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卷342(5更)
婉兮用脚后跟儿都能感觉到,舒妃是不高兴了。
婉兮在身后悄悄捏了九福晋的手一下儿,示意九福晋多说些好听的,哄哄舒妃才是。
舒妃倒给看见了,便也伸手,一手拉住婉兮,一手拉住九福晋:“哎呀,瞧你们两个,这么紧张做什么呢?看见你们两个这样亲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舒妃将二人也拉过来坐下。舒妃歪头望婉兮:“我家里有四个女孩儿,两个姐姐年岁大,早早便嫁了人。如今都是宗室家的福晋,规矩便也大了,我小时候去看望她们,都不喜欢守那些规矩,姐妹之间的情分倒有点生分了。”
“唯有我这小妹与我一起长大,从小相依为命,最为亲厚。故此我看见小妹与令妃你这样亲密,我心下便也忍不住吃味……令妃你别笑话我。“
难得这回舒妃说得这样直率,婉兮便笑了:“若我有九福晋这样好的小妹,我只怕比令妃你吃味吃得更重些!”
一时三人倒也相视而笑,起初的那点子尴尬倒散了。
舒妃自在地向炕里盘腿一坐:“你们说你们的,总归我坐着听热闹就是。兰佩进宫的时辰本就有限,若再分成永寿宫和翊坤宫两份儿,倒糟践了。索性咱们三个凑在一起来,一起说话,一起热闹就是。”
这日三人在宫里一并动手做了碾转儿窝窝来吃,三个女子一台戏,倒也过得乐呵。
到了出宫的时辰,婉兮只送到永寿宫门口,由舒妃独自送九福晋出宫去。
姐妹两个这才得了些独处的时间去。
九福晋小心瞟着姐姐:“……这些年来,小妹进宫的次数也不少了,可还是头一回见姐姐主动到永寿宫来。姐姐可是想与令主子主动交好了?”
舒妃幽幽抬眸,眼底映着幽蓝的天色:“不交好又能如何呢?谁让你跟她这样好,我又怎好与她生分了,倒叫你夹在当间儿为难了去?”
兰佩心下莫名有些不妥帖,垂下头去,缓缓道:“可是小妹却记着,上回姐姐还说过,想要得皇上的宠爱,便得与令主子争。”
舒妃半晌没说话,最终还是缓缓道:“是啊,宫中女子想要得宠,最直接想到的便是‘争宠’二字。宫里人多,不争便得不来恩宠。我若想一偿所愿,便难免要与令妃相争。”
舒妃说着偏首过来看妹妹:“可是……你的经历倒也给了我些启发。你明知道九爷心里藏着令妃,可是你还能与令妃好成今天这个模样儿;而九爷竟然也肯因此,给了你孩子去……”
九福晋微微一皱眉。
舒妃随即转开头去,浅浅含笑:“说不定我可以如法炮制。我现在缺的,就是一个孩子。若皇上也能与九爷一般,也给了我一个孩子,那我便什么都值得了。”
九福晋别开头去:“原来在姐姐心中,小妹处境是如此不堪。”
舒妃倒是淡淡一笑:“你也别以为我是在讥讽你,实则我倒是在羡慕你。不管怎样你是已经坐稳了九福晋这个位子,又有了嫡子。如今以九爷在朝中地位,你便是没留在宫里,可是身份又比这宫里哪个嫔妃低了去?”
三卷343(6更)
“若论聪明,你其实比我聪明。”
舒妃转眸,静静凝注自己妹子:“从前我还以为,我是当姐姐的,得由我来护着你;可是到此时来看,你却反倒是过得最如鱼得水的一个。我跟令妃还都没有孩子,位分上也都叫人压着,你却是堂堂正正的嫡福晋,这会子身份又超过了四福晋去,成了傅家最尊贵的福晋;一个侧福晋叫你看得死死的,你还有了嫡子……你才是真正的赢家。”
“若论委曲求全,没人比得过你。”
舒妃的话,叫九福晋紧紧闭上了眼。
“姐姐,我是曾委曲求全,我是曾借主动向令妃示好来求得九爷的怜惜……可是我总归始终相信,终有一天九爷的情会回到我这里!总有一天,九爷对我好,再不是因为令主子!”
舒妃静静听了,淡淡应了一声:“可不,女人都这样想。便如我进宫这些年,明明可以倚仗皇太后得到皇上的宠爱,可是我却不屑为之。就是因为我也总相信,有一天皇上他会发现我的好,会喜欢上我这个人。”
舒妃停住,转头望来:“总归与令妃相比,相貌、年纪,还是才情、出身,我究竟有哪一样逊色于她?皇上本就是风骨优雅的男子,咱们是纳兰容若的侄孙女,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汉人武将的后裔么?”
舒妃在衣袖里,缓缓攥紧手指。
“在这后宫里,女人唯有倚仗皇上的恩宠才能活下去。可是总归,皇上的恩宠不是依靠皇太后得来的,总得是叫皇上自己喜欢上我,那才是真正的恩宠。”
舒妃定定望住兰佩:“我信九爷一定会将情转回你手里,同样,我也信皇上总会喜欢上我。不是因为皇太后,只是因为我是我。”
姐妹两个同病相怜,兰佩便也点头,攥住了姐姐的手:“你我姐妹,以此共勉。”
已是到了御花园,再向北去就是顺贞门了。舒妃还是在堆秀山下拉住了小妹。
“我知道你进宫来,是向令妃传递她那女子玉壶的消息。你这样帮她,也别白帮了。你的隆儿如今虚岁也五岁了。这一晃便有四五年的光景,你再没孩子了。”
“男人的心啊,若是连续四五年都没孩子,便难说他是不是还把身子留在你这儿。说不定,他当真在书房里跟那篆香成了好事呢。你自己生不出来,别回头叫人家篆香给抢了孩子去。”
舒妃抬起眼帘来:“你是有儿子了,是傅九爷的嫡长子,可是只有一个儿子怎么够一个女人安身立命呢?宫里的故事你也都知道了,嘉贵妃那样能生的,还不是生了一个残了,又生一个还夭折了?所以你啊,别以为有了一个儿子就万事足。你得将九爷拽得紧紧的,孩子还得不断生下来才行。”
九福晋微微皱眉:“……我何尝不想?只是,九爷三月才从大金川回京。”
舒妃嗤了一声:“别拿大金川之事遮掩!他终究是去年九月了才决定去的。之前那三两年间,你们做什么去了!”
