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346、如亲(4更)
这一刻秋阳清透,天空湛蓝。
车驾虽然还是行在帝陵的地界上,却终究已不复宫内的肃穆和逼仄。
这一刻便连隔在令嫔和外臣之间的礼数,也不再那么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傅恒便忍不住叫自己放肆了,凝眸去定定望着她。
自从五月那一回进宫,距今又是四个月了。可是上一回他隔着皇上,隔着长姊,也隔着兰佩,不敢仔细看她。
这一会子,他终于可以了偿。
此时这般,总是让他心下生起奢念来。真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劫了她便带她远走高飞而去,从此她就再也不是皇上的令嫔,她还是……他的九儿。
婉兮也意识到了傅恒那清隽目光里幽然涌起的雾霭。
婉兮红了脸,垂首去只对着四公主说话:“四公主瞧,你舅舅看你看得都傻了呢。”
四公主虽是纯贵妃的女儿,可是从宗法上来说,四公主的母亲一样是皇后,而傅恒便是她的舅舅。
傅恒听出婉兮的提醒来,便赶紧收回目光,朝四公主点点头。
虽然那只是不满周岁的小女孩儿,可是皇家公主,故此傅恒还是持了礼数的。
“四公主越发乖巧可爱了。”
四公主因与婉兮亲近,这会子即便纯贵妃没在身边,可是小小的她伏在婉兮怀中却也一点都不惊慌哭闹,反倒十分享受的模样。
婉兮对待四公主也是温柔耐心,那眼角眉梢不自觉涌起的母性柔光,看得傅恒有些挪不开眼睛。
这一会子,恍惚之间,倒仿佛瞧见的是九儿抱着她自己的孩子。
若她也有了孩子,那他抱着孩子的情景,一定更叫人心动吧?
想到这里,傅恒的心下都不由得微微一痛。
“九儿……皇上他,对你好么?”
婉兮倒被问得一怔:“九爷如何会有这样一问?”
婉兮不由得垂首望望自己:“九爷难道是觉着,皇上现下是对我不好?”
傅恒却摇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去年十月,他从京师返回山西任上。那一走,他以为待得他再度回京的时候,九儿说不定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今年回京来,兰佩都已经产下福隆安来,可是九儿却还是有点动静都没有。
若依皇上对九儿那样好,又如何不肯叫九儿生下孩子来?
瞟着傅恒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婉兮略一深思,便也笑了。
九爷都替她着急子嗣的事了。
可是……她又如何能与九爷说,这中间或许还有他长姊的故事去?
婉兮便摇头:“是九福晋福气大,这样年轻便能产下嫡子来。我呢,年纪还不够吧,身子又寒,不容易坐胎的。”
总归当着九爷的面儿,不过避重就轻罢了。
“可是你分明……这样喜欢孩子。”
婉兮便笑了,抱着四公主朝傅恒摇一摇:“无妨,虽然我现在还无所出,可是我也可以将四公主当成自己的女儿呀。总归我定然不缺子孙的福气就是。”
傅恒心下便也是感喟。这样一个被当成怪胎的公主,也唯有九儿是这样真心实意地喜欢着。
傅恒目光一转,倒是落在了四公主死死抓在手里,轻易都不肯放开的小狮子上。
---题外话---还有。
二卷347、对对(5更)
傅恒不由得脱口而出:“瞧这个,倒像是与令主子赐给隆儿的那个是一对的。”
婉兮这个伤心,哀哀道:“九爷!我送给二阿哥的是老虎,可是这个是狮子!”
傅恒张了张嘴,压住了没说:实则隆儿的那个也不像老虎,四公主这个也不像狮子,倒是这一对统统都像猫儿。
婉兮苦着脸道:“九爷倒也不算瞧错,这个的确也是我手制的,可是总归……不是一回事呀!”
瞧着她这般不自觉流露的娇嗔模样,傅恒只觉心上像是被杨揦子爬过去一样,蠕蠕的,有麻痒痒的。
他不敢再多瞧这般的婉兮一眼,只用力攥紧了马缰绳,深吸口气仰头看天。
“我国不产狮子,你定然没见过真的,顶多是见过舞狮子;老虎虽然不罕见,可是总归还都是在野外呢,你从小怕是也没见过活的……那我倒忍不住要问你,你这一对狮子和老虎是照着什么做出来的?”
婉兮垂下头,清了清嗓子:“我自是没见过活的狮子和老虎的……不过,嘿嘿,我宫里养猫。都说狮子和老虎都是大猫嘛,我便照着它们做罢了。”
傅恒心下悄然道:你瞧,果然。
他没说出来,不想叫九儿糗着,不过面上还是不自禁浮起了满面的微笑。
真希望这条路一直绵延到天边去,永远都不到尽头。那这天地之间,便只有她与他了。
可是不管心下是如何的期盼,终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是走回了行宫的地界去。
看见那远远的龙旗招展,那格在嫔位与外臣之间的礼数,便都自然回归。
傅恒藏不住心下黯然,勒住马缰,忍不住放慢了速度。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锦匣,顺着车窗递进去给婉兮。
婉兮不由得扬眉:“九爷?!”
终究傅恒是外臣,她是皇上的嫔妃,不管九爷给她的是什么物件儿,她也不能随便就收了。
傅恒垂首点头:“已是九月末了,我却没忘了你九月初九的生辰。只是那会子我见不着你,便没法子把这给你。”
原来是这样。
婉兮垂眸微笑:“九爷的心意,我自然领了。自是此时皇上没在,我若这样就收了九爷的贺礼,来日难免不就又落成了把柄去。故此,九爷的心意我收了,只是这礼就免了吧。”
傅恒坐在马上,不由得收紧指尖,将马缰绳攥得更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一笑:“你别担心,这规矩我自然也懂,我又如何会叫你为难了去?这物件儿你尽管收着,且放心就是,这物件儿不会成为任何人坑害你我的把柄去。”
前面行宫大门越来越近,他不敢在与她并行,不由得落后了一步去,尽力挂了一脸的微笑,柔声道:“也唯有如此,才能叫这物件儿,不会落到任何人手里去。”
他说完索性一拨马头,朝队尾疾驰而去。
婉兮克制着,没有从车窗望出去。便更觉得手里的小小锦盒越发坠手。
她忍不住垂首打开那锦盒去……
内衬的丝缎一层层掀开,露出来的,竟然是她叫毛团儿私下带出宫去典当了的那两件首饰!
