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卷14、小九阿哥
颙琰的这层顾虑,倒不是说绵偲这孩子有什么不好;这顾虑甚或也不是来自十二阿哥永璂。
婉兮在世之时,不管自己与那拉氏曾经恩怨几何,却从不肯将长辈这些仇怨之念,灌输给孩子。故此颙琰与永璂之间的兄弟情谊,倒依旧深厚。
乾隆四十一年正月二十八日永璂薨逝之前,还将毕生的心血——手抄满语八千多句,送给了颙琰来珍藏。
这本是永璂每日早晨都要捧读之物,对永璂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御制满蒙文件总纲》编纂,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故此这手抄满语八千句的意义,绝非普通金银财物可比。永璂能将此物最终托付给颙琰,可见两兄弟手足之情的深厚。
绵偲是十一阿哥永瑆的第四子,在乾隆四十一年永璂薨逝之后,因永璂无嗣,故此皇帝做主将绵偲过继给永璂为嗣子——颙琰也不会因为永璂的缘故而对绵偲那孩子有任何的轻视去。
——真正的缘故,还是出在永璂的生母那拉氏的身上。
那拉氏实在是大清历史上一位“独一无二”的存在,因为皇帝对她的痛恨和轻慢,而代替那拉氏执掌后宫的就是婉兮,故此前朝后宫对那拉氏和婉兮的恩怨,始终没断了猜想过。
永璂薨逝的日子也是巧,恰巧在乾隆四十一年正月二十八日,正是婉兮薨逝满一整年的日子,这便又有人传说,皇上就是为了告慰令懿皇贵妃在天之灵,才将原本是嫡皇子的永璂给赐死的。
故此不管颙琰私下里与永璂的关系如何,此时他都已经不方便再为永璂的嗣子——绵偲阿哥来张罗婚事。
更何况此时皇阿玛年岁已大,朝中对哪位皇子已经被暗定为储君的猜测已经接近白热化——许多人现在都将宝押在了十一阿哥永瑆的身上。
绵偲是永瑆的儿子,又是永璂的嗣子,这两重关系都叫颙琰不方便直接帮绵偲说亲了去。
颙琰立在宫墙夹道间,当真想了好一会子。
直到头顶忽然一只鸟儿飞掠过去,羽翅振振,叫颙琰猛然回神。
他立在宫墙夹道里,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也不觉有些哑然失笑——他这是干什么呢?
那小女孩儿今年虚龄才十一岁,最早也得三年之后才能应选。十公主和德雅拜托给他的事儿,根本是三年之后的事,他这会子里呆呆立在宫墙夹道里,想这么出神做什么?
——他是二十七岁的成年皇子了,自己已是当了阿玛的人,他更是被皇阿玛委任了多少期望去,怎地竟为这一点大点儿的事儿,险些为难起来?
他越想越是惭愧,忍不住对着自己的影子默叱道,“颙琰,你这是犯的什么傻?!”
没过几天,十五阿哥即随圣驾起銮,赴木兰秋狝。
京里迅即安静下来,园子里就更是连人声都稀少了。
几个小女孩儿每日里除了安心念书,兼学刺绣之外,就是谈论起各自关心的话题来。
十公主与德雅,婚事已定,故此说来说去的话题,总是绕不开各自的小额驸去。
廿廿跟着一起说这事儿,她年纪小,又还没有进宫挑选过,故此家里更不敢私下里给说亲。故此说起这些,她都只能当一个纯粹的听众罢了。
十公主和德雅两个,自己按捺着小欢悦,尽量不着痕迹地每日都说几回自己的小额驸……小女孩儿的心思,说完了便也都不好意思,反倒要再过来逗着廿廿,问她对自己将来的憧憬。
廿廿只管摇头,“公主和格格都是天家的小主子,将来的额驸自然都由皇上给选好了。奴才哪儿敢呢?”
十公主和德雅就促狭地笑,“不用羡慕我们两个,你啊,早晚也是我们天家的媳妇!”
廿廿红了脸,自是否认,十公主和德雅便按捺不住,将绵偲的事儿给说了出来。
“绵偲是绵字辈皇孙里的老九,故此咱们在宫里啊,都称呼他为‘小九阿哥’,又或者是‘绵九阿哥’,序齿上便占了一个‘九’;而他的生辰啊,又是乾隆四十一年的二月廿九,这便又占了一个‘九’去。”
十公主拉着廿廿的手,眨眼而笑,“你是两个十,他却是两个九呢,你瞧瞧,你们俩又是同岁,这不是注定了你们两个有缘去?”
德雅也高兴地附议,“是啊是啊。廿廿,我跟十姨儿可将你给托付给十五舅舅去了!你年岁还小,三年之后才能入宫引见,到时候就算十姨儿跟我都已经出嫁了,可你也不用担心,自还有十五舅舅顾着你!”
“十五舅舅已是答应了我们,到时候儿一定求皇郭罗玛法,将你指给小九阿哥去!”
廿廿登时红透了脸去,忙向两位格格求饶,“公主、格格,可饶了奴才吧!什么大九阿哥,还是小九阿哥的,奴才全都不认得,说的什么结亲呢?奴才……奴才可不想将来嫁个自己都不认得的人去。”
身边太多这样的例子,多少新娘子是到了洞房花烛夜,被挑开盖头之时,才第一回见到自己的夫婿……虽说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可是她总归不喜欢。
她在宫里这几年,是跟着十公主、德雅格格一块儿长大的,便忍不住羡慕两位小主子——十公主和德雅格格是都见过自己的小额驸的。
虽说人家二位是天家的小主子,人家有的好命,她不敢奢望;可是她心下也总归期望着,好歹自己能在终身大事上不是完全蒙眼的,便是要嫁,也得是自己在成婚之前就见过的,能叫自己放心托付的,才肯将这一辈子都交给那人去呢。
如果是从未见过的,就算是皇子龙孙,她也不稀罕;而若是自己看着合缘的,便是普通人家的儿郎,又有何妨呢?
见廿廿神色坚定,十公主跟德雅交换了个眼神儿,便都乐了。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儿,况且还是有如此亲缘的,自是一个都能心意相通。
待得稍后避开了廿廿去,十公主和德雅一拍即合,“咱们得设法叫廿廿见见绵偲去!”
总归廿廿和绵偲两个,都在宫里念书呢,便是男女分开,可总归都在一片地界儿,安排起来也不难。
况且这会子皇上和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们都不在京中,宫里和园子里的大太监们也都跟去伺候了不少,便哪哪的管理都没有平素那么严。十公主和德雅两个想要安排的事儿,哪里有不成的呢!
闰七月里,皇帝驻跸避暑山庄。
皇帝下旨命和珅为文华殿大学士,管理户部事。
同时又命福康安为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仍留陕甘总督任。福长安为户部尚书。
和珅有喜,京中自有人存心攀附。在京的宗室福晋们,这便将礼都送进园子来,给十公主了。
——虽说还没正式厘降,然而十公主与和珅之子丰绅殷德的名分已定。
永璂已然薨逝,且无所出子女,便唯有嗣子绵偲可做代表。
十公主便趁机特地传绵偲进内廷来,绵偲自己也是扛着十二阿哥嗣子的身份,这便从两面来说,怎么都该进内道贺的。
绵偲进内那日,十公主和德雅都早早儿预备了,提前叫廿廿梳妆打扮。
两人还都没告诉廿廿实情,怕她害羞。只管说,是因为十公主公爹的好日子,这便赐给廿廿新衣裳、新首饰的。
廿廿收拾了,一如这几日一般,帮着十公主和德雅格格招待进宫来的宗亲福晋们,却不成想这一日独独进内来的,却是个年轻的小阿哥。
虽然事先不知道是谁,可是一见面儿,廿廿便立时知道是谁了。
她虽说害羞,可是既然已经躲不开了,便反倒冷静下来,只管端庄行礼,“奴才、公主侍读钮祜禄氏,给小九阿哥请安。”
绵偲虽说过继给永璂为嗣子,可是他终究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儿子。故此生就文雅气度,都更肖似永瑆。
再者他生母是永瑆府中的格格李佳氏,乃为汉姓人,故此他的性子更为温柔些。
况且一听廿廿是出自名门钮祜禄氏,更叫绵偲高看一眼去。
绵偲便含笑躬身,亲自伸手拉起了廿廿来。
却还顾着礼数,没用自己的手托着人家小姑娘的手臂,而是用随身的折扇轻轻垫着,倒叫廿廿不必窘迫。
“你怎知道我是小九阿哥?宫里多少人都分不清楚我们绵字辈的排行去,便连内务府记档还都有给记串了的,怎地你是十姑姑的侍读,却能未见先知?”
廿廿红了脸,不好意思之余,更是体念绵偲的周到。
只是终归不能说出她怎么知道他的缘故来,更不能提三年后指婚的事儿。
廿廿这便又蹲了个礼去,借着蹲礼的当儿,脑筋快速地转。
“回小九阿哥,奴才是……是从年岁上猜测的。”
绵偲便笑,“哦?你知道我是哪一年的生人?”
廿廿颊边更红,“回小九阿哥,并非奴才故意打听过小九阿哥的生辰。只因实在是巧,奴才是生在乾隆四十一年,宫里人便也都因此而在奴才面前提及过,说小九阿哥也是这一年的生人。奴才偏巧儿就记住了。”
十卷15、有骨气的小姑娘
【祝亲们中秋和美,人月两圆~】
兴许是年岁相当,又或许是钮祜禄家女儿天成的气度,再就是也许是多年在内廷随着十公主、德雅格格一同长大的缘故……总之廿廿面对绵偲,虽也是意外遇见,却是气定神闲,每一个字都说得平静从容,全无之前面对颙琰时的慌乱失措。
廿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这便越发镇定自若起来。
“小九阿哥上下的几位皇孙,小八阿哥和小十阿哥跟小九阿哥大小都差了几岁去,故此奴才便以自己的年岁来衡量,就能猜出您是小九阿哥了。”
绵偲赞许地笑,“嗯,不愧是钮祜禄家的格格,真是冰雪聪明。”
廿廿淡淡蹲礼,“小九阿哥谬赞,奴才愧不敢当。”
这小女孩儿的淡定自持,也叫绵偲颇为好奇,忍不住侧了身,不着痕迹地仔细打量了廿廿几眼。
“格格是钮祜禄家的女儿,倒不知道格格是钮祜禄家哪一宗支所出?”
绵偲想了想,“是孝圣宪皇后,还是顺妃,还是先诚嫔;抑或是十七阿哥嫡福晋、六阿哥继福晋?”
此时,诚嫔亦然即当年的兰贵人,早已在乾隆四十九年四月,离奇而死。她的死法儿更当年的孝贤皇后,颇有些相似,都是在随驾出巡的途中,从御舟之上落水而死——皇帝出巡,前后御舟浩浩荡荡,各艘船上伺候的侍卫、船工何止数十,竟能让主位失足落水,且没能及时搭救,实在是太过诡异。
——除非,是皇帝叫她死~
诚嫔的入葬,又恰好是在乾隆四十九年的九月初八日,是婉兮冥寿的前一日。诚嫔宛若一道祭品,被端到了陵寝……
而永瑢的嫡福晋富察氏,于乾隆三十六年前后溘逝。皇帝又选钮祜禄氏为永瑢的继福晋。
再加上十七阿哥永璘的嫡福晋,乃是一等果毅公、两广总督、刑部尚书阿里衮的幼女,又是一个钮祜禄氏。
这样算起来,皇太后、顺妃、诚嫔、十七阿哥嫡福晋、六阿哥继福晋,便已是有五人之多。
——这也不奇怪,钮祜禄氏从大清建国,几乎可说是与皇家联姻最多的。
钮祜禄氏才真正敢称男子于前朝权倾天下,女子在后宫置身巅峰。
故此绵偲一听廿廿出自钮祜禄氏,也是格外客气一层。
听到绵偲问及家世,廿廿并未有如当年的顺妃和兰贵人一般,恨不能将钮祜禄氏全族的荣耀都贴金在自己脸上;廿廿反倒谦逊垂首,“奴才虽说出自钮祜禄氏,却是小宗。内廷里那些显赫的主位,顺妃主子、诚嫔主子、十七阿哥福晋,乃至当年的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都与奴才并非同一宗支。”
“那几位主子是出于弘毅公额亦都的第十六子遏必隆之后,六阿哥的二娶福晋则出自弘毅公额亦都第八子的后代……而奴才则是出自弘毅公额亦都第六子达隆蔼之后,与那些位主子所出的宗支,都彼此相隔遥远,已是出了五服去。”
绵偲扬了扬眉,“原来如此~~那先太后呢?”
