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卷56、死人(6更)
“那会子,长春宫自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将陆小主身边儿当成我的家,可是你们却把我给挡在外头。我眼睁睁看着两个原本我最信任的人,那般地对我……在这宫里,我便如被人遗弃了一般,再无容身之所,再无可信之人……你知道那时候在这原本就举目无亲、人心叵测的宫墙里,我有多绝望?!”
婉兮垂下头去,心里自是也不好受。
“……可是你明明也怨恨皇后,却又为何要帮着皇后来害我?”
念春却笑起来。仿佛婉兮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我帮皇后害你?呵呵……是啊,你问得好,我为何要帮皇后?”
婉兮微微皱眉:“因为你要借皇后的手。总归我已得进封,而你还只是个官女子,你若要报复我,必定要假他人之力。”
念春轻哼一声,眼中又是涌起不屑:“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婉兮侧开头去:“念春,你该知道你此时被投进慎刑司,等着你的将是什么。你也该明白,一旦涉及到皇嗣与嘉妃的安危去,皇后在关键时刻是保护她自己,还是保你……”
“今晚我来,极有可能是见你最后一面。你若有话,今晚便不该再藏着,否则兴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念春眼中涌起一片怨恨,却也随即都化成一声冷笑。
“我走到今天这步,做过曾经那些事,你以为我就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么?我早已不怕了!”
“那你家人呢?”婉兮定定凝视念春:“若定了你谋害皇嗣的罪,死的将不只是你一个,你还会被满门抄斩!”
念春紧咬银牙:“……我事已至此,可是我家人什么都不知道!”
婉兮点点头:“与我说实话。我从前来不及长春宫带你走,可是我还来得及在得知实情之后,尽我所能,保下你家人的性命来。”
家人,终是念春心下最最柔软之处。她用力一吸气,双眼一眨,已是泪落颊腮。
“令主子,惟愿你这一会与我说的是实话,不要让我再白白寄望于你一场!”
婉兮定定凝望住念春:“我发誓。”
念春眸子一转,抬眸望向远方夜色。
“我做今日这些,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皇后,我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谁?”
念春的目光显得更加辽远而空茫:“一个,死去了的人。”
婉兮不由得站起身来,捏住指尖:“死了的人?难道……是慧贤皇贵妃?”
“哈哈,哈……”念春终于大笑起来,笑得控制不住,笑得直跌下眼泪来:“令主子,你终于想到了么?”
“那会子,你和陆小主防备我,我又怨恨皇后利用我,我在这宫里无依无靠、无处可去……就在我最无依无靠的时候儿,是慧贤皇贵妃收留了我。”
“她把我叫进寝殿去,给我一个温暖的地方自在地坐着,温柔地陪我说话。”
婉兮微微一讶,便也明白了。
是啊,陆姐姐本就是住在储秀宫里的,每当她去看陆姐姐,将念春支使开的那些时光里,念春最近便的去处,可不就是身为储秀宫之主的慧贤皇贵妃么?
三卷57、目标(1更)
“原来你心中真正的主子,不是皇后,反倒是慧贤皇贵妃。”婉兮垂下头去,看那素白的灯光落在地上的幽幽影子:“可是我与慧贤皇贵妃并无过结,且慧贤皇贵妃已然过世,你总不会是为了慧贤皇贵妃来害我。”
“便是陆姐姐那几年与慧贤皇贵妃一个宫里住着,慧贤皇贵妃也不至于要你去害陆姐姐!”
念春迭声地冷笑:“是啊,慧贤皇贵妃那样温柔美好的人,自然不会叫我去害你们两个。”
婉兮妙眸轻眯,抬起头来:“你的目标,是皇后?”
念春哼了一声,便侧过了头去,目光朝向暗寂的夜色。
在这夜色之下,九重宫阙陡峭疏离,不带半点人间温度。
“你说,阴曹地府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楼台?是不是在阴间看上去,也像这一会子看这紫禁城一样?”念春忽地问婉兮。
婉兮垂下头去:“那要分是谁看吧。犯了罪的人,下去看见的必定是这样阴霾漫天,可如果是心怀坦荡的人,即便到了那边,同样也会艳阳高照。”
念春嗤了一声:“你是想说我是罪人。可是你总该知道,谁更有罪,谁更该死!”
“……那些时候,我被你和陆小主给撵出门外,最开始还是贵妃主子叫我进她的殿内取暖。后来,每当我再被你们撵出去,我就主动去见贵妃主子了。”
“贵妃主子不当我是奴才,真心实意地待我,将她自己这些年的过往、这些年的委屈和心事也都说给我听。她告诉我,她也曾经在重华宫内,只是一个小小的使女,给福晋当奴才,被侧福晋鸡蛋里挑骨头地欺负。”
“她说这些倒也罢了,终究是出身包衣的使女不能不经历的,她只是恨有人用她做筏子,将她推在前面去与侧福晋斗……她哪儿会斗啊,更是哪儿有那个胆量呢?那背后的人就自己设计了各种误会,引侧福晋去相信是她做的,叫她和侧福晋之间的怨恨越积越深,然后那人在背后渔翁得利罢了。”
婉兮点头:“后来贵妃主子薨逝,你觉得对贵妃主子无以为报,这才想要替贵妃主子报仇,是么?”
念春转回头来,泪水无声滑下:“贵妃主子原本是想自己做的,为了在余生最后一搏,贵妃主子都用了虎狼药!用了虎狼药之后,贵妃主子的身子便如同蜡烛一样被两头烧着;可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她用来搏命的虎狼药,还是被人加重了成分去!”
“故此贵妃主子的命才那样短就消逝了……贵妃主子走得不甘心,她说她这一辈子竟是白来了这一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贵妃主子那样伤心……终究我本来也是长春宫里的人,终究我当日被皇后指到陆小主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是被皇后算计了……便无论是为了贵妃主子,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愿意重回长春宫,亲手了结了这一场恩怨去。”
婉兮点头:“你想得明白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你想要报了恩给对你好的人,想要向对你不好的人报仇……这没错。可是你却为什么要来害我?!”
