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4、疑心(1更)
语琴看了念春一眼,这才幽幽道:“婉兮,我只问你一句:皇上万寿那天,你明明不会骑马,却非要骑马随围……你、你可是为了出风头,想引起皇上留意?”
“至于其后的皇上遇险、救驾,也都是你设计出来,就是为了让皇上临幸于你?”
婉兮怔住:“姐姐这么看?”
语琴叹气垂首:“不是我这么看,而是所有人都这样传!”
“那姐姐呢?”婉兮心下禁不住涌起幽暗的潮,一双眼只紧紧盯住语琴的眼睛。
她知道那晚留宿在皇上的龙帐,后宫诸人必定沸反盈天。她本来已是做好了心下的预备,却还是没能预备到这样的程度——原来她已经被她们传成这样的不堪。
语琴阖上眼帘:“我自然是不肯信的,我还跟她们辩、跟她们吵。可是她们都那样说,那样多的人、那么多的嘴,我一个人一张嘴又如何辩得过?”
婉兮也是意外。
语琴自入宫以来,都是一个“忍”字求生下来。极少为了她自己与人争执,这回却肯为了她而与人争辩。婉兮心下忍不住地暖。
“那些人……都有谁?”婉兮努力一笑。
“人人都这样说,又哪里还能分得清谁都是谁?!”语琴捉着婉兮的手,一脸的焦急。
婉兮垂下头来:“我知道那日姐姐也曾为了我而晕倒,我知道姐姐是为我悬心了。那姐姐对我那日的事如何看?我想知道姐姐的心意。”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别人怎么看,我浑可以都不在意;可是我着实要知道姐姐是怎么想。”
“我亦迷惑。”语琴定定盯住婉兮:“我虽与人争辩,可是我心下同样无法明白,故此说来说去都只叫我更加堵心罢了。说到后来,又是担心你,又是被堵着难受,这才晕厥过去。”
婉兮点头:“姐姐说就是。”
语琴转开头去,望向条案上青瓷的美人觚。瓶如美人,窈窕细腰;釉色青雅,宛若新柳。美则美矣,这样的瓷瓶放在这草原上的毡帐中,便总显得格格不入。
便如她这生于江南的女子吧?来到这大清的皇宫之中,纵有美貌与才情,却总是活得难以舒展。
“婉兮,我知道你原本不会骑马的。不会骑马的人,不顾一切上马去,又在那天秋狝首日那样的场合下,若有半点不小心,那就可能坠下马来,丢了性命去!这事若是换成旁人,兴许还好理解;可你从来不是鲁莽的人,你必定断断不会去做这样的傻事。”
语琴转眸望过来:“可我却知道,你是做过傻事的。凭你的聪明,也曾独独绊倒在门槛过;也曾绣出那样眉眼模糊的熊瞎子来……故此我是最知道,你是可以聪明人办出傻事来的。只因为,你是故意要那样做。”
婉兮的心微微一坠。
果然语琴抬眼望住她:“所以你叫我如何能不疑心,你那日所为果然如她们所说,着实是有可能故意而为的。”
婉兮紧紧地吸了一口气:“所以姐姐也以为我是故意引起皇上留意,想要攀龙附凤了,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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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335、半信(2更)
“这便是我最想不通之处!”
语琴凝眸望来:“婉兮,这件事分成前后两半。前一半,我也同样相信你既冒险上马,便必定是故意所为;可是后一半,我不信她们所说,不信你当真是为了引起皇上注意,不信你是为了得宠!”
语琴说得激动,眼中已是不自觉含满了泪。
她攥紧婉兮的手:“因为她们都不知道,我却明白,你始终是想要离开的。你的心不在皇上身上,更不在这后宫的名分,所以你又何苦拼了命去做这样一件你并不想要的傻事去?”
婉兮眼中也润了。
她是感念陆姐姐对她的信任,却也是不知该如何与陆姐姐说起。
从认识陆姐姐以来,她一向都说得坚定明了:她所有故意办的那些傻事都只是为了出宫;她不想留下,不会为了任何人留下。
可是言犹在耳,不过一年的光景,她便都已经改了。她又该如何向陆姐姐启齿?
婉兮不好意思地瞟了念春一眼:“瞧我真是该死,那日刚叫你家小主为我晕倒,今儿又累得你家小主为我落泪。”
念春也无奈地耸耸肩:“说的也是~”
婉兮点点头:“帮我给你家小主打一盆凉水来洗洗脸,敷敷眼睛,别肿了就糟了。”
念春想了想,便也起身快步走向外去:“好,我这就去!”
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婉兮便握住语琴的手:“……我却记着,从前姐姐是最怕我说走的。每当我说要出宫去,姐姐都哭成个泪人儿去。”
“那是自然。”语琴流着泪也想笑:“你瞧我此时,还不是也哭了?”
婉兮轻轻晃了晃头:“那如果……我不走了呢,姐姐是欢喜,还是继续生我的气?”
语琴怔住,连泪也顾不得擦了,只定睛盯住婉兮:“你不走了?你是说可以耐心等到二十五岁放出去,在二十五岁之前再不做其它傻事了么?”
婉兮定定注视语琴:“……总之,是放弃出宫的打算了。”
语琴反倒迷惘起来:“你这是怎么了?按说官女子若不是等到二十五岁被放出去,那便必定是本主儿使着趁手,素日离不了的,故此就算过了二十五岁也给留下来,甚至可能一直留到老。”
“便听说皇太后宫里的安寿便是如此。当年是皇太后的陪嫁,先帝登基之后,又陪着皇太后进了宫,早过了二十五岁。后来皇太后又不舍手,如今都五十了,还在宫里,一辈子没嫁。”
语琴只是答应,位分低微,无缘平素去为皇太后单独请安;便是这宫里嫔位以下者,如无更高位分的带领,单独也是无资格去向皇太后请安的。故此皇太后宫里的一切,对于语琴来说,更像是个缥缈的传说故事。
婉兮点点头:“姐姐是答应,都不知皇太后身边的事,小妹只是个二等女子,就更无从知晓了。不过是凑巧此番在热河行宫里,是皇后主子亲为侍奉皇太后,两宫住在一起,我这也才有机会多少认得出皇太后身边几个人的面相来。姐姐说的那位安寿姑姑,是皇太后跟前最得脸的,故此我也隐约知道。似乎她的情状,的确如姐姐所说,是一辈子都不出宫的了。”
婉兮拍拍语琴:“所以姐姐看,的确是有不出宫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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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三更。
336、问底(3更)
“那便又是说不通。”
语琴迅速转头,朝帐门处望了一眼。
“若是如安寿姑姑的例儿,那必定是本主儿使着趁手给留下的。你的本主儿是皇后主子,她身边儿已经有了素春姑姑、挽春姑姑那些家下女子,对你并非那么舍不下手。她怎么可能一辈子留下你来呢?”
