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6、用心(6更)
婉兮褪下自己的衣裳,刚将语琴送的窄褃小袄穿上。
袷纱轻薄透气,屏风外有阳光照进来,落在纱衣上,便隐约透明。那娇娆的粉色轻盈欲滴,倒分不清是纱衣的颜色,还是透露出婉兮身子的颜色。
窄褃,乃为掐腰,更衬得婉兮纤腰一握;而腰以下的曲线更显圆润、娇俏。而在那些彩蝶缤纷之下,少女心口骄傲的曲线更显挺翘而起。隐于花间,宛若正待蝶采。
婉兮自己瞧着都不由得红了脸,暗暗低叫:“魏婉兮!你瞧你这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那窄褃是在大清才出现的样式,本来是为方便骑马才做的贴身设计罢了。陆姐姐以汉女的出身,却肯借用了满洲服饰里这样的细节,足见姐姐诚意才对。
正羞红着脸,外头又更见热闹,只听献春叫:“婉兮快来,主子也有贺礼赐下了。”
身为本主儿,婉兮的生辰,皇后自然会有所表示。只是皇后也没想到能叫人抢了先儿去。
语琴倒还罢了,她没想到嘉妃竟然也这么早。
她便叫素春去将生辰礼赐下,可是等素春刚走到门口,又将素春叫回来。
她想了想,还是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串她自己素常戴着的奇楠香的十八子来,搁进锦盒里去。
素春倒吓了一跳:“主子何苦这样抬举她?这串奇楠香,主子可是在自己身上养了多年,原本是要给和敬公主的……”
皇后垂下眼帘:“本宫自有计较。送去吧。”
素春去了,皇后不由得抚了抚空了的手腕。
那串十八子陪了她这么些日子,手腕上冷不丁空了,倒叫她也有些空落落的。
嘉妃这么大清早地便来送礼,这事儿未免叫她觉着悬心不下。虽然还不知道嘉妃究竟送了什么来,但既然是这样早早就送来,又是赶上今儿要哨鹿的当口,便叫她不能等闲视之。
总归,她才是婉兮的本主儿,她又身为皇后。难道要她的礼还比不上嘉妃的么,没的叫她们笑话了去。
婉兮听得献春呼唤,忙又红着脸看一眼镜中穿着彩蝶小袄的自己,忙一把将嘉妃送的坎肩儿套上,将自己那浮漾的春光给遮住。
深吸口气,拍了拍面颊,这才连忙出来。
是素春亲自来送,婉兮便跪倒相接。
素春难得笑笑:“在主子身边儿伺候又是一年,主子自是体恤。这些都是主子的心意,你便好好收着吧。”
婉兮双手高举过头顶接了,跪着打开来看,只见里头原是一方墨锭、一卷金墨所写就的《莲华经》、一柄玻璃水银的妆镜。
那墨锭墨色沉实透亮,墨锭上镌刻着彩色诗文,一看便知是上架的松烟墨。
那《莲华经》虽用素纸,却因金墨而显格外宝相庄严,叫人灵台安静。
而玻璃水银的妆镜,原本在这宫里不算罕见,但都是主位们方用得;官女子们依旧还用的是古老的铜镜。皇后既亲赐下玻璃水银的镜子来,已是特恩。
皇后心意已够十分。
素春又含笑双手捧过那串十八子来:“主子素性俭素,你也当知晓。故此主子赏下的自然也非金玉俗器。那些都罢了,你瞧瞧这一串,这可是主子亲自戴在腕上盘养了多年的奇楠香。本来是要给和敬公主的,今儿可给了你了。主子对你的心意,那可是这宫里宫外,从未有过的。婉兮,你可明白主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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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367、寡欲(1更)
婉兮捧住那奇楠香的十八子举过头顶:“既是主子养给和敬公主的,奴才如何敢受?还请素春姑姑代为回禀,主子的心意奴才深铭五内,唯有这串十八子,奴才实实不敢生受。还请素春姑姑代奴才奉还主子娘娘。”
素春这才欣慰地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儿,主子这串十八子便也不枉费了心意。主子既赐下了,你便收着吧。每日里戴着,叫主子能时时见着,自也聊以欣慰了。”
顺姬告辞而去,出了皇后的帐篷不由心下亦有些不平。回到嘉妃的帐篷,将前后事都向嘉妃禀报了,终是忍不住道:“主子没瞧见素春那个样儿!口口声声说什么,皇后主子不送那些金玉俗器……这是说给谁听呢?咱们送的也不是金玉俗器,不过总归用足了心意而已,谁像她们呀,大生辰的好端端送给人家一个小女孩儿什么佛经、墨锭、又是念珠的。说好了是心意,若说深些,那叫小气外加心机!——这不是摆明了提醒人家小女孩儿要清心寡欲,顺带还要人家恭恭敬敬抄佛经么?”
嘉妃听了也是忍不住冷然一笑:“她送这礼本不意外,谁叫人家一向都是‘素性节俭’呢,又是当正室的,送些佛经、墨锭最合身份。”
“只是,她送旁人这样的礼还算罢了,她竟然给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儿也送这个。她也真送得出手!由此可见我们这位皇后主子,究竟是个什么心性儿了!”
“还是主子的礼送的好。”顺姬忙夸赞自家主子,“我瞧着那婉姑娘瞧见那件坎肩儿,眼睛就是亮的。还正好与那陆答应送的小袄配成一套。婉姑娘立马就穿上了,当真好看!”
嘉妃点了点头:“皇上那晚在皇后帐中用膳的情形,你也瞧见了。你没瞧偏赶在我跟皇上说话的时候,她非要叫婉兮上前来敬酒么?婉兮一上前儿,皇上就没再瞧过我……这里头的关窍,我就是再傻,也都瞧出来了!”
“她既然用婉兮治我,那我也要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不是对那婉兮有心节制么,那我日后偏要对婉兮好!她不是想叫婉兮清心寡欲么,我非要叫婉兮漂漂亮亮~”
顺姬小心提醒道:“可是主子别忘了,那婉兮终归是皇后宫里的人。若她得宠,总归是皇后从中受益。”
“这一节我也自然省得。不过那婉兮早就是她宫里的人,这已是咱们改变不了的。咱们既然改变不了,便从中分一杯羹也是好的。总归咱们又没赔上什么。”
顺姬便也一笑:“还是主子思虑周全。”她顿了顿:“倒是没见纯妃去送礼。难道纯妃尚未瞧出婉兮的特别来?”
