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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领袖兰宫txt下载     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卷29、古怪的胎(9)

    饶是余文仪,显然也是愣了一下儿。

    情势明摆着,若是参陈世官,其实是在打皇上的脸。

    可是余文仪就是余文仪,九十多岁的老爷子不愧“方正”之名,余文仪犹豫片刻后还是毅然道,“倘若稍后证明是太医误诊,才令两位娘娘都闹出过月不喜的事来,那老夫便是豁出去,也要参那陈太医一本去!”

    英廉心下只得再暗暗叫苦。

    大总管王成将两位妃位的情形介绍罢,客气地笑笑,太医陈世官,率领罗衡等位,已经先朝顺妃娘娘的寝宫去了。英廉大人、余大人您二位看,咱们先去瞧瞧惇妃娘娘,您二位意下如何?”

    英廉忙客气道,“那自然没什么不好的。就烦劳王成你前面带路了。”

    英廉和余文仪两个一个七十岁,一个九十岁,原本这年岁,英廉在前朝都已经获赐紫禁城骑马;余文仪是汉臣,不会骑马,也可坐轿了。

    可是外朝是外朝,内廷是内廷。两位老臣进了内廷,一样得腿儿着。

    英廉便利用这个,尽量走得慢些,边走边想着主意。

    也是巧,刚走到惇妃寝宫门口儿,恰巧遇见禄贵人和明贵人两位,一人手里抱着个小格格,说说笑笑地沿着长街走过来。

    英廉和余文仪的年岁都大了,虽是外臣,却也已经不必避嫌,故此两人就当街跪倒请安就是。

    余文仪不认得两位小格格,英廉却是认得的。一位正是十公主,另外一位稍微再大一点儿的正是九公主的大格格德雅格格。

    禄贵人语瑟是乾隆四十年封的贵人,与英廉自是老相识,这便含笑点头,“两位老大人快请起来吧。瞧你们两位的步态,这是要进内给惇妃娘娘请安吧?”

    英廉一见禄贵人,登时欢喜得心头的云彩都散了。

    禄贵人语瑟就是英廉举荐入宫参与挑选的,这些年她母家没少了受英廉的照拂,故此宫里的事,禄贵人一向能帮英廉就尽力相帮。

    明贵人立在一旁,也含笑点点头。

    禄贵人是庆贵妃语琴的本家妹子,明贵人小陈氏则是与婉嫔出自同门。两个人都是祖籍江南的汉女,且语琴与婉嫔本也交好,故此在语琴薨逝之后,两人便也自然而然走到一起。

    明贵人的身份此时略为尴尬一点。

    她原本在乾隆四十年三月二十二日,与禄贵人同一天封的贵人。结果她自己因事,于乾隆四十一年被降位过一回,后来才又照旧封为贵人的。这便虽说与禄贵人同为贵人,资历和行走次序上都要矮一头去。

    明贵人也羡慕禄贵人与英廉的旧相识。

    虽说庆贵妃薨逝了,可是禄贵人还有英廉这位母家的佐领在,内务府凡事种种,都可倚仗;况且看在庆贵妃的情面上,十五阿哥逢年过节的也都没忘了给禄常在孝敬一份儿心意,倒叫禄常在于庆贵妃薨逝之后,小日子过得反倒还更滋润了。

    明贵人自己就不行。原本也还有婉嫔在呢,可是婉嫔一来年岁大了,懒得再理外人外事;再者因为七公主的薨逝,婉嫔便也更心灰意懒,平素只在自己宫里,寻常都不出来了。

    明贵人又跟着顺妃一同居住,内里各种苦楚,无法尽言。

    英廉忙回禄贵人的话,“禄主子说的是,奴才奉旨陪同余大人进内,给惇妃主子请安。”

    禄贵人眼珠儿朝余文仪那一转,便轻轻眯了眯眼。

    便是英廉不明说,可是禄贵人如何能不明白,皇上竟然叫刑部尚书来查惇妃怀胎之事所意味着什么呢?

    英廉觑着禄贵人的神色,这便赶忙又道,“前儿禄主子跟奴才问起庆贵妃主子身后之事,奴才查明了,这几天正想递牌子进宫向禄主子禀明。今儿既然赶上了,奴才斗胆请禄主子的示下,这会子禄主子可得空,听奴才啰嗦两句?”

    禄贵人含笑点头,“好啊,我本就这些天都没放下此事。今儿既然赶上了,择日不如撞日,英廉大人,烦劳你站一会子,先将我姐姐之事与我说明白了才是。”

    英廉欣然行礼,“嗻!”

    接着禄贵人的由子,英廉只将余文仪托付给王成,叫他们两人先行入内去了。

    英廉急忙冲禄贵人使眼色,禄贵人也是心领神会,抱着十公主,随英廉朝一旁配殿去了。

    明贵人抱着德雅格格站在原地,略有些为难。是跟着去也不是,不跟着去也不好。

    倒是四岁的德雅懂事,自己从明贵人怀里滑下来,挽着明贵人的手说,“明娘娘,您看那边儿的花儿都开了。德雅想去看花儿,明娘娘陪德雅去好不好?”

    明贵人便也笑了。她是扬州人,最爱这些花花草草,身在后宫这些年,何尝不曾觉着,花草有时比人更可爱。

    “好,明娘娘陪德雅去!”

    偏殿窗内,禄贵人与英廉目送明贵人和德雅远去,两人这才松下一口气来,放心地说话。

    宫内,余文仪左右等不来英廉,又不敢耽搁太久。

    外官在内廷停留的时辰都有限制,他又是汉臣,总比不上英廉方便。这便也只得硬着头皮,先行通禀进内见惇妃。

    这怀胎的事儿本就将惇妃折腾得气急败坏,这会子听说皇上竟然派刑部尚书来给她请脉,这便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不见,我才不见!我好端端的,见什么刑部尚书啊?便是他再懂医术,难道太医院的都死绝了么,非要他一个刑部尚书来请脉?”

    惇妃一向都不是懂得收敛的人,自从生下十公主之后,尤其是在令懿皇贵妃和皇太后相继离世之后,就更孙猴子没了紧箍咒,这便明知道余文仪就站在明间儿候着,她也扯着嗓子喊。

    ——就是不怕叫人听见。

    余文仪听了,也是皱眉。老爷子心中也梗着一口气,这便扬声道,“微臣听说这世上颇有些‘讳疾忌医’之事。那总归都不是什么好病,故此病人才躲着不肯见大夫,怕叫大夫给看出来。”

    “惇妃娘娘是身怀皇嗣,这本是大喜之事,惇妃娘娘自然不必讳疾忌医~~”

    惇妃自是听懂了,隔着碧纱橱低声咒骂,“这个老不死的!”

十卷30、该当何罪(1)

    虽说惇妃与余文仪没在同一间内,余文仪是在明间,惇妃是避在暖阁里不见。

    可是明间与暖阁之间,终究只隔着薄薄一道碧纱橱而已。这高顶厚墙的宫殿本就拢音,便是惇妃压低了声音咒骂,余文仪却也听得真真切切。

    余文仪眯了眯眼。

    虽说九十多岁了,但是他既然还未告老还乡,依旧能领刑部的差事,那就是他还耳没聋、眼没花,精神矍铄着呢。

    更因为刑部的人的特殊职责所在,他就更还得能明察秋毫。

    “惇妃娘娘,请恕老臣直言,”余文仪目不斜视,却是朗声道,“惇妃娘娘的胎已然足月,到这会子无论娘娘腹中的皇嗣,还是娘娘自己的性命,都已然到了一个关口所在!若此时再不查看明白,说轻了,可能皇嗣是否还能平安降生,甚或皇嗣这会子在娘娘腹中是否安好,都不敢保证;”

    “若是往重里说,足月的胎若是无法娩出,对娘娘身子将是极大的损伤……稍不小心,就是母子双亡!”

    “微臣斗胆在惇妃娘娘面前,妄言一段后宫旧事——微臣记得,后宫里并不少此类事件的发生。十多年前,忻贵妃娘娘就曾因类似这样的缘故而薨逝……”

    余文仪的一番话说得惇妃也是心惊肉跳。

    她不是没生育过的人,她知道生育之事对于女人来说,若不小心就是一尸两命。

    可是她已经撑到了这会子啊,已是到了足月临盆之时,她若生不出来,抑或——被这余文仪说从来就没有遇喜过,那她在这后宫里还怎么活?

    那真是要丢死人了啊!

    她再垂眸看自己的肚子。

    虽说从有喜以来,每个月还都是来月事的,可是她肚子是真的大起来了呀!她要是没有喜,她的肚子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她的肚子原本长得好好的,却偏到了最后这两个月,它不长了,就跟两个月前那么大,就再不动了。

    若她是没生养过的倒也罢了,看着肚子就如六个月大小的样子,也觉着没什么;偏她是生养过的,她知道肚子应该在最后两个月、临盆之前,还要长大几乎成倍的。

    她心中便也曾经涌起过不好的预感来——她是不是也跟二十年前那令懿皇贵妃似的,胎儿已经死在腹中了?

    可是她不愿意相信啊,她好容易才有了这个孩子,她全部的指望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呢啊!

    况且还有陈世官、罗衡他们几个太医呢,他们可都是拍着心口跟她保证,她的孩子没事啊!

    可是皇上怎么忽然叫这个九十多岁的刑部尚书来给她请脉?再说这个老不死的站在她的寝宫里,这又是在说什么混账话呢?!

    不行,她得把他撵走。、这个老不死的,他不是人瑞,他是她和她肚里孩子的瘟神!

    “别傻愣着啊……你快给我出个主意啊!”她咬牙盯住观岚,“你这些年在后宫里都白呆了么?你倒是赶紧想些宫里折腾人的法子,把他给撵走啊!”

    观岚硬着头皮,只能扛起这事儿来,“主子别急,您稳稳坐着,千万别动了胎气。外头那老东西就交给奴才了,主子看好儿吧。”

    观岚收起慌乱,端起妃位主子宫里掌事儿女子的威仪来,高抬下颌,傲然迈步而出,“余大人,进宫给主位请脉,自也要遵循宫里的规矩。余大人稍安勿躁,咱们方才不过是按着宫规,给余大人预备呢么。”

    观岚说着吩咐,“都预备好吧。”

    只见几个女子太监涌入,有的拿屏风,有的搬杌子,一顿忙碌,安排停当。

    观岚亲自接过长长丝线,一边入内,一边送到了余文仪手上。

    “余大人虽已年过九旬,入内不必回避,但是宫里的规矩却还是要遵守的。”观岚眼中掠过一缕傲慢,“……就请余大人为我家主子悬丝诊脉吧~”

    余文仪接过丝线,也是暗暗咬了咬牙。

    身在刑部四十年,眼中不揉沙子,他何尝不知道所谓“悬丝诊脉”,那全都是扯淡!

    这世上再高明的医生,也不可能全凭脉象来诊断,总要望闻问切四法皆用才行;更何况是要将脉搏透过一根丝线,远远地传导过来!

    倘若中间有风,吹动了丝线,便会扰乱了脉象,叫大夫做出错误的判断来!

    他今日是奉旨入内,以为后宫里这帮娘娘们好歹该忌惮着圣旨,不敢乱来。却没想到,她们还是想这样的法子来难为他!

    余文仪沉住一口气,便也毅然坐下,手指拈住丝线。

    “既如此,微臣就斗胆为惇妃娘娘请脉了!”

    九十岁的老人家,这一刻忍住怒气,却已经豁出去了!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过后,余文仪作势将丝线放回,却是浑身颤抖,双膝跪倒在地,“微臣该死,不敢欺瞒惇妃娘娘!”

    实则碧纱橱那边,暖阁之内,惇妃哪里将丝线绑到自己手腕上了呢?

    她是将那丝线的一段,干脆绑在炕桌上的一盆宝石花盆景的花盆上了!

    惇妃这便冷哼一声,“余文仪,你且说就是了。”

    惇妃心内暗哂,“我看你能断出什么来!倘若说得乱七八糟,正好借了由子禀明皇上,将你给撵走!”

    明间内,余文仪浅浅垂眸,“……回惇妃娘娘,照微臣看来,娘娘压根儿就没怀胎呀。”

    “你说什么?”惇妃狠狠一惊,拍案而起,隔着碧纱橱,影绰绰盯着余文仪,“大胆余文仪,你该当何罪?!”

    余文仪依旧不慌不忙——又或者那是一种由年龄而来的老态龙钟。

    “微臣回惇妃娘娘,微臣身为刑部尚书,乃是经皇上任命,执掌天下刑名——故此惇妃娘娘当真是问着了,微臣职分所在,本应该是这天下对‘该当何罪’知之最清的!”

