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映日(4更)
八月最末那些天,一直到九月初,皇帝亲自率领八旗官兵在草原、山林之中操练。因皇帝不在御营之中,整个后宫所在的山坳之中便更显寂寞。
虽然每日里也都有外藩的福晋前来请安,带来歌舞弹唱,说说话儿,时光便也不觉得过得那么寂寞。
婉兮便带了皇后手边的几个小女孩儿到草原上采集花草去。
夏去秋来的草原,简直像个大宝库,各色的野花野草都泼天价盛放着,结出了果子来。诸多野草野花皆可入药,便如围场中最有名的金莲花,便可清热解毒。
坝上草原有圣祖康熙爷亲自命名的“金莲映日”,金莲花可为胜景、亦可药用,叫婉兮流连忘返。
婉兮也在“金莲映日”处,多次遇见陈贵人身边的白果和赤芍。
陈贵人自己原本就是最爱这些花草的,于是双方这样遇见,也都会心一笑。
这日里,婉兮如常来采花草,远远却瞧见了陈贵人本人已经来了。婉兮忙跑上前请安。
陈贵人含笑点头:“咱们虽然同住在那山坳里,可反倒因为没有了那道宫墙遮挡,你却不便来我的帐篷里小坐了。”
婉兮也是点头:“没有皇后主子的旨意,奴才哪儿敢乱逛呢。”
两人在花果满地的草坡上坐下来,陈贵人歪头瞧着婉兮:“怎么这么喜欢这儿?”
婉兮深吸口气:“这儿叫‘金莲映日’,陈主子您瞧,这便漫山遍野都是金莲花。”她垂下头:“像极了我家那片大大的花田。”
陈贵人点头:“姑娘是寂寞了。”
婉兮吸一口气,用力眨眨眼:“……陈主子,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可有自己的姐妹?”
陈贵人微微扬眉:“姐妹?我倒也听说过顺治爷、康熙爷的宫里都有过姐妹同为主位的旧例,可是我的姐妹都在江南,还无缘入选。”
婉兮摇头:“奴才说的不是陈主子的本生姐妹。”
陈贵人便笑了,按住婉兮的手背:“姑娘的意思我懂。姑娘是说,在这后宫里,可曾也有人与我情同姐妹过。也是,宫中寂寞如此,如果还有一两个情同姐妹的,也总可以互为依仗,总能叫日子好过些去。”
婉兮点头。
陈贵人笑笑:“听说过皇上曾封过的仪嫔黄氏吧?她也同样是汉姓的出身,我与她往日亲睦些。只是可惜她去得早,皇上登基时,她已不在了。”
婉兮回眸凝望陈贵人侧脸:“陈主子……跟那位仪嫔主子可曾闹过意气?”
陈贵人想了想:“该怎么说呢,这后宫里的女人啊,都怕孤单,所以都尽量想着能有几个姐妹。也是,后宫里头本来都是以姐妹相称的。可是啊,咱们都是伺候着同一位皇上,这姐妹之间便哪里有那么多的宽心眼儿呢?”
“皇上今晚翻了姐妹的牌子,谁的心里就会一点都不难受呢?别说这样的姐妹,即便是一奶同胞的本生姐妹,哪里就也能全不在意了呢?”
婉兮垂下头去:“陈主子说得对。”
陈贵人歪头瞧她:“在这后宫里,只要是女人,就没有人不小心眼儿的。于是这后宫里的姐妹情,从一开始便不是稳当的。倘若其中一个,如我这般不思进取,并不在意皇上,那便还能长久;倘若两个三个都是同样钟情于皇上的,那便当真难了。”
351、有私(5更)
陈贵人故意歪头瞟着婉兮。
“若我问:姑娘你可肯为了你的姐妹,就割舍下自己对皇上的情意去?”
婉兮被问得脸一红,不敢对着陈贵人的目光,连忙转到一旁去。
陈贵人便笑了:“姑娘不用害羞。皇上万寿节那晚上可是谁的牌子都没翻,却单单将姑娘留在御帐里呢……你可知道,皇上生辰这样特殊的日子,是后宫多少主位都要伸直了脖子期盼的呢。可是姑娘叫她们一个一个儿的都落了空去,我便也约略猜到是好事儿将成了。”
婉兮急忙抬手捂住了脸去:“……叫陈主子笑话了。”
“我哪里有笑话你?”陈贵人笑着扯下婉兮的手:“我是羡慕姑娘呢。若我也能如你一般钟情皇上,也同样为皇上所钟情,那在这宫里该是何等欢喜之事。”
婉兮深吸口气,朝陈贵人摇摇头:“回陈主子方才那句问:就算为了自己的姐妹,我也终究已是放不下对皇上的情意。”
“那不就结了?”陈贵人促狭瞟着她:“你做不到,旁人也同样做不到。既然都对皇上怀着情意,实则做不到反倒是最真实、最自然的。如果有人口口声声说肯为别人而放弃自己的恩宠,那反倒是假话了。”
陈贵人的话虽还不能一时帮婉兮拨尽了眼前的迷雾去,却不啻一股清风,渐渐将那团迷雾中吹开了一线路径。
“总之我这人呢,喜好安静,于是自打皇上登基、仪嫔黄氏也去了之后,我倒懒得再在宫里结交什么姐妹。总归众人聚在一处时,面上不失礼节;众人散归各处后,自己关严了宫门,安静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婉兮不由得想起永和宫里那片过于阴郁了的树影来;以及,这东西六宫每个正殿里都安设的小佛堂来。
“可是姑娘总归年纪小,还是爱热闹的时候,若要姑娘如我这般过日子,着实难为了。所以姑娘也不能没有姐妹。”
“况且啊,这后宫里的人也并不都是我这样甘于寂寞的。有些人自己寂寞了,便会将时光都用在动心眼儿上。姑娘此时虽然还未正式进封,但是明眼的却已经看在眼里。姑娘年纪终究还是小,这时候儿若是一味单打独斗,纵然有皇上帮衬着,却也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儿。故此姑娘在这宫里,还是应该有几个姐妹。”
婉兮轻咬住唇,心下已是隐约开朗。
“陈主子的话,我大抵听懂了几分。姐妹之间相处,亦要拿捏着分寸,不可疏远,却亦不可太近。甚或在对着皇上一事上,那一刻只她是她、我是我,不必做谁为了谁而放弃自己,或者替对方大包大揽之事。只在后宫算计里,彼此依靠着,互补所短才是。”
陈贵人便笑了:“我的话,姑娘总归有自己的取舍就是。我这个人呢,虽然在宫里的年头久,可是总归没当真与人争过什么;这些年也因为与世无争,也没被人算计过,所以我那些话也难说就能有实用。总归还要姑娘自己从中拿捏分寸罢了。”
这晚婉兮采了几个大袋子的金莲花回去,分装成了小袋,按个给纯妃、嘉妃、舒嫔等人都送去,连凤格都没落下。
352、随你(6更)
语琴的那一袋,婉兮留到最后。
她到了语琴的帐篷的时候儿,已是掌灯时分。草原的夜空辽阔而澄澈。即便日落月升,却还并未黑透。极远极远处的天边,还隐约落下一缕辉煌。
而近处,头顶一弯新月如眉。
婉兮忍不住想起: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此事,古难全。
婉兮守着规矩,在帐外就求见。念春挑帘子迎出来,瞧见婉兮,面上有些讪讪的。
婉兮倒是笑:“干嘛,天刚黑而已,你就当见鬼了呀?”