舒妃上前一步,掐住小妹手臂:“叫令妃帮你劝九爷,再生下孩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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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44(7更)
九福晋出了顺贞门去,便是从背影,都能看出黯然来。
成玦也是亲眼看着两位姑娘长大的,这便便有些不忍心道:“主子这又是何苦?四姑娘都难过了。”
“难过又怎样?难道我这个当姐姐的,能眼睁睁看着她继续沉在迷梦里么?她跟令妃之间明明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可是年常日久了,便越来越像真的一般了。你瞧瞧,她今儿进宫来,干脆就是直接来了永寿宫,只为了令妃的女子来的。她这阵子进宫啊,倒越来越与我无关了呢。”
舒妃转身,缓缓穿越御花园,走向南边去。便又是走到了绛雪轩门口,便又想起当年在这绛雪轩里与令妃因为手镯的那一场过结。
当时年纪小,如今回想起来,越发觉得自己像是被皇帝和令妃联起手来戏耍了一回。
那会子皇上终究是在打压她,护着彼时还是个官女子的令妃吧!
绛雪轩里也植有西府海棠,这个时节里华色葳蕤,风来落花如绛红飞雪,看起来与永寿宫里是那么相像。
舒妃便在海棠树下驻足,眯眼看头顶那一片红云:“其实如果兰佩她自己愿意吞下那口委屈,心里明知道傅九爷喜欢的是令妃,也还能依靠令妃得着孩子,那我倒懒得管她。可是这会子九爷在朝中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九爷自己的心本来就向着令妃,如果就连兰佩也跟令妃越走越近……那傅九爷这一脉的势力,便成了令妃的,而与我无关了。”
“兰佩终究是我的亲妹子,我便怎么都要借由她,牢牢抓住傅九爷在朝中的势力去!唯有如此,皇上才不能轻视我。在这后宫里,我的地位也才能更多一重保障。”
舒妃抬起手来,“啪”地折断了一杆花枝。
枝头海棠受惊凋落,零落成了脚下的泥。舒妃踩上去,用旗鞋底碾了碾。
“令妃自己说得对,这世上什么情谊比得上血脉相连呢?在我和令妃之间,兰佩便只应该站在我身边。没道理为了令妃一个外人去。就算要狠心些,我也总得叫兰佩明白这个道理去。”
“唯有扎心,才能叫她牢牢记进心里去,想忘都忘不了。”
被授予了佐理内政的权力,婉兮却并没有主动去揽事儿,反倒是关起宫门来,静静抄经。
佐理内政,一个“佐”字便已经定下了基调。她若太积极,便是反客为主,倒叫六宫和皇太后指摘。
她只静静等着,看那拉氏自己肯不肯分权出来。
若那拉氏舍不得分事情给她做,那便只是那拉氏自己违抗了圣旨而已,于她自己并无损失。
心思沉稳,这经便也抄得越发好了。一笔一笔之间,都是心静如水。
既然这般心静如水,便也终于边抄边得了经文的真味。心思凝聚,便连皇帝走进来都没发现。
皇帝立在原地,望着她跪在地上用小几抄经,尽管这姿势辛苦,她却还后背撑得笔直,便不由得挑眉。
“跪着抄经?这不是对佛虔诚,倒像是悔过的模样。那爷便必须听听,你究竟犯了什么大罪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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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45(8更)
婉兮万万没想到皇上突然会出现在小佛堂里。
她一笔点错,落了一滴墨下来。那么五六尺长的长卷便整个给毁了。
婉兮丢了笔站起来:“皇上好端端地为何要来?这长卷,奴才写得最是满意,本想要裱起来挂在这佛堂里的!”
抄经若不是抄到福至心灵、一笔一划都最满意的份儿上,都是不好意思供在佛堂里的。这好不容易得了一份喜欢的,却叫一滴心虚的墨给毁了!
当然,婉兮这样虚张声势,最根本的,还是想掩饰自己那一点自心虚。
见她恼了,皇帝便也故意挑起长眉,故意惊讶地道:“不就错了一个字么,也值当你与爷这样恼火?”
他说着自己走过去,将那写错的一列折齐,用银刀裁了,将那错字裁掉。
“交给如意馆去就是。他们最擅长修补这些纸张,管保你修补完了,跟原来一般模样。”
婉兮上前劈手给夺过来了:“便是工匠再巧夺天工,可这人间事有什么能瞒过佛祖去?总归写坏了就是写坏了,便是被工匠修好了,那也还是不完美,不能要了!”
婉兮说着的是抄的佛经,可是心下却是记挂着自己那晚的梦呢。
虽说对狐祟什么的终是半信半疑,可是那梦的痕迹未免太过真实了些,她就觉着自己——也跟这佛经上落下了墨点一样,白玉有瑕了!
这便忍不住委屈,说着说着,眼眶中都有泪珠儿了。
皇帝瞧着,自然心下是最明白的。只是先时还觉着逗着小丫头有趣儿,可是见她这般当真,便也赶紧收起笑谑之心,走过去抱住她。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挂长轴么?爷替你重新写来,如何?爷用金粉抄,管保抄得完美无缺。”
婉兮扭开头去:“爷抄的是爷的心意,怎么能完全代替了奴才去?”
那梦是她自己做的,若说罪业也是她自己的。皇上替她抄,那又算什么了呢?
皇帝轻哼一声,只得将她圈在怀里,继续小心哄着:“……你倒是与爷说说,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儿,要这样跪着抄经的?”
