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93、不悔来过
她抬手指指大清门下那高高的门槛,“您穿成这样,就急吼吼地跑着过来,可小心要摔门槛!那么高的门槛摔一下,必定摔着脑袋,”她抬手指指额角,“会摔傻的!”
他心下轰然地响,却小心放柔了声音问,“你……怎么会知道?”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仿佛是怕惊醒了自己的梦吧。若一大声,眼前的梦境就碎了,连带着她一起,灰飞烟灭而去,跟现实中一样,叫他纵是天子,却也挽不回来。
她想了想,歪头一笑,“我就是知道呢!说不定,我自己就摔过吧!”
她说着,也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一般,歪头咯咯笑出了声儿,“您瞧我都不记得我摔没摔过了,那就反过来证明我脑子是真的忘了许多事……我想我还没到喝孟婆汤、忘泉水的时候啊,那我这脑子啊,八成就是以前真摔过给摔傻了的!”
她俏皮的模样,令他深深凝眸。
都舍不得眨眼,宁肯将自己的眼睛都睁酸了……
“你,喜欢这儿么?”他听见自己在梦里沙哑地问。
“这儿?”她好奇地望住他,“您是说这沈阳故宫么?”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问,甚至自己都有些不清楚,他想要问的“这儿”是哪里。
他便狼狈地点了点头。
她又笑了,笑容空灵,仿佛透明,“喜欢呀!您为什么这么问呢,我看起来好像是不喜欢的么?”
他忙摇头,摁住自己心里那百折千回的苦辣酸甜,“我是说……这里很老,你却年轻。你在这里,对着这些陈旧的砖瓦墙壁,不会觉得闷么?”
她笑着摇头,“不会呀!这些砖瓦墙壁虽然老了,几百岁了——”她说着特地一指墙上的地图,“您知道吧,这沈阳故宫虽然最初的轮廓始建于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年代,可是西路的主要建筑却都是建于乾隆年间,是乾隆四十七年前后才建成的呢!”
皇帝怔住。
“乾隆四十七年?原来还要那么久……”
她却听错了,含笑点头道,“可不,距今都二百多年了!”
她收起笑容,抬眸望向这古老的宫殿,“说来奇怪,我仿佛也认识了它们许久,许久……就好像二百多年前,我曾来过似的。”
他心下剧痛,马车一晃,他已是睁开眼来。
原是车驾已经抵达吉安所,小十五等人都在车外恭迎。
眼前一切如故——只是,再也没有了那个人儿。
他攥紧拳头,用指尖掐着的疼痛来克制内心的怅惘和绝望。
他答应过她,一定会看顾好他们的孩子。纵然她不在了,他们的孩子却还在身边……他得守着他们,抚养他们长大,将他们扶上那高高的宫阙之巅!
心思放定,他毅然松开了拳头,下车。
走向他和她的孩子,他和她生命的延续、希望的所在——他们的圆子,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大清的储君!
九儿啊,爷一定会看顾好咱们的孩子,绝不负你……
二月十五日,令懿皇贵妃初祭礼,皇帝命皇十五子颙琰奠酒。
初祭礼之上,宣读令懿皇贵妃初次祭文。
初次祭文曰:“四星掩曜,璇宫之雅范空贻;九御含凄,兰戺之崇班安仰。怅云軿之将返,晓侵庭霰之寒。讶鸾驭之难留,宵警壸签之促。爰陈初奠,藉述深悲。惟令懿皇贵妃:秉质温柔,禔躬恪愼。忆自升华紫禁,温恭之德聿昭。洊因晋秩彤闺,谦抑之怀益着。禖祀协庆,金枝开佩韣之祥。兰馆勷勤,弋练重缫盆之典。念夙昔翊宣壶教,冠位号而式是令仪。嘉晨昏懋慈欢,侍庭闱而彰其懿孝。”
“方冀长绥夫茀禄,何图顿遘夫危疴。始犹力疾而不言,继期勿药之友顾。荏苒岁更,新旧遂侵,寻病入膏肓。乍间乍沉,唯厪再三之视。转延转笃,仍希万一之生。仅存久虑彼悬丝,长谢忽惊兹属纩。溯遗嶶而感悼,謚表嘉名。抚往事以增欷,祔从吉隧。酹椒浆之芬若,叹薤露之凄其。”