语琴的声音倒是稳定,从内里传出来:“婉兮,快进来,何必那么多规矩。”
婉兮进了帐,悄然错眼先偷看语琴。
只见她依旧静静坐着,垂首只看琴谱,却不看过来。
婉兮便走过去将装着金莲花的袋子就搁在语琴眼前:“……坝上草原的金莲花,十分有名。我也给姐姐留了一袋。”
语琴淡淡捉起花袋子,凑在鼻息轻闻了闻:“……好苦。”
婉兮轻轻一叹:“清热解毒的,自然都苦。它叫金莲,与那黄连已是相近。”
语琴垂下头,叫念春将花袋子收了。
待得念春出去后,语琴才幽幽道:“难为你还给我送过来。瞧你那脸,都晒黑了。为了这么点子野花,又是何苦。若论药材,宫里御药房什么没有呢?”
婉兮轻抚面颊。语琴那一眼瞧过来虽然清淡,可是却还是留意到她晒黑了……
婉兮便轻咬住嘴唇:“姐姐那日生了我的气,今儿可好些了?”
语琴还是不抬头:“说什么呢,我哪里有资格生你的气?”
婉兮搓了搓衣角:“不生我的气,那我来站了这么一会子了,也不说给我个座儿?”
语琴被说得无奈,只得抬眸望过来:“我的地方哪里是你头一回来了?谁知道你这回来,就偏要认生了?”
婉兮便一笑,自己端了个紫檀的绣墩过来坐了。
语琴却还是一径看书。
婉兮深吸一口气:“姐姐既然笃定要生我的气,那便生吧。总归我确曾有话没对姐姐说过,姐姐兴许听说什么了,难免觉着憋闷。”
“只是……那终归是我的事。我既几次想与姐姐说明白,却最终还是没说,那便是我自己还没想好是否该说。”
“姐姐亦有姐姐自己的事,我也没追着姐姐非要都说出来。咱们都是女孩儿,都有自己的小心眼儿,便也自然都有不愿什么都对旁人说出来的话。”
“姐姐若能理解便理解,若当真就决定为了这个继续生气,甚或从此生了嫌隙,那兴许也只是咱们姐妹的缘分,便也只有这么些了。姐姐若决定这样散了,小妹便在此拜别。总归小妹敢与姐姐说一句话:自相识至今,小妹从未做过半点对不住姐姐的。”
听得婉兮这样说,语琴才静静放下琴谱。双眸如秋水,盈盈望过来。
婉兮咬咬唇:“不瞒姐姐,我给姐姐送来的这袋子金莲花,我也同样给纯妃、嘉妃、舒嫔,甚至凤格等人都送过去了。”
语琴微微眯眼。
婉兮高高扬起下颌:“不瞒姐姐,我决定留下来,只是为了皇上一人。我没想过要跟任何人争,亦不想与任何人为敌。所以姐姐猜,这些接受了我的金莲花的人里头,来日会不会也有人愿意成为我的姐妹去?”
353、眼明(1更)
听婉兮如此说,语琴这才不慌不忙放下琴谱,合敛衣袖,挑眸望来。
“你今儿既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又何故不说得再明白些?”
婉兮秀眉不由得轻轻一挑:“哦?姐姐想要我说得如何明白?”
语琴却朝帐外扬声:“念春。”
随着帐外响亮的答应,念春疾步挑帘走了进来。语琴眸光流转,面上却淡淡地道:“天色也不早了,好歹人家婉姑娘肯移步过来。该尽的礼数咱们也不能短了,你便开银匣子,拿出五两银子来,到膳房去掂对几个菜式来,咱们也请婉姑娘吃一顿好的。”
念春瞟了婉兮一眼,便福身退下去了。
待得帐中又静下来,语琴方徐徐道:“你当我没留意过,你每回在我眼前儿欲言又止的时候儿,本都是念春在的时候儿?”
婉兮妙眸一闪。
语琴倒垂下眸子,只看着自己的手去。那十指纤纤,看似不知人间愁苦;只是若翻过来,才能瞧见掌心和指腹上,因勤于练琴而留下的弦痕和茧子。
“念春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皇后娘娘早早儿便将她指到我身边儿伺候,你当我就全不设防么?虽然她也只是个小女孩儿,全无心机的模样,可是该有的防备,我也一样儿都没少。”
“况我身边儿就这么一个女子,那必定是如影随形的,我平素也没什么理由总撵她出去。我的一言一行,她自然全都了若指掌。”
语琴说着这才徐徐抬起头来,迎上婉兮的目光:“她的身份还有一点儿特殊在,她跟你亦是交好的。故此每次你来,不管说什么话儿,她都能自自然然在旁边儿听着。你和我,都没太好的理由将她支开去。”
婉兮不由得轻轻含笑:“原来姐姐都瞧出来了。”
“自然瞧出来了。”语琴轻叹一口气:“上回你故意叫她出去打水;待得她长久不回,你还故意朝着外头说她的话儿……我便知道,你是在借势提醒我,恐她是在外头偷听。”
“只是这话你不方便跟我直接说明白,毕竟我们谁还都没拿住她,也不好就说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况且你还念着你们两个往日的缘分,不好直接就将这怀疑对我说了。”
语琴轻轻巧巧瞟婉兮一眼:“毕竟对你来说,念春也是你的姐妹。你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语琴这里特地强调了一个“姐妹”,婉兮听出来了,便忍不住抿嘴儿笑。
语琴瞧见婉兮笑,终究有些不自在,便侧过身儿去,也不瞧婉兮。
“总归,她是我身边儿的女子,唯一的女子。甚至可能,我的位分许久也晋升不成,那她是我身边儿唯一女子的局面,便要维持多年去。故此对这个女子是否忠诚于我,我比你更计较。”
“在这宫里,是要有姐妹,可惜再是姐妹,也难免有反目成仇的时候儿。”语琴说到这儿时,不由得瞟过来一眼,略有酸意,“说到底,每个人最终能信任、能依赖的,倒都成了手底下的奴才。”
“你既与我不好了,我便要更依赖她。故此,我总会设法弄明白,她究竟还是皇后的人,还是当真是我的人。”
354、试探(2更)
“姐姐要如何试探?”
