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卷251、小皇孙(2更)
大年三十,乾清宫家宴。
皇帝在乾清宫与宗室王公、成年皇子共聚一堂;后头坤宁宫里,则是以皇太后为首,以皇贵妃那拉氏为女主人身份,将后宫嫔妃、未成年皇子、宗室福晋都齐集一堂。
今年的那拉氏是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主持这坤宁宫的家宴,自是格外卖力。敬酒言谈间,也颇有几处故意为难婉兮的地方儿,婉兮却也都忍了过去。
不过也幸好,此时的身份倒是也给那拉氏,宛若野马勒上了辔头,叫她也不能如从前那般言语无忌。
整场家宴下来,两人之间虽然波澜暗生,不过好歹是相安无事熬了下来。
皇太后、那拉氏自然是赢家,满脸的得意,婉兮自己算是“失意者”,故此婉兮便也格外留意同样的“失意者”。
晚宴散去,婉兮找到了大阿哥永璜的家眷。
玉叶上前道:“福晋请留步。我家主子有几句话。”
永璜被皇帝叱责、褫夺继承大统的资格之后,永璜忧愤而病,今日并未来参加家宴。便是那位辽代耶律氏后裔的嫡福晋伊拉里氏也没来坤宁宫家宴,正好推脱是要为大阿哥侍疾。
来的是永璜的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因是侧福晋,出身又比不上嫡福晋,故此这位伊尔根觉罗氏整个家宴都有些怯生生的。更何况如今大阿哥彻底失势,在家宴上便连那拉氏都仿佛忘了曾经的情分去,对这伊尔根觉罗氏视而不见,半点温煦都没有。
那一幕都被婉兮收入了眼底。
伊尔根觉罗氏一见是婉兮,赶紧上前请双腿安:“不知令娘娘有何吩咐。”
大阿哥和嫡福晋不来,便连皇长孙绵德也都没来。可怜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自己来了,也带了自己的儿子绵恩来。
那孩子不过两虚岁,却也仿佛能体会到大人世界的人心炎凉,整场宫宴都安安静静坐着,不哭不闹,也不跟旁的小孩儿争抢饽饽;便是这会子,也只怯生生躲在母亲的衣褶里,睁圆了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地盯着婉兮看,却不敢贸然出声。
婉兮心下也是疼惜,便含笑,自己先蹲下来,朝那孩子伸出手去:“绵恩别怕,来,到令娘娘这儿来。”
同样是永璜的儿子,绵恩却只比嫡长子绵德晚了一个月出生。生来便已是庶子,生成这样的性子,在府中的委屈可想而知。
婉兮这般亲切呼唤,那小孩子仰头看看他母亲。伊尔根觉罗氏便连忙往外推那孩子:“绵恩,还不快给令娘娘磕头!”
婉兮倒笑了,自己先伸手一把将绵恩给抱进怀里,免了礼数去。
婉兮将孩子抱起来,又伸一只手拉住那侧福晋的手道:“十二年那会子过年,也是这家宴时,那会子两位皇孙尚未下生。大阿哥来与我请安,倒提过说喜欢我给四公主做的一个小玩意儿。我便也应承下来,说到时候一定亲手给两位皇孙也做一个。”
“只是十二年那会子的七月,我陪皇上去了木兰,这便错过了。今年七月间,又正好是皇贵妃晋位,皇贵妃与你家好,这便也在七月间一并给绵德、绵恩过了周岁的生辰……因是皇贵妃的好日子,我便也退让了,这便一直都没将东西送出手。今儿,终于得了机会了。”
三卷252、相同的委屈(3更)
其实那会子情势已经变得尴尬:皇帝是在六月里大骂永璜、永璋,七月初一才晋位那拉氏为皇贵妃。故此七月里的庆生,是发生在永璜已经被褫夺了继承权之后的事儿。
那会子永璜已经不中用了,那拉氏自然想与永璜能避多远,就避多远。故此以她自己的心思来说,还给永璜的儿子过什么生辰啊!
只是她要给两个皇孙过生辰的话,是在六月前就说下的,皇帝也早就恩准了,礼部、内务府等早就预备下了。故此七月间那拉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自己将自己刨开的坑再给埋上。
不过那拉氏根本就没按照原本的安排,接两个皇孙进宫庆贺,而只是赐下了些礼物给两个皇孙罢了。避嫌的态度摆得简直再明白不过。
故此这会子伊尔根觉罗氏提起这事儿来,心下还是酸楚。
终究是自己儿子下生之后的第一个周岁啊,原本以为能烈火烹油,结果却冷淡萧索成这样。
况且七月里也不是她的绵恩正经的周岁生辰,而是人家嫡长子绵德的生辰。她的绵恩,真正的周岁是在八月十四的。只因为是庶子,即便是有皇贵妃给过生辰,也只能跟着人家嫡长子的日子来过罢了。
这样一来,伊尔根觉罗氏的心下便是两重的委屈。
而这两重的委屈,何尝不都印着那拉氏对绵恩的不重视。
婉兮悄然打量着伊尔根觉罗氏的神色,便轻轻一笑。
“今儿总归嫡福晋、绵德阿哥都没来,我便也顾不得他们。这便只与侧福晋你和绵恩阿哥有缘罢了,故此我这份儿心意,还是先给了绵恩阿哥吧。”
婉兮说着便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两匹小马来。
都跟给四公主那狮子是一样的,用蚕丝堆成绒花的工艺做出来的,毛茸茸的、立体可爱。
马匹是满洲人最爱的,男孩子没有不喜欢的,绵恩虽然小,不过却也一眼认出来了,指着小马叫:“马……”
婉兮拍掌而笑:“绵恩阿哥真聪明!不瞒侧福晋说,我的手艺不算好,从前给四公主做的明明是个狮子,结果连皇上都说是老虎……我还担心绵恩阿哥认不出来,或者认成旁的什么去。可是你瞧,绵恩阿哥张嘴便说对了,可见与我当真有缘!”