“呜呼!驹隙勿驰,缅卅载而宛如昨日。仙踪遄往,行五旬而尚靳一年。月竟阙于晦前,轮乏长生之桂。日未移乎春仲,阶余垂尽之蓂。摅此哀悰,尚其歆格。”
祭文中强调令懿皇贵妃行亲蚕之礼,壶教六宫,以皇贵妃的位分,却行位正中宫之实。
接下来又重忆起令懿皇贵妃得病之初,隐忍而不言,不想叫皇帝分心……皇帝也本希望用心医治,必定可以痊愈。却怎么都没想到,新旧交替之际,她却终究病入膏肓……
皇帝悲怆地说道,自己唯有再三地去看她;尽管她的病时好时坏,他仍相信她哪怕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仍然一定会好起来……
皇帝最遗憾令懿皇贵妃还差一年就到五十岁,就这样去了。
她薨逝于月末前的一天(晦),而这时候月是缺的,故此月中看不见那代表长生、对她意义重大的桂树去;而也因为她的离去,太阳也无法走进仲春二月,叫那台阶上只留下了垂尽了的蓂草——
蓂是古代神话传说中尧时的一种瑞草。亦称“历荚”。据说,唐尧的时候,阶下生了一株草,每月一日开始长出一片荚来,到月半共长了十五荚。以后每日落去一荚,月大则荚都落尽。所有的时间仿佛都停止在了正月二十九那天,故此那蓂草在二十九日落尽,就再也没有机会从月初重新生长而回了。
皇帝与皇贵妃伉俪二人,月喻皇贵妃,日喻皇帝。月缺了,日便也停滞了,再也走不动了……
二月二十五日,令懿皇贵妃大祭礼。依旧是皇十五子颙琰奠酒。
二次祭文中,皇帝再度忆起:“依依思绵惙之期,廿余日倏成隙影;历历念柔嘉之美,三十年都付悲怀”。
此次祭文中,皇帝明白提到了令懿皇贵妃薨逝之前最后的嘱托——“抚此当前儿女尚余幼稚之堪”,皇帝是以此告慰婉兮,她的嘱托他全都记得,从未或忘。
在几次祭文中,以及在皇帝为婉兮所作的挽诗中,皇帝无数次一而再地明确提到“三十年”的字眼儿。这在皇帝写给后宫其他主位的祭文、御制诗等当中是罕见的。写给别人的,会是记着不同的年份,唯有给婉兮的,是一再地强调“三十年”。
由此可见,这个“三十年”在皇帝的心中,该有何等的分量——因为那是一个男人从三十岁到六十岁,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啊。
在这三十年里,他完成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功业,大清在他的手中走向了盛世——这三十年,是他这辈子最不能忘却的回忆,是他身为帝王最有意义的时光。
随着她的离去,他的那最意气风发、功业煊赫的三十年,便也宣告走向了终结……
没有了她,他还活着,可是他最好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十月二十六日,令懿皇贵妃金棺奉安皇帝陵寝地宫。
同日奉安的,还有庆贵妃语琴、豫妃博尔济吉特氏。
尤其是语琴,这一生的姐妹相伴,这一生的同日入宫,终究最终也是同日长眠地下而去。
在奉安礼之前,皇帝下旨,为令懿皇贵妃增加仪仗十八件。至此令懿皇贵妃的仪仗已然增至七十六件,仅比皇后少一件……
婉兮的棺位,被安置在皇帝身边,地位超过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等,与孝贤皇后一起,左右伴随在皇帝身边。因那棺位之上有锁棺石,那石头一旦咬合,便不可移动,故此婉兮的入葬之位,是在奉安之时,就已然被皇帝密旨,牢牢固定在身边,不移不动了。
至此,婉兮含笑长眠而去。
这世上便只剩下皇帝一人,以花甲之年,亲手拉拔婉兮留在世上的儿孙们。
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九日,九公主也长逝而去。
与母亲一样,在九公主病重之时,皇帝亲去探望,问九公主尚有和未竟之心愿时,九公主半个字都未曾提及自己,同样是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皇帝。
彼时皇帝落泪道,“……阿玛想要为你冲喜,给你固伦公主的名号可好?”