嘉妃想了想:“呵!别说人家纯妃没送过礼。人家比我送的还早呢!你怎忘了,当日在热河行宫,人家便送了芙蓉珍珠膏。人家的眼睛,比我看得还早,心眼儿比我灵多了。”
纯妃身边的女子巧蓉走进纯妃帐篷:“回主子,今儿皇后帐篷可热闹了。嘉妃早早儿就叫顺姬去送礼。奴才还以为是皇后主子的什么日子,却原来不过是一个二等女子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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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368、那个(2更)
纯妃正对着妆镜描眉,听了便也都撂下。
“便是那婉兮的生辰吧。想长春宫里便连素春、挽春等几个有头有脸的头等女子都没有这样儿过,便必定就是那婉兮了。”
巧蓉接过眉黛,小心替纯妃描画:“可不!”
纯妃笑了笑,只盯着妆镜中的自己,倒也没说什么。
巧蓉心下倒不落定:“主子……既然嘉妃都送了,难道咱们便不送么?”
“既然那么多人都去送礼,咱们又何必还去凑这个热闹?即便咱们用了心意去送了,也不过是众多贺礼中的一份儿罢了,又难出挑。”
“况且碍着位分,咱们送的礼不能超出皇后的规格去。而且既然皇后的礼已经送了,那咱们就都得按着皇后的那个路子走……这礼送不送,便也都没了意思。”
果然片刻后,纯妃身边另一女子蔓柳便来报,说舒嫔、陈贵人也都送了礼。舒嫔送的是一幅尺幅大的彩绘唐卡,陈贵人送的则是一方松花石砚。
纯妃便叹口气:“你们瞧啊,这便是例子。嘉妃和陆答应的礼送在皇后前头,尚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来。这些在皇后的后头送出的礼去,便都得按着皇后的路数走了。这哪里还是热闹,这都快佛门清净了。咱们不跟着也罢了。”
巧蓉未免还是有些不放心:“她们既然都送了这些礼去,尤其嘉妃将礼都送到明面儿上,正好是叫婉兮今儿就穿上的。回头皇上若是瞧见了,难免问。到时候嘉妃可不就又抢在咱们前头去了?”
“倘若皇上再细问,得知咱们什么都没送,那皇上岂不是对主子要心生误会了去?”
巧蓉小心看一眼镜子里的主子:“况且……热河行宫里的那回事,难说皇上便全都不知。主子恕奴才多言,咱们总要谨慎些才好。”
重提热河行宫的旧事,巧蓉说完便赶紧跪下了:“奴才甘受主子责罚。”
纯妃望着妆镜里自己已然画好的眉,那当真如江南三月柳雾,柔婉万端。
纯妃便笑了,转过身去,亲自伸手拉起巧蓉:“你是替我着想,我怎又怎会怪你?况热河行宫里的事,我本也都没背着你们,自是将你们贴心连肉的。快起来吧。”
纯妃思虑一刻:“这礼我自然会送,只是不赶在这一时罢了。”
纯妃说着瞟了蔓柳一眼:“将那个物事给本宫取来。”
蔓柳便是一怔,不由得也是跪倒:“主子竟要使那个?那是主子的命根子,主子何故要使那个?”
巧蓉一瞧蔓柳的模样,心下便也明白了几分,急忙也是跪倒:“那婉姑娘如今已是这样的情势,若再使了那个,倘若她当真……,那对主子又有何益?”
纯妃倒笑了:“你们想的都对,只不过也忒心急了些。她即便承宠,不过封个贵人。要从贵人熬到妃位,还需时日。”
“况且本宫已是有皇子的人了,还担心她么?你们原该换个心思来想:本宫现下还没必要防着个小女孩儿,本宫总归要先防备着皇后罢了。只要皇后没机会生出嫡子来,那么咱们的未来自可慢慢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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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三更。
369、问嫁(3更)
一大早便扰攘了这一阵,时光长了脚,极快已经滑过正午,到了未时。
哨鹿的规矩各有不同,有的猎人习惯天不亮时分围捕鹿群;皇帝行围自不便带着王公大臣天不亮便要伏进山林,故此改在午后。
取夕阳西下时,鹿群正是最放松警惕的时辰,它们会成群至水边饮水,便以此为契机。
御营里呦呦号角声吹起,这是集结的预告。婉兮这才腾出些空闲来,急忙寻了几块饽饽咽了。
献春却走进来,悄悄儿笑着又塞给婉兮一样物事。极其的薄,婉兮一时猜不到是什么。
献春眨眨眼:“九爷送的。”
婉兮便微微怔住。
是啊,他今儿是必定不会忘了送她贺礼的。只是……这一回毕竟不同于上回,两人之间的话既已是说开了,她便反倒不托底他还能送什么来。
自然不该再是玉镯那样要紧的物件儿。
献春笑笑便避出去了,婉兮忙坐下来拆开那物件儿看。
那样薄,原来是一封信。
信封上是傅恒的笔迹写:“九儿亲启”。
婉兮略有些犹豫。
这会是九爷写给她的什么信呢?会不会是九爷依旧放不下,故此寄托笔墨聊表心意?
若她看了,岂不更叫九爷更执迷了去?
这封信该拆开,还是该原封不动送回去,婉兮犹豫良久。
只是号角又响,已是在催人,由不得她再犹豫。她便微咬银牙,将信封扯开。
当信笺展开,目光触及那再熟悉不过的笔迹时,婉兮竟然是激动地站起,眼前已是模糊了。
——那笔迹再熟悉不过,却不是九爷的,而是,她爹爹清泰的!
原来九爷所有的心意便都只是在那信封上,在那“九儿亲启”四个字里了。他什么都没对她多说,他只给她悄然带来了她最想要的生辰贺礼。
自从去岁七月入宫,这一年来她跟家里不同音信。她是官女子的身份,纵然爹爹也在内务府当差,可是隔着宫墙与宫规,她并不能见着爹爹,更绝不可以与家中私自通信。
这一年来家中怎样,父母双亲康健与否,全都是悬在她心上最为牵挂的事。尤其如此生辰之时,便更生念亲之情。故此只要是来自父母的,哪怕只是片语只言,对她也是最为珍贵。
而九爷这样替她传了家书进来,已是违反宫规,冒了大险。
九爷的心,叫她落泪。
爹爹清泰一向是严肃的人,忠心朝廷、尽职办差,从小到大对婉兮也都是极严格,甚少流露温情。
便连这一封信里也是一样,爹爹的行文都是严谨,字字句句都说要婉兮在宫里好好伺候主子,莫懒怠,莫多嘴。
最后才说,家中都好。还说哥哥德馨在江南盐政的差事上被擢升了。
这样的信叫婉兮又是忍不住落泪。好容易盼来的机会,爹爹竟然还说这些死板教条的话,半点不是她期盼中的模样。
她更想听爹多说说娘,说说娘在得知她被留在宫中之后,可哭过,可病了?
