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330、弃守(4更)
从前的每一回,只要同时面对皇后和娴贵妃的时候,婉兮都会选择站在皇后一边,帮皇后共同对抗娴贵妃。
甚至许多时候,婉兮也是明白,皇后是故意拿她当枪使,故意用话来挑起她与娴贵妃之间的战火……便如那么多年前,皇后曾经对慧贤皇贵妃高云思做过的那样。
可是那些回,婉兮却还都是忍了。总归皇后终究曾经是自己的主子,况且还有九爷的情分在。此外娴贵妃也一向是在她面前言语放肆,她也容不得娴贵妃那样小人得志的嘴脸。
可是这一回,婉兮却已经再没了那份儿心力。
婉兮瞟着娴贵妃,便也颔首:“娴贵妃说得对,是我笨,学不会主子娘娘那般精明。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后的手段,也只有正宫娘娘才可使得;若咱们人人都学会了,那这宫里便不是一个皇后娘娘,咱们每个人都可以当皇后了。”
娴贵妃先眯了眯眼,仔细分辨了一下婉兮话里有没有刺儿她的成分,不过却也来不及细思,便先循着婉兮最后那半句话而笑了。
“可不!谁说这宫里,皇后只能由一个人当?要我说啊,这后宫里,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皇后。”
娴贵妃说着走到皇后面前,借福身请安的当儿,压低了声音说道:“主子娘娘,你祈祷自己千万别落人把柄。否则,咱们大清的后宫里也不是没有出过废后的。只要有过废后的先例,那咱们皇上就也一样能这样办。”
“主子娘娘……这个后宫里,所有人都在盯着你呢。就算一个人看不出你的错处,那么三个、五个、十个,终究有人看得出你的错处来!尤其是我,我更会两只眼紧紧盯着你去!你最好回去便到佛前烧香,祈祷你别叫我又给瞧出甚么来。”
娴贵妃说着得意一笑:“还有你的七阿哥,佛诞之日降世的至尊至贵的皇子,你以为有了他,你便高枕无虞了去?”
“主子娘娘别忘了,就算嫡子,也不是一定能承继大统的……主子娘娘别忘了康熙朝的太子两立两废,同样的元后的嫡子,也一样最终落得个终身圈禁、抑郁而亡!”
“而咱们皇上,更是时时、事事皆以康熙爷为榜样,故此谁敢说你的七阿哥,将来就是必定的储君呢,嗯?”
皇后面色狠狠一白:“娴贵妃,你此时此地竟然对本宫说这样的话,你当真是僭越了!”
娴贵妃耸耸肩:“嫌我僭越?那去向皇上告我一状啊。总归现在皇上在这儿,你就算是皇后,可也没权力叫我禁足了吧?总归这会子,都得是皇上说了算!”
皇后轻轻眯起眼来:“此时是嘉妃母子生死挣扎的当儿,我又怎么会与你计较!现下皇上忧心皇嗣,我便忍你这一回。不过我倒要提醒你,这回嘉妃若是生下的是位皇子……那她就也要晋为贵妃了。”
皇后也不退反进,朝娴贵妃又迈近了一步。
两人中间几乎只隔着一拳的距离。
娴贵妃也是微微一惊,下意识退后几步。
二卷331、挑拨(5更)
皇后微微一笑:“娴贵妃,别光顾只向前盯着我一个。此时不如看看你左右吧。早已有了个纯贵妃,如果再多一个嘉贵妃……你说就算我的皇后之位不保,就一定能轮到你么?”
“她们一个是汉女,一个是高丽包衣,都是你一向都不待见的。从潜邸到宫里,这么多年,你也没少了明着暗着欺负她们去……她们两个,每一个都是活着的高云思啊!一个贵妃高云思死了,两个育有皇子的贵妃却一左一右夹在了你身边!”
“你说,若是你们三个人都成为皇后的后备人选,是谁会肯跟你联手对付另一个;还是根本是人家两个出身更近的联起手来,一起先跟你报了旧日的仇怨去?”
娴贵妃面上陡然变色。
皇后低低一笑,抬眸又瞟向婉兮去。
“不光你左右,你别忘了,你后头还有一个后起之秀呢!俗话说,后来者居上,令嫔短短一年之内就能从一个官女子晋为三嫔之首,而且不是凭的孩子!她有多得宠,你我心里都有数儿。就凭她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你难道没想过,总有一天她才是你最强劲的对手么?”
娴贵妃倏然回眸。
婉兮离着远,不过也一直都在打量这皇后与娴贵妃两人。
只是她们两个距离太近,在这景仁宫里因忌惮着人多、皇上也在,故此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叫婉兮也听不见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只能从她们两个面上的神色来猜测。
两个都是面上浅浅含笑,可是眼睛里的光却恨不得一口吞噬了对方似的。
不过幸好此时这景仁宫里,不是只有皇后和娴贵妃才是最要紧的,那寝殿里不断传出的惨叫声,更加揪着人心疼。
婉兮便一点点收回了注意力,只朝寝殿望着。
语琴便悄然走上来,“我来迟了。也刚听说,是蜂子的故事……”
婉兮便点了点头:“总归我已经不意外了。姐姐呢?”
语琴便也冷哼一声:“从她送给我那把琴,故意把我推出来跟你争宠开始,我就已经不意外了。”
语琴轻声一叹:“嘉妃真是可怜,方才还听御医嘀咕,说嘉妃被蜂子咬得太多,已经因为蜂毒而昏过去好几回了。你知道这会子,若是当娘的没有了知觉,那孩子便可能在胎里憋死了。”
“就算嘉妃也是个刚烈的性子,好几回都是硬生生自己再醒过来。可是再这么折腾下去,就算胎儿不死,也会因为喘不上气来而憋坏了。”
语琴四下望了一眼,凑到婉兮耳边低低说:“你要明白,胎儿若是憋坏了,即便生下来,也可能是个傻子。”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这法子好毒,就算不用直接碰到皇嗣,可是只用这样缺氧的法子,已经足够害了那孩子去……却还不留破绽。
这时候寝殿门口光影一闪,是皇帝疾步走出来。
皇帝大步流星,皇后和娴贵妃来不及立即分开,可是皇帝看都没看她们两个一眼,径直上前握住婉兮的手。
二卷332、救人(6更)
不用皇帝开口,婉兮便已会意点头:“皇上,我想我能帮得上忙!”