二卷348、裹足(6更)
拜罢泰陵,皇帝一行终于到达五台山。
皇帝下旨免五台县
皇帝亲登灵鹫峰上的菩萨顶。菩萨顶意为“文殊菩萨居住的地方”。皇帝亲在佛前供奉上他御笔亲书的《心经》,并献法器、香银,赐主持僧以蟒袍、珠。以此诚意,“示中外一家之心,昭熙朝大同之治。”
皇帝在菩萨顶上亦得众僧顶礼膜拜,皆称皇帝为“曼殊师利大皇帝”,汉文意为“文殊菩萨化身之皇帝”。
离开五台山,大驾回銮。
纯贵妃一路上与婉兮共坐,不由得掩不住满面的喜色:“宫中皆说满语,我虽进宫这么多年了,可是满语却也还有不明之处。从前也听说卫藏给皇上进丹书,称呼过皇上为‘曼殊师利大皇帝’,却也不甚明白是何含义。”
“这一回上了五台山菩萨顶,拜过了文殊菩萨的道场,才明白原来‘曼殊师利’说的便是文殊菩萨。原来他们都是将咱们皇上当成文殊菩萨的化身啊!那咱们四公主投胎为皇上的女儿,那这不正正经经是投对了么!怪不得咱们皇上如今越来越喜欢四公主。”
一路共坐,婉兮倒少说话,只含笑听着便罢,埋首专心逗着四公主玩儿就是。
纯贵妃见婉兮并不搭腔,面上也十分讪讪的。尽力道:“……令妹妹,四公主能有今日,我自是明白,这一切都该归功于你。”
婉兮这才抬头对她淡淡一笑:“纯姐姐不必多礼。我这般做便是不是为了纯姐姐,也是为了四公主。我自己没有孩子,便格外喜欢小孩子。四公主虽然不是我的本生,可终究是皇上的女儿,又难得与我投缘,我自然视若己出。”
回到宫里已是十月。
冬日渐凉,宫里也开始用炭了。
这日黄昏,六宫都到长春宫给皇后请安。
晚来天欲雪,殿内却拢着炭火,暖意洋洋,故此便也难得地显出一些亲密暖融的意味来。
皇后此时一派有子万事足了的模样,这一个月没见,皇后面颊上倒丰腴了些。
纯贵妃、婉兮、舒嫔这三位随驾出宫的便首先向皇后见礼。
皇后含笑摆摆手:“三位妹妹也都辛苦了。那样山高路远的,听闻三位妹妹还心诚意坚地陪着皇上自己一路走上去的,连滑竿儿都免了,当真了不得。”
舒嫔倒是淡淡一笑:“都是旗人家的姑娘,哪个从小不骑马呢,上个山自没什么要紧。”
皇后微微一笑,“令嫔虽说是汉姓包衣,不过终归也是内务府的旗人,自然与舒嫔一样,腿脚都撑得住。”皇后只是抿嘴一笑望住纯贵妃:“倒是纯贵妃一双金莲三寸大,又是如何上得山去的?”
汉女裹脚,在宫中总受笑话。更何况当年孝庄文皇后也曾禁过裹足女进宫。只是从康熙朝起,为了叫汉臣归心,这宫中便也都有汉家名族的女儿在。可是即便暗下里早已约定俗成,可是总归在宫里,汉女的莲足不良于行,总成受攻击的把柄去。
纯贵妃红了红脸:“若一心向佛,便是缠足,也同样能爬上山顶!”
皇后点头:“哦~,我还以为皇上是将纯贵妃丢在山下了呢。”
二卷349、欲言(7更)
一时六宫都是窃笑不已。
娴贵妃一边笑一边冷哼着道:“主子娘娘这是怎么了?连这话都肯当着咱们纯贵妃的面儿,说的这么明白了~~好歹咱们纯贵妃如今也是皇后一人之下的、排位第一的贵妃去,主子娘娘这样岂不是太不给纯贵妃留情面?”
皇后倒是淡淡一笑:“我这话,不过是替娴贵妃你说的。多少年来,这样的话不都是你说出来的?今儿好歹是本宫说出来,语气总能比你再平和些,也省得叫纯贵妃更加难堪了去。”
娴贵妃不由得又是一串清亮的冷笑:“哟,皇后这话儿说的,原来您是替纯贵妃着想哪?我就是怕纯贵妃听不出来皇后你的好意去,你没瞧瞧么,这会子纯贵妃的脸都窘红成什么样儿了?”
娴贵妃仿佛还仔细掂对了一下用词:“……哦对,就跟那老猪肝儿一样的颜色。”
一众嫔妃又是窃笑不已,婉兮不由得悄然与舒嫔对了个眼神。
事情明摆着,眼前的这一番阵仗,必定都是嫔妃们嫉恨了她们三个能随扈出宫去。只是她们忌惮着舒嫔背后有皇太后,而婉兮自己好歹还正当宠,这便都去拿捏明白失宠了的纯贵妃去。
这一刻的纯贵妃着实可怜,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仗着两个皇子便什么都敢说的宠妃了。
婉兮心下都跟着难受,原来即便是皇后一人之下的贵妃,即便有了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可是在这宫里若没有了皇上的恩宠,却也什么都不是。
这宫里的女子,最是惯捧高踩低的。
这一刻的婉兮不由得想:在这宫里,便是没有孩子,也一定不可以失掉了皇上的心……
从今往后,她更不可以为了孩子的事,便与皇上伤了感情去。
宫里的女人都因为,这一生只有生个孩子才是倚仗;可是此时看来却都是错了:在这公司唯一的倚仗,永远只能是皇上。
回了永寿宫,婉兮赶紧将宫里人都给叫进寝殿来,一起热热闹闹说话。
因外出时,嫔位身边只能由两名女子随行,故此婉兮也只是带了玉函和玉叶出门,却将献春给留在了家里。
毕竟皇后、娴贵妃等人这一回都在宫里,婉兮决不能叫玉烟的故事重演,便叫献春看稳了门户才行。
玉函和玉叶亲亲热热与大家伙儿说话,玉叶更是眉飞色舞地讲五台山上的风光。众人都在地上围坐一圈儿,听得心驰神往。
婉兮听着也笑,还帮玉叶补充两句,可是渐渐地,她却瞧着毛团儿的神色有那么点子不对劲。
——玉叶有说故事的本事,嗓音轻快,中间不打锛儿的,故此旁人都是仰头使劲盯着玉叶看,生怕错过了什么去;只有毛团儿只看了那么几眼,更多时候是垂下头去的。
虽说也跟大家一起笑,可是那笑容里总是有些勉强。
晚上临睡前,婉兮还是叫献春将毛团儿给叫进来。
毛团儿有些慌神儿,直说:“都这个时辰了,奴才若不是有要事禀报,是不能进主子寝殿来的。若有话也得由姑姑们转达。”
婉兮静静瞟着他:“你跟玉叶……是怎么了?”