    “依微臣看来,说实话可不是罪;微臣方才说的字字是实,惇妃娘娘为何反倒要治微臣的罪?”

    “你!”

    惇妃恼得咬牙切齿,在暖阁之中再也呆不住,索性迈步而出,捧着肚子居高临下睨着余文仪,“太医都断了本宫有喜,皇上都小心翼翼叫本宫养了这么多个月去。你说没有就没有了,焉知你不是老眼昏花、颟顸无知?”

十卷31、该当何罪(2)

    余文仪不慌不忙,垂眸望一眼那丢在一旁的长长丝线。

    “微臣斗胆猜想,彼时陈太医、罗太医他们来给惇妃娘娘请脉,怕用的也是这悬丝诊脉的法子吧?!”

    “怎么着啊,余大人这是连悬丝诊脉的老法子,也看不顺眼了?”观岚在旁替主子发话,“身在宫禁之中,太医为男子,哪里能擅自碰触内廷主位的身子去?故此才有悬丝诊脉的法子被使用起来。这千百年的老规矩了,怎么到余大人这儿就行不通了么?“

    “再说术业有专攻,余大人终究是刑部尚书,便是医术再精通,也比不上太医院里的太医们吧?太医们都肯用悬丝诊脉的法子,都没挑剔什么,怎么就余大人进内请这么一回脉,反就要挑三拣四了去?”

    观岚上下打量着余文仪,“该不会是余大人担心无法向皇上复旨,这才随便寻了由头来搪塞吧!”

    余文仪是什么人呢,那是四十年前就进了刑部,亲自过过多少堂,审过多少刁钻的犯人的!况且他到了这个年岁,这世上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官女子就能当面指摘的去!

    反倒是观岚这样的官女子,虽说此时的年岁也不小了,可是她们终究从十三岁起就经过挑选走进内廷来,所处的世界不过是自己主子寝宫这么四方巴掌大的天地,每日应对的人也不过是宫里这么几个人。

    就算也是多年勾心斗角、生死暗算里过来的,但是她们的见识和格局终究有限。在宫里跟同样处境的女人们斗倒还罢了,与余文仪这样的人斗,就实在是太稚拙了些。

    余文仪听罢观岚的话,不急不忙,反倒倏然抬头,盯紧了观岚。

    “本官倒是听说,这悬丝诊脉之所以能千百年来沿用,看似也着实能起效的缘故,就在各宫娘娘身边儿的官女子身上!只因但凡请脉,太医们都是望闻问切四法同用,故此就算悬丝诊脉事实上诊断不出什么来,可太医们还可向娘娘们身边的官女子来仔细询问娘娘们平素的饮食、起卧等细节,帮助太医进行诊断。”

    “故此可以说,太医们是否能准确为娘娘们诊断,其中关键的症结就在官女子的身上!倘若官女子们肯老老实实说话,那太医们就能为娘娘们做出准确的诊断来;可是若官女子们心中藏奸耍滑,不肯以实相告,那么太医们就没办法做出准确的诊断来!”

    “姑娘有一句话说对了,太医们的医术原本都在本官之上。他们多是名医世家的出身,更是经过礼部的层层选拔而来,故此自然个个儿都是人品端方、拥有回春之力的圣手。这世上术业有专攻,本官就算略知歧黄之术,却也只是个刑部官员,这一生最擅长的是断案、量刑,而不是来给人把脉看病。”

    “故此本官也认为,太医们不会断错,如今惇妃娘娘这胎像的诡异,问题不是出在太医身上,太医们不必为此担责!”余文仪说着,眸光倏然一寒,如刀刃剑光一般直指观岚,“真正要为此担责,本官要禀明皇上重重治罪的,就是姑娘这等在娘娘身边、搬弄是非的官女子身上!”

    九十岁高龄的余文仪须发皆白,如此神厉目张,威仪自生!

    观岚听得也是倒吸几口冷气,向后退了半步去。

    可她是在内廷呆久了的人,习惯了凡事仗着主子去。别说什么刑部的汉尚书,就算英廉那样的协办大学士,乃至宗室里的王爷们又怎样,谁进宫来对她们不是客客气气的,谁敢当真拿她们只当个官女子看待?

    故此观岚心下稳当了稳当,这便依旧不将余文仪放在眼里去,“余大人这么说,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在主子跟前,是我们这些多年伺候的忠奴贴心,还是余大人这等这些年才头一回见的外官可信去?”

    “我倒要反问问余大人,我们这样的人自是一颗心、整条命都在主子这儿,谁人不为主子计算去,又为何要说出对主子不利的话去?反倒是余大人,初次进内,第一回请脉,就敢说出与所有太医都不一样的话来,余大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

    余文仪望住观岚,缓缓地笑了,“姑娘真是伶牙俐齿。”

    余文仪说着不急不忙地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抬眸笑了笑,“姑娘知道么,本官四十年刑部为官,公堂之上见过多少伶牙俐齿之徒,却不过一轮板子下来,还不至于皮开肉绽呢,就个个儿都招了。”

    “本官以这四十年的经验,敢在惇妃娘娘面前说:公堂之上,越是伶牙俐齿的,就越是必定有罪的。想要掏出他们的实话,一点儿都不难。”

    观岚听着脸色有些发白,“余大人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还想对我用刑?”

    观岚说着连忙跪倒在地,就依在惇妃腿边,“主子,主子您听这位余大人在您面前这都说的什么话呢?奴才是主子位下的奴才,在这内廷里除了皇上之外,就只认主子一个本主儿。故此在这内廷里,能给奴才刑问的,也唯有皇上和主子您才有资格。他一个刑部尚书,外官岂能管内事,他凭什么就敢这么说去?这是将您和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还有啊,他若不是老眼昏花,他怎么能看不见您如此小心地捧着肚腹坐在这儿呢?他却口无遮拦,什么皮开肉绽,什么用刑的,毫无顾忌都当着主子这么往外说!他这是想恐吓奴才,还是想惊吓了主子您和皇嗣?”

    惇妃也是会意,登时捧住肚子一声低呼,“哎哟……”

    惇妃宫里的太监们也都叫了起来,“大胆余文仪,惊吓了惇妃主子和皇嗣,还不请罪!”

    余文仪白须发轻飘,“惇妃娘娘是忘了,微臣方才已经说了,惇妃娘娘根本就没有胎。又哪里来的惊吓去?”

    惇妃再也按捺不住,冷笑着抬起头来盯住余文仪,“余文仪,好容易活了九十多岁,你这是活腻了是么?”

十卷32、该当何罪(3)

    惇妃这般疾言厉色,余文仪却并不惶恐,反倒笑了。

    “惇妃娘娘宠信身边女子,却并不相信微臣的话,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余文仪一推长须,抬眸盯一眼观岚,冷冷笑道,“娘娘终究与位下女子日日相对,娘娘的一切私己之事都不避讳她们;可是微臣不过是头一回进内给娘娘请脉的外臣,娘娘终究不敢托付。”

    “可是微臣倒想斗胆提醒娘娘一声儿:古往今来,身为主人家的,因为宠信奴仆,却反倒被奴仆所蒙蔽和陷害的故事,还少么?”

    惇妃眯起眼来,“余文仪,你这是何意?”

    余文仪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与惇妃相接。

    “娘娘的脉案在此,内里写得明白,娘娘自从去年八月传说‘有喜’,可是每个月却都荣分照常而行……便是不找大夫,以民间最基本的常识而论,谁敢轻易就说自己有胎了呢?”

    “太医们自都是经验丰富、医术精湛,就更不至于会出此大错,可是为何太医们就一口咬定说娘娘有了喜,而且中间还给娘娘开过方子,将娘娘的荣分照行给当做了漏胎之状来调理呢?”

    “太医是宫中承应,不是普通的大夫,他们若误诊,赔上的可是自己的脑袋和身家性命!故此还请娘娘明察,太医们是绝对不敢擅自给娘娘们误诊的!那么太医们却偏偏给看错了,其中的症结出在哪儿?”

    “——微臣以为,再经验丰富的大夫,诊断也不能是空中楼阁。太医们所有的诊断都是来源于望闻问切,而在后宫之中的特殊情形之下,太医们主要的诊断依据,是娘娘们自己的口述,当然更多还是来自于娘娘身边女子们的描述。故此微臣可以认定,问题必定出在中间环节,是有人故意给出了错误的描述,有意误导了太医们去!”

    余文仪抬眸瞟了惇妃一眼,“微臣相信,这故意误导了太医们去的,必定不是惇妃娘娘自己。惇妃娘娘是什么身份呢,更何况这是惇妃娘娘自己的身子,惇妃娘娘如何肯拿自己的健康和身家性命,去办那犯下欺君大罪之事?”

    惇妃心下惊惊一跳,“那是自然!”

    余文仪淡淡一笑,“微臣也是如此认为。那么既然绝对不会是惇妃娘娘自己描述错了情形而误导太医,那么——问题便也只能出在娘娘身边的女子身上!”

    “微臣身为外官,却也知道宫中娘娘们的心事。娘娘们谁不想为皇上诞育皇嗣,尤其是皇子呢?故此娘娘们每日里拜佛、念经,当中有一大半都是向神佛祈求,叫自己有了喜去吧?照此一来,心愿长久累积,渐渐成了执念,甚至是心魔。娘娘们这样的情形,想必身边的女子们最为清楚。”

    “宫中女子,都如菟丝花,依附主子们而活。主子得宠,这些女子们便也可以获得荫蔽,自抬身价。”余文仪说着,不客气地盯了观岚一眼,“便如惇妃娘娘身边这位姑娘一样,颐指气使,将微臣这堂堂刑部尚书都不放在眼里!”

    “故此女子们自是千方百计帮自家主子争宠,倘若宫中另外有娘娘有了喜去,想必她们也不愿自家主子居于人后,这便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办得出来了吧?——譬如,将自家主子疑似有喜的情形夸大其词,故意误导,将原本唯有一分的情形,渲染成了十分!~”

    观岚恼得一瞪眼,“余大人,你这是血口喷人!”

    余文仪眸光高远,“这位姑娘,本官在与惇妃娘娘回话,此时没人问你的话!”

    惇妃眯着眼道,“余文仪,你说的话未免有些言过其实。宫里别家的的女子,可能是有你口中所说的这样的事儿,不过我宫里的人,可没那么大的胆子!”

    “她们再怎么着,也都只是奴才;反倒是太医们,尤其是陈世官、罗衡几位,一个是刚被皇上恩赏了三品衔,一个是恩赏了五品衔,这都是太医院里破天荒之事。小小的官女子们,又如何敢欺瞒他们去?”

    余文仪笑了,“陈太医是三品衔,罗太医是五品衔,娘娘位下的女子就不敢欺瞒了么?微臣斗胆在娘娘面前自夸一句:微臣乃是刑部尚书,还是从一品呢!娘娘方才可见,娘娘位下的女子可曾对微臣一个从一品的官员,有半点的敬畏去了?”

    惇妃也是说不出话来。

    余文仪又向上行礼,“娘娘位下女子多年伺候娘娘,受娘娘多年恩惠,本应忠心奉主。娘娘更是待她们如家人,她们就更不该欺瞒主子。更何况胆敢做出如此误导太医、叫惇妃娘娘有喜足月却不能见喜的大事来!”

    “娘娘的凤体何等金贵,叫她们给耽误了这些个月去,喝下太医们开出的那些保胎的汤药,致使娘娘的身子这么久无法复原不说……微臣更要提醒娘娘,此事再不妥善终结,那岂不是要酿成欺君大罪去?”

    “皇上以为娘娘有喜,这八九个月间一直小心呵护着娘娘,甚至将十公主都挪出去给其他娘娘抚养……就连娘娘与十公主的母女亲情,都受了阻隔去。想十公主去年八月刚刚一岁多大,正是刚刚认人记事的时候,那本事培养母女之情最要紧的时候,却不能在娘娘膝下由娘娘亲为抚养……”

    余文仪说着叹了口气,“唉,娘娘该得到的没能得到,可是原本应该拥有的却全都坐失了……等此事了结,娘娘也许在后宫之中还要背负流言……微臣真替娘娘叫屈。”

    余文仪的目光又落在观岚身上,“娘娘身边有如此‘忠奴’,且得了娘娘这多年的信任和恩惠……微臣真不知,娘娘入宫十四年,终究叫这样的‘忠奴’欺瞒了多少回,娘娘不知了多少事去!”