三卷58、险些(2更)
念春“呵呵”地笑了:“我知道你委屈,可是谁叫你得宠呢?这些年皇上的心始终都在那里,这后宫里的明眼人,谁看不明白?又或者说,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借助‘宠妃’罢了。如果你不是那个‘宠妃’,我便也自然不会这样对了你去。”
婉兮眯起眼来:“你的策略是利用我,来打击皇后?你若那么恨她,以你在她身边的便利,一剂药吃下去,便什么都成了!你又何苦来牵连了我?”
念春轻叹一声:“你难道不明白么,如何才能真正的报复了皇后去?不是简单地要了她的命便罢!”
“死,其实是这个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之一。若要报复她,便要叫她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正生不如死!便如她这些年对贵妃主子和我所做的一样。”
婉兮静静看着她,不置可否。
念春清冷一笑:“她这一辈子最看重的无非是这几样:一是她皇后的身份,二是皇上的心,三就是嫡子……而在这三点之中,最要紧的自然是皇上的心。有了皇上的心,她才能有嫡子,也才能将这皇后之位坐得稳当。故此我要做,自然就是先毁了她跟皇上的情分去!”
念春抬起眼来,朝婉兮望过来:“令主子,那也唯有从你身上来下手。唯有伤了你,才能叫皇上心疼,也才能让皇上不顾一切,真真正正地恨到了皇后主子去!”
婉兮皱眉。
念春一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你以为,若我不做那些事,皇后就不会害你了么?你别忘了,从你刚一进宫起,她就已经记恨皇上对你的心,已是开始布局算计了你去!便是连将我放到陆小主身边,也是她早就布好的一步棋!”
“我知道。”婉兮垂下头:“用蜂子害嘉妃,嫁祸于我,是你干的;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是你干的?我倒要问你,我那年的那场疙瘩,是不是你?”
“嗤,”念春又嗤了一声:“你当我在长春宫的日子,真的就有那么顺遂么?她什么事,都是我能有机会单独替她策划出来的?”
“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她岂会对我毫不设防?更何况我回到长春宫的时候,宫里还有挽春和引春,后来她又提拔起来了驻春和回春,哪个又是好相与的?”
婉兮眯眼凝视念春:“不是你?”
念春冷哼一声:“我那会子还在指望你把我带出长春宫呢!我如何还能做那事?”
婉兮微微垂首:“知道是谁干的么?”
念春哼了一声:“那件事说白了,最关键的人是玉烟。唯有选定了玉烟这样合适的人,送进你宫里叫你半点都没有防备,才有可能做成这事。你只要想明白玉烟是怎么能进你宫里,你便明白了!”
婉兮凝住念春:“……玉烟是玉壶跳进来的,我自然相信玉壶。你是想用这话再挑拨我怀疑玉壶去?”
念春又是冷笑:“如今还说这样的话!你也不想想,后来又出过什么样的事,玉壶难道没再出事么?”
婉兮心下咯噔一声:“这么说来,就算没有后来的事,你们也险些利用了玉烟的事来离间我跟玉壶?!”
三卷59、嫁祸(3更)
“是啊。”
念春眸光平淡无波:“只可惜后来玉烟是皇上下旨给赐死的,旁人倒不好再追究了。否则若是你自己动了手脚,这件事后来必定要闹开,终究那疙瘩不是你一人得了,连皇上也染上了,皇后自然有口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况且那会子不光皇后要查,还有皇太后呢。皇后只需凡事都借皇太后的手就是了~”
婉兮轻轻闭上眼:“你们是想将那谋害圣驾的罪名先安到我头上,我若处置了玉烟,你们也会说我是做贼心虚,先杀人灭口。”
“而如果你们没能按住了我,又或者是皇上关键时刻救了我去,你们还可以杀个回马枪,将罪名全都安到玉壶头上去!”
“终究那会子我刚进封,凡事都还没有经验。宫里的女子都是她做主挑进来的,我因信她,便都收了。你们自然可以说,她挑玉烟进来就是在蓄谋了。这样一来,疙瘩的故事便只与她有关,倒与其他宫里的人都没有牵连了。”
念春冷冷挑了挑唇角:“玉壶原本从前在进宫之前就起过疙瘩,她便自然是知道那疙瘩的情形和危害的,故此将疙瘩的罪名安在她头上,自是顺理成章。”
“一旦罪名罪名揭露,你宫里自然落得个主仆失和的名声去。她害你倒还无妨,她却也担谋害圣驾的罪!到时候都不用皇后站出来治罪玉壶,便是皇太后也早就下旨赐死玉壶了。便到时候即便是皇上,也救不得了。”
婉兮都忍不住冷笑:“你们好歹毒的心肠!玉壶不过是我选走的人,你们便要这样报复她?!”
念春倒抬起眼来,淡淡瞟着婉兮笑:“我们?令主子,没我的事。不过你将我算在内,我也可以理解:终究你带走的人是她,不是我。不过令主子还要好好想想,她从前得过疙瘩的事儿,发生在她进宫之前,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婉兮高高扬起头来,心下便也是苍凉的沉肃。
是啊,是了。玉壶得疙瘩的事,这宫里从头到尾知道得最为清楚的,唯有皇后罢了。便是还在长春宫里的挽春,都未必知道得那么清楚。
“所以,还是皇后。”婉兮重又坐回去,幽幽垂下头去。
念春轻哼一声:“说到底,真正是我动手害你的,不过是嘉妃这回引蜂子的事情罢了。可是即便是这件事,也早就是皇后要办的,我只不过揽过来用了我的法子罢了。就算不是我,她也会另外叫挽春她们想旁的法子的!”
“是么?”婉兮抬头望向夜空:“那上回凤格诬陷我与九爷私会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婉兮垂下眸子,盯住念春的眼睛:“那回我要去西苑,总需要一个缘由,我便拜托了你,就说是要到西苑去跟你家里人取些花土来。故此我去西苑的事,除了当时的献春之外,也只有你知道得最为清楚!”