婉兮便将两匹小马都举到绵恩面前道:“先给绵恩挑。绵恩看,这两匹里头哪个更好,令娘娘便将更好的,给了绵恩阿哥。”
小孩子自然不懂这些话里的深意,那侧福晋如何听不懂呢,这会子已是两眼含泪。
人家嫡福晋的的家世是辽代的王姓耶律氏,嫡福晋的阿玛官职是都统,也就是从前的旗主子,又有轻车都尉的爵位;而侧福晋自己的阿玛则只是个七品官……故此在大阿哥府里,她虽然身为侧福晋,可是在嫡福晋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自己的儿子只比嫡子晚出生一个月,可是所经受的待遇,又有哪一点相同了。
今日却得令妃娘娘这样的看重,甚至令娘娘话里话外都更喜欢绵恩,将礼物也是可着自己的儿子先挑……她这颗心在这一会子便已然归顺。
三卷253、谁又比谁高贵(4更)
伊尔根觉罗氏抱着绵恩,跪倒含泪谢恩。
婉兮含笑忙给扶起来:“伊尔根觉罗氏……侧福晋,说句玩笑话,关于你的哈拉(姓氏),我倒是听说过一点子传说去。做不做准我不知道,不过我心里倒也是记下了。”
婉兮妙目轻转,凝住侧福晋:“都说这个哈拉啊,是当年宋徽宗被大金给掳到关外之后,留下的后人所用的姓氏。”
伊尔根觉罗氏登时满面的黯然:“那么古远的事情,便是奴才自己,也说不准了呢。”
当年宋徽宗和整个大宋的皇室被掳掠到北方来,那是惨绝人寰的一段往事,是这天下所有汉人心上一个抹不去的伤疤。故此就算是大宋皇室的后裔又怎样呢,此时这个身份带给人的只是耻辱罢了,并未有半点荣光去。
这侧福晋的心思,婉兮全都能理解。
婉兮垂首道:“不管是不是传说,也不管什么胜者王侯败者寇,总归在我一个妇道人家心里来看,伊拉里氏是耶律氏的后裔,曾是大辽的王姓;而你的伊尔根觉罗氏,也同样是大宋皇室的后裔。若论出身,你与嫡福晋同样都是出身皇族!”
“况且,如今已是大清。大宋已然灭国,大辽何尝不也早已灭国?同样都已烟消云散去,谁又比谁高贵了?”
伊尔根觉罗氏心头轰然一热。
婉兮含笑上前,握住侧福晋冰凉的手:“我在旗籍,身子里却依旧还是流着汉人的血;侧福晋的先祖同样是大宋汉人。故此在这大清天下,侧福晋的苦楚,本宫全都明白,并且感同身受。”
“可是即便出身不如人,有怎样?咱们也一样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女人!谁说咱们自己就非要低于旁人去,谁说咱们的孩子就比不上他们纯正满洲血统的孩子去了?”
“你总归记着,不管是你自己,还是绵恩阿哥,都决不能自怨自艾、自轻自贱!这会子纵然大阿哥前途不明,可是他总归还是皇上的长子!皇上一时生气,但是却不会永远都割舍自己的骨肉去。只要你们依旧自珍自重,总有一天,皇上会再给你家施恩。”
夜色里,尽管三十无月,可是宫灯却远远近近照亮。婉兮的脸,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坚毅明亮。
侧福晋定定望着婉兮,不由得又是含泪跪倒:“令娘娘今日这一番金玉良言,奴才谨记于心。待得绵恩长大些,奴才一定讲与绵恩听。”
侧福晋抹一把泪:“当日大阿哥因额娘去得早,便有心孝敬宫中的几位娘娘。那会子大阿哥也向令娘娘行孝心来着……只是那会子的事情,奴才身份低微,说不上话,只是听得嫡福晋说要独尊皇贵妃……这便断了大阿哥对令娘娘的孝心去。”
“大阿哥府中,将来的事,奴才不敢保证嫡福晋和绵德阿哥去;但是奴才却可以保证自己和绵恩,只要我们母子还在这世上一日,便必定以令娘娘为额娘、为祖母。奴才回府后,也定会尽自己的力,劝说大阿哥……”
婉兮淡淡一笑:“嫡福晋和绵德阿哥,总归我没见过,他们有没有福气,我不知道。可是我看着啊,侧福晋你和绵恩阿哥,却一定是有福气的人。”
三卷254、等的不是饺子(5更)
侧福晋带着绵恩千恩万谢地去了。
婉兮立在夜色里,又站了良久,这才往回去。
玉叶轻哼道:“怪不得那会子大阿哥给主子送了一盒金叶子之后便没动静了呢,原来是那个大阿哥的嫡福晋没有眼色!”
婉兮淡淡一笑:“终究这会子是那拉氏摄六宫事,将来又是必定的皇后,所以人家只独尊那拉氏,也算明智。”
婉兮眯眼看一眼这夜色笼罩之中的九重宫阙,“只是这大阿哥刚刚失势,那拉氏便忙不迭地避嫌,不认人家了。叫人家一个侧福晋和庶子,在阖宫家宴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便未免叫人齿冷。”
玉叶担心道:“何止那拉氏呢?这会子前朝后宫,哪个不是能跟大阿哥避多远,就避多远的?总归一个皇子失去了继承大统的希望,那便还有什么用去。可是主子还这样主动与大阿哥的侧福晋和庶子这样亲近,主子就不怕皇上多心了去?”
婉兮却摇头:“皇上不会多心。皇上那会子跟大阿哥使气,话是说狠了,事是做绝了,再挽回不回来。但是却不等于皇上当真就割舍了这一脉的骨血去……终归大阿哥是皇上的长子,皇上心下依旧还是会心疼的。”
“这会子前朝后宫对大阿哥一家如此的冷遇,你以为皇上会看不出来么?皇上看在眼里,其实也是疼在心上。况且这会子大阿哥都已悒郁成病了,若再没个人叫他们一家略微宽心些,这大过年的,皇上心下该有多难受。”
玉叶也只能叹口气:“总归,就是姑娘胆子大。旁人不敢做的事儿,姑娘总是出人意表敢去办!”
婉兮便笑了:“你这话说的明白。好歹你也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我是什么性子,你若不知道,那你才该掐了呢!”
两人说说笑笑往回去,到了永寿宫,婉兮却不张罗回去,却叫抬轿的太监朝东六宫去。
玉叶便傻了,忙提醒道:“姑娘!这会子时辰可不早了,姑娘不是预备好了饺子馅儿,说要给皇上包守岁的饺子么?这会子还往哪儿去?”
婉兮倒冲她做了个鬼脸:“饺子有什么稀罕,你当皇上守岁当晚,就等那一口煮饽饽啊!”