婉兮深深垂首,也只能嘴硬:“没事。”
皇帝一时奈何不了她,又不想承认自己堂堂天子还因为醋意装过狐祟去,这便只得用杀手锏,便在这小佛堂里去亲她。
当然真正的缘故,还是因为又想到了那晚,想到那晚那般嘤咛宛转、娇媚无法描述的人儿去。他的身子便又无可遏制地起了反应。
先时还好,不过蜻蜓点水,可是渐渐便无法控制,他闷哼一声,便揉住了婉兮的身子……
婉兮惊住,忍不住推他。
“爷……这是佛堂。”
他哪里顾得上,指尖辗转,又想去寻那晚梦境里的模样。
咬住她的耳,他只沙哑呢喃:“……爷那仙楼,你也不是没去过。仙楼里能做的事,这里自然同样做得。”
说来也是奇怪,他的动作果然叫婉兮又想起了那晚的梦境……
可是不是解脱,反倒叫她因为想起了那梦境,而觉得自己这会子更对不起皇上。
她就在他怀中呢,可是身子却将他当成了那狐祟……起了那晚一般的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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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46(1更)
佛堂之中,他趺坐于地下,她坐在他腿上。
俯仰之间,她的神思早已被袅袅香烟抽成迷离。
那份莫名的熟悉感,不仅透过他指尖、身子而来,更——因为那一缕不绝的香烟,袅袅不散。
她便一震,忽然明白了那晚梦境里朦胧闻见的香气是什么。
——就是香,就是常年身处佛堂之中,常年手指拈香所留下的那种味道。
皇帝的养心殿西暖阁里就有那样大的仙楼,常年香火不绝;皇帝每日里早晚,更是都要到佛前亲自拈香,故此他身上、指尖早就留下了那线香的味道。
且因为是天子上用之线香,必定用最顶级的香料。且在捻成线香的时候,并不似民间般掺入大量黏土……天子的线香,香料用足,且便是用粘合剂也都用并不起呛人烟气的。
婉兮想起,那会子梦里她尚且能隐约认出是线香的味道,故此她才更信足了那人是狐祟——狐狸若修成人形,必定托佛法之力。说不定那狐狸的窝就在佛寺珈蓝左近,那狐狸就是浸染多了香火,这才能出来作祟的。
可是这会子闻起来……婉兮心思虽也被皇帝勾弄的朦胧,却终究是光天化日,心思还有一半清醒,这便猛地一把推开了皇帝!
皇帝正在妙处,冷不丁被这样一推,真不啻是从云端直落下地面来。
神思被摔了个稀碎。
他眯起眼来盯住婉兮,眼中还有那氤氲难去的渴念。
“怎么了,嗯?”
婉兮瞪住他,先时不敢开口,只惊愕地瞪住他。
在不是百分百确定之前,她哪儿敢向皇帝说起那晚的事?
可是……那香的记忆却是太过独特。这天下佛寺众多、线香更是千千万万种类,可是天子之香却应该是独一无二。无论用料、还是制法,都绝无任何人敢僭越的,唯有天子使得。
因他身上常年染着这样的香气,时常与他自己的体香混成一体,这些年耳鬓厮磨,那香气早已记入骨髓,她又怎么可能认错?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盯住皇帝:“那晚,就是皇上说要与九爷商谈要以平大金川事祭告轩辕黄帝的那晚……皇上是不是夜半后到奴才宫里过?”
皇帝扬眉。
君无戏言,他不便说是还是不是,只是这样挑眉盯着她。
一般,无论是后宫还是大臣,一看他这表情,就自己先心虚了。可是眼前的人儿却仰头定定盯着他,一副不问出话来就不罢休的模样。
他只得再使杀手锏,又将她拖回膝上继续亲她……可是她却还是一边在他唇齿之间一点点柔软下来,一边还在呢哝着追问:“爷……是不是您?”
他便加了更大的力道,想用更深的缠绕来赶走她的理智。
她终究是他的小丫头……从十四岁遇见他那年起,在这般亲昵之事上便都是他一手教导、养成起来的,故此她身子的所有反应,他全都能了若指掌。该用什么样的手段叫她投降,他全都信手拈来。
他便指尖一转,捻住了她腰后下三寸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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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47、348、349
婉兮第一惊:皇上仍然还在!
婉兮第二惊:她竟然抓住了什么呀……
宛若烫手山芋,婉兮急忙就想松手给扔了。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她终究没有能骑善射的皇帝反应得快,手已经又被他扣住,还留在那远处,甚至更合拢攥紧了些。
“……既然抓住了,便由不得你松开手。”
婉兮羞愤交加,真想撞墙了。
他攥着她的小手,继续握稳了,半转过身来亲她:“……你也还没餍足,是不是?跟爷一样儿。那爷就再喂你些。总归今儿,必得叫你吃饱。”
婉兮羞得面颊上仿佛都能挤出火苗来了。
其实她不是故意的啊!只不过是恰好刚刚醒来,恰好手从腰那儿那么横向一划拉,恰好就是那个位置罢了……
皇帝都顾不得将帐子拉严,怕她害羞,便将被子将两人兜头蒙住,这便早已迫不及待起来。
直到天色全黑,两人还在里面咚咚撞撞。
隔扇门外头,玉函、玉叶和玉蕤相对而视,各自脸都红了。
玉叶便扯住玉函,不依地嘀咕:“我跟玉蕤倒也罢了,总归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姑姑你好歹在宫里也这些年了,前头还伺候过仪嫔主子,怎么也跟我们一样儿这么不开脸儿了?”
玉函悄然掐了玉叶一把:“我就算进宫年月早,可是仪嫔主子并不得宠,好歹一两个月能轮到那么一回罢了。更哪儿有……这么大动静的?”