    惇妃心下一个激灵,扭头去瞪住观岚。

    观岚惊得浑身寒颤,恨恨瞪一眼余文仪,马上伸手抱住惇妃的腿,“主子别听他胡说八道!奴才,奴才跟了主子十四年,从未有半点欺瞒主子之处啊……”

十卷33、该当何罪(4)

    “是从来没有,还是你道行太深,利用娘娘的信任,反倒瞒天过海,将娘娘瞒得太苦,叫娘娘十四年来从未察觉过?”余文仪在畔冷冷而笑,“唯有姑娘你自己心知肚明~外人可就不得而知了。”

    余文仪又看惇妃一眼,“都说人心隔肚皮,这位姑娘的心在她自己肚皮里头,而惇妃娘娘您也在她肚皮外头……这般说来,便是十四年的主仆之情,对于她自己个儿的心来说,您也只是外人罢了。”

    惇妃的目光便是陡然一寒!

    观岚脸色大变,两手紧紧抱住惇妃的腿,“主子,主子您别听余大人他的妄加揣测?余大人不过头一回进宫,奴才却伺候了主子十四年啊!”

    余文仪老眸深沉,凝着惇妃,缓缓又道,“……其实微臣心下还有最大的一个疑问:惇妃娘娘明明腹中无胎,却为何连娘娘自己也认定了必定有胎呢?微臣也曾听说,太医们在诊断娘娘们是否有喜,乃至推算坐胎的日子,都要先依着敬事房的记档,那底档上载明娘娘们于何月何日侍寝。”

    “那么娘娘呢,娘娘那时那日,究竟事实上发生过什么?”

    惇妃狠狠一怔,瞪住余文仪。

    余文仪却跪倒叩首,“微臣是外官,怎么都不该再论及娘娘们侍寝之事。微臣大罪,还望惇妃娘娘恕罪。”

    “微臣之所以斗胆说论此事,只是为了提醒娘娘……有些事可以被奴才们蒙蔽,大人不记小人过而已;可是有些事,终究不能叫自己也跟着掩耳盗铃去。娘娘说呢?”

    余文仪说到此处,门外太监进来通禀,说协办大学士英廉求见。

    余文仪正好叩首告退。

    余文仪退出的时候,正见英廉立在廊下与太监说话儿。英廉见了余文仪便忙道,“余大人不忙走,先等我一下儿,我进内给惇妃娘娘请安,稍后咱们一同出去。”

    余文仪笑笑道,“那是自然。皇上命冯大人陪同下官一同进内,下官自然理应与冯大人一同离去。”

    英廉是汉姓旗人,“英廉”乃为旗人名儿,故此平素说起并不带姓,只称“英廉”二字即可;而英廉的汉姓为冯,余文仪是汉臣,更习惯用“冯大人”来称呼英廉。

    英廉点点头,忙跟着奏事太监一同入内去了。

    英廉进内给惇妃请安,廊下安静,余文仪立在廊下能细细碎碎隐约听见从殿内传出的华语之声。只是殿内人声量都不高,他自己许是也真是年纪大了吧,并不能听得分明。

    饶是如此,那门口的太监还是向他躬身,请他到门房等候,并不许他继续站在廊下。

    余文仪便也冲那太监笑笑,“有劳公公。”

    他不奇怪,这是宫里。尤其这后宫内廷啊,本是这世上最为隐秘之地,此处的规矩最严,此处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是不能被传到那扇大门之外去的。他身为外官,有这么次机会进内看看,却也只能是看看,不能左右什么,更不能将这里的一丝半点儿都带出宫去。

    不多一会子,英廉就出来了,接着追了过来,两人在门口值房廊下说话。

    英廉连忙向余文仪拱手,“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回禄贵人的话儿,这便耽搁了。倒叫余大人单独为惇妃主子请脉,都是我的失职。”

    “余大人也知道,禄贵人乃是庆贵妃的本家妹子,她问起的是庆贵妃园寝的祭祀之事,我不不敢怠慢。”

    后宫等级森严,惇妃虽说是得宠,可也终究只是个妃位;贵妃的事,自然是要高于妃位之事的。

    余文仪便也点头,淡淡一笑,“冯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下官岂敢。冯大人也是回贵人主子的话儿嘛。再说冯大人今儿本是陪同下官进内请脉,要来给惇妃娘娘请脉的是下官一人才是,冯大人已经尽了陪同之责,何来失职之说?”

    余文仪说着抬眸瞟了一眼惇妃寝殿的方向,“冯大人想必也已经知悉了下官所下的结论。依着冯大人看,下官的诊断,可妥当否?”

    余文仪再是刑部尚书,英廉却也是兼管刑部的协办大学士。平素刑部朝房办公,满、汉两位尚书分列左右次间办公,人家大学士才是居中明间而坐。故此管部的大学士们,统叫“中堂”,也即是说尚书们的部务,是要经大学士批准的。

    英廉沉吟了一下子,目光在余文仪面上打了个转,“若依着余大人的本意,余大人此番离了内廷,又想如何做?”

    余文仪昂然抬眸,“若依下官的主张,自然立即前去面圣,将惇妃娘娘并无喜之事直言禀告,并将这一番悬丝诊脉、又有官女子从中阻碍之事,全都禀明皇上圣裁即是!”

    英廉无声叹息一回。

    他也不意外,这个余文仪果然是方正之人,尤其如今年纪大了,都有了些执拗之相。

    英廉左右看了看,拉着余文仪回到值房,“余大人,余大人……您先别急,来先进内坐坐,将之前之事,详细与我讲说讲说。”

    两人落座,余文仪将此前之事讲与了英廉。

    英廉便是笑笑,“悬丝诊脉一事,余大人是外官,极少入内,见了才这样震动;不瞒余大人,我啊因是内务府的出身,这些年都在担着内务府大臣的差事,故此对着悬丝诊脉一事,早就已经见惯不怪了。”

    “余大人说得对,这悬丝诊脉之法不可信,可是这是后宫啊,咱们太医都是成年男子,难不成要将他们一个个地都净身了不成?那太不人道了不是,若想不那么着,便都得从中寻个两厢妥协的法子不是?”

    “这悬丝诊脉啊,便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其实就如余大人所说的,它就是个样子,是个障眼法儿罢了,太医尽了为主位们诊脉的职责去,可是真正要做诊断,还得是望闻问切四法皆用才行,不能单靠诊脉一途。”

    余文仪点头,“所以下官说,症结不在太医身上,都在官女子身上!”

    英廉眼珠儿一转,拍着余文仪的手臂慷慨激昂道:“余大人在刑部为官多年,自是能明察秋毫,我当然相信余大人所说,此事的症结一不是出在惇妃娘娘身上,二也不是太医误诊,而必定是出在中间环节上!”

    英廉说到这儿顿了顿,语气一转,“可是余大人啊,你不了解后宫,故此这内里也有余大人不清楚之事……依我看,这中间环节,也并非唯有官女子、太监们,其实还可能有旁人呢。”

    “而且这旁人啊,身份更要紧,更是咱们这些身为臣子的,不能随便妄断的啊。余大人若是直接将这话回明皇上,说不定到时候反倒是余大人您自己个儿吃亏了。”

    余文仪一眯眼,“下官倒不明白,冯大人所说的这如此身份的中间人,又是指谁?”

    后宫秘辛,自有争斗,余文仪自然想到其他内廷主位身上去了。

    比如说,方才英廉去见的两位贵人……

    可是那两位贵人都是入宫多年,且直到如今依旧只是贵人位分,如何能影响到惇妃身上去?

    见余文仪神色之中颇不认同,英廉便叹了口气,“余大人请随我来,一看便知。”

    英廉带着余文仪出了惇妃的寝宫,到了水畔。

    惇妃这会子也已经早到了水边儿,就坐在水榭之上,拿了鱼食在喂水中红鱼。

    “额娘!”

    这时一个清甜的嗓音远远传来,余文仪转眸去看,正是十公主玩儿得高兴了,从远处飞奔而来。

    惇妃忙转过身去伸出手臂,却也叮嘱,“别急,慢慢儿来!”

    此时的十公主刚虚龄三岁大,粉雕玉琢,娇憨可爱。

    十公主一直奔到惇妃身前去,一把抱住惇妃,“我捉住额娘了,我也抱住弟弟了!”

    英廉无声地转眸,幽幽盯住余文仪。

    水光荡漾,笼罩住那一对身份尊贵的母女。水光也折射到了余文仪眼底来,叫余文仪自己也分不清,这光是来自水上,还是那对母女的尊贵身份。

    余文仪深吸一口气,凝注英廉,“冯大人的意思是……?”

    英廉叹了口气,“去年六月,顺妃娘娘传遇喜。内廷主位们之间的争斗,余大人想必也听说过,故此惇妃娘娘便也心心念念,求佛念经,想要也再怀上皇嗣。”

    “彼时十公主尚在惇妃娘娘身边抚养,镇日见惇妃娘娘祈求心愿得偿,彼时刚过一周岁的十公主也不懂别的,只知道想帮额娘完成心愿。故此每次见到惇妃娘娘,必定说惇妃娘娘肚子里已经有弟弟了……”

    “惇妃娘娘心愿成了执念,她自然是希望也心愿达成的。偏十公主每次都这样说,余大人也知道,民间都说小孩儿的眼睛净,能看得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也恰好惇妃娘娘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十公主又每日都说看见了弟弟,故此惇妃便一日一日的越发坚信她自己是怀上了皇嗣,而且是皇子……”

    余文仪倏然眯起眼来,“这是惇妃娘娘自己说与冯大人您的?”

    英廉摇头,“自然不是。是我这几个月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自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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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写一千字,谢谢亲们这几天的等待哈。那边新文刚上架,时间上有点安排不开,只能把这边暂时改到上午来。等某苏再调整调整的啊~~辛苦大家啦。

十卷34、该当何罪(5)

    英廉的话,余文仪自不至于听不懂。

    余文仪便笑了,垂下眼帘去,“冯大人,您是想说,惇妃娘娘本没有胎,却是叫十公主给硬生生说出来胎不成?这样大的事,怎么能都推到小小公主身上去?”

    英廉略作思忖,“又或者惇妃娘娘原本是有胎的,不然你瞧惇妃娘娘怎么会有喜形,且太医们众口一词都说有喜呢,对不?”

    “我呢是不懂医,比不得余大人您与太医们,但是我好歹也七十岁的人了,倒是懂些人之常情——惇妃娘娘的脉案中载明,惇妃娘娘是从上个月、到这个月,方‘荣分行后,外形不显,内形觉微小不动’的。若以人之常情来推断,惇妃娘娘的胎若当真是没了,那也是在这时候的前后。”

    “那不也就是上个月到这个月的事儿么,余大人,惇妃娘娘必定是不愿相信孩子带了这么大,即将临盆了却没了;更何况十公主年岁小,不懂什么胎儿突然没了的道理,这便每日还都过来跟额娘肚子里的弟弟说话儿……那惇妃娘娘自然更认定了胎儿还在,只是不长个头儿了而已,余大人您说,对么?”

    余文仪也有些皱眉。

    “冯大人,您说的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下官还是认为,惇妃娘娘身边儿的官女子两边欺瞒的可能更大。”

    英廉笑了笑,“余大人啊,余大人是外官,且是汉臣,不了解宫内的规矩。余大人且听我说几句:宫内的官女子,首先都是内三旗下的出身,她们当日满了十三岁挑选的时候儿,首先是我们这些当内务府大臣的初看,继而内廷主子们还要复看,甚至就连皇上都要亲自再复看……”

    “余大人啊,但凡能选进宫来的官女子,你看看,中间便也牵连着这样多的人呢。就更何况说,每个女子送进宫来挑选的时候儿,她们各自母家所在的佐领,官员们都要具结作保,以示此女子人品端正……这若是官女子当真在宫中获罪,那就绝不只是那官女子自己一人,或者她自己母家的罪过了……”

    英廉尴尬地搓搓手道,“不瞒余大人,我也是内务府大臣啊~~”

    余文仪心下也是陡然而惊。

    英廉见余文仪神色之间终于有所松动,这便又道,“不瞒余大人,当年惇妃娘娘进宫的时候儿啊,惇妃娘娘的父亲都统四格,本身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故此如观岚等女子,原本都是四格亲自挑选了,放在惇妃身边伺候的。观岚的身份,几乎相当于惇妃娘娘家的家下女子一般。”

    “这样的身份,便是余大人您说她会干出欺瞒主子的事儿……可是这话,终究说出来怕也没人信不是?”

    余文仪纯白长须随着呼吸的急促而拂动了起来,“就算没人信,可是下官也当据实奏明圣上!”

    英廉叹口气,攥住余文仪的手臂,“余大人啊……咱们今年都是什么年岁了?我七十一了,您更是九十一岁了,到了这个年岁咱们还求什么?还不是能想着稳稳当当从仕途全身而退,也好为自己这一生画下句点去?”