皇帝眼中幽光一闪:“你……”
婉兮便摇头而笑:“皇上别为我担心。这会子皇嗣最要紧。”
皇帝便也不再犹豫,握着婉兮的小手,将她带上台阶去。
与皇后擦肩而过的刹那,婉兮便也不由得向皇后扫过去一眼。
果然,皇后正死死盯着皇上握住她的那只手。
婉兮便淡淡别开头去。
不管怎样,这会子她反倒感谢有人是用了蜂子的法子来害人,好歹这个法子她还能额帮得上点忙;若是用了旁的法子,她还不能替皇上分忧了呢。
婉兮随皇帝进了寝殿,皇帝低声解释:“蜂子咬原不是大事,只是她这会子临盆,便许多法子都不敢使。太医院备了蛇药来,可是这会子总怕再毒上加毒……”
婉兮点头:“奴才不懂别的,不过被蜂子咬亦算有经验了。况且奴才自己也是女子,即便花房的人兴许比奴才更有经验,可他们都是男子,还是奴才的法子能更切身些。”
皇帝点头:“我也是此意。”
婉兮便静静仰头:“皇上,叫奴才来支配人手。”
皇帝点头,吩咐道:“这一刻起,这寝殿内人等,皆听你令主子吩咐!”
众人要行礼请安,婉兮一摆手:“此时人命最要紧,一干繁文缛节便都省却了吧。”
婉兮说着叫水上的妈妈:“烧水,将胰子放进去煮,煮好的胰子水快些送进来!”
水上的妈妈去了,婉兮又看向那守月的大夫:“手边可备着拔罐的用具去?若没有,速速叫人去取!”
那大夫一怔,虽然点头,却也还是赶紧跪下:“令主子的意思,微臣明白,应当是用拔罐的法子,将伤口里的蜂毒给吸出来,不叫它们深行入血。”
婉兮点头:“有何不妥当么?”
那大夫忙答:“……令主子的法子没错,只是令主子忘了此时嘉妃娘娘正在临盆,若用了拔罐,那拔罐的力道可能引起宫缩。”
“况嘉妃娘娘身上有这数十处的咬伤,便要用上数十个的罐子去,一起使力的话……怕反倒导致宫缩异常,更伤了皇嗣去。”
婉兮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婉兮扭头望门外:“顺姬、英姬!”
两个贴身女子赶紧进来跪倒。
婉兮点头:“去用烈酒漱口,随后进来,替你主子将伤口里的蜂毒都给裹出来!”
顺姬和英姬下意识一怔,对视了一眼。
婉兮微微一眯眼:“怎么,你们没叫蜂子咬过?”
顺姬和英姬便都一点头。
“那算了,你们出去吧。”婉兮自己一扭头掀帘子便朝里走。
皇帝黑瞳一深,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傻丫头……那有几十个!”
婉兮眨眼一笑:“我知道。可是这屋子里受过蜂毒,不再怕一不下心将蜂毒咽下肚子里的,怕也只有我一个。皇上放心,我定尽力而为就是。”
皇帝轻叹一声:“谁说只有你一个?”
婉兮心下微微一震,忙摔开手去:“皇上——万万不可!”
二卷333、初心(7更)
这屋子里,能方便见这会子的嘉妃,更可以直接上嘴,又本身不再怕蜂毒的,除了婉兮之外,也就还有一个皇帝了。
可是婉兮如何能放心?
皇帝倒是轻哼一笑:“那是爷其他的妃子,是她的孩子……你都肯如此。爷为了自己的妃子、自己的孩子,又有何可推脱的?”
皇帝上前,指尖穿入婉兮指缝去,与婉兮十指相握。
却垂首,淘气眨眼:“……不过你别说出来,不能叫他们听见。否则这满院子的人都得跪下拦着爷。甚至,皇太后都得给惊动来。”
婉兮都要跪下了:“可是……爷,奴才也得跪下拦着您!”
皇帝轻叹一声,蹲下,握住婉兮的手,清眸定定凝望住婉兮。
“天子身背天命,行事必定要以天下为先念,不可为私己之事而鲁莽……可是,你怎忘了,在你眼前的我,是天子么?”
婉兮倏然领悟,眼圈儿已是红了。
皇帝这便含笑点头:“爷这会子只想做一个男人、一个阿玛该做的事。”
婉兮便也毅然点头:“爷,好样的!”
她悄然回眸看向周遭,压低声音道:“我会替爷遮掩着,只说是我一个人在吸罢了。”
皇帝这才欢喜而笑,攥紧她的小手:“走,事不宜迟!”
一挑门帘子,便是一股子血腥味儿直冲脑门儿而来。
嘉妃因为不断昏厥,从半夜到这会子,折腾了几个时辰,血没少流,可是孩子还是没生下来。
婉兮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站在门口已是有些要晕了。
皇帝伸手过来攥住她小手,低声道:“你若不行,便只站在一旁替我打掩护便罢。我来。”
婉兮大口吸气,却坚定地摇头:“不,我能行。”
两人一左一右到了嘉妃身边。
这会子嘉妃又昏死了过去。
情势已经容不得婉兮再犹豫,她俯身过去便上了嘴。
只是……道理与拔罐一样,她也是不敢用足了力气去吸,生怕反倒引起嘉妃宫缩的异常。
吸了一会子,一来是伤口数量太多,二来……婉兮还是不放心力道。
她便稍停下来,跟皇帝低声道:“劲儿使多了,我有些头晕。先到外头缓口气。”
皇帝便也点头。
婉兮疾步匆匆出了暖阁,便走向那守月大夫去:“给我把刀,用火烧过的。”
那守月大夫吓了一跳,“令主子……?产房里规矩严,令主子若是拿利刃进去,那,那不吉利啊!”
