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408、带回(3更)
便连胡世杰都不由得抬眼望了傅恒一眼。
傅九爷终究是皇后主子的亲弟弟啊,倒没想到这会子,也这样说了。
皇后就更是惊愕:“小九!”
傅恒这便也跪倒:“奴才虽说请皇后主子帮奴才掌掌眼,却也并未就认定了那些都是皇后主子的。终究宫禁森严,那些物件儿怎么可能说流出去、就流出去了。那毕竟不是一件两件、三件五件,那是整整的五十多件啊!”
“倘若当真这五十多件都流出去了,那这守卫宫门的护军便都要掉脑袋了!便是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至少都要革职谢罪!”
傅恒浅浅抬眸:“若这五十多件当真都是皇后主子的,那这宫内宫外,死的便绝不止是献春一个人。便也要有多少领了侍卫差事的宗室贵戚、勋旧大臣的子弟,都要血流成河!”
皇后一个踉跄。
若当真要彻查下去,那些宗室、勋旧的子弟也要丢了性命的话,那些家族会记恨到她身上去!
傅恒浅浅垂下头,只看地砖上的反光,却不看向皇后了。
“还有一点:即便是那五十多件都有可能就是皇后主子的,那也必定绝不可能是一年两年就一下子都流出去的,正如皇后主子之前所说,那兴许是献春这些年来一直都在监守自盗,分了许多年才都运出去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是分了许多年运出去的,这会子却怎么还都齐集在京师的店铺里?难道就是等着如奴才这样的人去追查了,然后要了他们的脑袋去么?”
皇后不由得跌坐在炕沿儿上。
“小九,可是方才本宫才叫她们查过库房,那库房里的物件儿的确是没了!不管宫外的是不是真的,献春的罪过却是逃不脱的!”
傅恒点点头:“这物件儿虽说不在库房里了,可是既然守卫宫门的护军一件都没查出来过,那便应该还在宫里。既然还在宫里,就还难说是不是‘丢了’。终究这些物件儿是丢了,还只是这些年没有盘点库房,故此曾经放在哪儿了给忘了也说不定?”
“总之,奴才只是拿纸样子进来请皇后主子掌掌眼,却不是想来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不该有人因此仓促受罚,更不应该有人当晚便丢了性命去!”
“不过既然皇后主子的库房里,的确是没了这些物件儿,那便正好趁此机会将长春宫内宫外,好好盘点一番。”
傅恒说到此处,眸光微转,瞥向胡世杰去:“此时皇上和内廷主位多不在宫内,查起来倒也方便,倒不怕惊动其他主子了。只是我总就是外臣,不方便进大内抄检,那么宫内的事儿,还要委托胡总管你,以敬事房关防,彻查此事。”
“大内之外,若涉及护军、内造办的,胡总管便告知我,由我以内务府关防来查便是。”
傅恒这才缓缓抬眸,望住皇后:“皇后主子不必担心,这件事奴才和胡总管定会查的明明白白,给皇后主子一个确定的交待。只是在彻查期间,献春由奴才先行带回才妥当。”
二卷409、妙味(4更)
热河行宫里,皇帝将胡世杰与傅恒两方奏报里的主要内容扼要告知婉兮,婉兮这才长舒一口气,抱住小狗,垂首埋在了皇帝怀里。
皇帝抚着她的发丝:“你放心,胡世杰和小九既然要这样撒开了去彻查,用意自是拖延时间。即便是将宫门的护军一个一个盘查下来,至少也要三个月。到时候,咱们就已经回京了。”
“总归在这彻查的期间之内,不管是谁,都不宜对献春先做出什么来。”
婉兮欢喜不已,从皇帝怀里钻出来,出溜下地,登上鞋就往外去。
皇帝也不上穿鞋,踩着袜子下地伸手抓住她:“这又做什么去?”
婉兮含笑眨眼:“皇上费心了……奴才这就给皇上炸鸡蛋酱去!再拣两个最新鲜的小黄瓜,再扯一把萝卜缨儿,给皇上蘸酱吃!”
这样的夏末初秋,最是干燥烧心的时候儿,吃上这一口,别提多好了。
皇帝便也笑了,哼了一声儿:“哪回你给我做的都是这样的‘好吃的’。”
都是民间最淳朴的吃食,都是带着大清皇室从前在关外艰苦创业时候的人间烟火味道。皇帝生为贵胄,从小倒是没吃过。也唯有婉兮才这样做给他吃,他不嫌简陋,事实上吃着甭提有多顺口,倒比御膳那看似堆山填海、实则却千篇一律的更鲜活、更好吃。
婉兮扮了个鬼脸:“爷若不爱吃,那便不吃呗。是奴才自己想吃了,做给自己去。待会儿做好了,爷可千万别动筷子!”
皇帝也只能无奈地笑,却是回手抓过自己的靴子来,跟着婉兮便一并出去了。
因是夜晚了,行宫里膳房早都熄了火。不过幸好皇帝这边的太监怕皇上晚上要喝茶,这还留着一个小茶炉子,压着一炉子炭火呢。
婉兮便手脚麻利,亲自到膳房的酱缸里舀了一瓢黄豆大酱。这个时候正是天热的时候,那大酱刚从酱缸里舀出来,冷不丁还有一股子臭味儿。再加上那黄豆大酱本来就又得颜色儿和模样儿……婉兮故意将葫芦瓢送到皇帝鼻子边儿上,皇帝一个猝不及防,好悬没吐了。
婉兮坏笑,偏拿了双筷子从那大酱里头捞出几根豆角来咬着,明眸盈盈地瞟着皇帝笑。
皇帝心有余悸地看了那黄豆大酱半晌,这才忍不住问:“酱缸里还能腌渍豆角?”
婉兮便笑了,自己咬了一口,嘴对嘴凑过来喂给皇帝吃。将那豆角上沾着的大酱给滤干净了,叫皇帝放心罢了。
皇帝这才克服了那会子的心有余悸,将还带着她的甜味儿的豆角细细嚼了。
婉兮歪着头盯着他看,见他咽了这便拍拍手:“爷,还带着酱香味,脆生生的,好吃,是不是?”