“那就更远。”廿廿依旧淡淡的,毫无攀挂之心,“孝圣宪皇后乃是出自奴才先祖弘毅公额亦都的兄弟额亦腾的宗支,与奴才先祖额亦都都并非同一房。”
听说廿廿与那些位主位、福晋们已是远亲,廿廿的身份便也没有之前想象的那般高不可攀,倒叫绵偲悄然松下一口气来。
可越因如此,反倒叫绵偲越发对眼前的女孩儿刮目相看。
钮祜禄氏就是钮祜禄氏,既然都是弘毅公额亦都的后代,便是出了五服去,朝廷却也依旧将钮祜禄氏全族都看做是名门望族。每次八旗女子选秀,皇上都必定要选几个钮祜禄家的女孩儿,指给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为嫡福晋,全没细分什么哪个宗支的不同。
所以廿廿完全可以不必说得如此清楚,只需一句出自钮祜禄氏、弘毅公额亦都的后代就够了,便是皇家都没人会先看她一眼去;可她偏不,她偏偏要将这些都清清楚楚地廓清了,显然她自有一颗清傲的心,不肯抬出祖荫来为自己抬脸。
绵偲不由得微笑,“格格,今儿很高兴遇见你。”
到绵偲说这句话,廿廿才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垂下臻首,只凝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
“奴才惶恐……”
绵偲大笑道,“格格无须惶恐。咱们将来相处的日子,还多着呢。”
廿廿垂首细想,她是十公主的侍读,他是皇孙,两边都在宫里一起读书,他的话便也没错。
短暂的对话之后,廿廿也不想多说,这便连忙将绵偲向内请,口中说,“奴才先进内通禀一声,叫十公主和德雅格格知晓是小九阿哥来了。”
绵偲知道廿廿不安,便也含笑点头,“有劳格格。”
绵偲进内之后,就再没见着廿廿,也情知廿廿怕是躲起来了。他只含笑问十公主,“倒不知那位钮祜禄家的格格又该如何称呼?”
十公主是当姑姑的,这便故意绷着,“还用怎么称呼呢?你叫她钮祜禄氏就是了。”
绵偲有些不好意思,却依旧不急不忙,一礼到地,“终究宫里这么多位钮祜禄氏呢,有二位婶子,更有皇玛父二位主位,甚或还有孝圣宪皇后……侄儿要是随便就喊‘钮祜禄氏’,岂不是唐突了长辈去?倒显得侄儿不懂礼数去了。”
十公主绷不住了,扑哧儿一声笑出来,“怎么着,是不是瞧着我们廿廿特别投眼缘啊?”
“念念?”绵偲忙惊喜地问,“是她的小字么?姑姑疼侄儿,快告诉侄儿是哪两个字?”
十公主与德雅两人相视一笑,都是欣慰。这便将廿廿学名和小名都告诉给绵偲了。
绵偲欢喜得一拍手,“当真是好名字。她的名字与她的人一样,总是与众不同!”
十公主和德雅听着绵偲这个话儿,心下就更是欢喜了。
少顷,绵懿等几位绵字辈的福晋也到了。
绵懿的福晋也是富察氏,为山东巡抚明兴之女。
绵懿生于乾隆三十六年九月,也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儿子,是绵偲的亲二哥。只是绵懿是永瑆与福铃的嫡子,绵偲是庶子。
绵懿与绵偲命运相似,也被出继。绵懿于乾隆四十一年,出继给了三阿哥永璋为嗣子。
虽说同是出继,且都是永瑆的儿子,可是绵懿与绵偲的情形还终究有所差异。
绵懿是在虚龄六岁的时候儿才被出继,且出继之时便承袭了贝子的爵位;绵懿是乾隆五十年成婚,福晋还是山东巡抚的女儿,足见绵懿便是出继,身份同样贵重。
想来这与绵懿的嫡子身份也不无关系吧。
绵偲自己本就是庶子,出继之时才三个月大;且所承之人乃是皇子里最不受待见的十二阿哥永璂——永璂直到死,连一个爵位都没有,故此绵偲承继之时也并无爵位可以承袭。
绵偲在兄长和一众绵字辈皇孙跟前,便总是颇有些抬不起头来。
绵懿在绵字辈皇孙里是排在第七,故此绵懿是小七阿哥,富察氏就是小七阿哥福晋。
小七阿哥福晋见了绵偲有些闪躲,便含笑上前主动询问。
绵偲自不便说自己的处境,只寻了个由头,将方才遇见廿廿的事儿说了。
小七福晋自也是有心之人,垂眸想了想便笑,“小叔今儿能遇见这位钮祜禄家的格格,自也是缘分。小叔与这位钮祜禄家的格格多盘桓盘桓,倒是好的。”
绵偲明白小七福晋的意思,脸便有些红,“七嫂说到哪里去了……”
小七福晋便笑,“我还能说到哪里去呢?总归是咱们天家亲眷,绕来绕去都不远就是了。我便不说你,我自己的婆婆是出自完颜氏,如今十五叔新娶的侧福晋也是出自完颜氏,倒是同族。我也要借着这个,去给十五叔的这位小婶子行礼呢~~”
“总归在咱们天家啊,多认几位亲戚,便也是多一条路。小叔你说呢?”
绵懿福晋所说的“婆婆”完颜氏,不是绵懿生母福铃,而是绵懿所过继给的三阿哥永璋的格格。因曾经为永璋诞育过一子,虽说夭折,可在永璋府内还是有地位的。
这回十五阿哥颙琰所娶的侧福晋既然也是完颜氏,那永璋的格格完颜氏自设法想要连宗,叫绵懿的福晋进内走动看看呢。
绵懿承继永璋,有贝子的爵位,有山东巡抚的女儿当嫡福晋,尚且还要如此走动,还不就是因为当年永璋的身份同样有些尴尬去么?那绵偲自己承继的是永璂,永璂的下场还比不上永璋,绵偲明白自己就更没有清高的资格。
绵偲垂首道,“多谢嫂子提点。弟弟记住了。”
绵偲明白,嫂子看中的是廿廿出自钮祜禄氏的家世,可是嫂子却不会详细知道廿廿母家宗支的情形。故此绵偲其实并未对廿廿母家有多少期冀,绵偲今日倒是单单更记住了廿廿这个人。
且不说她不攀挂内廷那些位主位、皇子福晋,更不想借祖荫,单说她能身为十公主的侍读,这一伺候就是四年——便都是难得的。
十公主是皇上幼女,又是惇妃所出,小性子自然不小。能将这位小主子伺候得服服帖帖,便足以证明廿廿自有柔婉过人之处。
十卷16、看你往哪儿跑
十五阿哥颙琰随驾从热河回到京师,已是十月的事儿了。
这距离廿廿与绵偲的相见,已是过了整整三个月去。
况且此时颙琰心中还有一桩大事:七月间,御史曹锡宝弹劾和珅管家刘全,后因不能指实,被皇帝下旨加恩留用。
此时正是和珅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之时,前朝大臣阿谀奉承的多,敢与之做对的少;更何况是御史曹锡宝这样敢公然弹劾的。
——尽管曹锡宝采取了迂回之策,并未直接弹劾和珅,而是从和珅的家奴刘全入手。
曹锡宝弹劾刘全房子一百多间,当铺、药铺、账局数座,白银逾万两;且刘全身为家奴,便是乘坐马车,也只能是一匹马拉车,可是刘全所乘马车,乃为三匹马拉车……此两宗,皆为逾制。
这样的逾制大罪,自可追溯出主子的纵容,那么自然可以牵连到和珅去。只可惜曹锡宝上奏本之时,正逢皇帝秋狝木兰,身在避暑山庄召见班禅大师。曹锡宝的折子从京师递送到避暑山庄,中间便多了许多道中转的手续,多了好几个经手之人。
于是这奏折在到达皇帝手中之时,就已经泄露了。自有攀附和珅之人,得知了折子里的内容,这便快马加鞭,赶在奏本送到皇帝手中之前,就已经通知到了和珅去。
故此和珅竟然能赶在皇帝之前得到消息,竟然还来得及安排人帮刘全消灭罪证……到头来,等奏折送到皇帝手中,皇帝下旨查问的时候,一切罪证都已经湮灭,反倒落得个御史曹锡宝的弹劾没有实证,被皇帝下旨革职,加恩留用了去。
曹锡宝的勇气值得嘉许,他的智慧更值得称道。只可惜,竟还是伤不到和珅半点羽毛。
由此可见,和珅有多狡猾,朝中攀附和珅的大臣该有多多;想要找到和珅的罪证,该有多难。
因此颙琰回到京中,也是心事重重。
回到宫中盘桓了两日,终还是忍不住准备去看看外甥女德雅。
连点额都笑道,“瞧阿哥爷,当真是将咱们德雅格格给放在心尖儿上。刚回京来,还没怎么去瞧瞧人家侧福晋,这就先记着去看外甥女儿了。亏得人家侧福晋五月里前脚进宫来,阿哥爷后脚就随驾去木兰了;到这会子,侧福晋还是热气腾腾的新婚呢~”
点额自去年七月小产后伤了身子,坐下了血虚之症,到此时已经一年多了。无论太医用了多少方子,用了多少好药,都未见起色。
这会子十月已是秋冬之日,有血虚之症的她便更怕冷,早早就用了炭;进了十月冬月之后,就更是躲在寝殿暖阁儿里,裹着棉被坐在炕头儿烤着,都不敢下炕了去。
她对自己的身子也有觉悟,自知这副身子怕是难以再诞育子嗣,故此对侧福晋完颜氏的进门,倒是理解的。
眼见着完颜氏从五月进门儿,中间这一隔就是六个月(中间有个闰七月,所以一共是六个月)才又见着阿哥爷,便连点额都挺怜惜完颜氏的。这便从中为之美言。
颙琰伸手握住点额的手,轻轻拍拍,“你是贤妻,才能在我刚回来看你的时候儿,说这样的话。你的心情我都明白,只是,你叫我此时又如何来面对你去?”
颙琰说着也是将点额轻轻拥进怀里去,“你的身子是小产伤的,我怎么能忘了?我便是再迎娶侧福晋,我又怎会因此而轻忽你去啊……你且好好儿养着,等你身子好了,咱们自然还会再有孩子的。”
点额紧闭双眼,睫毛尖儿上已是挂了泪意。
“阿哥爷千万别这么说……我不是自己给自己委屈的人,若我的身子还有半点好的可能,我不避讳当个悍妇、妒妇去……可是我的身子,我心下最是明白,我就怕自己占着嫡福晋这个位儿,却耽误了阿哥爷的子嗣大事。”
“终究……咱们目下唯有绵宁一个儿子,他还年岁尚小,我真担心他一旦……”
颙琰伸手捂住点额的嘴。
“别乱说。绵宁,皇阿玛赐名为‘宁’,自是希望他平安。”
点额微笑点头。能得阿哥爷这一番话,她便是如今这副样子,心下却也是满足的了。
颙琰这番话实则已经足够叫点额放下心来,可是颙琰却还是又多加了两句解释:“再说德雅下嫁的日子越发近了,她这一嫁,便是我日后想见她,也总归比不上她还在宫中的时候儿方便。”
“七姐和九姐两个走得都早,她们两个一共才留下这么一个甥女儿去,我自是要比对其他晚辈都更偏疼些……这才刚从热河回来,就急着想去看看她。”
颙琰也不知自己是怎地,总归是提住一口气,才抬起眸子来凝注点额。
“……总之,你千万别多想才好。”
点额听着都笑,赶紧摇头,“瞧阿哥爷说的,阿哥爷去看德雅格格,这心情我哪儿能不明白呀?我又怎么会多想?”
“我便是替侧福晋小想着,可是侧福晋总归已经进了门,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打紧;倒是咱们德雅格格这马上就要下嫁了,以后想见面倒不容易了——此中轻重,我哪儿理不清呢?”
点额说着向外轻轻推了颙琰一把,“阿哥爷快去吧。待会子我自会叫侧福晋过来说话儿,我们说说笑笑,这日子就也自然好过了。”
颙琰便没去看侧福晋完颜氏,而是直接从圆明园回宫,赴翊坤宫,看望德雅。
一进宫门,颙琰便下意识左右回廊都望望。
可是这是冬日里了,整个天地都萧索,这翊坤宫里便也跟着没了柳绿花红~~
颙琰不由得挑了挑眉,只觉眼睛似乎有点子寂寞。
翊坤宫门上的太监瞧出皇阿哥仿佛是有些脸沉似水,这便赶紧回禀,“并非是公主主子、格格主子忘了规矩,不肯出门远迎,实在是两位主子不知道十五阿哥今儿会来。两位小主子啊,这会子没在宫里,是到花园子里赏雪去啦!”
“哦?”颙琰回眸望向那太监,不知怎地,心却宽松了下来,“原来没见着人,是她们压根儿都没在宫里啊?”
颙琰便直接奔御花园。
一进御花园,就听见里头笑声如银铃。
只见十公主、德雅,带着几个小女子在那互相丢雪球玩儿,颙琰看了看,内里仿佛还是缺少了一个人。
伺候在畔的太监瞧见颙琰了,远远便跪倒请安,都叫颙琰用眼色给止住。
“跟着公主、格格的人……都出来了,都在这儿呢?”
太监们忙道,“公主和格格身边伺候的,自然都跟来了。不过不全在这儿丢雪,还有几位姑姑和妈妈在绛雪轩那边煨着炭炉子,以备公主和格格待会儿玩儿累了,想喝口热的……”
颙琰没等听完,转身就走。
绛雪轩,对于他来说也有特别的意义。
绛雪轩里有海棠花,那海棠花与永寿宫的是相同的。
刚走进绛雪轩,就见几个妈妈里围在海棠树下。而树冠里,正攀着个小小的身影。
然后那海棠树上就扑簌簌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来,如玉屑,似团棉,飘飘洒洒,遮蔽了视野去。
原本天上的雪已经停了,可是这海棠树上却独独又下着雪,倒应足了这“绛雪轩”之名去。
颙琰便也忍不住跟着妈妈里们一齐抬头看向树冠。
这一看才明白,原来是那手脚灵活的身影,在树枝上灵活地攀上爬下,衣袂和袖管拂到了树枝上的雪,这才扑簌簌地都落下来,又形成一重的落雪去。
几个妈妈里也都认真仰头看着,竟没留意颙琰已经到了身边。
几个妈妈里都喊,“格格你快下来吧!那小东西跑了就跑了,大不了我们去跟德雅格格请罪就是,断不敢叫格格你这么冒险——这天冷雪滑的,格格在上头若一脚猜空了,可叫咱们如何好意思去?”