玉叶愣了:“那主子这是……朝哪儿去啊?”
婉兮轻轻吸一口气,坐直,收起笑容道:“去景仁宫。”
一听这个,玉叶就又急了。
“主子大三十晚上的,到景仁宫去做什么?也不怕沾了晦气!”
景仁宫整个里里外外的人都被那拉氏给换了,嘉贵妃虽然刚生下九阿哥、晋位为贵妃,却在这一年不得不忍下这样大的气去,叫人都替她觉着晦气。
婉兮垂首,望一眼她今晚新上脚的元宝底凤头嵌珠、五彩丝线展翼的旗鞋,幽幽道:“晦气什么?景仁宫里有跟第二座龙形石影壁镇着呢,谁敢说景仁宫晦气了?”
“再说,康熙爷就降生在景仁宫;当年皇太后身为熹妃时,也住在景仁宫。再说‘景仁宫晦气’,我便也要掐你了!”
玉叶心下一跳,忙蹲身道:“奴才不敢了。”
三卷255、借阿哥(6更)
连玉叶都没想到这大年三十晚上的,婉兮会到景仁宫来;那景仁宫上下就更没想到了。
嘉贵妃如今在这宫里,自己倒像个外人似的,一天天瞧着殿内殿外都是陌生的面孔,恍惚间都觉得自己是走错了地方。
听说婉兮这会子来了,嘉贵妃连忙亲自迎到木仪门去。若是婉兮再晚到一步,堂堂贵妃都要迎到门槛外去了。
婉兮连忙下轿,在门槛外就给嘉贵妃行礼:“如何敢叫贵妃这般?嘉姐姐请站在门内,容小妹在门槛外全了礼数。”
嘉贵妃勉强受了礼,连忙一把抓住婉兮:“令妹妹这又何必呢?虽说我是贵妃,你却也已是妃位,你我之间不过一步之遥。”
婉兮含笑摇头:“怎么会是一步之遥?嘉姐姐年长我十四岁,比我早十多年伺候皇上,与皇上更是已经诞育了三位阿哥。嘉姐姐与皇上这些年的情分,哪里是小妹比得了的?”
听婉兮这样说,嘉贵妃此时在绝境之中,不由得心下一暖,便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去。
“令妹妹……当日八阿哥,今日九阿哥,都多托你相救。可是我当日还曾那样糊涂,竟然险些受了人的蒙骗,将那蜂子当成是你放出来的……”嘉贵妃眼中已是隐隐生泪。
婉兮却含笑摇头:“那事根本就是有人故意设下陷阱,那蜂子的法子就是依据我的经历来的,故此嘉姐姐那样以为,也没有错。我该恨的是那设计陷害我的,又如何能误会嘉姐姐呢?”
婉兮轻轻拍拍嘉贵妃的手:“再说,一个母亲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便是怀疑到了谁,都是可以理解的。我此时只是没有生养,若换成嘉姐姐是我,我只会比嘉姐姐更小心。”
两人进了寝殿坐下,嘉贵妃欢喜之下又是张罗给婉兮上参茶,又是要亲自准备些吃食。
婉兮赶紧含笑婉拒了:“不瞒嘉姐姐,小妹今晚还有要事,故此不能耽搁太久。小妹此来,是向嘉姐姐‘借’几个人去。”
嘉贵妃倒是一愣:“你宫里的人手不够使么?不是我小气,只是我这宫里的人都是新指进来的,说句心里话,我自己都还没用妥帖了呢,如何敢派给你去呢?”
婉兮含笑摇头:“嘉姐姐误会了,小妹不是借奴才的。小妹啊,是来跟嘉姐姐借四阿哥、八阿哥去!”
因是过年,这会子四阿哥和八阿哥也都回到景仁宫来。两位阿哥在乾清宫、坤宁宫的宫宴上各自玩儿累了,这便都去偏殿歇息了。
嘉贵妃一怔:“令妹妹这是做何?”
婉兮眨眼一笑:“今晚上咱们好歹还能睡,可是皇上总归不能睡的。子刻就要明窗开笔,故此皇上今晚得一个人熬着。”
婉兮说着垂下头去:“听得皇上说,每年守岁都要独自一个人吃饺子,我这心里着实难受……饺子有什么稀奇的,皇上这个晚上最想要的,其实是天伦之情才是。只可惜我自己没有孩子,这便想着借了姐姐的孩子去,叫阿哥们也陪皇上一起守岁,好不好?”
三卷256、合家欢(7更)
嘉贵妃登时欢喜极了,伸手一把抓住婉兮的手。
叫自己的儿子陪着皇上守岁,是每个当娘的心愿。只是这心愿从前却也没人敢直接向皇上提,否则怕担了争夺太子之位的嫌疑去。
难得令妃自己没孩子,便没这层嫌疑去,又是令妃来主动提起,嘉贵妃哪儿有不答应的。
“只是八阿哥他……”嘉贵妃虽说欢喜,可是心下终究还是有些忐忑。
八阿哥永璇已经三岁了,这时候腿脚的毛病便已经显现了出来。嘉贵妃担心在这样大年三十的时候,叫自己歪歪瘸瘸的儿子到皇上面前去,不能叫皇上高兴,反倒更叫皇上嫌弃吧。
婉兮却笑,上前握住嘉贵妃的手:“我明白,是八阿哥年岁还小,嘉姐姐担心这么晚了,八阿哥怕是要闹觉。”
婉兮用这样一个说法,帮嘉贵妃掩饰去了对八阿哥的担忧,叫嘉贵妃心下妥帖,含笑点点头。
“我也知道难为了八阿哥,故此自然在皇上眼前格外疼八阿哥些。嘉姐姐放心吧,我会一直抱着八阿哥的,不叫他这么黑灯瞎火的,还得打着呵欠下地走路就是。”
带了四阿哥永珹、八阿哥永璇离了景仁宫,婉兮便又赴储秀宫、钟粹宫,分别见了愉妃、纯贵妃,将在景仁宫说的话也在愉妃、纯贵妃面前各自说了一遍。
便也同样结了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四公主来。
与嘉贵妃的反应相似,愉妃和纯贵妃虽说也略有迟疑,但是一听能叫自己的孩子陪皇上守岁,便没有不欢喜的。
这样一来,婉兮的队伍里便呼呼啦啦壮大了,不仅多了五个孩子,还多了他们各自的嬷嬷照顾着。
可是这会子总不能这一大队人呼啦啦都进了养心殿去了,幸好永寿宫离着养心殿近,婉兮便将这些人都暂时安置在自己的永寿宫里。
用手宫里本就热闹,这回更热闹了。
幸好永寿宫里有猫狗、鱼鸟的,孩子们都喜欢,这便也只小生命之间互相“折磨”去了,倒没太叫大人们费神。
婉兮就赶紧带着人掐着时辰,预备包饺子。
嘉贵妃和愉妃的孩子倒也罢了,玉叶只是有些不忿婉兮还带了纯贵妃的孩子出来。
玉叶一边和面,一边在婉兮耳朵根子嘀咕:“我倒瞧着纯贵妃是不跟主子好了,如今时时事事都跟在皇贵妃后头。主子又何必带着她的孩子?”