二卷350、鸟魂(8更)
婉兮当然知道宫规,到了天黑这个时分了,太监都得出宫去,在宫门外夹道里的值房里呆着,哪儿还能随便进主子的寝宫了?
虽说是太监,可是过了十岁的,那也都是男女有别了,若进来撞见主子穿着中衣什么的,那难道不剜了眼睛去么?
只是她要问毛团的这个话,也只能这会子问。若是白日里问,如有人多眼杂的,那就干系太大了去撄。
毛团儿一听吓得便“噗通”跪倒在地:“……主子缘何问这个?”
婉兮轻轻眯起眼来:“之前玉叶讲故事,旁人都盯着她瞧,唯独你没有。你面上神色也有些古怪。”
毛团儿深吸口气,小心回话:“主子容禀,这回玉叶跟主子出宫去了,这一个多月才回来。从前奴才自然是玉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冷不丁一个多月没瞧见,这便觉得她有些眼生了似的。”
“仅是这个?”婉兮心下还不放心。
毛团儿忙磕头:“自然只是这个!若主子说还有什么,奴才便也承认,奴才心下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奴才自小儿与玉叶便吵闹惯了,这回见她那么得意洋洋地讲五台山的故事,奴才新下便又不以为然了~~好几回就想找话刺儿她,只是想到主子还在近前,这便不得不忍着。偿”
婉兮仔细想想,倒也说得过去,便轻哼一声:“你们俩若想拌嘴,又何必急在这一时,总归明儿一天亮便吵去就是。反正我这宫里也不嫌鸟儿嘴多,我宁愿将你们两个当成一对活鸟儿去,还不用特地教说话了呢!”
毛团儿这便也乐了:“主子说到鸟儿,奴才倒想显摆一番了:这一个月,主子不在宫里,奴才得了些闲工夫,便狠狠搓磨了一下咱们宫里的鸟儿。二又和二寸如今已能开口了!”
“真的?”婉兮也是欢喜地站起来。
毛团儿垂下头去:“……奴才明白,那是主子的心愿。”
婉兮的眼眶便湿,垂下头去捋着帕子的穗子:“那会子叫你去跟内务府要鸟儿,我心下自然原本惦记的还是小又和小寸。你自是知道我的心意,故此我相信你去了也一定会问鸟房的……可是你回来,却什么都不肯细说,只带回了用它们的蛋儿孵化出的二又来……我便情知有事儿。”
“毛团儿,你这会子可与我说说了?”
当年小又和小寸说话,还是婉兮自己教出来的。二又虽然是小又和小寸的蛋儿孵出来的,是它们的儿子。可是总归,还不是它们啊。也唯有叫二又学会了它爹娘曾经学会的那些话,她才能是又找回了它们的影子来。
毛团儿深深垂下头去,哽咽着:“……主子别问了。”
婉兮坐在炕上,轻轻摇头:“你说吧。这么久了,我每回到长春宫去都偷偷去打量房檐下,是怎么都没有它们两个了。我这心下……实则已经做好了准备。”
毛团儿一低头,也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来。
“据鸟房的人说,它们一个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死了;另外一个……被野猫钻进鸟房,活活给咬掉了脑袋。”
---题外话---明天见。亲们别急哈,刚加更完不过四天呀~~我歇过这个周末,争取下周每天都多更点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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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卷351、渐暖(1更)
婉兮没哭,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挺直了腰杆,静静地坐着。
半晌,她的眼珠儿才轻轻转了一转:“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毛团儿纵不放心,也不敢久留,跪安而去,到门外还是捉住了献春,悄声嘱托:“姑姑今晚仔细看着主子些。”
献春朝内瞄了一眼,也是忍不住叹气:“我自会小心,你放心吧。”
毛团儿从寝殿出来,地上已是积了一层雪,踩上去已是没了鞋底。
一步一个脚印,唯有在这一刻才真正变得清晰。
因着有雪,即便是夜晚,也无法藏人。毛团儿回眸望向廊庑檐下去,那处簌簌有声,是有人踏着了雪。
毛团儿微微眯了眯眼,问:“谁在那里?”
说着话,他早已脚步飞快,奔到了廊檐下去。
月影浅浅,雪光莹莹,廊柱后转出一个人来,眸光幽然。
却是玉叶。
毛团儿微微一怔,心下却也终是忍不住欢喜,却竭力控制了,只眉眼平静地问:“怎么不去睡觉?”
果然是一见面说话就是呛着的。玉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玉叶也不想多说,只从怀里掏出两个什么来,伸手递给毛团儿。
毛团儿一时也瞧不清是什么,只是隐约看着是黑黢黢的两个蛋子。
毛团儿就嘿嘿一乐:“当年咱们主子在炕洞里煨芋头吃,有回吃着香了,便也托老归送了两个给皇上尝尝鲜儿。芋头上包了好几层黑炭,皇上冷不丁瞧了也认不出来是什么。总归是令主子给什么,皇上都稀罕得像个宝儿似的,于是就给搁在‘温室’里炕上的多宝格子上去了。”
“一放就是大半年,后来还是我师父实在瞧不过去了,这才悄然跟皇上说了那是什么。皇上反倒乐坏了。后来那芋头没法儿存了,皇上又叫玉作给用墨玉按着样儿做出两个玉蛋来搁在那多宝格子上……”
玉叶进宫晚,这些故事都是头一回听说,便也忍不住扑哧儿笑了。
雪色莹莹,毛团儿不由得凝视着这样的玉叶,一时错不开眼珠儿,竟忘了本来要说什么来着。
倒是玉叶瞪了他一眼:“瞧皇上对主子,管是什么都稀罕得当个宝儿了。也就你,每回一见我,连句顺耳的话都不会说!”