玉叶原本是想凭玉函的老资格,说笑两句把这会子的尴尬化去才好。可是没想到玉函这两句话一说,反倒叫三人更害羞、更不自在起来。
总归这地方狭窄,三人互相看着,便更不自在,玉叶便扭头去望门外。
宫里的规矩,女子可在门槛内伺候,而太监们无旨便只能在门口外候着了。玉叶这一无意识瞥向门外去,不经意目光便与毛团儿的撞在一处。
她本就这会子正位男女之事儿而害羞呢,这冷不丁与毛团儿的目光一撞,她心下便更如揣了一只活兔子,跳腾得便更加压抑不住了。
她脸一红,暗啐自己一声儿,默念道:“又发什么疯啊你?记着,他是个太监!便是那档子事儿,也与他无缘!”只想着用这样的话来叫自己冷了心,再不看他罢了。
这便终于狠狠将视线抽回来,使劲再转向一边去。
门槛外,毛团儿一见她那般秋波盈盈、面颊如桃般朝他看过来,便立时已是痴了。还没等看够,她却那么忽然脸色一白,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将头扭回去了……他便一刻火热火热的心,登时堕入了冰窟。
他这些年在宫里什么没见过,什么尔虞我诈,什么通天的手段,他全都看腻了、完全不放在心上。
可是,就那个妞,这么一个眼波流转,那样一个面色改变,便叫他水里火里,如生如死。
他便浑忘了置身何处,浑忘了自己的身份,只这么呆呆凝视她。
幸好永寿宫里的人都是耳聪目明的,毛团儿一这样,玉叶自己装作看不见,可是玉函和玉蕤倒是都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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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50(5更)
傅恒挑眸,目光淡淡从兰佩面上滑过。
“我想的不是那个。所谓功名利禄,皇上赐予我的,已达人臣之极。我数次固辞,皇上都不允。故此我非但不担心自己与皇上会有三个月的疏远,甚至反倒希望,若皇上能因此而收回给我的几点恩赐,我这心下才能更舒坦些。”
兰佩心头一震,忙站起福身:“妾身失言了。”
傅恒依旧淡淡的:“你也是为我好,为咱们家好,我省得。”
兰佩这便坐下,轻易不敢再言语,只是撑着一份旗人家女子的豪情,陪着傅恒喝了两盅。
傅恒这便终于缓缓笑了:“……若是当年,叫我想象纳兰容若的从孙女也如此豪迈饮酒,便是怎么都不敢想象的。”
兰佩因饮酒,颊边浮现淡淡酡红,听了不由得心头微微一荡,便也眼波更为流转起来。
“便是词人之家,妾身倒也欣赏晚年的李清照。早年的闺怨之词纵然旖旎,晚年的豪迈之情更叫人钦佩。闺怨是文笔,豪迈则是人品;人品总比文笔更重。”
这话说得令傅恒也生共鸣。
便如他自己,从小便是名门幼子,姐姐又是正宫皇后,她的人生便许多人拿来与当年的纳兰容若做比。可是纳兰容若家的女眷不过是嫔妃,哪里比得上她亲姐姐就是正宫皇后呢,故此人人最后得出结论都说,他的人生自然在纳兰容若之上。
这样出身的公子,从小都是身娇肉贵、娇生惯养着的,便是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在二十七岁之龄,已经军队主帅,带领数万人打赢了大金川之战,并且凭武功挂像在紫光阁,为功臣之首。
他这也算弃笔从戎吧?便与李清照晚年的豪迈,殊途同归。
傅恒便点点头:“难得你一个闺阁柔弱女子,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傅恒主动举杯,与妻子撞了一个,仰头饮下。
那一仰首之间,莫名就又是回想起当年,他还是十九岁的少年,九儿十四岁女扮男装,两人一同出入酒肆茶楼,也曾这般对饮过。
只是彼时的九儿年岁小,尚比不上兰佩此时饮酒的淡然和豪迈。那小妮子明明怕辣,不敢喝酒,可是却不想衬不起那一身男装,更不想因此叫人看出痕迹来,故此……每一盅酒都干了。
——他装作不知,其实早已看破,她是借着衣袖遮挡,将那酒倒入旁边窗台上的花盆里去了。
他悄然含笑,并不说破,只纵容着她娇俏地一脸得意。
往事翻涌,这一口入口的酒,便莫名地有些辣了。
他皱眉,将空酒盅放下。兰佩有执壶来斟酒,却被他罩住了杯口。
“不喝了。”
一眨眼前兴致还高着,可是一杯酒空了之后,他便眼中所有的光芒都散去了。兰佩捧着酒壶怔怔看着他,完全猜不到他这是何故。
“九爷,可是这酒……不对胃口?明日妾身便叫人换了。”
世家的酒都不是在外头买的,都是自己庖厨里有人专门负责酿的。傅家的酒一向不错,可是今儿却叫主人喝得不欢喜了。
兰佩坐下去,半晌,也不知怎地,还是忍不住提起了那个话题。
“九爷……你去大金川前,还记得令主子千秋那晚,曾对咱们说过的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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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51(6更)
傅恒原本面上淡淡,这一刻忽然挑眸,眸中已有醉意。
“令主子说的话?”
他含着醉意,慵懒地笑,举起指尖撑住额角。仿佛用力地想,却想了半晌都成徒劳。
他便是长眉微蹙:“令主子说过什么话了?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是不是今天吃酒吃多了,已是醉了?”
兰佩垂下眼帘去:“那晚咱们从香山行宫拜别令主子。那晚令主子那般殷殷地嘱咐咱们,九爷怎么会忘了?”
傅恒轻叹一声:“那会子我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心下只掂量次日要如何向皇上上奏本,自请代讷亲经略之职。故此那会子我的心已经不在香山行宫,而是飞到了数千里之外的大金川去。便是你看我仿佛在细心倾听,可是我其实已是走了神的。”
兰佩的头便垂得更低:“九爷忘了也无妨,总归妾身还记得。令主子那会子是嘱咐——九爷在自请赴金川之前,务必要先给妾身,再留下一个孩子来。”
傅恒终究满眼酒气进去,冷冷抬眼。
“福晋今儿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此一时,彼一时也。那会子我将要赴金川,说句难听的,当真生死难卜。若不能战胜,便是讷亲都能被皇上问斩,我又有何特殊?故此令主子才有那样一说。”
“令主子是怕我会死在大金川,这才叫我给傅家多留一条厚。令主子也是怕你们留在京师替我担心,想着多一个孩子给你,也能分分你的心。”
兰佩咬住嘴唇,也是点头。
傅恒黑瞳不转,“可是我不是平安回来了么?非但没有走讷亲一般的旧路,甚至回来之后获皇上特恩重赏,如今已是光耀全族。这会子,你还提那旧事作甚?”