婉兮抬眸看了一眼玉函、毛团儿,果然都瞧见他们一样的神情。
婉兮叹口气,拿着擀面杖,挨个在他们额头上敲了一记。
“纯贵妃有她自己的想法,咱们左右不得。她这会子是跟在那拉氏身边了不假,只是……若她已经彻底跟了那拉氏了,那这回他们发作出来的便不只是追究我阿玛预备饽饽不及时了。”
微有玉壶面上没有那样的不解之色,婉兮便望着玉壶道:“……他们会直接说,是我逼死了孝贤皇后的。”
众人一时都是沉默下来,面色凝重。
玉壶这便笑笑:“可不。由此可见,纯贵妃还没有咱们主子彻底做绝。”
三卷257、雪天雪地(8更)
毛团儿这一刻也恍然大悟,点头道:“这会子若咱们主子借了嘉贵妃的孩子、愉妃的孩子,却单单落下了纯贵妃的孩子的话,那反倒会叫纯贵妃生恨,彻底绝了与咱们主子的情分,全然走到皇贵妃那边去了……”
婉兮这便垂眸,欣慰一笑:“况且我自己也是喜欢四公主,便是为了四公主,也值得我去这一回。”
“皇上如今就出了这么两位公主,和敬公主已然出嫁了,宫里就唯有这一个四公主,皇上心下其实是格外疼惜的。”
玉叶这才也一吐舌:“我明白了~主子这样办,便又是叫纯贵妃欠了大大的人情去,反倒叫她在那拉氏面前更封上了嘴。还是主子大人大量、目光长远!”
毛团儿忍不住抓了一把面粉朝玉叶头上扬过去:“你知道就好!亏你还没完没了跟主子嚼舌根子!”
被白白的面粉洒了一头一脸,玉叶登时挂不住了,便也抓了一把面粉朝毛团儿狠狠扔了过去……
这便乱了,所有人都没能幸免,头上面上都沾了面粉去。几个女孩儿、太监这便都抓了面粉,互相攻击开了。
玉壶无奈,只能用自己的手给婉兮护着,不叫面粉扬到婉兮眼睛去。
婉兮倒是含笑:“大过年的,叫他们闹吧。这晚上不闹,还等什么时候去呢?”
玉壶便也含笑点头,只护着婉兮先避到碧纱橱后头去罢了,由着这般丫头、小子在前面将个好好的明间给祸害成了雪天雪地。
婉兮躲进碧纱橱,关上了隔扇门,又忍不住隔着门扇朝外看了半晌,这才幽幽叹了口气。
玉壶忙问:“主子怎么了?可是白面进了眼睛去?主子快坐下,奴才给主子吹吹吧?”
婉兮一把抓住玉壶的手,含笑摇头,可是这眼中,分明还是隐约多了些水雾。
玉壶便慌了,连忙在婉兮腿边蹲下来:“主子这是怎么了啊?是不是看着这么多皇嗣在,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用力摇摇头。
伸手摸了摸玉壶的脸:“还是你最懂我。方才那会子,玉叶、玉函、毛团儿他们都一脸的惊讶,唯有你脸上一片平静。玉叶与你比起来,终究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总比不上你这样贴心。”
“而再过一个多时辰,就是乾隆十四年了。再有三个月,你就要出宫,就不能再陪着我了……”
婉兮一句话,便也将玉壶说哭了。
“主子……奴才不走了。奴才永远在宫里,陪着主子。”
婉兮使劲摇头:“又说傻话了。我只是舍不得你,可却没说没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哼!”
婉兮一只手给自己擦泪,一只手给玉壶擦泪。
“总归啊,就算你走了,我也会好好的,永寿宫也会好好的。我一定会好好看住他们,就算没了你,也不叫他们出事。”
玉壶点头落泪:“奴才瞧着,主子这回办事更加沉稳,心思也冷静了。便如今晚的事,主子便办得极好。”
婉兮点头:“那拉氏若正式册封皇后,后头再有皇太后支持着,我的日子必定不好过。故此我便要提前预备好了。这六宫之主,我不会叫她坐得稳当!”
三卷258、有人捷足先登(9更)
玉壶也是欣慰含笑:“主子说得对!她就算册封了皇后,终究是个继后,并不是元皇后。故此这根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打得稳的。且不说这宫里多少人不服她,便是她那性子,这些年又得罪过多少人去?”
“便是纯贵妃这会子与她焦不离孟的,可是主子却也借今晚借阿哥的缘故,探明了纯贵妃的底细去。那纯贵妃这颗棋子,主子依旧还值得用。便叫纯贵妃这样留在她身边好了,说不定来日反过来还能为主子所用!”
婉兮淡淡一笑:“我没有满洲血统,出身比不上她,也没有皇太后的支持,但是却并不会从此便任凭她宰割了去!这回我阿玛的事,虽然是庄亲王允禄出头,后头又有皇太后的影子,可是说到底真正得利的,还是她罢了。故此这事儿说到底,终究与她脱不开干系去。”
“她想当皇后,她想当六宫之主,可是古往今来,有皇后之名的,却未必都有执掌六宫之实!她想要皇后的名号,我拦不住;可是我却要早早先将六宫人心攥在我手里。唯有这样,待得她登上后位,想要再为难我的时候,便没那么容易了!”
玉壶
“主子能这样想开,能这样早早着手,奴才便是出宫,便也放心了。”
婉兮叹口气:“我就是方才隔着门扇,瞧着玉叶和毛团儿这两个……心里难受。”
玉壶也是明白。方才那一会子,丢面粉的事儿,不就是这两个闹出来的?
