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285(12更)
皇帝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用力摇着:“爷说了,不是,那便必定与你自己无关!你别再胡思乱想,听话!”
婉兮扬起头来,“那爷说,我为何就始终都没有过动静呢?”
难道当真又是有人早早就设计了她去,她却比这一回发病还要更早地被愚弄了去?
皇帝长眉轻皱,良久才缓缓道:“你不必胡思乱想了。你若要怪,就只怪爷吧。”
婉兮倏地坐直了身子,伸手扳下皇帝的脸,她高高仰头,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爷说什么呢?”
四爷的眼睛黑白分明,清光潋滟,他便必定不是唬她呢,对不对?
皇帝微微皱眉,险些无法面对她的凝视,下意识想要错开眼珠儿去。可是他还是忍住了,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只用力板起脸来,故意沉声道:“你当爷这些年给你喝的药汤子,是什么?”
婉兮眯起眼:“不是爷帮我调理身子的药么?那些应该都是温补的方子,是想帮奴才完成心愿的,不是么?”
皇帝轻轻垂下眼帘:“不是。”
婉兮猛地从皇帝腿上跌下来,向后退去。
“那爷说,那究竟是什么药?”
皇帝抬起眼帘,黑瞳幽幽凝注婉兮:“……你这些年没有动静的缘故,就在那碗药上。那不是温补的药,那是避子汤。”
“避子汤?”婉兮身上有些冷,挑眸紧紧盯住皇帝:“什么是避子汤?”
“就是避免叫女子坐胎的药。”皇帝静静望着她的眼睛:“对不同的体质,避子的配方自然也有不同。这几年爷给你喝的,里头便是凉药。你身子本来就寒,再这样长期服少量的凉药,既能避免伤及你的根基,又可以叫你避子。”
婉兮望住皇帝,一时惊愕得都喘不过气来,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噼里啪啦往下掉。
“爷为什么要给我喝这凉药?爷不想叫我生下爷的孩子么?”
皇帝长眉紧皱,半晌才干哑地道:“……因为,你终究年纪还小,到今年也不过才虚岁十九。爷与你琴瑟甚谐,便不想叫你这么早就有了孩子,以免也几个月都不能与你亲近。”
“我不信!”婉兮一声低吼,上前又一把扯住了皇帝的衣袖,仰头狠劲地盯住他的眼睛,“我不信爷会因为这个就叫我避子!爷从来不是这样小器的人,怎么可能为了这个就狠心叫我喝下那样的汤药去!”
这个疑问在婉兮心中转过这么久,她都一个一个在想后宫中是谁害她,却哪里能想到竟然是四爷说的这个缘由?
她总以为,四爷也一定希望她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便连那鹿血酒,那药汤,她都信足了是四爷帮她调理身子的。可是到头来,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去?
她一时当真难以接受,当真——不容易接受了四爷的心意去。
皇帝静静瞧着她,轻叹一声,还是将她又给拉回怀里来。
“可那就是爷干的。你若想恨,就都只恨到爷一个人身上来便罢。爷既做得出这样的事,便经得起你的恨!”
二卷286(13更)
她想挣脱,他便更用力攥住她小手。
她终究不是他对手,还是被他扯回膝上。
她不想叫他看见她伤心的模样,便将青丝都拨到脸前,挡住了脸去。任凭那泪痕将发丝都给黏住了,全都给贴在脸上。
“可是爷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若爷能将话与我说明白了,不管我是愿不愿意的,可是至少我心下是明白的!我也就犯不着这几年心下总是自己翻着疑问,有时候难受得彻夜难眠!”
皇帝拢住她,轻轻垂下眼帘:“……爷,也是羞于启齿罢了。爷一向自认不是贪图美色的君王,可是,爷贪你。”
“爷这样与你解说,你心下可否能舒坦些?偿”
她只能用青丝捂着脸,悄悄地哭泣。
“爷……爷你怎么能这样对奴才……自打奴才伺候了爷起,皇后主子有了喜、纯贵妃有了喜、嘉妃也有了喜……只有奴才不能,只有奴才不能啊!爷你如何忍心!”
夜色已深,婉兮哭累了,沉沉地睡着了。
她在梦里还在委屈地抽泣。
皇帝一直坐着这样守着她,知道她纵然委屈,可是却已经不再那么激烈地反抗和疑虑了。
因为,这一切若是他做的,她便不会怨恨。
她即便自己再是委屈,也都会一点一点自己开解了。
可是反倒是他自己越是这样想便越是愤怒难忍。
待得她终于平稳睡熟,他悄然下地穿衣。
在暖阁外间炕上守夜的献春听见动静,忙起身迎上来,看见皇帝这样半夜地穿衣出门,也是忍不住担心地问:“皇上这是……?”
献春担心是婉兮叫皇上不高兴了。
毕竟今儿主子从钟粹宫那回来,心情便不好。兴许跟皇上说话的时候便不注意,这便惹皇上生气了吧?
这又该怎么好?
皇帝倒淡淡道:“你令主子睡得很好,你不必进去搅扰她,只在外间守着她就好。等她醒来,就说朕养心殿来了几份四川瞻对的紧急战报,朕要立即回养心殿去处置。若天亮之前能处置完,朕就再回来陪她躺会儿。”
献春悄然撑起胆子,又问一声:“要是皇上天亮之前没能回来呢?令主子醒来,岂不失望?”
皇帝这便笑了,瞟着献春摇头:“要是爷没回来,就说等晌午,爷过来陪她一起用膳。”
献春这才放心一笑。
皇帝不由得哼了声:“你们一个个的奴才跟了你们令主子,在朕面前便都胆子变大了!”
献春急忙跪下。
皇帝点了点头:“不过这样才好,朕将你们令主子交到你们手上也才能更放心。若一个一个都如玉烟那样儿的,朕早要了你们的命去!”
献春低低垂首回话:“玉烟之事,是奴才护卫不周,令主子纵不惩戒,奴才也自知有罪。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抬头轻哼,虽说心中尚且留有怒意,却还小心地压低声音,唯恐吵醒了隔扇门内的人儿。
“行事不小心,竟挑了玉烟这样一个人进来,害得你主子遭了这么大一回罪,朕该赐你一死!”