还有娘这一年来,每日如何过活,可一点点放下了她去?可一切都好起来?
“臭爹爹。”婉兮忍不住撅了嘴儿嘀咕:“半点也不懂得女儿的心~当真不懂,娘亲当年为何要将一生嫁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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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370、精悍(4更)
“哎哟婉姑娘,可预备好了?”门外传来长春宫里太监张兴的呼唤。
婉兮连忙抹一把眼睛,将家书揣进衣襟里,便抓了马鞭和小刀出来。
这回皇后也不敢再如上回一般怠慢,没再叫婉兮一个上马随围,还叫了两个太监张兴和刘德一并随行。张兴和刘德也都明白自己的差事:不为的打什么猎物,也用不着他们在皇上眼前儿出风头,今儿他们两个该干的不过是护着婉姑娘的安全罢了,别再如上回似的出了事儿就行。
瞧婉兮出来,张兴忙牵过马来。
上回婉兮的马出了事,是皇上叫给生生拖回来的。那马虽然没被黑瞎子给一巴掌拍死,可是这一路生拉活拽回来,那马也是遍体鳞伤,不死却已然没了半条命去。可见皇帝之震怒。
这一回便所有人都不敢怠慢,上驷院官员甚至亲自过问了要送进皇后营帐的马匹,皇后又叫张兴亲自去挑了马回来,务求再无闪失。
婉兮一瞧那马,便忍不住笑了。
是马,可却是匹矮马。身高和相貌都跟驴十分相近。
婉兮不由得掩住了嘴,忍着笑问张兴:“张爷,这马打哪儿来的?”
张兴倒也不觉有异:“宫里所有马匹自都是上驷院送来,我不过在他们送来的马匹里替姑娘选了这匹罢了。”
婉兮便也不再问了,反正从张兴这儿也问不出什么来。
大清皇室因出身满洲,一向尚武,最爱骏马。故此皇帝秋狝行围,上驷院也自然是献上最高大壮健的马匹来,又如何会混入这一匹外形如驴一般的小马来呢?
上驷院自然没那个胆子。可是这马既然送来了,便必定是有人敢有这个胆子。
如此想来,她便攥住小马的缰绳,不由得暗自摇头而笑。
天下有这么大胆子的,还能有谁呢?
坐上矮马去,她仿佛只要使劲伸直了腿,脚指头尖儿就能触着地面了,这叫她心下松快了许多。
由张兴和刘德陪着,他们三人也集结到御营大门前去。
只见今儿的王公大臣们穿着又与秋狝首日那天不同。
那天一来是秋狝首日,注重仪典;二来又是皇上的万寿,故此个个都是花衣蟒袍。今儿却见了各色各异的穿着,有些更是以皮毛披挂,看上去不像是王公贵胄们,倒更像是地道的猎人们了。
这样的气氛,叫婉兮更觉轻松了些。
只见马上之人,不分男女腰带上都系了“撒袋”,袋中放弓箭。
婉兮遥遥望万人簇拥之下的皇帝。唯有他腰上的撒袋为大红丝锦制成,最为醒目。
婉兮便也按了按腰带上拴住的小刀。
旗人随身的配饰里都有一把小刀,是为平素吃肉剔骨所用。原本女子已经少用这个,如婉兮这样的官女子就更没有在宫里挂着刀的道理。可是今儿她还是给寻出来挂在了腰上。
虽然这小刀的大小,跟人家的强弓硬弩没得比,况且她骑的还是一匹跟驴一样大小的矮马——可是,她的威武雄壮之心也是丝毫不差的!
还不足以与他比肩,可是好歹……不想输给他吧。
------题外话------
还有。
371、鹿人(5更)
皇帝自是也一眼就瞧见了她。
今儿高头大马不稀罕,坐在那些高头大马上的人反倒都密密匝匝着瞧不清楚脸孔,偏她这样“小巧精悍”的反倒在一众高头大马之间,最易辨认。
皇帝错开眼珠儿,不想叫人瞧见他在千万人中,只盯着她一个人瞅。
可是,他却也还是看清了她那身骑小马儿、手握小刀儿,面上一片威武雄壮的小模样儿。
叫他想不笑都办不到。
武灵阿护卫在皇帝最近处,便也瞄见了皇帝神色。他不由得也朝那边望了望,看罢便是微微皱眉,低声对皇帝道:“回主子,魏姑娘那一身衣裳,不适哨鹿。”
婉兮穿着语琴和嘉妃送的那一套小袄配坎肩儿出来。
皇帝哼了一声:“她那坎肩儿用的是飘袖,骑马兜起风来自是好看。若是围捕獐、羊、狐、兔之类,想要一路策马奔驰的倒还罢了。若去哨鹿,那袖子难免被树杈挂住,必定碍事。”
武灵阿叉手:“主子明鉴。”
皇帝又回眸瞟了一眼,却还是笑了:“可是……这样儿穿,当真好看,不是么?”
武灵阿终究是武夫,心思没有那么细腻,这样听来微微愕了愕,这才会意,不敢再说了。
皇帝便又忍不住侧眸朝那边望去一眼。
过生辰呢,小丫头。这世上哪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不都是喜欢自己在生辰那日美美的?
前方来报,说鹿群已到水边,布围已毕,请旨哨鹿。
各营便都动了起来,各自分配位置与角色。皇帝瞟了武灵阿一眼。
武灵阿终究是武状元出身,对皇帝那些细微的心事没有李玉察觉得那么快。
皇帝叹口气:“找李玉去!”
武灵阿忙拍马去找李玉,迅即回来,又是提了一兜特别的衣饰。
一看武灵阿那副更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皇帝只能叹气:“李玉怎么说?”
武灵阿为难地皱眉:“说这是特为给毛团儿做的,按着毛团儿的身量来的。”
“哦。”皇帝悠闲地应了一声,也不直说。
可是太监一向都不上马参与行围的,武灵阿拎着这一兜“特为给毛团儿做的衣裳”便有些不知所措。
这会儿耽搁,只见其他营里已有人装扮好了,等待出发。
皇帝瞟了武灵阿一眼,也不说话,只纵马当先向前。
武灵阿宛如提着一袋子火炭儿,愣了半晌,只好转头又朝婉兮望了过去。
一个脸生的侍卫给婉兮送来一袋子衣裳,婉兮看了就愣了。
那里头是一件鹿皮袄,还有一顶鹿角冠。
“这位爷,不知这个给我,是做什么用?”