颙琰一时还没听懂,不知道妈妈里们说的是什么。
“你往哪儿跑!”
可是旋即头顶就传来少女清甜的欢呼声,“逮着了,我逮着它了!妈妈们,你们可放下心吧!”
随着话音儿,颙琰拢目仔细瞧,视线穿过那些扑簌簌的落雪,终于在雪压的树枝之间找见了那抹灵动的身影。
她穿绿,正是冬日里最缺少的颜色,看上去那么地活泼、鲜亮。
她的怀里,抱着个松鼠!
颙琰笑了,这才知道她去抓什么去了。
这次秋狝,在热河也见了德雅的额驸琳沁多尔济。琳沁多尔济想给德雅格格送上一份儿心意——可是对于这位被皇上接进内廷来用心抚养的外孙女来说,什么金银财宝稀罕物的没见过呢?
琳沁多尔济想了多时,索性亲自上树逮了只漂亮的大松鼠,交给颙琰,交给德雅带回来。
宫里不缺金银,缺的是可以行走的自由,琳沁多尔济有如此心意,颙琰自是替外甥女欢喜的,这便亲自带回了京中。
这才派人送来给德雅两天,显然是还没养熟呢,这便得了空,见了御花园里的树木,这便豁出去逃走了!
她抱着松鼠,兴高采烈往下来——却忘了这树上有雪,容易上,却最难下。
结果竟一脚踩空,从树杈上滑了下来!
十卷17、他也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颙琰根本来不及多想,甚至都来不及想,身子已然自动向前,两臂用力向前伸——
一个大松鼠抱着一个小松鼠,还带着柳絮一般的雪片子,一齐倾天而下,落了颙琰满头满脸兼——满怀。
那雪片子太急又太大,叫颙琰一时都不能立即看清怀里的人儿。
只觉得她身子小小的,软软地抱作一团。
也不知道是她的发丝,还是她衣裳领口袖口里传出来的——总之有一股幽香直盈入颙琰的鼻息。
许是视觉这会子受限,再加上精神上的震动,这会子便是眼睛和脑筋都是不灵光的。
唯有嗅觉异常清晰的缘故吧。
那或许是天成的少女香气,又或者是她衣裳熏了什么香,乃至她身上佩挂了什么香包去——可是颙琰就是下意识只觉,那是她少女的幽香。
——因为这世间但凡熏香、香囊里的香,总归都是香料的气息。宫里什么香料是他没闻过的呢?都不觉着稀奇了。
偏她这缕幽香新鲜轻盈,带着清透灵动的意态,清淡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嗅觉去。
随着雪片子洋洋洒洒下坠而去,他的视野里终于恢复了清澈。
他怀中的女孩儿,跟她怀中的松鼠,有着相似的神态——都被吓着了。
就连那眼睛都仿佛变成了相同的,全都是睁得圆圆的,鼓鼓的,在冬日的艳阳之中闪闪的。像是新鲜出水的东珠,活泼而鲜亮,闪烁着叫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华彩。
他全然忘了自己双臂因为巨震而产生的痛楚,只忍不住含笑望住她说,“你又往哪儿跑?我也把你给逮着了~”
她愣住,登时满脸绯红。少女的娇羞无遮无拦地哗啦一下子全都泼洒在他眼前,就仿佛,这冬日寒雪里,海棠花提前盛开了一般。
这会子一众妈妈里才醒过神来,都拥过来惶急问,“廿格格你可有事?老天保佑,多亏十五阿哥来了……”
说着话,众人又赶紧给颙琰请蹲安,兼迭声求,“十五阿哥手臂可有事?快放下格格来,奴才们这就去请太医来给十五阿哥查看。”
颙琰温煦而笑,向一众妈妈里道,“你们不必担心,我的手臂没事。她很轻盈,轻得就跟个松鼠差不多。”
颙琰说着仰头看树枝上零零星星还在飘落的雪,“我都没感觉到我接住的是个人,我还以为是这海棠树上的雪片子,飞了我满怀呢!”
他轻松地说着话,却还始终没有松开手臂去。
廿廿惊吓过后,这会子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在十五阿哥怀中没下来,这便又羞又急,慌忙地一手抱着松鼠,一手轻轻推着颙琰的心口,低声求道,“阿哥爷,放奴才下来吧……”
颙琰也这会子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抱着她呢,方才就是抱着她跟妈妈里们说的话。
他也有些耳根发热起来,却也不知怎的,还是没有立即就松开手臂去,反倒凝着她那张羞红娇美如早开海棠般的小脸儿,含笑道,“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嗯?”
廿廿听罢,登时满面羞红,一双点漆似的妙眸,在这白雪天地的映衬下,黑得仿佛能一直镂刻进心底去。
“阿哥爷……奴才,奴才求您,放,放奴才下来吧。”
颙琰自己也有些脸红起来。
从额涅薨逝之后,他早已收起自己所有的调皮。将调皮的机会都只留给十七弟去,他要当护着弟弟的兄长,更要当皇阿玛眼前持重的儿子。
已经有十一年,他未曾在外人面前露出半点的调皮之色。更别说在一众奴才面前了。
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之后,他在自己的所儿里,在点额、格格们以及孩子们面前,都是稳重的模样。
今天,他也不知怎地,忽然有点想调皮,想逗逗怀里这个如松鼠般灵巧可爱的小女孩儿。
——也许是因为她今天这次,与从前他对她的印象截然不同了吧?
从前见她,初见时她是胆小谨慎的;后来她都是躲闪退缩的。那时候儿的她看起来只是温婉、懂事的模样。虽说叫他留下了印象,可是那印象却多少有些如水上轻烟一般淡袅。
可是今儿的她,全然是另外一副模样。穿着绿色的衣裳,手脚灵活地攀爬在白雪覆盖的树枝之间,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一双眼晶晶地亮,还那般用清甜的嗓音大喊“看你往哪儿跑!”
恁般的活泼呀,活泼鲜亮得就像是水墨画里加了设色,白瓷忽然变成了掐丝珐琅器!
叫他移不开眼,叫他更是重新认识了她一回。
更要紧的是,他最初之所以对她独独留下印象,就是因为她与他额涅,有着奇妙的“延续”一般的缘分。
可是额涅在他印象里,是活泼灵动,甚至是有些淘气的。额涅给他讲过,她小时候爬青桂树去采蜜;皇阿玛说过,当年头一回见额涅,就是额涅引着蜂子来咬他……
额涅的柔嘉之下,其实是一颗再活泼自然不过的一个灵魂。
而此时,这个与额涅有着“延续”之缘的女孩儿,也终于叫他刮目相看,也终于展现出这样的活泼来了!、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线,始终牵着他,叫他不能不看见这个女孩儿;叫他,不能不记住这个女孩儿去。
可是他也明白,他此时此刻这么抱着人家,总归不妥。
况且——他什么年岁,人家小女孩儿又才什么年岁呢。
他自己的女儿,长女和此女都是出生在乾隆四十五年,只比她小了四岁呢。
若此在她眼里,他只是个长辈吧?如此紧抱不放,反倒要惹她懊恼才是。
他的心蓦地一沉,却还是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地上,伸手扶着她两臂,确定她站稳了,还要再柔声问一句,“腿脚可疼?能站稳不?身子上还有哪儿震动着了?我这就传太医来,给你仔细查看清楚才好。”
廿廿更是羞得连脖颈都要红了。从颙琰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她头颈低垂下去而露出的后颈来。
便连那儿,都红了啊。
“奴才多谢十五阿哥关怀……奴才,奴才哪儿都没事。”
颙琰用力深吸口气,屏住不该有的心跳,含笑点头,“没事就好。却也不能大意了,回头还是叫太医给你瞧瞧。”
廿廿红着脸,悄然地想向后退,躲开颙琰一直还扶着她没放开的手去。
——他之前是抱着她忘了放下,这会子是扶着她忘了松开。
颙琰虽说这会子有些乱,不过小女孩儿的情态还是没能瞒过他去。他意识到了,忙烫着手似的弹开了去。
廿廿行礼谢恩,想要告退。
颙琰心下仿佛也藏了一只小松鼠,还在活泼泼地蹦跳。颙琰便叫住她,“我还有一件事问你——你不知道爬树危险么?更何况,这树上全都是积雪。可你为何还要爬上去?”
旁边一位妈妈里忙跪倒,“奴才董氏,回十五阿哥的话儿,廿格格实则这是在救老奴……德雅格格的松鼠是交给老奴照看的,结果老奴今儿一时手松眼花,竟叫这个小祖宗给跑了……这是额驸送给德雅格格的呀,怎么能就这么跑了呢?老奴自知重罪……”
那会子董氏急得在海棠树下直蹦,恨不得要自己爬树去了。
虽说宫里还有太监,再远些还有护军,可是董氏不敢声张,这便只知道哭,要撞墙了。
其余妈妈里们一是被吓傻了,二都是顾忌树上都是雪,谁都怕自己帮着董氏抓个松鼠不要紧,别反倒自己摔下树来折了性命去。故此大家都只是帮着董氏着急,却没人上前切实地帮她。
绛雪轩里那会子没有旁人,就在众人都在一片乱哄哄里,倒是一向安安静静的廿廿,什么话都没说,将高底旗鞋扒了,攀住树枝就爬上去了!
颙琰听懂了,心下对廿廿的好感不由得又深了一层。
他垂眸,偏了头,故意去寻她的眼睛。
廿廿的视线虽未与他相撞,却还是知道他在看她。她脸儿更红俏了些,垂首轻声道,“奴才也不光是为了董妈妈……奴才,更是为了德雅格格。”
“奴才从小跟德雅格格一处念书、相伴长大。虽说是主奴有别,可是奴才心下早将德雅格格当成是最亲最亲的人去了……德雅格格明年开春儿就要厘降了,对于德雅格格来说,额驸送的松鼠该有多要紧呢,奴才岂能叫格格失了这稀罕物儿去?”
“故此奴才逞能,也顾不上奴才自己笨手笨脚的,只想着不能叫德雅格格难过,这便冒冒失失地爬上树去了……要不是阿哥爷相救,奴才这会子怕是脖子已经断了,至少也是骨断折。”
廿廿的这番话叫颙琰听得大笑,“这么说来,你可欠了我一条命去了?”
廿廿红着脸拜倒,“奴才结草衔环,报阿哥爷的大恩。”
颙琰含笑伸手,将廿廿给拉起来,“傻丫头,满地的雪,你刚震动着,又往雪里跪去?仔细凉着,回头再坐了病。”
廿廿臻首垂得更低,“奴才……谢阿哥爷恩典。”
颙琰深吸口气,“就冲你这般替你家德雅格格着想的情谊,爷我今儿就应该护着你去。不必谢爷,爷今儿能救下你来,爷也高兴极了。”
十卷18、阿哥爷不开心
正说着话,外头十公主和德雅都跑了进来。她们都是刚得了信儿,吓得进来都先扑向廿廿去。
“你可怎样?摔着了没有?”
廿廿更不好意思,低低垂了臻首,连忙道,“奴才没事,多亏十五阿哥来看望二位小主儿,途经树下,救下了奴才……是奴才命大,也是奴才沾了二位小主儿的光。二位小主儿千万别担心~”
妹子和外甥女儿忽然来了,颙琰自己都是有些尴尬的。倒没想到廿廿虽说年纪小,却将话说得如此周全,倒帮他脱了不少尴尬去。
他立在一旁,便也不急着解释了,只是偏首看着她笑。
她说过,她是家中长女,且家境并不富裕。便是这样的家境,叫她从小就学会了体谅长辈、看护弟妹,更会在言行之间为旁人体谅,不叫身边人为难吧?
她这样的性子,自是宫里其他这个年岁的女孩儿里所罕见的。
德雅看见廿廿怀中的松鼠,又听董妈妈说了原委,德雅心疼得都掉了眼泪,抱住廿廿直埋怨,“瞧你,傻呀!它是个小畜生,不管是谁送给我的,它却又怎么比得上你的安危要紧去?何苦叫你冒了这样的风险去逮它!”
“再说,原本是它自己要逃!不是你们谁的错,是它自己野性难驯,是我与它缘分不够吧,它要逃便由得它去!”
颙琰歪头看着廿廿肯为了德雅不顾自己安危去爬树,而德雅更是心疼地抱着廿廿落下泪来——便不由得叫他又想起四年前,他看见德雅睡着了,廿廿还在畔给打着扇子的一幕一样儿……
廿廿能对德雅这样好,甚或德雅比廿廿还大着三岁去呢,廿廿却反倒像个姐姐似的护着德雅……这让他说不出的欣慰和满足。
九姐去得早,德雅没有了额娘的看顾,便是被皇阿玛街进宫来抚养,就近在翊坤宫里。可终究皇阿玛要顾着国事,而他自己是成年皇子,又不方便随时在内廷行走……故此他心下总觉对不住外甥女儿去。
没想到外甥女儿却遇见廿廿这样一个小小的“姐姐”去,这一刻便叫他奇异地只觉,仿佛是额涅在冥冥之中依旧在看顾着德雅,为他和皇阿玛分忧去。
这个念头升起3,他自己便也随即笑着摇摇头——怎么忘了皇阿玛呢。
廿廿之所以能被选中为十公主和德雅的侍读,并且能在内廷中这些年,自然都是皇阿玛的旨意啊!