皇帝努力别开头去不看那大酱,只回味着,便也点头:“嗯,不错。”
婉兮便笑了:“大酱缸可是个宝贝!小时候在家里,我额娘甭管家里有什么新鲜的蔬菜,如果是太小个儿的,不值当切了炖炒的,就都冲洗了之后给扔进大酱缸里去。用不了多少日子,便都变成了一盘菜。虽说同出于大酱,却各自还别有风味呢!”
二卷410、肉芽(5更)
“除了这长豆角之外,举凡什么小萝卜、小茄子、小黄瓜扭子、小地豆子……甚至还有雪里红、芥菜缨子,全都可以扔进去腌呀!”
婉兮说着这些,都忍不住直嘬口水,当着皇帝,红着脸咽下去。仿佛那些不是最淳朴的民间吃食,而是梦寐难求的山珍海味。
瞧着婉兮这般娇俏的模样,皇帝便也克服了视觉上对那黄豆大酱又暗黄、又流动淌汤儿的……那种恐惧,又凑过去,从婉兮嘴上咬了一块小茄子来。
皇帝也不知道是自己真切感受到了回味,还是被婉兮那神情给影响的,总之,是越发觉得这酱缸里的腌菜好吃了。
婉兮眯眼盯着皇帝的神色,看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便又忽然歪首一笑。
“不过那些腌菜总归是素的,还算不上什么的。这酱缸里还别有一味肉的,更好吃!”
皇帝自然好奇。听了这大半晌的腌菜了,没想到还能腌肉的。
婉兮一本正经地点头:“一般都是这样夏天最热的时候儿,有时候那酱缸捂得过于严实了,没来得及通风,等一打开盖子呀……哎哟,黄色儿的大酱上就浮起了一层小肉芽,白白的,甭提多稀罕人儿了!”
可怜的皇帝,再博古通今,可也终究对这些纯粹百姓家的普通生活门道不甚了解,故此一听了还认真想了想,过了半晌才忽地猛然站起身来。
一张脸已是憋得通红。
“你个小丫头,你!”
婉兮笑得已是从小板凳上直接摔到地上去了。
她说的不是别的,是大酱没处理好的话,上头容易生出的一层蛆虫……
皇帝还特地想象了一下她说的“肉芽儿”,情不自禁想象了一下那些白白的肉咬在嘴里的感受——皇帝这一会子都要疯了。
婉兮一边捧着肚子笑,一边辩解道:“爷生什么气呀?哎哟,呵呵呵……爷是天子,自然不懂老百姓稀罕肉的心情。那一层白白的小肉芽呀,又是酱缸里原生的,还带着酱香,染着蔬菜的味儿呢,一口下去,连肉带菜和酱味儿都有了,可好吃了!”
皇帝胃里返上来的已经都冲到嗓子眼儿了,他只得死死闭住嘴,上前一把拎起婉兮来,照着后头就给了两巴掌。
他叫她给唬弄死了!
婉兮伏在他怀里大笑,好半天终于笑够了,软软地抱着他的脖子,不再说话,只是凑上唇去亲他。
她感念他的心意,她却不知该用什么来谢他。
她便想叫他这样大笑吧。
他在众人面前,虽然面上仿佛永远挂着笑容的。可是那些却都是清淡疏远的,宛若远山轻雾。她便想叫他由衷地大笑出来,即便是这样恶心的笑话,可是他却反倒会猝不及防,反倒会由衷大笑一场。
这才是好呢。
她扒着他的面颊,认认真真地亲他。每一个边角都不放过,亲几下还要认真与他解释:“没有的,奴才小时候再贪嘴也没吃过那肉芽,所以爷不用怕从奴才嘴里尝到那个味儿……”
皇帝真是拿她没办法了,只得转过来更使劲儿起亲她。
这样一来,皇帝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黄瓜蘸大酱,只沙哑着在她耳边道:“爷,又馋你了。”
二卷411、捣乱(6更)
皇帝将婉兮扛进殿内去,婉兮一路笑着求饶。
更叫皇帝来气的是,那细腰的小狗崽子这会子还蜷在炕中央,睡得正香甜。
这是途中的小行宫,比不得紫禁城里,甚至比不上热河行宫去,也没那么多炕,故此皇帝将婉兮横摆过来,又竖摆过去,却怎么都不够地方儿,怎么都嫌这小狗崽子碍事儿。
偏婉兮还稀罕它,被摆来扭去的,也舍不得硌着它。
那小东西也是知道女主人稀罕它,这还恃宠生骄了,便是被皇帝给碰着一下儿,还不乐意地“更更儿”一声……
皇帝又是急,又是无奈,满脸给憋得通红。
最后也是急了,直接拎起小狗崽子的后脖颈子,将犯了“大不敬”之罪的小畜生给撇地下去了。
小狗崽子是在睡梦里直接给撇地下去的,这便懵了。也不走,原地就坐在地上,抬起小脑袋来,瞪着一双眼无辜地望着皇帝和婉兮,喉咙里发出哀伤又委屈的更更儿声。
婉兮便笑得越发停不下来,这便怎么也不能专注了。
她一笑,皇帝便也跟着憋不住笑,皇帝可不想到头来他心中那一团火都被笑给卸掉了。
他便闷哼一声,自己拎着腰带起身,下了炕,拎起龙靴照着小狗崽子就砸过去。
当然不是当真要砸中脑门儿,只是朝这那个方向,将小狗崽子给吓跑就是了。
可是……终究是皇家选来的狗种,哪儿成想这小东西身手这个敏捷,别说龙靴没给砸中,人家自己反倒原地腾身跳起,张嘴把靴子给接住了!
最后,人家还十分乖巧地将靴子给叼回炕边儿来,给放在远处……
婉兮便更笑得止不住了,皇帝也只能无奈地摇头。
再下地,这回不能用靴子砸了,皇帝只好直接拎着小狗崽子的后脖颈子,将它给一路拎到了门外去。
婉兮拥着被子笑,等着皇帝回来。
不过一会子,皇帝推门回来。
婉兮静静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已经听不见那小狗崽子的更更儿了。看来皇上出去了这么一会子,怕是将小狗崽子给关远了。
婉兮撅了撅嘴:“皇上‘滥杀无辜’。”
皇帝哼了一声,坐回炕边儿来,却不是伸手脱靴,反倒是一只脚踩着另外一只脚,这样不用动手地脱鞋。
“它怎无辜?它霸占龙榻,还不给爷留地方儿,爷还能留着它?”