“不过……既然你现下已是你令主子的人,你令主子并未罚你;且你将功补过,查出了玉烟来,朕便饶了你。”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便将你这条命都记在你令主子身上吧!你这条命,也留着去护着你令主子去!”
二卷287(14更)
皇帝披一身夜色,回到养心殿。褪掉端罩,便宣归和正。
今晚归和正并不当值,一道谕旨传出宫去,老爷子三更半夜地爬起来,一路奔波进宫来,早已被冷风呛透了腔子,进门在外面喘了半晌,进来还是一张嘴就控制不住地咳嗽开了。
皇帝森然冷笑:“御前失仪,归和正,你该死!”
归和正被吓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倒将咳嗽给止住了。归和正便连忙伏地叩头:“微臣该死,只是求皇上开恩。”
皇帝眯眼打量他,忽地问:“认得郑良么?”
归和正垂着头,眼珠儿一转,忙道:“自然认得。他也是太医院的同僚,虽然他值守的是储秀宫,而微臣值守的是养心殿,我与他平素并不搭界。但是好歹也是同僚,偶尔在御药房能遇上,也攀谈过两句。”
皇帝轻哼一声:“近来没见过郑良,就不好奇他去哪儿了么?”
归和正心下便是一个激灵,却也只能绕着圈子道:“闻说他是丁忧出宫,已是回江南老家去了。”
皇帝目光沉沉,在夜色幽暗里微微抬起眸子:“那不过是外头的说法。实则,他死了。”
随着皇帝的话,这暖阁里便也从门外挂进一股子凉风来,将灯火吹得一个摇晃。
瞬间明灭,更显得这腊月的夜半,阴气逼人。
归和正打了个哆嗦,不敢随便接话。他一时不敢去揣测,皇帝为何大半夜的召了他来,却说起郑良这样看似与他不想干的话题来。
见他不说话,皇帝也并不惊讶,只是静静眯着眼:“你就不想问问朕,朕为何要他的狗命?”
归和正连忙又是叩头:“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皇上心中自有定夺,微臣岂敢问!”
“你不问,朕也偏告诉给你。”
皇帝黑瞳幽如子夜:“他本是慧贤皇贵妃家里从民间搜罗来的,举荐给了礼部,又托了些关系,叫他顺利通过考校,进了太医院。”
“此事朕早有数,只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总归慧贤皇贵妃这些年陈病不起,而你们这帮御医一个一个都是老滑头,她想从外头想些法子,且进宫来也只是伺候她一个,朕倒可以网开一面。”
“可是这个郑良错就错在吃里扒外!他本是被慧贤皇贵妃家里举荐进来,便该实心实意替慧贤皇贵妃效命,可是他,却在宫里又听命了别的主子。慧贤要他开虎狼药,他便当真给开;只不过慧贤要的剂量之外,郑良贼子又听命旁人给多加了一倍去!”
“只是那药只是虎狼药,本身并不是害命的毒药,故此他分多次化解在其他方子里,到御药房去领出这些药材来,自并不会引人生疑。而按着大清律例,他既然没有用害人的毒药,便也无法治他的死罪。况且用虎狼药,是慧贤自己的心意。”
“因他是慧贤自己母家举荐进来的人,故此慧贤自然对他深信不疑。他开什么方子,慧贤便都按着方子足量地吃下了药去,从未想过自己的命已是拿捏在了旁人的手上!
二卷288(15更)
“最后,慧贤皇贵妃才会那样快地便油尽灯枯,原本十二月时还能代替皇后陪朕坐在宫宴之上,结果正月初一便不行了!短短的二十天内便再无可医,撒手而去!所以你说,这样的郎中,朕还能叫他活着么?”
归和正一个哆嗦,只能缓缓道:“医者,治病救人;若他在救治慧贤皇贵妃一事上未能尽力……”
“朕不是这个才让他死!朕是因为他在宫里明明该知道伺候哪位主子,却又骑了墙,听命于另外的主子!”
归和正又是一个寒颤,不敢再说话,只是一个劲磕头罢了。
皇帝却寒声地笑:“事关慧贤皇贵妃,这样的宫闱秘事,朕竟然都与你说了。老归啊,你便该明白,你今晚上听完了这个故事,便是你的死期到了。朕不会叫你还能活着走出宫去的。”
归和正怔住,如木雕泥塑般望住皇帝,随即两行清泪无声滑下。
这么多年伺候着皇帝,这么多年的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这么多年——与皇上还算亲近的君臣之情。他如何能想到,一切却其实都是如此易碎,只凭皇上这样一句话,便将那多年的心血全都化为乌有了。
看见归和正落泪,皇帝冷哼一声:“原来你也怕死!老归,你也活得够久了。便是今晚被朕赐死,你也不亏。”
皇帝晃了晃手上的夹漆苎麻的念珠:“而且朕不会迁怒你的家人。朕一向分得清,从不轻易灭人满门。”
归和正俯伏在地,这一刻委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出来:“皇上!微臣罪不至死,还求皇上开恩!”
“是么?既知有罪就好。至于罪是否至死,也要看你接下来如何回朕的话!若再敢有半点支吾,你看朕要你怎么死!”
皇帝微微眯起眼,一双黑瞳穿过夜色,仿佛也穿透了这几年的光阴。
“那一年你从你魏主子那拿回一张方子来给朕看,朕曾问过你,那方子可使得。你那时对朕说‘使得’。可是朕没有忘了,你那会子曾有片刻的欲言又止。”
归和正狠狠一震,忙再叩头:“回圣上,那方子是当真的没有错!若是有错,这几年早已出了事故去,微臣要死也早就死了!况且皇上精通医理,那方子如有错处,皇上当时又怎么会容得微臣按着那房子去抓了药给魏主子服用了去?”
皇帝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抬起了眸子去:“……你,从前便认得纯贵妃吧?”
归和正一惊,忙叩头道:“微臣是值守养心殿的,并不值守钟粹宫,故此虽然认得纯贵妃娘娘,可是微臣却不敢私下与纯贵妃娘娘有任何的交接。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那你自己说,那欲言又止又是什么?”