婉兮索性端着绣墩凑过来,就挨在语琴身边儿坐。
语琴故意又侧开身儿些,与婉兮拉开距离去。
“总归,我递给她话儿去,都是独独只跟她一个儿说的。倘若这话多迟早晚却叫我从皇后那听见了,那便断定她必定是背叛了我去;即便不是从皇后那听说,而是从其他宫里听见了,也好顺藤摸瓜,知道她真正的主儿是谁。”
婉兮高高扬眉,也同样高高地挑起大拇指来:“姐姐原来早就有计议。”
语琴回头瞪她一眼:“我好歹也比你大着三岁。即便没有你的聪明和胆色,可是该有的防备,我怎么就至于没有了?”
婉兮含笑点头:“只是,姐姐知道我为何几次三番只是旁敲侧击提醒姐姐,却不直接说明白?一面是还念着我跟念春曾经的情分,一面也是不想叫咱们的防备反倒冤枉了念春去。”
“正如姐姐方才所说,姐姐按着现时的位分,身边儿只能有这样一个头等女子。姐姐必定要与她相依为命。倘若她本无二心,却叫咱们的防备给伤了,那姐姐今后的日子反倒不好过了。”
语琴轻轻点头:“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我总归会小心从事,只用那一两句话去试探罢了。若她当真是忠心于我的,我将来便掏心掏肺地对她,将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去;而如果她是早有二心的,我自然也不容她去!”
婉兮含笑点头:“姐姐既然早已打算得这样明白,小妹便也放心了。”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段。
语琴又捉起双面苏绣的团扇来,轻轻摇了摇。
“你方才说也松了金莲花给那么起子人去,还叫我猜那里头会不会也有人愿意与你做姐妹。我便回复了你去:那起子人里,就算凤格、舒嫔想与你做姐妹,你当真就敢受么?”
“至于纯妃、嘉妃,人家个个儿都是有了皇子的妃位,与你之间的差别不啻云泥。你当若她们想与你做姐妹,便会真心相交么?”
“哎哟哟~”婉兮拍掌大笑:“瞧姐姐这犀利的,可不将我那点子心眼儿都给戳破了么?姐姐说的何尝不是,那起子人是可以面子上都过得去的,只是有哪一个我敢放开心怀去标上‘姐妹’之名了?”
婉兮又端着绣墩朝语琴挪了挪,肩膀头儿已是挨上了肩膀头儿。
“故此,我这不是还将给姐姐的金莲花留在最后,认认真真送了来么?我就是舍不得与姐姐的情分。”
语琴也轻叹了一声,将那湘妃竹的扇子柄在掌心转了个圈儿。扇子下垂着的湖绿的扇坠儿,便也跟着悠然一荡。
“我是从皇后帐里出来,对你冷了脸的。以你聪明,自当猜得出我是从皇后那里听见了你的什么话儿去。”
婉兮便点了头:“姐姐与皇后主子越走越近。在宫里的时候儿,皇后主子一日不赏,三天都是早早儿的。而每回送赏赐,又都是我去的……我天天眼睛瞧着呢。况就连那‘清泓泻玉’也是皇后主子送的呀,方能叫姐姐在晚宴之上大放异彩。”
355、离间(3更)
“是啊,皇后娘娘如此厚爱,我一个卑微的答应,自然应当承情。”
语琴挑眸望过来:“只是,这话儿你是这样说,这后宫上下何尝不是都这样说?一把‘清泓泻玉’叫我大放异彩,可是却也从此牢牢贴上了皇后娘娘的名签,从此前朝后宫、宗室外藩,谁不知道我是皇后娘娘一手扶起来的人?”
婉兮也只能叹息点头:“这命是这样划的,由不得姐姐不从。”
语琴怆然一笑:“说的是。她是皇后娘娘,我是卑微无靠的汉女,我在这后宫里,如何能不倚一方大树才能生存?”
语琴微顿,转眸瞟了婉兮一眼:“况且便如你之前所说,你也总要去送金莲花给各宫,就是为了倘若与我姐妹情谊难以为继之时,你也还能找到另一个姐妹。我呢,何尝不是如此?在这后宫里,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我如何敢违拗半分去?我非但不能违拗,我还得主动攀附才是。”
婉兮点头:“我明白……我,没怪姐姐。”
语琴眼角却湿了:“我知道你没怪我。那日我学着你的模样,亲手做了那只大凤的绒花去献给皇后。我那是邯郸学步,本是见不得人的,可却还是被你给撞见了……若是换了旁人,当场便会与我翻脸。”
“我那一刻当真没脸见你。可你却没怪我,反倒帮我找理由。”
婉兮垂下头去,嘿嘿傻笑两声:“我也没那么无私。只不过那时候儿,我还存着要出宫的心。既然要出宫,便自然乐见姐姐还能在宫里寻得一方依靠才是。”
语琴侧过身儿去,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你更不傻,当日皇后娘娘给我送赏赐,她宫里那么多人她都不叫,却单单非叫你来送,她那不就是想叫你对我生了嫌隙去?可是你啊,你每日里都那么欢欢喜喜的来,半点醋意都没有,你当真叫皇后娘娘失望了去。”
婉兮吐了吐舌:“我自是也影绰绰能猜出她的用意,不过我只安之若素罢了。反正在宫里也不能随便出长春宫的门儿,既然叫我送赏赐,我正乐得到姐姐那边去逛逛。”
语琴轻叹口气:“……那日我去给皇后娘娘送那大凤,本是见不得人的事儿,尤其见不得你。可你偏偏还是来了,撞见了,那一刻我便知道,这必是皇后娘娘故意安排的。”
“就是为了离间你我,反叫你我都只能依附于她!”