婉兮瞪他一眼:“给我!”
守月大夫不得已,还是从褡裢里取出一柄提前用火烧过的刀子交到婉兮手里。
婉兮左右看看,一扭头便进了对面的暖阁,回手将隔扇门给关上。
若还有什么法子能帮嘉妃迅速解了毒去,又不用往外加劲儿硬吸的,只剩她当年的那个“偏方”了。
这会子容不得多想,不过拼却一切,尽力一试罢了。
总归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皇嗣在他额娘的肚子里活活被憋死。
婉兮深吸一口气,挑开衣袖,找着了自己原来的那个伤口去。
那个疤痕还在。她想好了还从那个疤切进去,这样就算将来皇上也未必能发现。
二卷334、如火(8更)
尽管距离上回切下去,已是过了六年。她也已经从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长成了如今二十岁的大姑娘。
可是说真的……要这么一刀切下去,却也同样还是胆儿突的。
这种自伤的勇气,原来并不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增多;反倒是人年岁越大,越想保护自己,越爱偷生了。
她再抬眼看一眼窗外的天际。
盛夏七月的阳光,盛烈如火撄。
这样大的太阳,宛如生命一样绚丽热烈,故此怎么都不该叫一个孩子胎死腹中。更何况今儿是七月十五,民间的鬼节啊……便不能叫皇上的孩子被这样收走了!
婉兮心下涌起如阳光般灿盛的勇气,刀刃一矮,便照着那老伤口就切了下去—偿—
最后切下去那瞬间,婉兮还是闭上了眼的。
她屏住呼吸,等待疼痛的漫漫浮生。
可是——嗯?
等待的痛感没有生起来,反倒是握刀的手腕被掐住了。
婉兮心下一颤,急忙睁眼忘了过去。
却见皇帝一脸微寒,立在她面前!
其实不该意外是他,可是婉兮还是给吓得低低一脚,甚至险些原地蹦起来。
还不是因为就算明知道是他,却也事实上最怕是他来啊!
她不想叫他知道,便如当年的那一回一样,只想悄没声儿地做了她应当做的事儿去——知道他一定会拦着。
“皇上……您怎么来了?”
婉兮心虚后退,向后扯着手。
皇帝却紧握住不松开,一双黑瞳里漾起她不敢辨认的情愫。那情愫里有责怪,有懊恼,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心疼。
其实她不想要他这样的……她这样做并不想叫他知道,甚至不想叫嘉妃知道。
她这样做不是为了要让皇上对她更好,也不是要叫嘉妃对她感恩戴德——她其实是为了自己的良心。
此时此刻既然赶上这件事儿了,她若不这样尽力而为,便会觉得难受。若是将来回忆起来,也一定会后悔。
人这辈子在这世上,不管怎么活着,也不管要跟人怎么争斗,可是总归不能失去了一样,那就是自己的良心。
人若无心,便不是人了。只是躯壳,是行尸走肉罢了。
皇帝平复下心虚,轻哼一声:“就知道你又来干这个来了!六年过去,还是那副心眼儿,竟没有半点长进!”
他是心疼到了极处,才会张口却是骂她。
她懂,只是不服气。
她便垂首做了个鬼脸,嘀咕道:“……就不长进。”
在这方面,她宁肯抱残守缺,也不要学成那样的“完美”。
她使劲挣脱着手:“爷……便松了手吧。好歹叫我试试。这会子嘉妃母子正是最为难的时候,我出一点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皇帝却伸手一把攥住她手腕,另外一只手径直从她手里将那刀刃给夺了过去。
婉兮急了,一跺脚:“爷!都这会子了,还想那么多作甚!”
皇帝却没理她,而是自己走到那瓷碗前,手腕一翻,刀刃随之一转,竟然切在了他自己手臂上!
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入那备好的瓷碗里,婉兮已是捂住嘴,忍不住地低声叫了出来!
---题外话---明天见~~九儿没无原则救别的女人的命哈,她救的是孩子。也只有在临盆的时候,才会这样尽力而为。这是一个女人都应该有的良心。女人看见小猫小狗还要怜惜,更何况是一个孩子啊。要斗,妈妈们斗,别动孩子。否则什么理由都说不过去。
二卷335、和血(1更)
那血一滴一滴落下。
皇上拦着她,不准她用自己的血来救人,可是他却竟然割伤了他自己!
他是天子啊,他如何可以如此!
婉兮下意识想扑过去替他按住伤口。
他却长着身高臂长,伸手将她一把给推住,任凭他的血一滴滴继续从伤口里落出来。
婉兮的泪便也止不住了,与他的血用相同的速度滴落。
“爷……你何苦如此?您忘了,您自己是万金之躯,怎容如此啊!”
“万金之躯又如何?况且爷早说过八百遍了,在你面前并非天子。”他却轻哼一声:“若非要刺血方能救人,爷便怎么都不能由得你去做!若说被蜂子咬过了的血便当真能治这蜂毒的话,那爷一样曾被咬过,爷的血便也同样有了这样的效用去。总归,不准你再伤了自己!”