不过婉兮没甚留意,只想着小狗崽子呢。婉兮撅嘴娇嗔:“可是原本它那样躺着并未有错,若爷肯顺着它,在它那边躺着;奴才也可以在这边儿躺着。这样隔着它,爷跟奴才原本躺着的地方儿都足够大……”
皇帝忍不住啐了一声:“呸!爷跟你之间,凭什么要隔着它去?就凭这个,爷就想宰了它!”
婉兮便也笑了,主动爬过来,爬上皇帝的膝头,卧在他腿上,伸手向下去帮他脱靴。
原本不是有意的,可是她柔滑的手臂和掌心还是沿着他腿侧向下滑动。此时盛夏,纵然皇帝穿衣还有规矩,可是穿着的却都是绉纱与丝绸的轻与薄的衣料去,这样的接触,皇帝的呼吸便急了。
二卷413、女人(8更)
“是呃。”
婉兮也是轻声叹息:“只是我以为她将来会用在玉叶身上,故此我才一直小心看着玉叶去。终究献春是她的陪嫁女子,这些年的感情早已该超过主仆去,我以为她好歹能对献春手下留情才是。”
语琴摇摇头:“就正因为献春是她的陪嫁女子,意义不同于长春宫里后来的任何女子去,故此献春竟然选了跟你走,她才更觉得是你和献春一起扇了她个大嘴巴,她才更容不得献春去!”
婉兮点头,目光掠向长天去。
越是在这围场地方,越是在这样的草原和林子里,才越能明白何谓“长天”。
那澄澈的天空,旷远辽阔,再不是如京师里那般被四边红框子给框起来一般,人只能在其中坐井观天的模样。
“陆姐姐,我有时候也忍不住将心比心。献春对于皇后来说,便如同玉叶与我的情分吧?若有一天玉叶弃我而去,跟了这宫里别的主子,我知道我一定会伤心,一定会失望,一定会难受好一阵子吧。可是……我却还是忍不下心对玉叶下手的。”
语琴轻轻拍拍婉兮的手:“所以说到底,她对献春的恨,还是源于你。如果那个带走献春的人不是你,换成这宫里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她的老对头娴贵妃呢,她也不至于会对献春做这样的事。”
“终归啊……还是皇上将你保护得太好,她总找不到整治你的机会去,这便只能将怨气都撒在献春身上罢了。终究献春是她的家生奴才啊。”
婉兮轻轻握了握语琴的手:“姐姐说得对。如果没有皇上,我想我也早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她那般的模样吧?”
“那晚在重华宫,皇上也曾说起,当真想念从前的她。那会子她还不是皇后,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能成为皇后,所以那时候的她与皇上同心同德,一心只想治理好自己的小院子。纵使也争宠,却还没有到了后来的地步去……我在想,若她后来没有成为皇后,此时的她或许过得更为自在和幸福吧?”
语琴倒笑了:“那你怎么忘了九爷家里呢?说白了不过就两个福晋,你瞧九福晋过得就欢喜了么?若人心不足,别说要跟其他女人争宠;哪怕夫君就自己一个女人呢,那也说不定还要跟妯娌去吵,去争呢。”
婉兮便也点头:“在宫里,我不怕任何人跟我争,我也不怕谁算计我。我吃了亏,早晚能找回来,谁坑了我的我必定叫谁还回来……可是我却庆幸,这几年没有跟姐姐伤了情分去。”
语琴轻哼一声:“如今想来,我也后怕。实则当年咱们俩何尝不就差那么一点点呢?若果那会子你我没有当面吵出来,而是各自都窝进心里去了,那如今咱们俩一定完了。”
语琴说着也不由得哀伤一笑:“还有一点,便是皇上的坚决,叫我彻底断了对他的情愫去。这些年啊,他再也没有临幸过我,他叫我彻底断了对他的念头。他叫我更加明白,我在这宫里唯一的倚仗只有你罢了。”
“他说过,我与你好,他必定也会对我好。只是他对我的‘好’,不是男女之情罢了。”
三卷1、回宫(1更)
十月,皇帝秋狝完毕,回銮。
婉兮一路归心似箭,待得回到永寿宫中,第一眼就去找献春。
献春果然不在宫中。
“献春呢?”婉兮急忙抓过玉叶来问。
玉叶眼中也是含了眼泪:“……原本这几个月来都只将献春姑姑关在咱们宫里,禁足在她自己房间里。可是这半个月,还是被带进慎刑司去了。”
这会子毛团儿也已经从外头进来,忙上前低低与婉兮耳语。
婉兮点头,“跟我去看。”
慎刑司不是好玩儿的地方,婉兮没叫玉叶跟着,只是带着毛团儿和玉函一起去了。
双全见了婉兮,又是有些讪讪的。亲自拿了钥匙打开牢房——还好,这宫里关着内三旗的女子的,不是真正的牢房,也就是空屋子。虽然简陋些,却没有牢房里那样脏和阴森。
婉兮一眼便瞧见献春身上斑斑的血痕。
婉兮霍地侧眸,两眼恨恨盯住双全。
双全便更不自在了,垂首低声道:“令主子安心便罢。献春姑娘是有伤,却不过是咱们用柳条鞭子抽了几下罢了。伤了皮肉,出些血,却碰不着筋骨的。”
双全说着左右看了一眼:“令主子体谅,奴才也是难为。上头叫送来的人,若半点刑都不用,奴才着实交待不过去。”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伸手轻轻按了按双全:“上回的事,加上这一回,我其后必定好好谢你。”
双全忙福身:“奴才岂敢!奴才上回好悬伤了令主子,这会子还在悔恨呢。”
婉兮便点头:“你去吧,也省得我在这儿,反倒叫你为难。总归你记下,我来日必有回报。”
双全去了,婉兮急忙上前扶住献春。
一眨眼,泪珠儿已是滑落了下来。
“叫你受苦了……”
献春却是摇头,说起话来仍旧是轻声细语:“若是事先没想到过的,冷不防受刑才会疼痛难忍。可是我寂然是早就想到过的,那心下自早就做了预备,便不觉着疼了。”
婉兮小心揭开献春身上查看。果如双全所说,虽然是血肉模糊,却显然并未伤及筋骨。
婉兮含泪摇头:“你何必认罪了?若你不认罪,便是慎刑司也不敢动刑打你。”
献春含笑点点头:“奴才认罪,这事儿便在奴才这儿截住了。若是奴才不认,皇后必定将主子曾经在长春宫的旧事都翻出来。”
“那边叫她翻!她若不翻,我还想翻呢!”婉兮攥住献春的手:“我倒想知道,从我进宫以来,她究竟在一日三餐里都给我吃过些什么去!”