便是当着这么多人,他们两个也笑闹惯了,有时候都忘了避讳。可是从前年岁小还好,这会子都大了,再这么不小心,可该这么好呢?
只是玉叶和毛团儿终究都是主子身边儿打小的情分,故此主子在他们两个面前从来也端不起主子的架子来,只像个姐姐似的,平素说话都狠不下来。这若是当真要当头棒喝了去,主子实在为难。
玉壶心下便微微一静,只拉着婉兮的手道:“主子……这事儿便交给奴才吧。总归奴才快要出宫了,就算做出些什么得最他们两个的,待得奴才出宫便也都散了。”
婉兮心下微微一紧,忙抬头望住玉壶的眼睛:“你要做什么?”
玉壶轻声一叹:“主子便别问了。棒打鸳鸯的事,哪儿有温柔和善的去,都需要下些狠心,做些腌臜的算计去。主子便都叫奴才一个人扛着吧。总归……奴才定设法将他们两个给搅合黄了。”
快到亥时了,婉兮掐着时辰,叫宫里人都上手,连同皇子和公主们的嬷嬷,将孩子们都装扮好了,这才叫毛团儿去给李玉个知会,到时候悄悄打开如意门去。
早已是偷偷准备了好几天的了,又应着过年的彩头,更是叫人喜上眉梢。
只是,心下因又揣了方才玉壶那一头的话,叫婉兮倒有些心下惴惴,不是那么乐得出来了。
更漏终于交了亥时,婉兮嘱咐嬷嬷们都抱起年岁小的皇嗣们来,蹑手蹑脚进了养心殿。
御膳房备的那份儿饺子也已经送到了,婉兮从院子里伸脖子看向养心殿内。
却没想到,里头先多了一个人。
三卷259、她身上的海棠红(10更)
虽然只是看见个背影,却是个窈窕灵巧的。
那身上穿着的衣裳——更是平素婉兮穿得最多的海棠红。只是孝贤皇后的一年孝期还没满,故此婉兮从三月起到这会子都没在皇上面前再穿过海棠红。这会子冷不丁见有人穿,便连婉兮自己都觉着那么鲜亮好看。
更别说……从那背影上来瞧,是人家在给皇上跳舞呢。再看不清,也能瞧出那个莲步盈盈、柳腰款摆。
——林贵人。
鲜嫩嫩的,今年还不满十六周岁的林贵人!
饶是婉兮,这一下子心上也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疼得喘不上气来。
虽说这后宫里争宠的手段无奇不有,这样的法子也算不得新鲜,可是婉兮进宫这么多年以来,这却还是头一回亲眼撞见。
总归她进宫的那会子,宫里从孝贤皇后,到嘉贵妃等人的年纪都大了,个个都比婉兮大着十岁往上去呢,故此便也没人再能使出这样的手段来。
便是这些撒娇的小花招,也只有婉兮使的;她们那些年岁大了的,是怎么都不好意思使出来的了。
可是这一会子婉兮才猛然清醒过来:原来她也有长大、变老的一天;原来这宫里终究也还是有了比她更为年轻、新鲜的人去。
虽然她今年刚二十二岁,可是这个林贵人却足足比她小了六岁去!
故此,这些在皇上面前撒娇、跳舞的小花招,终于有一天也轮到了只能新人去使,而她自己都已经不好意思的时候了……
婉兮紧紧抱住八阿哥永璇,不管心里怎么疼,可是这面上当着这么多皇嗣、嬷嬷,还得使劲撑着笑。
只是永璇在她怀里直扭,半天才吭哧着说:“令谙达,疼~”
小孩子一句稚气言语,倒将婉兮给说得又是心酸,又是无奈地笑。
她今晚儿上为了掩人耳目,就又是穿了太监的服饰。永璇小,一时也分不清什么,只知道她是令娘娘,但是穿了谙达的衣裳,这便自行给组合出了一个“令谙达”的称谓来。
婉兮心疼自己不小心将小孩子给掐疼了,这便赶紧柔声哄了。
婉兮一边哄着永璇,一边忍不住含笑瞟向李玉去。
“看样子是我来的不巧。谙达其实不必为难,方才不必开门就是。只需要告诉我一声儿,我自不会叫皇上和谙达为难。”
李玉惊得赶紧噗通跪倒在地。
“哎哟,令主子……都是老奴该死。刚刚就那么一会子,老奴这年岁大了,到了这深更半夜的就有些打熬不住了,又怕待会儿在皇上面前打出呵欠来,这便将看门的事儿交给孩子们,老奴自己找个旮旯儿眯一会儿去了。”
“谁知道这些孩子们没眼色,这便将林贵人给放进来了……待得老奴回来,那人已经进去了。老奴终究是奴才,这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进去将人给拽出来了。令主子……还望主子多多宽宥。”
婉兮的目光绕过李玉身边几个小太监去。多数脸生,只认得孙玉清一个。
婉兮倒笑了:“养心殿的门槛,我记着没这么矮啊。一个贵人说进来就进来了?你们这帮养心殿的人,从前那股子御前的矜傲气儿,都哪儿去了?!”
三卷260、都不是小孩了(1更)
听得婉兮这语气,连李玉带孙玉清等一班太监都跪下了。
昏黄灯影里,一班太监都瞟着孙玉清。
孙玉琴虽说年纪小、资历也最浅,但是这会子却是李玉的徒弟。隐隐然就是当年的毛团儿一般,故此没人敢小看了孙玉清去。
这么多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孙玉清也只得硬着头皮替众人回话。
“回令主子,不是御前的人没了矜贵,更不是皇上的养心殿门槛变矮了,而是……”孙玉清也是十分为难,“而是那会子是皇贵妃亲自带着林贵人来的。”
“如今皇贵妃虽然还未正位中宫,然则已摄六宫事,令主子容禀,咱们终究是当奴才的,怎么也不敢拦着皇贵妃才是……”
婉兮静静站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方才不是完全想不到,只是一时生气,便有些压不住了。
李玉也是尴尬,扭头看一眼孙玉清,好在是自己徒弟,这便抬手上去给了几巴掌:“就算是皇贵妃突然来了,你们担待不起,可是好歹也能先去告诉我一声儿啊!就算我打盹儿睡着了,你们叫醒我又能怎么样?”