他一只手坚定挡着她,那割伤的手臂又作扭转,让血能不凝固,更顺利滴落下来。他半侧了身,用他自己的身子遮住那滴血的情景,一双黑瞳坚定望住她。
“当年爷是刚遇见你,还猜不透你的小心眼儿,故此那回才叫你有机会去用了你那个‘偏方’,伤了你自己去。为了你手臂上那条疤,爷心下难过了好些日子去,恨自己那会子没事先看出你的主意去,没来得及拦住你……”
“而如今,爷若还能被你给唬着,还要眼睁睁看着你在爷眼前儿伤着自己的话,那爷就枉作了你这多年的男人去。”
婉兮何尝不明白,他是跟着她进来,看见她又要刺血,这才割伤他自己……故此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嘉妃母子,反倒是为了她。
他只是不想让她再伤了她自己……
婉兮一声哽咽:“可是!四爷终究还是皇上……”
他却还是坚定地将她拦住:“没有可是。这件事若需要有人做,便怎么都是爷自己来,绝不准再叫你做。”
婉兮的泪珠儿一颗颗地也爬满了他的手背。
既然已经如此,她便定下心神来,将头从他臂下绕过去,偷看着了那瓷碗。
血已是不少了。
她便忙道:“不需甚多!我上回是拙了,还想混着棒子面儿给爷吃下去,可是我后来想,吃进肚子里去那多慢啊。这回咱们试试将血直接涂在伤口上,兴许能帮着解毒。”
皇帝的血被端进去了,婉兮手边没有什么包扎的,只是暂时用了帕子将他的手臂勒住。
待得看着那守月姥姥将血碗给端进去,婉兮便忙回身去叫那守月大夫:“御医给些止血的药粉来。”
之前那守月姥姥问那血是来处,婉兮只说是她自己的,不叫人知道是皇上割伤了自己。婉兮随后拿了药粉进暖阁,关了门亲手替皇帝上药。
虽最终割伤的不是她,可是她却泪落得比自己受伤了还凶。一边给他上药,她的眼泪便也一起落下。她生怕给落在伤口上,再把药粉给糊了。
皇帝扬头瞧着她,倒笑了:“就算滴上也不怕。你那眼泪是咸的,还能帮爷清理这伤口。”
婉兮抽着鼻子使劲地笑笑:“有天子之血护佑,皇上的血脉必定安康。”
二卷336、鬼胎(2更)
不知是不是婉兮和皇帝的用心感动了上天,终于,对面的暖阁里终于传出一声高亢的哭声。
孩子生下来了!
婉兮掏出荷包里的掐丝珐琅小西洋表看了一下,正是午时。
从昨晚半夜,到这午时,嘉妃母子已是在鬼门关前挣扎了五六个时辰。
外头由守月姥姥来禀报:“奴才给皇上道喜了!嘉主子生了个皇阿哥下来。如今母子均安,这当真是上天赐福了!”
皇帝便也一笑,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将婉兮按着坐下来。
婉兮这会子才知道,她经历了前头的惊吓和疲惫,这会子竟然全身都在抖。
皇帝弓腰在她面颊上“叭”起亲了个响的,两只手摩挲她面颊:“你乖乖在这儿坐着歇息一会子。爷去瞧瞧,很快就回来。”
婉兮心下悄声诵了声“阿弥陀佛”,抬眼望窗外天际,正是午时,阳光是这一天之中最盛之时。
虽然是七月十五,虽然是鬼节,可是小阿哥还是庆幸生在了这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辰。若是这会子还生不出来,或者干脆是生在阴气最盛的子时或者夜晚里;或者孩子生下来,嘉妃却没能保下来的话……那这孩子还指不定要一生下来就要背负上什么恶名去呢。
消息也传到院子里来,皇后自然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听说生下的是位皇子,且母子平安,皇后便不由得扬了扬眉,“哦?那当真是可喜可贺了。嘉妃可真是福气深重。”
皇后说着话,目光不由得飘向念春去。
皇后身旁的挽春,不由得勾了勾唇角,无声一笑。
念春近来风头太盛,在皇后主子跟前,已经隐隐有要与她齐平去了的趋势。这回的事办得更是得力,眼见就要成功了,连蜂子都给调动了……只可惜啊,就差那么一步,却功败垂成。
那姥姥自然不知道皇后这话是何意,倒还凑趣儿道:“可不,嘉主子和八阿哥这回的福气哟,当真是太深了。这要是换了旁人,别说母子均安,便是想保下一个来都难。”
“不过这也兴许是托了皇上和令主子的福气。刚刚那会子手忙脚乱,御医都没了好法子,多亏令主子在,又有经验,这才叫奴才们都稳定下来。令主子更是用了自己的血……这才叫嘉主子和八阿哥化险为夷吧。”
皇后缓缓眯起了眼:“哦?用了她的血去?”
皇后目光一转,又瞟了念春一眼。
念春面色微微发白,却见那姥姥走了之后,才垂首走过来,低声道:“……奴才也没想到,这回原本安排得好好的,竟然又是被令嫔给搅了!不过主子也别担心,奴才的法子也并非只有蜂子,里头也早备着人呢。”
“只不过奴才想着此事干系重大,故此起初没敢直接叫里头的人动手,怕担了怀疑去。不过嘉妃折腾了这么多个时辰才生下来,那这一会子就算那皇子有点什么,旁人也不会想到人的缘故去了。”
皇后叹息一声:“原本这个日子多好啊,或者是那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正好应和‘鬼门大开’的故事,叫嘉妃落个‘人怀鬼胎’的罪名去。”
二卷337、阴阳(3更)
“或者就算八阿哥自己生下来,嘉妃自己去了也好……那这生在鬼节里的孩子,便一下生就克死了生母,这孩子的福分便也在一下生的这一刻,便也用尽了。便是将来有幸能长大成人,没了额娘的扶持,也没有了福气,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皇后眯眼瞟住念春:“念春啊,你可知道你这主意出的有多好,原本有多么叫本宫惊艳。本宫当真要对你刮目相看,觉着你真是长大了,正正经经到了可用的时候儿。”
皇后说着捉过念春的手来:“……你应该知道的,本宫身边没了素春和引春以后,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好不容易等你也长大了,得用了,本宫为了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有多久。”
念春眸中已是含泪:“主子安心,这件事既然是奴才替主子筹划,便必定要办得妥妥当当。虽然没想到又是令嫔蹦出来搅局,但是奴才也绝不准叫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
念春又望一眼殿内:“主子先别急,好歹再等一两日的消息。奴才相信,好消息不怕晚,迟早会来。”
过了午时,各宫也都跟着熬了一个上午,都倦了。既然等来了母子均安的消息,这会子又不方便入内探望,这便由皇后带领,各自都散了。
虽说是盛夏易困,可是皇后回到西苑自己的寝宫,却仍旧毫无睡意。
念春也不敢怠慢,回来之后便又出去打听消息。
大约黄昏时分,西苑的北、中、南三个海子里的灯都已亮了起来。正是要送河灯的时候儿了,念春便也回来了。
立在那远远近近、阴阴阳阳的灯影里,念春福身一礼含笑道:“奴才启主子,好消息来了。”
皇后精神一震,忙坐直了问:“是何消息?”