语琴这一句反诘,倒问得婉兮都是无言以对。
是啊,她跟皇后之间的情分,是怎么都到不了素春、挽春她们那种程度去的。
婉兮便黯然笑了笑:“怎么办,素日里我在姐姐面前也算能逞些口舌之能的,可是今儿却叫姐姐给驳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语琴不见欢欣,一双眼中忧色反而更甚。
“那你至少可以与我说说,你那日为何上马去做那傻事?你究竟是不是想要得宠?”
“若我是呢?”婉兮霍地仰头,深深凝注语琴。
她知道直接说实话最简单,可是……若是说了四爷对她的种种,又要陆姐姐如何自处?
陆姐姐出身自大儒之家,极有自矜自重之心,若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人,早就将心悬在了姐妹身上;若知道了姐妹帮她的种种,才叫她有了今日的位分,那她又如何受得了?
婉兮何尝不懂,在这后宫里,不怕与敌人争夺皇宠;怕只怕要与最贴心的姐妹也要做这样的明里暗里的计较。
于是这些话,她总归要打散了、多绕些弯子来说,只求尽量委婉,尽量不必直接击痛陆姐姐的心。
况且……的确是她自己有言在先,又这样快改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对着陆姐姐,她亦有亏欠之疚。
语琴定定凝望婉兮良久:“若你真的是想得宠,那我便帮你!既然后宫里已经有那么多人与我相争,我宁愿多出来的一个人是你!”
“我虽然只是答应位分,但是好歹我还偶有见到皇上的机会,到时候我设法替你美言就是!”
语琴凝住婉兮的眼睛:“可是我觉得你不是……你若当真想要得宠,你有的是更巧的法子,何苦做出那样的傻事来?”
婉兮深吸一口气,心下也是为语琴的话说得一股暖流冲起:“姐姐,我那晚并未侍寝。所以今日的我依旧是皇后宫里的二等女子,我没有进封,什么都没有。”
语琴说不出话来,只定定凝视着婉兮。
半晌才道:“可是你至少整晚留在皇上的御帐里……你可与皇上,整夜相对?”
无数个念头在婉兮心下翻涌。
该如何说,该说到什么程度才好?
婉兮用力压下杂念,这一次认真点了头:“确曾有过。”
语琴倏然地侧过身去:“那皇上……可对你钟情了?”
婉兮作难得真想这般夺门而逃,或者挖个地缝钻进去算了。可是却也知若此次这么逃了,兴许从此便永远再无机会重走进陆姐姐的门。
她只得小心拿捏字眼:“皇上他,对我很和气。”
“他对谁都和气,极少见他当面与人发脾气!”语琴咬住嘴唇:“我问的是,他是否对你钟情?钟情的意思,就是,就是,他会有亲昵的话,抑或亲近的举动……皇上对你,可曾有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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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337、未雨(4更)
语琴纵性子柔弱,可是一旦犀利起来,却也连珠炮一般叫婉兮都招架不住。
婉兮只来得及稍作权衡,便也点头认了:“……有些。”
语琴便转过来,紧紧凝注婉兮:“这么说,皇上果然是因为这次的事儿,喜欢上你了?”
婉兮只得皱眉:“姐姐……该怎么说呢,小妹终究是皇后主子宫里的人,皇上寻常赴皇后主子宫里,也曾见过我。”
语琴便眯起眼来:“这样说,皇上是早该留意过你?那晚上皇上对你流露出来的,便是长久以来的情意?”
语琴的神色,不由得叫婉兮有些担心。
婉兮明白,陆姐姐想要的不仅仅是如陈贵人一般在宫里安安稳稳活下来,陆姐姐还想要更多。尤其,陆姐姐对皇上已经动了心。
便是说到皇上可能在长春宫中已然留意了她,陆姐姐神色之间已有异动,若将那更长远的往事和盘托出,陆姐姐又是否能接受?
婉兮紧张地攥紧了手,很担心这一刻的分寸拿捏不准。
“姐姐……我若说兴许是,你可体谅?”
语琴目光倏然一抬,面上倒漾起轻松来:“皇上既是早就对你有意,那他喜欢你便是情理之中的!在这宫里,无人比我更知你的性子,我都这般喜欢你,皇上喜欢你便也是自然。”
语琴坐近些,捉过婉兮的手:“既然如此,那就是好事儿,你便不该再这样徒劳等着。别重蹈我曾经的覆辙,侍寝之后那么久都没有位分;你便该趁着皇上的热乎劲儿,赶紧求得皇上早日进封。定了位分,方好徐图未来。”
这席话说得叫婉兮更是皱眉。
“可是,姐姐……我还没想那些。”
“傻妹妹,皇上既已对你动了心思,你此时不想又怎么能行?若等皇上都过了热乎劲儿,到时候便再想什么都已晚了!”
语琴捉住婉兮的手,不知怎地,婉兮倒觉得陆姐姐的手指有些轻颤,倒似乎比她自己还急迫些似的。
婉兮便垂下头来:“姐姐,你千万莫为我费心。”
“我怎能不替你计议这些?”语琴望住婉兮:“承恩之日,便是祸福双至之时。祸是后宫的算计,福是位分和荣宠。你必得赶在祸事来了之前,先巩固自己的位分和荣宠,方能为将来站稳脚跟。”
“你且放心就是,这宫里总有你我互为依仗,纵有阅历和手段不如她们的,可是只要你我姐妹一心,便定不会叫她们给算计了去……”
婉兮轻叹一声,“姐姐,你今日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只是,小妹此时当真还不想搅入这潭浑水。我一日尚未承宠、一日未曾进封,便一日还不想将这些说破。”
“我今日与姐姐说了这些话,还求姐姐代为保密,暂且不叫外人知道去吧。”
语琴看住婉兮,便垂下头去:“罢了,是我多言了。”
婉兮倒笑,蹭过来挨着肩坐着:“总归我知道,姐姐都是为了我好。”
“你知道就好。”语琴这才娇嗔一笑,回头也拍了婉兮一记。
两人静默坐了一会子,语琴方幽幽问:“皇后……是否都知晓了?”