雪色映着玉叶这俏皮动人的模样,毛团儿的心就跳成一团。
她竟是将他们俩与皇上和令主子做比……
虽然不敢确定她明不明白这当中的区别,可是他心底下就是莫名地欢喜着。
就仿佛这一刻,若要他用什么来换,他都是愿意的。
他小心吸一口气问:“……那你给我的这又是什么?该不会是主子又带着你们烤芋头吃了吧?”
玉叶红了脸,在雪里一跺脚:“你想的美!这大雪冬夜的,若烤了新鲜的芋头,我自可着我自己呢,谁还舍得给你去!”
她一转身,背对着他,只将手里那两个蛋子回手递给他去。
“这是……五台山上的石头!”
“主子说,五台山是圣山,山上的一草一木皆有灵气,主子沿途捡拾了许多落叶,说回来可以抄经。我又没有主子那般慧心,便随便从路边捡两个石头给你罢了,叫你也沾沾仙气儿!”
二卷352、邀雪(2更)
说是从路边随手捡来的,自是她说嘴罢了。实则她是从菩萨顶的灵鹫峰那偷偷抠下来的。
都说那灵鹫峰上曾有文殊菩萨居住过,于是彼处的山石上皆留有文殊菩萨仙迹,灵性更大于别处,故此她才冒着风险,偷偷从那山上抠下石头来带回来。
只是……也不知怎么,反正就是不想叫他知道,这是她有多费心得来的。
只要她自己心下明白就够了。
毛团儿接过来,心下早已欢喜无限。在接过石头的那一瞬间,他的指尖碰着了她的掌心……他虽不敢造次,一触便忙躲闪开,可是那一瞬的欢喜,却已经足够叫他今晚无眠。
雪光清冽,映在他面上,照着他无法抑制的笑意。玉叶心下便有些慌了,甚至有一点点后悔要这么千里迢迢带两块石头给他了。
她只得清清嗓子:“实则五台山下就是五台县,皇上这回去便免了五台县来年额赋的十分之三。百姓和商家都欢喜极了,故此到集市上去逛的,人家商铺都给了特别好的价钱……我给咱们宫里每个人都买了小物件儿回来。”
“只是我的月例银子不过那么点儿,结果一不小心就给花光了。反正我是最后一个擦想到你的哈,到你这儿正好把钱都给花干净了,没辙了,这便上山随便找块石头给你带回来罢了。”
“总之……这两块石头你不必稀罕,我知道你回去也应当必定是给撇了的。反正都由得你罢了,我先走了!”
玉叶说完一转身便走了,脑后的那一根大辫子在背后摇摇荡荡。
总归,她就是想叫他知道,她给他的绝不是故意用了心的,也没有把他放在前头的……她是想让他以为他的是最不值钱的,她是把他给放在最后头的!
清月白雪里,她小小的身影蹦了几蹦便消失在了卡子墙的内处去了,再也看不见了。
他立在雪地上,收紧了手指。那原本应该是冰凉的石头,许是因为之前被她给揣在怀里,故此染上了她的体温,此时在他掌心便是暖的。
顽石本无心,是因了人才被赋予灵性的,他何尝不明白。
于是他忍不住地微笑。这一刻清月披肩,半点都不觉着冷,反倒掌心滚烫,心也跟着燠暖了。
这样的雪夜,傅恒也正在书房窗下,独自暖了一壶酒,默默喝着。
酒本是暖的,可是因为实在太寂寞,那暖酒滑下愁肠之后,便也都变冷了。
傅恒索性伸臂推开窗棂。
夜风呼啸,裹着雪片子飞入窗棂,在书房半空飘然曼舞。
傅恒如何能不想起那一年,在山西听见九儿进封为贵人的那一晚,也同样是这样的雪敲窗棂。
他不由得站起身来,向雪花举杯。
太寂寞了……这样的夜晚,便邀白雪为伴,共饮此杯吧。
原本以为山西太远,远隔关山,故此那晚才会那样的心痛欲绝;可是今晚明明就在京师,明明远远都能看见紫禁城的九重宫阙,明明……离她这样近啊,却为何,这雪夜里的孤寂非但半点未曾减退,反倒更深深镂入愁肠去?
二卷353、家仆(3更)
一杯酒还没咽下,门上便被人敲响。
傅恒眯眼问:“谁啊?”
门外头传来恭谨的声音:“九爷,是奴才,栾大啊。”
傅恒这才收起心事,道一声“进来”。
栾大是傅家的家仆,进来便给傅恒行礼:“回主子,奴才今儿又冒雪到南城去转了一圈儿,所有的珠宝玉器行、当铺,奴才都转到了,也都嘱咐到了。”
傅恒点点头:“你这回的差事办得好,爷自会赏你。”
傅恒垂手,从自己腰上荷包里摘下一块西洋怀表来,扬手扔给栾大去。
栾大忙扬臂给接着,待得细看,已是欢喜得跪倒在地下。
此时西洋钟表最为金贵,王公大臣谁家里都以多摆着几件西洋钟表来彰显家世。如栾大这样当家奴的自然是捞不着,就算自己有银子都没处去买去。今儿得了九爷这样的赏赐,还是块方便揣在怀里显摆的怀表,栾大自是欢喜得都快忘了北在哪头儿。
傅恒淡淡点了点头:“总归要叫这京师里里外外的铺子都知道,但凡他们见着了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儿,都必定替我留着,我必定重金去赎买。”
栾大连忙道:“主子放心就是,奴才必定嘱咐得妥妥帖帖的。而且奴才也小心隐去了主子的身份,只说爷是江南富商,银子有的是,就是缺少好物件儿。不惜重金求宫里流出来的东西。”
傅恒这便点点头:“记着,要叫他们都明白,他们手里若是落下了宫里的物件儿,不许叫别人看见,必须第一个给爷瞧。否则……”
栾大便又笑了:“九爷放心就是,咱们捧着银子去关照他们的声音,这便是抬举他们呢。若有人敢给脸不要脸,那奴才必定也不会轻纵了他们去!”