念春躬身道:“因为八阿哥在娘胎里折腾得太久,故此分娩的时候儿反倒没劲儿了,结果生的那一刻,胎位不正,不是头先出来的,而是脚先出来的。”
“而那一会子眼见着嘉主子和八阿哥都已经没劲儿了,守月姥姥怕八阿哥的脑袋被夹住而断了气,这便不得已抓着八阿哥的小脚丫往下拽……为报母子均安,那一刻当真也顾不得什么了。”
皇后柳眉微微一扬:“那孩子的脚,落下了毛病去?”
念春垂首静静点头:“正是。如无意外,八阿哥长大了,应该‘走路不平’。”
皇后终于笑了,坐在那远远近近的灯火里、坐在那沟通了阴界和阳间的明灭里,舒心地笑了。
生于鬼节的孩子,天生便不吉利。这若再加上腿脚不利索,任谁会喜欢了去?
纵然是个皇子,又还能如何?
这样的孩子,合该生来就是与她的七阿哥做阴阳对照的。一个生在佛诞,助皇上天降甘霖;一个生在鬼节,天生磕磕绊绊!
“如此,我倒希望八阿哥能长命百岁。”皇后含笑点头:“去,便给嘉妃和八阿哥备份儿厚礼。我希望八阿哥能稳稳当当地活下来,以后咱们七阿哥走到哪儿,都叫他在一边儿陪着!”
二卷338、撇下(4更)
看见皇后终于笑了,念春这也才悄然松了口气,便也垂首微笑了。
皇后缓缓敛起了笑,眯起眼问:“……守月姥姥扯了脚丫的事,是她自己跟皇上禀报了,还是,唯有你知道?”
念春回道:“这话那守月姥姥又如何敢对皇上说呢?否则自己和家人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总归八阿哥脚上的毛病,那姥姥自然做得妥妥当当的,务必在刚下生的时候是瞧不出来的,总归小孩子这会子的腿脚原本也都是软的,立不起来,也走不了。”
皇后轻勾唇角:“看不出来?那倒可惜了。撄”
念春眸子便一转:“……若主子希望是能看出来的,倒也不难。小孩子这会子虽不会站也不会走,但是总会打挺。这一打挺,必定是腿脚使力的,这便能瞧得出来那腿脚是不是两个一样儿的了。”
皇后便笑了:“当真难为你这孩子了。你还没嫁人呢,更没生养过,可是这会子却连小孩子打挺也都知晓了,可见你办这件差事费了多少心思去。偿”
念春便忙福身:“奴才是主子一手教导成就,替主子办事,自然要拼尽自己全部力气去。”
皇后轻叹一声:“好孩子。本宫必定不亏待了你去。”
皇后次日一早便下旨,叫挽春尽心去忙手里几件还没忙完的差事,便将为皇后守夜等最为近便的差事,都交给念春。
虽然皇后没有明白说,可是长春宫上下却也都懂了,皇后主子这等于是将念春提到了排位第一的位子上,挽春倒降下去了。
九月时,皇帝奉皇太后大驾,拜谒先帝雍正的泰陵,顺路巡幸五台山。
因傅恒曾为山西巡抚,故此行由傅恒随扈安排。
后宫里,皇帝只带了纯贵妃、婉兮、舒嫔三人。
消息传到长春宫,皇后坐在炕边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念春默默望着,便轻轻走上前来,静静道:“主子也不必伤心。总归七阿哥还小,皇上也是叫主子留在宫里,一来坐镇六宫,二来也方便照料七阿哥。”
皇后淡淡笑笑:“你这样说自然对,本宫知道就算本宫去问皇上,皇上也会这样说。”
皇后疲惫抬眸,“只是……自皇上登基以来,历次出巡,本宫都陪在皇上身边。更何况这一回是要拜谒先帝的泰陵,本宫身为先帝亲赐给皇上的嫡福晋,就更应该随皇上一同拜陵。正所谓‘佳儿佳妇’,才是先帝的心愿。”
“况且这回皇上也奉皇太后大驾同行,皇太后身边便也一向都由本宫伺候……可是这一回,皇上却不用本宫了。”
皇后哀哀摇头:“更何况,皇上这回要去的,是五台山啊。五台为佛家圣地,本宫的七阿哥可是降生于佛诞之日啊!就算纯贵妃编出那么个‘佛手公主’的故事来,可是本宫的七阿哥却也比她的四公主更有资格陪着皇上和皇太后一起去巡幸五台啊!”
念春垂下头来:“主子何苦不看开些?这回皇上终究也没带娴贵妃去,那主子又有何担心的呢?”
---题外话---还有~
二卷339、射影(5更)
皇后点头,竭力笑笑。
“你的意思,我懂。终究娴贵妃也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侧福晋,我若不去,她本该是最有资格陪皇上拜谒先帝的。这样想来,本宫这心下,似乎应该能轻快那么一点子。”
皇后用指尖撑着额角,轻叹一声:“本宫想,皇上要在这会子去拜谒先帝的泰陵,一定是想去告诉先帝:嫡子已经出世,大清江山有继……本宫想来,你说的也对,终究七阿哥年幼,皇上怕小孩子眼净,去谒皇陵还是太早了些。”
“奴才也做如是想。”念春淡淡道。
皇后手肘撑住炕几,轻轻闭上了眼睛:“只是皇上为何要带纯贵妃去?她那孩子生成那样儿,皇上自打那孩子生下来就再没翻过纯贵妃的牌子,我倒不明白,这回皇上这又是怎么想的。”
念春垂首细思:“奴才忖着,或许是四公主那‘佛手公主’的名号。五台山终究是佛家圣地,带着这样一个孩子去,便有向佛的诚心。”
皇后便是冷笑:“那这话便又说回来了,七阿哥是嫡皇子,岂不比她更有资格了去!”