婉兮想了想:“总归,我与她说的,没有与姐姐说的这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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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338、恩人(5更)
语琴转过身来,攥住婉兮的手:“……我倒意外。难为在你心里,我倒比皇后主子更重了去。”
婉兮含笑凝眸:“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皇后只是主子,主仆的缘分总有时限,时限到了便散了;可是我与姐姐是姐妹之情,我希望这份情是永远都不会散去的。”
语琴眼中隐隐若有湿润。还有话想说,婉兮却一笑歪头朝门外轻哼:“姐姐这主子当的,也太纵着下人。念春这蹄子出去多久了,只打一盆水去却耽误这么长的工夫。可是到哪儿躲懒去了?”
“不瞒姐姐,念春在长春宫里的时候儿,可是我们这帮小女孩儿里手脚最麻利的一个。可怎到了姐姐手里头,就变成这样爱偷懒的去了?”
语琴便也顺着婉兮的视线,望向门口去。
过了又有一盏茶的工夫,外头才叮叮咣咣传来动静。门帘一挑,念春有些狼狈地端着盆子走了进来。
婉兮便朝语琴眨眼:“姐姐还不说她?这都去了多久?打井去了么?”
念春也被说得脸红起来:“死婉兮,你浑说什么!我哪里打井去了?我原本打好了水,结果回来一脚踩在草窠儿里的马粪上。我难道还能那么着回来伺候小主?”
“我只得先用那盆水将自己的鞋子给刷洗干净了,回头又重新刷了盆子,再打水回来给小主用。你当我是故意在外头偷懒去了?”
婉兮忙起来迎上来帮念春接过盆子:“好好好,是我错了。我怎么忘了呢,我不够是个二等女子,如今我们念春姑娘都是一等女子了,身份更在我之上。我怎么可以这么说咱们念春姑娘呢?”
一时说说笑笑,便也将尴尬都掠了过去。
婉兮这便趁着和乐告辞,走出了语琴的帐篷。
出了帐篷,她的笑容便垮了下来。
抬头望望这澄澈无垠的天,忍不住叹了口气。
婉兮正生无可恋般仰头望天,远处却冷不防听得一声呼喝:“圣驾到。”
婉兮一个激灵,连忙原地跪倒。
周遭伺候的太监更是原地还要背过身去,跪下。
皇上却不是在宫里一般坐着步辇来的,而是自己骑着白马优哉游哉逛荡过来的。
婉兮心下不由得嘀咕:可真是在草原上啊,便连这样近的一个小山坳,也要骑马来。
皇帝的白马到了婉兮面前悠然停住,皇帝坐在马上道:“哦?这不是朕的救命恩人?怎么又跪下了,快快起来,免礼平身。”
婉兮险些翻了个白眼儿,却也只得连忙起身:“奴才谢皇上。”
站起来迎向他,他细细看了她好几眼,这才悠闲地点了点头:“朕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你救驾有功,便带着伤的日子,皆免请安。你怎么还跪下了,这是将朕的口谕,当成耳旁风么?”
婉兮辩不过他,只能咬住唇:“皇上是说有伤之日不必请安,可是奴才的伤这几日好了许多。”
“是么?”皇帝眯起眼来,却忽地在马背上垂下了身子来,眼睛盯着她,却是压低了声音:“……朕想瞧瞧。”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周遭众人又都是垂首跪着,绝不敢抬头乱看。可是婉兮还是被他的话给说得慌了神儿,急忙左右瞧瞧,低低叫:“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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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339、裹挟(6更)
皇帝灼热盯着她,恨恨地咬了咬唇,嘶声低哑道:“爷就是想看……”
婉兮实在不敢说话了,只低低垂下头去,心下暗自念叨:“皇上快走吧,该干嘛干嘛去。”
皇帝就仿佛听见了她的心里话,在马上坐正了,朗声道:“朕去瞧瞧语琴。”
婉兮心下便也没控制住,微微一梗。
若这样想来,她对语琴都还免不了一梗;换成语琴的话,自然也不好受才是。
婉兮便叹口气:“奴才不敢耽搁……”
却还没等她说完,皇帝倒自说自话道:“时值中秋,朕明晚大宴群臣。外藩王公福晋有向朕献艺者,朕的后宫亦不可多让。朕以为陆答应琴艺甚佳,可当此任。故此,朕今晚要听语琴抚琴。”
婉兮心下轻叹一声:“原来如此。”
皇帝自来到围场以来,都宿在龙帐中,这回还是第一次主动到后宫这边来。却是首个就来语琴的帐篷里,而不是去探望皇后和位分更高的纯妃、嘉妃,实则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不过幸好是有这个情由,这便合情合理了。
皇帝瞟了婉兮一眼。她一想事儿就爱出神,这次便又没逃过他的眼。
他哼一声:“李玉,传旨皇后,就说今晚儿朕要听陆答应抚琴。因陆答应身边只有一个女子伺候,朕不趁手,便叫女子魏氏在畔伺候。”
“啊?”婉兮便怔住。还以为他去忙他的,她便可以逃脱了呢。
李玉麻利,这便亲自去了。皇帝哼了一声,回头吩咐跟从的太监和侍卫:“带上她,一起走。”
一个御前侍卫服色的汉子便走了上来,瓮声瓮气道:“姑娘这边走。”
婉兮扭头一看便乐了:“这位大爷,原来是您!好久不见,我给您老请安了!”
竟然是当年花田之中邂逅的那位“家丁”。
寻常婉兮在后宫里,御前侍卫亦不可入后宫,故此婉兮从未见过他。这回在草原行为,前朝后宫的大限约略能松泛些;且皇帝骑马行于这样空旷的草原,身畔没有侍卫不行,故此婉兮才能见着。
这位御前侍卫正是武灵阿,也就是在圆明园里亲手“招呼”过那位“长得全”的。
只是这位武爷,在客栈的时候儿对婉兮就有些面色不善。再加上本就是练武之人,叫婉兮总觉得不敢亲近。
武灵阿这回还是不苟言笑,上前只哼了声:“姑娘别乱叫,没的给我招了灾。”
“啊?”婉兮有些没回过神儿来。
武灵阿又哼一声:“姑娘管皇上叫四爷,管傅恒叫九爷,却管我叫‘大爷’,还个跟我说‘您老’?姑娘是想叫皇上治我的罪去么?”
婉兮这便笑了,赶紧摆手:“只是一直忘了问爷怎么称呼。”
武灵阿这才自我介绍名讳。
“原来是武爷。”婉兮重新见礼,却被武灵阿远远避在一边,没敢受。
武灵阿在圆明园亲自经历过那“长得全”的事儿,况且还有花田旧事,他跟毛团儿一样,心下已对这位姑娘的身份有了明白。
难得见武灵阿和缓下来,婉兮便不由得含笑问:“武爷练的什么拳?鹤拳?虎拳?”