九公主却是含笑摇头,“阿玛呀,对于女儿来说,这一刻最要紧的只有自己的孩子……女儿不要固伦公主的名号,女儿只求阿玛,替女儿,照看德雅……”
九公主薨逝之后的三个月,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初三日,皇帝便将九公主的大格格接进内廷来抚养。
——大格格德雅是皇帝的外孙女儿,本是外姓人;可是便是皇帝的孙女儿们都只能在端则门内居住,这个外孙女却是接进内廷来。
且是居住在翊坤宫,与十公主住在一处,一起抚养。
九公主虽然已经去了,可是她的大格格却还是在皇帝身边长大。皇帝能给十公主这个小女儿的,大格格这个外姓的外孙女儿也同样享有——都说十公主受宠,可是分明九公主的女儿与她一同养育。
就在一年后,亦即乾隆四十七年,翊坤宫里又迎来了一个小女孩儿,一个将对大清后宫产生巨大影响的小女孩儿——恭阿拉之女、钮祜禄氏。
九卷94、母仪天下【正文终】
【红袖添香连载新文:《少帅,夫人又在闹离婚》】
乾隆六十年,正月初一,竟逢日食。
正月十五日,原本是月圆之夜,竟然又逢月食。
这般日月双亏的天相,叫人心下颇有些不安。
单单的日食,或者月食,已经足够皇家警醒,更何况是这样的日月双亏呀。
尤其此时,曾经英明神武的皇帝已然年迈,故此前朝后宫都小心翼翼,绝不敢在这个正月里有半点的行差踏错去。
前朝后宫便不约而同都去走一个人的门路,那便是此时的天子近臣——和珅。
记不得已经有多久,年迈的皇帝开始沉浸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他的心思,没人能猜透;他的话,甚至都没人能听懂了。
他终究老了,老到言语已经前后不搭;他更本是心思深沉的人,一旦言语如此无法猜测,那他的心就更没人能走得近了。
皇十五子、嘉亲王颙琰每日都陪伴在皇帝身边,日日不离,可是皇子尊贵,又遵从大清的祖宗家法,不可擅自交接外臣,故此前朝和后宫都没办法与颙琰结交——除了嘉亲王颙琰之外,唯有一个外臣也能与皇帝日日相处,那便是和珅了。
故此前朝后宫自只有和珅这唯一的选择了去。
和珅收了人家的礼,却也只是儒雅而笑,淡淡回应,“今年虽说日月双食,可是皇上御极已然六十年。一个甲子了,早已经历过多少次日食和月食去了?便是咱们觉着心惊,皇上却早已经处变不惊了。”
“还请各位回去安心便罢,便是日月双食,可是咱们头上这片天啊,却变不了。”
前来求门路的人狐疑散去,和珅站在自家府邸高楼之上,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唇角溢出轻蔑的笑。
这些蠢人,多少人比他还更早入仕为官,可是却白白陪王伴驾这么多年,竟然都没能摸准皇上的心思。如今反倒要来走他的门路,任凭他怎么说,他们都只能相信。
和珅家奴刘全在畔轻声道,“主子,今儿咱们收了好些贵重的礼,奴才已经登记造册,全都收好在库房了。”
和珅得意一笑,“我便欢喜这日食、月食。若没这样的天相,他们如何惊慌如热锅之蚁,急急慌慌来求我呢?我倒希望从今往后,年年日食月食,便成了咱们一条坐在家里收钱的好财路去。”
刘全便也跟着笑了,“主子说的是。只要咱们皇上寿与天齐,那主子的财路自就也绵长不散。”
和珅点头,抬头望向天空,“所以我说,这头顶的天啊,是不会变的。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皇上万岁、万万岁。”
主仆两人志得意满地说了一会子话,那刘全心下也还是有些不妥帖,低声道,“主子当真觉着,这天不会变么?”
终究都是凡夫俗子,这天相异常,刘全心里也有些画魂儿。
和珅垂首轻轻一哂,“我便是再希望皇上万岁万万岁,可是我心下却也是明白,这只能是一个愿望而已。”
皇上近些年说话越发没人听得懂,这情形的严重,没人比和珅更清楚。
精明如他,如何不明白,已经是时候为自己做两手准备了。
“我不过尽管叫他们继续以为,皇上不肯放弃权柄,那他们就不会去猜测,储君是谁;而我,却要更用心在储君身上了——唯有令满朝文武都不知储君为何人,而我独独先归附在储君门下,那等储君登基,才离不开我。”
和珅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山响。若此,等储君继位,他依旧是皇帝身边第一离不开的人。
那他的权势煊赫,便可顺利完成交接更迭去。
精明如和珅,却也没想到,如今年过八旬、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的老皇帝,却还是做出叫他意外之举。
正月十六日,虽说刚经过日食和月食,可是大清皇家的新年依旧还在热热闹闹地庆贺,只是过年的重头戏从紫禁城挪进了圆明园。
这一日,耄耋之年的皇帝,亲御圆明园的奉三无私殿,赐皇子、皇孙、皇曾孙、皇元孙、亲王等宴。
这样的场合,皇帝必定会向皇子皇孙等派下赏赐的银两去。
可是这一日却独独少了皇十五子、嘉亲王颙琰的恩赏去。
一众皇子皇孙等齐齐跪倒向皇帝谢恩,颙琰虽说没得到赏赐,却也一并行礼。
皇帝看似老眼昏花,却也看着一并恭敬行礼的颙琰,含笑点头,“嘉亲王,你要银子何用?”