归和正黯然闭上了眼:“不是微臣有意隐瞒皇上,只是因为微臣就是怕皇上误会了去……因为那方子,实则就是传自微臣祖上的一张祖传秘方。”
“微臣怕皇上知道以后,以为是微臣故意传进宫来,讨好纯贵妃娘娘……实则这方子在微臣父辈就已经丢了。机缘巧合,辗转人手,却是到了纯贵妃家族的手里。微臣只是记得那老纸,还有祖辈有故意隐字、错字来护着方子的手段,故此才认出来了。”
二卷289(16更)
皇帝也微有意外:“原来是这样?”
归和正落泪,伏身于地:“微臣实则明白皇上今晚为何发雷霆之怒。微臣好歹伺候皇上和魏主子这几年,如何不明白能叫皇上如此的,必定是魏主子有事。”
“如今魏主子年岁也不小了,这些日子宫里连传喜讯,魏主子一定又跟那年似的,又偷着在心下上火了。皇上心疼魏主子,可是微臣却辜负了皇上和魏主子的信任,这几年了都没能调理好魏主子的身子,故此皇上思前想后,便会想起微臣当年那一刻的迟疑,以为是微臣也如郑良那般,明明是伺候魏主子的,却听命了纯贵妃娘娘,叫魏主子反受其害……”
皇帝眼瞳依旧幽黑,可还是悄然送了一口气去:“如此,倒是朕想多了?纯贵妃的那张方子果然没事,伤不到你魏主子去?”
归和正垂泪点头:“……那方子自是无妨的。”
皇帝将念珠撂在炕几上:“那你魏主子至今没有动静的缘故,便与那方子、与纯贵妃无关。”
归和正又伏地叩头:“微臣自不敢揣度纯贵妃娘娘去。不过这方子本身自是无妨的。”
皇帝疲惫地点点头:“嗯,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归和正愣住,有点不托底地问:“圣上?……”
皇帝哼了一声:“朕自毁前言,今晚叫你活着出宫。你满意了么?”
归和正一口气哽住,随即又是大哭着叩头。
“微臣谢皇上的大恩,微臣也……谢魏主子的庇佑。”
皇帝都只能无奈地摇摇托:“你个老滑头。还不快滚?”
归和正年纪也大了,这又黑灯瞎火,连惊带吓,几乎是连滚带爬着出去了。
皇帝面上的那一瞬笑容,便也一点点地凋落了下去。
若不是纯贵妃和那方子的问题,那便必定是另外有因了。
皇帝眯眼望住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说真的,他倒真希望是纯贵妃和那方子的缘故。
只可惜,真可惜,竟然不是。
四公主生在十二月,随着她满月,乾隆十一年便也到了。
正月里宫里又是热热闹闹地过年。待到元宵,便是宫中过年最后的一番喜庆了。
往年皇帝都一定会下旨,奉皇太后驾,至圆明园“山高水长”看火戏。
可是这一年皇帝却下旨,免了此事。
连续十年的规矩,这突然一朝给免了。前朝后宫不免又是要揣度一番。
各方的心思综合起来,不外两个方向:其一是皇上心下兴许不痛快。毕竟十二月刚生下这样一位“佛手公主”来;之前的六月还病过那么一场。
另外一种则是乐观派,他们认为皇帝不去火戏,是为了皇后着想。毕竟皇后时隔多年,终于又孕育了嫡子,为免皇后和胎儿车马劳顿,故此免此元宵之庆。
因着过年的缘故,婉兮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又因为是四爷亲自担下了这件事去,婉兮便也暂时按捺下这份心情。
总归她还不到二十岁,未来还长。而四爷也一定是有他对她的安排,听过四爷那一声声动情的承诺,她相信他们一定会有孩子的。
她相信四爷,所以她等得起。
二卷290(17更)
随着乾隆十一年的到来,前朝后宫的目光便都不自觉集中到了长春宫去。
所有人都在暗暗翘首期盼,这回皇后生下的能是个皇子。
对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皇帝是当真十分高兴,几回在与臣子的奏折批复中隐约已经透露了孩子将是“弄璋之喜”,即为皇子。
这日婉兮坐在镜前梳妆,忍不住问了献春一声:“皇上这已是第几日没来了?”
献春也是忍住一声叹息,轻声道:“已有十天。”
婉兮静静点了点头。虽然才只十日,可是这却是她从正式进封、住进这永寿宫以来,除了去园子养病、皇上秋狝之外的最长的一回偿。
献春悄然望着婉兮的神色,不由得轻笑:“瞧,皇上才十个晚上没过来,令主子便想念皇上了;殊不知后宫其余主子们,若能隔着十天便能见皇上一回,那便都是宠妃了呢。”
婉兮扭头过去,手指头扣住下眼皮向下拉,兼之吐舌头出来,做了个吊死鬼的鬼脸吓唬献春。
献春果然给吓了一跳,险些掉了手里的梳篦。
婉兮这才高兴了,拍着手跺着脚笑开:“我是吊死鬼,你却是胆小鬼!”
献春无奈摇头:“不是奴才胆小鬼,是奴才从没见过宫里有这样调皮的主子!”
婉兮索性又给献春做了十七种鬼脸,笑得献春直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下,根本顾不上帮婉兮篦头发了。
“主子……可以想象你小时候在家,竟是调皮成了什么模样去。”
婉兮也承认:“不过我这些鬼脸,多数都是用来吓唬我阿玛的。倒不知道献春你知不知道我阿玛,他也在内务府当差,每回进宫轮值承应都压力甚大,回家后都好些天过不来,便总是板着脸训斥我。”
婉兮面上微微黯然一下,却随即又是俏皮笑开:“我白天惹他不起,我就晚上偷偷钻进阿玛和额娘的卧房,脑袋钻进帐子里去,在我阿玛眼前来这么一下!”
献春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哟,主子你可,真淘!”
婉兮“嘿嘿”了一声,“如今……却只能给你把这‘十八般鬼脸’都耍完了。”
献春便也听明白了,缓缓收了笑,站起身来:“主子……是又想家了吧?”