傅恒点点头:“只是你做事也要谨慎,没的叫人知道你是我傅家的家仆去。”
栾大忙又道:“主子放心,奴才在外头绝不敢提九爷和傅家半个字去。”
傅恒这才摆摆手放了栾大走。
栾大不是傅家的家生奴才,是傅恒后来收的。原本就算市井间的一个泼皮,只是胜在头脑灵活,兼之有些义气,时常在街市上为了自己的朋友给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了却还能朗声大笑。
傅恒有回微服打马从街市路过,明明看见一个人满脑袋是血,却还能笑出这样动静来,不由得也是好奇。仔细叫手下人问了缘故,这便叫人引了栾大来见。
婉兮叫毛团儿卖出宫里的首饰,就是这个栾大给找见的。
那日在宫里瞧见婉兮送给嫡子那样一尊出自天然的太湖石小佛,凭傅恒多年的眼力,便知道这石佛的价钱不菲。而她送给福隆安的,却只是自己手制的小物件儿——心意之外,也说明她必定是没钱了。
傅恒自己又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内廷主位们的份例多少,自然没有人比他心下更有数儿。
而婉兮的阿玛清泰、兄长德馨都是在内务府当差,傅恒就更是知道婉兮的母家就更是什么都帮不到婉兮去……
他更知道,以九儿的性子,便是手里缺银子了,也定不会去跟皇上要。更何况那石佛是送给嫡子的呢。
傅恒回府之后放不下心,盘算着九儿的手头,怕也就是她私下里典当宫里的物件儿了。
二卷354、蜻蜓(4更)
傅恒这便收了栾大,叫他私下里内城外城地去查。
栾大本就是市井间的老油子,故此寻访不到几日便给傅恒带回了七十三件宫内物件儿的消息。
傅恒听了也是头大,便也微服每日跟栾大满城地一件一件去辨认了。
宫里往外流物件儿,虽然历朝历代都是严禁的,可是却也历朝历代都没能避免过。这里头有女子、太监手脚不老实的;兴许也有内务府里监守自盗的;当然更有宫里的主子们手头紧了,急需些现银子,不得不拿宫里的物件儿暂时出来变现的……
而干珍玩玉器、典当的这些行当,原本也有些不好的习气,都知道外人对宫里好奇,但凡什么呢,只要能冠上个“宫里流出来”的说法,那身价便能翻上好几番。
而外人没机会知道宫里的物件儿究竟是什么样儿,只要用料做工上稍微精细些,再加上商家的口灿莲花,便当真能唬弄住不少的人偿。
可惜傅恒是谁呢,既出身贵胄,从小便是在宫里长大的,如今又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所有皇家的物件儿都登记在他手里的账册上、锁在他掌管的库房里呢,故此他当真亲眼去辨认的时候儿,那七十多件里头,撑死了一共也就不到十件是官作里头出来的手艺。
他便亲自从那些物件儿里找见了婉兮的那两件首饰。
仔细盘问了那商家,听描述那来典当之人的外貌,隐约听出来是毛团儿的模样,这便坐实了是九儿的。
一件是赤金的碧玺镶嵌海棠花簪,一件是碧玉镶宝石蜻蜓簪。
前者的海棠花瓣皆由粉红碧玺镶嵌而成,手艺精巧足可乱真,细闻仿佛还有清香隐隐;后面那蜻蜓簪,则整个蜻蜓的身子都是活节的,簪在鬓边宛若步摇,随着步态,那蜻蜓便也活灵活现……
这簪子,自是皇上根据九儿的性子叫造办处做的,便是只拿着簪子,都可想象到这两枚簪子若簪在她青丝之间,便又是有如她家花田里那一片自然野趣的模样了。
便从这发簪,也足以看出皇上对九儿的心意。
他相信,便是这设计和纹样,都必定是皇上亲手画就的。
而且,凭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总管内务府大臣,纵不是专管这些金银细软的,可是他也对那些账册里登记过的有所印象……却不曾记得内里记过这两件东西。
这便是皇上的私恩了。便是赏赐都不叫记档,就是将这物件儿真正给了她了。管她怎么用呢,或者是赏给人去,或者是私下里给了自己母家,要么就是这么典当了呢,总归内务府是无证可查的。
不似宫内其他主位宫里的那些物件儿……便是皇上赏赐的,只要登记入了账,便只是名义上属于那些主位罢了。来日,待得死去的那一天,总得按着账册一件一件给收回内务府去的。
那一刻对着这两件金簪,他心下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他能替九儿找到的……却每一件都是皇上的心意。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她便又贪杯了。喝着喝着,不知已是喝了多少,朦胧之中却猛然想起,那些查验过的物件儿里,仿佛另外有一两件是有些眼熟的。
只是他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宫里哪位主位的身上、头上见过。
---题外话---还有。
二卷355、问天(5更)
只是他能恣意去看后宫们的头上、身上,还是皇上登基以前的事。那时候他才十岁上下,没人拿他当大人看,更何况是在重华宫里,后宫们都住在一起呢,各自并没有单独的院落去,故此都来给他姐姐请安的时候,他也方便一同拜见。
如此算来都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他便更不敢叫准儿了。
他站起身来,“来啊,叫栾大。”
虽然具体想不起来是哪位主位戴过的了,总归叫栾大去查那去卖货的人就是。哪个宫里总归都是叫太监出宫办事,那些商家个个都是人精儿,只要见到是太监,纵然是扮装了的,也一定能从嗓音和身态上认得出来。
那他便迟早能查出来,是哪个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儿。
宫里的主位若是安安心心在宫里过日子,年例和日用还是不少的,自己吃穿用度自然足够。可是既然要流出物件儿去私卖,必定有用银子的地方儿……内廷主位用银子,除了送礼之外,怕就是要用在收买人心上去。
他倒好奇,这公司还有谁要收买人心,又是要去办什么事。
这样的雪夜,兰佩已是忍不住走到院子里朝书房方向望了好几回。
十月的雪,纵然也冷,可是落地之后却不稳当,被人多踩几回,便都踩成水了。
便如人心,不管曾经有多难以融化,可是只要恒心一志,即便不是那么容易便融了,可至少也能如这雪一般,先有那么一部分变成水了。
兰佩对九爷的心,也是这样一般。
这回生下福隆安,九爷又调回京师来,兰佩本以为终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是……九爷却又搬回书房去了。
便如同叫她生下了儿子之后,他便心愿得偿,这便又从她的身边退回到曾经的原地去了。
那曾经的耳鬓厮磨、执手相望,仿佛都成了一场梦境,如今叫她想来,都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还是自己酒酣耳热之时,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一段梦境。
有时候她也扪心自问,自己想要的是一个孩子,如今心愿得偿,是不是便能安心守着孩子一辈子了?可是答案却还是叫她自己那样心酸——不够啊。
九爷与她那些宛如梦境一般的亲昵,已经成了她亲口服下的毒,叫她早已心瘾难拔。
碧海和蓝桥都不放心,便也都跟出来劝:“主子进去等吧,不如叫奴才到书房去瞧瞧。若是九爷已经忙完了,奴才便斗胆请九爷回来安歇。”
兰佩站在雪里,感受到那渐融的雪已经濡湿了她的鞋底,一脚的湿哒哒,一脚的凉意。
兰佩努力一笑,轻轻摇头:“别去,我不想为难九爷,更不想尝那强扭的瓜。我希望九爷能自己回来。”
碧海和蓝桥都是难过地垂下了头去:“主子要等多久呢?”
