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卷236、那个人(7更)
那拉氏回到承乾宫,终于可以笑出来。
她越想嘉贵妃那一脸的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的模样,便连只是笑都不够,干脆狠捶了几下那墨绿金钱蟒缎的迎手。
“解气,今儿实在太解气了!”
纯贵妃也含笑点头:“谁说不是呢?这主意一箭数雕,就算伤不到九阿哥,可是至少斩断了嘉贵妃的左膀右臂;即便未必能将她身边的得力女子都除掉,至少也能同时除了她不少的太监去。”
“这回,彻底如刚进宫一般,身边都是新人了。晋位贵妃,一切便也都从头开始罢。”
那拉氏轻哼一声:“可不,便是我都没想到,能做到这般解恨了去。”
纯贵妃没有抬头,“听皇贵妃的语气,这主意并不是皇贵妃自己的。”
那拉氏不由得扭头盯住纯贵妃:“你这说的什么话?没听令妃说么,嘉贵妃母子还得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呢!若不是我说过那句话,就连令妃那蹄子也想不到不是?”
纯贵妃淡淡一笑:“这样说来,便更是谁都不会想到皇贵妃身上来了。”
纯贵妃缓缓抬起眼来:“皇贵妃总能告诉我,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能给皇贵妃想了这样好的一个主意啊?”
那拉氏这才缓缓收住笑意。
“嗯,咱们身边是多了几个人。”
那拉氏静静看纯贵妃一眼:“这人原本我也是不肯信的,故此才叫她做出一番事儿来给我看。依你看,她做出今儿这事儿来,我当是能信她的了吧?”
纯贵妃脑海中迅速滑过几个人影去,便不由得笑:“难道是林贵人?该不会吧,她那么小的年纪,哪儿能想出这么周全的法子来。”
那拉氏轻哼一声:“自然不是她。她如今满脑子只惦心怎么能顺利完成第一回承宠呢,哪儿顾得上这些。”
纯贵妃轻叹一声起身:“看样子皇贵妃连我也信不着。那算了,当我没问。总归皇贵妃身边儿已经有了这样得力的人帮衬,便也用不着我了。”
那拉氏轻哼一声:“瞧你,争皇上的恩宠,争风吃醋还不够么?这会子又到我眼前来演这样一出,又是何必?”
纯贵妃回眸望着皇贵妃:“总归,我也得知道这宫里,谁跟咱们一脉,谁与咱们为敌,也好分得清将来咱们该对付谁,该护着谁呀。”
那拉氏缓缓抬起脸来:“我知道,你是怨恨我不肯将这人明白告诉你。可是你又何尝什么话都跟我说了?德州船上的事儿,你不是直到今日还不肯与我说透么?”
纯贵妃不由得站直,微微屏息。
那拉氏含笑也起身:“不过不急,我也不逼你。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告诉我;那我也把这些事,都告诉给你。”
那拉氏说着走到纯贵妃面前,轻轻拉了拉纯贵妃的手:“如今我也想开了,这么些年咱们两个分分合合,也都是没找着个合适的距离。你我终究是两个人,况且还隔着满汉之分,难免有些事不想都与对方说尽了。那便如这次这样吧,咱们各自都守着心里的秘密,却也不影响在共同的利益之事上联手就是。”
三卷237、不如死(8更)
婉兮和舒妃两个是最后离开的景仁宫。
出了景仁宫,婉兮也是不由得叹息。
舒妃一并走出来,到了宫墙夹道里,抬眸望过来。
“你是怎么发现的?”
婉兮迎上舒妃的目光:“你是名门闺秀,从前在母家也自然有家仆伺候,总归是轮不到你自己伺弄炭火的。我却不一样,我从小住在村子里,每到冬日就没少了听说过谁家被烟火气给熏着了。”
“况且那会子暖阁里实在炭火太足,九阿哥又沉睡不醒,我便自然想到了。”
婉兮因九福晋的缘故,便也略过曾经在傅恒府中,见过大阿哥福灵安也两颊通红、沉睡不醒的事儿去。
“你说的也是。虽然这后宫里出身包衣的不止你一个,便见嘉贵妃自己也是包衣出身,可是她家族总归煊赫,故此她自己也是大小姐,凡事都有人伺候的,倒没亲手做过这些。”舒妃点点头,却是瞟过来:“难得你心细,不然今儿九阿哥的命便保不住了。”
“可是就算命保住了,又能如何呢?”婉兮难过地摇摇头:“你方才也听见御医的说法了。”
舒妃定定望着婉兮:“御医说什么了?我倒没听出什么特别来。不是说性命无虞了么?”
婉兮又是一声轻叹:“你们果然都是千金大小姐的出身,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兴许也没见过受了这炭火气的后果。”
舒妃点头:“我只道性命无虞便是没事了,难道御医还含混其辞,藏着什么不叫咱们知道?”
婉兮便站住,转过身来望住舒妃:“……我村子里便有一个孩子,因受了炭火气,虽说性命保住了,却傻了。”
舒妃也是狠狠一惊:“你说真的?”
婉兮难过地点头:“是。都说是被那炭火气给熏坏了脑仁儿去。原本那孩子小时候十分聪明,我们都叫他‘猴儿’,结果……连自己爹娘都认不明白了。”
舒妃垂下头去,转身率先向前走去。
婉兮摇摇头也跟上来,轻声道:“只是这会子九阿哥刚过百天儿,还瞧不出落没落下什么去。总要过了周岁,会说话,会认物了,才好断定。”
宫墙夹道里的风寒凉扑来,宛若剔肉的小匕首般刮着面颊。不动声色之中,已是血肉淋漓。
婉兮抱紧自己:“……我以为,四公主、八阿哥之后,皇嗣再也不会有事。可是不敢想,若将来九阿哥如我们村里那个‘猴儿’一般,皇上又该如何难受。”
舒妃垂眸望着寒风在地面打旋儿,就在脚边。
“四公主之后,纯贵妃再也没生过孩子,都说皇上已经与她断了情分。可是却没想到嘉贵妃这样好的福分,生下那样的八阿哥,皇上却还是给了她九阿哥,且又晋位为贵妃……看来在皇上心里,嘉贵妃比纯贵妃更重。”
婉兮微微蹙眉:“谁轻谁重又如何,于那几个孩子又有何关?”