其实进宫这都第六年的头儿上了,要说想家,这会子已经不是最难受的时候了。
可是……该怎么说呢,当皇上不来的时候儿,便自然会忍不住想家,想爹娘。
婉兮使劲笑了笑:“是有那么一点子。原本我还盼着自己能有孩子,这样我额娘就能进宫陪着我来,那我就能看见我额娘了。可惜……”
献春便懂了。此时皇后和嘉妃都有皇嗣,故此两家的母家都已有女眷进宫陪伴了。
虽说皇后的额娘早故去了,可是皇后还有嫂子,嘉妃的本生额娘更是进宫来了。
主子这是一面伤感自己没有孩子,另外一面也伤感见不着额娘。纵然使劲儿做着鬼脸,可是那鬼脸却也是苦涩的。
献春轻叹一声,放下梳篦,蹲在婉兮跟前。
“……皇上一定不是不想过来,而是因为皇后这回又搬进养心殿东暖阁养胎。”
二卷291(18更)
“因为这是皇上盼了多年的嫡子,皇后又总是忧思,故此最后还是请求搬进养心殿,托皇上的天子之气庇佑嫡子。故此皇上才脱不得身。”
婉兮用力点头:“我知道,我没怪皇上。我可能就是有点……既没孩子又见不着额娘,反正就是有点闲得慌吧。”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笑意吟吟走进了李玉来。
婉兮忙站起身来:“谙达怎么来了?”
李玉打千儿请安:“回令主子,奴才是传旨来了。皇上口谕,命令嫔代皇后行亲蚕之礼。”
婉兮吓了一跳,忙又问:“我?”
自古天子亲耕,皇后亲蚕。因大清皇室是满人,刚入关之后并未行此礼。皇上登基以来,在乾隆九年方在西苑(中南海)建成蚕坛,那一年才由皇后举行大清第一次正式的亲蚕礼。
李玉便含笑点头:“总归主子娘娘今年是不宜亲蚕了,故此皇上已经下旨,命嫔妃代行。”
李玉说完后又眨了眨眼:“皇上说,虽说是亲蚕礼,可是令主子不必拘束……皇上说这些天别叫你令主子闷着了,亲蚕那些理桑、喂蚕、缫丝倒是都好玩儿,叫她跟着玩儿去。”
婉兮脸都红了,小心看献春一眼,然后走上前低声与李玉说:“还求谙达帮我转呈皇上:我终究只是嫔位,况且刚刚进封不久,不宜代皇后亲蚕。”
李玉便也听懂了,含笑点头:“令主子放心,皇上这样安排自有道理。如今皇后有了皇子,贵妃位上纯贵妃也要照顾四公主,妃位上嘉妃也有了皇嗣……故此,只好由嫔位代为行礼。”
“令主子既为嫔位之首,理应代行。”
婉兮还是摇头,低声道:“……还有娴贵妃、愉妃。她们的位分都在我之上,都比我更有资格代行亲蚕。”
李玉想了想,“令主子请容奴才回去转呈皇上。最后的,还得请皇上做主。”
旋即当晚旨意又下:这回是叫娴贵妃、愉妃、令嫔、陆常在一同代皇后行亲蚕之礼。
长春宫的热闹、皇帝对这个孩子的期盼,与钟粹宫的冷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四公主出世不过百天,宫里已然几乎忘记了这个新生儿去。再少有人登门看望,纯贵妃只能自己抱着孩子,一天天坐在窗边苦望着窗外,期望能远远看见皇帝的一片衣角也好。
可是等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终是忍不住以泪洗面。
她自己倒也罢了,这些年她该得到的也都已经得到了,她只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刚出生百天而已,她的皇阿玛却已经将全副的心思都挪到另外的孩子身上,连来看她一眼,都已经顾不上了。
泪流多了,总有一天会止歇。
这日纯贵妃终于平静下来,问蔓柳:“皇后那边的喜日子可已开始预备了?”
宫中主位遇喜,一般在临盆前两三个月添炭、添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故此能从内务府的动静上探得大致的临盆之日去。
蔓柳出去打听了一圈儿,回来禀报:“应是在五月。”
纯贵妃垂首想了一阵子,又指了指南头:“娴贵妃那边,这些日子可有动静?”
二卷292(19更)
蔓柳不由得也是皱眉:“说来便奇了,娴贵妃这阵子倒是安静。按说皇后都快要临盆了,若依她素日的性子,便早应该去设法搅合了。”
巧蓉走进来,听见了便道:“还不是因为这回皇后自己早就设法预备了?过了元宵,皇后便接着嫡子为重的理由又搬进养心殿东暖阁去了,皇后此举何尝不是防备着后宫有人要算计她的嫡子呢?当中便以娴贵妃为首吧。”
“这会子皇后在养心殿里养胎,娴贵妃就是再想怎么着,却也无用武之地了么!”
蔓柳也点头:“对了,皇上不是还要她和愉妃、令嫔几个去代替皇后亲蚕?这可原本是皇后才能行的祭祀之礼,娴贵妃自然愿意专心去忙。”
纯贵妃不由得黯然垂下眼帘:“亲蚕之礼……皇上宁肯叫令嫔、陆常在这样低位分的与娴贵妃一同去,也没打算叫我去。”
巧蓉和蔓柳对视一眼,便都不敢说话了。
纯贵妃叹息一声站起来:“算了,我还是去看看娴贵妃吧。”
“主子!”巧蓉和蔓柳都惊了,四只眼一同望住纯贵妃。
纯贵妃哀哀一笑:“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这会子咱们已经没有退路。”
两个宫本就挨着,纯贵妃走进承乾宫,不由得抚了抚手背。
二月里的承乾宫,还是阴风阵阵,吹得人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纯贵妃不由得抬头环视一眼周遭。
从前凤格在的时候,她性子与娴贵妃一样,都是那样风风火火、粗声大嗓的。所以那会子到这承乾宫里来坐坐,也觉得热闹。
而如今凤格不在了,承乾宫里只剩下娴贵妃一个,便冷清又阴森了。
纯贵妃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才走进正殿去。
娴贵妃坐在炕上,瞟着纯贵妃进来,便是冷笑:“如今你的排位已经在我之前。怎么着,我是不是也应该站起来,给你见个礼啊?”