念春这才垂下头去,轻哼一笑:“那倒是。可是你也别忘了,总归我是看献春不顺眼的,你与她总比跟我好,我便是借那件事叫你跟献春生了嫌隙罢了。总归那件事牵扯到九爷,皇后不会不管,所以最终伤不到你就是。”
三卷60、旧物(4更)
婉兮淡淡垂眸:“哦,原来你坑害我和九爷,只是因为看玉壶不顺眼……”婉兮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件儿,摊开了,放在那盏素白的羊角灯下。
“那你瞧瞧,这是什么。”
念春一看那物件儿,双眸便是圆睁,脸色即便浸在夜色里,却也有些苍白了。
“……怎么,会到你了手上?”
婉兮便笑了:“怎么会到了我手上?念春,你问得怎么这么可笑啊。这本来就是我的物件儿,它不回到我的手上,又还该在哪儿?”
灯光幽幽地白,照亮那桌子上摊开的物件儿上。
是一幅刺绣,颜色有些旧了的。倒是不知是因为时日久远,还是被人摩挲过太多回,故此才半褪了色去。
一件荷包,上头绣着“神兽”熊瞎子。
“哦,或者说,它也不完全是我的物件儿了。”
婉兮伸手摩挲着荷包:“因为虽说是我绣的,可是我后来送给人了,所以这物件儿的归属,便也早就变成那个人了。”
婉兮幽幽抬眼,瞟着念春的神色,“更何况,就连这刺绣如今也变了样子,再不是我从前绣的那一头熊瞎子——熊瞎子还是熊瞎子啊,可是这眼皮上的细节都变了。只是大体轮廓还是原样子,我猜是有人将原来我绣的都拆下来,然后又对着留下的针眼儿,用自己的手、自己线重又绣上去的。”
“只是最后终究还是不甘心,故此在我绣的最不好的眼皮的那部分,是按着自己的手艺修改过的。”
念春的脸色果然更加苍白了下去。
婉兮这一回却没有看她的脸,只看自己手中的荷包,“其实我都不得不承认,这后来的绣技,其实比我原来的好。那个女子本来也该是个兰心蕙质,甚至比我还要心灵手巧的人啊。”
念春狠狠闭上双眼:“你不必说这个了!”
痛楚终于涌上念春的脸,她之前那始终挂在脸上的淡淡的疏离,这一刻终是被真实的心情刺开。
婉兮定定望住念春:“……我从前总是想不通,你为何要那样恨我。我想到了是你要奉命行事,不得已之外;也想过兴许是你怨恨我不带你走,或者还有你嫉恨玉壶的缘故。”
“可是后来我再回想从前的事,却总觉得好像还是不对。你若想利用人来替慧贤皇贵妃报复皇后,纵然我是宠妃,可是这宫里也还有其他的人,你又为何每一次都针对了我不放?我想,这其中便必定是有缘故的。”
“可是若说上次西苑的事,是你恨我,所以才故意泄露了我跟九爷相会的事……那难道你就没想过九爷的安危么?九爷终究是那样好的人,来长春宫时对你也那么和蔼,你若害我,岂不是连九爷也害了?”
婉兮顿了顿。
“可是我后来转念一想,却又豁然开朗了——你为何就不能害九爷呢?”
“九爷是那样好的人,可是这世上不管谁人,总有人认为他好,却也有人认为他不好。便如我曾与你那般亲密无间,你我后来不也还是生分了么?”
“故此我就明白了,西苑的事,你就是要害我,同时也害九爷!”
三卷61、愿景(5更)
“一旦这样想开之后,许多前尘往事便也都在我眼前重新浮现起来。我想起我刚进宫那会子,九爷每隔几天都要想法子进宫来看我。那会子我与九爷在咱们的房间里关起门来说话,而你几乎每回都直接推门进来……”
曾经,九爷有几次情不自禁捉了她的手,或者是四目相对的场面,便都曾那样被念春直接推开门冲进来给撞见了的。
只是那会子婉兮自己也没多想,终究人家念春是跟她住在一间房里的,念春不知道九爷在里头,直接推门进来回自己的屋子,自然是情理之中。
“你那会子撞见我跟九爷相处亲昵,你心下便是从那会子已是不高兴了吧?只是你掩饰得太好,而且我也从来没往那个方向上去想过,故此我倒都被你瞒过了。”
婉兮将那荷包拈起来:“如果不是这回长春宫里抄检你的屋子,我又叫玉壶盯得紧些,我说不定便错过了这件荷包,便也没法子从这荷包上猜出你的心事了。”
“玉壶告诉我,这荷包原本是当初皇后从九爷手里要下来,随后就吩咐素春给烧了的。只是幸好素春还念着九爷的情分,故此拿出去打算要烧的时候,也是颇为犹豫了一会子。这便叫玉壶给瞧见了,玉壶设法说服了素春,将那荷包给留下来,便是存在了玉壶自己的柜子里。”
“后来玉壶被我要走,她也不想带走长春宫里的东西,故此走的事后也只是收拾了体己之物,又因时日久远,倒忘了这件荷包。我想便是你早就留意了那荷包存放的地方,其后便拿走了藏起来。”
“彼时皇后早已以为这件荷包都化作灰烬了呢,故此长春宫里已经没人知道这件荷包了,你放在自己手里便是万无一失了。”
婉兮轻叹一声:“……若我没猜错,你原本对九爷,也有情意,是不是?只是后来因为我的突然进宫,叫你知道九爷对我好,你便恨了我,也恨了九爷去。”
念春霍地转开头去,一时面如死灰,可是一双眼却更是涌满了桀骜和不甘。
“……我比你早进宫一年。那一年里九爷也是几乎每日都来长春宫里请安。他年纪小,为人又随和,故此便与长春宫里的人都相处得如一家人一般。”
“只是素春、献春她们终究是年纪大的,故此他若想顽皮了,便都是来找我们这些小女孩玩儿。可是驻春、回春却不入他的眼,故此后来他便与我一个人玩儿得最多。”
念春黯然合上双眼。
“咱们是包衣出身,谁进宫来不想为自己的将来多着想一回呢?若等到二十五岁出宫再嫁人,一来年岁大了,二来年岁相当的家里都早就有了其他妻妾,咱们一出宫去便要跟旁人去争。莫不如,在宫里的时候就先给自己找到前程去。”
“咱们在宫里,除了万分之一能有机会被皇上垂青,当上主子的之外;也就唯有如九爷这样特例进宫的,更何况我与他年岁也算相当,而且玩儿得也好。我若再对皇后主子用心伺候,说不定待得我年岁大了,皇后主子便能将我赐给九爷呢!”