念春一时也答不上来,倒是挽春从外头进来,冷眼瞟了念春一眼,这便道:“奴才倒是听说过几句话,倒不知主子想不想听。”
皇后便也微微眯眼:“你听说什么了?本宫自然想听。”
挽春便福了福身:“回主子,倒是听说纯贵妃在西苑里的时候儿,带着四公主到哪儿去逛,四公主手里总是抓着个小白狮子不撒手。”
“四公主那手本就惹人眼目,故此但凡见着四公主的,便没有不留意那小白狮子的。有人倒也凑趣,跟纯贵妃问起过,纯贵妃便总是得意洋洋地说,文殊菩萨就是骑着狮子的,并且手持青莲,跟她的四公主一模一样。还说这是四公主托庇于文殊菩萨呢。”
皇后便寒声一笑:“本宫明白了!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皇上可不便要带这个托庇于文殊菩萨的公主同去拜谒?!”
挽春倒轻哼一声:“纯贵妃一向爱编故事,这怕又是不知从哪儿早就听说了皇上要去五台山,这便提前编出来的!她不过是想借一切机会,试图复宠罢了!”
皇后却眯起了眼。
“皇上要去五台山的消息,便是本宫事先也未曾听说,她又从何听说了去?”
挽春被问的一愣,倒是说不出来了。
念春静静瞟着挽春,忽然出声问:“念春姐姐可曾听说那白狮子是什么模样?”
挽春翻了翻眼睛:“见过的都说那叫什么白狮子啊,顶多看上去就像个白猫。手工粗劣不说,便是那材料也是最普通的白蚕丝打毛了而已。依我看,那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白狮子,是纯贵妃自己又编故事罢了。”
念春却轻哼一声:“回主子,奴才猜着了。那白狮子必定是出于令嫔之手——这宫里能说得出那么动听的故事,却手脚一直笨拙的将狮子做成猫的,唯有她一人罢了。”
皇后便是一眯眼:“你是说……四公主这个故事,原本是令嫔帮她们编出来的?!”
二卷340、生恨(6更)
念春静静垂下头去:“奴才想来,那白狮子,一定是以攒蚕丝绒花的手法做出来的。这手法不稀奇,可是能做出四不像来的,好像这宫里的主位之中,唯有令嫔才有这样的手艺。”
皇后便也点了头:“如此说来,便必定是了。”
皇后不由得回想起七月十五那天,令嫔当着她和娴贵妃的面儿,第一回公然站到了娴贵妃那边去,第一次出言讥讽于她。
以及,皇上那心急如焚的一刻,没将站在院子里的任何嫔妃放在眼里,只是出门独独走到令嫔面前,拉起了令嫔的手……而令嫔,曾经她宫里的奴才,她一手抬举起来的丫头,竟然在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用那样冷漠的目光瞟过她去。
那一刻,那丫头是在向她示威么?
皇后忍不住地笑了:“是啊,如此当真是再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了。了不得啊,令嫔,如今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嫔位,却一手用自己的血救嘉妃母子性命,让嘉妃欠她这么大一个人情;另一手就给四公主编了这绝佳的好故事去,又将纯贵妃攥在了手掌心。接下来又当着娴贵妃的面儿,公然与本宫顶撞——如此,娴贵妃、纯贵妃、嘉妃,这三个位分仅次于本宫的主位,倒都到了她身边儿去呢。”
皇后眯眼望向窗外天际:“翅膀长硬了,开始学会反抗本宫了。”
便是有这样的一天,实则她又怎么会意外呢?当年十四岁的小丫头,未见过什么大世面,在宫里怎么唬都好唬;可是小丫头却总有长大的一天,如今虚岁已二十了,在这宫里也算见多识广了,故此想明白了当年的许多事,这便要跟她来算账了,是么?
“这后宫里的女人呢,一旦得宠,总是容易不知天高地厚。便如她这样的,自以为得了皇上几年的盛宠,这便心下也生了如娴贵妃一样的贪念,开始盘算本宫的皇后之位了吧?!”
“她也许觉着自己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故此有了与本宫叫板的本事了。可是她怎么忘了啊,即便今年,她也只是虚岁二十啊。在本宫眼里,她永远都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她那点子心思,本宫没有一样儿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皇后幽幽一笑:“想跟本宫斗?她当真忘了自己的奴才身份去!”
挽春便也道:“她也不想想,自己能凭什么去?人家娴贵妃,好歹是辉发王族的出身,又有先帝的指婚;慧贤皇贵妃的阿玛和兄弟都中用,从先帝朝起就都是前朝大员。”
“便是人家纯贵妃,纵然是汉女,曾祖也在康熙爷时当过两江巡抚,是汉臣中的名臣;嘉妃的阿玛和兄弟与慧贤皇贵妃一样,如今都得重用。”
“可是令嫔呢,要孩子没孩子,要家世没家世;便是阿玛和兄长,不过还是在内务府当个提都提不起来的小官儿。她若忘了自己的身份去,主子但凡勾一勾小指头,也够她阿玛和兄长好好儿喝一壶的了!”
二卷341、怨气(7更)
念春依旧垂着头,依旧淡淡道:“令嫔还能凭什么呢?她唯独能凭的,不过是皇上对她的心意罢了。”
“便是这一回巡幸五台山,随扈的三位主位,分工却也明确:纯贵妃自然是照顾四公主,舒嫔是伺候皇太后……唯有令嫔,才是皇上自己选来,伺候皇上自己的吧?”
皇后的心这便狠狠被刺痛。
她迭声哀然地笑:“可不?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凭借不上……她唯一能仗恃的,只是皇上的心啊!”
她目光幽幽一转:“我什么都可以不跟她计较;我甚至宁愿她如娴贵妃一样出身王族,宁愿她跟慧贤和嘉妃一样,父兄得用……或者跟纯贵妃一样能生会生,也不愿意看见她如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凭借不上,却唯独能倚仗着皇上的心!”