舒妃倒笑了,“瞧你,就知道心疼那几个孩子。谁说孰轻孰重与孩子无关?这是天家,总归自以母贵,他们的额娘位分高了,他们的将来便也更有保障。”
三卷238、暗生怨(9更)
婉兮怔怔看了舒妃一会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舒妃自己转开头去:“总归你我都是没有孩子的,说什么人家的孩子呢,又与我们什么干系?”
婉兮就更加说不出话来。
舒妃转回眸来,凝注婉兮:“便如你救兰佩那一回,我小妹宅心仁厚,何尝动过要害那芸香孩子的心思去?可是那芸香却又那样歹毒,竟然抢先下手,想要叫我小妹生不出孩子来!”
“总归啊,这个世上,无论是后宫还是后宅,就算你不去算计别人的孩子,别人也总会设计叫你先生不出来!”
舒妃伸手拍了拍婉兮的手腕:“你别多心,我没说你,我只是说我自己。我这些年没有动静,我不能不多留一个心眼儿去。谁知道我这身子,是不是也叫人给暗害了,我自己却不知道呢?”
终于分手,各奔东西。
婉兮不由得对玉壶道:“舒妃和九福晋是一奶同胞的本生姐妹,两人又只差一岁,故此两人的面貌、身量,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极为相似。这些年相处下来,我有时候会隐约间,将舒妃就当成了九福晋去,说话便也不如当年那般生疏了。”
“可是玉壶啊你说,这世上的一奶同胞,当真也会相同的性子么?”
玉壶想了想,含笑摇摇头:“不说旁人,便说孝贤皇后与九爷……他们对主子的态度,何曾有半点相同了?”
婉兮便也轻叹一声,点点头:“可不,便是我与兄长的性子也不相同。我更像我额娘,兄长却如年轻时候的阿玛一般。嫂子还曾与我抱怨过,说我兄长如我阿玛一般冷性子,不易开通。”
玉壶便笑了:“虽然只与福晋见过一面,不过也十分崇敬福晋的性子。大气温柔、知情明理,主子果然是与福晋更为相近。”
说到家人,婉兮的心情这便宽松些了:“真可惜我就一个兄长,而你又早早心里便有人了,不然我非设法把你要到我家去,给我当嫂子不可!”
不过婉兮妙目一转,便也旋即一笑:“不过你若跟了傅二爷,那便也是孝贤皇后、傅九爷的嫂子了。倒是比给我当嫂子,更高贵些!”
玉壶原本也笑着,却也终究叹息了一声。
婉兮便忙也收了笑:“我说错话了……玉壶,总归咱们不管名分,只管这些年对傅二爷的情意便罢。”
傅清此时早已有了一位嫡福晋、两位侧福晋,且已经有了儿子。以玉壶的身份嫁过去,已经没有了名号。故此“嫂子”一说,已不是那样名正言顺。
玉壶倒也点头:“这辈子能与二爷结缘一场,已是奴才高攀。哪里还敢想什么名号。”
皇帝终于送走了傅恒,回到宫中。
十二月,傅恒终于抵达了四川。可是婉兮瞧得出,尽管九爷已经去了,可是皇上的这颗心却还是悬着,没放下。连着几个晚上都是直接从梦里坐起来,叫李玉:“外面什么动静?李玉,是不是傅恒的折子送到了?立即呈给朕看!”
李玉便只能在窗外跪倒:“回皇上……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没这么快呢。”
三卷239、陈阁老(10更)
皇上的心,婉兮也明白,终究九爷太年轻,又从未有过带兵的经历。此时这样宛若赶鸭子上架一般,将那样烂摊子的大金川交给九爷去,谁敢保证九爷就能比讷亲和张广泗办得更明白?
如今皇帝已下旨斩张广泗,令讷亲用他先祖的佩刀自尽……已开先例,若九爷也将大金川的差事办坏了,那么皇上也只能指给九爷死路一条!
皇帝都睡不着,婉兮就也更是悬心九爷,跟着半夜半夜地睡不着。
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心里便是对九阿哥和后宫之事有些话想说,却也知道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皇上添乱。那些话,只得暂时忍下,总归这会子九阿哥还小,来日方长。
终于将到过年,婉兮以为这时候皇上总能松下一口气来,去看看九阿哥,然后正可就势提起此事。
可是前朝内阁却忽然出了事。
皇帝下旨革去两位大学士的官职,其中一位为文渊阁大学士陈世倌。
陈世倌,海宁陈氏,历任康雍乾三朝,官至一品,与张廷玉、史贻直同为汉臣阁老,号称宰相。
此时内阁中,张廷玉在鄂尔泰死后,早已被皇帝一步一步边缘化,而这一回陈世倌与史贻直同被革职,不能不说又是前朝中汉臣中间的一次大地震。
消息传到后宫来,婉兮也极感意外。
她坐在永寿宫里等了一天,没等来应该来的人,她便自己去了永和宫。
见了婉嫔,婉兮上前急忙抓住婉嫔的手:“陈姐姐倒沉得住气!”
婉嫔倒是含笑点头:“不然,你说我又能怎样呢?我海宁陈氏,这些年也算一门显赫。可是这会子是我伯父自己出事,内阁失察,他身为阁老,自然难辞其咎。”
婉嫔说着叹了口气:“更何况,皇上责备他借着与孔府姻亲,而在山东兖州置地,有分孔府余润之嫌。这便是汉臣、读书人最不该做的事,皇上既然给了这个罪名,我一个后宫便也知道,皇上这是当真动了气去。”
婉兮便也垂下头去:“陈姐姐这份淡然、超脱,总也是我学不会的,叫我敬佩。”
婉嫔倒笑了:“听你说的,倒好像你跟我一个年岁了似的。你可别忘了,我好歹大了你十一岁去;待得你十一年后,定然会比我看得更远,心思更沉静了去。”
婉兮挑眸望住婉嫔:“其实听起来,陈阁老的过失也并不严重。这会子皇上发了这个脾气,其实还是悬心大金川战事所致。”
婉兮深吸一口气:“这些年,每次要紧的关口,都是蒙陈姐姐指点。总遗憾无以为报,故此这回……让小妹向皇上替陈阁老求两句情吧?”