三卷62、银子(6更)
“我一直以为我对自己一生这样的安排已是完美,我便耐心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哪儿想到,宫里却忽然来了一个你……从那以后,九爷和皇后便都只对你一个人好,九爷再进宫来,便是与我说话,也都只是为了打听你的事罢了。”
念春紧闭的眼睑下无声滑下泪水来。
“你不知道,你已经毁了我的一生去……况且你若当真是对九爷有情倒还罢了,你终究进封成了皇上的嫔妃!”
这个答案来得,虽然早已在了婉兮的意料之中,可是却还是叫她心下忍不住唏嘘。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些阴差阳错去?是造化弄人,还是终究是人心的不足?
“你当年有这样的心,其实你当真应该告诉我的。说不定,我还能在九爷面前帮你美言几句……那兴许,你还是有希望圆满了心愿去的。”婉兮忍不住叹息道。
“说不定?”念春倒是摇头苦笑:“事到如今,说什么‘说不定’,都已经是来不及了。”
婉兮收起难过,定睛望住念春:“话又说回来,事到如今,你该知道你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那你的心愿已经达成了么?”
婉兮眯眼盯住念春:“七阿哥的死,是你做的?”
念春便笑了:“令主子,我倒要反问你一句:七阿哥是因何而死?”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他死于种痘。可是他种痘的时候是在园子里,守卫森严,连日月星光都不能见,你又怎么可能动了手脚去。故此真正的嫌疑,一在吉时上,二在种痘时守在七阿哥身边的人上!”
念春不置可否,只是盯着笑。
婉兮不由得站起身来:“可是吉时是来自钦天监的大臣,而守在七阿哥身边儿的则是御医和太监……”
念春又是笑,那笑里泛着淡淡的讥诮。
婉兮便又自己坐下了:“是啊,再看似不可能,可终究这些事都是人为。谁说钦天监的大臣就没有胆子,假传天意,欺瞒皇上?又有谁敢保证,七阿哥种痘那些日子,守在七阿哥身边的几位御医和太监就都没有事先被人买通了!”
婉兮心跳得极快,许多事这一会子忽然就融会贯通了。
“皇帝是天子,故此皇上最不可违反的便是天意。钦天监大臣虽然品级不高,但是却身负‘传达天意’的权力。若说上次六哥种痘,便是有人胆敢假传天意,那么这次为什么不能同样再来一回?”
婉兮霍地盯住念春:“……上次是皇后买通钦天监官员,叫六皇子提前种痘;所以这次是纯贵妃以牙还牙,用了相同的手段来?”
念春沙哑地笑:“……令主子,你忘了那些首饰么?”
婉兮心下都是咯噔一声:“是啊,皇后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她是皇后,若想交待哪个臣子做些什么事,她以皇后的身份就足够了,何苦还要银子?除非,她吩咐的那事本就是要让人家担了极大风险的,故此才需要银子来买!”
婉兮一拍桌子:“更何况,钦天监的大臣里还有洋人!那些洋人多数跟郎世宁一样,是传教士,他们不在乎皇后的身份,可是他们却需要银子。故此皇后若想买通他们,只能用银子!”
三卷63、为何(7更)
念春倒只剩下冷笑,仿佛这些都已与她不相干了。
婉兮的心下却平静不下来:“……还有那些御医和太监呢。”
她倒是不担心旁人,可是她却有些放心不下归和正。终究这么多年的情分,皇上还曾经那样殷殷地将七皇子托付给了归和正去。而倘若皇上将来还要再查问起七阿哥的死,那会不会连累到归和正去?
婉兮沉住一口气,转眸凝视念春。
“即便嫡子薨逝,可是你想替慧贤皇贵妃办的事,却还没办到啊。皇后依旧是皇后,她仍是母仪天下,就算没有了嫡子,将来不管谁的孩子继承皇位,她都永远是排在那孩子生母之前的母后皇太后!”
念春冷笑:“可是她现在却已经彻底失去了皇上的心了……令主子,此事我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为了你,皇上也不会如今对她到了这个地步。”
婉兮摇头:“若你就这样死了,你到地下怎么见慧贤皇贵妃?况且你死后,皇后若是寻思明白了,她能放过你的家人去?”
念春冷冷一笑:“故此我才盼着你来看我啊……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了,你自然会帮我去告诉给皇上。凭你对皇后的恨,你一定会帮我在皇上那里扳倒皇后去!”
婉兮妙眸一转:“我若不做呢?那你岂不是白死了?”
念春倒笑起来:“令主子,她那么害你,从你进宫开始就在算计你,你当真肯放过她么?别的倒还算了,她叫你生不出孩子来啊!那都是什么样的手段,令主子你不知道窑子里的例子么——窑子里,那些鸨儿们是绝不肯叫自己手下当红的姑娘有孩子的……她便是如此控制着你啊,既想叫你帮他巩固皇上的心,却又绝不肯叫你生出孩子来威胁了她去!”