婉兮也微微顿住。
“实则她的手段,又何止用在你与我之间?她那么些摆在明面上对我的‘好’,何尝不是一下子一下子在凿断了我跟贵妃娘娘之间的信任?我本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人,如今却被贴上了皇后娘娘的名签,这叫贵妃娘娘又如何想?”
“皇后娘娘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同时斩断了我跟贵妃娘娘、还有跟你的情谊去。那我在这后宫里便更加无依无靠,为了生存,便只能死心塌地去依附她罢了。”
语琴这才垂下粉颈,水眸一转:“说了这么一遭儿,你说你总归从未对不起我过;那我也给你一句话:你以为,经历过这么多事儿去之后,在你和皇后之间,我更愿意相信谁?”
356、约定(4更)
婉兮什么话都不用再说出来,只伸臂抱住语琴。
她永远不会忘记,她与语琴初相见那日,她调皮地用酸枣儿扔进语琴的车窗里去。语琴从车窗里露出脸儿来,明明是那样婉约如水的江南女儿眉眼,可是却——狠狠剜了她一眼。
呵,那一刻实则当真是矛盾而有趣的一幕,叫她发现语琴实则是个外软内刚的女孩儿。这叫她生出结交之心,才将自己预备的饽饽和枣子都扔过去给语琴吃……
那日相遇,转眼已是整年。
后宫人心难测,正如陈贵人所说,即便是本生姐妹都难免各生意气,又何况如这般后来相识的呢?
只是人心难测,却并非不能测。经历的事儿便是最好的试金石,一场事儿过后,便自然能看清人心。
故此她此次借势叫这事儿发酵下来,形成如今的局面,便也是想借此看一看语琴的心意去。若当真不值得做姐妹,此时散了,也还来得及;而如若经此一事能更看清楚彼此的情分,那将来的路便依旧彼此扶持,好好一路走下去吧。
既然已经决定要留下来,那便要为了将来开始做一应的预备。
宫里的时光那样寂寞,未来一生的路还有那样漫长,一个人走便太孤单,也太照顾不及。
除非能如陈贵人那般心无所求,可惜她做不到,她舍不下四爷,便也自然要面对来自整个后宫的种种局面。故此她依旧需要姐妹,绝不可孤绝一意地独自走下去。
在这后宫里种种人之中,语琴依旧是她最可放心的选择。
婉兮将脸埋进语琴肩头衣褶里去:“……从此我也要与姐姐争宠了呢。姐姐快推开我,从此恨了我去才好。”
语琴当真推了她一把,却随即已是落下泪来:“我当然怕你跟我争宠啊!故此我这些日子才这样小心眼儿来。还不是因为我知道,凭你的聪明和胆色,一旦你肯争宠,那我是怎么都争不过你的!”
婉兮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姐姐,我知道你中意皇上,故此才有这样的防备。可是我却没想过要跟姐姐争,只是,该怎么办,恰好我中意的那个人,也是他呢。”
语琴索性哭得抽噎起来:“争便争,我还怕你怎的?而你呢,你就更不怕我了!总归就看皇上自己的定夺,你我自己又是如何能做主的?”
婉兮抹一把脸:“总归,我就算要跟姐姐争,也会正大光明争,绝不会对姐姐使出那些手段来。”
语琴又侧过身去:“我也一样。我中意皇上,我也不甘位分低微受人欺负,所以我还是必定要争。只是如你所说,我跟你之间要争便正大光明地争,我也绝不如那些人那般,用那些下作的手段来对你就是。”
婉兮妙眸一转:“那我跟姐姐不如约定:咱们相处的时候儿,只说咱们姐妹的事儿,却不提皇上就是。皇上各自是你我心里的秘密,各自守着便罢。我不问姐姐的,姐姐也别问我的!”
若姐妹反目,只会因为争宠而起;那么姐妹相处之时,便尽力避开这一节吧。
语琴垂首,水眸轻转。
“那便也好。便都依你。”
357、恨么(5更)
那日两人都剖白了心意去。到那一刻,剩下的嫌隙唯有日后如何对待皇后的态度了去。
是语琴先问:“……既然咱们将话已经说开了这么些,你日后还想继续留在长春宫么?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儿,求皇上将你指到别的宫里去。”
婉兮垂首一笑:“姐姐说的是,我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只是姐姐知道,这后宫里头,这个宫跟那个宫,又有什么分别?”
即便不在皇后宫里,到了纯妃、嘉妃宫里去,她们何尝就没有算计了去?
“况且倘若从皇后宫里调离,这本就会叫六宫侧目,反倒叫皇后更生恨意,那又是何必?”
语琴也是点头:“说的是啊。咱们终究都是年纪还小,进了哪个宫里,说到底都是她们拿捏在手里的棋子罢了。甚至于是人家棋子还好,证明咱们还有一点利用价值了去;倘若连个棋子都不是了,那便真的只能在这宫墙里混吃等死罢了。”
婉兮垂眸,清浅微笑:“况且……我也不忍心叫九爷担心。总归在九爷心里,唯有将我放在皇后宫里才肯放心。我便叫他放心吧,没的叫他在宫外还替我悬着心。”
语琴静静望住婉兮。
婉兮便笑:“姐姐问吧。”
“你就当真……对九爷没有心动过?那可是咱们大清的国舅爷,出身相貌都是一等一的。”
婉兮点头:“九爷真的是好。只是心意这事儿,我自己也左右不得。”
语琴轻叹一声:“皇上也未免过于相信皇后了,将你放在皇后身边儿。”
婉兮轻轻摇摇头:“皇上应当也有皇上的计议。就因为是皇上将我放在皇后身边儿,故此皇后不管用了什么算计,她充其量只能做离间你我姐妹的事,叫我不得不依附她罢了;却不敢真的叫我出了事。否则她没办法向皇上交待。”
语琴轻叹一声:“你说的何尝不是?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婉兮只清凌凌瞄着语琴微笑。
语琴面上微微一红:“也罢,我便告诉你:我自然还不会与皇后生分了。”
“一来她是皇后,咱们人在屋檐下,都不能不低头。我若有半点反骨,兴许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二来么,”语琴瞟婉兮一眼:“不管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值得继续与皇后虚与委蛇。总归能多探得一句话也是好的,总比咱们被瞒得铁通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婉兮便促狭眨眼:“我明白了。日后,我难免还要与姐姐故意在面上别别扭扭了些。”
语琴哼一声:“那都不用演的,你今日这不已经做到了十分?”