婉兮一时欢喜,还忍不住做出那鹤与虎的情状来。皇帝在马上回首轻望,不由得摇头叹了口气,不过唇角却悄然上扬。
“……小丫头,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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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一更吧。
340、侍膳(7更)
赵进忠早已去打了前站,皇帝到的时候儿,语琴已然在帐外接驾。
婉兮这被裹挟着回来,见了语琴,心下也有些虚。
不过皇帝下马便直接握住语琴的手:“语琴,朕这些日子不得闲,也没来瞧你。这是你头一回来草原、住毡帐吧?朕明白,你受委屈了。”
语琴忙道:“小妾岂敢?倒劳皇上牵挂,小妾深感五内。”
皇帝转身,目光轻轻巧巧从婉兮面上滑过去,便挽着语琴的手当先走入帐篷中去。
“朕已传旨,御膳摆在你这儿用。你陪着朕。”
语琴略有些慌神儿:“可是小妾位分低微,审判唯有念春一个女子……”
御膳摆开,纵有御膳房太监张罗着,可怎么忙得过来?
皇帝倒轻哼:“知道你为难,皇后宫里有女子过来帮衬。你安心就是。”
婉兮只得硬着头皮正正经经上前请安:“奴才奉旨前来,陆小主请放心。”
语琴这便笑了:“皇上晚上用的多是果桌,婉兮又是最善做饽饽的,她来伺候,自是最妥帖不过。”语琴说着又是盈盈下拜:“小妾谢皇上恩典,皇后主子体恤。”
晚上用的说是“果桌”,实则都是用红漆金龙的食盒装着各色饽饽和果子。
婉兮跟毛团儿一左一右伺候着二位,毛团儿和侍膳太监忙活着皇帝,她则主要照顾语琴。
婉兮知道语琴的肠胃弱,便尽拣选些好消化的语琴,倒避过了那些黄米黏面儿的去。
语琴用了几口就放下,又悬心宫宴之上要演奏哪一曲,唯恐有失天家颜面。
皇帝则从进了帐篷,就一直攥着语琴的手,这会儿便轻轻拍了拍:“外藩福晋,奏演的应是草原曲子。或者是琵琶急弦,或者是马头琴长调;你便只用你擅长的中原曲式便罢。”
“不论高低,只叫南北荟萃,众人皆欢即可。”
语琴便也笑了:“是小妾拙了。中秋时节,正是天下团圆,便要分什么南北高低,总归和乐融融才是。小妾谢皇上提点,真如醍醐灌顶。”
语琴本就是江南大族的闺秀,柔声清婉说出这样的话来,极为切耳动听。
便连婉兮也不由得看呆了。
皇帝不经意瞟向婉兮一眼,朝语琴点点头:“你既吃饱了,便取琴来吧。”
念春忙一福身,这便要去后帐取来。
皇帝却扬扬眉:“这个女子怎如此毛手毛脚的?你的琴本是宫中珍存,既是皇后赐予你的,你该妥当才是。”
语琴面上也是一红,不由得瞟向念春去。
也真是的,今儿打水就那么样儿了,晚上果然也还是不稳当。
既是手下并无其他女子,语琴便盈盈一拜:“皇上提点的是,小妾也对那把琴珍之慎之。小妾斗胆请皇上略坐,小妾亲手去取琴来。”
皇帝便笑了,“如此甚好。”
还吩咐:“那女子,怎能叫你家主子独个儿去?你陪着一起去。还有,毛团儿,你也跟着一起去。”
婉兮垂下头去,对自己说:皇上如此看重陆姐姐,也是好的。陆姐姐是个值得珍惜的人儿。
一时脚步远了,帐中安静下来。婉兮略一分神的当儿,手腕已被皇帝捉住。
一个趔趄,已是被他扯进怀中。
341-342
“皇上!”
婉兮惊慌失措,急忙挣扎想要起来。
这是陆姐姐的帐篷,叫她心下如何能平稳。
可惜她年纪小、力量弱,如何能是擅长弓马的他的对手,便小小的身子都被妥妥按在了怀里。带着惊慌,不得不承接了他……
她只能将头紧埋在他怀里,悄然地嘶喘着,低声埋怨:“爷这又是作甚……这是陆姐姐帐中。”
他轻哼:“可若不是在此处,爷又要到哪儿逮你去?”
婉兮小心捉着衣袖:“……可是我怕叫陆姐姐瞧见,我觉着对不住陆姐姐。”
他“嗯”了一声:“不会叫她瞧见的。你道爷叫毛团儿跟着一并是做什么去了?他们若回来,毛团儿自然早早就给动静。况你忘了爷是谁,门外那些太监、侍卫都只是摆设儿么?”
“爷既对你做这些儿,便不会叫你担了风险就是。否则爷岂不是害你?”
婉兮这才悄然放下心,可还是有些惴惴的:“可是终归还是陆姐姐的帐中,我心下就还是……”
他只能打了她一记,拍走她脑袋里那些杂绪:“可是若不是因为你,你以为爷会不会来她帐中?能在大宴中演奏的不独唯她的琴,眼前现成的就还有凤格的琵琶。依你来看,这一场得与失,哪个对她才更重?”
婉兮轻轻咬唇,“……在这宫中,陆姐姐身为汉女,毫无依仗。如果没有了皇上时常眷顾,她便无以为生。奴才不管爷究竟是为了什么,只要爷能多来陆姐姐这里走走,那奴才就也放心不少。”
他便轻哼一声:“知道就好。”
他说好,可是脸上还端着,身上也拿着架儿,仿佛还没快活下来。
婉兮瞧着他,心里悄悄儿地计议了一回。可只是那样计议着,脸也热得跟火炭儿似的。
可是……也只能拼着一试了!
她深吸口气,便憋住了这口气,鼓起勇气上前去捧住了他的脸……
她主动送上自己的唇,心下默念:就当是为了陆姐姐吧。
亲昵了一阵,他却忽地推开她,笑得弯了腰去。
她惊得后退,睁大眼睛盯住他:“爷?”
天啊,她方才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个,可是他却怎地笑她?!
他笑了一阵,用力收敛着,坐直了盯住她的眼。
他那玉白的面上已然泛起红晕,点漆一般的黑眸也如清**人。
“你……你到底是跟爷亲昵,还是朝爷嘴里吐气儿呢?”