“主子别急,咱们早晚都会知道的。”
婉兮轻轻拍拍献春的手:“她是皇后,是六宫之主,故此我现在还不能带你走。可是你等我,我现在就去见她!”
献春一慌,忙伸手拦住婉兮:“可是,主子……”
婉兮点头:“你别替我忧心。我早晚都要面对她的。”
婉兮叫玉函留在慎刑司这边照应着献春,她自己昂首走出慎刑司来,看了看身边的毛团儿:“走,咱们去长春宫。”
婉兮的小轿到了长春宫,皇后在里头早得了知会。
婉兮唇角噙了一抹冷笑,走进长春宫行大礼。
皇后点点头:“令嫔来得倒快。”
三卷2、回敬(2更)
“妾身反倒觉着自己来得晚了。”
婉兮迎住皇后的目光,眸光流转,淡淡一笑:“实则妾身七月间就该来,从主子娘娘跟献春发作的时候就该来。算到今日,已是迟来了三个月。”
皇后微微眯了眯眼。
婉兮垂下头去,手指静静抚着自己右侧襟口的白玉葫芦坠儿。
“或者说,妾身早在七年前,也就是乾隆五年刚进宫的那会子,就该来了。”
皇后目光落在那枚白玉葫芦坠儿上,目光便是一黯。
“令嫔,你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怎么会?”婉兮巧笑倩兮,目光坚定迎住皇后:“这个后宫里,一向都是主子娘娘为尊。这后宫里的事儿便只有旁人看不明白、听不懂的;又怎么会有主子娘娘听不懂的去?”
“若主子娘娘强说听不懂,那必定也是……”婉兮眼珠儿轻灵一转:“唬人的!”
婉兮说罢,掩唇俏皮地笑,倒像个淘气的孩子。
皇后便不由得眸光一愣:“令嫔,你放肆!这话也是你当着本宫应当说的?”
“主子娘娘定不会与妾身计较的。”婉兮眸光一转,语落如珠:“主子娘娘忘了么,主子娘娘说过我与和敬公主的年纪相仿,主子娘娘每回看见我,就如同看见了和敬公主一般。”
“是啊,主子娘娘的年纪,都足以当我娘了……试问这样年纪的主子娘娘,好意思与我这样一个可以当闺女的嫔妾计较么?若主子娘娘当真计较,那主子娘娘这些年来的母仪天下,又何安在?”
皇后恼得轻轻咬牙。
婉兮却当没看见,眸光流转间,更是嫣然而笑。
“况且这会子和敬公主早已下嫁了,就算近在京师里,可惜寻常却也没工夫回宫来探望主子娘娘。主子娘娘既然说我与和敬公主相像,那这会子对着我,就更应该如同想起和敬公主一般。”
“故此这会子,主子娘娘您心里对我,应该满怀慈爱、包容才是。甚至,主子娘娘却见我这样调皮,心下反倒应该越喜欢才是。又怎么可能会生我的气呢?”
皇后眯起眼来,却说不出话。
婉兮巧移莲步,更轻盈走近皇后,脚尖儿已是碰到了皇后座下的脚踏。
“可是我却知道,主子娘娘非但生气,而且早已气炸了。可是主子娘娘却不得不顾着这母仪天下的风范,不得不被过去曾经说过的话而羁绊住,不得不容忍了我这样放肆。”
“主子娘娘一定哑忍得十分辛苦。连我都要同情了主子娘娘去……说真的,您自己就不觉着辛苦么?”
“我猜,这会子您恨不得扑上来撕我这张嘴。可是您却也只能这么想想,却什么都不敢做,因为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呢!您不敢当面断送自己多年来经营起来的形象,故此也只能在背后做小动作算计罢了。”
皇后恼得一拍座垫迎手:“令嫔,注意你的言辞!”
“妾身自然可以注意自己的言辞,可是也请主子娘娘率先垂范,先收回您那只手!”
“您对我心中生恨,您便直接冲着我来,别再动我宫里任何一个人!”
三卷3、回顾(3更)
“你宫里的人?”
皇后倒笑了:“你说谁呢?”
婉兮秀眉轻扬,便也一同笑了:“是啊,主子娘娘说得有理,献春不过是我从主子娘娘身边儿要走的。可是她的户籍还在主子娘娘手里头,还算得上是主子娘娘的家生奴才呢。故此主子娘娘就没把她当成过我宫里的人去。”
皇后淡淡瞟向婉兮:“你说的没错,她虽然此时是在宫里,可是她的身份是家下女子。纵为头等女子,却也不是官女子!我便怎么处置她,哪怕即刻处死呢,内务府管不着,便连皇上,都管不着。”
婉兮淡淡点头:“可不,不光一个献春,其实玉烟也是一样呢。玉烟虽然是经内三旗女子引见而进宫来的官女子,可是这后宫毕竟以主子娘娘为主,故此玉烟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天起,真正的主子何尝不也是主子娘娘您呢?”
皇后微微眯眼:“玉烟虽则是被皇上下旨处死,可是你心里自该明白,她其实是死在你手上!那珠孩帘儿何尝会是她的?是你故意栽赃给她,她的命该记在你的账上!”