纯贵妃摇摇头:“这个事儿咱们在我四公主小满月那天都已吵过了,这会子还拎出来重炒,有意思么?”
娴贵妃闭了闭眼:“那你来做什么?我又能跟你说什么?总之我跟你好也好过,吵也吵过,这会子倒没什么想跟你说的了。”
纯贵妃不请自坐:“那就说说秀贵人吧。怎么她走得那么安静,而你竟然也这么消停?”
娴贵妃便猛地一眯眼:“你又知道什么了?”
纯贵妃轻叹一声:“咱们都斗了那么多年,你以为你做的事,我事后就想不明白么?那园子出现的肚兜,摆明了就是要陷害我、令嫔,或者陆常在的。那样的用料、那样的绣工,就是冲着我们曾为汉女的身份来的。”
“能干这事儿的,这宫里还能有几个人去?”
娴贵妃眯起了眼。
纯贵妃轻笑一声:“那园子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来保带人去查的,如此我又怎么猜不到那肚兜其实就是你叫凤格交给她玛父去的。”
“皇太后秋狝回銮之后便要继续彻查,却查到了令嫔的永寿宫去。结果皇上出面处死了永寿宫一个女子,这事儿便这样压下去了。总归没人敢拂皇上的意,更没有人不明白玉烟的死是在杀鸡儆猴!”
二卷293(20更)
纯贵妃说到这儿,悠闲地摆了摆衣裳。
“所以有人便害怕了,生怕叫皇上给揪出这肚兜背后的主使者来。这事儿便必定要从中间的环节给掐断了,凤格自然就是那最好拿捏的一环。”
纯贵妃淡淡抬起头来,静静盯着娴贵妃:“她是你宫里人,这些年又始终被你压着,故此你要想除了她,便容易得跟碾死个蚂蚁没区别。”
娴贵妃冷冷盯住纯贵妃,却说不出话来。
纯贵妃轻哼一声:“说真的,虽说我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都忙着临盆、照看四公主,可是我也留意到了,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你有些出奇的安静了。”
“这不符合你的性子,更不可能是你从此甘心了、服输了、不想争了。我思来想去,便也只剩下一个理由说得过去——娴贵妃,凤格就是死在你手里。你从那以后一来是后怕,二来也怕皇上追究到你,故此你不得不暂时蛰伏,避过风头去。”
“苏婉柔,你今儿又到我这儿来挑唆什么?”娴贵妃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
纯贵妃却哀伤一笑:“我还来挑唆什么呢?况且说句实在话,凤格的死活又跟我有什么关联呢?她安置那肚兜,虽然第一个是摆明了要针对令嫔去的,可是却也将我算在里头了。所以对我来说,她死了便死了,我又有何必要为她追究什么去?”
“她那身为部院尚书、内务府总管大臣的玛父都不替她伸冤,我就更没这个必要去了。”
娴贵妃深吸一口气:“那你今儿这是做什么来了?”
纯贵妃点头一笑:“咱们打也打过了,吵也吵够了。我前思后想,倒觉得你在四公主小满月那天说的话在理。跟你的礼比起来,皇后的太叫我心寒!”
娴贵妃细眼微眯。
纯贵妃便也朝她点点头:“没错,我到今日越发担心四公主的手,是中了她的招数去。如今她也快要生了,可是她却躲进了养心殿里去,每天都要借着皇上当挡箭牌……我便问你一句:侧福晋,你就甘心么?”
娴贵妃静静地盯着纯贵妃,半晌却幽然一笑:“我不甘心又怎样?反正她在养心殿呢,我奈何她不得。我只管静静等着便罢。”
这话说得纯贵妃心下也是一动:“静静,等着?娴贵妃要等什么?等她的孩子顺利降世,成为皇上的第二个嫡子,然后顺理成章继承了大统去?”
娴贵妃却露出高深莫测的笑:“你说我这些日子来,有些过于安静了。嗯,你没说错。不过我的安静与你说的不是一回事。我的安静——是在静静地等着罢了。”
纯贵妃这一回拉拢娴贵妃,竟然没有奏效,叫她心下不由得平生狐疑。
这绝不是娴贵妃的性子。
娴贵妃空担了一个“娴”字罢了,可是“静静等待”这四个字从来与她沾不上瓜葛才是。
那娴贵妃这一回又究竟是为什么肯静静等待?
娴贵妃又是在静静等待什么?