孙玉清也是委屈,可是这会子只能由他一个挨打了。
倒是婉兮伸手给拦住:“李谙达,停手吧。这大年三十的,何苦为难了他去。”
孙玉清已被打哭了,可是大过年的又不敢出声,只能默默无声地掉眼泪,然后给婉兮磕了个头。
婉兮望住一班皇嗣,也有点犹豫,便只哄着八阿哥永璇,轻声道:“……今儿咱们来得不巧了。这会子咱们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了呢?”
这一班孩子里,八阿哥永璇是最小的,在婉兮怀抱里什么都不懂。其余四阿哥永珹已经十一岁、五阿哥永琪九岁、六阿哥永瑢也已经七岁了。这个年岁的阿哥早已经进学,离开了母亲,身边有一班师父、谙达教着,故此已经懂事。
便连四公主今年也已经五岁了。年岁虽然还小,可是女孩子原本比男孩子更为早慧。更何况四公主生就这样的手,从小在宫中也已经体察过人情冷暖,就更为早熟一些。
故此此情此景,几个孩子也早都抿紧了嘴唇,各自眯眼盯着窗子里的林贵人背影。
听得婉兮这样说,四公主最贴心,上前来轻轻捏住婉兮的手说:“令娘娘,我听您的,您若说咱们今晚该回去了,那我就带六哥回去。”
永瑢与她都是纯贵妃的孩子,虽然永瑢是哥哥,可是四公主却说她“带着”六哥回去。这话叫婉兮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下倒是平和了些。
婉兮将四公主拢到手边,却问三位年长的阿哥:“你们都是皇阿哥,如今都长了年岁,有了见识。今儿令娘娘便看你们的意思,咱们是应该叫李谙达通禀求见,还是咱们就这么悄悄儿地回去吧?”
三位阿哥对视一眼,永琪和永瑢都向永珹拱手:“四哥居长,我们都看四哥的意思。”
永珹在夜色里抬眸,黑色的瞳仁与婉兮相对,十一岁的小小少年在夜色里抬起了下颌,却是蔑然一笑。
三卷261、四星驾到(2更)
“令娘娘何必要回去?今晚总归是大年三十,阖家相聚的日子。即便林贵人在,谁说咱们就得回去了?既然热闹,不如咱们一处热闹就是。”
永珹向婉兮躬身一礼:“令娘娘又何曾是小器的人?”
婉兮便也笑了,望向五阿哥和六阿哥:“二位阿哥说呢?”
永琪和永瑢便也都行礼:“四哥说的有理,既然咱们来了,且已经妆扮好了,便只是为了这个晚上的。若这么就回去了,这个年便白过了。”
婉兮站直,目光穿透夜色,穿过养心殿庭院里的夜色,也穿过那玻璃明窗,落在那林贵人身上的海棠红上。
“三位阿哥所言有理。今晚上既然是我带你们来的,便没有这么灰溜溜就回去的道理。”
婉兮说着扭头望向李玉:“烦劳李谙达通禀一声吧。”
五阿哥永琪倒含笑道:“令娘娘难道忘了今晚的预备?要的便是惊喜,又何苦还要通禀?”
婉兮眯眼打量这几个孩子的妆扮,便也笑了:“是啊。惊喜惊喜,没有惊,又是哪儿来的喜?”
时辰不等人,大年三十晚上的时辰更是要掐着过。
婉兮便索性撒开手,朝四个大孩子一眨眼:“好,那咱们就操练起来吧!”
一时间养心殿的院子里,几个孩子便排好了架势,口中呼喝有声,身周便也都放起了焰火来。
这一热闹起来,殿内的皇帝早隔着玻璃明窗看得清清楚楚,这便含笑起身走到了窗边来。
林贵人的舞跳了一半,这会子正扭腰摆胯、两臂伸展,做“反弹琵琶”的姿态。忽然间皇帝就那么起身,从她身边掠过去,看都没看她,只直接走到窗边去了,她便愣住。
接下来的舞是继续跳,还是停下?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收了姿态,转身跟着皇帝一并到了窗前。
“这是什么?”林贵人从窗子往外看去,只见焰火五彩、衣袂缤纷,却分不清是谁。
林贵人终究也还有小孩子心性,先欢喜地拍掌:“福禄寿喜四星?这是皇上安排好的守岁戏码,是南府承应的么,还是御前的小太监们排练的?”
皇帝轻哼一声,瞥了林贵人一眼:“那是朕的三位阿哥、一位公主。”
原来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连同四公主,今晚竟是扮成了福禄寿喜四星而来的。
竟然将皇嗣说成是南府戏子、太监,林贵人自觉失言,连忙跪倒:“妾身眼拙,还望皇上宽宥。”
皇帝倒是轻松扬眉:“罢了,大过年的,你又是无心之过。”
皇帝是与林贵人说着话,可是一双眸子早已穿透玻璃窗,只盯着院子里的焰火和四个孩子的活蹦乱跳。而在那四个孩子身边儿,还有一个身影,手中还抱着另外一个小的,却与四个孩子一同满面笑容、手舞足蹈。
看见她,便如看见春光来早。这萧瑟天地,便也如海棠盛放了。
皇帝不由得轻轻勾起唇角,目光放柔。
林贵人也发觉了,也顺着皇帝的目光往外用力地看。只是婉兮穿着太监的服饰,而且这会子外头烟火蒸腾,五光十色,倒叫林贵人一时看不分明。
三卷262、年兽凶猛(3更)
只是这样瞧着皇上盯着一个太监看,却不看她一眼,这林贵人的心下总归觉得奇怪,又有些不是滋味。
她便出声,想要拉回皇上的注意力:“那边那奴才手里抱着的小孩子,又是谁?”
如她所期望,皇帝终于缓缓转过头来,深深凝视了她一眼。
“奴才?”皇帝重复了一句她方才的用词。
林贵人便也点一下头,只指着窗外那太监服色的婉兮:“对,就是那个奴才。”
皇帝笑了,点点头,却没回答她的话。
皇帝只转身直接出了殿门,走到院子里去,融进那一片热闹里。
扮成福禄寿喜四星的三位阿哥和一位公主都赶紧上前跪倒请安,口中连称:“给皇阿玛拜年!”
皇帝大笑都扶起:“好,好,你们都长大了,都知道来陪朕过年了。”
皇帝说着,含笑走到婉兮身边儿,却故意先逗着婉兮怀里的八阿哥永璇说话:“你的哥哥、姐姐都扮成了福禄寿喜四星。那么你呢,你这会子扮成的又是什么呀?”