其实或许皇阿玛早在他之前,就看出了廿廿的兰心蕙质来;甚或——皇阿玛因为廿廿的生辰,再因为廿廿这样的品质,也比他早了几年就想到了额涅去……
所以皇阿玛才会早早就选了廿廿进宫,叫她陪伴在德雅的身边呀。
这般想来,颙琰觉着心下暖意融融,眼睛已是酸了。
十公主瞧出了不对劲,赶忙问,“十五哥,你这是怎么了?”
在十公主眼里,十五哥实在是一个喜怒都不形于色的人。她也还是头一次看见十五哥这样眼中闪着泪花的模样。
颙琰忙掩饰道,“哦,雪沫子吹进眼里了,有些酸。”
十公主也没多想,这便笑了,倒是瞟着颙琰上下打量,“十五哥是来看我跟德雅的,怎么没直接往里走,倒来这绛雪轩了?廿廿还说你恰巧路过,可这里跟我们方才玩儿雪的地方呢,可并不顺路哦~”
十公主倒也敏锐,颙琰挑了挑眉,却淡淡笑道,“因为这绛雪轩,对于我而言自有着特别的意义。我今儿虽说是来看你和德雅,可我每当走进这御花园,总要先到绛雪轩看看的。”
那边厢德雅跟廿廿都好了,德雅闻声便也走过来,娇俏地立在颙琰身边。
“十五舅舅说得对,甥女也是如此。因为这绛雪轩里有海棠树,与永寿宫里的本是同源。我额娘小时候就住在永寿宫里,我额娘又是最爱花花草草……我啊,每当想念额娘的时候儿,便也会到此处来。”
十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点头,“我明白了。”
趁着颙琰与十公主和德雅说话,廿廿早偷偷儿先走了。唯有董妈妈上前与十公主耳语,算是替廿廿禀明告退。
十公主自是点头,“我早就准她先回去的。她吓着了,身上和手脚上都是雪,也必定冷了。先回去进暖阁儿里,好好暖和暖和去。”
颙琰瞧见了,却没说破。
十公主这事儿说得对,她吓着了,又冷了,或许也还有他带给她的慌乱……他是该容她回去好好歇着去。
廿廿走了,颙琰与德雅又说了一会子话,将这次秋狝见着她的额驸琳沁多尔济的事,与她细说了一番。
德雅自是红了脸去,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是听着罢了。
十公主坐得有些百无聊赖,望着外头的海棠树,忽地说,“……永寿宫,乃至储秀宫,后来都成了顺妃额娘的寝宫哦。”
颙琰微微一震,笑意尽去。
幸亏他此前是对着德雅说话,是面朝着德雅的,从十公主的角度是看不见他神色变化的。
德雅自是发现了。
德雅比十公主还大着两岁,自更懂事,这便赶忙攥住了颙琰的袖管去。
颙琰深吸口气,点点头。
等再转过头去,已是又是素常的模样。
“十妹说得是。其实便连你所住的翊坤宫,从前还是十二哥生母那拉氏的寝宫呢~”
颙琰回到撷芳殿,有些怏怏不快。
太监三庚犹豫了一会子,想着要不要去叨扰毛团儿爷爷,可最后还是忍住了,自己进来给十五阿哥行礼。
毛团儿爷爷这几年,也上了年岁了,到了冬日里,腰疼腿脚疼的,都说是当年在皇陵守陵的时候儿,在那阴冷的环境里落下的毛病。故此如今除非有极其要紧的事儿,阿哥爷都不准去折腾毛团儿爷爷去了。
毛团儿爷爷也告诫过他,“你小子,长大了,得学会用自己的腿脚走道儿,该扔了我这根老拐棍儿去了——我啊,老了;将来阿哥爷身边儿,得需要你们自己学着去伺候去。”
三庚壮着胆子问,“主子……今儿身子骨儿不自在?奴才去传太医来,给阿哥爷瞧瞧?”
十卷19、难道不该是小别胜新婚么?
这会子的颙琰,是缺一个能说话的人的。
他身边原本有毛团儿谙达、桂元谙达,可是这两位谙达如今年岁也都大了,他都不忍心再叫他们每日里在他跟前当值。
还有自己的弟弟,小十七。
如今也都是成婚的大人了,可惜淘气的性子还是不改,他们兄弟俩在一处说不了几句严肃的话,不然小十七就呵欠连天的,甚或能直接躺在炕上就睡着了。
原本,还有点额。
点额的性子,虽然与额涅全然不同。点额是泼辣爽利的性子,是典型的满洲世家格格的性子。
点额这样的女子成为他的嫡福晋,是能帮他杀伐决断的。有点额在,他的撷芳殿中所里,安安静静、稳稳当当,绝没有一个人敢搬弄是非,更不用担心有所儿里的人向外头去传他的什么话去。
却也可惜,点额如今身子不好。本就是血虚,冬日里最爱犯困,他若再与她说那些去,倒叫她更劳神。
颙琰抬眸。
三庚虽是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哈哈珠子太监,又是毛团儿谙达亲自教出来的。可是他还是没习惯要跟这么个小太监诉说心事。
他站起身来,“……要不,咱们去瞧瞧侧福晋。”
点额说得对,侧福晋进门也大半年了,他若总这么冷着,也对不住人家。
颙琰踩着雪,走向侧福晋的寝殿。
宫里的规矩严,下完了雪,地上早应该扫干净了。可他总容得自己所儿里的积雪多留些光景,只在当间儿扫出一条走人的甬路来就是了。
——皇阿玛和庆贵妃额娘都讲过,额涅小时候最喜欢玩儿雪了。一到下雪的日子,必定要赶在雪被清干净之前,拽着女孩儿们一起玩一场的。
他也将雪留下来,给自己的女儿们玩儿。
只是他今儿没能赶上这场景。又或许是因为点额一向管家管得严,女儿们便也不敢太活泼吧……
带着一点子遗憾,颙琰故意偏离了甬路,岔进雪地里去,踩着雪往前走。
咯吱,咯吱,真好听。
许是遗憾今儿没能看见所儿里女孩儿们打雪仗的热闹,只能是他一个人这般走着,他的眼前便又忍不住浮现起了之前在绛雪轩的那一幕。
可真是热闹。
那小丫头都爬到树上去了,之后又从树上掉下来,一大一小两个松鼠搅热了整个冬日,叫雪也跟着变得热气腾腾起来了似的。
——便是额涅当年,怕也没折腾得这么热闹吧?
额涅是九月初九的生辰,她是十月初十,便是以这在雪里的热闹,倒仿佛真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三庚早过去先给传了话儿,待得颙琰过来,侧福晋完颜氏早已经带着自己名下的女子、太监们,在寝殿门口行礼恭候。
颙琰亲手给扶起来,“这一回我随驾秋狝,一走就是六个多月。咱们两个是新婚,却叫你独自守着这么久,当真是委屈你了。”
完颜氏一张脸儿早已羞红,在白雪的映衬下也是好看,“阿哥爷千万别这么说。阿哥爷随驾秋狝,那是行祖宗旧例,更是阿哥爷对皇上的孝心呢。妾身已是阿哥爷的侧福晋,以后与阿哥爷相守的日子还长着呢,这六个月又算什么去呢?”
骨朵儿说着莞尔一笑,“妾身啊,就是这六个月里不停回忆与阿哥爷的婚礼种种,也够妾身心满意足地过完这六个月去呢。”
骨朵儿这番话说得当真贤惠,颙琰便也不住点头,将她的手握紧了些儿。
颙琰想,或许这个侧福晋当真是个大气的好姑娘,以后慢慢儿的,也能与她一起说说话儿的。
当晚用过了酒膳,借着一点酒意,颙琰与骨朵儿说话:“骨朵儿的小名取得好听,叫人一听,就想到花骨朵儿去。”
其实骨朵儿的小名是怎么来的,颙琰心下是有数的。
金朝的太祖皇帝是完颜阿骨打,骨朵儿是金朝皇室后裔,故此她取“骨朵儿”为名,也是铭记先祖,更是以先祖威名来自况。
颙琰这会子这么说,实则是为了引起话题。
“那么骨朵儿你,必定喜欢花儿。你最喜欢什么花儿?”
骨朵儿被问得有点愣。
她以为,小别胜新婚,今晚阿哥爷到她这边来,用过了酒膳之后,必定该借着耳憨脸热之际,早早携手入鸳帐。
——新婚燕尔便独守空房的滋味,她虽说不在乎,实则也还是难受的。
可是哪儿想到呢,酒膳也用完了,阿哥爷也已经是耳憨脸热了,却迟迟没赴卧房去,反倒与她问起这些花儿啊、朵儿啊的来。
骨朵儿垂首含笑,“阿哥爷误会了,妾身这名儿却不是花骨朵儿。花骨朵儿太柔弱,妾身可是强健的。”
骨朵儿哪里知道,颙琰的确是在房中之事上,并不那么上心的。
一来是如今他身份尚未明示,二来他也是受了老师朱圭的影响。觉罗奉宽之后,颙琰最重要的老师便是朱圭。
朱圭对颙琰的教育理念有五箴: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至诚……这些都叫颙琰更为勤谨,毫不放纵。
故此在储君之位尚未明示之前,颙琰在这后宅之事上心思极淡。故此才在刚成婚的数年之间,一个子女都未降生。而如今便是对着新娶的骨朵儿,他也并未多做流连去。
可惜骨朵儿不明颙琰此意,反倒将他的话给驳了回去,倒叫颙琰觉着有些没意思了。
颙琰便点点头,“是么?原来不是花骨朵儿啊,倒是我误会了。”他垂首自顾饮奶茶,摇摇头,“算了,当我没说。”
骨朵儿也是聪明的,这便也是察觉出阿哥爷不高兴了。
她连忙依偎过来,“妾身的闺名自都是父母长辈给取的,取名的时候儿,妾身自己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这些意思呢?这便总归,名字是代表着父母长辈对妾身的寄望去,倒是与妾身自己的关联不大。”
“妾身今儿忽然觉着还是阿哥爷的说法叫妾身更喜欢。妾身既然已是阿哥爷的侧福晋,那便不再是父母长辈心中完颜阿骨打的后代,妾身更愿意当阿哥爷的花骨朵儿!”
颙琰微微一笑,“好啊。那你喜欢海棠花儿么?”
十卷20、情深逝水
“海棠花儿?”
骨朵儿微微一怔,却也极快会意,含笑笃定地点头,“妾身当然喜欢了!”
既然要嫁作十五阿哥的侧福晋,她进宫之前学规矩,自是用心了解了令懿皇贵妃的生前种种去的。
按说,以令懿皇贵妃那样的家世和出身,所出皇子和公主都不该有那样的待遇。可偏偏七公主封固伦公主,十五阿哥如今地位卓然……可以说十五阿哥的一切,怕都是源自令懿皇贵妃,她怎么能不留神呢?
“妾身听说,内廷里唯有三处海棠花,一处是在皇太后的宫里,一处是在御花园,第三处就是在令懿皇贵妃当年进宫时候最早所居的永寿宫了!”
完颜氏一双妙眸晶晶闪亮,“永寿宫里匾额‘令仪淑德’,至今宛在。皇上曾下旨,至千万年不准更改。”
颙琰心下欣慰。
这个完颜氏,虽额涅没见过,但是她难得孝心,足见曾用过心意去了解额涅生前一切的。
便是从这一点上来说,或许他可以尝试着与她说说心里话……
既然用心了解过额涅生前种种,若有兰心蕙质,应该也明白额涅的为人,那么他的心事便也可以托付了吧。
颙琰垂眸望着炕桌上那青玉烛台的影子,“说来也似乎有缘,在额涅薨逝之后,皇阿玛曾经将永寿宫赐给顺妃额娘居住;再后来,顺妃额娘更是挪进了储秀宫——那也是我额涅的寝宫。”
颙琰缓缓抬眸,眸光定在骨朵儿面上,“你说,是么?”
骨朵儿垂首仔细想了想,试探着道,“皇额娘当年得皇上厚恩,后宫之中无人能出其右,故此皇额娘曾经居住永寿宫,乃为距养心殿最近之地;后来皇额娘又身为后宫之主,故此入住储秀宫,以正中宫之份。”
“若此,永寿宫和储秀宫,因为皇额娘的缘故,自然在皇上心中,有格外不同的含义去。那应当是这后宫之中,身份最高的主位之人,方能承继的。”
“阿哥爷想,顺妃娘娘出自钮祜禄氏,家世尊贵。当年又有皇太后老人家的扶持,故此皇额娘薨逝之后,后宫之中身份最尊贵之人,就是顺妃娘娘了!”
骨朵儿也是出自女真名门,自是对同样出自满洲名门的顺妃更为高看一眼去。
“妾身也听说过,早在皇额娘薨逝之后,前朝不就一直都有大臣上疏,请皇上再立中宫么?当年皇额娘在世之时,皇上为了皇额娘,不愿再立中宫;可是皇额娘薨逝了,中宫哪里能虚着呢?那将家国不宁。”
“故此啊,听说那会子无论是皇太后属意,还是王宫大臣们推举的,仿佛都是顺妃娘娘。想来皇上如此安排,也是上仰皇太后懿旨,下顺臣工民心吧?”