婉兮便傻了。
她之前怕自己喘不上气儿来,故此事先憋住了一口气儿。原本是想延长那亲昵的愿意,可却其实……弄拧了么?
他笑过一阵,瞧见她满面的尴尬,便轻叹口气,伸手捉住她。
“过来……爷,教你~”
他说“教她”,便宛如担了先生的身份。
她便只能作学生,虚心求教。
他当真教得认真,将他的本事尽情施展;她总归怕再出笑话,便也认真相学,于是一切都尽着他,不阻不躲,只依着他行事。
谁说女子才有温柔乡?她的爷,她的皇上,也有叫她沉醉不知归路的温柔乡啊。
她使劲憋气儿,脸就又憋红了。跟上回喘不上来气儿是一模一样。皇帝感知她气息阻滞,便也不得不生生放开了她。
他自己随即深吸一口气,再捧住她的脸,送进她口中去。
她趁机躲开一步,红了脸嘀咕:“爷住了吧。”
这一回“教习”,时辰当真不短了。他那般辗转来去、进退穿梭的,勾连甚久……陆姐姐也该回来了。
他却双眼晶亮夺人地紧紧盯着她,低低咬牙切齿道:“你叫爷住了?只这样儿就住了?你当爷是这么好打发的,嗯?”
婉兮羞得头发根儿都要红了,只能攥着衣角,深深垂下头去:“爷……”
皇帝深吸口气:“……好歹,也得跟上回一样才可稍稍解了爷的燥热去。你就这么样儿,你是害爷。爷回头更要辗转反侧那些日子,更是想你……”
他前头说的那些都是灼热焚骨的话,最后却说了一句“想你”,她的心便又无法自持地软了下来。
她垂首:“爷……别想我。”
他猛然伸手将她给扯过来:“爷就想你!想不想都办不到~~你呢,你敢说不想爷,嗯?”
婉兮真的想说“不想”来着。可是此时人在他怀里,她若当真那么说了,谁知道这位爷一时兴起,又要在陆姐姐的帐篷里怎么罚她呢?
那便,不好了~
她便小小咬着唇,低低道:“嗯,乡……想。”
他便大笑:“瞧你这不情不愿的样儿!还乡——想,这算什么话?!”
婉兮只能低垂粉颈:“爷……你挑奴才字眼儿,这便是诚心难为奴才~”
他这才轻叹一声,将她又搂了搂:“嗯哼,爷就是挑你字眼儿,就是要跟你在这个事儿上计较。谁叫爷就是担心你不想爷,或者没有爷想你想得这么甚……”
婉兮有些意外,仰头不解地望他:“为何?”
皇帝罕见地有些说不出口的样子,咬了咬唇道:“因为……爷年岁大,比你大了那么多。爷怕在你眼里,爷老了、不中用了,也没有小九那么好看、那么与你性子相近。所以爷怕你跟爷在一起,只是勉强着,却没有真正的欢喜。”
婉兮怔住:“爷怎会这样想?”
他哼了一声:“总归,爷遇见你的时候儿,还是有些晚了。爷错过了最好的年纪,爷有了年岁,也有了现时这些已经改不了的一切。爷知道你的心气儿高,便担心是委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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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谢谢昏鸦的打赏。
343、撞见(3更)
皇帝悄然流露的心声,倒叫婉兮惊讶。
他——老么?
不过刚过了三十一岁的生日,正是春秋最盛之时。
况皇帝自己便擅医理,平素极懂养生;又多年在诗书、弓马的滋养之中,此时便更是风采华贵,如玉润泽,如何能用一个“老”字来形容?
他说他自觉没有九爷那般与她性子相近,可是说句不敬的话,她最初见到九爷的当儿,却觉得比她大了五岁之多的九爷仿佛比她还小呢……
她便垂首莞尔,轻轻捏了捏皇帝的袖口。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她含笑仰头:“爷,不是君生早,只是奴来迟。”
皇帝愣愣一怔,随即伸臂将她紧紧箍进怀中。
她听见,耳边细碎的传来他的呼吸声。隐约,似有哽咽。
她便笑了,轻轻回抱着他,只听着他声息里的真实,却不说破。
什么迟早,既然终究遇见了,便是无憾。
帐中一时无声,只有彼此碰撞的心跳声与呼吸声就够了。
比这世上万语千言都更能明了。
可是帐外的动静便更显得清晰,隐隐听见几个人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婉兮急忙推开皇帝。
他却坏,故意又勾住她,深深亲了一个嘴儿。
婉兮登时面红耳赤,慌乱无措。而门外的人已经到了帘外,只听毛团儿高声禀报:“回主子,奴才陪陆小主已是取琴归来。”
婉兮一时之间便更是慌不自持,甚至举起衣袖来,想盖住自己一张红透的脸。
皇帝歪头瞄着她,忍住一声叹息,忽然起身道:“奴才,跪下!”
婉兮也一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便跪倒在地。
皇帝这才含笑,转了转手上碧玉镶金的扳指儿,悠闲朝帘外道:“进来。”
语琴和毛团儿、念春等人在帘外就听见了皇帝那一声断喝,语琴早已吓了一跳。待得挑帘而入,见婉兮跪倒在地,头颈低垂,就更是惊得急忙也是跪倒。
“不知婉兮犯了什么规矩,惹皇上动怒。小妾跪求皇上恩典,求皇上宽贷!”
皇帝转眸又轻掠了婉兮一眼。
她头颈低垂,任谁都瞧不见了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红。
他便更忍不住挑高了唇角,可是面上依旧漾着骄矜:“既然你家陆小主替你求情,朕怎么也该饶了你这一回。不过你要明白,这一次就算暂且饶过去了,下回朕还是都要连本带利收回来……”
“朕这次就这么算了,不过你还是在这儿多跪一会儿。好好给朕思前想后一番,将之前对朕犯下的错儿,都好好反省几回。务必都深深记进心里去,一丝一毫都不准忘了,朕下回遇见你,若见你胆敢有丝毫的惫懒,朕都要加倍……不,要至少加十倍、八倍地狠狠罚你!”
皇帝这话说得语气轻飘,唇角微扬,有心人自是听懂了,可是却把语琴吓坏了。
她如何也想不到,皇上刚与婉兮有了那样一晚,本以为真是情意深浓之时,皇上却对婉兮这样儿。
难不成,皇上并无想象中那般钟情婉兮?
344、艳惊(4更)
这一晚,语琴有些乱了琴弦,数度被皇帝以折扇敲击桌案给打断,示意挑出了错处来。
如此再三之后,皇帝方沉吟道:“怎么,你还悬心着这个奴才?”