颙琰神色一警,不敢露出欢喜,只是纳头便拜,“但凭皇父赏赐……”
颙琰的意思是说:“您给我什么,我就收什么;又或者说您给不给都行。”
皇帝与颙琰两人这话说完,众人都是有些没听懂。
不过近些年皇帝一直都是这样,大家听不懂的多了,这便也习以为常。既然众人自己都听不懂皇帝的话,那嘉亲王听不懂也是有的,那么之前这番父子交谈,便也如同鸡同鸭讲一般,只是嘉亲王的恭顺之意,并无实际意义罢了。
孰料紧接着两天后,以及正月十八日,皇帝忽然下旨,说要二月初二日,前去传心殿祭祀。
皇帝说,“朕于乾隆六年,曾亲祭传心殿。明年即届归政之期,自应亲诣行礼”。
皇帝这道旨意不啻在朝堂丢下一块巨石去,登时将看似平静的水面,砸起千丈高的巨浪来!
——叫人震惊的不是年过八旬的皇帝还要亲去祭祀,以及参加经筵;而是皇帝再度明确指明,明年就是归政之期!
皇帝在位时间之长,乃是大清前无古人的。大臣们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位天子的统领,故此便也仿佛忘记了,皇上已是年过八旬,终究是要将大位交给皇子承继的。
在这样的误会之下,大臣们也都以为,皇上也习惯了乾纲独断,虽然年纪大,却也还不想放弃这天子的权柄去。故此皇上必定是不想让位给皇子的——所以现在还没有册立皇太子啊。
可是皇上却也奇怪,这些年就没断了在谕旨里各种明示暗示,要在明年还政。
那么最要紧的问题来了:皇帝要将大位“归”给谁?
唯有已经确立了储君,才存在“归政”这样的说法。可是皇上究竟立了哪位皇子去?
这样的猜测,死足以逼疯朝堂大臣们的。在这样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格局之下,身为大臣却不知道哪位皇子才是储君,若自己猜错了,站错了队,那么待得新皇登基之后,那身为臣子的即便未必是杀身大祸,却也可能这些年的经营,全都白费了呀~~
皇帝这突来的旨意,叫和珅也颇有些灰头土脸了去。
所有给他送了厚礼,且在他那听说皇上没打算立太子的大臣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瞟着他。
皇上这道旨意,几乎等于当朝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叫他这个“第一天子近臣”,险些有些无法再配拥有这个头衔去。
从圆明园散了,和珅回府的一路上都是紧绷着脸。
刘全赶紧劝,“主子,您也别往心里去。这说不定也就是皇上那么一说而已……现在哪儿有太子啊,皇上哪儿里太子啦?他‘归政’给谁啊?”
“必定是皇上年岁大了,这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开始瞎说了。没的皇太子,哪来的什么‘归政’吗?!”
和珅却摇头,“咱们都以为皇上已经老糊涂了……可是你瞧啊,他下这道旨意却正是在奉三无私殿的皇子皇孙赐宴之后。这时机拿捏的不但不是糊涂,反倒是太有深思熟虑之意。”
和珅闭上眼睛,“传心殿……皇上非说要去传心殿亲祭。这‘传心’二字,听起来越有深意。”
刘全倒是劝,“奴才愚见,倒是未必吧?传心殿不是给经筵祭礼的地方么?便是叫‘传心’,可也跟传大位没什么关系不是?”
和珅无声地笑了,“是么?可是你知道么,传心殿边儿上,就是奉先殿啊!——那可是爱新觉罗皇家的家庙!”
刘全也一颤,担心地瞟着自家主子,“那主子的意思是……皇上真的已经秘立过储君了?主子看,是哪位皇阿哥?”
刘全的疑虑自有道理。因为就在两年前,英吉利使臣马尔嘎尼率团觐见之时,皇上还曾对他们说过他曾经对立储的一些心思——皇上那会子还夸五阿哥永琪呢,说曾经看好过永琪,只可惜永琪死了~~
前年还说那样的话,就证明皇上直到那会子,还没立皇太子呢啊!
怎么前年还没有影儿的事儿,今年却忽然要说到什么“归政”了?怎么可能呢?
和珅却垂下头去,半晌才缓缓道,“咱们自以为将皇上的心思拿捏于掌心,可直到今日才知道,咱们怕是错了,早就错了。”
“皇上今儿说的不是糊涂话,他心里怕是明白着呢!他怕是确确实实早已秘立了储君,只不过故意将牌局搅乱,叫咱们这些年竟然都没能看清……”
刘全也有些害怕,赶紧道,“主子,那咱们该怎么办?”
和珅深吸口气,“咱们必须在皇上正式下旨册立皇太子之前,找到这个人,并且争取做第一个拥戴之人才行!”