骨朵儿的话,不可谓没有道理。
从乾隆四十年,婉兮薨逝之后,无论前朝后宫,上疏建议皇帝再册立中宫的呼声便再度高涨。
其实这呼声在婉兮身为皇贵妃执掌后宫的十年里,便也没真的全然断过。是在皇帝的坚持之下,甚至惩处了几位觉罗,才叫大臣们不敢再妄言续立中宫之事。
待得婉兮薨逝,后宫的皇太后,前朝的宗室王公们,自认为皇上这回再没有不立中宫的理由了,这便重又壮起胆子来上疏。
关于此事,皇帝与皇太后和前朝大臣们斗了这么多年,又岂会看不出这事件当中,谁是主导的力量呢?
婉兮不在了,他的母亲急着将顺妃推上中宫之位。
待得中宫之位确定,那么接下来就该说到立储之事——倘若新皇后有喜,自然该以嫡子为重。便是他已经封在了“正大光明”匾额背后的那个名字,也得更改。
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乾隆四十一年正月,婉兮的薨逝周年忌日,皇帝在祭文中亲笔写下“虚九御之崇班,情深逝水”的诗句。
唯有颙琰等亲眼见过这御制诗的人,才明白皇帝心意的坚决——因为婉兮的离去,他已经决意不再继立中宫。
婉兮生前,他被祖宗规矩和皇太后拦阻着,不能给她正宫皇后的名分;那么待她薨逝之后,他也宁肯空出中宫之位,乃至皇贵妃之位,再也不会赐予旁人去。
所谓独一无二,所以非你不可。一句“虚九御之崇班,情深逝水”,短短数字,却已是淋漓尽致。
可惜皇帝这样的宣言,总是有人听不懂;又或者,便是能听懂,也并不相信——千古帝王,谁肯为了一个女人,叫后宫高位虚悬;为了一个女人,宁肯叫自己未来的人生就此孤单去?
故此借着皇太后高寿,皇帝又孝顺,这些人便推波助澜,总希望皇上将当年给令懿皇贵妃的特例都给推翻,重又回到满洲名门闺秀执掌后宫的正途上来。
而身在这漩涡当中的顺妃自己,又如何不想顺水推舟呢~
此时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孩子。
于是乾隆四十一年,就在令懿皇贵妃薨逝一年之后,后宫里又出了喜事,终于是“花开并蒂”——顺妃和惇妃,竟然双双有喜了!
顺妃的胎是六月的,惇妃的胎是八月的。
皇帝以将届古稀的年纪,竟然能令两位妃位前后脚有喜,可当真是老当益壮。也更因为这二位的双双有喜,叫前朝后宫都觉着,皇上终于可以“逃出令懿皇贵妃独宠的阴影”,放下了对令懿皇贵妃的旧情,再度宠幸新人了。
这样的花开并蒂,最开心的是皇太后,可是最闹心的,同样是皇太后。
八旬老太后,身子骨再健朗,到了这一年也终是有些扛不住了,老太太也缠棉于病榻。六月间顺妃的有喜,对她来说不啻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叫她对顺妃能入主中宫,乃至诞下嫡子,又拥有了极大的信心去。
只是她也没想到,皇帝再度不肯叫顺妃一人专美,才短短两个月,惇妃也又有喜了。
惇妃出身包衣,家世自然无法与顺妃相比。可是惇妃有十公主,且封妃还在顺妃之前……况且前头已经有令懿皇贵妃这个例子。天知道一旦惇妃也诞下皇子来,皇帝会不会让惇妃抢在顺妃头里,先进一步啊!
十卷21、古怪的胎(1)
故此皇太后借着病,将皇帝叫到榻前来,与皇帝说起顺妃的寝宫之事。
“那储秀宫自令懿去后,这也空出来一年多了。如今顺妃已经封妃,且又有了你的皇嗣,这地位自是不同了。况且她这些年来好容易得了这个孩子去,我倒替她、更替我那小皇孙悬着心去。咱们得帮衬着她去好好儿养着这个孩子,便多赏赐给她些福气去吧。”
皇太后沉一口气道,“依我看,倒不如叫顺妃搬入储秀宫吧。”
储秀宫曾是婉兮的寝宫,过去的十年里为中宫所在。早点叫顺妃搬进去“占地方儿”,老太太才能放下心来。
就算皇帝暂时还不肯给顺妃更高的位分,可是只要叫顺妃搬入储秀宫去,那么前朝后宫便也都明白这意义所在了去。
先占住实,以后等孩子生下来了,若果然是个皇子,再水到渠成地晋位就是了。
老太太的这个心思,是笃定儿子不会那么轻易就同意的,故此才要赶在病中来说。
老太太却没想到,皇帝竟然顺顺当当就答应了。
“好啊,皇额娘说的是,顺妃为儿子怀了皇嗣,自是劳苦功高。皇额娘说得对,储秀宫是个有福气的好地方儿,顺妃挪进去,必定这一胎能稳稳当当的。”
顺妃就这么挪进了储秀宫去,叫后宫众人都看红了眼去。
尤其是惇妃,恨不能咬着小手绢儿,当成去咬顺妃的肉去了。
她原本更占先机,有了十公主,这紧接着又随着顺妃的后脚去也怀了孩子去,她便本该比顺妃更领先一步的。
还是皇太后那老太太膈应人,竟撺掇着将顺妃先挪进储秀宫去了,这岂不是摆明的占位儿!
惇妃恨恼之下,又传陈世官来,伸了胳膊递过去,连悬丝都给免了,“你就直接给我探探,我这一胎怀的,究竟是不是皇子!”
多年过来,陈世官已经成为在后宫子嗣之事上,皇帝最为相信的人。只要陈世官说的话,没有太医敢反驳;所有内廷主位们也都深信不疑。
陈世官年纪虽大了,品阶也上升了,可是依旧不敢年轻时候儿的本色。这便低低垂首,偷着勾起唇角笑了笑,“惇妃娘娘急什么呢,惇妃娘娘的胎这刚坐下,还不稳当呢。脉象今儿是男脉,明儿就又变成了女脉,后个儿又成男脉了……微臣有时候儿都想直接断成龙凤双胎了……”
“惇妃娘娘万万恕罪,不是微臣不奉旨,而实在是娘娘这一胎的月龄还太早,做不得准呢。微臣要是这会子给妄言了,叫惇妃娘娘或者欢喜,或者失意,可是等到时候儿瓜熟蒂落,却证明是微臣给断错了……那微臣岂不是万死莫能赎罪啊?”
惇妃自己也是生养过的,实在没法反驳陈世官这话。她知道再着急,这会子也真的还不是时候儿。
惇妃深吸口气,“好,那三个月的时候儿,胎像总归该稳当了,你也总该能断出是男脉还是女脉了吧?”
陈世官恭敬垂首,“娘娘英明,正是如此。”
惇妃咬牙道,“好,我就等你三个月!”
说罢了话儿,陈世官擦擦额角的汗,起身要告退。
观岚端来大大托盘,里头放着两封银子。
陈世官一看便忙又跪下了,“微臣岂敢。”
惇妃拨了拨鬓角的珠花,“陈太医你收着吧。便是暂且没能帮我看出男女来,可你也还是能从旁的事儿上帮得上我的。故此这银子啊,你该拿,甚至我还得赏给你双份儿去。”
陈世官见推辞不过,便也就收了。
只是陈世官出了惇妃的寝宫,转头就到皇帝面前儿去了,自称请罪,将那银子都给皇帝看。
皇帝瞥他一眼,哼了一声,“你忖着,你这银子是因为什么来的?”
陈世官又是老神情,垂首偷偷勾着唇角笑,“微臣想,惇妃娘娘的胎坐得晚,还不到探出男脉女脉的时候儿来;可是顺妃娘娘的胎早了两个月,这眼见着就到了能断出男女的时候儿了。”
皇帝冷笑一声,“她们两个倒都是操心的命!自己的胎尚且看顾不过来,还要先去看顾旁人的!”
陈世官不便说话,只是含着笑听着。
皇帝瞟着陈世官,“想来顺妃不日也会找你了,也得赏给你银子去。我估摸着,顺妃的手笔也不会小,银子封可能比眼前这个还大。”
陈世官赶紧一脸的惶恐,“微臣万万不敢!”
皇帝倒是啐他一声,“给你的,你就收着!要不怎地,你还等着朕再赏给你一份儿?”
陈世官忍着笑,赶紧叩首,“皇上错怪微臣了,微臣哪儿敢呢?”
皇帝又啐一声,“你个滑头。你将惇妃赏给你的银子送到朕面前来,还不是等着朕因你的忠心,再额外赏给你一份儿大的?!”
陈世官赶紧叩首,“微臣一两银子都不敢要,皇上万万饶了微臣……”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露出了笑模样来,“得了,朕叫你收着你就收着。总归朕也不会再额外赏你了,她们赏给你的,就算替朕掏这份儿银子了。”
陈世官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待得告退之时,陈世官小心翼翼问皇帝,“皇上圣明,今儿既然惇妃娘娘已经传了微臣去问此事,想来不几日之内顺妃娘娘也得传微臣来问……那皇上的意思是,微臣要让二位娘娘几个月之后知道才好?”
六十七岁的皇帝坐在南檐炕上,眯眼望着窗外。
“……多少个月?她们必定没想到过,直到她们十月怀胎的日子满了,她们也依然什么都不知道!”
乾隆四十一年的最后几个月,顺妃和惇妃都认认真真怀着孩子。
只是两人的情形又有些不同。
顺妃是从六月有胎之后,月事自然就停了;可是惇妃的有点古怪,从八月被陈世官断出喜脉来之后,每个月的月事依旧照样儿来。
女人的身子情况不一样,有些的确有过女子怀了胎,依旧漏红的情形;可是惇妃这个却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事儿,而是自打被断了有喜,每个月的月事依旧照样儿来。
惇妃岂有不害怕的,可陈世官给了无数定心丸,一口咬定喜脉是不错的。
更何况,惇妃的肚子的确是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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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卷22、古怪的胎(2)
不知道是不是伺候顺妃、惇妃两位娘娘的胎伺候得好,十二月的时候儿,皇帝加恩赏给陈世官三品衔,并准照衔食俸(按照这个品衔而享受俸禄)。
按着太医院原来的职官品秩为:院使正五品,院判正六品,御医正七品,吏目八、九品各十三人。
便是太医院掌院的院使都刚刚只是正五品,皇帝却赏给了陈世官三品之衔,这算得上是破天荒之事,可见皇帝对陈世官的器重。
且皇帝还特别准陈世官按三品衔来享受朝廷俸禄,就更是将这品衔给实授了,并非只是名义上的恩衔。这便更显得陈世官在大清太医院历史上的特别了去。
得了这个好事儿的,不仅仅是陈世官,还有一直以来都跟着陈世官一起伺候惇妃、顺妃胎的太医罗衡、武世倬。罗衡、武世倬二人被皇帝下旨加恩赏给五品衔。
这二人从品衔上来说,已经是与太医院的掌院院使齐平了。虽然两人没有陈世官的特恩,只有五品的恩衔,并未能照五品衔来食俸,但是在官场之上,这品衔也是足够自傲的了。
此事在前朝后宫也都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众人自都认为这是因为陈世官为首,三名太医一起来伺候顺妃和惇妃的胎伺候得好,才叫皇帝高兴,重赏了三位太医去。故此皇上这道恩旨啊,看似给三位太医的,实际上还是给顺妃和惇妃二人的。
在这样的哄哄之下,顺妃和惇妃二人倒也是高兴的。
只是这高兴之下,两人还各自都藏着隐忧。
惇妃的隐忧,一来在她自己每个月都按时来的月份——谁家有了孩子,还能每个月都来月事?而且不仅仅是来,每次都是准时准点儿的来,根本就不像是“漏红”的症状。
惇妃的隐忧之二,在她的叔叔满斗。满斗身为马兰关总兵,管的是皇陵区域的事儿,这事儿说大就大,大到能掉了脑袋去。前儿听她母家送信进来,话里话外隐约求着她在皇上跟前替她叔叔美言。
虽说顾及她的胎气,母家没有将话给说明白,可是就从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也隐约察觉她叔叔满斗怕是做了什么要命的事儿去了。
惇妃这边心有隐忧,顺妃那边就只能用“闹心”二字来形容了。
顺妃今年所有的希望自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从住进储秀宫里的第一天起,她就见天儿地拜佛、念经,什么赌咒发愿的都做了,只求上天赐给她一个皇子去。
皇太后也更是三天两头就传了她去,又或者叫皇太后宫里的姑姑来给她传话,叫她这一回万万争气,可必须得诞下一个皇子来。
皇太后病了,她知道,老太太是九月间被皇上提前从避暑山庄给送回京来的,可见病情不容乐观。况且皇太后都这个年岁了,到了这个岁数的老太太,一旦病倒,谁也不敢说还能不能起得来了。
所以皇太后是着急,近乎在逼她一样;她自己就也更着急,一方面还是担心自己能不能生得出皇子来,趁着皇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儿,赶紧将那个皇后之位、储君之位都给占住喽。
同时她更不能不去担心,倘若皇太后这一病有个三长两短,没有了皇太后扶持的日子,她在这个后宫里又该怎么活。这个储秀宫,又或者是她巴望了多年的那个中宫之位,她还有没有机会拥有了。
这一心焦,她的身子就因果相应,出了问题。
就在数日之前,亦即十一月二十六日,怀胎快半年的她,忽然腰酸腹痛,竟至见了血了!