婉兮轻轻闭住眼,指甲却已是抠进了掌心的皮肉里去。
“念春,将你对我说的这些,都写下来。我替你呈给皇上。”
时光静袅无声,念春落笔如飞。
这样的黑夜白灯,婉兮静静地望着念春,眼睛都舍不得眨。
——兴许,这便是她与念春,今生最后的相处时光了。
虽然这会子已是隔了仇恨,隔了怨念……可终究是这一生相识一场,便无法当做这个人从来都没有来过。
半个时辰后,念春终于停笔。
抬眼望过来:“主要的,我都写下来了。只是留给我的时辰不多了,我也没法子去揣度皇上的心情,总归到时候如何推波助澜,还要求你帮我在皇上面前渲染了些。”
婉兮接过来,上下扫视而过,终究还是因那些直白的真相而闭了闭眼。
人心黑白,原来这个时候回眸望去,都是这样简单直接。至于其他的,不过都是掩盖罪心的虚饰罢了。
婉兮将念春写就的纸张叠起,揣进怀里。
再抬眸望过去,两人隔着这黑夜白灯,隔着这相识了多年的时光,却都一时相顾无言。
已经无话可说了吧,该说的都已说完。所有的爱与恨,终究要交付一场死亡,最终总会阴阳永隔。
婉兮还是深吸一口气:“……我还是有一句话想问,你当初为何,还那样希望我带你走?”
三卷64、终别(8更)
念春含笑盯住婉兮,她竭力笑得充满嘲讽,就仿佛婉兮是问了一个多么可笑的问题似的。
可是她却终究忍不住心下的翻涌,还是跌落了泪珠儿下来。
那泪珠儿,终究还是冲尽了她那笑容里的嘲讽,露出了她原本纯白的一角真心来。
“令主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人是甘心作恶的?便是算计人,也都是先认定了是别人有负于自己,然后才能找足了理由、鼓足了勇气去布下那些局的吧?”
婉兮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也宁愿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念春笑起来:“所以,即便是记着贵妃主子的情分,即便是是因为九爷早已对你心有怨恨……可是我回到长春宫之后,却又何尝没有打过退堂鼓去呢?”
“我想忘了那些仇恨,我想逃开那些即将展开的报复……我希望,这世上终究能有一个我信任的人,挽救我,带我走。”
念春终究泣不成声,垂下眼帘,逃开婉兮的凝视。
“在宫里,那个我唯一能够信任,也唯一能有本事帮我躲开皇后的,唯有你一个而已啊……婉兮,那会子也正赶上你进封,我便相信是上天再给我一次挣脱的机会,我相信你一定能救了我去——可是你终究,把我抛下了。”
“后来不足一个月你便再度晋位为嫔,我便又再度生起希望来。嫔位终究要多用些人去,你接下来除了选我,还能选谁呢?——可是婉兮你,还是再度将我抛弃了。”
“一而再,我如何还敢对你抱有希望去?我知道你终究是不要我了,那前头等待着我的,也只剩下那一条布满夜色的路罢了。我再没得选,我只能一条道跑到黑,再也回不了头。”
婉兮的泪也掉下来。
“你既然还有回头之心,你为何不能来找我,不能与我当面说明白?若我知道你彼时的处境和挣扎,我便是要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去,我也一定会设法带你走。”
念春长长叹息一声,抬手抹掉两眼的泪。
“对你说出来?可是我怕我若说了实话,你非但不会再救我,你反倒会恨我,彻底绝了我通向你的心思去。”
婉兮点点头:“念春,知道为什么我们原本那么好,却越相处越生分了么?终究是你和我之间,缺少足够的信任,才叫那么多话各自憋在心里,不能跟对方说个明白。”
“而既然咱们两个都做不到足够相信对方,至少做不到我与陆姐姐和玉壶那样去,那便也只能说:你我今生缘浅。”
婉兮伸手拎过羊角灯来,转身向门外。
“念春,不管怎么样,我当年没能带你走,终是欠了你一声‘抱歉’。既然一切都已来不及追回,我这一次必定尽我全力,帮你保全下你家人来。”
“……若此,我便也不负这一世,与你一场相逢。”
门外黑夜,星月皆晦,幽暗难明。唯有婉兮手中的一盏羊角灯,散出一片纯白的光晕来。
念春眯眼凝住那片纯白光晕里的婉兮,那样小小的背影却挺得笔直,仿佛能撑得起天地,撑得开这片夜色的围困。
念春终是跌下泪来:“婉兮,我便是在地下,也会为你祈福!你一定会生下孩子来的,一定会!”
三卷65、来人(1更)
婉兮回去的时候,特地从东筒子夹道上那条“阴路”上走过。
玉壶惊得一径用力想要把婉兮拽回来。
婉兮却走得坚定,“玉壶,你说当真走在这条阴路上,会撞见死去的人么?”
玉壶急得直跺脚:“主子,求您快迈回来吧。宫里人都那么传说,不管真假,总归不值当犯了这个忌讳去!”
婉兮却轻轻摇头:“无妨。你瞧这宫里,我们纵然还活着,纵然还是头顶着青天白日,可是不也还是有人做下了那么多阴毒之事去么?若此,我便觉得就连鬼都没那么可怕了呢。”
远远前方一盏红灯打起,玉壶这才长舒一口气,知道应该是毛团儿来迎着了。
可是待得玉壶搀扶着婉兮走到那盏红灯之下,却见毛团儿身边早多了两个人。
皇帝和李玉。
玉壶惊得慌忙跪倒,婉兮则站在那阴阳分界之处,扬起头来向皇帝凄然一笑:“……皇上,我回来了。”
皇帝拢了拢身上端罩,伸出手来将婉兮的小手包在掌心,夹在腋下给暖着。
“回来了就好。”
皇帝说着回眸望一眼那条阴阳路:“这条路相信宫里没几个人敢走。你却胆子大。”
婉兮的掌心渐暖,心底便也熨帖了,挨着皇帝,将脸都埋进他紫貂端罩的毛针里去焐着:“……奴才之所以敢走,还不是因为有皇上在。皇上是真龙天子,哪儿有小鬼敢近身儿呢。我与皇上这样近,便是身上也定然都沾染了真龙之气,故此才心无恐惧。”
皇帝这便笑了,“只是这身儿太监的衣裳选得不好,又大又旧,还不如当年穿爷的衣裳呢!”