    “可是后宫之事,从来就不是咱们这些当臣子的能给擅断的;况且古往今来的例子都说明,咱们便是再秉公而断,那也是人家皇上的家务事……咱们分谁对谁错,可是关起大门来,那些都是皇上的自家人啊。”

    “皇上是叫咱们来查,咱们便只需给皇上一个解释,只说胎气是怎么没的便罢;至于谁有罪,谁无罪,那哪里是咱们这些当臣子、奴才的敢妄言的?”

    余文仪眯眼打量眼前的英廉。

    他不能不想到和珅,眼前这位协办大学士英廉的孙女婿。

    和珅当真是处处都有英廉的影子,便连这说话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英廉最大的本事,是从管理银钱而来;同样据说和珅被皇上赏识,也是从和珅管理内务府的布库开始……这祖孙二人都善于经营,故此都曾在内务府和户部任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除了会理财,祖孙二人相同之处,还是会如此的取巧、钻营吧!

    余文仪慨然一叹,“下官身为户部尚书,奉皇上旨意,管理天下刑讼之事。下官不在内务府任职,不知宫中故事;那不知就不知吧。皇上也明白下官的身份,自然也没需要下官懂这些规矩。”

    “下官总归是要不负皇上所托,必定要将自己亲眼所见全都禀明皇上。可是冯大人您身为协办大学士,既然兼管刑部之事,乃为下官的长官。那下官也不能不尊重冯大人您的意见。”

    “既然如此,下官倒要请求冯大人——不如冯大人和下官各自单独入奏,各自写明自己意见。求同存异,只待皇上圣裁便罢!”

    英廉一惊,不由得耸起眼来上下打量余文仪。

    “余大人,你可想好了?本官兼管刑部,余大人身为刑部汉尚书,咱们两人却分别上奏,这岂不是要公开叫皇上知道,咱们刑部中堂与尚书不合?”

    余文仪淡淡垂眸,“这又不是事关刑部的部务,是事关后宫之事罢了。后宫之事本不在咱们刑部的管辖范围之内,咱们便是在后宫之事上意见不合,又干系不到刑部去。”

    英廉眯起眼来,“余大人,你真要如此?”

    余文仪毅然转身,“下官心意已决!”

    不等英廉,余文仪便先行抬步而去。

    道不同者,不与谋。

    英廉追出来,立在长街里冷喝一声,“余大人便是不为自己着想,难道就不为令郎着想了么?”

    余文仪今年已是年过九十,可是他有一子余延良乃是出生于乾隆十三年,今年虚龄刚刚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要在仕途上奋进之时。

    余延良自贡生入仕,从初次授职就在山西。

    英廉缓缓走上前来,淡淡一笑,“山西情势,自古以来就复杂。令郎在山西任职,本官也并非没收到过参劾令郎的奏本。只不过老夫念在与余大人同在刑部供职的份儿上,许多奏本就给压住罢了。”

十卷35、父子之间(1)

    当日英廉与余文仪为惇妃请脉,皇帝等来的不是余文仪对惇妃过月不喜之事的回奏,等来的却是余文仪祈求告老还乡的请求。

    皇帝收到奏本时,正坐在炕上批阅奏折。

    地下安放一桌一凳,十五阿哥颙琰坐在上头,将皇帝批阅完的奏章恭读一遍。

    这便事实上是太子的功课了。

    皇帝举着余文仪的奏本,瞟了颙琰一眼,看似自言自语地道,“哎哟,这余文仪说是自己年纪大了,身子又病,便想告老还乡,这还真叫朕为难啊。”

    颙琰也不由得抬眸向皇帝望过了过去。

    余文仪年过九十,这样的高龄还在担任刑部尚书之职,古往今来也没几个,故此颙琰自是知道余文仪的。

    皇帝便也望住颙琰,“小十五啊,你说朕这是准了他的奏,还是不准呢?”

    此事倒不是干系到什么江山社稷的大事,故此颙琰倒也方便置喙。

    颙琰自座位上站起,恭敬向皇帝一礼,“皇阿玛为何为难?”

    皇帝轻叹一声,“……呃,就是吧,他不是今年才回京来任刑部尚书的嘛。刚回京来任职,朕还原本要重用他,他就忽然说要告老还乡了,那朕还得另外选人,这便闪了一下不是?”

    皇帝刻意避开叫余文仪赴内廷给惇妃请脉的事儿不提。

    余文仪这个人,颙琰也清楚他大概的仕途经历:余文仪是乾隆二年的进士,考中那年都五十了;散学之后,初任刑部主事,二任刑部员外郎,三任刑部郎中,四任福建福宁府知府,五任福建漳州府知府,六任福建台湾府知府,七任台湾道,八任福建按察使,九任刑部员外郎,十任署理刑部右侍郎,十一任署理刑部左侍郎,十二任刑部右侍郎,十三任福建巡抚,十四方任如今这刑部尚书之职。

    一位五十岁才入仕的老臣,四十年宦海沉浮,经历了十四次的职位变迁,方坐在这刑部尚书的职位上,不能不说余文仪的仕途并不算顺利。

    要不是他高寿,若早早就亡故了,那他可能就也永远都没有如今这官居一品的机会。

    颙琰这便琢磨出些古怪来了:按说,一个老臣熬了四十年,终于在九十岁官居一品的话,那这老臣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这个职位的。若想告老还乡,他八十岁、七十岁、六十岁,甚至刚入仕的五十岁,都可以,不必要非要熬到此时才放弃。

    颙琰向皇帝行礼,“儿子觉着,此事之中……仿佛有些蹊跷。”

    皇帝满意地叹口气,“说说,怎么蹊跷了?”

    颙琰却也谨慎,缓缓道,“如此九十岁高龄的老臣,又是六部尚书之职,儿子想替这余文仪向皇阿玛求个恩典,派个太医,带了御药房的药,先去给他瞧瞧吧?”

    “兴许用了太医的医治,兼之感受到皇阿玛的恩遇,说不定余文仪这病就也好了。”

    皇帝盘腿想了想,“嗯,你说得对。那你替朕参详参详,叫哪位太医去才好呢?”

    颙琰垂首想了想,“既然皇阿玛是要施恩给余文仪,那如今太医院之中声誉最为隆厚之人,莫过于刚刚被皇阿玛授予恩衔的陈世官、罗衡等几位。那儿子想,皇阿玛不如就从这三位太医中派一位,携药而去。”

    皇帝拍手道,“好,你这个主意好!”

    皇帝拍完手,却又沉默了下去,仿佛忘了说下文了。

    连颙琰心里都有些没底,抬眸直看毛团儿。

    毛团儿在桌子边站着,帮颙琰收拾着看完的奏折,整理好了再搬出去。

    在皇上和皇太子两位的主子的跟前,毛团儿自不敢随便抬头,更不便说话。颙琰看了半晌,也没看见毛团儿的眼睛,自己心下也未免有些没底。

    ——如今前朝后宫里都是流言不断,都说他额娘已经薨逝,这后宫里自然还会有新的主人,故此他的地位也并不稳固。

    前有同样身为皇贵妃之子的十一阿哥永瑆,后头还有王公大臣们都在等待的新册立的皇后即将生出的嫡子……

    这也是父子关系中的一个小小的尴尬点吧:儿子小的时候,自然是父子天性,最是贴心;可是当儿子长大了,开始有了独立的意识,且颙琰都成婚了,那父子两个就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了。

    男人就是男人,雄性之间总有竞争,这种天性有时候甚至是可以超越血缘去的。

    故此在婉兮刚刚薨逝、颙琰又身份尚未公开的这个时候,父子俩之间的关系,堪称有那么一点子微妙存在的。

    这样的时候,颙琰便也时常需要从毛团儿那里得到心灵的安慰。

    颙琰看见,毛团儿谙达虽说没抬头,没露出眼睛,却借着整理奏折的当儿,将手摊平了,在桌面上按了按。

    不需语言,一切都可心领神会。

    颙琰便悄然一笑。

    他明白,毛团儿谙达是在安慰他:“别着急,心放稳当喽。”

    果然皇帝只发了一会子的呆,就又缓缓道,“小十五啊,你方才的主意甚好,朕派太医,带着药去给这位老臣看看病……可是朕忖着啊,太医带着药去,怕也只能解他身上的病。要是这位老臣的病不止在身上,那又该怎么办呢?”

    颙琰机敏,忙道,“按照皇阿玛从前恩遇重臣的规矩,皇阿玛也可再派出一位重臣,乃至宗室,甚或皇子,与太医一同,前往看望。”

    皇帝终于再度满意地笑了,“对啊,你这主意真好!”

    皇帝眯着眼,状似无意地抬眸瞟了一眼毛团儿,没事人似的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会儿就在朕眼前儿呢,那朕就也不用再去传你哥哥弟弟他们去了。小十五啊,就你吧,你带着罗衡,去余文仪他家里瞧瞧他去。”

    “要是身子没事啊,你再私下里也替朕慰问慰问他。都这么大年岁了,有什么不能跟朕说呢?就算当着朕不敢说,那也跟你说嘛!”

    颙琰行礼道,“儿子遵皇阿玛旨意。”

    那立在一旁的老奴毛团儿,虽说不敢抬头看,却也垂着头对着地面,微微地挑了挑眉毛。

    ------题外话------

    今天有事出去了一会儿,更新晚了,大家久等了哈~

十卷36、父子之间(2)

    小十五和毛团儿告退的时候儿,皇帝还是正襟危坐的,等小十五出了殿去,皇帝已是爬到炕里去,扒着玻璃窗瞧着小十五的背影了。

    那次第,哪儿还像个天子呢。

    皇帝盯着儿子的背影,面上露出有些淘气的笑。

    嗯,那小子还是有些没摸着头脑呢。

    也是啊,这孩子今年才多大啊,才十七啊。

    虽说已经成了婚,可额涅刚薨逝,从小抚养他长大的庆贵妃也刚薨逝,还有那个他从小长姐为母一般在意的姐姐也刚薨逝……这般同时失去三位“母亲”,这孩子心上遭受的重创可想而知。

    可是这孩子还得硬扛着,不能表露出来。

    因为啊,他是丈夫,还是个兄长,更是个皇子啊。

    这孩子明白,在额涅去后,在这偌大的宫廷里,就剩下他们父子相依为命。而他的年纪又大了,他在失去九儿之后,也刚刚于今年失去自己的额娘……故此这孩子还得小心翼翼地看顾着他,生怕他因悲伤就这么一并倒下去。

    唉,他们父子俩啊,都是刚刚没了娘的、可怜的娃啊。

    这孩子天生仁厚,故此这会子在强忍悲伤之时,就更加显得格外的少年老成来。

    儿子能迅速地成熟起来,他当然是高兴的,可是他又何尝不知,这样的以强忍来换得的老成,其实内里还是有诸多的隐忧的。

    比如说这孩子自己的心底里,压力更大,更难受;也比如说这孩子本可趁着少年心性做的许多事,却偏偏都放下了,有可能会错过了。

    这对于这孩子自己,乃至大清江山,都并非一定是好事儿啊。

    他答应了九儿,一定要好好看着他们的孩子。故此他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儿子如此。

    他啊,得想主意。

    就算令狐九不在了,谁说狐祟自己一人儿,就想不出鬼主意来了呢?

    他自己目送儿子的背影,心下又酸又甜的,还有那么一点子身为老狐祟的隐隐自豪。

    却也没忘了,儿子身边也有个老滑头呢。

    果然,就在即将步出宫门之时,一直本本分分跟在儿子身后三步之遥的毛团儿,忽地扭身儿朝他的窗口瞧过来。

    哎哟,他赶紧往后躲。

    可不能叫那老滑头给看见他扒着窗子瞅着的样儿!

    要不,多有损他的天子尊严呢?哼……

    “谙达,谙达?”

    颙琰已是出了宫门,却发现毛团儿没跟上来。他回眸一瞧,只见毛团儿谙达站在原地,扭身往后瞅什么呢,竟走神儿了。

    毛团儿谙达终究也上了年岁了,颙琰都理解,这便笑着回身亲手扶着,轻声呼唤,“谙达这是瞧什么呢?可是落下了什么不曾?”