傅恒甚至眼波一冷:“难道你是怕我这会子,还能惹下杀身之祸,命不久矣?”
傅恒最后这句话说得实在太重,兰佩急忙站起,急切道:“九爷!妾身绝无此意!妾身若有半点这样的心思,便叫妾身天打雷轰!”
傅恒心下也并不舒坦,这便伸手过来拉住了兰佩的手,安抚地拍拍:“也是我吃酒吃多了,口无遮拦,你别与我一般见识。”
兰佩坐下,泪珠儿终是忍不住落下。
她盯着自己的攥得紧紧的指尖儿,急急道:“九爷说得对,都是那么久的事了,妾身何苦还提起?其实不是妾身有心,而是妾身日前进宫给令主子请安时,令主子问起来的!”
此时此刻,她眼前总是不由得浮动起姐姐在御花园堆秀山前的眉眼,耳边轰鸣着的都是姐姐彼时的那番话。
是啊,四五年了再无所出,她又如何能保证九爷的心和身子还在她这里?
得借令主子再要个孩子,得借令主子叫九爷的心和身只能在她这里……
她也是女子,她也自私。再说她本来就是九爷的嫡福晋,九爷原本也该如此待她。不是么?
那一颗心便横了下来,她坚定抬起眼来,迎上九爷的眼:“令主子摸着妾身的肚子问,是不是还记着她的话,是不是已经有了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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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52(7更)
傅恒长眸倏然扬起。
“令主子问起?令主子这样好端端的,为何要旧事重提,在这会子偏要问起此事?”
兰佩心下也是一惊。
九爷此时虽只二十八岁,却已是当朝首辅。朝政与军事的双重锤炼,已经叫他变成了异常敏锐之人。她今儿这话若不能自圆其说,便反倒会成了两夫妻感情裂痕的开始。
她不敢不小心从事。
垂首强自镇定,在心下努力几回,终于还是说:“那天妾身进宫,本是向令主子禀告闻杏姐姐在二哥府中的情形的。自闻杏姐姐出宫,令主子无一日不记挂着,妾身便不想令主子着急,这才进宫去。”
“说起二哥那一个月间只陪着闻杏姐姐一个,令主子这才展颜而笑,并且笑说,怕是十个月后,闻杏姐姐将有了自己的孩子呢。”
兰佩说着微微一顿,悄然抬眼去瞄傅恒。
见傅恒面上平静下来,她心下这才一定。
“因说起闻杏姐姐可能有孩子,故此令主子才想起当日嘱咐咱们的话吧。况且九爷也知道,令主子进宫这些年来却始终没有生养,她便格外喜欢孩子。便是宫里如四公主一般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令主子也如亲生的孩儿一般宠爱着。更何况是九爷与妾身的孩子呢……她便比咱们自己更记挂着,总是希望咱们能多生下几个孩子来,也叫她放心。”
兰佩的话说得合情合理,终究叫傅恒缓缓阖上长眸。
兰佩没说错,九儿因为自己不能生养,这便极为喜欢小孩子。更何况是他的孩子呢……
便是因为这份喜欢,又何尝不是证明,他在九儿心中的地位,依旧是特别的。
便是不能与皇上相比,可是却也高于九儿自己的兄长去。便是她亲侄儿,她也并未如此牵挂。
想到这里,他还是情不自禁目露温柔:“……难为令主子还记挂着。你呢,又是如何答?”
兰佩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心下代之而起的是小小的雀跃。
“不瞒九爷,令主子的话当真是问住了妾身去!妾身自然还没有孩子,可是想如果据实相告,那岂不是不将令主子彼时的话放在心里?咱们当奴才的,这话总不适合。”
兰佩垂首,妙目黠光微微一闪。
“故此……妾身便斗胆说了个谎。妾身说自己,呃,已经有了。只是月份还小,尚未显怀,故此叫令主子还瞧不出来而已。”
傅恒不由皱眉,霍地起身,转身便朝外去。
兰佩惊得急忙跟着起身,小步跟上来扯住傅恒衣袖。
眨眼之间,已是珠泪轻坠:“九爷!九爷我知道你是恼我与令主子说了谎……妾身竟然有天大的胆子,竟然敢诓骗令主子,当真是该死……”
“可是九爷,九爷啊,令主子那晚那样殷殷的嘱托,妾身如何敢说,九爷事后并未放在心上。大金川临别之前,九爷将所有的时光和心思都放在拜访阿桂,了解大金川当地军情上,几乎每个晚上都是宿在书房里,以便研究舆图、战策,并未与妾身同房呢……九爷,妾身若说了实情,令主子如何能不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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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53(8更)
兰佩的话,字字如钉,敲在傅恒心上。
是啊,他如何忍心叫九儿失望?
即便是九儿希望的是他与别的女人有孩子……便是她这样心愿,他都不忍心令她失望。
若他叫她失望,她便会知道,他这些年其实过得——并不幸福。
即便位极人臣,即便功勋显赫,即便光宗耀祖,即便有兰佩这样贤惠的福晋,即便有了灵儿、隆儿两个儿子——他也并没有世人所以为的幸福啊!
可是若叫她知道了,她人在深宫,心下又如何能安泰?
所以他需要强装幸福,他需要让她以为他与兰佩越来越伉俪情深,他要生出孩子来叫她放心。
他在衣袖里轻轻攥紧了手,却还是松开,躬身按住兰佩的肩,将兰佩扶起来。
兰佩缓缓站起身来,心下惊、疑难定。
当然希望是他肯回心转意,却又怕他还是看出了破绽来。
她急急去看他的眼睛,他却垂下眼帘,借着那长长的睫毛,将眼神都关在其内。
他扶她站定,良久才缓缓道:“天色已晚,我也累了。你去拾掇床榻,我先去喂马,稍后就来。”
他松了手,转身便出了门去。
目送九爷背影,兰佩心下便如燎原野火一般,呼啦燃烧起来。
果然对了,姐姐果然说对了……只要是提及令主子,九爷自己便是再不愿,他也还是肯的。
尽管这样想来,她感觉伤了自尊,心下比欢喜更多的是酸楚——可是这点委屈,她咽得下,不是么?