纯贵妃走出去老远,还是忍不住停步回眸。隐约只见娴贵妃也站在门口看着她。
两人的眼底,各有幽深。
二卷294(21更)
见纯贵妃停步回身来望向她,娴贵妃浅浅勾了勾唇角,扬声道:“总归皇上已是下旨叫我去代行亲蚕之礼,这才是我这一个月要忙的。本文由首发旁的事,我可都顾不上了。”
“总之这回,你若不甘心,你便自己冲进养心殿去。我是帮不上你了。”
撄
数日后,婉兮随着娴贵妃、愉妃、语琴一起赴西苑蚕坛,斋戒三日后,准备亲蚕之礼。
婉兮反正位分在娴贵妃、愉妃之后,便乐得将祭祀等大礼都让了出去,她自己只跟语琴承担了与宗室福晋、内务府官员福晋一同养蚕、缫丝的活计去。
语琴本就是江南人,江南人家常见养蚕的,故此语琴对这一套程序并不陌生;婉兮虽说没养过蚕,可是从小也是在花田里打滚长大的,手脚勤快,也并不怕肉肉的蚕虫,故此二人上手都极快,且十分乐呵。
可是虽说是嫔妃“亲蚕”,可事实上嫔妃和宗室福晋只是礼仪性、象征性地动手罢了。真正养育蚕宝宝、催蚕宝宝“上山”的,都是由作为皇家世代“家仆”的内管领下的官员福晋来实际执行的。故此她们这回见到亲自上手的婉兮和语琴,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语琴终究也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姐,故此虽然亲力亲为,却也主要是指导婉兮。婉兮自己就是当真撸胳膊挽袖子,真身上阵了。
在娴贵妃和愉妃都在祭坛之上,由宗室的王爷福晋们陪同着行那些祭祀之礼的时候,婉兮则亲手将蚕种和大笸箩给搬进自己住的偏殿里头去。因蚕种孵化之后,夜晚里都要吃桑叶,故此真正的养蚕人是要与蚕宝宝们同卧同起的偿。
婉兮一天天等着蚕宝宝孵化长大,然后夜晚里听着蚕宝宝们“沙沙”吃叶声,才能满意地睡去。然后每天都记不住要自己吃饭,却要记着给蚕宝宝们添桑叶的时辰,一会子都舍不得耽误了。
甚至还要亲手去清理那些“蚕沙”,完全不介意那些都是蚕宝宝们拉出的臭臭。
这般的心情和这每日里如陀螺般不停的操劳,便如母亲在照顾自己的孩儿,是一样一样的。
——曾经因为自己无法生育孩儿而生起的难过,说来也是神奇,竟因为亲手照顾这些蚕宝宝,而将自己心上那一角缺口补上了。
她那一刻忽然明白,皇上说要让她跟着一起来代替皇后行亲蚕之礼,真正想要给她的倒不是如娴贵妃那般的将自己当成皇后一般,而是,要她用这样的方式,重新找回心上的恬静。
婉兮那一刻决定,等亲蚕礼完了回宫去,也带两张蚕种回去,在自己的宫里也养起来。
反正她的永寿宫已经快成了个小型的养牲园了,不介意再多养一笸箩蚕宝宝就是了。
大约用时一个月,婉兮在语琴和内务府官员福晋们的指导之下,终于亲身经历了蚕宝宝从蚕种,到吐丝作茧子的全过程。当看见自己亲手照顾的小宝宝们一个个地吐出了纯白晶莹的蚕丝,大笸箩的绿桑叶之间开始一颗一颗如东珠般铺满了纯白的蚕茧时,婉兮禁不住泪落两颊。
便如母亲亲眼瞧着,孩子长大了,开始出息了。
---题外话---好吧,再来十更。不过没存稿啦,我得现写现发,大家别急哈。
二卷295(22更)
蚕宝宝开始吐丝结茧,到最后羽化成蛾,还需要大约十天的时间。在这十天的静静等待里,婉兮终于夜晚能睡个囫囵觉了。她便搬去跟语琴一处挤着。
这晚两人都一时都睡不着,心里都各自念着自己的心事。
语琴不由得问:“你说,咱们两个忙着养蚕的这一个月里,娴贵妃那边都在干什么呢?她除了白日里的祭礼之外,她夜晚一个人会想什么?”
婉兮便霍地翻了个身,趴着望向语琴。
这黑灯瞎火的,婉兮的眼睛幽光闪闪的,倒把语琴给吓了一大跳。
婉兮便笑了,故意瓮声瓮气说:“我猜……她是在想凤格吧?!”
语琴吓得一声低呼,忙抓起被子蒙住了脸:“死九儿,你吓死我了!”
这本就是大夜晚的,祭坛周围又为了营造肃穆的气氛,故此人少、建筑也空旷,这样想到死去的凤格,便更有些阴气森森。
婉兮笑了笑:“姐姐害怕凤格的鬼魂么?我倒是不怕她的。她若当真有魂儿,我倒是想见见她。我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她呢!”
语琴躲在被子里不敢露头儿:“哎……你这会子想她做什么!”
婉兮躺回来,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头顶的床帐:“不是我要想她,这里是西苑,我一到这儿就不由得会想起她。谁叫当年那会子我跟九爷告别一场,却被她诬告成了私会,险些害了我和九爷去。我那笔帐还没来得及跟她算清楚,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
语琴叹口气,将被子从脸上撤下去。
“她都死了,你又何苦如此放不下?其实那背后的缘故还用问么,她必定是受了娴贵妃的指使,是娴贵妃叫她这么干的罢了。”
“谁叫那会子娴贵妃自己被皇后给禁足了,她痛恨皇后,又一时抓不到皇后的什么把柄去,便自然设法找你和九爷的晦气去。谁让你那时是长春宫里的女子,而九爷又是皇后最爱的亲弟弟呢。”
“我自然是明白的。”婉兮目色依旧沉静:“其实那一出,简直就是当年说九爷在圆明园里与怡嫔有染是一模一样的路数。她当年既然编排得出那个故事,后来再编排我和九爷,自是轻车熟路。”
婉兮顿了顿:“可是,姐姐,我想知道的倒不是谁指使了凤格去;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我跟九爷见面的事,凤格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是知道那会子与九爷私下见面是多担风险的事,故此之前安排得甚为小心;况且九爷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又怎么会莽撞到叫人给撞见了?故此若说凤格是偶遇、撞见,实则都是说不通的。”
“必定是有人知道了这个消息,故意告诉给了娴贵妃去,娴贵妃这才推出了凤格来生事。”
语琴听了也是微微一震:“那必定是事先知情的人出卖了你。”
婉兮轻轻闭上眼:“事先知情的人……除了我自己和九爷之外,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
语琴也紧张地握住了婉兮的手:“如此说来,那岂不是比玉烟更可怕?也怨不得你对凤格的死,如此无法释怀。”
二卷296(23更)
婉兮在黑暗中微微眯起眼。
“况且凤格死在十月十四的晚上,那天白日里恰是我永寿宫封宫门、开始圈禁的日子。她偏偏就是那个晚上死的,我总觉这未免太巧。”
语琴也不由得冰住了呼吸。
“是不是娴贵妃杀人灭口,用法子除掉了凤格去?”
“而宫中,人人都知道娴贵妃那个脾气,故此便也没人再提及凤格的死去。总归在这后宫里,皇上并不宠爱凤格,她因位分太低也见不着皇太后,这些年她在娴贵妃的辖制之下,在宫里也并未交下一个人去。故此她死了就死了,就如同一片秋叶飘过,没人在乎。”
婉兮点点头:“可是因为上次我跟九爷见面的事,还有这回肚兜的事,我却把她的死放在了心上。别人不在乎她是因何而死,我却想弄个水落石出!”