九月。
又到九月,偏到九月。
刚过完自己万寿节的皇帝,偏首望向身边……
她在笑,依旧还是那般年轻清丽的模样。
她走了,走了二十年;可是她的音容笑貌却也因之而再也没有老去。每当他看着她,她便总能将他也带回当年的时光里去。
在那时光里,她还是那样淡也淡极了、艳也艳极了的海棠花的模样儿。
而他,也依旧还是当年刚到而立之年,正是一个天子、一个男人最成熟、最睿智的时光。
他凝视着她的笑容良久,含笑点头,“九儿,是时候了。”
九月是属于她的月份,就在他的万寿节之后。
他喜欢这个月份,他决定了,就在这个月份最好。
皇帝这一刻的真情流露,这一刻对着虚空里的人儿柔情微笑、软语言说的模样,和珅已然见惯不怪。
今日里这番话,对于和珅来说,更是如雷轰耳!
他确定皇太子是谁了!
九月初二日,和珅忙亲赴嘉亲王所居撷芳殿,向十五阿哥亲自送上一柄玉如意。
和珅虽没敢明说什么,可是玉如意的特殊含义,已是不言自明——选中者,赐玉如意。
和珅自以为聪明,可是却没想到十五阿哥颙琰却只是冷淡一笑,丝毫没有半点惊异和欢喜的神情去。
九月初三日,皇帝御圆明园勤政殿,召皇子、皇孙、王、公、大臣等入见。
宣示恩命:立皇十五子嘉亲王颙琰为皇太子。以明年丙辰,建元嘉庆元年。
“谕:朕寅绍丕基,抚绥方夏。践阼之初,即焚香默祷上天,若蒙眷佑,得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上同皇祖纪元六十一载之数,其时亦未计及寿登八旬有六也……”
“朕前此不即立储之由,节经颁发谕旨,反覆申明……我朝太祖、太宗、世祖、俱未豫立储位,惟圣祖仁皇帝、曾以嫡立理密亲王为皇太子。后竟为宵小诱惑,兼患痼疾,不克祇承。”
“朕钦承家法,践阼后,亦何尝不欲立嫡。以皇次子为孝贤皇后所生,曾书其名,遵皇考之例,贮于正大光明扁上。不意其蚤年无禄,不能承受。”皇帝特地言明,永琏早亡,正是“不能承受”帝命。
“嗣于癸巳年冬至,南郊大祀,敬以所定嗣位皇子之名,祷于上帝。并默祷所定嗣位皇子,倘不克负荷,即降之罚,俾臣得另简元良,以为宗祏延远无疆之福。又于盛京恭谒祖陵时,敬告太祖太宗在天之鉴。是朕虽不明立储嗣,而于宗祏大计,实早为筹定。”皇帝也将颙琰之名,先禀告上天,再禀明太祖太宗,以期若也与永琏一般“不能承受”则应另寻他人——可是颙琰既稳稳妥妥长大成人、成婚生子,便已足可证明,上天许可、祖宗认定。
“俟朕长至斋戒后,皇太子即移居毓庆宫,以定储位。”
颙琰皇太子之位已定,皇帝接下来紧接着便已御定:
“皇太子生母令懿皇贵妃,著赠为孝仪皇后,升祔奉先殿,列孝贤皇后之次。其应行典礼,该衙门查照定例具奏。”
婉兮,一个出身于辛者库的汉姓女,终于在这一刻,正式成为了大清的皇后。
虽然迟了二十年,可凭她的出身,原本绝不可能成为皇后,更不可能生子为皇太子……可她却因为皇帝的钟情偏爱,因为她自己的柔嘉令仪,成为了大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的汉姓皇后。
深宫多怨女,难得未惋惜。
唯有魏婉兮,历三十年后宫生涯,无怨无悔而去,含笑长眠。
【正文终——明日起还有一点尾声。】
十卷1、不喜欢那个女孩儿
【第十卷、番外《重拾》——是重九之续,也是拾起正文未能顾及的零珠碎玉。】
乾隆四十七年七月,翊坤宫。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一片喜气洋洋。
都因为“翊坤宫格格”——也就是九公主的大格格德雅,就在七月十八日,已经被皇帝指婚了!