皇帝说着垂眸瞥一眼还跪在脚边的婉兮,这才哼了一声:“罢了,既然留你在此也是扰着你家陆小主的心思,那朕便饶了你去。时辰不早了,也省得你本主儿悬心。这便跪安吧,回去也告诉你皇后主子,就说朕明儿去看她。”
婉兮没敢抬头,便在原地向皇帝告退,又朝语琴行礼,这才退了出去。
耽搁了这大半日,终于能离开语琴的帐篷,叫她终于松了口气。
回到皇后帐篷,将皇帝的话转告了,皇后面上这才见了些和霁之色。
皇后也没多说旁的,只叫婉兮回去歇着。
待得婉兮走了,皇后这才吩咐素春:“总归瞧着,今晚皇上是否宿在语琴帐中。”
八月中秋大宴,语琴一曲琴音,以江南的柔婉,融入北地草原的雄浑,艳惊四座,叫在做无论满汉蒙的臣子,都如聆天音。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知晓了皇上后宫之中,原来还有这样一位妙若天人的陆答应。
虽则大宴当晚,语琴是坐在四面轻纱围拢起来的帐中,外臣无从看见语琴的容貌。可是那透过轻纱可见的婉约身姿、这动人的琴艺,却已足够表明她的美。故此语琴以一低微的答应位分,却在前朝后宫中都赢得了响誉。
宴罢,皇后便含笑拍着语琴的手:“虽则你目下的位分还只是答应,可是你已得皇上宠爱,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只要有皇上的宠爱,位分进封不过是迟早的事,你不用急。你现在该想的是,如何能叫皇上对你的宠爱长久下去,甚或,早些诞下皇子或者公主来,那皇上进封你,便是顺理成章的了。”
语琴羞红了脸,忙向皇后盈盈谢恩:“都是拜皇后娘娘赐下的‘清泓泻玉’名琴所赐。小妾虽自幼练琴,然若没有这把名琴相佐,小妾也难达今晚境界。”
皇后含笑点头:“本宫也只是把名琴赠与适合的人罢了。若你不值得,本宫自然舍不得将名琴给你;若你不是有这样的天分,即便名琴,弹奏出来也只是乱音罢了。总归你是适合的人、值得的人、配得起这把琴的人。”
语琴听得眼含热泪,已是拜倒在地:“小妾,谢皇后娘娘抬爱。”
皇后亲手扶起她:“总归云思留在宫里,不在此处。本宫知道你无依无靠,本宫权且代云思照拂于你罢了。”
皇后说着瞟一眼帐门外伺候的婉兮:“总归你也跟婉兮情同姐妹。她是我宫里的人,即便看她的情面,本宫也将你看成了半个本宫身边的人。”
语琴垂首一笑:“皇后娘娘真是体恤婉兮。婉兮有幸进了长春宫,能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真是她的福分。”
皇后点头笑笑:“是啊,本宫对婉兮的确不同别个。本宫别说对后到本宫身边的小女孩儿没这样好过,就是与本宫一同陪嫁进宫的献春等人,也比不得婉兮。婉兮从进长春宫之日起,本宫便吩咐过,她的一应用度都比照头等女子来。她虽然此时名份上还是二等女子,可实际上快赶上半个小主去了。”
345、惜福(5更)
语琴垂下头去:“皇后娘娘说的是。小妾与婉兮一同引见入宫,小妾是亲眼看见皇后娘娘是如何厚待婉兮的。小妾只遗憾小妾并无婉兮一样的福分,却极替婉兮欢喜。”
皇后点头:“你也兴许与外人有相同的疑问:为何本宫就是对婉兮如此厚待。”
语琴含笑道:“那定然是婉兮聪明灵秀,心灵手巧,故此叫皇后娘娘格外喜欢了。”
皇后扬扬眉,垂眸看向自己那素银的护甲。虽然是盛夏,那银甲却也泛着泠泠的光,倒生寒气。
“你说的没错,婉兮的确聪明灵秀、心灵手巧。可是你怎么忘了,她刚进宫的时候,可是‘摔傻’了的呀?便是试以绣艺,她也只绣出一坨黑线来,只勉强名以熊瞎子罢了。”
想及当日,语琴便也叹息一笑:“是啊,婉兮的聪明灵秀终是后来一日一日绽放出来的。刚入宫之时,果然难以瞧得出来。”
语琴转眸望向皇后:“那便是皇后娘娘菩萨心肠,就因为婉兮那时候摔着了,故此才格外照拂于她。”
皇后倒笑笑:“怎么,听你的话儿,倒像是婉兮并未与你说出实情?本宫还以为你们两个情同姐妹,在这宫里自然也该相依为命,彼此之间并无隐瞒才是。”
语琴倒是一怔:“皇后娘娘……这是?”
皇后轻声一叹:“实则就算她没告诉你,本宫相信,凭你的聪慧,也该早看出来了。毕竟引见当日,在御花园里你就曾亲见,有人为了你们曾不顾一切。”
语琴垂下头去:“小妾不敢妄自揣测。”
“你在本宫面前这样谨慎,其中情由,本宫自然明白。因为那个人是本宫亲弟弟,是本宫一手抚养、教导成就的人。”
语琴不便说什么,便又是盈盈一礼。
皇后便笑,捉过语琴的手来拍拍:“你乖巧懂事,你对本宫这样的心意本宫都记下了。只是这会子本宫并未将你当成外人去,本宫既然能将‘清泓泻玉’独独给了你,而不去给当时最最得宠的怡嫔,你就该明白在本宫心里,已是将你放在了什么样的位置去。”
语琴连忙点头:“小妾进宫以来,虽然是在贵妃娘娘的宫里,可是小妾心下何尝不明白,贵妃娘娘身子终究病弱,小妾的种种实则都是皇后娘娘在护着。如若没有皇后娘娘,小妾在后宫连立足都难,又哪里敢想今日?”