“主子娘娘果然什么都知道!”婉兮仰头撞上皇后的目光,轻盈而笑:“看样子便连那珠孩帘儿的来龙去脉,主子娘娘也一样心知肚明!“
“玉烟的命,主子娘娘尽管记在我的账上。我当日既做得出来,便是半夜她来敲门,我也一样不怕她——总归是她害我在先!若没有她,我那身疙瘩何来,我那险些与皇上掰了的危险又从何来,皇后主子的嫡子又从何来!”
“只是主子娘娘别忘了,因为那件事,死了的还不止玉烟一个,还有一个皇上的秀贵人凤格啊!凤格究竟怎么死的,主子娘娘可以说是皇上赐死的,或者说是娴贵妃杀人灭口,可是主子娘娘……你说若凤格半夜来敲门,她会去敲谁的门?”
皇后眯眼冷笑:“她自然该去敲娴贵妃的门,又关本宫什么事?”
婉兮轻哼一声,便又是偏首一笑:“好歹我当年也是与凤格一同进宫的。凤格是怎么被分到纯贵妃宫里,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我也是看得清楚。便是从凤格被分到承乾宫第一日起,便已注定了她后来的命运去。”
“在这后宫里,自然是主子娘娘最了解娴贵妃的为人。凤格名字里有‘凤’,凤格的性子不知收敛,凤格的玛父正受重用——这一切便都决定了,凤格在娴贵妃身旁必定遭罪。主子娘娘故意将凤格指到娴贵妃的承乾宫里,要的不就是她们两个自相残杀么?凤格走到今天这一步,主子娘娘又何尝不是早就心知肚明?”
皇后不由得笑了:“听你说的~~可是凤格名字里带‘凤’,是我给她取的么?那是她母家的野心罢了!进宫来,既然带着野心进来,那便人人都看她不顺眼。你偏要怨到本宫身上,这又何尝不是欲加之罪?”
婉兮点点头:“在这后宫里,人人都有罪,唯独主子娘娘什么都是对的。我早就明白。”
三卷4、要人(4更)
皇后面上竟也不红不白:“你说得对。谁让本宫才是这六宫之主、正宫皇后呢!”
“在主子娘娘心里,有些人从进宫来的那一天,就是该死的。凤格如此,我同样如此吧?就算当日有九爷那般殷殷的托付,可是主子娘娘却心下早已拿定了主意去,从奴才在这长春宫里的第一天起,主子娘娘便早已在心里替我也规划好了未来的命运去。”
婉兮按下心头的愤怒,转而又是盈盈一笑。
“妾身当日跟主子娘娘求了恩典,带了献春走。那今日,妾身就再来跟主子娘娘求一回:主子娘娘开恩,下旨放了献春,叫她跟我回去吧。”
“主子娘娘对献春的恨,不过源于妾身。主子娘娘尽可不必再藏着掖着,将所有的手段都朝妾身用就是了。没的还要去伤及无辜,拿捏那些半点都没能力反抗您的奴才去。”
“堂堂一国之母,只用手段欺负自己的奴才,更是自己陪嫁来的家生奴才,这在任何人眼里也都不算什么能耐去。到头来不过反倒惹人家笑话罢了。主子娘娘,您说呢?”
皇后的脸上终于一阵红,一阵白了起来。
“令嫔,你不必如此托大!本宫治献春的罪,却并非都与你相关!是她监守自盗,还是发生在她原本在长春宫时候的事儿,本宫自然要问、要查!”
婉兮轻蔑一笑:“哦,不就是那些首饰么。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值当叫主子娘娘这样气恼。”
婉兮说着妙眸一转:“主子娘娘是什么身份呢,一国之母,富有天下啊。就为了这么五十几件首饰没完没了,当真有失身份了去。”
“话不是你这样说的!”皇后面上越发绚丽多彩起来:“本宫又何尝在意那几十件首饰?本宫有那些首饰这些年,不也都弃置库房中不用?我若当真稀罕,又何至于如此?”
婉兮眼珠儿淡淡一转:“主子娘娘既然对这件事既然不肯松口,那就当是我做的好了。总归素春走了之后,我是长春宫里掌事儿的,所有的钥匙也都曾汇总在我这里。我现在就跟主子娘娘认罪好不好?”
皇后眯起眼来:“你竟然肯?”
“我自然肯。”婉兮高高扬起头来:“这会子,为了无辜的人,我便什么都肯!若主子娘娘这一回肯高抬贵手,别说认罪,就算要我现在跪下来求您,我也愿意!”
“我再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过去的事,我并非都不明白,可是我愿意为了九爷、为了皇上忍了您去。若这一回,您看放了献春,便是为了献春,我便也肯再忍您一回去!”
婉兮淡淡抬眸:“我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了,我只要献春。行么?”
皇后凝着婉兮,忽地笑了:“你这样的话,听起来光明磊落,其实我也想说呢!令嫔——我也只想向你要一个人,为了这个人我什么都肯答应你,那么你肯答应我么?”
婉兮微微眯起眼来。
皇后清冷一笑:“我也可以什么都不跟你计较了,我只要皇上。你把皇上还给我,你从此在皇上身边消失,行么?”
三卷5、不给(5更)
“听起来是一笔公平的买卖。”
婉兮闻言垂下头去,手指绕着那白玉葫芦坠儿上垂下的穗子。
“可惜……我不愿意呐。”
婉兮抬起头来,妙眸流转:“主子娘娘想要的人,不是被我抢走的,是主子娘娘自己没能耐拢住了。主子娘娘若想要回去,也不必跟我要,自己去向皇上要,岂不更直接?”
“至于主子娘娘想叫我自己消失?我也更是做不到呢。主子娘娘这些年都没本事叫我消失了,我又凭什么要自己消失,遂了主子娘娘的心愿去?”
婉兮面上浅笑盈盈。
“我反倒要告诉主子娘娘这样一句话去:皇上我这辈子要定了,谁也不给。甭管主子娘娘想用什么主意拆散了去,也都办不到的。”
皇后狠狠一拍迎手:“那你是不想要献春的命了!”