皇帝为这位心爱的小外孙女儿所指的女婿儿,是科尔沁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之子琳沁多尔济。皇帝还特地下旨:“琳沁多尔济,不必俟其及岁,即赏给伊应得一等台吉职衔,仍赏戴花翎。”
德雅的婆家除了是亲王,更是赫赫有名——第一代卓王就是乌克善,乃是达尔罕亲王满珠习礼和孝庄文皇后布木布泰的长兄。德雅的小女婿儿琳沁多尔济,就是这位科尔沁左中旗的亲王,也是孝庄文皇后的娘家晚辈。
皇帝元妻嫡后所出的和敬公主也是嫁给他们家,是达尔罕亲王满珠习礼后代的那一支。
乌克善是大清王朝在崇德元年首封的亲王,也是科左中旗的第一个亲王,比满珠习礼受封达尔罕亲王还要早二十三年。
故此若从此论,小格格婆家这一支,甚至要高于和敬公主婆家去的。
皇帝为外孙女儿找了这样一门亲家,可见对这小外孙儿的疼爱之情;更从中可以窥见,皇帝对令懿皇贵妃和女儿九公主的思念与爱重——他从未忘记过对妻、女的承诺,将孩子们都看顾得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七公主生于七月十五,九公主生于七月十四,皇帝就特地赶在七月十八日为小格格指婚,这心意便已是再明白不过。两个女儿虽都已不在人间,可是在他的心里,从未有一日忘记过这两个心爱的女儿啊。
皇帝的旨意一下,各宫主位,连同宗室王公福晋,以及在京的蒙古各家王府,都纷纷请求进宫贺喜。
九公主在乾隆四十五年薨逝之后,大格格德雅于乾隆四十六年二月,被皇帝给接进宫里来养育。
一个外孙女儿,没有跟其他皇孙女一样放在端则门,而是接进了内廷来;更是直接跟十公主一起住翊坤宫。
在惇妃于四年前在翊坤宫里曾经打死过官女子而降位之后,皇帝索性也叫惇妃挪出了翊坤宫去——皇帝信不着惇妃这样的品性,倒担心她教坏了孩子去。
容妃挪进来照看十公主,德雅这般住进翊坤宫来,便也自然是在容妃的照拂之下。
——这便一如当年九公主与容妃的母女情分,在九公主薨逝之后,也得以重续了一般。
故此容妃对德雅的情分自是深厚。虽说容妃此时名分上担着抚养是公主的身份,可是从内心底来说,容妃对德雅的情分不但不输给十公主,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德雅格格得了这样的喜信儿去,容妃自是高兴得了不得。急忙进小佛堂上香,将这消息告诉给令懿皇贵妃和九公主去,叫她们母女安心——虽说她们都不在了,可是有皇上这样细心地看顾着,德雅格格不但不会受委屈,更是起居用度都超过皇孙女们去,跟十公主每日里没什么两样儿了。
婉嫔走进来,两人见礼罢,婉嫔也是有些酸了鼻尖儿去。
每到七月,总归是会想起七月出生的七公主去。
婉嫔轻叹了口气,“说来也巧,这位小女婿儿琳沁多尔济有个兄长,也叫拉旺呢。”
容妃忙扶住婉嫔,小心地劝,“陈姐姐这是又想念七公主了……”
婉嫔轻轻叹口气,“又哪里是我一个人在想念呢?你瞧啊,皇上特地赶在七月里,给咱们德雅格格指婚,又何尝不是想起了莲生去啊……”
德雅虽然是九公主的女儿,可是从情分上来说,何尝不也如同七公主的孩子一样儿?
况且那孩子相貌承继了九公主的眉眼,这便怎么看上去都还有令懿皇贵妃和七公主的影子去啊。
德雅既已被指婚,为婚事筹备之事便正式摆上日程。
况且到了此时,德雅和十公主都满了年岁,是时候该进学了。
——公主、格格们终是女孩儿家,不必如大清的皇子皇孙们那样严格教养,故此女孩儿们的进学年岁比男孩儿要晚些。男孩儿是虚龄六岁就要进学,女孩儿们只需虚龄八岁就够了。
且女孩儿们不便离开内廷,这便不宜至上书房念书,都只在内廷上学罢了。
可即便如此,公主、格格们进学的规制还是有的,并不会降低——故此公主和格格们,一样要选勋贵世家的女儿,进宫来侍读。
此时皇帝身在避暑山庄,这为老闺女和小外孙女儿选侍读的事儿,便交给了十五阿哥去亲自盯着。
十五阿哥本也随驾赴热河,就是为了外甥女德雅被指婚之事,亲自特地从热河驰归京师,前来给外甥女儿庆贺。
虽说德雅只是十五阿哥的外甥女儿,可却是十五阿哥两位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故此对于十五阿哥来说,德雅甚至比亲生女儿还要用心。
十五阿哥这般回京,正好礼部将选好的侍读女孩儿人选,禀明给了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一看那选中的人——恭阿拉之女,钮祜禄氏——便是一皱眉。
十五阿哥的神情和心思,便是旁人看不明白,又如何能瞒得过毛团儿去呢?