侍卫板着脸盯了婉兮一眼:“姑娘头回哨鹿?”
婉兮红了红脸:“爷说对了。”
那侍卫依旧板着脸,简短作答:“武灵阿大人分派御营各自的差事。姑娘就凭这马、这小刀儿,便猎不得鹿。便做‘鹿人’吧。”
他在讥讽她的马矮、刀小么?
婉兮便也瞪回去:“什么叫鹿人?”
那侍卫依旧面无表情:“姑娘穿上这皮袄,戴上这鹿角,就是‘鹿人’了。”
婉兮扬眉:“做什么用?”
侍卫扬眸望望天:“姑娘这身量,有可能会被当成小鹿儿。姑娘便扮成小鹿潜进鹿群去……咳咳,引雄鹿来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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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呦呦(6更)
婉兮一时有些懵懂,眨眨眼问那侍卫:“缘何要引雄鹿来追?”
那侍卫许是没被这么不懂哨鹿的人给刨根问底过,面颊不由得现出两片赧红,略有些急赤白脸来:“你这姑娘!不引雄鹿来追,难不成引雌鹿来追么?”
婉兮又眨眨眼:“爷的意思是……天子有恩赐之心,故此哨鹿只猎雄鹿,却不猎雌鹿与幼鹿么?”
那侍卫红着脸皱了皱眉:“总归,鹿群的首领是雄鹿。到时候跟咱们拼命的也是雄鹿。故此你能引来雄鹿便罢!”
他说完便拍马走了,叫婉兮盯着他背影看了许久。
来不及多说什么,众人噪音都拍马纵入各个围圈中去了。婉兮也不敢怠慢,跟着张兴和刘德一起跃马向前。
这一回的哨鹿,因要引鹿出动,故此不宜太多人闹出太大动静。于是皇帝这回与大臣们将众人分成十数个营,各自分配围圈,却不是如首日那般众人一起围猎一个围圈。
婉兮是皇后宫中人,故此跟在皇帝御列中行事。
人马纵多,待得一旦撒进林子里去,便各自分散了。婉兮寻个安静的林地要换衣裳,因张兴和刘德跟着也不得便——他们俩虽说是太监,可终究还是男女有别。故此婉兮请那二位先骑马朝前去,说她随后就来。
婉兮将小马拴在树上,爬进旁边一个小树林儿去,将那包袱解开,将鹿皮袄穿在身上。
拿过那顶鹿角冠时,婉兮忍不住多耽搁了一会儿,仔细瞧着。
这鹿角冠是以鹿角制作,以牛皮固定在头上。鹿角很小,只约有手掌高矮,且分叉也没有那般尖利。应当不是成年雄鹿的鹿角。
那么难道是小鹿的鹿角?可是这鹿角又未免圆润了些。
这时侍卫的那句话这才重又浮现:“……引雄鹿来追。”
婉兮“啊”地一声叫了站起身来,脸便有些烫了。
难不成这是雌鹿的鹿角,故此那侍卫才叫她穿了这身衣裳去引雄鹿?!
她抓着鹿角冠,明明那么圆润的鹿角,却叫她这一刻觉着有些扎手。
那个……呃,混蛋!
可是转念一想却又有些迟疑。
雌鹿不是没有鹿角的么?
难不成她又错怪了那位侍卫大爷?
最后从包袱里摸出来的,是几个散碎的物件儿。
其一是两把哨子。一个是铁做的,一个仿佛是骨头制的。
铁做的没什么稀奇,婉兮不由得独独拿起那个骨制的仔细瞅了瞅,然后忍不住放在嘴边吹了一记。
呦呦,呦——尖细悠扬的哨声在林间不由飞扬起来。
婉兮不由得扬眉:好听!
便如《诗》云:“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里的“呦呦鹿鸣”便是如此,是不是?
婉兮心下欢喜不已,忍不住便又是吹了几声。
玩儿过了哨子,剩下的便是个蛤喇盒儿。旋开,里头是膏子。婉兮闻了闻,有淡淡的清香。味道略与身上的鹿皮、头上的鹿角相近。
婉兮想了想,便也拍手而笑。
百兽识认同类,多用气味。它们防备人,也是能闻见人的气味儿。这膏子便必定是涂抹在身上,掩盖掉人的气味儿,转而模拟鹿的气味儿去。
婉兮便没犹豫,挖了膏子出来,涂抹在自己颈边、手上。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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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想他(7更)
正涂抹着,她忽然听见林子深处亦传来“呦呦”之声。
婉兮不由得扬眉而笑,想来是那边也埋伏了如她一般的鹿人吧。这样哨声彼此回应,叫她知道不远处就有同伴,倒也安下心来。
她便又捉起骨哨子,再度吹响,以为应和。
却忽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林子深处再不是一声鹿鸣,而是呦呦嗡嗡传来十数个鸣叫同时而起。
婉兮这时心下才咯噔一声。
忙爬起来,踩上身边一棵矮树,借着那树的高度朝林子深处望去。
她便傻眼了。
原来林子尽头是一片洼地,聚成一片水面。而在那水畔,正聚集这一群鹿在喝水!
而方才回应她的,哪里是什么“鹿人”,而分明是鹿群中几头瞟肥体壮的雄鹿!
斜阳的光穿过林叶铺在水面上,那一片碧水上如染了金。那金与碧的两色交融起来,罩在那几头公鹿强健的身躯和头角上。
婉兮清晰地瞧见了它们肌肉的贲张隆起,看清了它们头上树枝一样的鹿角尖上闪过的寒芒!
婉兮便连呼吸都停了,连忙从树上滑下来,什么都不顾了,转身撒腿就跑!
婉兮边跑,心下边默念:“我的‘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啊……我知道错了,这回就不该跟着来秋狝,上回遭逢了个熊瞎子,这回又撞见鹿群了!‘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保佑,救命啊……”
“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俗称“子孙妈妈”,是护佑子孙的女神。
“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今儿是我的生辰,我可不想在今儿出了事。否则我也对不起自己的爹娘,您说是不?求您护佑,护佑……”
她心底虽然如此念,可是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却仿佛没听见,婉兮只听见身后林子深处平地响起蹄声,便似有大群的鹿朝她这边儿追过来了!