她未曾生养过,她害怕这症状怕是孩子已经——掉了!
她忙传太医来,是陈世官亲自来伺候的。
陈世官诊脉过后,含笑安慰她,说孩子无恙……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去,对陈世官也是千恩万谢,封了好大两封银子去,恨不能将自己一年的例银都给了陈世官去——因为陈世官这句话,可值千金,更是值她一条命去了。
陈世官亲自给她开了“芎归汤”,借助川芎、当归之药力来帮她调养,治疗腹痛下血之症去。
从十一月二十六日用这方子到十二月里,下血之症终于给止住了。她欢喜不已,自是又传陈世官来。
陈世官依旧笑眯眯地安慰她,“顺妃娘娘请看,您如今不但漏红止了,而您的肚腹喜形照旧,这自然佐证了微臣的诊断,顺妃娘娘您和皇嗣啊,俱都安好!”
顺妃欢喜得当晚就去佛前磕头,又将这个喜信儿回禀给了皇太后。
自从进了冬日,皇太后的身子愈发地不好了。十一月间的圣寿都是勉强过的,偏顺妃的漏红就是发生在皇太后圣寿的次日,总叫皇太后和顺妃都觉着有些不祥了去。这回终于证明是虚惊一场,可不得回禀了皇太后,叫她老人家也跟着乐一乐呢!
皇太后得了信儿,果然高兴地拍着手道,“有指望了,顺妃这回终于叫我有指望了!这孩子福气这样大,必定是个皇子,将来必定能承继大位!”
顺妃和惇妃,包括皇太后,都带着对新生的盼望,从乾隆四十一年,过渡到了乾隆四十二年。
皇太后仿佛也是因了这盼望,病也仿佛好了。从大年初一,一直到正月十五,所有宫中的各项节庆,她都与往年一样,随着皇帝一起参与。
无论是大年初一的皇太后庆贺仪,还是重华宫家宴,乃至正月十三开始挪到圆明园里,在同乐园又连天的看戏,老太太全都精神抖擞,全然看不出病容来了。
可是谁料想,不过数日,正月二十三日子时,皇太后忽然就病情就加重了。
皇帝亲自到长春仙馆为皇太后侍疾。
不过便是天子的孝心,也不能拦住上天非要在正月里带走老太太的决心——仅仅一个时辰后,亦即丑时,皇太后就崩逝了。
“上哀痛号呼,擗踊无数。摘冠缨,易素服,命备黄舆,恭奉大行皇太后还宫。上哭无停声。先诣寿康宫东配殿祇俟。辰刻,大行皇太后黄舆至慈宁宫。上翦发,服缟素,跪迎于永康左门外,亲扶安奉大行皇太后于慈宁宫正殿。礼部奏奉升梓宫吉时,豫陈仪驾,张幕,设供。”
“届时,大行皇太后大殓,一切仪服隆备,尽礼尽诚。上痛哭失声,擗踊不已。既殓,行奠献礼,侑食如视膳时。”
“妃、嫔、及皇子、皇孙等,皆成服。亲王以下、有顶带官员以上;公主、福晋以下、侍卫、佐领等妻以上,并内务府佐领、拜唐阿等男妇,皆齐集、成服、举哀。”
十卷23、古怪的胎(3)
这一日,皇家也公布了皇太后的遗诏。
遗诏曰:“……今皇帝秉性仁孝,承~欢养志,克敬克诚。视膳问安,晨夕靡间;每当巡幸所至,必掖辇同行,亲见亿兆呼嵩,尊亲并笃。合万国欢,以天下养,信可谓之兼备矣。”
“且木兰秋狝前期,必奉予幸避暑山庄,以协夏凊之理。新正御园庆节,必奉予驻长春仙馆,以惬宴赏之情。至凡遇万寿大庆,必躬自起舞,以申爱敬。每当宫庭侍宴,必亲制诗画,以博欣愉。”
皇太后在遗诏之中嘱咐皇帝持服,当“依以日易月之制,二十七日而除”。可是皇帝孝心,依旧按照当年为先帝持服之例,穿孝百日。“其余王公大臣官员等,并照例二十七日而除。”
又谕:闲散宗室觉罗等,俱著穿孝。
又谕:蒙古王公台吉等,现今在京者,俱著穿孝。
因皇太后崩逝之故,永琪与胡博容所出的格格的婚事,亦要推迟。皇帝下旨:“旺沁班巴尔,曾经降旨指婚,定于本年冬下嫁。今遇大行皇太后大故,宫中格格与众格格不同,应俟二十七月后下嫁。”
不仅这位格格,连和敬公主、和嘉公主的儿子的婚事,也同样受到了影响:“即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丰绅济伦,皆公主之子。亦应俟二十七月后完婚。”
这一推迟,便是两年多了去。
这位格格就是由永琪福晋鄂凝与愉妃共同与端则门抚养的那位绵钥格格。
绵钥格格的婚事被这样一耽搁,正式下嫁已经是乾隆四十四年十二月十一日了。结果不到一年,乾隆四十五年的十一月,绵钥格格就因难产而辞世。
又一年后,亦即乾隆四十六年的闰五月,皇帝下旨将另外一位皇孙女——皇四子永珹的女儿再交给永琪福晋鄂凝和愉妃去抚养,依旧指婚给这位旺沁班巴尔……乾隆五十五年,这位格格也早早离世。
愉妃与鄂凝这婆媳俩,抚养的两位格格都被指婚给同一人,结果也都同样福薄了去。
因皇太后崩逝,皇帝要持服百日,这便要从正月二十三,一直穿满三个月。待得释服,都是四月去了。
这期间,皇帝自不便召见后宫,便是顺妃和惇妃这样有了身子的,皇帝也顾不上。
再说这样办丧事的时候,也不方便大肚子的嫔妃往来灵前不是?
其余嫔妃等,都要排班,到安奉皇太后梓宫的“九经三事殿”住宿,为皇太后守灵。整个后宫里,就顺妃和惇妃两个免了此例。可是此时后宫寂寞,她们两个见不到皇上,也见不到其他嫔妃,最后怀胎最辛苦的几个月里,其心下的煎熬,也可想而知。
便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两个人都纷纷“足月”——到了七个月上,该报遇喜处预备,上守月姥姥和大夫,等着临盆了。
一直等到四月,顺妃的胎都已经满了十个月,可是还没有动静。她这才慌了神,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也觉得有异,这才撑了胆子去请皇上的旨意。
那边厢,惇妃虽说胎还不到十个月,可是却也已经到了八个月,已够足月。可是也同样没什么动静……更要命的是,自打去年十一月二十六开始服用陈世官给开的芎归汤之后,她在去年十一月,以及十二月,的确是止住了漏红。可是从今年正月、二月,乃至三月,她的漏红竟又出现了!
伺候她的守月大夫和姥姥,听闻顺妃那边已是不敢再隐瞒,硬着头皮去回皇上了,他们便也求惇妃,说不如跟着一块儿去回了皇上。
若按着往日的性子,惇妃还未必肯。可是此时,她已经确知道了她叔叔满斗究竟是犯下了何罪去——不偏不倚,她叔叔满斗偏偏赶在皇太后崩逝,要在东陵和泰陵两处都举行仪式之时,被发现竟然挖断了墙壁,就为了给他自己抄条近路!
此事若是往年,兴许还不易被人发现,可是今年偏是皇太后崩逝,满斗之罪就无法隐瞒了。
而敢挖断皇陵墙壁,监守自盗,这便是死罪啊!
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惇妃不敢想象若是自己的胎再出了什么纰漏,那皇上对她们一家,将是何等的灭顶之灾!
惇妃长叹一声,“去吧,去吧~反正好歹还有储秀宫那位当垫背的。最不济,我也还有十公主;而她呢,如今皇太后已经崩逝,她还剩下什么了!她都敢去回皇上,我就更没什么不敢回的了~”
皇上得了信儿的时候,正是四月二十二日。距离皇太后崩逝,他为皇太后持服,正好三个月整的日子。
若是再早些,顺妃和惇妃这样的回话,也根本就没人敢送到御前。
皇帝听罢也是奇怪,便命陈世官带着罗衡等人再去查诊一遍。
陈世官等带罗衡去了,皇帝召见军机大臣、大学师们商议朝政的时候儿,也忽然走了神儿,盘腿坐在炕上自己嘀咕,“怎么会这样儿呢?明明两个都怀了胎,去年过年之前还都是好好儿的。就正月里大行皇太后崩逝,朕为皇太后持服穿孝百日没见着她们,她们的胎怎么一起都出了古怪的事儿呢?”
这样的内宫之事,皇上以前极少在军机大臣面前嘀咕起。毕竟那是天子家事,皇上便是要说,也顶多在内务府官员们面前说,也就是了。
军机处和大学士们代表的是“国”,虽然其中也有兼任内务府差事的,比如英廉等,可是这个场合毕竟不对劲儿啊。
众人悄然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一个答案:皇上老了,终究是老了。
皇帝自己嘀咕了一阵,忽地抬头,看见了英廉。
皇帝便微微一笑。
不知怎地,见皇上这一笑,英廉有些脊梁沟发凉。
皇帝抬手召唤英廉,“英廉啊,你单独留下,朕有话儿要与你说。”
英廉的身份特别,他自己既是内务府官员,又在前朝任职。如今皇上正有重用他的意思,叫他在协办大学士差事上行走。也就是说给他一个考察期,若通过了,就能实授协办大学士了。
但凡大学士、协办大学士,都要兼管部务。英廉在协办大学士差事上行走,兼管的是刑部。
十卷24、古怪的胎(4)
“英廉啊,顺妃和惇妃的这个事儿,朕觉着蹊跷啊。朕绝不相信是太医诊治有误,你瞧朕是叫谁去伺候她们两个胎啊?那是朕去年十二月里刚刚下了恩旨赐封三品衔的陈世官,亲赐五品衔的罗衡……这几位太医都是在太医院伺候多年,是朕可以放心的人,他们经验丰富,怎么会将多年的医术,统在今年出了纰漏?”
“朕担心,这两件事里有鬼!继续只叫太医们去查,已然不够。英廉你如今在协办大学士差事上行走,兼管着刑部。朕觉着,这件事不如交给刑部去查查。”
英廉一听皇上这话茬儿,汗就下来了。
他紧张,是因为这件事儿他是怎么都逃不开干系了。
首先来说,他这个时候决不能说太医误诊。
一来皇上的话说得明白,伺候二位内廷主位的太医是陈世官、罗衡等四个月前刚刚被皇上破格施特恩的太医,这若时隔四个月你就说这几位太医误诊,那不是等于打皇上的脸么?
难道是想说皇上看错了人?难道皇上看重的太医,都是庸医不成?
二来,太医院归内务府辖制,英廉自己这会子还担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呢。若太医误诊,那太医院就有罪;而太医院有罪,自然也要问内务府大臣们的罪啊!
再说,这个节骨眼儿对于英廉自己的仕途来说,也正是最要紧的时分。
身为人臣的,都将能成为大学士当成是仕途的最高目标。况且英廉自己是出身内务府包衣,且是汉姓包衣,若能攀上这前朝大学士的职位,就更不容易了。
这几十年仕途拼争下来,他如今终于能奉旨在协办大学士上行走,距离大学士之位,就差两步了。
故此这个时候儿皇上交给他的差事,他都更加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绝不敢出了半点差池,叫自己已经到手一半了的协办大学士的职位飞了。
英廉一听皇上竟然要叫他兼管的刑部去查内廷两位娘娘,真是吓得有些魂飞魄散。
“皇上……奴才启奏皇上,刑部乃是外官,如何能进内廷查案;更何况涉及两位妃位主子所怀皇嗣之事?奴才叩求皇上收回成命……便是要查问,只需内务府大臣与太医院查问就是了。”
再说刑部是什么地方,刑部是执掌刑狱的法司。此事一旦由刑部介入,那就先要定性为“罪案”了。
即便到后头刑部查出什么来,不敢治罪两位妃位主子;可是只要是这破天荒地由刑部介入来查这事儿,那就等于先宣告两位妃位主子有不可告人之处,甚或有欺君的嫌疑了!
皇帝却“诶~”了一声,“虽说刑部堂官是外官,按着规矩是不该见内廷主位。可是朕可记着,刑部有位汉人尚书余文仪,此时已是九十一岁了,那还要什么干系!”
外官男子是不准进内廷,但是这个不准却不是绝对的。譬如内廷嫔妃的父亲,如果年过七十之后,就是可以进宫看望自家女儿的。盖因七十岁已是人之古稀之年,便是进了内廷,也早已没有了瓜田李下之嫌。
这位刑部的汉尚书余文仪,更是九十一岁的高龄了。那就更没什么不便之处了。
英廉脑袋嗡嗡的,还是叩首,“皇上说的是,余文仪已是年逾九十,年岁上虽说进内无碍……只是,皇上恕奴才的罪,余文仪终究是汉臣,叫她进内看两位妃主子的身子,总属不当;再说他多年在刑部任职,难免身上有刑罚的戾气,这倘若入内冲撞了二位妃主子,那奴才就也无颜再见皇上了……”
“奴才叩求皇上,不如叫太医院众位太医一同会诊;又或者,便请各地名医就是,又何苦非要刑部堂官介入此案来?”