    毛团儿这才缓缓回身,向颙琰行礼,“哎哟,阿哥爷原谅老奴,老奴啊刚刚这是走神儿了。”

    颙琰便也含笑点头,“谙达啊还是留恋皇阿玛吧。终究谙达自小儿是在皇阿玛跟前伺候的,谙达这么扭头一看,怕是又能重新看见旧日的老时光呢。”

    毛团儿含笑点了点头,却被十五阿哥说的啊,也鼻尖儿都有些酸了。

    可不是嘛,他这冷不丁一回头,看见那廊下立着的穿总管服色的魏珠,他啊还隐约看见了师父李玉当年的影儿呢。

    人老了,往未来看,是越来越难了;倒是一回头就是旧人旧事旧时光。

    这本是人之常情,可是他有时候挺害怕自己这样的——因为,他怕这样看不见未来的自己,就没办法儿护着十五阿哥往前路走啊。

    这时候儿令主子已经不在了,庆主子、玉壶姑姑啊、二妞啊、乃至瑞主子啊……她们也全都不在了。

    十五阿哥身边儿,就剩下他了。他一个人要撑起这副担子来,真的沉啊,他真的怕担不起来。

    也于是乎,他在觉着力不从心的时候儿,就想回头瞧一瞧皇上的那扇窗口儿。

    他不敢说去揣测皇上的心意,他啊就最简单最朴素的一个判断标准——只要皇上还扒着那窗口看呢,那就一切还都稳稳当当的。

    皇上是天子,也是一个父亲,有时候儿这两个身份会彼此打架。所以皇上不便当着阿哥爷的面儿来展现慈父的心情,却总会在阿哥爷们离去的时候,扒着窗口遥遥地目送背影。

    这也是皇上的为难,却也更是皇上的父子情深啊。

    刚刚,尽管说他也不确定,他眼睛是没瞧见皇上;不过呢,他好像还是真的看见了里头的明黄一闪。

    颙琰离了九洲清晏,就先直奔太医院,传皇上口谕给太医罗衡。

    此时的陈世官,已经是太医院的院使。

    太医院的院使,职分为研究及供应医药,并处理太医院院务,分派御医、吏目及各科医生之宫直与六直。

    简而言之,院使就是太医院的最高长官了。

    故此皇子来太医院派差事,陈世官必定得陪着。

    陈世官一边派人去叫罗衡,一边小心打量着颙琰。颙琰便也含笑先将皇帝的旨意转述给陈世官了。

    陈世官这些年与他额涅的相处,颙琰心下都明白。

    “不知玉萤姑姑可好。”颙琰总没忘了要问候此时已经身为陈世官夫人的玉萤去,逢年过节也一定叫点额以内宅的名义赏赐节礼下去。

    陈世官便笑了,给颙琰行礼谢恩之余,缓缓道,“不瞒十五阿哥,惇妃娘娘的胎,之前一直是微臣跟罗衡罗太医亲手照料的。”

    “哦?”颙琰抬眸望住陈世官,眸光缓缓加深,“还请陈谙达指点……”

    阿哥爷与陈世官说着话儿,毛团儿也自出来,与御药房的当值太监们闲聊。

    聊着聊着,这便将刑部尚书余文仪由协办大学士英廉陪同入内,给惇妃娘娘请脉之事,全都聊了清楚。

    因宫里的规矩,太医们去给内廷主位请脉,御药房的太监是必须要随行,且一定是要站在一旁眼睛盯着的。故此整个过程详情,御药房的太监们全都门儿清。

    待得罗衡与御药房的太监们奉旨预备好了相应的药材,随着颙琰走出太医院的时候儿,颙琰的心中已经满满当当地装下了对整件事儿的背景了解。

    颙琰脚步从容,唇角已是挂着淡淡微笑。

十卷37、父子之间(3)

    一路往余文仪家去,毛团儿一路上还在啰啰嗦嗦与颙琰说着“闲话”。

    “阿哥爷瞧着,皇上为何叫阿哥爷去看余文仪?依老奴看,这派皇子前去看望大臣的差事啊,谁去都行。阿哥爷正陪着皇上看奏折呢,这事儿才要紧,何必非要暂时停了,转去看余尚书啊?”

    毛团儿这么说话,颙琰心内也是好笑,却也不说破,反倒故意逗着毛团儿道,“我忖着呀,是因为余文仪有些地方儿跟我相像。”

    这话倒把毛团儿都给听愣了,上一眼下一眼看着自家的小主子。

    余文仪都九十多了,自家十五阿哥才十七……

    余文仪五十岁才中的进士,宦海折腾四十年,今年才到尚书的位子上;可自家主子却是早早儿就被皇上成为“元子”的了呀……

    这二位,哪跟哪儿的相像呢?

    颙琰见毛团儿谙达都被他给说迷糊了,便也淘气地笑,“余文仪啊,跟我一样儿,都有一位良母~”

    自从婉兮薨逝之后,十五阿哥顾着老父、幼弟,故此极少在人前主动提起对额涅的思念来。

    他的所有情感都封闭在自己的心底,实在熬不住了的时候也只是付诸笔端,写诗来纪念。

    今日难得十五阿哥说起了皇贵妃主子去……毛团儿的心也是跟着一酸。

    毛团儿忙深吸口气,撑着笑容问,“阿哥爷这话儿是怎讲说的?”

    颙琰静静垂眸道,“余文仪的母亲王恭人是山阴人,祖父王士骥,乃顺治丙戌进士,历任江南道监察御史。嫁入余家后,为丈夫余懋杞生子三人。余文仪为最小的儿子。”

    “彼时余懋杞身为内阁中书,难以顾家,王恭人在家中,上敬公婆,下抚养三个儿子。不久余懋杞忽然患病而逝,王恭人如晴天霹雳,痛哭不止。三个孩子跟母亲呜咽,更增加几分凄凉。公公和婆婆经受不住老年丧子巨大打击病倒在床。王恭人含悲率领诸孤昼夜奔驰,痛不顾身,丧得咽食茹蔬,无不尽诚;训诲诸孤,不遗余力延师督课甚严。”

    “丈夫溘逝,王恭人要独力奉养公婆,还要照顾三个儿子,生活艰难。她将自己的嫁妆全都变卖,虽辛苦却不求人。”

    毛团儿听罢也是点头。果然是良母。

    “幸得三个儿子继承父训,刻苦自励。长子余铨以雍正壬子考中举人,进而拣选为知县;最小的儿子余文仪乾隆丁已成进士……倒叫王恭人一生的辛苦获得报答。”

    毛团儿仰头定定凝视颙琰,“哎哟,奴才从前都不知道余文仪这个人,听着名儿都觉着陌生呢。却没想到,阿哥爷不但知道他,而且将他母亲的故事都知道得如此详细。”

    颙琰垂首淡淡一笑,“说来真是机缘巧合。我本也不知道余文仪这个人,更遑论他母亲王恭人的故事。我只是恰巧小时候看过于敏中不少的文章,巧合看见于敏中一篇文章中写过这位王恭人。”

    “于敏中写道:‘惟德是树,惟福斯田,富而不骄,贫而能安,匪躬享之,瓜瓞其绵。’彼时我亦好奇,曾经问过额涅……”

    当年颙琰年岁还小,婉兮便早早叫颙琰去看于敏中的文章。

    于敏中是张廷玉的学生,乾隆二年的一甲一名进士,入翰林院为编修,乃是大才子。婉兮叫小十五从小就看于敏中的文章,自也是情理之中。

    实则婉兮叫小十五去看于敏中的文章,也有外人所不知道的缘由——当年婉兮所窥破的那张“岁朝图”,上头有“嘉庆”之说,以及喻太子降生的诗句,最后那些君臣联句的诗句,就正是被于敏中奉旨亲笔誊抄在一起。

    就连小十五得了皇上赏给的玉碗为生辰贺礼,次年皇上又令翰林和大学士们以“玉盂”为题所写的联句,那玉碗上刻着的,依旧还是于敏中的字。

    故此在小十五年纪还小的时候儿,婉兮不便给儿子说破皇上的心意,也不想叫儿子因此而生了骄矜之心去;却又想隐约暗示给儿子一些,不至于叫儿子半点自觉都没有,故此婉兮才想到要叫儿子去看于敏中的文章。

    只要儿子看得深,看得透,便一定会看见那幅岁朝图,一定会看见玉盂上的题诗。那皇上的心意,相信儿子终究会委婉明白的。

    如余文仪一样,小十五也自不负母亲所望,看过了于敏中的文章,也从于敏中的文章里曾经见过于敏中对余文仪母亲的赞颂之词。

    于敏中之所以会为余文仪的母亲王恭人写这一篇词,是因为于敏中和余文仪都是江苏人,且余文仪是乾隆二年中的进士,而于敏中本人更是乾隆二年的状元。

    同省举子,同科得中,于敏中自与余文仪私交莫逆。

    此时于敏中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军机首揆、四库全书正总裁。乃乾隆朝为汉臣之中执首揆之位最久之人,此时乃为当朝第一权臣。

    于敏中的一举一动,自受人关注。

    颙琰虽说不动声色,却也知道,于敏中对去年刚入军机处的和珅,极度反感。

    颙琰的师傅朱圭曾向他隐隐透露过,说于敏中曾说道和珅“此人奸险古来稀,吾欲除之而后快。惟其善测上意,宠冠诸臣,难以除之。”

    至此,当颙琰出宫赴余文仪住处之时,他心中已经画满了一个圆环:当中有余文仪——于敏中,亦有英廉——和珅。

    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小十五从小由庆贵妃语琴抚养长大,小十五也曾数次亲眼看见过庆贵妃额娘对那英廉的态度。

    英廉几次三番,想要利用禄贵人攀附庆贵妃额娘,却每一次都叫庆贵妃额娘将送进来的东西给丢了出去,甚至为此而叱责禄贵人数次。

    母亲们的言传身教,是已经根植进了颙琰心底深处的标准。

    甚至不用细问缘由,只看额涅与庆贵妃额娘两人的态度,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看、怎么做了。

    颙琰心底坚定,抬眸向青天碧阳浅浅一笑。

    “额涅,您在儿子年幼之时的苦心,今时今日,儿子明白了。请您放心。”

十卷38、父子之间(4)

    余文仪自知以汉大臣之力,无法与在旗的内务府大臣,尤其是后宫嫔妃们相抗衡。他纵有一腔正气,却也终不能不护着家人,唯有以自请告老还乡来为此事告结。

    余文仪却没想到,竟因为此事,皇十五阿哥亲自前来问候。

    那是皇子,更是被皇上几番番说过最肖似皇上的皇子,今日能亲自到他家里来看望他,余文仪一见颙琰,还没等行礼,已然先落下泪来。

    这定是皇上的体量,无声的慰藉。

    颙琰连忙抢步上前来,扶住余文仪,“余老大人请起请起,千万勿要多礼。老大人年过九旬,我才十几岁少年,若要受老大人之礼,当真上天都看不得去。”

    余文仪老泪纵横,握着颙琰的手臂,直是将自己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眼泪奔涌出来。

    颙琰扶着余文仪回到病榻前,两人亲热地并肩而坐。

    颙琰含笑道,“我曾听说余大人与于敏中大人有同乡之谊,想来余大人也是江苏人吧?”

    余文仪忙道,“回十五阿哥,老臣乃是诸暨高湖人。因诸暨又称‘暨阳县’,而江苏也有暨阳,故此同僚之中又有如此混同,称为同乡了。”

    颙琰一拍掌,“诸暨乃是西施故里,更是越王勾践复国之地,正是地灵人杰!”

    颙琰凝视着余文仪的眼睛,“无论是勾践,还是西施,虽分男女,可是心中却都怀着家国之大,全然抛却小我之情……”

    余文仪心下一颤,惭愧得已是抬不起头来。

    ——说到底,他以病请告老还乡,虽说是不屑与英廉和惇妃同流合污,却也终究是保存小我了。

    “老臣愧对皇上,愧对十五阿哥……”

    颙琰心中更有了数儿,含笑点头,“余大人早有诗名,我尤其爱余老大人所写的亲情之诗。我记得其中有一首题为《寄内子并示五儿延良》,叫我感触最深。”

    颙琰说着,微一垂眸,已是吟诵而出:“骨肉团沙久不群,欲寻香梦籍微醺。病妻空尔肱三折,稚子粗能书八分。竹领儿子齐绕舍,松添鳞甲独干云。怪他画角吹边戌,茶熟凌霄日已曛。”

    颙琰拍着余文仪手,“情真意切,我眼角亦湿啊。早知老大人多年在刑部为官,品格方正,可是这亲情之诗写来却是娓娓情深,着实令人感喟。”

    余文仪虽说也有文才,可是终究朝中大才更多,他如何敢想自己的一首写给妻子和儿子的诗,竟能入得十五阿哥的眼……这便更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颙琰拍着余文仪的手臂道,“由此一诗中,我可窥知余大人在诸子之中,最为看重五子延良……不知我的猜测可确?”

    余文仪连忙点头,“老臣诸子之中,五子延良与老臣最为肖似……老臣自将一份期望,更多寄托在延良身上。”

    颙琰含笑点头,“余大人的五子延良,我也知道。如今是在刑部山西司为主事,也同样从刑部出身,正是子承父业。”

    余文仪更是惭愧得说不出话来。

    正是因为他的儿子余延良也是刑部的官员,而他自己是刑部尚书,故此总有瓜田李下之嫌,他才不敢不在乎英廉的暗示威胁……

    颙琰点点头,“说来也是我旁枝逸出,我倒留意的是余大人五公子的生辰——延良是六月初六的生辰吧?”