婉兮一手抓着哨子,一手便去寻自己的小刀儿。心下反复思量,自己纵然有刀在手,可是就凭这根小刀儿,她能抵得住几根大树杈似的鹿角去?
更要命的是,她因在林子里没头没脑地撞,冷不丁抬眼,已是分不清了方向,完全找不见了方才她是从哪里钻进来的!
她扶住一棵大树勉强站下,抬头茫然望向天际。
秋日的树冠已是金黄,那一圈儿金色围起的蓝天,却已然点点变黑了。
难道她今晚上就被困在这个林子里,接下来的命运就是要在这林子里跟一群鹿一直赛跑下去了么?
心一迟疑,脚便如被大石坠住,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她将小刀儿攥在手里,便将那骨头哨子给扔出去老远。
都是这哨子学呦呦鹿鸣,才将鹿群给召来的!
掌中只剩下了那只原本看似不起眼儿的铁哨子。
婉兮心下如电闪过:为什么是两只哨子?既然骨头制的哨子是用来学呦呦鹿鸣的,那么剩下的这个铁哨子——是不是用来召唤人的?
婉兮便死命攥紧那铁哨子凑在嘴里吹。
她盼着人来。
心内人影幢幢,她看不清那些脸孔。渐渐的,那些人脸聚合在了一处,彼此遮盖重叠,渐渐聚合成了一个人的眉眼。
她轻轻闭上眼,用力吹响铁哨子,心下也在用力地喊。
“爷,快来……”
------题外话------
还有~~~
374、公鹿(8更)
铁哨子与骨哨子的声音又是不同。骨头哨子是学呦呦鹿鸣,故此那声音高却细,而铁哨子就是符合人的耳力范畴,便尽是嗡嗡震响,声音倒比那骨哨子还大了好几倍去!
婉兮这一听便更慌了。
天神啊,骨头哨子动静那么小都招来一群鹿,这铁哨子这么大的嗓门儿,她还不得把山那头儿林子里的鹿群也给引来啊?!
她便连这铁哨子也不敢吹了,总归一头黑,玩儿命就朝前跑罢了。
脚步踩着地上也不知多少年的落叶,两耳朵里灌的都是她兜起的风刮过树林子,沙沙,沙沙。
隐约中间还夹着鹿鸣声。只是她已经无从分辨,那声音究竟是真的鹿鸣,还是哨子声了。
天色越来越暗,她在林子里瞎装,越来越抓瞎。
冷不丁前头一棵大树斜歪在地,伸出一根数根来,横亘在地面上。就跟躺个人,故意伸出一条腿的姿态也似。
婉兮其实已经瞧见了,她也抬高了腿准备跳过去。可是她低估了疲惫的力量,她的腿便没有想象得跳起来那么高,结果正好一个绊子直接卡上去,人就呈直线形状,直接就飞了出去。
她死命抱住头脸罢了,摔在地上倒还是不怕的,好歹地上不知积了几千百年的树叶,摔当摔不坏的。
她是做好了准备的,可是事实却比她想象的还要仁慈些。她分担没摔疼,甚至爱反倒觉得有些暖,有些软。
耳畔倒是闷哼一声。
她一怔,急忙睁开眼,推开挡在眼前的鹿角冠——这才明白是怎么了。
原来她那一摔,竟然是有人抢先倒在了地上,给她当了肉垫子……
她忙仔细了去看那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同样是一顶鹿角冠。
只是这鹿角冠与她的又有不同。那鹿角高大而尖锐,一看就是成年雄鹿;甚至可能是头鹿的。威武雄壮,霸气淋漓。
再看那身上,同样是一袭鹿皮袍子,可是那皮板儿油光水滑,鹿毛根毫分明。
“鹿人”的装束还要分三六九等么?
婉兮的心下不由得悄然悸动,忙伸手也推开挡住了那人头脸的鹿角冠去……
那张印入眼帘的容颜,便叫婉兮忍不住尖叫。
“爷,怎么是你?!”
她是曾用尽力在心底默默呼唤着她,可是她如何没做好准备:他其实来不了。
他是天子,众人相随。她此前看见他腰挎大红织锦的“撒袋”,身穿软甲骑装,已是率领了众人先行围猎而去了,他如何来得及看这样一个扮成鹿人的她去呢?
可是他怎么还是来了;而且他怎么也同样扮成了鹿人的模样儿去?
扶着她坐稳了,上下打量她无碍之后,他才轻哼一声,照着她翘屯打了一记。
“还跑,还跑!爷怎么吹哨子你也不肯停,你是想将爷给活活累死么?”
嗯?
婉兮怔住,忍不住目光越过他肩胛,望向他背后的方向去,讷讷问:“难道,之前一直追着我跑的,是爷?”
皇帝也无奈笑开:“哦。让你去引雄鹿追来,你当真是做得极好……你都引着爷跑了大半个林子了。要不是这下子给绊倒了,爷还追不上你。你险些叫爷半世英名都毁在你手里了……”
375、独追(9更)
婉兮羞愧难当,红了脸忙上下帮着检查他是否伤着哪儿没。
小手边翻检边低声嘟哝:“……可谁能想到是爷呢?我分明瞧见那么一大群鹿,当中有好几头年轻公鹿听见我的哨子声,朝我这边打量。我便自当是它们都追过来了。”
他瞟着她忍住笑:“它们敢!你是爷的人,要追也只是爷追,它们若敢跟爷强,爷今儿就将它们都剖骨抽筋!”
婉兮被唬了一大跳,随即又因了他的话而忍不住脸红,嗔怪道:“爷!”
他说什么呢他……
四爷终于还是来了,为了她来了。
她心下欣慰,却还不敢放松警惕,一径说着话,一径还要一直往后面瞧。
鹿群说不定还会随时追来。
她自己倒也罢了,她总不能叫他也受了伤去。
“爷的侍卫呢?武爷他们呢?”
皇帝仿佛十分享受她那小手在他身上翻翻弄弄,索性整个人躺在地上,任凭她舞弄。
“……都叫爷给撵走了。”
“啊?”婉兮扭头回来盯住他:“撵走了?为什么呀?”
他撑住一边手肘,半抬起身子来凑近她:“你说为了什么,嗯?”
她有些脸红。
他反倒故意挑破:“爷要跟你单独呆着。他们在近前,碍事!”