兰佩轻轻眯起眼啦,伸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雪花。
终是季候不到,那雪花落进掌心的一瞬间,比地上的更快便已是化成水了。
想要与这上天的要的是一片雪,可是得到的却是一滴水。上天也不欺人,降落下的的确是雪啊……却可能,还是自己造化不够吧。
二卷356、蓄谋(6更)
乾隆十一年接下来的两个月,与此前四月里的嫡子出世、七月里的八阿哥降生比起来,倒是平静了许多。
总归十一月是皇太后的圣寿,十二月又是准备过年,人人都希望祥和美满地过去罢了。
只是这样看似平静的后宫里,终究还有一桩心思是悬在一众女子们心上的。
来年就又是八旗女子引见之年。乾隆九年那会子,皇上没给后宫里添什么正经的新人,那明年这一回,总归不能再不挑了。
故此这日后宫们又到长春宫请安之时,还是有人按捺不住说到了这个。
皇后听了倒是一笑,扬声道:“自从慧贤皇贵妃薨逝,咱们这后宫里就总是有些冷冷清清的,好几年那股子劲儿都没能缓过来。”
“真好啊,又到了要进新人的时候。便仿佛这宫里又是一个轮回,咱们宫里这几年间多了两位皇子、一个公主,明年就又要进新人了。这后宫里又如同当年一样热闹了。”
婉兮抱着四公主,只垂首专心逗着四公主,未曾抬起头来看任何人。
皇后倒是忍不住瞟了婉兮一眼。
各自散去回宫,婉兮语琴一起缓缓走着。
紫禁城又到了白雪红墙的时节,叫人眼里心下,越发的冷热分明。
语琴轻笑一声:“方才皇后的话,你可听真切了?”
婉兮垂眸含笑:“如何能听不清楚呢?那样底气十足,膛音稳定,简直都要振聋发聩了。”
语琴轻哼:“可不,她简直就是在郑重宣告呢:虽然这几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可是她还是稳稳的赢家。风水再转,她依旧如愿以偿有了嫡子,她也依旧还是稳稳的皇后。不管这后宫里如何新人来、旧人去,谁得宠了谁失宠了,终究都只是别人在变。而她的地位,她独一无二的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了去。”
婉兮含笑点头:“是啊,就因为她有如此自信,所以这会子有了嫡子之后,就更加不用担心明年的新人。总归任何新人进了宫,都首先要到她的屋檐下去低头。凭她治理后宫这么多年的驭下手段,她自然有本事将任何人都她掌心里去,一个一个治理得服服帖帖。”
语琴也是冷笑:“可不!总归刚进宫来的新人,无依无靠,总得寻一方依靠才能在这宫里立足。而这后宫里最大的靠山,又何尝不是她呢?故此任何新人一进宫,都自然要听她的话去,不敢违抗。”
婉兮轻轻吸一口气:“她如今有了嫡子万事足,未来的一切便都不用再担心了。她接下来最大的心愿,自然是要将皇上的心收回去。”
语琴不由得眼中浮起忧色:“我瞧见她用那样的眼光看着你……我想,她必定要使出主意来克制你了。”
“最简便的,便是从新人里挑了人进来与你抗衡,分你的宠!如她这些年一向所做的那般,她作壁上观,最后渔翁得利!婉兮,你要小心!”