皇后点头微笑:“那本宫便也与你有什么说什么:你没瞧错,婉兮的确是与本宫的弟弟小九早有旧缘的。小九那日看似为了你的身份被凤格说破,而与娴妃顶撞,实则还是为了婉兮罢了。”
“小九啊,从小就是谨慎之人,从不说过头的话、办出格的事。那天的事可能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叫人想不到的事。语琴你都不用谢他,只将所有的谢意都给了婉兮便是,因为如果没有婉兮啊,我那谨慎的弟弟是绝不会贸然不顾一切而替你出头的。”
“说到底,还是你跟婉兮的姐妹情重,方换得我弟弟为你做那一切。”
“而本宫既然听说我那弟弟替你出了头,我在宫里便也自然要顾着你些。这都是你福气大,能早早就结识了婉兮的缘故啊。”
346、累了(6更)
语琴只能点头,却已说不出话来。
皇后也不计较,笑得更加宽厚:“不瞒你说,婉兮的好,不止本宫瞧出来了,不止本宫喜欢;实则就连云思她也同样瞧出来了,同样喜欢。便是当日云思要了你去她宫里之时,她还同时跟本宫想要了婉兮一同去呢。”
语琴登时一怔。
皇后淡淡瞟着,拍拍她的手:“本宫明白,云思的心意许是不想拆开你们姐妹俩,想着将你们要到一处去,才好叫你们互为照应吧。”
“可是本宫想,一来云思身子弱,若要同时教导你们两个去,未免劳累了她;二来,你的出身、性子跟婉兮相比起来,原本应该是与云思更为投缘的,故此本就应该你先到云思身边去才妥当。云思教导你一个,总比同时教导你们两个更容易些,也能叫你获益更多。”
皇后的话说得极缓,目光停留在语琴面上,静静地打转。
“当然更要紧的么,还是婉兮与小九这层旧缘分。小九是必定得将婉兮放在我宫里,由我亲自照拂着,才能放心。我这当长姊当母的呀,也只好顺着他的心意罢了。”
皇后拍拍语琴的手:“总归,你在宫里得着的这一切,多多少少都与婉兮有关。你便好好与婉兮亲如姐妹下去,对你的将来,总有百利而无一害。”
语琴不由得抬起泪眼来:“小妾谢皇后娘娘如此信任。小妾也是直到此时才确认婉兮果然与九爷有旧日缘分……不瞒皇后娘娘,小妾从前果然如此打趣过婉兮去,可是婉兮只说没有,只说是兄妹罢了。小妾也知她是害羞,故此才不承认罢了。”
皇后便笑:“都是女孩儿家,今年才不过十五呢,害羞也是有的。”
语琴轻轻咬咬嘴唇:“既然婉兮是与九爷的缘分,那小妾就不能不禀明皇后娘娘:如今后宫诸人都有一段传言,说婉兮在皇上万寿当日,故意上马、设计救驾,是为了得宠……这样传言小妾一向不屑,可是若任其传扬下去,总归伤害到婉兮和九爷的情分。”
“小妾在此还请皇后娘娘设法干预才是。”
皇后扬眉:“哦?后宫里还有这样荒唐的传言?那当真是她们嚼舌头罢了,语琴你千万莫要相信。”
皇后说着掩口微笑:“本宫与你说句实在话,在这后宫里啊,你要防备着谁,也不必防备着婉兮就是。婉兮的心里啊,跟她们以为的,从来就不是一回事。”
语琴抱着琴走出皇后帐篷,婉兮忙上前来要帮语琴抱着琴。
语琴垂首一笑:“婉兮,不必了。你瞧时辰也不早了,皇后娘娘该安置了,你便伺候皇后娘娘就是。”
婉兮一愣。
语琴笑笑:“这琴啊,总归还有我和念春呢。我们自己会想法子照应自己的事。”
婉兮深吸一口气:“姐姐今晚赢得满堂彩,本身好事儿。可是看姐姐的样子,如何还不高兴了?”
“谁说的?”语琴侧过头来,目光从婉兮面上滑过,然后才浅浅一笑:“我怎么会不高兴呢?婉兮你这样聪明,也总有看错的时候儿啊。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累了。”
347、冲突(1更)
语琴去了,皇后遣散众人,独自坐在帐内,眯眼回想着白日里小九来与她说的那一席话。
原本自从小九成婚以来,她便已限制小九进宫来的次数。故此姐弟两个也有许久未见。这回来到围场,侍卫因需要值守,故此才有机会再见。
她原本是开心的,像从前一般亲亲热热捉着幼弟的手说话,说他那即将出世的孩子。却未曾想,弟弟却从进门来就一直沉着脸。
这样的弟弟,叫她陌生。
她便松了手,坐回她皇后的位置上去,高高抬了眸子问:“说吧,何事?”
傅恒眸光泠泠望来:“大姐姐,皇上给了小弟一个差事:调查那日九儿的马受惊狂奔一事。”
她淡淡一笑:“那足证皇上信任你。我自然也是乐见,这件事是你来查。”
她缓缓转过眸子来看弟弟:“既然查马,自然从上驷院查起。后宫的马都是他们送进来的,马匹的性子都应是他们挑教过的。查起来当也不难。”
傅恒望住姐姐,幽幽一笑:“这条线索自然是摆在明面上的,故此弟弟也查了。”
“可查出什么来了?”皇后微微扬眉。
傅恒却摇头:“一无所获。”
皇后便忍不住一拍桌案:“小九!皇上既然交给你来查,你如何能回报‘一无所获’?你要明白,这件差事既然由你全权负责,那么只要你想要查出什么来,就一定能查得出来。”
傅恒垂下眸子去:“牵连甚广。上驷院卿三保为嘉妃生父,若查实上驷院的疏漏,必定引祸嘉妃。况且,”傅恒抬眼望姐姐:“况且嘉妃未曾入热河行宫,而是提前来了围场。倘若查实上驷院,那难免叫人以为是嘉妃亲做的设计。”
皇后扬眸轻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当真是嘉妃设计了这一切,那本宫就也保不住她了!你便办你的差事,你又不是嘉妃的兄弟,你又何苦怕牵连了她?”
皇后微微一顿:“况且,金家在内务府已然数代。三保身为上驷院卿已多年,下一步何尝不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甚或,金家下一代说不定还会出什么重臣去。他们一个个的,都已越过你去了。他们家若出了事,于你反倒是出身的机会。故此,姐姐倒要提醒你,不必心慈手软!”
傅恒定定望着姐姐,良久未曾说话。
皇后皱眉:“怎么了?”
“此事姐姐更在意的是上驷院可否查实,嘉妃能否受到牵连么?可是小弟在乎的只是九儿的安危,以及九儿究竟因何出事……”
皇后轻哼一声:“芸香已将临盆,此时此刻你不是更应该关心她们母子的安危么?九儿不过一命,芸香母子却是两人;况且九儿此时已经没事。”
傅恒轻轻闭上眼,半晌轻轻说:“姐姐,我还有一事问你:为何姐姐宫里那么多人,唯有九儿一人上马?”
“小弟事先给九儿送来的温驯的马匹,却在那日去哪儿了?”