毛团儿明白,十五阿哥这是不喜欢钮祜禄氏家的女孩儿啊。
钮祜禄家门第高贵,被称为“凤巢之家”,可是在本朝,钮祜禄氏一门有皇太后这位顽固的老太太,更有顺妃、诚嫔(兰贵人)这二位。
在老主子令懿皇贵妃在世的时候儿,这三位钮祜禄家的女人没少了给皇贵妃主子添堵,十五阿哥心下计较着呢~
可是这话终究没法儿跟礼部官员明白地说,礼部官员还一个劲儿地说这个女孩儿如何如何姿容清丽、言行嘉柔,实为十公主、大格格侍读的首选……礼部大臣这样的坚持,倒叫十五阿哥没法儿当面给否决,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十五阿哥这便郁在心里了。
毛团儿当时没说什么,可是当晚一扭身儿就出来,暗暗将这位钮祜禄氏女孩儿的身家给打听明白了。
当晚十五阿哥又在书房用功,毛团儿进来便笑,“阿哥爷,那位钮祜禄家的小女孩儿,倒不像‘狼’。”
十五阿哥抬眸,“谙达又哄我欢喜——这后宫里多少个钮祜禄家的女人,哪个心里没住着一头狼去?”
毛团儿笑了。十五阿哥这样的话,也就在他面前说得坦白。
毛团儿明白,十五阿哥说得越狠,实则就是越想念母亲,越心疼母亲从前在后宫里的际遇去。
毛团儿轻叹一声说,“老奴又何尝喜欢这家的女人?但凡有半点儿那狼性的,老奴都绝不肯替她说一个字儿去!倒是这个女孩儿啊——不但没有狼性,老奴反倒觉着,她跟咱们皇贵妃主子,是有些缘分的。”
十五阿哥眉毛倏扬,“谙达如何这样说?”
毛团儿也是叹了口气,心下微微一颤,“……阿哥爷可知,这位女孩儿是十月初十的生辰,且是乾隆四十一年的生人。”
年份正是在皇贵妃薨逝一年后,而日子恰是比皇贵妃主子都晚了个“一”。
十五阿哥怔住,定定望了毛团儿半晌。
“竟这般巧么?”颙琰幽幽垂下眼帘去,“那便叫她进宫来瞧瞧吧。”
他自己是乾隆二十五年生人,那女孩儿是乾隆四十一年生人,这般算来,那女孩儿也正巧比他小了十六岁去。
那女孩儿进宫之日,十五阿哥先忙完了正事,特地晚了半日,才赴翊坤宫去。
翊坤宫里住着他的外甥女和妹子,他虽说是成年皇子,但是来这儿看望这两位的理由倒是充分。
容妃知道十五阿哥来是为了什么,便含笑道,“德雅刚刚跟十公主打秋千,这会子玩儿累了,刚歇下。小十五你不妨到廊下窗前来望一眼?”
颙琰点头,走到廊下,将身形隐在窗扇后头,悄然向那敞开的窗子里看。
隔着窗纱,只见德雅已经在炕上睡熟了。
就在炕边儿,有个小女孩儿娴静地立着,耐心地替德雅扇着扇子……
实则那殿内没人,就算那女孩儿不替德雅扇扇子,也没人看见。可她就是自动自发地照顾起德雅来,且她面上、眼底流露出那般安静柔婉的神情,叫人心下不由得一静。
颙琰不由得与容妃对了个眼神儿,抬步离开廊下,离远了才低声说,“儿子想问那女孩儿几句话,还求容妃额娘成全。”
容妃含笑点头,“自是有的。”
容妃叫人去唤了那女孩儿来,颙琰在偏殿问话。
结果小女孩儿终究是刚进宫,初见皇子,这便闹了笑话儿去。
小女孩儿进内,只见一位成年男子侧身而坐。因殿内有些暗,她是从外头亮光地儿进来,这便一时看不清颙琰的长相,只能看清一个侧影。
小女孩儿猜测,能在这皇宫内廷自由行走的人,便也只有那一种人了。
故此她张口就喊,“谙达好~”
颙琰正在看书,被这一叫,好悬没气息倒灌,将他自己给呛着。
“谙达?你说我是太监?”颙琰霍地回头,睁圆了眼望住小女孩儿,竟是都气出冷笑来了。
十卷2、念念不忘
叫颙琰这么一说,小女孩儿登时有些紧张了起来。
终究,这会子虚龄才七岁,还是个小女孩儿呢。
颙琰想起来毛团儿说的,这位小女孩儿虽说也是出自钮祜禄氏,乃是大清开国功臣额亦都的后代。
弘毅公额亦都,乃是大清开国五大功臣之一,曾被清太宗皇帝皇太极亲赐联语“开国元勋府,功臣第一家”,故此额亦都家族,乃是大清名门中的名门。
故此额亦都的后代里,才会出了前朝众多名臣之外,后宫更有孝昭仁皇后、温僖贵妃,乃至乾隆朝的皇太后、顺妃和诚嫔等人。