婉嫔抬眸定定望住婉兮,眼中也是缓缓浮起泪雾,却终究还是摇头:“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不必求情,更不必在这会子跟皇上提起这话。否则这会子说不定皇上会迁怒了,若连累到你,我这颗心如何能平安?”
婉兮垂下头去:“可是我这些年蒙姐姐照顾,我便总觉无法袖手旁观。”
婉嫔轻笑:“别急,若皇上当真处置不当,皇上自己冷静下来,自然会扳正过来。”
婉嫔拉住婉兮的手:“你我曾是母家的女儿,可是进了宫,便只是皇上的嫔妃。不光为我,便也是你自己,将来无论你母家如何,你也不要求情。”
三卷240、这是要活活打死啊(1更)
十二月二十四,皇帝即将封印,预备过年。
按说从封印之时起,皇帝和京中各衙署都停止办公,等过完年再重新启印。
从这一天起,宫里就开始正式预备着过年。婉兮欢欢喜喜等着皇上从前朝回来。
虽然明白,这一年的过年,即便皇上封印,却也不可能不办公。毕竟傅恒刚到大金川,皇上还在等着大金川的战报。只要傅恒有折子送来,皇上必定即便夜半也要起来会同军机大臣一同办公。
但是总归……是要过年了啊,婉兮想着能趁着过年的气氛,叫皇上能放松下来些。
便是九阿哥那一头的话,她也想趁着过年时候,皇家父子团聚,这便悄悄说过去。
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直到掌灯了,皇上还没回来。
婉兮心下明白,前朝怕是又有事了。
婉兮放心不下皇上,这便悄悄嘱咐了毛团儿,叫去打听一回。
毛团儿也去了不短的时辰,待得回来,夜色已经尽数遮蔽了天地。宫内的红灯虽尽力燃烧着,却没能照穿了夜色去。
婉兮瞟了毛团儿一眼,便垂下眼帘去:“出事儿了。你说就是。”
国有大金川之事,后宫有景仁宫之乱,婉兮这会子倒想:还能出什么事儿去?还能有什么事比这两件更为要紧?
她这两件都扛过来了,又还有什么扛不住的?
毛团儿却在婉兮面前撩袍,双膝跪倒:“主子……”
一张嘴,毛团儿的嗓音都是颤的,眼圈儿已是红了。
婉兮不由得停下手中的针线。
大过年的,宫里的针线活就格外多,宫里人自己做新衣裳、纳新鞋不说,还总有些要送礼的用项。婉兮的针线虽说不甚好,可是关键时刻还能充一份儿心意去。
况且,三月玉壶就要出宫了。这永寿宫已经相当于玉壶的娘家,她就相当于玉壶的娘家大家长,故此她总想着能亲手替玉壶做几件嫁妆去。
今儿是皇上前朝封印的日子,她的针线活也只能做到今日。过了今日,忙着过年不说,大年下的也都忌讳动针线,说怕扎手。
已是掌灯了,婉兮心下原本等着皇上回来就停下针线的。可是皇上回来的晚,她这针线便也一直都没能停下来。
果然……要发生棘手之事了么?
婉兮将针线活放回笸箩里去,正襟危坐,静静望毛团儿。
“还能有什么事呢,你说就是。我没什么扛不住的。”
毛团儿便向地磕头:“回主子……庄亲王允禄参奏主子的阿玛、内管领清泰大人……说是,请皇上核准,要杖责八十!”
“你说什么?”婉兮腾地站起:“我阿玛,他做什么了?”
要过年了啊,就在各衙署都要封印放假过年之时,若是阿玛被问罪,家中这个年又要如何过的去?
好歹,今年是她封妃之年,家中难免还要有些庆贺。若阿玛便这样挨了打……家中又要如何为继?
更何况那是八十杖啊!听闻二十杖就能活活打死人去,又何况这是八十杖!
这根本是要在大过年的,活活打死她阿玛!
三卷241、可真是太巧了(2更)
原来赶在这一天,各衙署将这一年的事再做梳理,做最后的盘点和完结。便在这一天,总管内务府事务的宗室王公、和硕庄亲王允禄向皇帝上一道奏本,提起的还是这一年中尚未审结的内务府中事。
事由皇帝山东东巡,在德州登船之后的事。
因皇家出行,船上一应吃穿用度都有官员各担其责,沿路登岸置办。因孝贤皇后便是崩逝在登舟当晚,这意外之事打乱了原本所有的部署,便有些环节上因没办法提前准备,而出现了些纰漏。
大驾回京之后,在四月间,就有官员参奏负责取水的参领富慧、预备柴炭的工部员外郎哈郎阿、负责预备饽饽的内管领清泰办差不利,奏请皇帝惩治。
因登舟是在三月十一,三月十七便已回到宫中,船上的日子一共不过四五日。便是出了纰漏,实则并无太大的干系。
皇帝那会子听了参奏,也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当回事,只叫交各部议处。
工部员外郎归工部议处,清泰是内务府旗下的内管领,故此皇帝便叫由总管内务府大臣来议处。
那会子都正是孝贤皇后治丧期间,皇帝借孝贤皇后治丧之事正对前朝大动肝火,而这事儿正好又是发生在孝贤皇后崩逝之后这一路回京的水上……官员们便忖着皇上的脾气,本想重罪来着。
可是皇帝那会子的态度有些叫人玩味,皇帝自己似乎并不在乎。官员们便也从中忖出几缕滋味来——毕竟这当中有令嫔娘娘的阿玛啊!
更何况四月间,令嫔刚刚前无古人地以包衣内管领出身,无子而封妃!