婉兮点头:“我明白的。如今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她便自然要趁着这样的机会除掉我去……她不会等到我有孩子那一天再动手的。”
二卷357、坤宁(7更)
过年了,皇帝倒比往日更忙,婉兮好多天都是睡了半晌,冷不丁被他给亲醒的。次日一早,她也总是要发誓要早些醒来,至少能亲手为他更衣……可却都没能醒过来。
最后只能躺在被窝里,伸着酸疼的手脚,听外头的炮仗声来分辨他这是到哪个方向去了。
——过年的时候儿,宫里的老规矩是,皇上是到哪儿去,都会跟着放一拨炮仗的。
婉兮也跟皇帝要了些炮仗来玩儿,自然是不敢在宫里噼里啪啦地放,便叫毛团儿将那捻儿给扒下来,然后将里头的火药给倒出来,将里头的硫黄、硝石、木炭粉给扒拉开。聚成一小堆之后,在宫里点燃了,不听响,只当呲花看的。
看完了呲花,婉兮嘱咐毛团儿将硫黄和硝石分头收拾好了。
她自己径自回寝殿里抄经。
前朝的大礼终于都走完了,皇后这日便也在自己宫里设宴,将皇太后、皇上、各宫主位和皇子、公主们都给聚到坤宁宫去,各自围绕在南北炕上,就着炕桌吃家宴。
皇后更是亲自掌勺,就立在炕边的灶头上,给一家人煮福肉。
这般坐着,便仿佛又是满人在关外时候的旧俗模样。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过年,倒将那些君臣之礼暂时抛却了去。
各宫都互相送礼,更要给皇子和公主们压岁的金银锞子。
一时之间坤宁宫中欢声笑语,肉香扑鼻。
只是皇后终究从小就是大家闺秀,没怎么掌过勺的。更何况这是连着火炕的大灶,那几口大锅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掌握得好火候的。便也有些烟火气从外头烟囱倒灌进来,呛得皇后脸上都沾了些黑灰,捂住嘴直咳嗽。
娴贵妃瞧见了,便哼了一声走过来:“当真难为皇后了,烧不好这大灶不说,倒要吃了这烟气灰尘去。还是给我吧。好歹我从小也是亲手做过这些的。”
皇后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
坤宁宫的大灶掌勺,一向从礼仪上来说都是皇帝正妻的职责。这是满人在关外的老规矩,虽然后来多是由内务府的官员福晋来实际操作,不用皇后亲自动手的。可是这规矩终究不能假他人之手。
皇后轻哼一声:“我知道娴贵妃一向能干,可是这会子,娴贵妃还是回去坐着吧。不然待会儿皇太后的烟抽完了,便没人给点了。”
皇后轻轻扬眸,朝皇太后的方向瞟了一眼去:“哦,也对,还有舒嫔呢。舒嫔虽说也是大家闺秀,不过终究是皇太后亲自选的人,故此进宫前连点烟都是特地学过的吧?就算娴贵妃不在近旁,也自然有舒嫔伺候得皇太后妥妥帖帖的。”
娴贵妃果然面色便是一变。
娴贵妃不甘心却不得已地走回皇太后身边时,一直坐在炕梢处哄着四公主的婉兮,不由得悄然抬眸望了一眼。
不过她没望向娴贵妃去,而是望向灶台旁被烟气熏得一个劲儿低声咳嗽的皇后去。
婉兮的面上,沉静如水。
稍后福肉终于上桌,坤宁宫家宴正式开始。
各宫都上前给皇太后、皇帝、皇后祝酒,并且送上自己的贺礼。金玉琳琅,灼人眼目。
婉兮上前,亦展开自己的贺礼。
二卷358、素经(1更)
婉兮的年礼刚打开时,先是露出外头的剔红雕漆的小盒子,模样儿看上去也是精致。各宫便都欣喜收下,待得打开了看,便各自面上都有些意味。
只因为那看似还算值不少银子的剔红雕漆盒子里盛着的,就是一摞树叶。
树叶上,是婉兮抄的《心经》。
对各宫的神情,婉兮自不意外,含笑垂首道:“这一番陪皇上巡幸五台山,众位姐妹多有未能随扈而行的,我便一路沿途拾起五台山上落叶,学着皇上在菩萨顶为文殊菩萨敬御笔亲书的《心经》的模样,便给各位姐妹也都抄录了一份。”
“树叶虽然简陋,只是最早的佛经亦是贝叶经,便也是抄录在树叶上的。愿以我丹心赤诚,能令宫中众位姐妹也都能仰承佛光。”
婉兮说着,妙目一转,含笑望住皇后:“不瞒各位姐妹,我这回抄经所用的毛笔和墨锭,还是皇后当年曾赐予我的。这些年我都舍不得用,这便借花献佛吧。”
皇后听得如此,便笑了:“令嫔你有心了。七阿哥一定甚爱令姨娘这份心意,待得回宫去,我便亲自念给他听。”
娴贵妃在下头便翻了个白眼儿,“生怕旁人忘了她儿子是生于佛诞之日一般!”
婉兮便也含笑垂首:“皇上将御笔亲书的《心经》奉于菩萨顶上,若皇后主子也能不弃,能将此一份树叶经奉于小佛堂香案前,妾身便也心满意足了。”
皇后便笑:“自然应当。这都是佛家之物,不奉在佛堂之中,又岂有宿便放置,使之蒙尘的道理呢?”
婉兮献完了礼,便静静退回炕上去,依旧拢着四公主玩儿。
纯贵妃今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四公主倒是没那样亲密,反倒是只抱着六阿哥永瑢,与坐在身边的三阿哥永璋说话。也是,这样的天家家宴,健全齐整的皇子,是比公主更要紧。
而黄太后那边,则只抱着七阿哥永琮。嫡子元孙的地位,叫座下一众的皇孙全都相形失色。
可是旁人倒也罢了,终究还有自己的额娘在身边,婉兮远远瞧着坐在皇帝身旁的大阿哥永璜,便有些凄楚了。
反倒是坐在他身旁的和敬公主,因是嫡长公主的缘故,便是偶尔与他说话,也都是满脸的矜傲之色。
婉兮回头问语琴:“怎没见大阿哥的福晋来?”
语琴倒被问得一愣,随即便也笑了:“哎哟,真的,我都忘了大阿哥不过是比你小一岁的,此时已是成婚的人了。”
陈贵人怡然一笑:“何止是成了婚的人?如今更是当了阿玛的人了。”
婉兮便也有些意外:“大阿哥的福晋已是有喜了?故此今儿这才没来?”
陈贵人点头微笑:“可不,皇上今年都要当玛法了。”
婉兮忍不住悄悄抬眸去看皇帝……
咳咳,都当玛父的人了,晚上还用那么些花样儿折腾她……这算得上是“为老不尊”了吧?
在座都是皇帝的后宫,婉兮说到这个事儿脸红,其实语琴和陈贵人谁不是也垂首而笑呢。
皇帝陪着坐在皇太后身边,正与皇太后说话,却也感知到了婉兮的目光,远远朝她瞥来一眼。
仿佛猜着她想坏事儿呢,便轻轻瞪了她一记。
二卷359、炸膛(2更)
皇后亲自煮的第一轮福肉是敬神所用。皇后亲自带人将福肉送到西边炕上,正在往神案上摆,忽然听得“砰”的一声响动。
整个坤宁宫里的众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皇帝亲自扬声问:“怎么了?”