说着话儿,念春张罗了膳食呈上来。两人别别扭扭吃完了,各自散了。
婉兮没用念春送,自个儿走进夜色。
夜色绕身,心反倒觉着些放松下来。
她回想着语琴问她的那句话:恨皇后么?
她是这样回复语琴:“恨与不恨,只看她伤不伤得着我。若当真伤了我,我必定恨她,她施予我的,我便也必定叫她同样尝着;而若依目前而论,她还没能真的伤着我,我便也犯不着非要恨她。”
不为别的,只为九爷吧。
------题外话------
还有。
358、合膳(6更)
九月初七,已是秋日,天高云淡。
草原上的花儿一茬一茬的谢了,绿草也被秋日的骄阳晒成了浅金色,虽然看似没有盛夏里那么鲜红浓翠,却叫整个草原山林更显雄浑辽阔之感。
围场位于坝上,“坝”为高坡之意,故此这一片坝上草原又与平坦的蒙古大草原不同,它多山岭、岭上有树,呈现一种草原与山林过渡、风貌兼具的独特之美来。
立在草地上,抬眼看便是山林尽染,处处如画。
而许多小山坳中间便天然围起小小的湖泊来,水映碧天,青翠欲滴。湖畔芦苇玉白,亭亭而立,在这草原山林的雄浑之中,又别添一份窈窕之美来。
依婉兮自己看来,这时的坝上草原才是最美的时候。
就在这样的画面里,皇帝骑着白马,亲率八旗官兵从天边处远远而归。
苍莽天地之间被八旗各色旗帜妆点,叫这画面之中更增添了一抹热烈和阳刚。
“皇上回来了,皇上回来了……”
后宫山坳里,这样的消息便也已传遍。
皇帝秋狝,名为打猎,实则是暗中练兵,以避免大清定鼎百年之后,官兵皆荒疏弓马,以备战乱。
经过康熙、雍正两朝打击,准噶尔部虽看似不再那样桀骜;可是皇帝心下时刻未曾放下防备。这一回秋狝,准噶尔部的噶尔丹策零(噶尔丹策零和噶尔丹是两个人哈)也派使臣入贡,但是他们的野心却未曾尽数泯灭。
于是这最接近准噶尔部地形的坝上草原,便成为最佳的练兵之地。
婉兮从小在家盘山、爬树,于是这会儿手脚最是麻利,第一个攀上小山坡举目远望。
那旗帜招展的军队在金色秋阳的,形色凛然、步调齐整,弓马森森……婉兮便忍不住微笑。
“爷,您的兵练好了!”
“这一回秋狝,于天下或许也会背负靡费的骂名,然为守卫疆土分毫不失,爷这骂名便也背得值了!”
皇帝回到御营的当晚,便到皇后帐中来用晚膳。
当李玉来传旨,皇后跪接之后,起身儿已是微微更咽。
从八月初于热河行宫起驾至围场,至今已是整整一个月。皇上终于肯来她的帐篷了,她的皇后颜面终究得以保全。
她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夜晚。
那个晚上皇上去了语琴的帐篷,叫婉兮也去伺候。皇上叫李玉来传旨,说明婉兮之事,彼时皇上也曾说次晚会来看她……
结果,皇上非但没来,还在那个晚上翻了嘉妃的牌子。
她何尝不懂,那是皇上用嘉妃来惩罚她。
不管怎样,皇上今晚终于肯来了。而且是皇上练兵归来之后的第一个夜晚,那她也知足了。
素春出去送李玉,回来面色却有些不好看。
皇后便问:“怎了?”
素春双蹲下去:“李爷从咱们这儿走了,却不是就回御帐去了,原来还要去纯妃、嘉妃处传旨。”
“什么?”皇后便一眯眼:“你是说……?”
素春深吸口气:“回主子,皇上是同时宣纯妃、嘉妃到咱们帐中一并用膳。”
皇后亮声而笑:“好啊,好!一起来便一起来,本宫是皇后,本宫这点子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素春咬住嘴唇:“那今晚皇上会翻哪位主子的牌子,便……难说了。”
皇后一眯眼:“若不是本宫,便也不能是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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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9、刚阳(7更)
不管是否心甘情愿,皇后还是不得不宣了婉兮来伺候。
皇帝这一走便是小半月,回来整个人黑了一层,也瘦了一圈儿,可见练兵之苦。
可是他那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却更见光芒熠熠,夺人心魂去。
他整个人,也仿佛脱胎换骨,褪去了常年在宫廷之中生起的浮软之气,换成一身刚阳,威武仿佛能穿透服褂,丝丝挺然而出。
婉兮从外头进来,冷不丁一眼瞧见这样的皇帝,她的心口便也是怦通一撞,急忙垂下头去,根本就不敢去瞧他的眼睛了。
这样的皇帝,自然是连皇后、纯妃和嘉妃也都瞧出了不同来。她们各自也都心口碰撞,有许多话情不自禁想要说。
只是碍着位分,总要等皇后先说话,纯妃和嘉妃才好依次说话。
也瞧见纯妃、嘉妃的目光都落在自己面上,皇后亲自给皇帝夹了一筷子“山珍烩鸭子”,含笑道:“皇上晒黑了。”
皇帝接过鸭子尝了,点头轻哼:“……你也黑了。看来,这半月倒也没少了晒太阳,过得也算自在。”
皇后便一怔,急忙抬手扶住自己面颊:“哦?妾身也黑了?呵,那今晚起倒要着意调养回来。”宫里的女子,哪个愿意叫自己黑了呢,更何况还是叫皇帝给看出来了的。
婉兮则在一旁使劲低下头去。
皇后既说完话了,纯妃便起身向帝后二人敬酒:“妾身刚一进帐时,便被皇上龙威震慑。冷不丁瞧去真如一位纵横沙场的大将军呢!”
皇后瞟了纯妃一眼便笑:“纯妃还是如当年年纪小的时候儿一般的天真可爱,说的话儿也是吴侬软语,娇憨堪怜。”
纯妃便是一怔,忙朝皇后福身:“皇后娘娘这说的是……?”