这便所有的官员,心下都有了些底。故此工部就先将自己那员外郎和主事的事儿给延宕下来了,内务府这边又因总管内务府大臣中有傅恒、来保、高斌,故此对清泰的议处也就不了了之。
这事儿便从四月间一直延宕下来,工部等都并未起头来回奏。可是谁也没想到,偏偏到了封印这一天,位在总管内务府大臣之上、总领内务府事务的和硕庄亲王允禄,竟然盘点这一年延宕未决儿的事儿,偏偏将这宗事儿给挑出来了。
而且允禄还“办事勤力”,不仅管内务府下清泰的事,还咨文工部,一并打听了工部那边的情形,将工部员外郎哈郎阿、同为供献饽饽内管领的盛观保等人,一并奏请皇上治罪!
允禄并勤快地自行先查了《大清律例》,引内里刑名,建议皇帝对清泰和盛观保杖责八十。
婉兮笔直站着,指甲抠入掌心去,叫这疼痛帮她冷静下来。
“毛团儿,太巧了,不是么?”她高高扬起眸子来,凝视窗外的夜色。
那两盏红灯如血,洇入了夜色去。
“陈姐姐的伯父刚被问罪,我阿玛便紧跟着出事了。我刚还为陈姐姐悬心,这样快便轮到我自己身上了!”
毛团儿终究是毛团儿,这会子也冷静下来。他跪倒在幽深的夜色里,目光转凉:“主子说得是,当真是太巧了。更巧的是,他们拿捏清泰大人的罪名,偏偏是孝贤皇后崩逝之后上供,所用饽饽供献不及时。”
三卷242、这就是后宫(3更)
“可不!”
婉兮轻轻一拍炕几,砰的一声,掌心震得要沿着掌纹裂开一般,可是婉兮却感觉不到了疼。
“人生一世,孰能无过?更何况我阿玛这份内管领的差事,做的便是皇家的家仆,事无巨细都要记账呈报,便是管领下有多少只大鸭大鹅、多少半大鸡鸭、多少新生小蛋,都不能错了数儿去……我阿玛这一辈子小心翼翼,其实却也终究难以避免疏漏去。故此若有人早想挑阿玛的错处,那在其他时候、其他事情上,早就能挑的出来。”
“可是他们偏偏赶在这一宗事儿上,不就是想叫人以为,我这个新人仗着皇上宠爱,便将孝贤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不仅我这样儿,便连我阿玛也一同忘了自己的身份,连给孝贤皇后崩逝之后上供都敢怠慢了……”
“这叫什么?以下乱上,还是目无中宫、野心惑主?”
毛团儿贵在夜色里,目光也是越发幽暗:“更何况,主子还是孝贤皇后宫里出来的人啊。在外人眼里,主子是孝贤皇后一手教导成就。主子能有今天,全都是孝贤皇后的功劳。结果孝贤皇后刚刚崩逝,主子的阿玛便敢这样轻慢了……”
婉兮都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弓下了身子去,笑得停不下来。
“是啊,是啊,这个节骨眼儿挑的,真是了不起!”
“其实就算说主子轻慢了孝贤皇后,倒还不要紧。”毛团儿的黑眼珠儿里染了更多的夜色去。
婉兮便缓缓直起身来,眯眼凝视住毛团儿:“更要紧的,是什么?”
毛团儿深深垂首:“更要紧的,怕是有人想借此事,叫外间注意到主子与孝贤皇后的不睦去。况且此事就是发生在孝贤皇后崩逝之后……孝贤皇后崩逝得离奇,天下多有疑问,故此在这个当口挑开这件事,何尝不会叫人将孝贤皇后的崩逝,与主子新人盛宠联系到一处去……”
婉兮静静站直,下颌高高抬起:“你说得对。他们只拿捏我阿玛做什么?他们要我阿玛的命去,又能怎么样?——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我的声名、我的命去!”
“说到巧,还有一宗巧:孝贤皇后的梓宫在三月十七已经回到长春宫,若有人想要参劾途中之事,那会子便该上奏本。可是奏本偏偏是在四月才上的……而四月,又正是主子晋位为妃之时。”
“是啊!”婉兮忍不住又是寒声而笑:“只可惜那会子皇上将这事儿压下来了,故此才没闹开。否则一旦这事儿那会子就闹腾开了,我连封妃都不可能了吧!”
婉兮笑够了,垂眸望向自己的手。
这会子才觉着震得疼,火辣辣的。
“这一年我本想息事宁人,关起自己的宫门来,不参与中宫之争,不去掺和太子之争……可是原来却那么早,就已经有人将我算计进去了。如果不是皇上心下明白,我如何能从四月安安稳稳过到了十二月来?”
毛团儿轻叹一声:“其实这宫里,何尝当真有‘息事宁人’一说?主子明鉴,便是主子想息事宁人,可是却有人不肯放过主子呢。”
三卷243、皇上跟他们不一样(4更)
这会子婉兮倒也点点冷静下来。
她缓缓扶着炕几坐下。
“你说的对,想要息事宁人,在这后宫里怕只能是一厢情愿。除非不得宠,除非一辈子都只是贵人以下的低微位分,一辈子没有孩子……一辈子威胁不到旁人的利益去!”
婉兮轻轻眯起眼来:“我从前以为,这后宫里总有能真正超脱事外之人,便如婉嫔陈姐姐那般,总该不会牵扯进任何的算计里去了吧?”
“可是你瞧,她在宫里与世无争二十多年,这回还是牵连进来了。所以你说得对,只要在这宫里,便永远做不到真正的息事宁人。”
婉兮这会子想到陈家之事,兴许是受到自己的连累,叫婉嫔这二十多年的与世无争,却也终究还是牵连进来,她的心就更是疼得难受。
毛团儿也是点头:“况且这会子庄亲王提起此事的时机也是巧。虽然庄亲王是宗室王公,可是总归内务府总管大臣里头有傅九爷。以傅九爷今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便是庄亲王也不能不礼让三分。”
“庄亲王早不发难,晚不发难,偏偏赶在十一月傅九爷刚刚离开京师,卸下总管内务府大臣的担子去……就是不想叫内务府里再有人能护着主子了。”
婉兮微微眯起眼来。
“庄亲王允禄……”婉兮垂下头去,忽地指尖一动:“不对啊,德州船上后来发生的事,他应该不知道。怎么偏是他揪着这事儿不放了呢?”