    余文仪有些发愣,不知十五阿哥这话又是要往哪儿说去。

    十七岁的颙琰,用少年老成却又带着年少调皮的模样,冲余文仪眨眨眼,“余大人有所不知,因为我额娘的千秋是九月初九,故此我对所有如此叠月叠日的生辰之人,心中总有特别的亲近之感。”

    颙琰说着,眼中终是流露出少年的伤感来。

    余文仪心下被狠狠震动,如何能不明白就算堂堂皇子,可是母亲刚刚薨逝二年去,这心中的思念之情。

    他的热泪便又不由自主滑落两腮。

    “老臣母亲当年独自抚养老臣兄弟三人,老臣有负母亲,多年苦读,中进士之时已是五十岁。那一年授福宁知府,又调漳州知府,老臣回想跪请接老母亲赴漳州奉养。微臣老母亲年事已高,拄杖谕微臣道:‘老身健饭,无以为念’……竟不肯随老臣至漳州赴任,更令老臣专心负职,勿为了她老人家而分心。”

    “不久母亲及驾鹤西去,老臣虽终于高中,却不能膝下奉养,微臣多年以此为憾,不能释怀。却也知老母亲更在乎微臣忠君报国,故此老臣便将对母亲的一片思念敬养之心,全都寄托在公务之上,四十年来不敢有半点懈怠与私己之心……”

    余文仪说着垂下头去,泪落成双,“可是微臣这一次却有负圣上,有负十五阿哥,更有负老母亲在天之灵……”

    颙琰点头,也是陪着余文仪一同哽咽了。

    “我与余大人何尝不是感同身受?最怕最怕,就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了天上的额娘啊……”

    室内,颙琰与余文仪相拥而泣。门外,看傻了颙琰身边的小太监三宝。

    三宝观摩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低声问毛团儿,“祖爷爷,您老给小子点拨点拨,阿哥爷这是怎么说的?”

    毛团儿瞧着这三宝,就如同瞧着自己小时候儿似的。一样鬼头鬼脑,一样脑子停不下,见什么事儿都爱多琢磨一下儿,嘴还甜。

    毛团儿便故作老态地哼了一声,“照你小子说,阿哥爷该什么样儿啊?”

    三宝眼珠儿一转,“断案啊!该是谁的对错,嘁嗤咔嚓,有罪的下大狱、掉脑袋,没罪的就连升三级呗!”

    毛团儿扬手照三宝后脑勺就给了一下子,“你小子是看戏看多了,以为什么都跟戏台上似的,倒是快意恩仇了,什么都不用顾忌了是不?”

    三宝捂着后脑勺陪着笑,“要不小子怎么赶紧求祖爷爷您给点拨点拨呢。小子这实在是看不懂咱们阿哥爷的路数了。”

    “你以为皇上派咱们阿哥爷是干嘛来了?杀人?杀谁啊,是杀公主的额娘,还是杀内务府几十年的老大臣,嗯?”毛团儿轻哼一声,抱起手臂来,缓缓道,“……咱们阿哥爷才十七岁,未来的日子啊还长着呢,这会子杀人,那是要积怨啊!”

    “所以这会子对于阿哥爷来说,什么嘁嗤咔嚓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人心,人脉。余文仪为人方正,官誉极佳,又是江南汉臣……这样的人,是阿哥爷一定要力保的。”

    三宝终究年岁小,还不到时候儿,毛团儿不能再往深里说了。

    他只站在四月天的暖阳里,仰头望向那碧蓝的晴空,浅浅而笑。

    “……令主子,皇上的心,您总是最懂的,是不是?”

    颙琰告辞而去时,余文仪已经是一扫病容,不但下了病榻,更是亲自送到府门之外,坚持跪送。

    颙琰自亲自搀扶拦着,含笑轻声温言道,“大人之病,在于心。大人的心事想叫我皇阿玛知晓,只是大人有口难言。我既来过,大人将一腔心事都托付与我,我知道就自然我皇阿玛也都明白了。老大人便从此开释心结,早日康复。”

    颙琰紧紧握了握余文仪的手臂,“老大人,刑部事务一日不能离了老大人。”

    颙琰又调皮眨眨眼,轻声耳语道,“若老大人还称病不出,那刑部的所有堂务,可就更都是兼管刑部部务的大学士们一言之堂喽~~”

    余文仪心下一震,忙道,“老臣稍后入内重整衣冠,今日便回部办公!”

    颙琰欣慰点头,“辛苦老大人。如此高龄,尚以国为重,不负诸暨故地,亦不负老夫人含辛茹苦之心。”

    颙琰骑马而去,远远地,余文仪一直跪倒在地,久久不肯起身。

    颙琰回圆明园九洲清晏复旨。

    皇帝笑呵呵看着颙琰,只是轻描淡写问,“回来啦?”

    颙琰也不多说,只是笑答,“回皇阿玛,儿子回来了。”

    皇帝点点头,“刚接着信儿,余文仪已是回部办公了。喏,这谢恩和自罪的折子都已经递上来了。朕没批,打算待会儿叫奏事太监直接给送回去便罢。”

    颙琰也含笑道,“皇阿玛的旨意,就是叫儿子去看望余老大人,劝余老大人继续为国效命。既然余老大人已经回部办公,那儿子也算不负皇阿玛旨意了吧?”

    皇帝点点头,“嗯,办得好。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啊,小十五你记住喽,还这么办。”

    皇帝说完就像已经忘了这事儿似的,再就不深问了。至于颙琰是怎么跟余文仪说的,以及余文仪之前进内请脉又发生了什么,皇帝一概都跟漠不关心了似的。

    随着颙琰,太医罗衡也进内复旨,带回了余文仪给惇妃开的药方。

    “对惇妃娘娘的胎,余尚书的意见是‘先按漏胎论治,滋补阴血,疏通肝气,再观后效’。方用四物汤,养血疏肝,安之理之。”

    皇帝淡淡点点头,“嗯,准了,用吧。”

    六日后,亦即四月二十八日,陈世官再带罗衡去给惇妃请脉,奏道:“今余文仪所用之药,亦与滋荣助长汤相同,力量仍小,不专,再兼用胎产金丹更好,谨奏。”

十卷39、父子之间(5)

    若此一来,倒将惇妃过月不喜之事,又由太医院承担了过来,依旧由陈世官和罗衡亲自负责。

    余文仪在此事中,更加十足十只是一个过客的身份,参与过,却并未成为主要的拿主意之人。

    这便更凸显了余文仪的刑部尚书的身份——他进内请脉,不是来取代太医们的,他只是来给“断案”,拿出一个结果来的。

    到了五月间,余文仪的经历又被增添了有些戏剧化的一笔——初二日,就在余文仪进内给惇妃请脉的十日之后,端午节来临之前的当儿,皇帝下谕旨,给余文仪和他的妻子以诰命。

    给余文仪的诰命曰:“……尔经筵讲官刑部尚书余文仪,秉志宽平,律躬敬慎。典司邦禁,允推折狱之良;克守王章,克佐好生之德。权重轻而议律,泽逮圜扉;谨出入以谳疑,恩流嘉石。式逢庆典,庸奖成劳。兹以覃恩,特授尔阶资政大夫,锡之诰命。”

    给余文仪夫人的诰命曰:“……尔刑部尚书余文仪之妻寿氏,克勤懿德式赞郎猷。合志相成,奏公忠之茂绩。同心交儆,树廉正之休声。令轨枚昭,褒章载沛。兹以覃恩,封尔为一品夫人。”

    余文仪是这一年刚刚调任回京,任刑部尚书。这短短几个月之间还来不及做出什么重大功绩,仿佛还称不上皇帝突下的这道诰命。况且此事就发生在余文仪进内请脉的十日之后,此事虽并非外人皆所知,不过知道内情的人,心下自是别一番况味。

    譬如英廉,原本还想威胁余文仪,而余文仪忽得了诰命,英廉的心下岂能不震动,岂敢不小心揣摩一下皇上的心思去。

    到余文仪这儿,但凡给惇妃此事请过脉的,从陈世官、罗衡,到余文仪,竟然都得了皇帝的殊恩去了。这便更加显得惇妃怀胎之事,有些五味俱全了。

    颙琰得了信儿,也是垂眸一笑,倒不多说什么。

    毛团儿见十五阿哥笑了,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趁着伺候阿哥爷梳头的时候儿,这便笑眯眯在旁说,“奴才想来,余大人的心病,这便能好利索了。老人家在刑部办事,必定更加老当益壮。闲暇时,同乡同僚也必定问候,余大人一定会说到十五阿哥亲去探望之恩……”

    颙琰淡淡一笑,“他终究是江浙人士,我额涅祖上、以及庆贵妃额娘的母家,都是那方人士。我便是为此,也理当去看顾于那老人家。”

    “更何况,我是奉皇阿玛的旨意前去。若无皇阿玛的旨意,皇子严禁私自结交外臣,我也没机会去余大人府上与余大人相见。”

    毛团儿含笑点头。

    大清对皇子的管束极严,皇子皇孙每日都要入内上学,成婚之后的也一样,就是要断绝了皇子皇孙与外臣结交的机会去。

    况且此时正是皇长孙绵德因结交外官而被削爵的风口浪尖儿之时——就在去年,绵德刚被削爵;今年二月,三个月前,刚刚给封了个宗室最低的爵位镇国公去,这便是给所有皇子皇孙们一个活生生的“杀过的鸡”去,故此这个节骨眼儿上所有的皇子皇孙全都小心翼翼,绝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故此皇上派哪位皇子去慰问大臣,几乎就是将这口子给开了,将这结交的机会赏给哪位皇子呢。

    这便更显出皇上派十五阿哥前去慰问余文仪此事,乃是圣心独运了。

    毛团儿含笑点头,帮着那按摩处的梳头太监将梳头的家伙都收拾好了,毛团儿又笑眯眯盯着镜子道,“可是奴才却还觉着余大人这诰命有点儿趣味儿呢~~”

    颙琰轻抚刚刚刮过的头皮,眸子却是从镜子里瞟着毛团儿。

    “谙达又跟我打什么哑谜呢?谙达快说~”

    毛团儿含笑躬身道,“皇上给余大人的诰命,是授予余大人‘资政大夫’的阶衔。若奴才没记错的话,‘资政大夫’是正二品的阶衔啊。”

    “可是,皇上封赏给余大人夫人寿氏的,却怎么是‘一品夫人’啊?”

    颙琰一听也是笑了,“好个谙达,素日里还跟我说什么你老了,你这分明还是明睿若此!”

    因大清朝廷官员的妻子,所得的诰命都是跟着丈夫的官职来走的。比如说此时给余文仪的阶衔是二品大夫,那余文仪夫人的阶衔就也应该是二品夫人;余文仪的老母亲之所以被称为“王恭人”,“恭人”就是老夫人所得的诰命,“恭人”就是四品官员夫人的诰命,是与丈夫的品衔相应的。

    可是到了余文仪福气这儿,诰命当中却出了高低之分,反倒是余文仪夫人的阶衔高于丈夫去了!