婉兮便大了胆子,索性解开皇帝端罩的扣子,自己钻进那大毛的衣裳里去。伸手出来,紧紧抱住皇帝的腰。
皇帝柔声轻哼:“走吧,回家了。”
这儿晚上,婉兮没急着将念春的那份供状拿出来给皇帝看,她还需要自己冷静几天,再从头细细捋一遍。
皇帝也不问她,只是捉紧了她的小手,陪她并肩安安静静睡了一晚。
并未求欢,只是这样最近距离地陪着她。
待得天亮时分,婉兮才将臻首靠过来倚在皇帝肩上,小声问:“念春……难逃一死了,是么?”
皇帝轻拍她的手:“她该为嘉妃和八阿哥那一场生死担责。”
婉兮便轻轻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这个时辰,在慎刑司的那个院子里,又悄无声息走进来一个人。
这一晚,待得婉兮走后,双全便已经给念春用足了墩锁。一个晚上下来,念春这会子早已四肢麻痹,神情呆滞。若能死了,反倒是一种解脱了。
那人走进来,在那低矮的木箱边蹲下来。念春的头从那圆洞里伸出来,目光呆呆地望向那个人。
那人同样穿小太监的服色,隐约看起来仿佛跟婉兮有些相似,可是仔细看起来却终究是不同的。
念春便认出来了,干哑地笑:“绣眉姑姑……你终于来了。”
自从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绣眉便宛若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虽还在储秀宫里当差,却是这几年再未主动走进后宫人的视野中过,无声湮没在后宫红墙之间一般。
三卷66、死去(2更)
绣眉在箱子前双膝跪下,先在念春面前摆上一对白色的蜡烛。
念春一见,便钝然地笑了,却已说不出话来。
绣眉径自将那一对白蜡烛点燃了,又从怀中掏出两块由她体温焐着的饽饽,伸手过来喂给念春吃。
这饽饽,都是给人“送行”才吃的,是怕这一路黄泉走得要太长,以免中途便饿了,走不到头,便在途中化作了饿死的孤魂野鬼,再没机会投胎了。
饽饽堵进嘴里,念春两眼的泪便滑下来。
都说不怕死,可是这一刻当真到了眼前,谁对这个人事再无留恋了呢?
绣眉一径垂着头,目光只盯着那一对幽幽燃烧的白烛,并不看向念春。
“你辛苦了。待得地下相见,主子必定会好好谢你。有主子先在那方了,你下去之后的日子,相信也一定不会难熬。”
“至于你的家人,你也尽管放心。好歹老爷(慧贤的父亲高斌)这会子是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兼管内务府,他一定会好好照应你们一家老小。”
念春嘴里噎着饽饽,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含泪,疲惫地点头。
绣眉面上是异样的平静:“我今日来送你上路,你也不必怪我。总归我不会叫你一个人走,我也会陪你一起去的。”
“我已是到了出宫的年岁,年前我已是向愉妃主子求了出宫,愉妃主子已是准了,内务府方面自有老爷打点,我明日便可出宫了。”
“你却也不用担心,我选在这个时候出宫,自然不是为了逃避我改担的责任。我只是,不能死在宫里。否则我若这时候死在宫里了,她们一定会想到你的死与主子的牵连。故此我会先出宫去,死也要死在宫外头,叫宫里的人再没机会知道主子的安排去。”
面前的一对白烛,在夜色中摇曳不停。念春觉得自己好累,更累了,视野不由得一点点模糊下去,渐渐再也看不分明。
夜风中只传来绣眉越来越遥远的声音:“……你安心去吧。你总归明日也要由皇上下旨上路了,我提前送你一程,便叫皇上对皇后的怀疑更深。若此,你的死才更有意义。”
“你在前头路上先走一程,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到时候在地下,主子、你和我,咱们就都再不用被人摆布、受人利用。”
念春盯着那对白烛,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天刚亮,窗外便传来李玉的声音。
“皇上,慎刑司送来消息。”
皇帝直接坐起,婉兮便也跟着醒了。
婉兮忍不住抢先问:“李爷,可是念春有事?”
李玉微一沉吟。
皇帝便也吩咐:“说吧。”
李玉这才在窗外禀告:“……慎刑司送来信儿说,念春姑娘死了。”
东方隐约刚刚露出一丝阳光,婉兮随着皇帝已经赶到了慎刑司的内院。
念春还维持着受刑的姿势,就就那样歪在了箱子外头。
皇帝将婉兮拉一把,藏在身后,抬眸问胡世杰:“可查出什么来了?”
胡世杰年纪轻轻,却面无表情,只是跪奏:“她口中发现白蜡样的东西,奴才觉着,是有人给她下了毒。”
三卷67、天警(3更)
念春死了,嘉妃和八阿哥终于得到了一个交待。
可是因为念春终究是长春宫里的掌事儿的女子,既然这件事是她办的,后宫诸人自然都紧盯住了皇后。
这会子皇后就算有一百张嘴,说嘉妃这事儿与她无关,却也都无从辩起了。
嘉妃更是到养心殿哭求,要皇帝追查到底。
可是嘉妃没去多一会儿,便离开了养心殿。外人不知道嘉妃是怎么忽然就不闹了的,可是李玉却知道,那是因为皇帝满面和蔼带笑,拍着嘉妃的手,说了一句话。
“朕知道八阿哥委屈,你也委屈,可是你别忘了,你此时肚子里已经又有了一个朕的孩子啊。你这样跪着哭,没的再伤了腹中的胎儿去,那这个孩子岂不是更委屈了?”