她红着脸紧咬嘴唇:“可是爷也忒冒险!后头就有一大群鹿,里头有不少长了那么大一对鹿角的公鹿。它们要是追上来,爷又要怎办?”
她学得认真,说道那些“那么大的鹿角的公鹿”时,还将手指分开叉,举在头顶模拟着。
她那娇憨模样,惹得他不由得又坐起来,什么也不说,只直接凑上唇去吮她。
她被他吮得红了脸,忍不住娇嗔:“爷!你快好起来,咱们离开这里才是。你还有如此闲情逸致!”
他大笑,撒开手躺倒在满地落叶上,故意也将她拽躺了下来。
两人肩并肩,眼前已是夕阳余晖,共漫天星斗。
“……笨丫头。那些鹿群不会来。方才追你的只是爷一个罢了。”
“怎么会?”婉兮不由得支起身子来,瞪大了眼睛瞧他:“我方才分明亲眼看见那么大一群鹿,绝对错不了的!”
他哼了一声,享受地躺在地上,甚至还闭上了眼。
“是有那么大一群鹿,可是你只瞧见了它们,却没瞧见你跟它们中间还隔着一层林子。林子里早就设了柳条围,它们过不来的。”
“你当爷叫你当鹿人,却会当真叫你涉临险境么?爷早划好了地块儿,踩好了鹿群行经的线路,这才放你们过来,就是确保你无论在哪里停下来换衣裳,都只能瞧见鹿,而不会当真跟鹿群相遇。”
婉兮张大了嘴,心中还有万千头鹿一起跑过。
这么说她刚刚那么玩儿了命的跑,却不过是在躲着四爷一个人儿?
她……丢死人了。
“可、可我方才分明听见那么多蹄声,我、我才不是只逃避爷一个人儿呢!”
他又大笑:“蹄声是真的,是鹿听见你的动静追了过来。不过中途早就被侍卫们的哨子声给引走了。那些蹄声是回荡在山林里的罢了,回荡到你耳朵里,你慌神儿之下给当成追你的了!”
377、今晚(1更)
少时,隔着一箭地之外,已是此起彼伏响起人声:
“回主子,奴才护驾在此!”
“圣上,微臣在此!”
……
婉兮慌忙从皇帝怀中爬起来,退开半步的距离去。
他歪头瞟她,满眼的促狭:“这些人都是爷的御前侍卫,都是爷可将性命托付的,他们的舌头是这天下最严的,你放心就是。”
随之人声越聚越多,皇帝随即起身,扬声一呼:“扎营!”
只听漫山遍野齐刷刷传来:“嗻”。随即夜色里寂静的山林便开始涌动起来,侍卫们无声取来巨大卷子的黄幔,在林地中找准了无水渍、无兽迹、无冷风吹、无火患的平地,一两百人围成一圈,将那巨大黄幔次第展开,围成天子暂时行在的围墙。
远远近近也亮起了松油火把,婉兮眯眼在这火光里看着那些人齐刷刷有条不紊将一座黄幔大帐层层搭成,心下不由赞叹。
皇帝歪头瞥着她,忍住一声叹息,伸手捏住她下颌将她给转回来。
“看爷。”
“嗯?”婉兮一时没回过神来,愣愣瞧着他。
他略有些懊恼,轻哼一声:“你盯着他们看了那么久。怎么,他们难道比爷还英明神武不成?”
婉兮这才明白过来,无奈笑开,眨眼低声对皇帝说:“那……爷会自己搭帐篷么?”
她是故意的,当然不当真的。
他扭头挑高了长眉盯着她:“你当爷当真不会?爷在当年圣祖爷在位时,陪同圣祖爷来秋狝,帐篷就是自己跟随从一起搭建起来的。爷此时不过去搭手,不过是不想叫他们为难。”
婉兮忙依偎过来,轻轻挽住了皇帝的手臂。
垂首柔声道:“爷……我错了。只是这一刻好肃穆,他们那么多人却不出一声,我便想说说笑笑一下罢了,爷莫当真。”
皇帝一颗心登时便软了,翻腕便回握住她:“嗯哼,爷如何不知,你最乖巧可爱。”
黄幔大帐搭成,远远李玉等人也赶了过来。皇帝便吩咐:“传旨各营,今晚彻夜哨鹿。所有鹿人都伏进山林,原地待命,等候黎明。”
李玉微微瞟了婉兮一眼,垂首微笑,便连忙转身传旨下去。
皇帝吩咐完毕,回身望山林里明明暗暗立着的侍卫们,微微点头:“去!”
侍卫们各自在夜色之中无声隐遁,不过一个转瞬的工夫,婉兮就算瞪大眼睛去看,竟然也都瞧不见影子了。连脚步声都没有。
婉兮惊得睁大眼睛。
皇帝转头看她一眼,火把光里他的脸颊也微微染上了红晕。他轻哼一声:“他们没离太远,方便有事随时护驾。只是他们离得也没有太近,帐里的动静,爷总归不会叫他们都听了去就是,你安心。”
婉兮脸上便腾地红了起来。
这个爷,他说什么呢他!
婉兮忙错开目光,悄然望向帐篷。心里暗暗地想,那接下来……她是要跟他进帐篷了吧?
这时远远地武灵阿忽然疾奔过来。婉兮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来,只见武灵阿竟然披了一身的树叶子,要不是先将一张脸都给露出来,好悬以为是一堆树叶成精了呢。
武灵阿远远跪倒:“回主子,已备好了。”
婉兮心下愣怔:备好什么了?
378、弦满(2更)
“来!”
皇帝一把拉住婉兮,逆着向山坡上头跑。
婉兮被他拉着,一边跑一边回首望那黄幔大帐。火光掩映里,那大帐在视野里越变越小。
她心下不由得涌起小小的欢喜。
原本以为大帐搭起,他便会立即拉着她进大帐去,逞他所愿;可是他却没有,转而拉着她越跑越远。
她在他掌中,大帐却越来越远……是不是也可以意味着,在他心中,她远比那大帐所代表的含义更要紧?
坝上草原的山坡都不高,不多时他已然拉着她一口气跑上了小山顶去。
到了此处婉兮方怔住。
好熟悉,虽然在夜色里不好确定,不过却感觉就像是她之前遭遇鹿群的那个小山啊!
这么说,难道她之前那么拼了命,却没跑出多远去?
皇帝停住脚步,回头瞟她。见她还怔怔望着来时路,心下便也了然。
他轻哼一声:“从此处至大帐是不远,只可惜你是往相反的方向跑的。活活儿引着爷跑遍了大半个林子!”