语琴不由得捉紧婉兮的手:“婉兮,你又想做什么?”
婉兮今晚上这眼睛在夜色里实在太亮。
放着贼光的那种亮,一看就是揣着心眼儿呢。
婉兮便笑了:“姐姐,我想去诈娴贵妃一下!”
这样的夜晚,娴贵妃果然也是难以入眠的。
是因为寂寞,也是因为那种必须要咬牙隐忍的等待。
宫里皇后的临盆之期越来越近了,唯有等那孩子降世之后,才知道她所有的等待都是否等对了,值得了。
高云思临死之前与她结成那样的联盟,可是对她说话也是说一半留一半,故此她也不敢确认高云思说的是否都是真的。
高云思更没有将办那事的人告诉给她知道,所以她都没办法去找到那个人问个明白,她如今所能做的,只能是这样静静的等待。
可是这世上,等待才是最最折磨人的。
她真是有些等不住,她真的想自己亲自再伸一回手的……若是皇后当真生下嫡子来,那么将来的大位就一定是这个嫡子,那么她这一辈子的不甘和期待,便都化为泡影了。
可是……现在皇后住进了养心殿里去,她凡事动起手来都实在太难!
等,还是不等?
等,又终究能等来什么?
这些问题每日里在她脑海中折腾,她都快要疯了。
再加之这祭坛的地界,人太少、太空旷,便将她的寂寞和疑心更放大了无数倍,叫她寝不安枕。
犯疑心,终究也还是耗神的,在三更天时分,娴贵妃终于有些困倦了。
浑浑沌沌沉入睡梦,不知有多久,忽然觉得像是有什么在碰着她的手。
她不耐地伸手去拂手背,却碰到一截软软的、肉肉的东西,还带着温度!
——恍惚里,竟像是人的手指!
她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刚想唤在外间守夜的塔娜,却听得窗外有人低声地冷笑。
“娴娘娘,你可好睡。没有了我陪伴你的夜晚,难道你就不觉得,咱们的承乾宫里太冷清了么?”
娴妃猛然一震,用力掩住心口:“你……是谁?!”
窗外那声音又幽幽地笑:“娴娘娘,小妾刚离开你不过半年,怎么,你就将小妾给忘了么?”
二卷297(24更)
娴贵妃腾地坐起来,向外便喊:“塔娜,塔娜!”
却喊了半晌,塔娜也没应声而来,反倒只听门外噗通一声,倒像是塔娜倒下了。
娴贵妃惊得浑身颤栗,动也不敢动了。
窗外幽幽亮起一簇火苗。那幽幽的绿色光影之间,一张模糊的鬼脸印在窗纸上。
此处是祭坛,窗子上尚未使用玻璃,故此糊窗子的还都是白棉高丽纸。
娴贵妃盯着那鬼脸,便又是一声尖叫:“你别来找我!是你自己该死,你准备出那样的肚兜来,并不是我叫你那么做的!”
窗外的人正是语琴和婉兮。
因此处是蚕坛之地,外头闲杂人等是绝对进不来的。这院子里唯有她们四位嫔妃,带着自己的贴身宫女住着罢了。便是护军和侍卫,都远远格在外头。
婉兮能一起做出“十八般鬼脸”来,这般吓唬娴贵妃一下,自然没什么难的。
况且是娴贵妃自己心里有“鬼”,便看着什么都是鬼了。
听了娴贵妃这样的叫声,婉兮和语琴对视了一眼。语琴也是点了点头。
正如她们二人之前的猜想,娴贵妃是支使了凤格通过她玛父去做在园子里害人的事儿,可是娴贵妃更想针对的人是纯贵妃和愉妃,倒不是只针对婉兮和语琴的。
只是这分隔阳奉阴违,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却弄出了这么一个直接针对婉兮去的肚兜。
婉兮便捏着嗓子又道:“娴娘娘,你知道我为什么冤死了半年,都没回承乾宫去看你么?因为那是紫禁城,是帝王所居紫垣之地,有帝王之气镇着,我想进去甚难。可是此地却不同了,此地是蚕坛,最是通达天地幽冥之所,我便进的来了。”
“娴娘娘,在这地方,你每说一句话,都会通达天地。若你说了违心的话,就算你活着的时候能躲过报应去,可是等你死了,下头一样能慢慢与你算账。”
本就心中有鬼,如何敢不敬畏天地?娴贵妃不由得额角冷汗淋漓而下。
“你喝的那碗酥酪,是我端给你的不假。可是,想叫你死的人,却并不是我!”
婉兮便不由得又与语琴对了个眼神儿。
原来,凤格是丧命于一碗酥酪……
酥酪原本甘甜细软,十月那个时节吃起来最是鲜滑可口,想来凤格吃下那一碗酥酪的时候,原本也是满心舒畅的吧?
毕竟那日,凤格是知道永寿宫正式封了宫门。从乾隆五年那会子结下的旧怨,仿佛在那一刻都得到了报应,她再品着那一碗酥酪,一定是无比的欢喜的吧?
婉兮忍住一声轻叹,轻轻摇了摇头。
算计,这世上的人都以为自己能算计掉别人的性命,殊不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若安了害人的心,终究自己也要遭了同等的果报去。
只是这宫里,能够支使的动娴贵妃,且叫娴贵妃时候一声怨言都不敢有的,又有几个人去?
语琴不由得向婉兮竖起两根手指来。
婉兮点头。可不,娴贵妃将皇后都不放在眼里,故此在宫里能支使她的,统共不过两人罢了:一是皇太后,另外一个则是——皇上。
二卷298(25更)
想到皇上,婉兮的心下不由得微微有些起了涟漪。
婉兮沉住气,又捏住嗓子问:“冤有头债有主,若娴娘娘果然也是受人支使,那我自然不会再缠着娴娘娘不放了去。不过总得娴娘娘先告诉我,那个真正害了我的性命的人,是谁!不然我也只能继续缠着娴娘娘不放,直等到娴娘娘肯告诉我为止。”
娴贵妃嘶声粗喘,那声息透过窗纸来,在这寂静的夜里、空旷的祭坛之地,便听得格外清晰。
婉兮便又再加一副重药:“对了娴娘娘,你该知道若一个女子被阴魂缠住了,身子里便会阴气大盛、阳气难彰吧?这身子里,一旦阴阳二气失了调和,非但你自己的命数短了去,便连坐胎都不可能了。你这一辈子最想要的,不就是孩子么……娴娘娘,你就是不为了你自己着想,也得想想你这辈子还要不要子孙缘了。”
娴贵妃终是抵抗不住,低低嘶吼出来:“——是皇上!”