说来说去,这些年来她如此对待那个丫头,还不就是因为皇上的心被那个丫头给抢走了?!
她怎么能忘了,在那间佛寺暂代的行宫里,她跟皇上要嫡子的那个夜晚……皇上坐在清冷的月光下,眉眼掩在暗影里,那样幽幽地问她:是不是想要一个嫡子就够了?
她那晚为了嫡子,便什么都应了。可是她怎么可能够!
她不光要一个嫡子,她也更要皇上的心啊!便如同当年端慧太子永琏还在世的时候一样,她有嫡子,还有皇上的心!
她是正宫皇后啊,这个位子不仅仅是先帝给她的,不是宗法规矩给她的,她也要她自己在皇上的心里也同样的无人能比!
更不能是那样一个丫头……那样年轻的、出身低微的丫头!
如今嫡子再度出世,她一个心愿已了;那么她接下来最大的心愿,便是将皇上的心重新拉回来。
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
而在这会子,若有人敢与她抢,不管是谁,她都绝不放过!
嫡子承统,夫君钟爱,生为贤后,这便是她对这一生最完满的心愿。
为了这个心愿,谁敢挡在她路上,她便定要将她们一个一个给清除了去!
绝不留情。
九月下旬,婉兮陪皇帝至泰陵拜谒。
婉兮知道皇太后并不待见自己,故此一路上除了必须的请安之外,尽量远离皇太后车驾。
倒也幸好有纯贵妃和四公主陪在身边,便是去向皇太后请安,也得是一同去。皇太后这会子对纯贵妃和四公主的不满更甚些,倒并未如何为难了婉兮去。
况且好歹皇太后身边还有舒嫔伺候。舒嫔虽说与婉兮的关系还是那样不远不近着,但是好歹她并不会故意做为难了婉兮的事儿去。
不管怎样,她总记着自己的妹子终于如愿得了嫡子福康安去,故此若见皇太后要向婉兮为难,她总能从中斡旋一番。
待得大驾抵达泰陵,即将见到仙逝的夫君,婉兮以为皇太后能好歹平静些才是……可是即便她尽力躲的远远的,却也还是发现皇太后的脾气不减反增了。便是对皇帝,也有几回不留情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去。
婉兮心下不免提醒自己小心着些。最最庆幸这一路上还有四公主的陪伴。
小孩子最是天真无邪,能叫她心下松快些。
二卷343、同葬(1更)
累极而眠,婉兮枕在皇帝臂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心下终是牵挂皇帝这几日不快的缘故。
这一行是她陪他而来,无论拜谒泰陵,还是巡幸五台山,都是大事;且这一回舒嫔伺候皇太后,纯贵妃照看四公主,皇上的一应喜怒哀乐便都该由她扛着。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她便翻了个身,腻进他怀里去:“……爷,难道是因为皇太后心下不痛快,便叫爷也跟着一起不痛快了?”
他哼了声:“爷……也是有自己的心事。”
婉兮便点点头:“一定是奴才年纪还太小,听不懂皇上的心事,也更没法子帮皇上拆解了那些心事去,故此皇上这一路来,才宁肯自己憋着,也一个字儿都不与奴才说。”
皇帝这才无奈,掐了她面颊一记。
“你啊~”
婉兮这才轻笑着依偎住他:“爷还是与奴才说说吧。不是奴才想探听爷的心事,只是奴才怎么都做不到要看着爷独自一个不痛快。好歹,哪怕爷冲我都喊出来了,叫心里痛快了,奴才便也心满意足了。”
皇帝说不出话来,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在她唇上亲着。
海棠解语,她更是如此能分担他的心思。
半晌无声,皇帝自己也是在心底挣扎良久,这才幽幽道:“自大清入关以来,历代皇帝都是葬在遵化东陵,唯有先帝皇考葬入易县泰陵,远离先人。”
婉兮悄然点头,知道这会子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只是默默听着。
乾隆深吸一口气:“这便又与那些人编排了皇考的谣言不谋而合,他们都说皇考是因为篡位,才不敢与先人同葬在东陵,不敢于地下相见。”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那颗心跳得又急又乱,显是万般心绪都在强压着。
婉兮便轻声道:“……故此皇上才凡事都要效法康熙爷。这不仅是因为皇上是康熙爷一手抚养长大,也因为皇上想将朝政、将天下人心全都拉回来。便如同这帝陵一般,皇上为自己兴建的安眠之所,也是又回到遵化东陵地界上去。”
皇帝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我的陵寝好说,只是如今皇额涅年岁也大了,我便不能不为皇额涅百年之后考量。按理,皇额娘必定应当与皇考同葬。”
婉兮点头。
古来都是帝后同葬,最开始只有生前封的嫡皇后才有这个资格;后来储君的生母也有了这样的资格。能与皇帝同眠,这也被视为是后宫女子们这一生终极的心愿。
生同衾,死同穴。得后人与皇帝一同的香火祭祀。
“我奏请皇额涅心愿,看是否要在皇考身边为皇额涅留下仙位……”皇帝语声轻轻,可是他的手却紧紧抓住了婉兮,显示出了他内心的压抑和挣扎,“可是皇额涅却伤心而拒绝了。”
婉兮便是一怔:“这是何故?”
后宫里的女子,怎会拒绝这样的事?那这一生盖棺定论,又要如何?