毛团儿一想便也是点头:“主子说的是!那会子孝贤皇后夜半突然崩逝,天亮之后皇上便下旨派宗室大臣奉皇太后御舟先行回京。那侍奉皇太后回京的宗室大臣里,排在首位的,便是庄亲王啊。”
婉兮忍不住轻笑:“自己本来已经不在德州,却要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这便是摆明了要与我过不去。”
毛团儿垂下眼帘:“谁让主子是汉姓包衣,又是内管领下的出身呢。如今无子而封妃,又排在妃位之首。这样破天荒的恩宠,总叫宗室王爷们看着不顺眼才是。”
宫中太监皆为汉人,纵然有些格外资历老的被恩赐入旗,可是终究还都是汉人血统。故此说起这些,毛团儿心下是同样的愤懑。
婉兮轻哼一声:“所以我生不出孩子来,他们心下才更庆幸吧!我再怎么得宠,只要生不出孩子来,就动摇不到他们的根基去!”
毛团儿静静仰起头来:“可惜主子有没有孩子,不是任何一个宗室说了算的。这世上唯有皇上才有这个权利。皇上从主子承宠的第一天起,便从未断绝了要给主子孩子的心愿去。如今主子的身子,哪一副药不是皇上亲手调理着?”
因毛团儿这样一句话,婉兮本凉透了的那颗心,这一刻终于暖了起来。
她垂首,终于能缓缓绽开微笑。
“毛团儿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提醒,我这一会子险些连皇上都要埋怨了。”
“毛团儿你说得对,皇上从未有一天放弃替我调养身子。便不管他们怎么想,皇上总归是跟他们不一样的。”
三卷244、谁不曾,有苦不言(5更)
一想到皇上,婉兮终于露出微笑来,心下便也宽松些了。
她便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毛团儿,还记得乾隆五年那会子,皇上跟我初见之时么?那会子皇上是去查勘旗地,便是因康熙朝故太子允礽之子、理亲王弘皙逆谋案……”
毛团儿便忙道:“正是!就因为牵涉宗室亲王,事关重大,皇上才亲自前去查勘。”
婉兮便笑了:“我倒记着那桩案子里,也有庄亲王允禄啊。”
毛团儿也是一拍手:“正是!那会子庄亲王允禄因任总理事务大臣,故此皇上特恩,庄亲王食双亲王俸禄,极为煊赫!可是他不念君恩,竟然私下里与故太子之子来往甚密……皇上料理了弘皙之后,虽未惩治庄亲王,却也停了庄亲王的亲王双俸,并且罢了他都统的官职……”
婉兮这便笑了:“那我就放心了。这样儿的亲王,便是在皇上面前挑事儿,皇上纵然礼敬有加,却也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正说着话,外头玉壶扬声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婉兮一震,知道玉壶这是通知她,皇上回来了。
婉兮含笑忙起身,迎向外去。
皇帝已然大步流星而入,挑开门帘,长腿已然迈进门槛来。
毛团儿等人都退下,婉兮亲自伺候皇上洗脸、净手,又帮皇帝褪下大衣裳来,两人都自在地穿着中衣,盘腿坐在炕上说话。
尽管心中翻涌的都是对自己父亲的担心,好几回那话都冲到了嘴边,可是婉兮还是生生给忍住了。
她眼前浮现的都是婉嫔那虽然含泪,却依旧沉静的面容;耳边还留着婉嫔那会子的嘱咐,告诉她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已不再是母家的女儿,而是皇上的后宫。“不管为了旁人的母家,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母家,你都不要求情。”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狠狠将所有的担心都咽下去。
隔着炕几,隔着炕几上幽幽的纱罩红灯,皇帝眯眼打量她,“藏着什么话呢,我瞧着都快噎得要打出嗝儿来了。”
婉兮“扑哧儿”一声笑开:“爷说错了,我才不打嗝儿呢,我打鸣儿!”
婉兮说着故意学了两声鸡叫。
总归,还是绝对忍住不问,不求情。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今儿爷回来晚了。本以为封印之后便能专心陪着你们过年,可是就因为今儿要封印,故此收尾的事儿才格外多。”
婉兮含笑点头:“爷又何必与我解释呢?外人不知道,我哪儿能不知道爷这封印一说,都是给旁人说的。便是放假,也只是给大臣们放假,爷自己哪儿有歇息可言呢?”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伸手过来攥住婉兮的手:“能有个人明白爷,就够了。”
婉兮点头含笑:“只是爷再悬心大金川的事儿,该过年还是得过年。过年就得吃煮饽饽,那奴才就得当仁不让——爷说吧,今年三十儿晚上,想吃什么馅儿的煮饽饽?奴才好早些预备下。”
皇帝哼了一声:“这还用问我?你看着办就是。总归年年三十儿,半夜里都是爷一个人吃。”
三卷245、越是这样越想你(6更)
尽管心下担心着父亲的安危,可是皇上这样一句话,还是牵动了婉兮的心神,叫婉兮险些掉下泪来。
是啊,身为九五之尊、真龙天子,便注定了是孤家寡人。便是过年,三十那个晚上可以有阖宫家宴;可是那个晚上守岁的饺子,皇帝却只能自己一个人吃。
因为他子刻,在旁人还在酣然甜梦中时,便要到养心殿东暖阁行“明窗开笔”之典,以祈一岁之政和事理。接下来又要到堂子祭祀、到宫中各处拈香……天亮之后还要到太和殿行贺岁大典……
天子的新年,根本是冰上不停旋转的冰尜(音“噶”,冰猴儿,陀螺)。
婉兮想了想,便轻轻点了头:“那就说定了,都交给奴才办。”
用罢饽饽,两人拥入衾帐。
皇帝今晚却有些力不从心。
他皱眉停下,亲了亲婉兮:“今儿,爷有些累了。”这便翻身躺了回去。
婉兮面颊微红,虽然心里有事,可是伺候皇上的时候却还是全心全意。故此这会子正是得趣儿的时候,不由得有些不依,爬起来去亲皇帝的嘴。
皇帝知道如今这小妮子正是二十二岁的好年纪,对这亲密之事最是开窍的时候儿。
更何况,她还巴望着能有孩子呢……故此每一回,她都用尽了小花招去。
皇帝自是喜欢,只是这会子……
他轻叹一声,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哄着:“今晚叫爷歇歇。明儿,爷都给你补回来。”
婉兮身子细滑柔软,手脚都缠紧了他,兀自亲个不停。
皇帝便又尝试了一回,却还是有些不得力。
皇帝叹息一声又躺回去,手指绕着婉兮的长发,轻叹一声:“……爷,是不是老了呀?”