谁让她已然是九爷的嫡福晋,谁让她这些年早已将一颗芳心都系在了九爷身上。
更何况,就算令主子在九爷心上再重,令主子却也已经是皇上的宠妃。便再怎么,令主子也已经绝不可能成为她切实的情敌了去。
能够与九爷朝夕共对、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的人,只能是她。
故此,得失之间,她已掂量得清,何处该取,何事该舍。
心事一定,泪珠儿便自己停了。她忙转身走回内堂去,叫蓝桥和碧海搬来簇新被褥,重新布置床榻。
最后,她想了想,还是换上了几个新装的香袋,压在了床帐四角。
香袋垂下彩色络子,便如她亲手编织成的,五彩的梦。
傅恒独自走进夜色,也未带灯笼,只借星月幽暗之色,独自穿过内宅,走到马厩去。
他的“珠玉”便独在最好的一间马舍里。
他上前亲手抓了一把草料递到珠玉面前。
草都是新的,新剪、新晒的,上头还留着阳光的温暖、草料原本的清芳。
马夫和这府内上下都知道,他虽爱马,但是对这匹马的感情最为与众不同。故此马夫照料这匹马便更是用心,珠玉所受的待遇简直不亚于府里的女主、小阿哥们。
珠玉的眼珠儿又大又黑,在这夜色里静静凝视主人。
其实这个时辰他早吃过了这顿的草料,一点儿都不饿。可是它能感知到主人轻抚在它颈子上的那只手,微微的颤抖。
它便伸了颈子过去与主人主动蹭了蹭,然后张口接住主人递过来的草料,吃得用力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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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54(1更)
马夫在旁,看珠玉大口香甜地吃了一口又一口,这便再忍不住,还是走出来躬身行礼,小心地提醒:“九爷,珠玉今儿晚上的草料,已经喂过了……”
战马不同于普通用途的马,便是喂草料也都是有定时定量的。更何况是这样一匹陪着九爷参加过大金川之战的战马呢。
若是喂料乱了时辰和用量,那一匹好好的战马可能就会开始贪吃,乱了生活规律,叫战马本身该拥有的警醒,被贪吃给一点点磨没了。一匹好战马也会因此而变成驽马的。
傅恒黯然停下,将手里的草料放回食槽,转眸隔着夜色和马厩一角悬着的摇曳的灯,望着马夫,点头:“是我错了。你提醒得对。”
马夫小心躬身:“九爷若没别的吩咐,那小的就不打扰九爷跟珠玉说话。小的就在这间屋里,九爷有事的话,叫一声儿就行。”
傅恒点头,马夫退下。
傅恒伸手抚着珠玉修长的颈子,看着它朱红色的皮毛即便在幽暗的灯光下,也流光溢彩,如一匹上好的锦缎。
傅恒轻轻眯起眼:“茱萸……茱萸。”
也唯有在这样无人的场合,他才能放肆叫出它原本的名字来。
珠玉也听懂了,更伸长了马颈,凑过来与傅恒耳鬓厮磨。
傅恒揽住珠玉修长的颈子,轻轻阖上眼帘。
身在大金川时,他吸取讷亲被皇上赐自尽的教训,身为主帅却不只坐在帐中指挥,而是身先士卒,亲自带兵攻下数座险碉。
那时茱萸便陪他一同冲锋陷阵。
敌人凭借高碉之险,从碉楼顶向下射箭。许多官兵都被射中倒地,他则多亏茱萸速度快、身形灵活,这才避过数次危险。
可以说他那时候能成功带兵攻下险碉,茱萸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知道朝廷尽管在大金川耗时两年,耗费银子数以千万计,可是皇上和朝廷想要的不是赶尽杀绝,还是要在当地平定人心,叫土人不再反叛即可。所以他在当地每攻下险碉,并不虐杀当地土人,甚至嘱咐手下要善作安抚。
他在大金川整个战役中,只亲手杀过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一箭射中了茱萸的颈侧!险些就射在大血管上,兽医都说茱萸的命怕是保不住了,还劝他别让茱萸再受罪,亲手送茱萸早些走吧……
他听罢便提了佩刀,却不是走向躺在血泊里,已是窒息的茱萸,而是走出了大帐,走到了那土人面前。
那土人看他年轻,又生得面红齿白,怎么看都不像武将,更想不到是朝廷的主帅。故此目光之中很有些不屑。
他走过去立在那土人面前,竟是用了当地的土话与那土人对话。
那土人也是惊讶,没想到这个年轻主帅到大金川来不过两月,竟然就已经学会了他们的话。
傅恒面无表情,淡淡说:“本经略自来大金川,无不施宽仁之法。只要你等伏法,重新归附朝廷,本经略一改既往不咎。”
“甚至就算你今天射伤的是本经略亦无妨,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射伤了本经略的茱萸!”
对方没听懂他的意思。
傅恒陡然举到,凌空劈下!
那土人的头被劈成两半,死不瞑目倒下。
傅恒仰天望向清冷月色:“我傅恒可以死,茱萸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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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55(2更)
心绪万般翻涌,心神却也还是要从遥远的大金川回到眼前。
心绪便也平定下来。
他又轻抚了抚茱萸的长颈:“天晚了,你也该睡了。”
松开手,不去看茱萸留恋的目光,他毅然转身,朝着正房走回去。
正值七月,万草生花,便是房檐下暂时用不上而堆在一边的花盆里,也不知什么时候生了野草。前些日子看还是小小一根绿芽,这会子竟悄然开出了紫红的花儿。
傅恒在夜色里不由得眯起眼,忍不住走过去,蹲下,细看半晌。
曾经被九儿倒了酒的那盆花,也是这样开出紫红的小花——那一年的初见,同样也是在七月里啊。
他这会子便有醺然仿若重起了醉意,他伸手轻抚那柔软花瓣,柔声问:“……你被她灌醉过么?这些年不见,你好不好?”
还是回到正房,隔着紫檀雕刻的喜鹊登梅的落地花罩,远远可见暖阁里的床帐已然落下。帐钩轻垂,帐钩上垂下的翠绿丝绦,摇曳如三月柳烟。
傅恒走过去,脚步坠着心事。
蓝桥和碧海先一步向内高声通禀:“回福晋,九爷回来了!”