八阿哥虽然还小,约略有些闹觉,不过这会子也都被焰火给崩精神了,这便也朝皇帝正正经经抱拳施礼:“回皇阿玛,儿子今晚上是散财童子!”
“散财童子!”皇帝扬声大笑,转头便吩咐:“李玉!听见了没,这是个小的散财童子!还不取金瓜子来,叫他散!”
五个孩子都被皇帝赏了满满一大把金瓜子,价值不菲,五个孩子都欢喜极了。李玉有眼色,以叫八阿哥去散财为名,将八阿哥从婉兮怀中抱走了。
院子里五彩缤纷的小焰火还没熄灭,孩子们却已经不在眼前扰攘,皇帝这才立在婉兮面前,垂眸凝视她:“那你呢……他们是福禄寿喜外加散财童子,你今晚上,这又是扮成什么了?”
其实婉兮今晚上全部的精神都用来妆扮那几个孩子了,便没有心思用在自己身上。她只是为了方便掩人耳目,这才穿上太监的衣裳罢了,并未格外的修饰。
可是皇帝还要故意这样问,婉兮便咬住嘴唇,瞟一眼那窗内直直朝这边望来的林贵人,小心借着皇帝的身形挡住她自己的脸,这才抬眸迎上皇帝的眼。
“奴才扮的……是……”她略作思量,便狰狞起面目来,两手更是举高在头侧,成爪形,龇牙咧嘴道:“今儿是大年三十,奴才当然扮的是年兽!”
皇帝也没想到,一个愣怔之间,已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情不自禁伸手,将婉兮的小手攥在了掌心,轻轻揉搓。
“嗯哼,果然很凶恶,爷要小心对付才是。”
婉兮却垂下头去:“切,爷才没工夫对付奴才。”
婉兮说着索性转过身去:“总之,今晚上奴才的心意也已经送到了,爷欢喜也欢喜过了。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奴才便不打扰皇上,这便带着皇嗣们告退了。”
皇帝伸手给扯回来:“你哪儿去啊?不是说给爷做煮饽饽么,你送来的这都是什么呀?”
婉兮拧头回眸瞪他:“御膳房的饺子,不是都送来了么?”
三卷263、共处一室(4更)
皇帝倒是装傻,回眸只问李玉:“哦?御膳房的饺子已经送到了么?朕怎么不知道?”
李玉一边抱着八阿哥,一边小心地瞟着婉兮道:“……御膳房的按着每年的惯例,自是按着时辰早给送到了,不敢耽误皇上子刻明窗开笔的工夫。只是皇上今年不是吩咐奴才了么,说御膳房的送来就搁一边,单等着令主子的送来。”
婉兮秀眉轻扬,眼角终究还是飘出一缕星芒来。
李玉便含笑又道:“这会子御膳房的饺子八成早就凉透了。总归皇上是不吃的,就等待会儿皇上用过了令主子亲手包的,这便赏克食,给了奴才们嚼用了便罢了。”
皇帝倒是垂首做沉吟状:“也不好,今年不可赏你们了。”
皇帝说罢回身朝窗内看了一眼:“今年,好歹养心殿里多了个林贵人。她跳了好一会子的舞,这会子怕是也饿了。”
皇帝的长眸在这样的夜色里看起来,更为狭长深邃。他眸光一转,叫李玉:“还不把御膳房的饺子给林贵人送过去?饿坏了,朕可心疼。”
李玉微微一怔,便也急忙躬身去了。
皇帝又亲自点燃了些焰火,与四个孩子笑闹了好一会子。三十八岁的人了,因保养极好,这会子抱着八阿哥,跟着四个大孩子一起欢蹦跳跃,举着焰火在庭院里奔跑如龙……看上去自己都像个孩子。
若不是殿内那西洋钟不停打鸣儿,提醒皇帝今晚的时辰不能耽误,否则看样子他能跟孩子疯一晚上都不嫌累。
还是婉兮上前拉住了他:“皇上,该用煮饽饽了。别耽误了子刻的明窗开笔之典。”
皇帝便点头,问怀里的八阿哥和手上牵着的四公主:“你们饿了么?”
八阿哥拍着肚子使劲点头:“饿!”
这帮孩子在永寿宫里也闹腾半宿了,斗鸡摸狗的,早就饿了。可是婉兮控制着,没叫宫里人给他们饽饽吃,就是怕他们吃饱了贪睡,或者晚上就没胃口了。故此这一会子,五个孩子根本就是五头小饿狼!
皇帝带着孩子和婉兮呼啦啦都进殿去吃饺子。
这会子共处一室,灯光明亮,林贵人才看清竟然是婉兮。这便一惊,赶紧跪倒下去:“原来是令妃娘娘!妾身方才,方才……”
林贵人小心瞟着皇帝。刚刚她那句“奴才”若是皇帝不向令妃说,那她便不用致歉。
端的这会子就看皇上究竟是说不说破了。
皇帝眯眼也望回林贵人去,顿了顿,却只是点点头:“算了起来吧。朕说过,今儿好歹是大年夜,不必问罪。”
林贵人这便松了口气,只向婉兮请安罢了,却未曾致歉。
婉兮反正也不知道林贵人方才说了什么,也只淡淡一笑:“林贵人起来吧,何必这样多礼。皇上说得对,大过年的,大家都乐呵才好。”
不过婉兮还是特地上下瞄了林贵人一眼:“林贵人这身儿海棠红穿得可真好看。”
林贵人面上微微一红:“多谢令主子夸奖。”
小小的四公主却依偎过来,扯住婉兮的手,颤声道:“令娘娘,我怕~”
三卷264、那颜色不适合你(5更)
婉兮一怔,急忙蹲下,将四公主拢在怀里,柔声问:“拈花怎么了?告诉令娘娘,令娘娘打它去!”
终究已是深更半夜了,虽说是过年,但是终归小孩子的眼睛净,说不定能看见些什么。
况且这紫禁城啊,已是几百年,多少人在这里头生死轮回过,每一间宫殿,甚或每一根廊柱旁,说不定都有些什么影子去呢。
婉兮作势朝空中使劲拍打,便是皇帝也走过来拢住四公主:“你是朕的女儿,什么都近不了你,不怕!告诉皇阿玛,你看见什么了?”