这在刑部任职的,因多年与刑讼之事打交道,中年免不得要带着仵作一同验尸等,故此一般刑部的官员多少都懂些医理。
可是话又说回来,刑部官员再懂医理,又如何懂得过太医去?况且刑部官员的从仵作们那得来的医理,多数是与死人有关,并不能用这个来看诊大活人啊!更何况是两位妃位主子怀着皇嗣的事儿啊!
总之这事儿英廉是怎么想都不妥当,心下都忍不住埋怨皇上,这次这算什么事儿呢?
可是皇帝却浅浅一笑,“这个余文仪啊,大器晚成。乾隆二年中进士的时候儿,都五十多了;本以为他过不了几年就要告老还乡,谁想到他在朝中这一干就是四十年啊!”
“他不仅这一干就是四十年,而且四十年来,各项差事都办得甚好。无论是在福宁知府、漳州知府,还是台~湾知府任上,都兢兢业业,叫朕放心。”
余文仪在台~湾任职数年,由知府,到道台,乃至巡抚福建台~湾,以古稀之龄,率衙署续修《台~湾府志》二十六卷,令皇帝十分赞赏,更相信他虽大器晚成,然则却老当益壮、值得信赖。
“他最初为官,就是在刑部出身的。待得外放多年后,回到京中,继续在刑部为尚书。总办秋审各省谳牍,必虚心研究,每遇见不当的,都不惜与朕据理力争。好几回被朕给训斥了,依旧不改初衷,于刑名之事极为慎重。倒叫朕心下也颇觉钦佩。”
“有这样的人去查顺妃和惇妃的这两个案子,朕觉着合适、放心。”
英廉兼管刑部,余文仪的行事方正,他自然也是知道。可是叫这么个外官来查后宫之事,他终究还是觉得有些头大。
皇帝见他还是犹豫不决,反倒笑了,“英廉啊,关于这余文仪,曾经还有个故事。是纪晓岚那厮,以及袁枚都在笔记里写过,朕才记住的。你先听朕给你讲讲。”
英廉额角的汗珠子又挡不住了。
这事关皇上两个现成的皇嗣没了,皇上本该龙颜大怒才是,这怎么还有心情给他说上书了?
可是皇上他老人家要讲,英廉他也拦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皇帝这便将镇纸往桌上一放,权当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了。
“话说乾隆十五年,宫里闹过一次‘鬼’……”
十卷25、古怪的胎(5)
一听皇上这一开腔,英廉的头就更大了。
因为皇上说的是“宫里闹鬼”。宫里是什么地方儿,谁敢胡言乱语什么“闹鬼”呢?
宫里有真龙天子镇着,太庙里有历代先帝保佑着,各殿又有殿神守护着,况且宫里各处将儒释道各教的神祗,包括满人传统崇信的堂子全都供奉到了……哪儿还能出什么鬼呢?
这样的话儿,除了皇上在自己,其他人是谁都不敢说的。除非,是活腻歪了,外加想将自己一家子老小的性命都给搭进去!
更何况天子是金口玉牙,一言定人生死,所以不管是什么时候儿,天子是一个字都不能说错的。
况且他眼前这位皇上,是何等圣明睿智之人,独断朝纲这么多年,什么人能跟这位皇上耍心眼儿去?——可是偏就是这位皇上,忽然在他面前说起这么一段话来。
以英廉宦海沉浮这些年的经验,皇上既然已经说了这样的话,只有两个可能——要不就是真的老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呢,嘴上把门儿的没了!
要么……就是这位皇上,他就是故意的!
可是不管怎么着,既然皇上已经这么开了口了,那他也只有安安静静听着,一个字儿都不敢说。
“那是乾隆十五年,内务府库里失了数件古玩玉器。内务府大臣们查这个案子,便也会同刑部一同断案。就在这个案子里,叫朕记住了余文仪这个人。”
“那一年啊,他跟朕如今的年岁差不多,六十多岁了。”
听皇上提到的是内务府丢失东西的事儿,英廉心里又习惯地提了一提;可是待得听说是乾隆十五年的事儿,他这颗心又放下了。
——乾隆十五年,他还只是内三旗一个小小的佐领,只在宫外管着自己佐领中的事务,还没到宫里来办差呢。
是在乾隆二十二年,庆妃母家奉旨入旗,忠勇公傅恒出于谨慎,亲自选了他所在内府镶黄旗下佐领安顿陆氏家口,将陆家托付给他……他这才开始有机会崭露头角,步步高升。
放下这颗心,他面上的神情终于能放松下来些了。
皇帝瞟了他一眼,继续说书:“内务府大臣,从住在官库附近开始查起。那处有工棚,住着些工役。内务府大臣们对工役们逐个审问,轮到一位名叫常明的人时,大臣们还没提问两句,忽然发现常明的神色有些不对。”
“你道怎地?只见常明那厮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嘴角紧抽了几下,忽然发出一种只有稚嫩童子才能发出的声音说:‘玉器不是常明偷的,但人却是他杀的,我就是那个被他杀死的人的冤魂!’”
皇帝这故事讲的惟妙惟肖,这一段话讲完,将英廉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皇帝笑笑,向虚空里抬抬手,安慰道,“别惊别惊,听朕慢慢儿讲啊。”
英廉举袖按了按额角,忙道,“皇上讲得实在太好了,叫奴才如临其境。这么多年前的事儿,奴才竟也仿佛就在眼前儿看着似的。”
皇帝嘿嘿一笑,“是纪晓岚那厮写的不多。那厮的笔墨工夫,你该是知道的。”
纪晓岚自是皇上的一条笔杆子,虽说为人经常为皇上所叱骂,不过文笔灵动之处,的确是少有人及的。
“况且这是他老子纪容舒亲身经历的事,他笔墨转述而来,就更是绘声绘色。”
英廉倒是愣怔,“纪容舒?他并未任职内务府,如何会记述此事?”
皇帝哼了一声,“还不是听了常明那厮的话,内务府大臣们也是慌得没了主意。没审出什么来,又怕朕追问,这便只得将此事移送刑部。彼时纪容舒身为江苏司郎中,这便与余文仪一同参与审理此案。”
“江苏司郎中”,指的是刑部设在江南省的清吏司的长官,属于刑部官员。故此纪晓岚的父亲才会与余文仪一同会审此案。
英廉这才点头。
皇帝接着讲:“纪容舒与余文仪到任之后,立即对那个身是常明、魂不知名的人进行了审理。谁成想,那人继续用稚嫩童子的声调,竟然是讲述出了一件恐怖离奇的凶杀案来!”
皇帝可当真是有当说书先生的本事,这么陡然一惊一乍的,吓得英廉又是一脑门子的汗!
瞧着英廉的神情,花甲之年的皇帝心中涌起小小的淘气——英廉是不知道啊,他自己可是响当当的“狐祟”呢!
那些个写笔记、话本子的人,不过只是敢自称“狐说先生”,而他自己,才是正正经经的狐祟!
皇帝想到这儿,心下忽地一颤。原本那些淘气而开的小小花朵,骤然凋零而去,化作无边无垠的荒芜。
——这世间徒留狐祟,却再也没有了令狐九。
回想当年,他们两个肩并着肩,又或者一起钻进帐子里借着那幽光一起看那些说狐论鬼的故事……那样的情景,再也回不来,回不来了……
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拍着镇纸,一惊一乍地吓唬自己的臣子罢了。
他笑起来,笑声有些苍凉。
英廉吓着了,赶紧轻声呼唤,“皇上?主子……您……”
皇帝赶紧笑笑,掩饰住自己眼角涌起的酸涩,“没啥,没啥,是朕觉着好笑。自己先乐一会子。英廉啊,你别急,朕这就继续给你讲,啊~”
皇帝平复了下儿,继续道:“那厮用童声儿说道:‘我名叫二格,今年十四岁,家住在海淀,父亲名叫李星望。’”
皇帝也是捏着嗓子学的,像个孤单单一个人玩耍的老小孩儿。
“去年的上元节(正月十五),我去街上观花灯,路遇邻居常明,他跟我一同玩乐。待得夜深人静的时候相伴回家,在路上,常明突然开始调~戏于我,并对我动手动脚,我一边抗拒,一边叱骂他,并告诉他回到家要把他对我做的事情告诉我父亲。”
“常明一听,顿时目露凶光,竟然把我拖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用衣带将我勒死!他害了我的性命之后,毁尸灭迹,将我给埋在了河岸下面……”
十卷26、古怪的胎(6)
“啊!”英廉也嚇得轻呼一声,“一条人命如此就没了,那歹徒竟然如此大胆?!”
皇帝没说话,依旧沉浸在那人物里,捏着嗓子讲道:“父亲找不到我,十分着急,打听到观花灯时常明曾经与我在一起,怀疑是常明把我绑了藏起来了,就向巡城御史告状。连刑部都惊动了,派出人仔细查访,却没有结果,只好以缺乏证据,别缉真凶来搁置此案……”
皇帝说到此处,仿若还魂一般,幽幽抬眸,又是花甲天子,“那常明用了孩子的嗓音,向堂上的纪容舒、余文仪两人大喊:‘两位大人请替我伸冤报仇啊!’说着那人就啼哭起来,哭声依旧是个没开嗓的童子音。”
“纪容舒依然不敢相信,想了一想厉声问道:‘你先不要哭泣,倘若所言不虚,本官自然为你做主,既然是去年的案子,那么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告状呢?’那人道:‘大人明鉴,我含冤在身,无处投胎,变成了孤魂野鬼,便日日跟着常明,想附在他身上,然后投奔衙门告状。但每次到离他四五尺的地方,就觉得炽热好像烈焰烧烤一般,不得接近,后来热量稍微减轻了一些,我能接近他二三尺左右了,慢慢地又渐近到一尺左右……昨天突发发现他身上热力全消,又赶巧衙门审玉器失踪的案子,他自己站在公堂前,我正好附身于他。’”
“余文仪还是不敢相信,又问:‘那你还记得去年你被害后,刑部提审常明的日期吗?’那人立刻说出了一个日期。按所言月日,果检得旧案。”
皇帝说到这儿,仿佛才感觉到一丝口干舌燥,不慌不忙端起盖碗儿来喝了口清茶,抬眸静静打量英廉一眼。
英廉已经吓得满面惨白。
皇帝悠闲地放下盖碗儿,不慌不忙地继续讲:“这一下,余文仪和纪容舒两个不相信也不行了,他们两个连忙问其尸骸所葬何处,那人便准确地说出了在河岸的第几棵柳树旁,派了衙役去挖掘,果然发现了一个少年的尸体,尸身还没有完全腐烂。呼其父使辨识,长恸曰:‘吾儿也’。”
故事讲完,皇帝盘腿坐着,目光就落在英廉面上。
英廉的心狂跳了起来。他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来。
如果说乾隆十五年这桩发生在宫里的事儿,他不知道;那么后来乾隆二十四年,乃至乾隆三十年发生的另外一桩事,一桩也是如此颇为相似的事,那他就非但不止是知道,而且是身涉其中的!
讲完故事之后,皇帝颇为轻松了下来,手上悠闲地捻着念珠,“英廉,这桩闹鬼的故事,你可相信么?”
英廉忙道,“如此管库失窃案件,又牵涉出人命案来,内务府大臣与刑部共同会审……想来审结之后,是必定回奏皇上,由皇上圣意来裁决。”
“多年前的事,皇上必定早有圣裁。奴才岂敢多年之后,多嘴妄言~”
皇帝轻哼一声,“是朕叫你说的,你便说就是。再说,你如今兼管刑部,这便也算是朕给你的一道考验。”
半个时辰之后,英廉额头汗涔涔告退而出,立在内右门外,等候传旨太监去朝房传刑部尚书余文仪到来。
英廉不亲自去的缘故,一来他是上官,自没有以上去传下的道理,只在此处等候就是;二来他心下还没安定下来,他也需要一点子工夫,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将心中的乱绪重新给捋一捋。
当然还有第三个目的,也是最重要的目的,他要在此处等着孙女婿和珅来。
这几年之间,和珅越发得到皇帝赏识,开始平步青云。
乾隆四十年十月,和珅擢为乾清门侍卫。十一月再升为御前侍卫,并任命正蓝旗满洲副都统。
乾隆四十一年正月,和珅被任为户部右侍郎;三月任命军机大臣;四月,任命总管内务府大臣。八月,调任镶黄旗满洲副都统。十一月,任国史馆副总裁,赏一品朝冠。十二月,任总管内务府三旗官兵事务,赐紫禁城骑马。
这对于一个乾隆三十八年才从内务府库管起步的年轻人来说,和珅这一路的晋升不可谓不快。
况且此时的和珅,不过二十七岁。
而英廉自己,今年已满七十岁了。岁月不饶人,他近几年总觉脑力不够。便也许多事上,都要先听听孙女婿和珅的意见。
和珅得了信儿,急匆匆赶来。听完英廉将方才皇上的话转述晚,也是垂首半晌沉默不语。
英廉叹口气,“你还年轻,别说乾隆十五年的事你不知道,便是乾隆二十四年,乃至乾隆三十年的事,你同样不知道。”
便是最近的乾隆三十年,和珅那时候儿也才十五岁啊。
和珅躬身施礼,“还请玛父明言。”
“同样是两件宫中闹鬼之事。”英廉叹口气,“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圆明园中祭城隍。都说那天城隍抓鬼,百鬼遁逃,结果那些鬼啊惊动了人去……就在那前后,后宫里两位主位滑了胎,是两位已经成形了的皇子啊。”
一位是豫妃,另一位就是婉兮啊。
“而乾隆三十年,圆明园里舍卫城竟然忽然丢失佛珠,逮住太监赵连璧等人审问。那赵连璧竟也如皇上今日故事中所说的常明一般,竟然口中吐出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来——那赵连璧是装作佛爷,说是佛爷们将那佛珠化走,用于供奉去了~~”
“就因为此事,结果引出了江南曾经盛行的‘叫魂’之术,没想到顺藤摸瓜,最后竟揪出了当时的皇后那拉氏以厌胜之术诅咒十六阿哥,乃至皇太后之事……导致皇上大怒废后,以致那拉氏以中宫之尊却只以贵人棺木下葬的下场。”
和珅听了也是眯起眼来,“如此说来,宫中闹鬼,实际上闹的就是后宫里那些娘娘主子们的心鬼。”
英廉点头,“你说得对。”
和珅微微一笑,“那孙女婿懂了,皇上今日再提闹鬼之事,便是说后宫里又有人心鬼不宁,要出来装神弄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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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卷27、古怪的胎(7)
“玛父,皇上既然特地提起乾隆十五年的旧事,玛父可曾知晓,当内务府和刑部当审结的结果上奏皇上之后,皇上是如何圣裁的?”和珅不慌不忙问。
英廉点头,“因此案离奇,纪容舒尚有犹豫之心,唯恐那常明已是神魂失常;余文仪却力主将那常明问斩。皇上最后依了余文仪所奏,处死了那常明。”
和珅笑了,“纪容舒心有犹豫,是相信了有鬼;余文仪和皇上坚决处斩,则是看清了常明不过只是个‘人’。”
英廉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是……鬼魂根本就不存在?那你道那附在常明身上说话的孩童,又是怎么回事?”