婉兮转身走远,却是回眸一笑。
“谁说我不要了?如果我连根主子娘娘既往不咎的承诺,主子娘娘都还不肯交换的话,那我还跟主子娘娘有什么好说的?”
“主子娘娘是六宫之主,可是当真可惜,这宫里并非什么事都是主子娘娘一个人说了算的。我既然已是捧出了我最大的诚意来,可是主子娘娘还不肯放人,那我自然不再求您,我去求皇上好了!”
婉兮说着更是轻松一笑:“我想,皇上一定会开恩,一定会满足我这个心愿的。”
“我跟主子娘娘难以求到的,可是我跟皇上却能很容易就求到。我便也不舍近求远了。”
“是主子娘娘自己再放弃一回我的既往不咎,那就别怪我了。”
皇后腾地站起身来,面上已是一片潮红。
“令嫔!你看看你这张狂得意的样子!你敢在本宫面前说这样的话,不过是仗着皇上宠你!”
“没错!”
婉兮站定,静静转身,挑眸对上皇后的眼。
“我在皇后眼前敢这样有底气,就是仗着皇上宠我!在这宫里,不管主子娘娘如何心机缜密,如何调度得力,却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去!主子娘娘如今与皇上生分到如此地步,不是我与后宫任何人的争宠,都是皇后主子你自己叫自己沦落到这一步的!”
“你以为你是后宫之主,你以为这里的所有事、所有人的性命都应该攥在你的手心儿里,可是你别忘了,这后宫永远是天下的一部分。真正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皇上!”
“你若为了你自己能在后宫里弄权,便做了欺瞒皇上的事,甚至有意欺骗了皇上去,你以为皇上当真能永远被你蒙蔽了去?”
“换句不好听的话,主子娘娘,你不过是一个生长在官宦世家秀楼里的娇小姐,再有智慧也不过是坐井观天!你自己的智谋比之张廷玉和鄂尔泰又如何?皇上将前朝那些老谋深算的臣子都一个一个治理得服服帖帖,皇上会看不懂你这些年做过的那些事、布置过的那些算计?”
婉兮说罢盈盈一拜:“在这宫里,我早知道无论智谋还是阅历,都不是主子娘娘你的对手。故此我所有的心意都没用在跟您斗心眼儿上,我只尽心尽力去跟皇上好罢了。”
“只要有皇上在,只要皇上明白我的心,那您就永远动不了我。因为……您永远都不是皇上的对手!”
三卷6、丧心(6更)
婉兮盈盈而笑,手指轻转着那白玉葫芦坠儿。
“主子娘娘您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后宫里的女子得宠各有缘故,或者是因为出身名门,或者因为父兄得用,或者因为诞下子嗣……我呢,什么都没有。”
“我祖上是三藩手下,受三藩之乱拖累,本为戴罪之身,故此才从八旗汉军被没入内务府下内管领中,地位堪比辛者库。我家族中最高是我祖父,当了先帝时候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却不过一月便死在任上,从此我家族中再无高位之人。”
“我这样的出身,便是在内务府包衣中,也是低的,更何况我进宫这么久,却还没有孩子啊……若按照康熙爷时候的老例儿,我若无子,封到嫔便已是到头了。即便是我将来有了孩子,我的孩子也因我的汉姓血统、我的出身,而无缘储君之位。”
“在这宫里我没有一样儿是高于旁人去的。故此我能得宠,唯一的理由,只能是——皇上真心喜欢我。”
“为了皇上这份心意,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位分、子嗣,甚至对这后宫其他人的嫉妒……我都可以放下。这会子我还可以转身回去当我的官女子,我可以这辈子豁出去就不生孩子也不想叫皇上为难……主子娘娘,您能做到么?”
皇后不由得眯起眼来:“我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嫡福晋,我出身名门,我沙济富察氏半朝为官!我与你如何能相同,我又何必跟你一样!”
婉兮轻叹一声:“是啊,皇后主子当真得天独厚,在这世上拥有太多太多。所以皇后主子自然认定,您有资格拥有一切去。”
“有了这样的自视甚高,便难免生出骄矜。这股子骄矜之气,是您头上戴多少通草花都掩盖不住的。再不御珠玉,却从根儿上就没有一颗素心。便是戴多少通草花,又有何用呢?”
婉兮又是盈盈一拜,乃是道别告退之礼。
“说到底,我今儿还肯来跟您求这个恩典,那是因为我心里还当您是皇后。我心下自然也是希望您能当真是个聪明人,便一切还都来得及悬崖勒马。”
“若您今儿便将献春还给我,我也便愿意为我今儿所说的这些话向您叩头请罪。可是您却怎么都不愿意,那便罢了。妾身这便先行告退。”
婉兮行礼罢,起身退向外。
待得到了门口,不由得又停住,淡淡抬眸望向皇后。
“其实皇上对皇后当真是仁至义尽。皇上自然明白,这后宫里的女人,历朝历代都不可能免了争宠的故事。故此无论主子娘娘您怎么对待后宫女人,皇上都可睁一眼闭一眼……只是,您千不该万不该,在皇嗣一事上动手腕。”
婉兮轻轻一叹:“您早年在潜邸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我却记得,当愉妃的五阿哥‘突然’来到这个世上起,皇上与您之间……便已不如从前了吧?”
“主子娘娘……您恨我,以为是我抢走了皇上的心。可是您不如再想想四公主的手、八阿哥的脚吧。”
“您是觉着这世上唯有您的嫡子最尊贵,可是在皇上心里,哪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呢?纵有偏爱嫡子,却如何能将别的孩子当成无物去?!”
三卷7、狂奔(7更)
婉兮在长春宫耽搁了这么长的工夫,待得出了殿门,到长春门口与毛团儿会和,便已是瞧见毛团儿在那抿着嘴偷着乐。
婉兮便一扬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乐的出来?”
毛团儿忙收了笑,原地一个千儿:“回主子,好消息来了。这会子献春姑姑早已回了咱们宫里了。”
“是么?”