婉兮这便轻轻一震,停下来。
任凭青丝垂下,迤逦在他身上,抬眼水濛濛地凝注他。
“爷又瞎说什么呢?”
皇帝淡淡一笑,不想张口。
虽说皇帝这一年才不过三十八岁,正当盛年。可是这个年纪上,他已经有多位妻妾已然撒手人寰。故此这个年纪说是盛年可以,说是寿终之年也不为过。
更何况先帝雍正就是在位十三年的时候驾崩的,今年又正好是皇上登基十三年。皇上这一年对于生死,便想得格外多;故此对于议储之事,才格外计较。
婉兮滑上皇帝的身子,娇俏轻哼:“皇上年不年轻……皇上自己说了不算。”
她小手轻弄,妙眸若丝。
皇帝呼吸一急,咬住嘴唇,抬眸看她——看她,小手那般翻转。
皇帝便“醒了”。
婉兮主动坐上去,身子如满头青丝一般柔软、紧紧缠裹。
该怎么形容今晚的矛盾心情呢?越是心里担心,便越想与皇上亲近;仿佛只有这样与他合二为一,才能叫自己那颗忐忑的心平静下来。
故此她今晚格外卖力,一遍一遍求索,一遍一遍叫皇帝不甘却不能地低吟。
最后她自己累倒,皇帝抱着她,不得不叹息含笑道:“嗯哼,爷今晚上力不从心,竟然还被你得逞了这么多回去……由此可见,爷一点都没老。”
三卷246、悄悄的心疼(7更)
婉兮如吃饱了的小猫儿,满足地依偎在皇帝怀中,半闭了睡眼,柔声道:“……总归奴才还年轻。爷不必担心自己的年纪,总归奴才比爷年轻十六岁去呢,奴才便将自己的年轻都让渡给爷去。”
她轻轻滑上去,咬住皇帝的耳。
“若有人老,便叫奴才老;而皇上,永葆青春。”
“若有人死,便叫奴才先去;叫皇上,送奴才去。”
皇帝狠狠一震,振臂狠狠将她抱进怀里,若揉了碎了一般。
“你再胡说!”
婉兮说完这样一句话,却已困得直接坠入梦乡里去。
皇帝瞪圆了眼,盯着这样就睡着了的小丫头,满心的翻涌,如何还能再睡得着去?
十六岁啊,他整整比她大了十六岁。便是有先走,也该是他先走啊。
她怎么,满嘴的胡说……
叫他的心,这样的疼。
因已封印,次日一早便不用走“早朝”的程序,皇帝便也乐得晚起一会子。
可是再晚起,也只是等到天光放亮而已,依旧没等到太阳爬起来。
婉兮亲自起来帮皇帝整理衣裳。
晨光熹微,婉兮故意没点灯,只借着这样的鸭蛋青色天光与皇帝四目相投。
这样才照不亮这辉煌宫殿、堂皇龙袍;这样才不是天子与后宫,只如平常百姓家。
这一刻的心事,是心照不宣。
皇帝凝视着她。
她总跟其他后宫不一样,每天早上帮他整束衣裳,便如孝贤皇后等人,都是自己先起来整理好了她们自己,这才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他面前。仿佛生怕被他看见她们面上、头上、身上哪一处的不完美。
她却从来都不是。便如此时一般,她只穿最贴身的小衣,任凭长长青丝垂落膝弯。面上更是没有半点妆粉,只有蛋青色天光之下的吹弹可破。
皇帝便忍不住伸手又掐了掐她的脸蛋儿。
心想:也是,从来召幸后宫,都是侍寝之后,后宫便退到旁的睡房去歇息。孝贤皇后在养心殿东暖阁,那拉氏等人在西暖阁;普通嫔妃便在东西围房。没有能与他整晚共枕的。故此他早上起身,后宫们都是从各自的睡房后过来的,自然都是收拾停当了。
可是眼前的人儿终归不是。
这是她自己的宫,她整夜都在他臂弯,未曾离去。故此没法儿不看着这样“蓬头垢面”的模样。
皇帝自己想着,心下莫名愉快,便笑了。
婉兮扬眸望过来:“爷自己偷着乐什么?”
皇帝哼了一声,却忽然扬声向窗外叫李玉:“取《大清律例》来!”
窗外的李玉吓了一跳,婉兮何尝不是心头咯噔一声。
李玉在外头压压惊,这才陪着笑道:“皇上,《大清律例》那么厚……奴才都要搬来么?”
皇帝轻哼一声,目光却是凝着婉兮道:“只要‘大祀牲牢玉币黍稷之属’一部。”
婉兮的心下便更是绷紧了,尽力稳定,指尖儿还是有些发凉。
窗外的李玉奉旨去了,少顷回来,递回皇帝手中。
婉兮只瞟了一眼,便连忙蹲身:“皇上要在奴才宫里处理一会子公事么?那奴才先行回避,皇上忙吧。”
三卷247、小气鬼(8更)
“站住。”
皇帝却仗着身高臂长,伸手就将婉兮给扯住了。
婉兮脸红:“……皇上要处理公务,不是说后宫不能干政么?”
皇帝却哼了一声:“谁叫你干政了?”
皇帝将那部《律例》扔给她去:“是你这宫里的灯烛金贵,爷来了也舍不得给爷用。这晨光这么暗,爷老了,这老眼昏花地怎么看的清楚字儿?”
“你这当主人家的,既然小气,舍不得灯烛,那你就得留这儿给爷当眼睛!”
婉兮听得一愣一愣的。
皇帝瞟着她的神色,便不由得笑,垂首在炕边金刀大马地坐下:“——给爷念!”