偿
婉兮微微一颤。
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却又在情理之外。
她知道皇上为了护着她,曾不惜与皇太后顶撞,更无数次明里暗里曾与皇后发生过龃龉。
这一回又是皇上亲口告诉她,皇上说他与纯贵妃的情分已是到此为止了。
她知道皇上肯用尽心力去护着她……可是,皇上竟然当真会为了她,而要了一个贵人的命去?!
凤格不是玉烟啊,玉烟只是宫里的奴才,皇上赐死奴才不算大事;可是凤格却是皇上的贵人,更何况还是前朝重臣来保的孙女!
语琴悄然伸过手来,轻轻握住婉兮的手。
婉兮闭上眼,继续捏着嗓子道:“你说是皇上?娴娘娘,你怕是方才听我说了帝王之气,叫我不敢靠前的话吧?所以你故意推了皇上出来唬弄我。”
“娴娘娘,这蚕坛供奉的可是蚕神嫘祖。嫘祖又是轩辕黄帝的元妃,故此亲蚕礼不止是养蚕缫丝之礼,也更是谨束妇德、后妃之德的祭礼。娴娘娘既然代替皇后亲为祭祀……自然也是希望将来更有正位中宫,正式来祭祀的心思吧?那便每一年都要跪倒在嫘祖面前,那我倒要问问娴娘娘,你害我于死,又嫁祸给皇上,还有什么脸面祭礼嫘祖?就不怕跪倒在嫘祖面前时,被天地轰雷,劈死在嫘祖眼前么?”
“我没扯谎!我更不敢嫁祸给皇上!”娴贵妃嘶声叫了出来:“你若还不满意,你便再多恨一个人,那就是永寿宫令嫔!”
“你以为你为何死在十月十四那个晚上?还不是因为那天白天,永寿宫正式封了宫门,将令嫔圈禁了?!那天皇帝眼睁睁看着永寿宫的宫门被钉死,锁眼儿里灌了水银,他纵然为天子却都无法阻止,他心里不好受!”
“可是他终究是天子啊,他心里不好受,不能去违抗皇太后的懿旨,他便自然不会放过你我!那肚兜都怪你做得太落痕迹,他便毫不费力想到你我……他召了我去,我又还有什么敢瞒着他去?”
---题外话---还有。
二卷299(26更)
娴贵妃也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那会子皇上说,‘此番这事儿,必定要一个人去死。娴贵妃你自己告诉朕,你觉着你和秀贵人之间,哪个更该死?’”
娴贵妃崩溃垂泪:“凤格,你心里明白的,纵然是我叫你办那件事,可是我没叫你做出那样的肚兜来,我也没叫你单独针对了令嫔去!所以那个该死的,本来就该是你……”
听完这一番话,婉兮蹲在窗外,不由得轻颤了起来。
按照旗俗,旗人最重的刑罚甚至不是死刑,而是圈禁。
回想康熙朝时,康熙爷活活将废太子圈禁至死;也曾经将十三爷怡贤亲王胤祥险些圈禁疯了。
都是因为,这圈禁之看似还在朱墙金顶之下,却最为消磨人的意旨去。当真是生不如死,命不由己。
故此封门的那一刻,她宫里的人都哭了。
便是毛团儿、献春这样有见识、掌事儿的也都暗自垂泪。
她自己虽然在心下使劲儿鼓励自己,说不过就是一个月嘛,可还是一扭头赶紧奔回寝殿里去,听着那大门上咣咣的钉门声,忍不住趴被摞子上掉了眼泪下来。
那会子她能想到皇上定然难过。后来解禁之后也曾听得李玉暗暗里透过话儿,说钉门的时候儿,皇上就在如意门那瞅着呢。
说那天负责钉门的,钉完了门就直接被皇帝发配到裕陵的工地上去了。皇帝的说法是,觉着他们钉门的手艺十分好,那么长的钉子敲进宫门里去,一点不歪,钉子头半点不损宫门的庄严,故此叫他们到裕陵工地上,为皇帝身后的长眠之所去钉墓门去。
婉兮却着实没想到,那晚皇上竟然还要了凤格的命。
婉兮心下颤抖得厉害。
这里终是祭坛之地,如她吓唬娴贵妃所说的那般,这里每一句话都会通达天地的。
她问到此处,已是不敢再问下去。
嫘祖母仪天下,是轩辕黄帝的元妃,故此亲蚕之礼都由皇后亲为……可是她自己,终究是妾啊。
皇上为了她,竟然能做出这些来……她真担心,天地会听见。
她忙朝天地叩头,心里暗暗祷告:“若要惩罚,便惩罚我吧。”
语琴瞧着婉兮已经有些乱了,加之今儿这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便忙又燃起线香来。香气顺风飘进窗纸中去。
娴贵妃身在床帐之内,空间狭仄,不久便昏沉睡去。
语琴扶着婉兮回到下处,婉兮垂首,半晌无法止住眼泪。
语琴轻叹一声坐下:“想什么呢,与我说说。”
婉兮点头:“姐姐,皇上……有时候,好可怕,是不是?”
语琴哼了一声:“这世上谁没有多个面孔?他是天子,就更是如此。不过你总该庆幸,他用那副凶神的面孔,是对了伤害你的人去,而不是对着你。”
婉兮抹一把眼泪,回头又抽出三炷线香来,借着灯火点燃了,跪倒在地。
虽然从前也恨凤格,可是这一刻……还是焚香送她一程吧。
她回头还会多抄两卷经,待得回宫之前都在这蚕坛里焚了,算是这一世与凤格的这一场孽缘,都化作烟云,随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