婉兮一个惊喜意外,竟都顾不上了自己的身份,两手一提袍裾,踩着旗鞋便撒腿就跑。
甚至连自己还有小轿呢,都给忘了,就那么一路自己跑回了永寿宫去。
幸好长春宫跟永寿宫距离甚近,可终究是十月里了,这一路沿着长街跑回来,已是呛了好几口冷风进去,故此一进宫门,便咳嗽出来。
献春早在宫门口迎着,已是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将那血痕都遮掩住了。瞧见婉兮如此,献春忙抢步上前扶住婉兮,跪倒已是落泪:“……奴才叫主子忧心了。这回主子可放下心吧,奴才回来了,奴才没事了。”
婉兮咳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伸手一把抱住献春,紧紧地抱住。
玉函瞧着笑,赶紧上前来代为解说:“回主子,是皇上下了口谕,叫李爷亲自赴慎刑司传旨,带了献春回来的。”
婉兮用力点头,眼中也是欢喜地含了眼泪。
待得两人拉着手进了寝殿,婉兮这才缓过这口气来。
献春也是笑:“主子竟然猜着旗鞋就飞奔回来了,看得奴才当真忧心极了。主子当年穿着平底鞋还摔门槛呢,这会子踩着那么高的元宝底,这一路又那么多的门槛……”
婉兮一口便呛着了,又是咳嗽了一阵子。
“你竟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糗我!”
婉兮撅了撅嘴:“不过你倒甭担心我。我小时候在家里可是踩过高跷的。那时候过年,要童年童女踩高跷打街市里过,高跷可比旗鞋底子还高,我踩得可稳了,我还扮过仙子呢!”
献春又是笑,又是叹息:“……主子可知道,奴才之所以与主子一见投缘,便是从这个事儿上开启的。”
婉兮倒意外:“怎么说?”
献春含笑垂下头去:“因为……奴才当年也曾为了逃避进宫,自己想过法子啊。故此当年一听说主子甫一进宫,便有这样一个故事,奴才心下便十分喜欢主子了。”
“啊,你也有过?”婉兮不由得张大了双眼。
献春轻叹一声:“主子忘了么,奴才是怎么知道九爷府里的宋嬷嬷是会看事儿的?那就是因为曾经奴才自己也得过一身疙瘩啊。”
婉兮便是一拍掌:“难不成你那身疙瘩得的,就是为了逃避进宫?”
献春垂下头去:“嗯。那会子奴才被傅家选中,要陪皇后嫁进宫来。因为陪嫁女子都是家下女子,又不知道将来能不能给官女子一样,有二十五岁便能放出宫去的待遇,故此奴才这才自己想了些法子……”
婉兮心下悄然一动,明白这是经历了这件事儿之后,献春开始主动与她打开心扉,说起旧日的故事了。
婉兮轻轻咬住嘴唇:“这么说来,当年你是并不愿意陪着皇后嫁进宫来的?”
三卷8、旧情(8更)
献春深深点头:“这宫里,怕也只有主子最明白我那刻的心情了。”
“兴许在旁人看来,能陪皇后嫁进宫来,等着自己的自是荣华富贵;自己家中的父母兄弟也能因此而鸡犬升天……可是奴才不想要。”
献春垂下头去,面上露出如梦一般的微笑:“奴才情愿留在傅家,哪怕还是当永生永世不能翻身的家生奴才呢,总归能守着自己的爹娘,能看见自己那么多年陪伴着的人去。”
婉兮使劲回忆曾经献春说起过的那段旧事,便忍不住一拍脑袋:“你表哥?!”
献春的脸登时红了:“难为主子还记着这一段儿……”
婉兮坏笑开:“嘿嘿,你还说你从小就是跟你表哥玩儿的好。后来你爹娘都故去了,就剩下一个表哥牵挂在心了。可是表哥还都娶亲了,故此你便了断了想要出宫的心。”
献春笑笑,只是那笑却有了些勉强。
婉兮赶紧收起笑谑来,伸手拉住了献春的手:“我若胡说八道了,你便骂我一句。我当真是不懂事,当初听你说起时,也没听得甚细致去。”
献春便轻叹一声去:“不是主子没听明白,也是奴才那会子有意隐瞒。终究是陈年的旧事了,奴才也从未与人说起过,故此不愿再提罢了。”
婉兮点点头:“……你宁肯弄一身的疙瘩,也不想陪嫁进宫来。这在外人眼里,难免是你不识抬举。”
“更可惜的是,傅家还有宋嬷嬷这样一个见多识广的,竟然将你给医治好了,没耽误了进宫来。治病救人原本是好心,却没成想反倒将你一片心都给白费了。”
献春黯然点头,却也是释然一笑:“谁说不是呢?奴才那会子虽然也难受,不过心想,兴许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我既然想过法子拼争过了,可既然疙瘩都被治好了,那就是天意如此,若再拼争,岂不是要连累家人去。”
婉兮也是点头:“我能想见你那会子,该有多难受。”
献春努力笑着偏开头去:“其实奴才自己怎么样倒也都无妨,奴才指是……恨有人借题发挥了,偏去害了旁人的性命去。”
听献春说到此处,婉兮的心下不由得激灵一下。
其实……若是细细扪心自问,婉兮当初是跟献春情谊深厚,但是献春终究是皇后的陪嫁女子,故此婉兮也是有些纳闷儿,献春为何会肯帮她而背弃了皇后的。
只是那会子婉兮想到是九爷的托付,以为献春是为了九爷。
可是这会子听来,却仿佛另外还有个更久远的故事了。
婉兮攥住献春的手:“……你若愿意回想旧事,我自然洗耳恭听;若你还是不想提,那我便也不再问了。”
献春深吸一口气:“从前奴才是不想告诉任何人的,更何况彼时主子年纪还小。可是如今,奴才却愿意与主子剖开了。”
婉兮点头:“好,你放心说就是。”
献春垂下头去:“……当年奴才也是年纪小,自以为得了那样一身疙瘩,算是做得天衣无缝了去。可是其实在人家眼里,我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早被人看破了我是不愿意陪着皇后嫁进宫里的。”
“人家自然恨我不识抬举,故此便查缘故。自然是查到了奴才的心事上去,知道奴才是有舍不下的人。”
三卷9、绞杀(1更)
听到这里,不知怎地,婉兮只觉莫名紧张了起来。
献春努力地笑,可是却垂下头去,目光小心避开婉兮去。
“在主子们眼里,奴才一个小丫头是不识抬举,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是背叛主子。故此即便是奴才的疙瘩好了,奴才也心甘情愿陪着皇后进了宫……他们却还是不放心,怕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在宫里不能对皇后死心塌地,故此便要彻底断了我的念想去。”
婉兮不由得抓住了献春的手:“难道他们对你表哥……?”