这一声通报,便等于在傅恒背后封死了门,叫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坐过去,撩开一角床帐,背身向里坐下。他遣退了碧海和蓝桥,自己缓缓脱靴。
鼻息之间却忽然缭绕起一脉熟悉的香气。
他的神思都不由得被扯动,急忙回身去找。
转身向内,便整个帐内都是那香气,越向内越是深浓。
他不由得惊愣望住已经躺在帐内,羞红着面颊,秋水盈盈凝视着他的兰佩。
“这香……?”
兰佩红了脸:“这是两种花草,晒干了,自然便有香味儿。一种是令主子永寿宫里的海棠花。海棠花从四五月间开花,令主子便小心将飘落下的花瓣都扫起来,晒干。这会子到了七月,便连所有的海棠花都已凋零,令主子便满满积了两大袋子。令主子和永寿宫里的姑娘们一起动手缝荷包、香袋。”
“妾身这回进宫去,闻着那殿内芳香,令主子便给了我几个,叫我带回来。”
傅恒轻轻阖上眼帘。
兰佩便也同样垂下眼帘,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罢了。
“这压着帐子的香袋还不止是海棠花的,另外还有一品更为特别,是青桂树的叶子。这青桂更是来自令主子的母家。令主子说,是她出生的时候儿,家人种下的。”
“桂树自是花香,这会子还是七月,尚不到八月桂花香的时节。可是令主子说,她的那棵青桂因种在花田里,便是没到桂花盛放,却也因为桂树叶子一夏天吸收满了周遭花田里的花香,便连那叶子都是香的。”
“令主子小时候便每逢七月都自己爬到那树上去,采那树上的蜂蜜之外,还将树叶都带下来,一样缝成香囊带在身上。令主子说她自己最喜欢这种青桂叶子自然清芳却又不浓烈的模样。”
傅恒怎么可能忘得了。海棠虽然能直接想到永寿宫,可是那毕竟是九儿进宫之后的故事,可是那青桂却是更早就陪在她生命里。
他头一回见她,就记得她身上这样清芬淡淡、宛若带着山野清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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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56(3更)
那股山野清风,如今仿佛穿越了九年的光阴,又吹拂在鼻息之间。
傅恒按下心下轻叹,和衣躺了下来。
他伸手,轻轻握住了兰佩的手腕。
“又何必做这样的傻事?你是纳兰容若的从孙女,你的自尊原比一般女子更为高贵。”
兰佩眼底倏然一热,鼻尖已是算了。
她反腕,主动握住了傅恒的手。
十指紧扣。
“九爷错了,我不委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傻事。可是人若动情,便本来也都变傻了不是么?置身情网中的傻瓜,原本就应该办的是傻事。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就算变成傻瓜,又有何妨?”
“况且,我也是自己有意向令主子多学些。令主子比我大两岁,年岁上本就是我的姐姐;况且这些年我与令主子相处甚和睦,便连我姐姐都说我与令主子倒更像亲生姐妹了……我自己本就喜欢令主子,若能凡事多向令主子取经,这对我来说本就是应当。”
“这些香袋里的花草,海棠花虽然是永寿宫里的,可是这世上并非只有永寿宫里才有西府海棠;这世上爱海棠花的人,也并非只有令主子一个啊……妾身自己原本也是喜欢海棠花的。”“
“便是青桂是令主子家里的树,可妾身要回来那香包,也是因为妾身恰好也是喜欢那淡淡清芬、不似桂花那般浓烈的香气……”
“虽则,妾身明白,这些香气会让九爷香气令主子……可是就算想起,妾身心下也在学着,不必介怀……”
“甚至反过来说,倘若这香气能叫九爷心下更舒泰些,那妾身便也反觉得值得了。九爷这些年在官场上步步谨慎,如今更是身在首辅之高,每日里都是身心紧绷,若能因此而放松下来,那倒也本就是妾身的心愿了。”
傅恒被兰佩攥着手指,指尖略有些凉,指节略有些僵。兰佩都感知到了,却更坚定反握住傅恒的手,一点点用自己指尖的温度去温暖他。
“九爷说我傻也罢,总归我这一颗心都系在九爷身上。即便是借用了令主子的衣香鬓影,以此能求来九爷的半点垂怜的话,妾身便也早已无暇去在乎什么委屈之事,只觉心满意足罢了。”
兰佩轻轻阖上眼帘,眨掉眼角一颗清泪。
“总归妾身心系九爷,为了九爷,妾身便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放得下。便是自尊二字,若与九爷的情分比起来,妾身便也全不放在心上。”
“在此事上,妾身愿意当个傻瓜,当一辈子的傻瓜。只求九爷不要嫌弃就好。”
傅恒心下也是疼痛。
兰佩这一刻的心情,何尝不似他面对皇上与九儿时候的心情?即便知道九儿再也不可能属于他,即便知道皇上有能力做得比他更好,即便明知道自己好傻,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一颗心啊。
情愿傻下去,情愿将自尊都抛下。
他疲惫地紧紧闭上眼,轻轻点头:“兰佩,你的心我都明白。我说你傻,绝不是嫌弃你,反倒是心疼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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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57(4更)
兰佩不由得坐起来,定定望住傅恒的眼。
“九爷……肯心疼妾身?”