皇后淡淡一笑:“哪里有将天子比作大将军的啊!本宫自然明白你是想说皇上威风八面,可是大将军是臣,皇上是天子;若将天子比作大将军,岂不是降低了皇上的身份?”
纯妃面上微微一变。
皇后却宽厚一笑:“你不知道也是有的:便如前明的武宗朱厚照,自己明明是天子,却给自己封了个什么天下兵马大元帅,自以为威风,却不知自降身价,遭天下人耻笑。”
纯妃一凛,忙向帝后双蹲行礼:“妾身失言了,还求皇上切勿多心。”
皇帝倒是淡淡一笑:“依朕看来,倒不矛盾。天子者,奉天命统御天下也。若国土受敌,天子自当亲为元帅,御驾亲征。”
纯妃这才松了一口气:“妾身也正是这个意思。”
皇帝亲自起身,拉了纯妃一把:“爱妃的心意,朕都明了。坐,尝尝这山中盛产的白菇,此时正是鲜嫩可口。”
有了纯妃的前车之鉴,轮到嘉妃说话时,她便谨慎了许多。
她起身先朝皇上行礼,再朝皇后行礼,然后才缓缓道:“妾身先敬皇上练成雄兵,再敬皇上龙体康健。”
皇帝含笑受了,将杯中酒一仰而尽。
那雄性的喉结随着酒而上下滑动,嘉妃直盯盯看着,不由得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红得便如秋狝首日,那一身的火炭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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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一更吧。
360、寻星(8更)
皇后淡淡瞟着嘉妃,却歪头叫婉兮:“婉兮,快给皇上再续上酒杯。”
婉兮只得深深垂首,端了酒壶走过来。
因是在围场,便连酒壶也用了草原的形制。这是一把纯银打造、上嵌了绿松石、红珊瑚的“毗卢帽壶”。
婉兮走到皇帝身边去,躬身一礼,然后上前斟酒。整个过程里不敢看皇帝一眼。
可是即便没看,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热度和气息还是充盈入婉兮的鼻息里去,叫她心头小鹿微撞。
皇帝也没瞧她,只是她给斟满了的酒,皇帝不假思索捏起酒盅就喝。
她只好再立即满上。
他就又给喝了……
如此,她只得继续站在他身边儿上,倒没办法站回原来的远处去了。
纯妃倒软言提醒:“皇上今儿行军而归,怕也是累了。不如好喝几杯,早些安置才好。”
皇后却道:“难得皇上高兴,今晚自然应当叫皇上尽欢。”
皇后既如此说,嘉妃也不敢再说什么。
皇帝只高深莫测地含着微笑,只要婉兮斟酒,他便都喝了。
婉兮数着,已是连着不下十杯,婉兮心下不由得有些不放心。
她再向前斟酒,脚步一晃,绊在了自己的另一脚上,便酒壶落地,壶里的酒都洒了。
婉兮慌忙跪倒:“奴才该死。”
皇帝却笑,醉眼朦胧一转:“好你个奴才,你是不想叫朕再喝了。”
皇后也笑:“无妨,难得皇上今晚儿高兴。来人啊,再来一壶酒就是。”
皇后瞥了婉兮一眼:“你自己身上也都打湿了。御前怎可失仪,这便去换了吧。”
婉兮只得告退而去。
如此,皇帝又喝了几杯,已是醉意深浓。又喝了一杯之后,便伏在了桌上。
皇后含笑朝纯妃、嘉妃道:“皇上已有酒意,二位妹妹便跪安吧。”
纯妃、嘉妃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只得一同起身跪安。
众人都去了,皇后深吸一口气,对李玉说:“皇上该安置了。这般情状自是不宜再回御帐,本宫便做主叫皇上留下吧。”
婉兮回到自己帐篷重新换好了衣裳,却见献春已经撩帘子回来,面上带着笑:“你不用去了,皇上和主子已然……安置了。”
婉兮怔住:“皇上他……”
献春却是开心地拍手:“主子隔了这么久,终于又能承恩了,真是好极了。”
献春说着话,便拉着婉兮一并打开了被褥卷儿,两人简单洗漱便都睡下了。
献春许是累坏了躺下不多时,便隐约传来鼾声。可是婉兮却哪里睡得着。
实在翻来过去不妥当,她便索性起身儿来。
套上长褂,她便钻出了帐篷去。
这样天地浩大,她想去走走。
碍着宫规,婉兮自然不敢远走,便只爬上了营地旁边的那座小山坡去。
山坡不高,却更接近天。抬手去,仿佛指尖儿就能拂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星子。
她以指尖儿快速一星一星地点过去,想要找找自己认得的星。
便如牛郎织女星,它们各自都在何处啊?此时此际,是终得相守;还是不得不七夕已过,便已又天各一方了?
呵,星,便连皇后的小名亦叫“星阑”呢。刚进宫那会儿,她也几回听见皇上“小星”、“小星”地唤,恁样好听。
今晚……小星相伴,爷也是开心的吧?
她想得太入神,身后冷不防一阵树枝摇晃,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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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361、月影(1更)
那沙沙声虽然原本不大,可是在这静袅的夜色中却听来十分瘆人。
更何况,婉兮是才经历过那黑瞎子的事儿不足整月,一听见那动静,就觉着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谁?!”婉兮壮着胆子猛然回头望过去。
所幸这里还是后宫营帐,山坡下就有护军和侍卫,她大不了到时候扯开脖子喊就是了,就不信那东西在这满是人住的地界儿,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夜色幽黑,笼罩住这山坡上的树林儿,头顶映着月色,远远近近便如深深浅浅的墨——那些能被月光照见的地方儿,树枝形状便看得清楚,夜色便显得淡;而那些照不见月光的地儿,树枝便都被夜色牢牢笼罩着,根本看不分明。冷不丁瞧过去,便像是里面藏了个什么庞然的大家伙,叫人心里不落底。
婉兮又在手边划拉着一根树杈,攥在手里,瞪大了眼睛狠狠盯向那浓黑之处。
却听那最深浓里,溢出轻声一笑。
婉兮不由得一歪头,将耳朵更朝向那边,心下却跟着微微一颤。
“谁在那?”
随之树影轻轻一晃,一道颀长身影已是不紧不慢走出。夜色虽浓,月光却唰啦一下全都倾泻在他面上。
面如玉,眸如星。
婉兮腿便一软,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却是别开头去:“怎么会是爷?”