    颙琰深吸口气,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相貌是与皇阿玛最为相似,可是那眉眼之间,依旧遗传了额涅的模样。

    他望着自己眉眼间那抹熟悉的神情,眼圈儿已是微微红了,“……这道诰命,皇阿玛是赏给‘贤妻良母’的。”

    余文仪得了诰命的二十余天后,五月二十八日,余文仪再度入内为惇妃请脉,给此案画下句点。

    “臣,余文仪诊得敦妃娘娘六脉平和,别无病症……悖妃之孕,屡用安宫保胎之剂,但经血应时而来。喜形消失,则不敢报喜。”

    “今荣分既应时而至,脉不见娠象,其无喜已经归著,竟可不服汤剂。”

    至此盖棺论定,惇妃月事按月而来,根本就没有过妊娠之实。

    而顺妃那边也一样,都已经论定,没有孩子了。

    至此,后宫花开并蒂,两位年轻妃子皆身怀龙嗣的双喜临门的一场戏,终于随着皇太后的崩逝而永远地落下了帷幕。

    从此,后宫里便再也没有传出过什么遇喜的消息来过。而皇帝虽说年纪不小了,却终究才只是六十多岁的人。康熙爷六十多岁尚能生出允秘来,更何况皇帝比康熙爷年寿更高,身子根基更好,原本也更显年轻——可是皇帝却从此断绝了此念去。

    在婉兮薨逝之后的二十多年的时光里,皇帝更情愿将时光更多放在十五、十七两个儿子的身上。

    因为这是他承诺她的,他独自一个人,履行了二十年。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皇上,请您雨露均沾》,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十卷40、平安无事(1)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皇太后崩逝、后宫最有可能问鼎更高位分的顺妃和惇妃两个皆灰头土脸,以查无实胎的结局落下帷幕后,可是前朝,乃至民间,奏请皇帝再立皇后的呼声依然还不肯止歇。

    也许是因为皇帝太会养生,身子的状态太年轻,故此总有人相信皇帝若再立中宫,一定还能诞育出更多的子嗣,尤其是中宫所出的嫡皇子吧。

    皇帝概不理会,乾隆四十二年的中元节,再度单独命皇十五子颙琰祭孝贤皇后陵。

    中元节的祭祀乃是大祭,皇帝再度单独派颙琰来孝贤皇后陵行礼,其意义已是越发的明显。

    因为“孝贤皇后陵”并不是孝贤皇后自己的陵墓,那是帝陵,只是因为皇帝还在世,故此以位分最高的孝贤皇后来命名;更何况,里面还同时葬着婉兮,以及之前的几位皇贵妃。

    颙琰来祭孝贤皇后陵,便也是来祭自己的母亲了。

    皇子祭陵之事,纵然外人未必知晓,可是宗室王公、内务府大臣们却都是完全明白的。

    英廉的心思,又与宗室王公有所不同。

    宗室王公们担心的是十五阿哥颙琰的一半汉人血统,以及他生母令懿皇贵妃的出身内管领的家世;英廉则极为在意的,是之前余文仪那件事。

    那件事就那么有些模模糊糊地不了了之了,皇上没问任何人的罪,甚至都没给出任何明确的说法——甚至连两位妃位的皇嗣是怎么来的、怎么没的,以及究竟到底有没有这皇嗣的真实存在,全都模棱两可,没给出过任何一个明确的定论。

    这不符合皇上的性子啊。

    英廉在皇上身边已经二十年了,从一个小小的内务府旗下的佐领,做到如今协办大学士、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身份,皇上颇为看中他的理财之能,故此他也算皇上的近臣之一。故此皇上什么脾气秉性,他都了解啊。甚或现在和珅对皇上的那些了解,都是他一点点给教出来的。

    皇上一向做事杀伐果断,凡事都要说得明明白白,光明磊落,不想在史书上和民间口碑上落下半点瑕疵去。

    可是这件事,偏偏还是涉及到皇嗣的绝顶大事,而且还是两位……皇上却听其模糊,一个说法都不给了。

    按说,若是太医误诊,太医自当问罪,而且是大罪。可是皇上非但不给当值的太医陈世官、罗衡治罪,反倒特恩赏给超过太医院历史的高品衔去;

    按说破天荒叫刑部外臣进内廷来查案,便也总得论出个是非吧?可是余文仪也只是进内开了两个方子,而这方子最后还是被太医给否了,等于白来一趟……

    皇上甚至都没亲自问问顺妃和惇妃二人。倒叫英廉之前跟和珅两个绸缪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替惇妃解释的法子,全都没用上,白费了。

    ……这些倒也罢了,终究不牵扯他自己的利益去。且惇妃也已经看到了他的孝敬之心,他与和珅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按说他心下不该郁卒去。

    可是英廉以七十岁的年纪,以官场上数十年打拼的经验,他就是察觉到,此事不对劲。

    最大的不对劲,就在于皇上自己什么都不问,却叫了十五阿哥去看望余文仪。

    原本以病告老还乡的余文仪,竟然就被十五阿哥给成功挽留下来了;而且仅仅十天之后,皇上就给了余文仪和余妻以诰命!

    ——十五阿哥是怎么劝的?

    ——余文仪都跟十五阿哥说了什么,十五阿哥又是如何向皇上复旨的?

    ——皇上为何短短十日之后,就给了余文仪和余妻以诰命?

    这些疑问就像一个个炸弹,虽暂时还都没爆炸,却都埋在心里,叫他心中惴惴,难得安生。

    倒是和珅放松些,反倒劝他,“十五阿哥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玛法又何苦将他放在心上?况且以他血统,便是当年令懿皇贵妃还在世时尚有些叫人担心的;可是如今令懿皇贵妃都不在了,他的地位自然降低。”

    “就算皇上叫他祭孝贤皇后陵,也只是因为令懿皇贵妃新薨的缘故吧。”

    和珅又想了想,“不瞒玛法,孙女婿我啊还是更倾向十一阿哥永瑆一些儿。玛法别忘了,这会子十一阿哥正为舒妃主子服丧呢,皇上下旨叫十一阿哥大祭之后释服,十一阿哥现如今自分不开身来,故此皇上才叫十五阿哥单独祭孝贤皇后陵罢了。”

    一切也仿佛果如和珅所说,在五月孝圣宪皇后神牌升祔太庙之礼上,十一阿哥永瑆捧皇太后神牌,颙琰则捧孝贤皇后神牌,从低位上来看,果然似乎是永瑆更高于颙琰了去。

    英廉自然也希望如此,只是终究不敢放心。小心观望了皇上有些日子,可是自五月以来,皇上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半点的改变,依旧还是重用他,倒叫他隐约放下了些心来。

    七月十六日,皇帝下旨:“阿桂,系满洲大学士,其行走班次,自应居首。至汉大学士,亦应有在前之人,于敏中行走班次,著在阿桂之后,高晋之前。”

    至此,大学士中满汉两系为首之人已是定下。阿桂和于敏中二人,成为新的首揆之臣。

    英廉心下又有些不安:因为阿桂和于敏中二人,都对和珅颇有些不假辞色。

    “十五阿哥再度中元节单独祭祀孝贤皇后陵……为今之计,唯有再度敦请皇上另立中宫才好。”宗室王公里,终于传出了这样的动静,其中也开始有人暗暗联络英廉。

    以英廉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之职,更了解宫中内情。

    英廉与和珅商议罢,自也觉这是个机会,值得从中筹划。

    在经过了几个月的心下惴惴之后,十月间,英廉又调任户部尚书。而此时,他的孙女婿和珅,乃是户部侍郎。

    一个是尚书,一个是侍郎,大清朝廷的户部,已经都入他们祖孙二人手里了。

    与此同时,他身为大学士,仍兼管刑部事务。若此一个人管着户部、刑部两部,也算权势煊赫,非天子所信任的臣子,又岂会如此?

    与他调任的谕旨一同,皇帝还接着又下旨又叫和珅再兼任步军统领。

    这便叫英廉更加放下心来。

    看来是他想多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皇上,请您雨露均沾》,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十卷41、平安无事(2)

    而余文仪,在四月里的请辞不允后,到了这一年的十一月,终究因年岁已大,再者冬日寒冷所致,真是病倒了。

    余文仪再度以老疾乞休。情词恳切,皇帝亦被打动,著照所请。

    尽管终究放了余文仪归去,可是皇帝还是下旨嘉奖,准以原品致仕之外,更是加恩,赏给太子少傅衔。

    余文仪终于归去,不用每日里在刑部朝房别别扭扭地相处,英廉倒也松下一口气来,更觉这一件事儿算是全都过去了。

    他自与和珅一同,继续经营他们与惇妃的关系,借着惇妃的口,总叫和珅的福晋冯氏时常带着小天爵入宫请安就是。

    待得余文仪离京回乡之后,英廉便也与和珅将已经给余文仪的儿子余延良罗织好的一个罪名的证据,全都销毁了去。

    不是良心发现,只是派不上用场了。

    要说他们给余延良罗织的这个罪名,那也是相当的恶毒——去年曾经发生一件大事儿,一个名叫严譄的山西人,竟然投书给四阿哥永珹以及大学士舒赫德,想要请这二位转呈他的意愿,奏请皇上再立中宫!

    舒赫德接到呈件细读,立即拘禁严譄,并派人搜查他的寓所,搜获奏折底稿和《呈四阿哥启》。

    更要命的是,这位严譄,他只议论请立中宫还算好,可是他竟然论及了那拉氏,甚至有为那拉氏再续美名的意图去!

    终究那拉氏的事在民间是一个谜团,民间只是知道堂堂皇后莫名地死了,死后只以皇贵妃的名分入葬,实际上棺木的级别只是贵人的……

    此事难免引起民间的揣测,可是揣测终归只是揣测,猜来猜去就把那拉氏猜测成是烈女了,那满人习俗里最忌讳的薅头发,也成了汉人意识里的“削发为尼”去了。

    这位严譄在奏折上说皇上当年是年过五旬,那拉氏是为了保护皇上的龙体而躲避皇上的宠爱,才有意挺触剪发的。他在奏折中用“贤美节烈”、“挺触轻生”这样的词来形容那拉氏,请求乾隆帝补颁诏旨表彰故后,同时议立新后……

    舒赫德一看,头都大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此事更是严譄跑到他家来,私自投给他的,他要是不上报,将来总难以自辩。故此舒赫德立即将此事上奏给了皇帝去。

    由于所议之事涉及宫闱,皇帝对案件非常重视。办案人员对严譄严刑逼供,拘讯严譄在京所结识人员和老家亲属,追查消息来源,最后照“大逆”律定拟严譄“凌迟处死,家属从坐”。皇帝命改为斩立决,家属免坐,已属开恩。

    这严譄的事,到后来被证明是一场闹剧,是严譄在家遭不幸,妻儿死去,自己又患病,想借此“一则可以得名声,再则希冀有些好处,或借此可得功名”。

    军机处档案记录下了此人此事的审讯经过,以及严譄本人的自白:

    “诘问:你议立正宫一节内‘贤美节烈’、‘挺触轻生’等语并不是可以编造得来的,况据你供要说得好些才可补行颁诏,那‘挺触轻生’并非好话,你如何这样编写,可见得必定有人告诉你的,若再不实供又要动刑了。”

    “严譄供:‘三十年皇上南巡,在江南路上先送皇后回京,我那刚在山西本籍即闻得有此事,人家都说皇上在江南要立一个妃子,皇后不依,因此挺触将头发剪去。”

    “这个话说的人很多,如今事隔十来年,我哪里记得是谁说的呢?后来三十三年进京,又知道有御史因皇后身故不曾颁诏,将礼部参奏致被发遣之事。我随即因病回家,三十六七年间我妻室子女都死了,气运颠倒,想到人孰无死,若不做些好事留个名声就是枉为人了。那年进京后心里妄想,若能将皇后的事进个折子准行颁诏,就可以留名不朽。”

    “又想从前御史做的折子一定说得不好,所以得罪,我因将传闻立妃剪发之事总不提及,说成皇后贤美节烈,希冀动听颁诏,这实在是我想了多少日子才定了主意这样编写的。我三十七年进京时在路上还做过两幅对子,一副是’忠孝节义果能行,虽然贫贱,理宜起敬;奸淫邪盗若有犯,即使富贵,法难宽容’,又一副是‘臣道维艰,利禄条条,焉能事事行公正;乾纲不易,将相济济,那能个个别贤愚’,总是我糊涂好名的想头。”

    “至所说‘贤美’二字就是《诗经》上后妃美而有德之意,‘宠幸’二字就作和好讲,‘轻生’二字即是身故,‘挺触轻生’就是说皇后节烈之处,并没有别的意思,是实。”

    “又供:我要投递折子缘故,一则可以得名声,再则希冀有些好处,或借此可得功名,这个念头也是有的。”

    案件发生后,皇帝自是大怒,命大学士舒赫德、协办大学士阿桂、刑部尚书英廉与三司九卿会审,严譄的同乡与家人均被牵涉其中。

    此事英廉就是主审官员,他对此事知之甚详。

    此案到最后因成了一出闹剧,便也不了了之,舒赫德和英廉等人也都不愿再多牵连,这便早早结案,以严譄一人死罪来尘埃落定。

    可是此事在英廉这里,在余文仪忽然奉旨进内廷来请脉的事儿上,便派上了用场去——因为那严譄就是山西人啊,而余文仪的五子余延良,在发生这件事之时,正在山西司任职啊~~

    一旦将余延良与此案瓜葛上,或者说他职司不严,以皇上对严譄之案的憎恶程度,那余延良可就很有一壶喝的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皇上对严譄之案查办那么严,却对后宫两件假胎之事竟然就这么简单地过去了,那英廉自己倒也乐得就将这桩已经给余延良罗织好的罪名给销毁了去。

    终究,但凡为那拉氏喊冤的案子里,就没个得好下场的。他自己也是能避开这样的事儿,就避得远远的吧。

    倒是和珅从这一案中又看出了些有趣的来。

十卷42、再不立后(1)

    和珅含着微笑道:“从前以为,立不立中宫和太子,都是天子家事,皇上是不准咱们当臣子的擅议的;却没想到民间反倒有这些胆子大的,豁出命去了也要议。”