婉兮脸上轰地一下热遍。
她咬住唇迎上他促狭的眼:“这么说,此处果然就是奴才之前遇见的鹿群的那座?”
他回眸瞟着她,可是耳朵却听向另一边,忽然竖起手指来:“嘘……”
只听林子尽处的洼地水源畔,传来响亮的鹿鸣。
婉兮听了一天的鹿鸣声,隐约也可判断,这头鸣叫的鹿绝非普通的鹿,极有可能是鹿群中作为首领的那头公鹿。
它这样的鸣叫,或者是通知走散的鹿众回来聚合;又或者是告知林中休息的鹿群,可以放心安歇。
婉兮捂住嘴,也忍不住好奇地凑到皇帝身边,踮起脚尖一同望向水源那边。
果然是一头巨大的公鹿立在水畔。尽管星月光稀,却也借着水中粼粼的倒映,照亮它那强健的体魄,以及头顶上巨大的鹿角。
婉兮情不自禁攥紧了皇帝的手,小声问:“爷要作甚?”
却见皇帝不知何时腰上已经挎了撒袋而来,已是悄然握弓在手。
婉兮心下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他是要射那头公鹿么?
就在她身边,她能将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将他搭弓引箭时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两眼借助月光,紧盯着那公鹿。朝她又是轻轻地“嘘”了一声。
婉兮便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已经要沸腾了。
天啊,那样身为鹿群首领的公鹿,本身必定是狡黠的,白日里尚且难以射中,四爷竟然要在夜晚施射么?
这样的夜晚,天上就算有月,可也只是初九的月,不过半个月亮而已,光芒也削减了一半下去,他如何能射中?
可是她却瞧见了他的眼,在那暗寂夜色、幽幽月光里,他的一双眼灼灼如寒星,带着慑人的自信和魄力,叫人不由心折。
婉兮便也放下自己的杂念,只与他一同死死盯住那头公鹿,等待时机。
那鹿呦呦鸣叫一阵之后,见山林静寂,便也放下心来。它垂下头,走到水边去,垂首饮水。
正好水面上披满一带银色月光,它的头就在那银光一端。
就在这一刻,皇帝忽然将弓猛然拉满,随即弓弦“叮”地一响,一支雕翎箭离弦而出!
379、射鹿(3更)
婉兮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这时候儿紧张地喊出来。
便是捂住嘴,却也不敢喘气儿,只觉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一般。
只见那雕翎箭在皎洁月光之中滑过一道美丽的银色弧线,正中那公鹿颈侧!
暗夜月光之中,蓦然绽开一捧血花儿。
婉兮这才忍不住叫出来,转头望向他去,只见他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晶光闪烁,满含笃定的笑意。
水畔那边便也传来欢声,已有侍卫先奔过去按住了那公鹿。一时间山林上下又响起“万岁”的欢呼声。
婉兮也不由得向他跪倒:“爷,神力!”
这样的夜晚,月色无力;再兼之她之前带着他跑遍了大半个山……可是他判断的精准和施射的力道,却丝毫未曾受损,怎能不叫她佩服。
皇帝朗声一笑:“抬回大帐!”
少顷皇帝拉着婉兮的手同回大帐,却是高高挑起了帐帘,叫婉兮从帐内方便看帐外抬回的公鹿。
迎着火把的光,婉兮瞧着那头鹿。果然不愧是鹿群的首领,纵然受了箭伤,纵然被俘,可是立在地上依旧稳稳的,丝毫不见惧意和妥协。
它那一双鹿眼依旧清亮夺人,居高临下仿佛睥睨着人类。
婉兮知道此时是秋狝,不该有妇人之仁,可是这一刻心下也还是难免有些不得劲儿。她便侧开头去,只低声问:“爷要如何处置它去?”
今晚是在林地宿营,大晚上了却还没有什么吃的,看来兴许他们和这些侍卫们今晚的吃喝就都是这头鹿了吧?
皇帝歪头看她,捏了捏她小手,随即扬声:“鹿角刺血!”
婉兮不忍看,可是却还是能隔着寂静的夜色,影影绰绰听见鹿血滴入碗里的动静:滴答、滴答……
婉兮深吸口气请求:“爷……我想去换掉这身鹿皮。”
还披着鹿皮呢,便仿佛与那公鹿是同一族类,听着它被刺血,着实不忍。
皇帝便也点头,松了手叫李玉陪着婉兮到内帐去。
婉兮故意在内帐磨蹭了好半晌,不想出去面对那一幕。
这时却听皇帝在内帐帘外轻唤:“九儿,来。”
婉兮瞟了李玉一眼,李玉躬身陪着笑:“姑娘去吧。姑娘的意思,老奴约略也能猜着。姑娘想啊,就连老奴这样愚钝的都能猜中,皇上又如何不知道呢?”
“今儿是姑娘生辰,皇上可是用足了心意就想叫姑娘快活一回。姑娘但凡信赖皇上,这便去就是了。”
婉兮轻咬樱唇,起身朝李玉福了福:“谙达说得对,是我刚刚小心眼儿了。”
李玉忙笑:“哎哟,姑娘言重了,老奴可不敢。”说着便挑开帘子,陪着婉兮一并走回外帐来。
此时婉兮褪掉了鹿皮袄和鹿角冠,身上便自然是那件小鹰翅膀的坎肩儿。
皇帝见了,便微微一眯眼。没说什么,却是上前便一把攥住了她的小手儿。
攥得登紧。
他拉着她坐回榻上去,婉兮一路随着他走,一路还小心瞟着帐外。
公鹿还站在那儿,周遭火光如昼,公鹿两眼傲然。
婉兮深吸口气:“爷,那鹿……?”
鹿后头忽然转出个人影来,却是归和正。
380、同春(4更)
婉兮惊讶,忍不住轻呼:“归爷爷!”
心下自是纳闷儿,怎么今晚连归和正也跟来了?
小手被捏住,耳畔吹来他含笑的低语:“……龟鹿同春。”
婉兮张大了眼,险些笑出声儿来。转头去瞧他,却见他促狭眨眼,在唇前竖起手指“嘘……”
婉兮便笑,只偷眼去瞧归和正。
可不,这四个字要是叫归和正听去,他立马就得疯了。
笑过了,婉兮这才瞧出来归和正是绕着公鹿在那干嘛呢——堂堂伺候皇帝龙体的御医,原来正在给公鹿治伤。
婉兮不由得腾地站起来,回眸望向皇帝:“爷的意思是……?”