此时此刻,他不是应该正在皇后帐中么?皇后等了那么久,终于盼来了皇上,这一晚……皇后怎么可能撒手放他出来?
皇帝走过来立在她面前,轻哼一声:“瞧把你给吓得。”
婉兮摇头:“既是爷来了,怎故意躲着不出来?爷根本是故意吓我!爷难道不知那句俗话:人吓人,才吓死人!”
皇帝轻哼一声,伸手捏住她下颌,将她转过来对着他。
“难道你就没有半点体悟,会是爷出来寻你来了?”
婉兮转不开头,只得轻垂眼帘:“……奴才怎敢有这样的体悟?爷今晚,原本,留宿在皇后主子帐中的……”
她后面越说声越低,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他又轻哼一声:“生爷的气了~”
“没有。”她垂下头去:“奴才哪儿敢。”
“说不敢,还低着头不看爷;说没有,怎么还噘着嘴儿呢?”
婉兮便叹了口气:“奴才不是跟爷计较,只是觉着爷今晚儿当真不该喝得那么多。”
他便笑了:“嗯,开始管着爷了,嗯?还在爷面前故意摔酒壶,让那酒宁肯洒了,也不给爷喝。”
婉兮又被他说得脸红:“瞧爷说的……奴才不过是顾念着,皇上今儿才练兵回来,正是劳顿之时。这样喝酒自然不胜酒力,酒喝多了还伤身子。”
他轻哼一声,捏了捏她脸蛋儿:“你说的没错,可是爷的酒量没你想得那么不济事。”
她心下一动,扬眉瞧过来:“也是,奴才仿佛当真想多了。否则爷今晚上怎么还能这么清清醒醒地出现在奴才眼前儿?”
皇帝轻声一叹,伸臂将她拉进怀里去:“爷为何留宿皇后帐中,就你不懂!”
她入了他的怀抱,心上那层隔膜便也散了。他身上的暖意透过衣衫传来,柔柔笼罩着她。他的身子又比从前刚硬了许多,仿佛轻轻硌着她的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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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不停更哈,大家放心就是。
362、听风(2更)
两人坐在山坡上,一同仰望星空。
他圈着她,放她坐在他腿上。
头顶那璀璨浩瀚的银河同时震撼了两人,叫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婉兮何尝不明白,这一刻两人共同的沉默与暗自怦然,除了对星空的敬仰之外,又何尝不是因为小别之后,最珍惜这静静的相处。
良久,她才在他怀中歪了头去望他:“爷……当真没喝醉?”
他拢着她,轻轻闭上眼睛:“醉了,爷此时已然醉了。”
贫嘴~
她忍不住垂眸微笑:“爷就这么出来……难道不怕被人瞧见么?”
他扬眉:“爷晒黑了,你也黑了,咱们两个在夜色里自然遁形,谁瞧得出来?”
“哪儿有那么夸张?”婉兮被他说得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过了,方又回眸瞟他。他说她也晒黑了……原来之前果然不是在说纯妃,而实际上是在说她啊?!
他迎住她视线,轻轻眨了眨眼:“爷那会儿两个眼珠子都陷在你身上了,你说爷在说谁?况且纯妃平素连帐篷都少出,她哪儿能晒黑?”
婉兮含笑垂下头去:“奴才这些日子常去‘金莲映日’,采了不少金莲花回来。故此才被晒黑了。”
他点头:“瞧见你晒黑了,便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了往外跑过,没都闷在帐篷里。那爷就也放心了。”
原来他练兵在外,心中也是挂牵她的……
婉兮心下悄然一甜,点头而笑:“嗯,奴才没闷着。‘金莲映日’处也叫奴才想起家里那大片的花田……奴才还遇见陈贵人几回,跟陈贵人说说话儿,便也觉日子过得快。”
他便也听懂了,抬手轻轻拍拍她发顶:“爷在外,你能将自己照看得好,便也是给爷分忧。别看你年纪小,你倒比她们许多人都更懂事了去。”
婉兮扬扬眉:“奴才是二等女子,爷可别拿奴才跟主位们做比了去!”
他便笑了,伸手捉着她下颌儿:“听起来像是你自轻,可事实上倒是你自矜!”
婉兮慧黠而笑:“……只是爷,就这么出来,皇后主子若找不见人,那便不好了。”
皇帝点头:“爷明白。可即便是皇后,亦不可整夜同榻。爷在她那儿打了个盹儿,权当醒酒。待得酒醒了,爷自然便可离去。你安心就是。”
婉兮张了张嘴:“……爷本未喝醉,又何故醒酒?”
他扬眉睨着她,不由得摇头苦笑。没作答,只掐了她鼻尖儿一记:“你呀!”
婉兮微微一怔,便也懂了,不由得便是双颊滚烫。
他头顶星月,垂眸凝视她红透的俏脸儿。
没再说话,只以指尖沿着她细致的下颌滑走,接着指尖儿一转,转成挑起她下颌。
干烈的唇便急迫压了下来,覆盖住她的玲珑和娇软。
婉兮闭上眼,便仿佛闻见了那草原深处的风。那处的风更浩瀚、更干烈,草的柔韧之外又多了松柏的干燥的清芳。
透过那些风,便隐约能看见更加雄浑的山岭与草原。看见八旗官兵队列,彩旗映天,骏马踏破山林深处的宁静,而强弓则惊飞林中飞鸟。
她听见厮杀,听见欢呼,听见火枪火炮的隆隆,听见……天子坚定而清越的嗓音。
------题外话------
还有。
363-364
他探手,再探手……
婉兮已然无法再坐住,眼前一黑,随着一片金星升腾而起,她整个人软软地滑进了他怀里,瘫软下来。
他在她耳边也是放肆地喘息,叫她知道,他与她一同在那儿。
她睁不开眼,眼前是大片的萤火飞舞。
她纵然并无经验,却也隐约知道,自己方才是经历了什么。
她只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软软地嗔怪:“爷……坏。”
他沙哑地笑,“……还有更坏的。来日方长,爷一样一样儿都叫你尝遍。”
她不敢睁眼:“爷既说来日,今儿便放了奴才去吧。奴才已然出来不短的时辰。”
他哼一声:“……爷今晚儿就给你这些罢。今晚儿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再睡个囫囵觉,后儿就是你生辰了。”
婉兮不由得脸热,勉强睁开眼来,仰头望去:“奴才也听说了,爷已下旨,九月九哨鹿。”
“嗯。”他面上倒是一派严肃:“秋狝最要紧的便是哨鹿。已是九月了,再不哨鹿,这草场就该猫冬了。”
她垂下头去,悄声道:“爷何必不早些哨鹿,非要等九月九……”
他忽地又裹紧了她,扳过她下颌,叫她迎向他灼热目光:“你说呢,嗯?”