坤宁宫的太监急忙上前跪奏:“回皇上,是……炉子炸膛,崩飞了炉箅子和炉圈子。”
皇帝便也是一怔,不由得与皇太后对了个眼神儿。
皇后闻声也急忙从西炕退回来,撩袍便跪倒在皇太后与皇帝面前:“……是妾身不周。妾身这便重新准备炉灶,重煮福肉。”
“倒是怎么了?”语琴终究是江南汉女,不知道这个缘故。
婉兮与陈贵人对了个眼神儿,便抱着四公主,低声与语琴讲说。
“这些是在旗人在关外的老规矩,主灶祭神的都是正室专有的权利,便宛如汉家的皇后亲蚕礼一般。方才那一声响动是炉膛炸膛了,在关外被认为是不吉利的,是灶神和上天对这个主妇的言行不满。”
婉兮眼中幽光一闪:“大清皇室进关已经百年,许多关外的老礼儿便是许多满洲世家都记不得了。不过看样子,皇上、皇太后和皇后,心下却还都是清楚了。”
语琴便忍不住笑了:“原来如此!怪不得皇后怕成这个模样!皇后失德,神明都要见罪了!”
婉兮含笑不语,只回头朝立在远处的毛团儿悄悄眨了眨眼。
那边厢,皇太后的一腔兴致都没了,径自起身,亲自到西墙的神位前去跪倒请罪。
皇后更智能伏地不敢抬头:“……皇太后,皇上,妾身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在后宫中不敢有半点失矩之处,绝不至失德。”
一众嫔妃在下头窃窃私语一番,便也都闹明白这是怎么了,不由得都朝皇后望过来。
这种压力,不啻于上天不降雨时,皇帝所感受到的那般沉重。
满殿内的人,没人敢起身为皇后说话。终是和敬公主再也看不过去,也起身跪倒:“儿臣启皇太后、皇阿玛,依儿臣来看,这不过是个误会。这大过年的,满宫都在放炮仗。尤其皇阿玛所到之处,必定是炮仗随行……坤宁宫外头又立着大烟囱,说不定便有炮仗飞起崩进烟囱里,顺着烟道滑进炉膛里。炮仗里的硫黄和硝石这便炸开罢了。”
“无关乎上天,只是炮仗的巧合罢了!这样大过年的,儿臣伏祈皇太后和皇阿玛不要错怪了皇额涅去!”
和敬公主今年已是十六岁,皇帝已是下旨,便于这一年将要下嫁。故此皇帝这一回并未将和敬的话当做小儿言语,而是认真思量了片刻,轻轻点头。
“和敬,你说得倒也有理。虽说这坤宁宫外的烟囱高过殿顶,轻易没炮仗能飞的进来;但是总归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皇帝眯眼打量皇后:“和敬替你求情,说的也是有理。只是这大过年的,朕也不想再细细追究下去。总归不管是炮仗,还是什么,皇后的心下最是明白。”
“不如这样,还是待得众人散去,皇后独自跪在这里,单独与神明言说吧。若是误会,神明自然平息;若不是误会……神明自有决断。”
二卷360、长子(3更)
坤宁宫原代表皇后,虽然从先帝雍正爷起,坤宁宫便不再是皇后的寝宫,可是坤宁宫里却也因摆设了皇后主理的祭神仪礼,这里便依旧代表着中宫。
更何况“坤宁”二字啊。
这大过年的,皇后却在坤宁宫遭遇了这档子事儿,一众后宫心下都是各有感受。便如娴贵妃,当场便已忍不住了笑意。
只是在此处,谁敢笑出来呢?不过都脚步匆匆而去,便是想乐,也都得躲回自己宫里去乐吧。
婉兮将四公主还给纯贵妃,一路恭送了高位的嫔妃走。
正准备也上自己的暖轿呢,却见前头急急走过一个人来,远远便打千儿请安。
婉兮便也停住了脚步,略有些意外。
“大阿哥?切勿多礼,快快请起。”
正是大阿哥永璜。
因大阿哥的年岁只比婉兮小一岁,故此婉兮进宫的时候,十三岁的永璜早就到紫禁城东南角的阿哥所区域去住了,寻常不能进后宫,便与婉兮也没怎么见过。
大阿哥的额娘便是与慧贤皇贵妃用追封的哲悯皇贵妃。哲悯皇贵妃虽与皇后一样都出于富察氏,但是并非同宗同祖,故此大阿哥与皇后也并不亲近。既是与皇后都不亲近,那便与后宫里其他主位,也并不太亲近。
故此今儿这么特地来给婉兮行礼请安,婉兮也觉意外。
大阿哥含笑上前:“儿臣给令姨娘请安。因这些年进后宫的机会少,便连令姨娘进封嫔位都未能亲自道贺……”
婉兮便笑了:“大阿哥不必介怀。这都是宫里的规矩,我自然明白的。”
婉兮顾着宫里的规矩,特此半侧了身,不与大阿哥正面相视、说话。献春和毛团儿也都是懂事儿的,一边一个格在了两人的中间。
这便是有人出来撞见了,也是不打紧的。
大阿哥含笑点头:“不瞒令姨娘,儿臣此来请安,一来是拜年,略尽儿臣孝心。”
比自己小一岁的“大儿子”来表“孝心”,婉兮不由得有些脸红。
大阿哥却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儿臣实则还想向令姨娘讨一份压岁礼。”
婉兮微微扬眸,随即便也笑了:“我明白了,大阿哥这份儿礼是替即将出世的小阿哥讨的吧?那我自然是乐意之至的。”
婉兮说着便伸手跟献春要荷包。
大阿哥却含笑道:“不敢劳动令姨娘破费,只是儿臣今儿看着令姨娘一直抱着四妹妹,而四妹妹的手里始终捉住一个小玩意儿不放。儿臣瞧着那小玩意儿十分逼真可爱,定然是小孩子心爱之物。”
“儿臣私下打听了,才知道那是令姨娘亲手给四妹妹做的小狮子。儿臣十分喜欢,便厚颜想向令姨娘也讨一个来。等孩儿出世之后,相信儿臣的孩儿,亦定会十分喜欢。”
婉兮便也笑了:“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
婉兮红着脸看了献春一眼:“实则不瞒大阿哥,我今儿没见福晋跟着一同来,这才知道是福晋是有喜了。我本来还在想该送个什么给小阿哥庆生……我手笨,其实给四公主做的那个都不像个狮子模样了,便也没好意思想给小阿哥做一个。”
“正在犯愁呢,难得大阿哥不嫌弃。那我自然是正中下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