皇帝轻轻闭上眼:“因为此时与皇考同眠的,已经有了两个女子:嫡母孝敬宪皇后,以及敦肃皇贵妃年氏。”
二卷344、心事(2更)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便也明白了答案。
先帝雍正驾崩之后,棺位左右便为嫡妻孝敬宪皇后,与敦肃皇贵妃年氏。也许根本就没在身边给皇太后留下位置……
而按着身份,皇太后为嗣皇帝生母,身份亦为皇后,自然高于敦肃皇贵妃去,理应与嫡皇后一左一右陪在先帝身边。而此时的情形,便必定要将敦肃皇贵妃的棺位挪开才行。
这些礼仪上的事,倒是次要,可是皇太后真正伤心的,自然是先帝离世的那一刻都并未事先为她留下龙山石棺位,而反倒就是叫年氏陪在他身边……那一刻的皇太后如何不明白,就算她生下了弘历,她在先帝心中的地位,也永远永远都比不上年氏去。
“既然是先帝本就不想与我同眠,那哀家又何必非要夹进他与年氏中间儿去?!”当皇帝奏请皇太后百年之后的心愿时,皇太后却是这样哀然地拒绝了。
“我何尝不明白……皇额涅并不是不想与皇考同眠,只是……皇额涅卡在自己的心事上,觉着委屈。”
婉兮垂下头来,这会子越发明白皇太后为何那样不待见慧贤皇贵妃和她。因为她们跟年氏一样,都是汉姓包衣女……
皇太后那一生的不得志,如今自然都要投射到儿子的后宫上来。
婉兮悄然忍住一声轻叹。
“其实……”皇帝心口又是起伏:“委屈的何止皇额涅一人,我来到这泰陵来,也是心酸的。”
婉兮不由得高高仰头看向他去。
他却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别看爷,只听爷说说便罢。这些话……爷从未与人说起过。”
婉兮便不做声了,乖乖依偎进他怀里去,环着他的腰,让他感受到她的体温熨帖。
“皇考生前宠爱年氏,便在子嗣之中亦最爱年氏所出的八阿哥福惠。那一年皇考命大臣制成‘古今图书集成’,得棉纸书十九部,在阿哥当中,唯独赏给了福惠一部;便是我……也只能得了稍逊一筹的竹纸书罢了。”
皇帝轻轻攥紧婉兮的手:“若不是我早早便遇见了皇祖,蒙皇祖亲自抚养,否则……若依皇考自己的心意,如今能登上大位的,倒未必是我。”
“福惠故去之后,皇考追赠为怀亲王,如今也葬在泰陵里,就在皇考身旁。这一次拜陵,皇额涅不得不面对年氏,我也不能不面对怀亲王福惠……虽则我们母子如今已经赢尽了天下,可是这一会子在皇考眼中,兴许总归还是排于人后的。”
“九儿啊……爷是天子,爷这些话便从不能与人说了去。爷唯有在你眼前是个凡人,便也敢坦率承认自己有这些不能免俗的心事……爷只说给你听听,你可不许笑话爷。”
婉兮将面颊贴在他心口,悄然地笑了。
她没说话,故意打了几声呼噜。
皇帝不由得扬眉,垂首看过去:“嗯?还真睡着了?”
婉兮闭着眼娇俏一笑:“嗯,奴才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只听见皇上的心,噗通、噗通地跳。”
皇帝不由得大笑,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那郁闷,竟解去了大半。
二卷345、钿子(3更)
拜谒泰陵那天,隆重礼乐、袅袅香火里,婉兮随着皇帝行礼,心下却也还是忍不住添上了自己的一丝心事。
这世上的人,总归阳寿有限,更长久的是地下场面的岁月。此时又在帝陵之中,便忍不住将身后之事想得更多。
便如皇太后心下的计较,即便贵为皇太后,也不能尽合心意与先帝同葬……那么她呢?以她的位分,身后也只能进嫔妃陵园,没有资格与皇上同眠的。
而皇后,却因为是元妻嫡后,当仁不让是必定要长眠在皇上身边的……
一想到这儿,她便觉心酸。
有生之日争又能争什么?一旦盖棺之后,皇后还是什么都有。而她自己呢,却要与四爷……生生分别。
若此,她便也忍不住悄然落下泪来。
皇帝却竟然还看见了,他转身走回来,隔着礼服那宽大的衣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唯有配吉服,方可戴钿子。爷第一回见你戴钿子,还是在进封嫔位的册封礼时;今儿又瞧见了,真是端庄好看,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样的场合,皇上竟与她说这个……
婉兮垂首便也忍不住微笑,那泪便也散了。
皇帝又轻轻扯了扯她指头:“这回爷就带了纯贵妃、你和舒嫔三个来。纯贵妃是皇考指给爷的,舒嫔是皇太后选的……唯有你是爷自己选的。”
“爷带你来谒陵,不是想叫你如爷和皇太后一般不痛快……爷是带你来,给皇考看看的。”
婉兮微微一怔,随即便也明白了。红了脸颊,垂下头去。
“那……奴才就再好好儿拜一个。”
皇帝含笑轻哼:“怎么着,方才不是诚心诚意拜呢?”
婉兮红了脸,却也没否认。
谁让……皇后就是先帝给皇上挑的呢!
皇帝长眉轻挑:“那还不快去?”
婉兮便原地跪倒,不怕自己头发乱了,也坚持如男子一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去。
那一刻,心中许多的事便自行串连了起来……盛京故宫时,皇帝宁肯绕了个大弯子,也要带她迈过大清门的门槛;今年二月时,皇上以皇后有身子为由,免了皇后亲蚕礼,而派了她去……
再加上这一回谒陵。
皇后还是皇后,却已是记不清从何时起,不知不觉间,从“皇后”这个身份里,越走越远了。
行礼之后,因婉兮的位分低,许多礼仪便不便参与,皇帝便吩咐由傅恒送婉兮和四公主先回行宫。
隔着车驾,婉兮这才是在出京谒陵以来第一回正式有机会与傅恒相见。
婉兮微笑着与傅恒打招呼。
“九爷,九福晋可好,二阿哥可好?”
傅恒轻轻抿了抿唇:“托令主子的福,他们都好。”
婉兮便含笑眨眨眼:“这会子二阿哥已是六个月了,正是要坐要爬了的时候儿,正有趣吧?”
仿佛也是应和婉兮的心情,四公主便也爬到了婉兮怀里,跟婉兮一起透过车窗看向外头的傅恒。
婉兮便含笑抱住了四公主,举起四公主的小手朝傅恒挥了挥:“瞧,就是要叫国舅爷知道,你们这个年纪就是这般爬的,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