傅恒轻叹一声,起身将灯烛吹灭,在黑暗中拍了拍兰佩的手。
“孩子,咱们会有的。只是……不要在今晚。”
秋狝日程已经定下,后宫里最关心的便是这次木兰行围,谁去谁留。
这是那拉氏晋位为摄六宫事皇贵妃以来,第一次以六宫之主的身份来决定此事。
这日那拉氏率六宫嫔妃到养心殿请安,那拉氏便也在皇帝面前提起了此事。
“从来皇上秋狝,孝贤皇后必定都陪在皇上身边。这是国之礼仪,抵达木兰之后更要赐宴蒙古诸王,妾身虽尚未正位中宫,但是这个责任也是免不了的。”
“按着孝贤皇后从前一向的做法,理应将能佐理内政之事的嫔御留在宫里,以备宫中有事,而内务府又不便参绝的。”
那拉氏说到这儿,一众嫔妃各自都悄然垂首一笑。
从前被留在宫里次数最多的,就是那拉氏自己啊。
这回她好歹翻身,终于能名正言顺地以中宫的身份陪着皇上和皇太后一起秋狝去,倒轮到她反身来拿捏旁人了。
语琴却没笑,伸手过来捏了捏婉兮。
婉兮淡淡垂眸,一切都不意外。
果然那拉氏细眸一转,盯住了婉兮:“此时佐理内政的,是令妃。依我看,便是将令妃留在宫里,皇上、皇太后还有本宫,方能心安。”
婉兮听了,反倒淡淡一笑。
也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从五月里有了这个佐理内政的名衔,那拉氏便始终不肯分权,婉兮自己只枉担着这个名衔,却没做什么切实的事。
两个月过来,那拉氏终于肯主动分权了,却是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事儿上。
婉兮站起身来,朝皇帝和那拉氏盈盈一拜:“全凭皇上和皇贵妃做主。”
皇帝果然唇角轻勾,眯眼望那拉氏:“从六年第一次秋狝,定下隔年秋狝的规矩,历次秋狝需要有人坐镇后宫,都是后宫里有事。或者是有患病的嫔妃,或者是有皇嗣即将出世。”
“可是今年说也巧了,并无嫔妃患病,也无皇嗣出世。依朕看,不如所有人都去,又何必还留人在宫里?”
那拉氏听了也是不慌不忙,忽地起身走到改称号为“白常在”的小柏氏面前,轻轻握了握小柏氏的手:“哎哟,你千万别怨皇上,皇上绝对没有忘了你姐姐怡嫔……只是因为你姐姐这些年都只在自己宫里养病,极少出门,叫皇上这才一时没想起来罢了。”
众人的目光哗啦都泼到小柏氏面上来。
是啊,这后宫里怎么没有人生病呢?怡嫔柏水薇那可是多年的病号了。
小柏氏尴尬起身,隔着那拉氏的肩膀想皇帝的方向望了一眼,便连忙蹲礼:“小妾不敢。小妾代怡嫔娘娘谢皇贵妃娘娘的惦记,只是小妾也相信,皇上本不是这个意思。”
“小妾倒是以为,便是后宫里不留人坐镇,怡嫔娘娘也已经习惯了独处,当无大碍。”
那拉氏摆了摆衣袖:“话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姐姐虽然病了这么多年,可好歹是身在嫔位,又曾经是皇上的宠妃。怎么能叫你姐姐一个人留在宫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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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358(5更)
自德州船上的事开始,到婉兮帮她改了“白常在”的名号,小柏氏已经悄然对婉兮归心。这会子见那拉氏忽然拿她姐姐出来做筏子,想要剑指婉兮,小柏氏便悄然看了婉兮一眼,急忙提袍跪倒。
“若皇贵妃娘娘不放心,那就留下小妾在宫里照顾姐姐就是。况且宫里太医院还有当值的御医在,定无闪失,还请皇上和皇贵妃娘娘放心!”
那拉氏和小柏氏这边说得当真热闹。皇帝瞟了她们两个一眼,却是淡淡垂眸,端起盖碗来喝茶。
婉兮原本悬心小柏氏。
即便是除了德州船上那晚小柏氏的助力,婉兮心下对小柏氏也总有一段愧疚。原本小柏氏只是官女子,是被皇上在婉兮起疙瘩那回临时用起来,进了学规矩女子。
若是普通官女子,小柏氏二十五岁终究还能出宫。甚至于若是怡嫔肯向皇上求情,小柏氏二十岁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小柏氏如今却成了皇上的后宫,姐妹两个便都注定要在这宫墙内,度此残生。
若得宠还罢了,柏氏姐妹却都不得宠,以姐妹俩这样的汉女出身,再加上怡嫔曾为扬州瘦马、南府学生的经历,两人在宫中的处境尤难。
以小柏氏只有常在的位分,这般叫那拉氏当面拿捏,婉兮实在不忍。
她悄然望向皇帝,却见皇帝悠闲地喝茶,她这颗悬着的心便也不由得渐渐放了放,也学着皇帝的样子拿起手边小几上的茶碗来品茶。
皇帝眼波便扫过来,淡淡笑了笑:“令妃,这茶吃着如何?”
皇帝这一说话,那拉氏那边正说得热闹的,便不得不停了下来。那拉氏眯眼朝皇帝和婉兮这边瞧过来。
皇帝便也迎上那拉氏的眼:“皇贵妃觉着呢?”
那拉氏哼了一声:“皇上养心殿的茶,自然都是好的。只可惜妾身倒喝不惯。这茶味道太淡,比不上宫里寻常喝的六安茶叶和天池茶叶。”
皇帝便又问婉兮:“令妃觉着呢?”
婉兮含笑起身:“回皇上,此时正是盛夏七月,妾身倒是觉着,这个时候喝这样味道清淡的茶叶,才最是清心降火。妾身喜欢这茶。”
皇帝便勾唇而笑:“你倒认得东西。这茶叶是暹罗使者刚进贡来的,他们国小,每年能得这样最上品的贡茶也一共没几斤。且他们是三年才来进贡一回,便连朕想喝这暹罗茶,也得三年才有一回。今年一共进贡了三五斤之数,朕留一半进给皇太后、各位太妃。你既吃得好,剩下的便都给了你吧。”
众人这才都一怔,急忙拿起身边的茶盅,都好好尝了尝。
皇帝目光含笑从众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那拉氏面上:“皇贵妃如今是六宫之首,这茶叶的赏赐,原本进给皇太后和太妃们之后,剩下的都要首先可着你的。不过既然你喝不惯,那便不给你了,都给了令妃吧。”
婉兮忙又蹲身:“妾身还想向皇上求个恩典:暹罗贡茶本就稀罕,又是三年才能来一回,更难得皇上也吃得好,那妾身便将皇上赏赐的,分开份儿,给各宫姐妹们都尝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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