献春摇头:“我表哥那会子已经成了亲,他们便知道不是我表哥了。”
婉兮静静望着献春:“……难道你心里的人,并不是你表哥?你们既是亲戚,你便早该知道你表哥要成亲,故此你才假托了你表哥的名义,是不是?”
献春扬起脸来,努力掩住哀伤。
那已经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时隔久远,可是这会子提起来,献春尽管努力在笑,可还是难掩疼痛。
“主子说对了,我心里的人……其实不是我表哥。那会子府里逼问得急,我知道我表哥将要成亲了,若说了是我表哥,当无大碍。”
“我进宫之后一个月,我表哥便成亲了。我以为这件事终于遮掩过去了……可是几年后才知道,他们却在遥远的军阵之上……因为我,而又绞杀了一个人!”
“啊?!”婉兮不由得惊叫出来:“绞杀?因为你?是谁?”
献春点头努力地笑,可是泪水还是无声地滑落下来。
“没错,就是绞杀。是用弓弦套住人的脖子,执刑的人在后面转动弓箭,用弓弦活活将人绞死……这样痛苦的死法,却据说还是‘施恩’,自古以来这样的司法都是对有功、或者有地位的人才用的——因为可以保留全尸,不用身首异处。”
献春紧紧攥住指尖:“可是他们那么杀了那个人,却实际是一种羞辱!因为那个人……身有战功,最擅弓箭!他能回头望月,连中三箭!他们便让他活活被弓弦绞死了!”
婉兮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小心问:“……不是你表哥?是你心上的人?”
献春终于无法再冷静,付过来将头抵在婉兮的肩上。
“他是我这一辈子最为亏欠的人……可是他却还不是我心上的人。”
婉兮拥住献春,轻轻拍着她后背:“你慢慢说。或者,就不说了罢。”
献春落泪良久,却还是缓缓道:“他叫苍珠……是傅家二爷的贴身随从。从小就跟在傅二爷的身边,与我们也是一起长大。后来傅二爷在天津当总兵,又到雪域高原去,他都一路护卫在傅二爷的身边,数次救过傅二爷的命……”
婉兮呼吸都是一梗:“这样的人,傅家却还那样狠心,硬生生绞死了他?!”
献春早已泣不成声:“他是冤枉的,他是因为我而死。因为傅家的主子在我表哥成亲之后,知道我是说了假话,便继续追查,便查到了他……因为小时候,与我亲近的男孩子,除了我表哥之外,就是苍珠了。”
三卷10、爱慕(2更)
“就为了能让你心甘情愿陪嫁进宫,并且对宫外再无念想,他们就能那么活生生绞杀了一个有功之人?!”
婉兮都忍不住一拍桌子:“那傅二爷呢,他凭什么能叫自家人这么糟践他的贴身随从了去?更何况,苍珠还救过他的命啊!”
献春摇摇头,泪却直落两颊。
“他们杀苍珠,自然不能叫人知道是因为我,故此不是我进宫之后就杀了苍珠,而是在进宫数年之后——也就是咱们皇上登基,皇后当上了皇后之后,这才在军阵之上寻了苍珠一个罪名,将他名正言顺地绞杀了。”
婉兮点点头:“当主子的人,想要寻奴才一个罪名,那简直是太容易了。叫我伤心的,却是那位傅二爷,便也是如今的驻藏大臣傅清吧?他如何能不护着苍珠?”
献春垂下头去:“傅二爷并非嫡出,是承恩公爷的庶次子。故此承恩公过世之后,都是傅四爷承继的承恩侯的世职。傅二爷在府中的地位也是尴尬,唯有拼命立功罢了。”
“更何况傅家为外戚家族,如今一族的荣辱都系于皇后一身。主子年岁小,可能不知道康熙年间,皇后的伯父马齐、马武,皇后的阿玛承恩公爷,因为推举当年的八爷一事,险些被康熙爷斩首、罢官,故此到了雍正朝乃至本朝,傅家何尝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终得家族中出了皇后,这便自是家族最大的荣望,故此家中何事不以皇后为重?便是傅二爷,既为庶子,又不敢违逆家族之荣望所寄,故此……便是自己的随从,也只能眼睁睁无法施救。”
婉兮垂下头去:“可是,苍珠也并不是你心上的人,是么?”
献春刚稍稍停了的泪,便又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正是如此,奴才这才这些年都无法释怀。苍珠是冤枉死的!”
婉兮心下一动,不由得抬眸望住献春。
“苍珠,是傅二爷的贴身随从,对么?”
献春的脸缓缓红了起来,眼中还带着泪,望住了婉兮。
“主子难道……明白了?”
婉兮轻轻拍了拍献春的手:“若你不愿,我便不说。”
献春这回终是崩溃,大哭出声:“主子聪明,奴才便知道能瞒过皇后,能瞒过傅家人,却是瞒不过主子的……”
婉兮鼻子一酸,也忍不住泪珠滑下。
“是……傅二爷,对不对?”
婉兮能想象到,一个公侯之家的家生奴才,出生之后便生活在对主子无比的仰慕之下。在她们眼中心中,最为高贵俊美的当属自家的少爷们。
献春那会子陪皇后嫁入宫中的时候,九爷还是个小孩儿,故此献春心下喜欢的,定然是九爷的哥哥们。
这位傅清傅二爷,身为庶子,如今却为朝廷的驻藏大臣,可见定然是英武俊朗,这便闯入了献春的心扉吧。
献春垂首落泪,可是面上还是不由得浮起如梦如幻的微笑:“……可是那会子奴才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傅二爷纵然每次回府,见到奴才上茶,都会对奴才笑,可是他却定然还未将奴才当成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