四公主含着眼泪,怯生生抬手指向林贵人。
皇帝和婉兮都纳罕地转向林贵人。
林贵人自己也惊了一跳,赶紧走过来蹲下,尝试着靠近四公主。
“四公主,别怕,啊。”
四公主却还是掉泪,就是指着林贵人不放手。
还是她亲哥哥永瑢走过来,单腿跪奏:“回皇阿玛、令娘娘、林贵人,四妹她是被林贵人身上的颜色给吓着了。”
皇帝便也是一皱眉:“可不是!这深更半夜的,穿这样一身红,难怪孩子害怕。”
林贵人双颊一红,不由得深吸口气望向六阿哥永瑢:“六阿哥怎么知道是四公主怕了我身上的颜色?四公主一向与令妃娘娘亲睦,令妃娘娘的永寿宫里便植西府海棠,令妃娘娘也爱穿这海棠红,四公主又岂会害怕?”
永瑢微微耸了耸肩:“令娘娘穿,四妹自然是不怕的。可是这宫里四妹只看惯了令娘娘穿这颜色,且令娘娘从不在深更半夜穿,故此四妹这冷不丁看见旁人穿,又是这样黑灯瞎火的,便害怕了。”
四公主听着六哥说,这便将身子伏在皇帝怀里,将头依偎在皇帝肩上,小声地哭泣起来。
皇帝心疼,皱眉叱林贵人:“还不快换了!”
林贵人咬住嘴唇:“可是……妾身这身上穿的都是这个颜色,养心殿内又并未预备妾身的衣裳,故此……”
皇帝倒是扬了扬眉,“你是贵人位份,养心殿的确还没有你的房间。不过倒是有旁人的。”
皇帝说着看李玉。李玉便也忙道:“回皇上,耳房里倒也还有几位主子的衣裳。只是……”
皇帝哼了一声:“是分位分,不可混用,不过总归还有她们传旧了的、不那么分位分的普通衣裳。去随便找一件来就是。”
李玉这便忙去了,到了东耳房里,终于挑出一件皇贵妃的旧衣裳来。
林贵人不情不愿地换上,出来见皇帝已经带着婉兮和五个皇嗣盘腿坐在了炕上,热气腾腾的饺子已经摆上了桌。
林贵人便行礼,也想上炕。
皇帝倒点头一笑:“方才朕先赐给你的煮饽饽,你可吃了?吃得可香甜?”
皇帝赐下的克食,谁敢说没吃完、不好吃呢?即便是冷的,那林贵人也还是都吃了。这便含笑道:“十分香甜。”
皇帝点头:“那分量也不轻,是御膳房按着爷的分量来预备的,叫你一个女孩儿家吃了,倒要叫你撑着了。”
皇帝指指地下:“这会子若再叫你吃,必定难为你。不如你消化消化,这便继续方才那没跳完的舞吧。也给令妃、孩子们,好好乐呵乐呵。”
三卷265、都留下(6更)
林贵人便一怔。
皇上的意思难道是,这会子他跟令妃,带着五个孩子在炕上吃饺子,而她,在地上给他们跳舞助兴?
她是贵人,这位分虽不高,可也是内廷主位。以她今日身份,她可以单独给皇上跳舞,可是她没有给嫔妃、皇嗣跳舞的理由。
若要宴会上献舞,那也只有南府戏子来献,绝没有叫内廷主位当众跳舞的道理!
若有后宫敢当众以歌舞邀宠,那得来的不是宠爱,只会是“失却体统”的叱责!
林贵人咬住嘴唇,含泪跪倒,不敢说不跳,也只敢道:“回皇上,小妾方才更衣时,不小心扭到了脚踝。这会子怕是不敢跳了。”
婉兮静静垂眸,给八阿哥和四公主将饺子吹凉了,送到嘴里。
皇帝扬了扬眉:“哦?原来是这样。也难为你,那旗鞋足有七八寸高,稍不小心便难免扭了。”
皇帝抬手叫李玉:“你林主子既扭了脚踝,这便送你林主子回宫歇息吧。叫皇贵妃知道,由她替朕好生看护着林贵人,不管什么药,尽管用就是,务必叫你林主子早些好起来才是。”
林贵人虽万般不愿,还是去了。
那旗鞋声笃笃走过窗边,婉兮这才抬眸,透过窗玻璃去看。
林贵人那小小的背影,在夜色里显得那么孤单。一边走,肩膀还在一边轻颤,便从这一点上都能猜得出,她是在抽泣。
同样都是后宫女子,说不上来谁同情谁,可是这一会子,婉兮的心下并无胜利者的欢乐。
她自己何尝不也是这样年幼无知,这样受人摆布,这样地不由自主过?
如今再看过去,她看见的又何止是林贵人一个人的背影,她同样也看见了自己,那个刚进宫时还不满十四岁的魏婉兮。
“别看了。”皇帝拉住婉兮的手,将她的神思也给拉回来。
婉兮便垂首笑了笑:“原本从窗外看见林贵人舞姿曼妙,腰若弱风扶柳,甚觉好看。可惜这会子到了殿内,倒无缘细看,就这么错过了。”
婉兮挑眸望向皇帝:“皇上……林贵人方才跳的是什么呀?”
皇帝不由得勾起唇角。
这小丫头又给他挖坑呢。
皇帝却不跳坑,只是左右看向五个孩子:“都吃饱了么,嗯?”
三个年岁大的阿哥还是言行守礼,可是年岁小的四公主和八阿哥,便是吃着饺子,都已经半垂了眼帘,开始打起瞌睡来了。
婉兮连忙将两个小的给拢进怀里来,生怕这两个摔倒了。
西洋钟又打点儿了,皇帝得去更衣,预备明窗开笔了。
婉兮便小声道:“皇上忙去吧,奴才带皇嗣们先回去了。今晚上各宫门都下钥了,奴才便留他们在永寿宫里睡一晚。天亮了再各自给他们额娘送回去。”
皇帝先下地,由孙玉清给穿靴子,却回眸瞪她一眼:“又跟爷显摆你那用永寿宫里屋子多,是么?你那永寿宫里屋子再多,还能比得上爷这养心殿里的屋子多?”
婉兮倒给说愣了,“爷这又是小心眼儿什么呢?”
皇帝便笑了:“瞧他们一个个困成这样儿,便别回去了,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