    英廉点点头,“皇后是天子之妻,太子是天子之子,看似这些都只是皇上的家事,不容外人置喙。可是天家终究是天家,天家的私事也关系到天下。故此天子中宫和东宫太子,也是国祚所系,天下人太多想要关心的了。”

    和珅轻笑一声,“便是天下人想关心,总也不能是白丁吧。便是那严譄也曾任都察院山东道衙门书吏,役满后得补候选吏员,那也是个朝廷从九品的官员啊。”

    英廉点点头,“可是民间,便连七品就已经称作‘七品芝麻官’,这从九品就更是肉眼都看不见的大小了吧。”

    和珅静静抬眸,望住英廉,“……孙女婿的意思是,民间若要有人议论此事,终究不能是白丁。或者有品阶,又或者至少得有功名。”

    英廉眯了眯眼,“你说得对。这事,应该叫皇亲宗室们知晓。”

    和珅淡淡垂首,“此事咱们犯不着跟着掺和,可是咱们放出这句风去,倒是可以的。”

    英廉也叹了口气,再回想这些年庆贵妃对他那不假辞色的过往,心下终是不稳当——十五阿哥是由庆贵妃抚养长大,再加上这回余文仪的事……倘若来日真是这位十五阿哥为储君,这自是他所不希望看见的。

    同样,和珅是他的孙女婿,和珅如今在官场上的一切都是由他扶持而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和珅,他们都该为将来谋算谋算了。

    终究皇上他,到了年纪了。

    乾隆四十三年七月,皇帝起銮,赴盛京恭谒祖陵。

    著諴亲王、理郡王、大学士公阿桂、协办大学士尚书英廉、留京办事。

    英廉得旨,回到府中,未免有些喜形于色。和珅见罢,自是心领神会。

    “玛法安心留京办事,皇上途中一切,自皆与玛法毫无瓜葛了。”

    英廉也道,“你在御前,凡事自更要避嫌。此事自有那些皇亲宗室闹去,万勿与你担上嫌疑。”

    和珅含笑点头,“玛法放心。”

    和珅垂首想想,“玛法留京,还望玛法看顾妻小。叫她们依旧别断了递牌子进宫,给惇妃娘娘请安。”

    英廉一笑点头,“我自记着,你放心去吧。”

    皇帝此去盛京,除恭谒祖陵之外,亦安排下了后来盛京老皇宫改建的几件大工程。

    首先是盛京天坛、地坛的重修,为此将盛京太庙挪址。

    其次,便是那座后人不知所以的戏台了。

    九月回銮,九月初九日,正逢婉兮冥寿之日。在经过锦县之时,只听御道前方传来嘈杂大乱之声。

    皇帝蹙眉,问随扈在一旁的和珅,“怎么了?”

    和珅忙一带马,亲自奔驰上前去查看。旋即归来,手中擎着一道奏本。

    “回皇上,前方有生员,跪于御道旁,投御状。”

    颙琰也随扈在畔,看见和珅如此,不由得眯了眯眼。

    天子就是天子,外出巡幸,御道周遭都有护军和侍卫早早清道,又用黄幔遮挡,如何还容得发生有什么生员跪于御道旁又哭又闹投御状之事?

    这事既然发生,自是有人清道不净,理应治罪。

    再者,和珅身为步军统领,上前将此事按下,再后徐询问才是,如何敢直接就接了那生员的奏本,直接送到御前来了?

    “是什么呀?”皇帝接过来一看,便是长眉倏然紧皱。

    所谓生员,就是俗称的秀才。乃是明清两代,通过了各省学政所主持的“院试”的童生。

    当了秀才,就是有了功名,算是可以进入士大夫阶层;有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

    所以这金从善便自以为有了议论国事,乃至这天子家事的资格去。

    金从善条陈之中,共有四件事:

    第一便是“立储”;第二则是“立后”。

    第三为“纳谏”,第四为“施德”。

    皇帝当晚回到行宫,大怒,亲下长长谕旨,逐条批驳。

    首议立储之事,皇帝先提到了康熙爷当年未尝不立太子,只是废太子允礽二立二废,实在不能上承社稷,康熙爷才改了规矩,再不明立储君;进而在雍正爷时,正式确立了秘密建储的制度。

    皇帝谈及自己,也逐一言明几次这些年几次立储之心。

    “朕登极之初,恪遵家法,以皇次子为孝贤皇后所出,人亦贵重端良,曾书其名,立为皇太子。”只是皇次子永琏早早薨逝,便再是孝贤皇后之后所出的皇七子永琮也是早早就夭折了——这是立嫡之说,终不成立。

    “若以次序论,则当及于皇长子。”可惜皇长子也早早就亡故了——立长也不行。

    “而以才质论,则当及于皇五子,亦旋因病逝。”皇帝也说,至此,前头的四个他曾经属意过的儿子,皆不长命。那便是这四人不合上天意旨,是上天不让他们活下来承袭大统去。

    皇帝正式晓谕天下:“曾于乾隆三十八年冬,密书封识。并以此意,谕知军机大臣。”皇帝已经说明,事实上储君已定,而且军机大臣们皆已心下有数。

    “但遵皇考旧例,不明示以所定何人。盖不肯显露端倪,使群情有所窥伺,此正朕善于维持爱护之深心也。”皇帝之所以不将储君之名公示天下,一来是要尊重先帝雍正爷所创立的秘密建储的制度;二来也是不让大臣们有窥伺之心,再蹈当年废太子允礽的覆辙去。

    皇帝言明,这不是他不重视储君,而正好相反,这正是他“爱护之深心”。

    尽管暂时不能公布储君,但是皇帝特特言明他已经将储君身份告知上天:“然是年冬至南郊大祀,即令诸皇子在坛侍仪观礼。朕曾以所定皇子之名,默祷上帝。”

    “以所定之子若贤,能承大清基业,则祈昊苍眷估。”若这个储君能得上天的满意,那就叫他再不复前面四个皇子早早亡故的命运去,叫他稳稳当当活下来,承继大统,不要再如前面四个皇子一样,被上天早早夺去了天寿去。

    “此朕告天之语。岂能饰词以欺人乎。”这是皇帝敬告给上天的,又岂是一个小小的秀才有资格知晓的去?

    “是朕虽未明诏立储,实与立储无异。”皇帝再次言明,已经立储,与任何正式立储的规矩没有任何不同,没有任何委屈之处。

十卷43、再不立后(2)

    皇帝更是直接揭其皮骨:“朕每论自昔为建储之请者,大率自为身谋。即年已老耄,亦为其子孙计。”皇帝认为那些请命立储之人,看似是为天下谋,一颗赤胆忠心似的,实则不过都是为自己图利之徒!即便是自己年岁大了,得不到什么好处的,也是为了自己的子孙!

    说到底,不过是与那严譄一样,看似忠肝义胆,实则一副小人心肠!

    皇帝谕旨写到此处,已是叱骂。这便是皇帝已然表明了立场,从此若再有人敢议论此事,便都是这样的人罢了!

    至于金从善之第二请,为立后。皇帝斥道,“立后一事,更属妄诞”!

    皇帝历数这些年中宫废立之往事:“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崩逝时,因那拉氏本系朕青宫时,皇考所赐之侧室福晋,位次相当。遂奏闻圣母皇太后,册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又越三年,乃册立为后。”

    皇帝直接言明,当年册立那拉氏为继皇后,不过是因为那拉氏是皇帝在皇子之时,先帝雍正爷所赐给的侧室福晋,地位仅次于孝贤皇后,故此在孝贤皇后崩逝之后,才将那拉氏册为皇后的罢了。

    “其后自获过愆,朕仍优容如故。乃至自行翦发,则国俗所最忌者,而彼竟悍然不顾。然朕犹曲予包含,不行废斥。后因病薨逝,祇令减其仪文,并未降明旨削其位号。朕处此事,实为仁至义尽。”

    “且其立也,循序而进,并非以爱选色升。及其后自蹈非理,更非因色衰爱弛,况自此不复继立皇后?”

    这一段话,明确了在那拉氏册立的整个过程里,都不涉及皇帝个人的情感,更与那拉氏自己的相貌无关,只是祖宗规矩,只是循序渐进,只是“礼”。皇帝不会因为那拉氏自己的任何特质而立或者废,更不会因为那拉氏的死而再不立皇后。

    皇帝狠狠叱骂道:“该逆犯乃欲朕下罪已之诏。朕有何罪而当下诏自责乎?!”金从善竟然胆大到,要皇帝为了那拉氏之事而下诏自罪。

    在述及从前两位先帝所赐给的福晋,直接册立皇后之事后,皇帝话锋一转,谈到眼前后宫的情形:“逆犯又请复立后。朕春秋六十有八,岂有复册中宫之理?”

    皇帝申明自己的原则,已然六十八岁之人,如何能再立皇后?

    “若别为选立,则在朝满洲大臣、及蒙古扎萨克诸王公,皆朕儿孙辈行。其女更属卑幼。岂可与朕相匹而膺尊号乎?此更可笑,不足论矣。”

    皇帝论及,若新选八旗闺秀,则现如今的满洲大臣、蒙古扎萨克王公,按照年岁和辈分都已经是皇帝的儿孙辈行了,那他们的女儿就更年幼辈低,又如何能选这样的小女孩儿来当皇后呢?

    ——可其实,皇帝此言虽然有理,却实际上并不是太大的阻碍。因为满人婚姻的规矩是更在意年岁相当,只要年岁相当,便是跨越辈分,也是可以。

    便譬如孝贤皇后的侄孙女,现在还在后宫为答应呢。若大清的祖宗规矩当真以辈分阻隔,若皇帝当真在意孝贤皇后,那这位小富察氏就不应该入宫,更不应该多年在后宫里熬着,都只是常在、答应这样最低的位分去。

    既然不新选皇后,那正常的次序,应该是从后宫里现有之人中再“循序渐进”一位,跟当年的那拉氏一样的道理。

    据此,皇帝又申明道:“况现在妃嫔中,既无克当斯位之人。”

    皇帝是说,如今后宫的嫔妃里,没有一个人配得上皇后之位的。

    ——此时为乾隆四十三年,在婉兮薨逝之后,别说后宫里再无皇贵妃,就连贵妃的位分也空下来了,最高位分不过是妃位。

    皇帝的后宫,那中宫之位虚悬已经十数年了,不是今日刚刚空出来的。故此请立中宫的事,不是今天才闹出来,而是过去的十年里就没断过。可是彼时皇帝却从未说过“现在嫔妃中无克当斯位之人”的话来,在乾隆四十三年这个年头,在婉兮已经薨逝三年之后,更是在九月初九日,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皇帝在谕旨中明示天下——“后宫已经再无配成为中宫之人”。

    那委婉的表述,那坚定的抗拒,更是与他写给婉兮的那一句“虚九御之崇班,情深逝水”,字字相扣。

    那一笔一划道出的遗憾和承诺,须臾未曾更改过。

    长长谕旨逐条驳斥之后,皇帝更是不掩大怒,痛斥道:“此等逆犯,实属罪大恶极!”

    “昔曾静尚属远居湖南,不料陪都根本重地,俗朴风淳,乃有如此悖逆之徒,实为意想所无!著行在大学士九卿,会同严审定拟具奏。”

    因锦县隶属奉天府,而奉天乃是大清陪都,故此金从善这份条陈比当年曾静、前日之严譄更为有影响。

    六十八岁的皇帝被气成这样,如此亲自颁布长长谕旨,令前朝后宫皆惊。除了这金从善擅议这几件皇帝最不容许外人擅议之事之外,更有多少有心人心下都是明白——那金从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这跪在御道旁上条陈的日子,偏偏赶在了九月初九日啊。

    当晚圣驾驻跸杏山东大营。

    杏山在山海关外,曾经是大清入关之时的古战场。故此在杏山此处设行宫大营,也是追寻祖宗们策马南下之功。

    此处杏山东大营,在在圣驾起銮出了山海关之后,曾在此处召见蒙古敖汉、奈曼、巴林等各部王公、台吉。

    那些前来进见的蒙古王公、台吉,见到圣颜后,深为动情,有的竟跪地落泪不起。皇帝见此,大为动容,邀蒙古王公、台吉骑马赛行,驱车登山,好不热烈。那些王公、台吉一看,只是连呼“万岁”,情同山呼海啸一般。

    关东名臣王尔烈曾经为此赋诗一首:

    “山海关外又逢关,

    杏山秋月映东寰。

    感慨有生缘肺腑,

    此后经年忆此年。”

    当日盛烈之情,待得今日回程,皇帝却是愤怒若此。一来一回,竟是形成如此大的反差。

    皇帝之愤怒、心痛,都在这山海关外的清凉月夜里,独自背负,无人可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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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
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
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
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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