皇帝便也起身,带着婉兮一并走出帐外,立在公鹿身边。
皇帝抬手轻抚公鹿额顶。
那公鹿桀骜,侍卫都担心公鹿会拼了命用角去顶皇帝,便个个都是拉开刀剑,准备扑身向前去。
可是皇帝却面带微笑,手抚上公鹿额顶,语声清越道:“朕为天子,代天巡狩,逐鹿天下。今儿你被朕箭射中,是你的天命,亦是你的造化。朕原本该锯你的角,做成鹿角椅,宣示天下。只是今儿……”
皇帝偏首望了婉兮一眼,含笑道:“只是今儿有寿星老儿为你恻隐。朕便释了你去!你若有灵,便远远躲了开去,别再叫朕遇见。否则下回朕必定再不放了你去!”
皇帝说完遂亲手解开了绑缚公路的绳子。
公鹿仰天一声清啸,便撒开四蹄奔进山林中去。一直跑到山坡上,这才停步回身,借着月色,仿佛静静看了婉兮一眼。
婉兮眼眶一热,静静道:“去吧。”
那鹿仿佛听懂了,转身奔腾而去,几个起纵,身影便已湮没在夜色丛林之中,再不复见。
婉兮眼已湿了,朝皇帝一礼:“奴才,谢主隆恩。”
皇帝轻哼一声,伸手捉住婉兮的小手,带进帐篷中去,便走边嘀咕:“多好的一架鹿角,高大雄壮,十分难得。爷本可效法太宗,以大鹿角做成鹿角椅,宣示弓马天下……这回失去了,下回不定要多少年才能遇见这样一副合意的。”
婉兮悄然垂首,小手在他掌心蠕了蠕:“……我赔。”
“哦?”皇帝倒是怔住,停步瞅着她:“你再说一遍。”
婉兮已然面颊红透,低低垂首道:“奴才明白天子秋狝获大鹿,做成鹿角椅宣示天下的意义所在……奴才比不得大鹿,更比不得天下,只是奴才会——尽力叫皇上欢喜。”
他倒愣了,半晌才笑:“爷没说叫你赔。它虽金贵,可是这世上并非只有这一头大鹿,爷再设法去捕就是。即便今年不得,还有下回。它……怎与你比?这世上爷还能找见第二个你去不?”
婉兮心下更是柔软,那个信念反倒更加坚定了下来。
两人坐下,皇帝柔声问:“饿了么?”
婉兮点头:“肚子已经叫过三回了。”
下午那么满山林子的跑,之前吃过什么都给化没影儿了。
皇帝便点头:“传炉食。”
这是在林子里随地打起帐篷,御膳房的人是跟不上来了,故此在这样的地方儿都是吃些方便的干粮炉食。
炉食亦是饽饽的一种,婉兮也是喜欢。
皇帝轻按她肩头:“你先吃,爷去更衣。”
381、惊见(5更)
皇帝说更衣,他却没进内帐,而是径自挑起帘子就出去了。
李玉也自然跟去伺候。
帐内就剩下婉兮一个人儿。
婉兮有些纳闷儿。既然是要去更衣,怎么反倒出去了呢?
正自纳罕,帘子一挑,一名官员走进来跪倒:“奴才奉旨伺候主子用炉食。”
婉兮一愣,忙抬眼瞧帐外。皇上怎么还不回来啊。
可是盼了半天,外头也还没有动静,她也不能叫那官员依旧那么跪着,只得清了清嗓子,小声道:“这位大人,皇上没在帐中。或者您稍等一刻,或者您先去忙,等皇上回来了,我会代大人启奏皇上。”
那官员低头跪着,听见婉兮的嗓音,双肩忽然抖动起来。
婉兮心下一跳。
她方才何尝不是觉得这官员的嗓音有些熟悉?只是那人只说了几个字,又是绷着说的,叫她不敢一时确认罢了。
这一刻,看见那官员的肩膀抖动,婉兮便呆住。
那官员缓缓抬起头来,与婉兮目光一接,已然是两行长泪。
“九儿……”
婉兮一声惊呼,整个人已是从榻上滑落在地。
“……爹?!”
哪里想到,进来伺候炉食的,竟然就是清泰!
清泰任职内管领,分内的差事的确是承应饽饽。不过同样差事的内管领有二十多位,各自轮值承应。皇帝每回出京带着随行的内管领,不一定是哪位。故此婉兮心下虽也有这样的盼望,却不敢坐实。
却没成想,在她生辰这天,进来伺候炉食的正是自己的爹爹!
清泰老泪横流,向婉兮伸出臂来,想要拥抱自己的女儿。可是碍着这里终究是御帐,他只能生生将手臂再收回来。
这当真是天大的幸运。旁人家的女儿一旦入宫,父女之间便是天人相隔;总要等到女儿二十五岁放出来,才能骨肉团聚。可是做爹娘的谁敢知道自己有多少年的寿命,都不知道等女儿出宫那天,自己是否还能看得见。
婉兮却顾不上了那么多,爬起来跑过来便投入了爹爹的怀中,死死抱住。
一年,分开已经整整一年了。
爹爹一向是个严肃的人,这一刻也哭得老泪纵横、浑身颤抖。
清泰终究更警醒些,虽抱住女儿,却也小心提醒:“叫阿玛,别再叫爹了,啊。”
清泰虽然也舍不得,不过还是轻轻推开女儿:“这里是御帐,你是官女子,咱们纵然是父女,却也不能坏了宫规。”
婉兮哭花了脸也都不顾了,用袖子抹着脸哭着问:“额娘好么?哥哥嫂子都好么?阿玛有没有想念女儿?”
清泰含泪用力点头:“你引见那日,你额娘还跟我说你怕是还有可能回得来。我们是你的阿玛和额娘,如何不知道你那个小脑袋瓜里都藏着什么,虽然怕你惹事,却也想着你或许能想法子撂牌子。”
“我们两个等啊等,等到天黑,等到掌灯,你还没有回来。我便去打听,内务府里的同僚也帮衬,打听出来说你还是留牌子了。”
“你娘当时便愣住,却没掉眼泪,也没病倒。她除了每日早上到你的屋里看着你留下的物件儿愣愣出会儿神,旁的却还没什么。”
“我也担心是她故意挺着,她却跟我说:别急,九儿就算留了牌子,咱们也一定还有机会再见的。咱们的女儿,一定会想法子再看咱们的。”
“我怎么都没想到,倒叫她说中了。今儿,竟然就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