婉兮昨晚疲惫,今儿早上还有点没完全醒过神儿来。
可是既然这位爷已经这样儿吩咐了,且坐好了,那她也只得认命,硬着头皮念。
“大祀牲牢玉币黍稷之属,不如法者,笞五十;一事缺少者,杖八十……”念到此处,婉兮的神儿全醒过来了。这不正是她父亲犯下的罪名,以及按律应当承担的刑罚?
这一刻婉兮只觉心头狠狠地疼,身子冷,在这十二月的晨光里止不住地打摆子。
心下忍不住想:皇上便是用这样的方式,将这件事告诉她了,是么?
既然律例之上有明白的规定,那么皇上便也自然不能私纵。也就是说……皇上在告诉她,爹爹这刑罚终是逃不过了,是么?
可是这一刻,如果她能跪下,替爹爹求情的话,皇上会不会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饶过爹爹一回去?
婉兮霍地转头望住皇帝,双膝簌簌打颤。
跪下容易,求情也容易,可是这白纸黑字的《律例》,却是不是要为了她而违犯?
不……不能。
婉兮的挣扎、迟疑、含泪的坚定,全都落入了皇帝的眼底。
皇帝哼一声:“往后翻,再念‘公罪’一章。”
婉兮怔了怔,终究是女子,对这些律例、刑名之事的字眼,并不十分熟悉。
便忍不住问:“公罪?既有‘公罪’,便区别‘私罪’?”
皇帝白她一眼,只事不关己般吩咐李玉:“她也好歹叫了你八年的‘谙达’,这便给她正正经经当一回谙达,教教她。”
李玉赶紧双膝跪下:“奴才岂敢!奴才是伺候主子的,对这些刑名之事也并不十分明白。只是,呃,奴才终归这么多年在皇上身边儿伺候着,故此耳濡目染,倒也听得几句。”
皇帝叹口气:“老滑头,别说开场白了,也没人给你喝满堂彩。叫你说,你就别谦辞!”
李玉也知道这会子不是事不关己的时候儿,便赶紧又朝婉兮行礼道:“依着奴才的体会,这‘公罪’啊,说的就是因公办差,有些事没办好。但绝不是因为挟私心,而是就是单纯的没办好。而‘私罪’则完全是为了自己,因私心,满足私欲,比如贪赃枉法、收受贿赂……”
皇帝这便点了点头:“同样的罪行,却因‘公罪’、‘私罪’的不同,承受的刑罚也有不同。”
皇帝缓缓抬起眸子来:“内务府正黄旗下,内管领清泰,所犯之罪,朕以为当属‘公罪’。”
三卷248、你放心(9更)
婉兮虽然一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心下却是莫名地一亮堂。
她赶紧垂首去翻那《律例》,使劲找“公罪”一章去。
皇帝瞟着她那恨不得要伸手蘸唾沫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
只是声音平稳依旧:“王大臣议:‘皇上东巡,每日应用饽饽,特派内管领带领人役造办,理应预备。至于供品上应用饽饽仅上五、六碟,屡次传取,亦未预备一次。至于供品上应用饽饽所关甚重,理应加意敬谨预备,乃将供品上应用饽饽并未赶到,以致迟误,亦甚属不合。应将内管领清泰,盛观保,律杖八十。’”
皇帝将这一串字说得极慢,容得工夫,叫她手指轻颤着终于找到了“公罪”那一章去。
婉兮赶紧上下瞄了两眼,便情不自禁双膝一软,欢喜得险些坐在地上。
只见那“公罪”一章中录:“凡内外大小文武官,犯公罪该笞者,一十罚俸一个月,二十三十各递加一月……该杖者,六十罚俸一年,七十降一级,八十降二级,九十降三级,俱留任。”
皇帝瞟着她,不由得两边唇角都勾了起来:“念啊,朕等着听呢。”
婉兮轻颤着,将这一段念完。
皇帝便轻哼一声,却问李玉:“王大臣议,内管领清泰该杖责八十。若以‘公罪’论,应当是什么刑名啊?”
李玉忙跪地答道:“若是公罪,便不用当真受鞭笞、廷杖,只需用所加级别抵消即可。清泰大人的事,依‘公罪’论,便应该是用‘降二级’来抵消杖责八十。”
皇帝点头:“哦,原来不用打板子,只需降二级即可,仍旧留任啊~”
这欢喜来得实在有些突然,婉兮一个女子从前并不能分清这些“公罪”、“私罪”的刑名去。这一刻忽然听明白了,已是知道爹爹不用挨板子,没事了去。
皇帝借着幽幽晨光,静静望着婉兮,忍住一抹微笑。
垂首又问:“李玉,从前张廷玉和鄂尔泰,分别都是加多少级来着?”
李玉忙答:“鄂尔泰大人,加十五级;张廷玉大人,加十三级。”
皇帝扬了扬眉:“原来都加了这么多啊?便是降二级,也还有那么多级。”
皇帝不慌不忙,将目光又从婉兮面上转过。
“那内管领清泰呢,他身上原本有加着几级呢?”
李玉心下自然是早预备好了,这一刻自然是对答如流:“奴才回皇上,清泰大人原本身上有加着四级。”
皇帝“哦”了一声,“这么说来,不过是将那四级中的二级抵消罢了。仍为原任,仍奉原职,不必廷杖,不必坐牢。”
婉兮已是听明白了,这一刻控制不住欢喜,双膝跪倒,已是落泪。
“奴才替阿玛,谢主上隆恩。”
皇帝轻声一笑,站起身来:“谢什么恩啊?朕对清泰可没给任何私恩去。一切都是按着律例行事罢了。”
“至于他自己身上早有加着四级,那也不是朕超拔的,都是他自己这些年小心办事应得的。故此你根本就不必谢朕。”
皇帝说罢含笑将婉兮扶起来:“你放下心再睡会儿,爷去忙了。”
三卷249、究竟是谁不喜欢(10更)
白日里见了婉嫔和语琴,婉兮说到阿玛这一场灾祸,还忍不住垂泪。
语琴也吓坏了,陪着一起掉眼泪。
倒是婉嫔年纪在那儿,且前头已然有了她伯父陈阁老的事,这会子反倒平静下来了。
婉嫔含笑道:“听起来,这一切的关窍都是在‘公罪’二字上。若不是被皇上定为‘公罪’,那令尊大人这八十杖,怕是逃不掉的。”
语琴也点头:“可不!瞧他们的说辞,什么‘供品上应用饽饽仅上五、六碟,屡次传取,亦未预备一次’!这分明是想说魏大人故意怠慢,便是想给定成‘私罪’去!”