皇后面色微微一沉:“小九,你想跟我说什么?”
傅恒腾地站起:“是不是姐姐?这一切是不是姐姐安排的?”
348、沉沉(2更)
帐外还传来那么多人喊马嘶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前朝总是大臣和外藩们一定又在赛马比试了。可是她却觉得从来未有过的寂寞,如影随形地攫住了她,将她跟那帐外的热闹远远隔开。
继她的丈夫小心翼翼将婉兮留宿龙帐之后,她的弟弟——她一手抚养教导的幼弟、被她寄予了深深重望的弟弟,竟然也学会了顶撞她、猜疑她。同样是为了婉兮那个丫头!
这世上她最亲的两个男子,都为了那一个人,开始与她渐行渐远。她另外最亲的那个男子——她的端慧太子,却已经走了那么久了啊。
此时此刻她虽然依旧是大清国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她为什么却心内还堆满了不安和不甘啊?
小九临走时说:“这件事弟弟会一力承担下来,会向皇上回奏说一无所获。不但弟弟会一无所获,弟弟也敢向姐姐担保:即便是皇上换了另外一个人来查,他也什么都查不到。因为所有的线索都已被弟弟掐断。”
小九带着那样一种陌生的目光凝视着她:“可是大姐姐,弟弟既然不会牵连到姐姐宫里,就也同样不会牵连到嘉妃宫里。这一碗水,弟弟必须端平。否则便着实有负皇上所托,有负自己的良知,更……对不起九儿。”
瞧啊,他将皇帝、九儿看得都那么重,都超过她这个长姊比母的姐姐去了!
他如何不想想,他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都是谁给他的!
她怎么也无法想象,竟然有这样一天,她的幼弟也能与她生了这样的嫌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个丫头罢了……
既然痛,便一起痛好了。
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语琴忍着回到帐中,坐下来便落了泪。
念春惊得赶紧上前问:“小主这是怎么了?在主子娘娘帐中还好好的。再说,今儿大宴上那可是满堂彩啊!”
语琴轻轻摇头:“可是那些却都比不上婉兮……我怎么也没想到,婉兮会骗我。”
“小主这是怎么了?”念春完全不知道此前皇后与语琴说的这些话。
语琴含泪摇头:“念春,我只问你:当日你与婉兮一同在长春宫时,是否知晓她与你家九爷有旧?”
念春有些为难,不过还是点了头:“婉兮进长春宫来,待遇就与旁人不同。我们自然难免好奇,私下也有打听。就听说是九爷的旧识。九爷那些日子时常进宫来,来了也不去主子娘娘那边儿,只朝婉兮的下处来。”
“我那时与婉兮一处住,便也撞见过好几回。总归看着他们两个的情态,总是红着脸,眼睛亮晶晶的,还总是故意关上门背着旁人说话儿……还有一回,我看见过九爷攥着婉兮的手,见我进来也不舍得松开。”
“九爷为了讨婉兮的欢喜,时常带进玩意儿来。对了还有一回,九爷甚至为了婉兮一句话,就无旨而出京去,险些闯了大祸呢。总之九爷是真的什么都肯为婉兮做……”
“是了,是了……”语琴轻轻闭上眼:“可是她既然是与九爷有旧,她那晚留在皇上的帐中,却如何还接受了皇上的亲昵去?”
349、失信(3更)
语琴死死攥紧袖口,“婉兮说她那日逞强上马,绝不是故意吸引皇上的目光,绝不是为了争宠。你也听见了,她那日还曾那样信誓旦旦与我说过……那她既然心里的人原本是九爷,她那样做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去?”
“既然她心里惦记着九爷,那么那晚就算皇上强留下她,她也应该拒绝。况且九爷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同样是皇上一手教导成就的,若她肯抗拒,皇上不会不看九爷的颜面,更不能不顾及皇后的感受……她必定还是有机会不叫那一切发生的。”
“可既然她还是向我承认了她接受过皇上的亲昵,那便是说,她未曾拒绝过……”
语琴疲惫地伸手撑住额角:“念春,你瞧这话岂不是越说越矛盾了?既然是她亲口跟我承认过,皇上对她做过亲昵的事……那便是说,她也早已有心邀宠。否则她又怎么会留意到皇上早就在长春宫里注意过她呢?”
念春也是听得张大了嘴:“……婉兮说,皇上对她、对她,做过亲昵的事去了?”
语琴闭上眼:“念春!你是我身边的人,她这话只与我说过,我也只与你说过。你便必得替我守住了这个去!”
念春惊得赶紧跪倒:“小主,奴才明白。奴才只是太惊讶了,奴才却不敢出去胡说的!”
语琴凝视着念春,一眨眼已是落下泪来:“念春,在这宫里我原本以为能与婉兮相依为命。可是我现在……连她的话都不知有哪些可以信,哪些却不该信了。念春啊,我在这宫里就只有你了。如果连你也背叛了我,那我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了。”
念春急忙伏地大礼:“小主放心。奴才、奴才绝不敢背主儿的!”
皇帝帐中,傅恒将马匹调查结果上奏。
皇帝静静听着,等到傅恒说结论的时候,皇上却已将目光移到桌面上那一匣子扳指儿上去。
那是一个多宝匣,一个匣子里头又分出九个小格子来,每个格子里放着一枚扳指儿。
九枚扳指儿用料皆为玉,却是白玉、碧玉、墨玉各式各色。皇帝用软布细细擦拭着。听完傅恒的话,面上并无任何神色,甚至看都没看向傅恒,只淡淡点了点头:“嗯,朕知道了。”
皇上的神色如此平静,傅恒反倒跪倒在地:“奴才办事不利,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朝那碧玉的扳指儿哈了口气,轻哼了一声:“你又不是罪魁祸首,朕罚你做什么呀?至于你查不出来异常,朕也理解。毕竟能做这样安排的人,必定心思缜密,不露马脚。”
傅恒长跪在地,已无言以对。
皇帝眯了眯眼:“九月初九,哨鹿。朕总归不希望那日再出纰漏。这件事朕还交给你去办。小九,朕希望你这一次不要叫朕再失望。”
九月初九……傅恒的心下骤然之间宛若万马奔腾。
那么多的踩踏,那么多的尘攘,他去都只能紧紧关在心里,张不开口,说不出半个字来。
最后只能叩首:“奴才,遵旨。”
皇帝却看都不看他,依旧专注擦那几个扳指儿。仿佛在那一刻,扳指儿比眼前这个人更为可靠。
傅恒黯然跪安。
当晚便传来消息,皇帝翻了嘉妃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