婉兮便只得又红了脸。
他贴住她耳边,沙哑地悠悠道:“……九月九是你生辰。从那天起虚岁便又可多算一岁了。小丫头,虚长那一岁之后,你便算不得小了。”
婉兮心底一晃,“爷的意思是?”
他故意冲她呲了呲牙:“爷要欺负你!从那晚起,爷便不算再欺负小孩儿。”
婉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帐篷。
她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一路走回来都像个球儿在滚似的。待得终于滚进了被窝,便急忙用被子盖住了头。
耳边都是他那霸道又沙哑的宣告:“爷要欺负你!”
幸好同时还能听见献春那细细的鼾声,跟她离去时候儿一样。显见献春一直都这样沉沉睡着,并未发现她离去了这么久吧?
终于还是到了九月初九。
献春早早儿就给婉兮预备下了贺礼。是一小盒口脂膏子。膏体润泽,膏色轻盈,不是整张胭脂那样的大红,而是深粉微红,如海棠一般的颜色。
婉兮向献春道谢。
献春便眨眼:“虽宫规严谨,可是姑娘今儿的生辰,故此今儿也准用口脂。姑娘便妆扮起来吧,定然好看。”
少顷语琴的礼也到了。
是念春送来的,进来念春就先郑重给婉兮请了个安:“给婉姑娘道喜了。”
婉兮满面大红,急忙给扯起来:“你又闹我!你是头等女子,我哪儿敢受你的礼!”
两人说说笑笑便拆开了语琴的礼来看。
竟是一件袷纱窄褃的内衬小袄。袷纱轻薄柔软,最是透气;袖口为小马蹄袖,滚了两道绣缠枝莲的缎边儿。袄面上以各色丝线绣彩蝶穿花纹,绣皆双面,迎着日光一照,光彩纷呈,几可乱真。
婉兮不由得低声惊呼:“这要费多少的工夫!”
这样的绣法她知道,却没敢想过。便是这些绣花没有几个月都绣不出来。
念春便也是点头一笑:“算你有眼力!不瞒你说,这件小袄可是我们小主从过完年便开始预备的呢!这些衣料和彩线,都是她从自己份例里省下来的,自己都舍不得用,却全用在你这件袄上了!”
------题外话------
还有~~咳咳,不得不含蓄哈,更不能涉及具体器官描写,不然一定是退稿的。评论区里有亲猜得对哈,就是“初尝人事”。
365、送礼(5更)
婉兮自是爱得不行,反复捧起来看,红了脸嘱咐念春:“我不得空,你替我回去谢陆小主,我回头再好好谢你!”
“婉姑娘可在?”外头忽然又有动静。
婉兮忙撩开门帘看去,却是嘉妃身边的顺姬。
婉兮忙福身:“顺姬姑姑怎么来了?”
顺姬含笑递上一方锦盒:“姑娘也在咱们宫里住过不短的日子,故此主子和咱们都知道今儿是姑娘的生辰。主子便打发我来给姑娘送份儿贺礼。”她说着又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摸出几个小瓷瓶儿:“这几个是我和英姬、银姬的心意。跟主子们赏下的自然比不得,不过好歹给姑娘凑个趣儿吧。”
婉兮急忙行礼:“这叫我如何谢几位姑姑?”
顺姬含笑道:“姑娘收下就是最好的答礼了,总归叫咱们这点子心意没有白使。”
婉兮一时收了,按礼数赶紧先看嘉妃的赏赐。
却见也是衣裳,抖开了来看,竟是一年蜜合色小鹰翅膀的坎肩儿。这是骑马装,顾名思义那衣袖是做成如翅膀一般的形状,在马上迎风跑起来,那翅膀便会飘浮起来,如马上振翅一般。
顺姬便笑:“今儿正好哨鹿,姑娘穿上这坎肩儿出去,必定好看!”
念春也凑过来,瞧见了便拍掌而笑:“我们小主刚送了内衬的小袄,婉兮原本还担心那绣花太华丽,身为女子的穿不出去;这回好了,外头再套上这件坎肩儿,外人便看不见,也不辜负了我们小主的心意,正是相得益彰!
顺姬也是拊掌:“正是如此。两位主子的心意当真是珠联璧合。”
念春便推着婉兮:“还不穿上去给我们瞧瞧!”
婉兮被推进屏风后,抱着两件衣裳静静立住,心下也是悄然转过几缕思绪去。
首先便是嘉妃的心意。
照实说,她可以想到嘉妃送礼,却没想到嘉妃会送这样儿的礼。
嘉妃自是玲珑剔透的人儿,否则又怎会以包衣之身,如今走到了诞育了皇子的妃位去。况且她在嘉妃宫里住过些时日,以嘉妃心眼儿的剔透,送件贺礼倒是合情合理。
只是婉兮自己多少曾在秋狝当日那天,客观上得罪过嘉妃,叫嘉妃一腔心意都白费了。
今儿又是哨鹿,跟上回那般相似的情形,可是嘉妃却送来这样适合骑马的衣裳来——那岂不是说,嘉妃是想与她表明:嘉妃非但不再计较那日的小小嫌隙去,反倒还希望她今儿穿上这好看的衣裳上马了?
不能不说,嘉妃此人的心怀要更宽些;心眼儿也更剔透得多。既能与人争,又知给自己留下退路。也难怪会以高丽包衣之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若能以这样的心眼儿,难说将来没有更高的位分去。
婉兮又一转念,不由得想到前儿晚上嘉妃在皇后面前吃的瘪去。试想若她穿着这件衣裳出现在皇上面前,皇上势必会问……那嘉妃前儿晚上稍失的那一城,便自然可挽回来了。
婉兮不由得又细细看这件儿小鹰翅膀的坎肩儿,心下对嘉妃的体认便又深一层。
她将坎肩比在身上,对着穿衣镜相照。
这件衣裳,她今儿会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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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