婉兮想到这一节,也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谁说不是呢?我阿玛一个内务府下的内管领,不过五品官职,却叫一班宗室王大臣这般拿捏!如果不是有皇上,那这个‘私罪’是逃不了了。大过年的,我阿玛非叫他们给活活打死不可!”
婉嫔忙从衣襟处抽出帕子来,亲自替婉兮拭泪。
“快别掉泪了,否则这眼睛哭肿了,皇上必定心疼。”
语琴也不忍叫婉兮再难受,这便先停了眼泪,叹息一声道:“这还不叫私恩呀?若不是皇上给这么定了,那魏大人肯定逃不过这一劫去。人的心思一念之间,谁敢说哪会子是因公,哪会子就是营私呢~”
婉兮垂下头去,便也破涕为笑了。
眼前都是那一回,皇上在她耳边道:“……爷给你并无‘私恩’,唯有‘私疼’。”
三人又相对哭哭笑笑了一会子,这才都平静下来了。
婉嫔望住语琴:“幸亏这回没牵扯到你。”
语琴也是庆幸:“好在我家里又无人在朝中为官,他们便是想拿捏,也找不到什么口实去。”
婉兮也道:“江南陆氏,终究是大儒之家。大儒之家虽不为官,却是江南文人士子的心头所向。便是有人想要拿捏,也要掂量掂量去!”
婉嫔含笑点头:“虽然此时是大清天下,可是江南终究不同于北方,汉人士子文人的骨气仍在。皇上也始终想要收服江南人心,故此便是和硕亲王又怎样,也不敢轻易寻口实就是。”
语琴抬眸望住婉兮:“既然魏大人没事了,咱们便该好好弄明白,这回究竟又是谁害你?依我看,倒比当年孝贤皇后让你起一身的疙瘩,更为狠毒!”
婉兮点头:“我自己一个人生病,便是怎么痛苦,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这回却伤到我家人身上来,我便当真不能忍了。”
婉嫔拍拍婉兮的手:“总归咱们现在知道一个人:庄亲王允禄。”
婉兮便静静抬起头来:“是,从他身上便可以抽丝剥茧,顺藤摸瓜。”
语琴也同意:“你想到什么了?”
婉兮目光落在语琴面上。
“……皇太后。”
语琴吓了一跳:“怎么说?”
婉兮垂下眼帘去:“孝贤皇后德州夜半崩逝,第二天一早皇上命庄亲王允禄等陪皇太后先行回京。由此可见,庄亲王与皇太后关系甚睦。”
语琴也是叹口气:“也难怪。你是汉姓包衣,结果无子封妃,皇太后一定不欢喜。”
三卷250、不要孩子了(1更)
“若当真是皇太后,婉兮,你便要格外小心了。”婉嫔也罕见地露出忧色来。
婉兮倒是淡淡垂眸一笑:“若是皇太后,我倒不意外。这些年终究与皇太后那边龃龉不断,我心下也早做了防备。”
“况且这会子,我再封妃位,终究还没有孩子。如果这会子我有了孩子,孩子涉及大统之事,那才真要小心了。”
语琴也道:“正是!无论皇上如何宠爱你,皇太后也绝不会允许你的孩子继承大统。终究,你是汉人血统……这大清的天下,如何能叫半个汉人血统的孩子继承了大统去!”
婉嫔凝视着婉兮:“婉兮你说的也对,这会子既然你还没有孩子,皇太后倒未必会亲自对你做什么。她现在隐身幕后就够了,总归前朝后宫有的是人愿意为她出力。等到你生下孩子,她再亲自对你动手也不迟。”
婉兮轻轻吸一口气,抬眸望向这棚顶上富丽堂皇的和玺彩画。
“从前我总是遗憾没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这会子,从大阿哥和三阿哥出事,再到九阿哥……我倒是忽然庆幸,我这会子没有孩子了。否则我真担心以我现在的年纪和阅历,不足以保护我的孩子。”
“谁说不是呢!”语琴也是难抑激动:“孩子年纪小,不似咱们,孩子们自己哪儿有防备,更不知如何自保。一旦被害,你看这一个一个的下场有多惨!不是丧生,就是被褫夺承继大统的资格,要么就是四公主、八阿哥、九阿哥这样的,兴许落下一辈子的残缺去!”
婉兮静静抬起眼来,“我回去就停了药。”
婉嫔和语琴这才都吓了一跳。
“婉兮你这是要做什么?”
婉兮静静望住她们两人:“嘉贵妃又如何,前朝有伯父、父兄得用,在后宫里又是潜邸老人儿、三位阿哥的额娘、位在贵妃,你看她的景仁宫还不是被人家给换得干干净净!”
“自比嘉贵妃,无论年纪、资历、母家、位分,我没一样比得上。可是嘉贵妃还是落到今日地步,我又如何能逃得过?”
“纵然有皇上的看顾,可是皇上前朝繁忙,总有看顾不及的时候儿。故此这会子,我又急着要孩子作甚!”
“若只生下孩子,却保护不了他们,我又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人间受罪?”
婉兮攥紧衣袖:“故此,我暂时不要孩子了。药停了,不再调理。除非我什么时候确定我有本事看明白这后宫,有本事护住他们的时候再说。”
婉嫔和语琴都是大出意外。
婉嫔也是心疼,攥住婉兮的手说:“可是女人的青春总归有限,你若这样耽搁下去,将来若是青春已逝,岂不可惜?”
“不急。”婉兮抬眸静静凝住婉嫔:“我今年才二十二岁。我便不信我需要那么多年才能看清这后宫去。我不会浪费那么久的时光,我会尽快做到我想做的事。”
“然后趁着青春尚在,一样生得出我的孩子来!”
婉嫔倒也轻轻叹了口气:“这后宫里啊,人人都想生孩子,人人都想靠孩子来固宠。你这般倒是绝无仅有。不过……这会子我倒觉得,你做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