和珅淡淡一笑,“人也是常明,鬼也是常明。根本就没有那个男孩儿二格魂魄不散之说。如果非要说有鬼,那也是人怀鬼胎,人说鬼话罢了。在皇上看来,这样故弄玄虚的人就是有罪,本就该死~”
英廉眯眼望住孙女婿。年过七十的他,在皇上跟前伺候了二十多年,如何能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去。
便也正因为明白,反倒心下更是不落地。
乾隆十五年的工役常明也好,乾隆三十年的太监赵连璧也罢,不过都是烂命一条,既然有罪,杀了就杀了。
可是这一回皇上将交给他来查的,却是内廷里两位妃主子啊!
以他英廉的身份,他敢定谁有罪,他又敢杀谁?
英廉深吸一口气,定定望住和珅,“你是说……皇上这一回,竟是动了杀心不成?那终究是……二位妃主子啊;尤其惇妃主子,可是还生有十公主……”
和珅笑了,“妃主子又如何?皇上前头两位皇后,哪个不是死得不明不白?况且那二位皇后,更是生过嫡皇子的~~”
英廉也是闭了闭眼。
孙女婿说得对,在这位皇上眼里,半粒沙子都不肯容。这些年死得不明不白的内廷主位,可不少了。便是皇上不亲自下旨处死,可是这宫里有的是法子叫你活不下去,最终用各种离奇的方式,窝窝囊囊自己死去的。
堂堂元妻嫡后,大清国母,能在御舟之上数十上百侍卫、护军、太监、船工的拱卫之下,还有机会大半夜的掉下船去没了性命;也有继任皇后,被锁在寝宫里,受太监日日讥诮唾骂,最终活活气死……
只要皇上打定了主意,眼前这两位妃主子,根本就不叫事儿。
和珅回眸望着英廉,唇角漾起淡淡的冷笑,“听闻这二位妃主子,曾经是大行皇太后最喜欢的两位内廷主位。如今大行皇太后刚崩逝百日,想来皇上是想送两个活人生殉过去。”
“待得大行皇太后奉安下葬那天,身边也好有这两位最喜欢的小辈儿伺候着,叫大行皇太后在地下也不寂寞。”
和珅这话,叫英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可怜七十多岁的英廉,今儿先被皇上讲那鬼故事给吓出了好几身的冷汗,这会子又在宫门外的风里,被自己的苏女婿又给吓了一回。
英廉抬手扶住额角。
和珅见状不对,赶忙上前扶住英廉,“玛法,您这是怎了?”
英廉虚弱地摇摇头,“只觉头晕目眩……我老了,老了。”
和珅却是浅浅一笑,“那岂不正好?”
英廉心下一震,抬眸望住和珅。
和珅点点头。
英廉心下呼啦敞开了一扇窗去,“……老夫想来是受了风寒,如何敢带着病气进内去看望两位妃主子?既如此,老夫唯有在值房中等候,只叫余文仪一人随宫内总管,入内拜见两位妃主子吧。”
和珅含笑点头,“正是如此。想来皇上亦不会怪罪。”
谁让皇上非给英廉讲鬼故事呢?英廉毕竟年过七十,比皇上年岁还大,就说是被皇上给吓着了。想来,皇上也说不出什么去。
放下了一大半的心,可是英廉还是有些长眉不展。
和珅忙问,“玛法还有何事忧虑?”
英廉叹口气,“虽说可以叫余文仪自行入内办差,可是……我终究这会子兼管刑部,皇上又是将此事交给我和余文仪两个。倘若余文仪办事不利,皇上一样会迁怒于我。”
“我若不跟着去,反倒心下不安定。要不……唉,我还是跟着进去吧。”
和珅垂首轻轻一笑,“玛法是担心,余文仪过于‘方正’。”
余文仪为官四十年,所得评价最显著者就是“行事方正”四字。
行事方正是美好德行,任职刑部理应如此;可是却也会因为缺少转圜而惹下祸事——比方说在眼前这件“后宫人怀鬼胎”之事上。
倘若是余文仪当真秉公直断,难道真的要以一个刑部大臣的身份,问两位妃位主子的欺君大罪去?
又或者——在两位妃位主子后头,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人去?
“余文仪自己倒是无所谓,”和珅轻轻一哂,“反正他都九十多岁了。以这样的年纪,便是办不好差事,皇上也得顾及他的年岁,不能将他怎样。可是皇上总得找个人来担罪,到时候儿自然要连累到玛法您老去。”
英廉长叹一声,“我所担心的,也正是如此!”
和珅缓缓低首,“……此时玛法已是进退两难。依着孙女婿看,此事不能这么办。无论是玛法跟着余文仪进内,还是不跟着进内,都不是最好的法子。”
英廉迷惑地望住和珅,“可是这是圣旨啊。我若不这么着,岂不成了奉旨不遵?”
和珅点头,“那常明自己说鬼话,结果是自己卖了自己,叫自己当年的罪行大白于天下,最终落得个人头落地……玛法您说,如果咱们这两位妃位主子也肯跟常明学学,自己说出鬼话,招供出来呢?那岂不是省了玛法多少的事去?”
英廉也是一惊,“可是,这如何能做得到?况且那二位的脾气你如何不知晓,她们怎么可能是肯自己认罪的?”
和珅淡淡垂首,“顺妃和惇妃当中,咱们至少要设法保一个下来。玛法听孙女婿一言,咱们需得将话儿先给惇妃递过去。”
英廉眯起眼来,“你是说,要保惇妃?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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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是对婉兮薨逝之后许多事情的一个串联~~喜欢看的就看,不喜欢看的就别看了吧~~谢谢啦~
十卷28、古怪的胎(8)
和珅轻叹一口气,“自是为了天爵。”
和珅虽说官运亨通,却子息不旺。
这与他的嫡福晋是英廉的孙女儿有关——他从咸安宫官学生时代起,就受楹联的恩惠;后来能进官场,再到如今的官运亨通,全都离不开英廉手把手的教授与提携。
忌惮着英廉,他虽年轻潇洒,在外也有不少韵事。但是终究不敢造次乱来。故此子息暂时都只能由嫡福晋冯氏一人所出。
冯氏身子本就弱,这便成婚这些年来,和珅至今唯有一个儿子。和珅自是爱若珍宝。
当父亲的,除了将香火传承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之外,更是个个儿都望子成龙。和珅如今平步青云,却还是不满足,还是希望儿子会比自己更为直上云天。故此给儿子取了小字,名“天爵”。
说来也巧,天爵也是生在乾隆四十年正月里,与十公主的生辰是前后脚,只比十公主晚了半个月而已。
既是存了“天爵”之心,和珅的主意便早早就打在了十公主的身上去。
——他家里是有世职,不过不过是个轻车都尉,不够保儿子一世安稳;而如果儿子能尚公主,那便至少是和硕额驸的世职,自也相当于公爵品级了。
还有一宗巧事,他弟弟和琳的儿子,也是出生在乾隆四十年,还比天爵早几天,故此也是生在正月里,跟十公主的生辰更近。
和琳何等有眼色,知道兄长存了这个心,便为他自己儿子避嫌,给儿子取了小字“存谷”。
一个天爵,一个存谷,当真是一个心在天上,一个心在地上了。
只是那会子孩子还小,还没种痘。小孩儿在种痘之前,能活多久都难说,和珅那会子虽存着这个心,却还没有付诸于行动。
天爵和存谷两个孩子都在今年满了两生日,便一同在二月里种痘。两个男孩子都健健康康地送了圣去。
种痘已是平安,此时和珅正是开始心活泛了的时候儿。
——而眼前,就正好赶上了这个机会去。
终究十公主是惇妃所出,能利用此事得了惇妃的好儿,那这件事便成了一半了。
此事英廉年过七十,天爵是他孙女儿的儿子,乃是他的重外孙。
到了这个年岁的老人家,一听说为了那小乖重孙,自是一切都肯的了。
英廉沉吟片刻,便也道,“如此说来,待会儿进内,我还是得与余文仪一同去!终究要先到惇妃主子面前,寻空隙,点拨她几句话才是。”
和珅垂首又笑笑,“惇妃主子性子直,脾气爆,玛法若是当面提点她,她兴许未必能领会玛法的苦心。甚或,反倒有可能当场恼了,发作开来,倒不好了。”
“玛法不如趁着余文仪请脉的当儿,避出门外去,将此事告知惇妃主子的身边女子。借由那女子的口,将此事委婉回与惇妃主子才好。”
英廉也是豁然开朗,口中连连称:“是啊!”
又过了一会子,余文仪终于随传旨太监而来。
终究是九十多岁的老人家,虽说依旧精神矍铄,可是腿脚还是慢了些。
余文仪见英廉在内右门前等候,忙上前施礼。
英廉见了忙亲手扶住,含笑道,“……方才皇上与我说起余大人,讲的是余大人于乾隆十五年,亲审‘鬼魂附身’的奇案。皇上说,便是因为那次的奇案,令皇上对余大人刮目相看。”
余文仪只是淡淡笑笑,“哪里有什么奇案,又何来的鬼魂附身呢?纪昀是一支妙笔,爱谈鬼论狐;他父亲纪容舒便也一脉传承,也愿意相信这些鬼狐之说。可惜,下官却不信!”
英廉搓着手,小心凝着余文仪的眼睛,“那依着余大人来看,当年那人犯常明,因何会口吐童子之声?且那童子所说案发之日、埋尸之处,无不属实啊!”
余文仪一声冷笑,“那就是常明那厮自己做贼心虚!当年是他杀了那童子,多年过来,虽未案发,但是却在他心中积成心魔……他虽暂时逃脱法网,可是他从未有一日真正逃脱那罪孽去。”
“故此他是心魔成病,早就得了癔症去。正好儿那时管库丢失了玉器,内务府会同刑部查问工役,他心下害怕,担心当年的罪恶被揪出来。这便紧张之下,倒叫癔症发作了。”
“癔症发作之人,秉性大改,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去一般,言行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他这才将自己当成了那童子,极尽全力在我等面前将当年的罪案掀开……罪案掀开了,他自己的心下就轻松了,可是他却忘了,他其实揭发的是他自己啊。”
余文仪说着也是叹了口气,“判他一死,也是救他,叫他早早从那心魔里解脱了,重新托生作人去吧。”
英廉听罢自更皱眉。这个余文仪果然“不信邪”。
英廉试探道,“那依余大人,便是这人犯自承罪状,也算不得自首,依旧该死?”
余文仪不由得盯了英廉一眼。
英廉忙道,“我虽兼管刑部,然则对于刑部事务,无论如何比不得余大人你熟稔。倒要请教一二~”
余文仪笑了笑,“冯大人自谦了。在下官看来,如常明之人,并非自愿自承罪状。他所谓的自承罪状,都是在癔症的状态之下,并非是他自主之举。”
“话又说回来,倘若他当真有自首之心,为何不在心魔集聚成癔症之前,就早奔官府?唯有那般,才算自首。”
英廉皱眉,心下犯愁:待会儿就算惇妃肯听他的,怕是这余文仪也未必肯接受,这可怎么好……
英廉、余文仪,随宫殿监大总管王成入内右门,至九洲清晏王成的值房。王成将顺妃与惇妃两人的情形,告知余文仪。
余文仪一听,也是不由得有些惊讶。
尤其是惇妃的胎——自去年八月有喜,到今日八个月了,竟然每个月依旧还有月事~
余文仪私下与英廉嘀咕,“真是荒唐!这是哪位太医给请的脉?下官这就要参他一本!”
英廉连忙低声提醒,“余大人万万慎言——就是皇上去年十二月间,特恩赏给三品恩衔和俸禄的陈世官陈太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