嘉妃终究也是伴驾多年,终是听懂了皇上的话,这便再不甘心,也只能含泪而去。
皇帝对嘉妃的请求这样处理,六宫众人便也都能从中窥得圣意。故此虽然众人都在盯着皇后,可是却再无人敢公开论及。
皇帝再一次,维护了皇后身为中宫的脸面去。
悲伤而躁动不安的正月终于结束,二月来临,皇帝东巡山东的大幕开启。
二月初一,钦天监再度来报,谓:“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有眚。”
眚,灾祸也。便如帝王最担心的日食、月食,皆称“日月之眚”。
皇帝这日午时的晚膳,便召了皇后与婉兮同赴养心殿后殿西暖阁一并用膳。
膳桌之上,皇帝将钦天监的这句话见告。
皇帝说完,遂淡淡垂下眼帘:“皇后刚失去咱们的七阿哥,况又上天示警,若依朕的意思,此次东巡,皇后便不必去了。”
婉兮端着手上的饭碗,小心抬眸,眸光悄然从皇后面上转过。
因为这“天意”,还有皇帝此时的话,皇后面上登时一片灰色。
半晌,皇后才微微一笑:“皇上是体恤妾身,怕妾身哀伤至深,这才拦阻妾身的么?”
皇帝拣了一口“金山雪芽”送进嘴里,缓缓咀嚼了咽下。
这“金山雪芽”,便是曾经那黄豆大酱伴肉芽。只是皇帝亲自给加入膳单,给改了一个更风雅的名字罢了。
皇帝咽下,才淡淡道:“自然是朕体恤皇后。怎么,皇后以为不是?”
皇后瞟一眼坐在一旁不做声响的婉兮,忍不住一声轻笑:“皇上可还记得,妾身怀着永琮那会子,即便是元宵节,皇上也还是为了妾身和永琮,免了圆明园的火戏?”
皇帝点头:“朕自然记得。”
皇后垂下头去:“若皇上当真体恤妾身,为何不能因为永琮尚未入葬、妾身也还心有哀戚,便暂时改了这东巡的行程去?”
皇帝面无表情,盯着皇后的眼睛道:“……皇太后坚持原定日程。况且此次乃为拜祭至圣先师孔子,攀泰山,这些对于天子都是至关要紧,不能为一人改。”
皇后便笑了:“是啊,参拜至圣先师孔子,以此叫天下文人归心,故此这一拜的意义甚至要大于皇上前去拜谒泰陵;而泰山,一向都为天子封禅之地,东岳之尊,甚至连五台山都不能比。”
“妾身上一回已经没能陪皇上拜谒泰陵、登临五台,这一回,便是怎么都应该去的了。”
三卷68、非去(4更)
皇后的目光无声滑过婉兮。
“这一回,总不能叫令嫔再替妾身吃苦了。”
婉兮忙放下碗筷,起身淡淡一礼:“妾身能替主子娘娘分劳,是妾身的荣幸。”
皇后便笑了:“以你嫔位,那的确是你的荣幸!只是你一个嫔位的荣幸不宜太多,尤其此行是参拜孔子、登临泰山,这都唯有皇上的正室才能担得起。令嫔啊,你担不起的。”
皇帝倒笑了:“只是天意已然示警,中宫有眚……皇后,朕又如何忍心在这时候还叫你陪着朕,去担这个责任呢?”
皇后不慌不忙道:“皇上方才也说,是皇太后要坚持这一回的行程。皇上忘了么,这些年皇上每一次奉皇太后圣驾出巡,都是妾身日夜侍奉在皇太后身边……此次皇太后既然要亲自随皇上封禅泰山,妾身自然应当侍奉在畔。”
皇后说着轻轻闭了闭眼:“……妾身虽难过永琮的离去,可是跟永琮比起来,皇太后自然更重要。”
“至于钦天监报说‘中宫有眚’,”皇后说到这里,不知怎地,竟失笑了一声。只是她急忙收住了:“谁又知道他们没有猜错天意呢?”
因为皇后那一声失笑,皇帝的目光不由得在皇后面上无声打了个转。
皇后心下一紧,忙起身一福:“妾身的意思是……那客星不是此时才来,从十二月到正月都有,故此说不定他们所说的‘中宫有眚’只是说妾身在十二月里失去了永琮……妾身的眚灾已过,自可陪皇上与皇太后东巡。”
婉兮依旧不做声,目光这回只悄悄转回了皇帝面上。
皇帝之前只说钦天监报“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有眚”,皇帝却一个字都没说过,那客星从十二月到正月都在的话……而皇后不假思索便说了出来,可见皇后与钦天监果然是早有来往的,否则皇后如何能知天相?
这般说来,便更坐实了当年六阿哥年幼种痘,果然是有人安排的。只是六阿哥当真比七阿哥命大,更加得天护佑,这才同样在一岁多大就安全送走了痘神去。
皇后句句占理,皇帝都不得不垂首沉吟半晌。
“皇后当真想去?”
皇后竟跪倒在地:“拜祭孔子、封禅泰山,都是天子至关重要的大事。唯有中宫皇后才有资格陪伴皇帝同行仪轨。故此妾身责无旁贷,必定要随皇上同往。”
“即便妾身刚失去永琮……即便有钦天监的说法,可是妾身却都认定了,这一行不管妾身要付出何样的代价,都是必须要去的。唯有如此,妾身才是皇上的中宫皇后,才可正位中宫!”
皇帝又定定看了皇后半晌,终是点头:“既然皇后心意已决,便是朕也不能剥夺皇后的中宫之尊。那便去吧。”
皇帝说罢,伸手拍了拍婉兮的手:“后宫一应随扈的事体,你都安排得妥当。这几天叫你受累,便将皇后随行人员、物品重新计算进去吧。”
皇后微微一怔:“皇上是说,这回东巡,后宫的安排都是令嫔做的?”
三卷69、管家(5更)
皇帝淡淡点头:“既然你要随行,娴贵妃是必定要留宫坐镇的。纯贵妃要照顾四公主,嘉妃又有了身子,愉妃一向不善于此……自然只有令嫔来做安排才妥当。”
皇帝的话说得叫皇后忍不住地笑。
虽然自知这样笑是在君前失仪,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啊。
“皇上可与妾身商量安排啊。这后宫里的事,一向不都是妾身来做安排么?妾身哪一回不是做得妥妥当当?”
