭。看看时辰,这会子夕祭早该完了,可是令主子还是迟迟未归……姐姐,这两个月来便是你在永寿宫里,皇上可曾翻过你的牌子么?令主子虽天天陪着你我,可是她与皇上的见面,又岂仅限于这永寿宫里?”
“姐姐,永寿宫不过是一个空壳,不因为它距离养心殿近,便注定得宠;又或者说以令主子今日地位,便是住进最偏远的永和宫去,又能怎样?况且姐姐怎么忘了,今日住在永和宫里的婉嫔和颖贵人也一样在这几个月里曾被翻过牌子……”
兰佩收回目光来,凝住舒妃:“姐姐,听小妹的话,别等了。至少,别再在永寿宫里等下去。”
“翊坤宫就在永寿宫北面,两墙之隔,皇上若肯垂怜姐姐,皇上自然也不在乎这一点子距离,也会到翊坤宫去的。”
舒妃陡然抬眸,目光瞬间如冰。
“兰佩!从前身为外戚之家,谁不指望自家在宫里的能得宠,便也能叫自己家光耀门楣!可是今儿我瞧着,你非但不想帮我了,反倒生出些不屑来了?!”
兰佩不由皱眉:“姐姐……唯有皇后母家才可称外戚。姐姐纵在妃位,咱们家却也不是外戚。”
舒妃不由得一怔,盯住小妹的目光,不由得更添了些心碎。
“好啊,好,原来你连外戚的身份也不屑了。也是,你如今的身份,要紧的倒已经不是‘舒妃之妹’,反倒是‘一等忠勇公嫡福晋’!如今傅九爷位极人臣,你便也有了一等公夫人的诰命;你的身份排在宗室福晋之外第一位上!也难怪你不在乎是不是外戚了!”
兰佩微微皱眉:“姐姐,小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我本生姐妹,小妹如何不愿意看见姐姐登上皇后之位去?到时,九爷的姐姐为皇后,我自己的姐姐再为皇后,那我家的身份又如何是此时的情形比得?”
“只是……”兰佩垂下头去:“姐姐能不能继位中宫,总归是皇上才能决定,不是咱们一门心思削尖了脑袋争,就能争得来的。”
舒妃缓缓转过头来,盯住自己妹妹:“兰佩,你究竟想说什么?”
兰佩话到嘴边,还是垂下头去:“姐姐……直言伤人,我还是不说了。”
舒妃一把抓住自己小妹:“你说!”
兰佩深吸一口气:“姐姐要想成为皇后,应当与皇贵妃争。若是姐姐与那拉氏争,小妹不介意帮姐姐一把。当年那拉氏也几次构陷九爷,小妹也想替九爷出这口气……只是姐姐不该算计在令主子头上,要争也不该是跟令主子争。”
兰佩在夜色灯影里缓缓抬眸:“姐姐争不过令主子的。况且令主子也无意皇后之位,姐姐又何苦算计到这永寿宫来?皇上如果当真有意于姐姐,皇上却也不会到这永寿宫来与姐姐相会。姐姐选错了对手,站错了沙场。”
兰佩攥住舒妃的手:“姐姐,适可而止。不能一错再错,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