皇帝淡淡点头:“皇后是得力,只是这回朕原本不是没想叫皇后去么。况且皇后刚失去咱们的七阿哥,整个正月里,朕如何忍心叫皇后劳累?”
皇帝又轻握了握婉兮的手:“她年轻,又没孩子挂累,况且又是你宫里出来的人,受你多年教导。朕便想,也是时候由着她学着管管事儿了。”
皇帝这样说了,皇后也只能苦涩地笑:“是啊,令嫔长大了,如今已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
皇帝转头,含笑温柔地凝注婉兮,点点头:“可以学着管管家了。而且这一两件事看来,你管得很好,朕和皇后都十分欣慰。”
婉兮起身含笑行礼:“妾身谢皇上栽培,谢皇后教导成就。”
皇后嘴里泛起一股子苦涩,那苦涩从舌根儿下泛开,充塞了整个口腔。
教导,成就?
她如何肯如此教导成就了眼前这个丫头去?!
皇帝却含笑拍拍婉兮的手:“好,你的心意,朕和皇后都记下了。放开手脚去办,皇后宫里的人和事你都不陌生,况且皇后曾是你的本主儿,你便是什么做对了做错了呢,皇后必定都担待你就是。”
婉兮便朝皇后又施了一礼:“因皇后宫中女子念春之事,皇后宫中必定要留个人来处置此事。妾身想,这件事总该交予得力的人去办才妥当。故此妾身倒是希望能叫挽春留下……皇后可择驻春、回春等人随行。”
“不过当然,这只是妾身的建议,至于真正要带哪个女子随行,还看主子娘娘您亲为定夺。只是三天后就要启程,妾身只得三天时间来安排主子娘娘宫里的女子,故此便是这会子,妾身便要主子娘娘确切的名单,以便安排。”
皇后眯起眼来打量婉兮。
此时,终究是在皇上面前啊……
皇后便怆然一笑:“好,令嫔啊,你果然是长大了。连皇上都赞你安排得当,那本宫就当真没什么异议。便留挽春在宫中,处置念春之事;本宫只带驻春、回春,并一个二等女子焕春一并随行吧。”
婉兮垂眸一礼:“妾身记下了。”
这一顿饭,三个人都没吃多少。皇后早早起身告退,婉兮便也只得跟着一并起身告退。
养心殿门外,婉兮恭送皇后起驾。
养心殿距离永寿宫这样近,婉兮便也没坐小轿来,只由玉壶扶着,一路走回永寿宫去。
玉壶轻叹一声:“皇后终究还是放不下她正位中宫的身份去啊……按说她刚失去七阿哥,孩子还没入土为安呢,她怎么也应该留在宫中。哪怕就是为了能多看孩子的金棺一眼呢~更何况,这回更有上天示警啊,她竟不将天意放在眼里了。”
三卷70、决绝(6更)
婉兮也是叹息。
“皇后在乎这个中宫之位,将这个身份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孩子比不上,便连上天对她的预警都不放在心上。其实这个身份当真就有这样重要么?当真就比一颗母亲的心,更要紧么?”
婉兮轻垂臻首。
“……若换成是我,若是我的孩子薨逝了,别说什么皇后之位,我便是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了,只想要陪孩子一起去走那条黄泉路。”
玉壶一怔,忙一拍手:“各路神仙,我家主子玩笑话,还请各位不要当真。”
婉兮反倒笑了:“亏你还当真!我现在还没有孩子呢……若我当真有了孩子,我却是当真愿意如此的。”
一时说着,两人心下又都难过罢了。
二月初三,大驾出京在即。
皇帝却在这一天,和唐诗之韵,写了几首诗来。
彼时上书房的几位大臣都看见了,那诗名为《昔昔盐》,诗中云:“记得分离日,相期不日还。如何一契阔,长比望边关。”
看到此句时,几位大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契阔”是指离合;“死生契阔”,此诗句中岂不已是蕴含了“生死离别”之意?
皇上这是要跟谁生死离别呀?
再看下面,更出这样一句:“一去不复返,谁能惜马蹄”……便是再度坐实了这一猜测去。
几位大臣心下都是莫名的紧张:皇上明日便将启程东巡,这样的诗句,难道不怕一语成谶了不成?
可是皇帝做事,一向最为周全,如何会在启程前日写下这样的诗句去?若说偶然,怕更多的是皇帝故意写来。
这样的诗句当日午后便也传进了后宫来。
别说大臣们看了心惊,后宫众人看罢,心下都各自提心吊胆。
长春宫里,皇后拿到诗,愣愣看了半晌,竟似呆住。
挽春看见,便忙上前轻声呼唤:“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皇后哀然望住挽春,将皇帝的诗给挽春看:“……挽春啊,你说,明天就要启程了,皇上偏偏赶在今天写这样一首诗。他究竟是,要与谁生死离别了啊?”
挽春看了,心下也是惊惊一跳,忙躬身道:“主子万万别多想!皇上,皇上不是跟大臣联句嘛,故此皇上说不定是在写要跟哪个大臣生死离别才是!”
皇后却笑了:“胡说~~皇上若是写给哪个大臣的,他会用‘死生契阔’的典故去?”
皇后垂眸盯住那几行诗:“你瞧啊,皇上在字里行间的感情是如此绵缠,故此这事里要写的人,注定是后宫中人啊……皇上,要跟这后宫里的谁人,生死永隔了?”
挽春忍不住一声抽泣:“主子,奴才求主子,万万不要多想。说不定是娴贵妃,是纯贵妃,或者还有嘉妃,还有令嫔!总之绝不会是主子的……皇上怎么可能要在临出行这一天,写这样的诗给主子呢?!”
皇后紧攥着那诗句,轻轻地阖上了眼。
眼前,是皇帝在她面前,握着令嫔的手,含笑说“你该学着管管家了”;
眼前,是慎刑司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念春不明不白地死了……没人知道念春死之前都见过谁,都说过什么话。
眼前更是……他的永琮,明明生于佛诞之日,却活不过一场天花去!
死生契阔,死生契阔,除了她之外,皇上会特地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对谁说这样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