只是眼前小女孩儿,却不是出自额亦都后代的嫡系大宗,而是出自支庶一脉。
这小女孩儿的祖父祖父公宝,雍正十一年生人,乾隆二十年考取笔帖式入仕,乾隆二十三年补授工部笔帖式,乾隆二十八年,公保便因病告休;
她阿玛恭阿拉乾隆十八年生人,乾隆三十六年承袭堂叔的勋旧佐领而入仕,前年才补授印务章京。
父祖的官职都不高,故此眼前这小女孩儿虽说出自名门,可是自家里却实则并不宽裕,连住房都还是尚且租着旁人的房子。
她还是长女,这便从小就学会了体恤父母,照顾弟妹。随时满洲名门闺秀,却半点没的钮祜禄家那些格格骨子里的骄矜去。
能被礼部报上名来,也只因为她是弘毅公额亦都的后代;她额娘也是世家女儿,出自叶赫纳拉氏,乃是正白旗满洲一等男爵——白明之女。
而皇阿玛选了这女孩儿,除了她家世之外,怕也是因为她这太过巧合的生辰的缘故。
可显然进宫对她来说,倒是条战战兢兢的路。她必定是头一回进宫,对宫里的一切都不了解,认不出服色的差别来,故此看见内廷里出现年轻的男子,便之当成是太监了。
此时永琰已经虚龄二十二岁,已然当了阿玛了,不难看出小女孩儿的作难和紧张去。
颙琰便也叹了口气,心下软了软,“罢了,我是你十五阿哥。”
小女孩儿更吓了一跳,抬眸赶紧偷看颙琰一眼,便赶紧行礼,“奴才请十五阿哥的安~”
虽说原本已经害怕了,可是小女孩儿行礼却还是稳稳当当,一双柔弱的肩膀头儿端得平正,丝毫不晃。
颙琰心下也不由得暗暗赞了声:终究是名门之后,果然有气定神闲的雍容态度。
颙琰点点头,“我都告诉你,我是谁了;怎么你现在还不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儿么?”
那小女孩儿忙道,“……奴才学名祗念。”
颙琰扬眉,“执念?”
那小女孩儿赶紧小声纠正,“回十五阿哥,不是执念,是——祗念。奴才阿玛说,这名字的意思,是‘恭敬地纪念’。”
颙琰点点头,“你用这么个学名儿,又是要纪念什么呢?”
小女孩儿登时答,“纪念奴才母家先祖,也纪念逝去的玛母啊~”
小女孩儿的话,又扯得颙琰的心内一角隐秘地疼。
他也想念额娘了啊~
当年额娘薨逝,拉着他的手说,一定要他多生几个孙儿。额娘说那会子她等不到了,可是等将来他的孩子长大之后,他一定要带着孩子们到她园寝前去给她瞧瞧。
——他明白,额娘虽不想说“遗憾”二字,怕给他和点额添负担,可是终究他们没能叫额娘离世之时,抱上他们的孩子去啊。
额娘辞世之前,唯一见过、抱过的孙儿辈,只有德雅。故此皇阿玛索性破格将德雅给接进内廷来养育,以此来告慰他的额娘——而他自己,也终于有了想要告慰母亲的事。
点额又有了喜啊~
点额的临盆之期就在八月,已经近在眼前。
御医陈世官已经与他暗示过了,这次点额诞下的八成会是个阿哥!
若此,终可告慰额娘在天之灵了。
见十五阿哥半天不语,七岁的祗念有些心下没底。她想了想,又赶紧补充道,“奴才还有个小名儿,叫廿廿!”
小女孩儿以为高高在上的皇子爷,不高兴她只说了学名儿,而且还嫌拗口的样子。那她也只好将小名儿也都说了。
“廿廿?”颙琰扬眉,“取‘念念不忘’之意?”
小女孩儿垂下头去,却是悄然一笑。
这一笑,唇角便露出一个藏得极深的小小梨涡。
“回十五阿哥,不是‘念念不忘’;而是‘廿’,二十的那个‘廿’。”
“额娘说,奴才生于十月初十日,正是两个十呢,家里人这便都管奴才叫‘廿廿’了!”
小女孩儿娇憨透明的笑,叫颙琰心下却又是沉痛一跳。
额娘生于九月初九,故此小名“九儿”;眼前的小女孩儿生于十月初日,故此也有了一个小名叫“廿廿”——这便又与额娘有些殊途同归之意了。
“廿廿,”
颙琰不想将自己的悲伤,摊开在一个小女孩儿的眼前。他便点点头,故意将她的小名在唇齿之间咀嚼了两遍。
“嗯,倒也好听。既符合你的生辰,又恰恰应了‘念念不忘’的意头。不管你父母为你取这个小名的本意是什么,加入‘念念不忘’之意,也终究都是好的。”
小女孩儿定定望住眼前年轻的男子。
——他是怎么了呢,明明如此沉静优雅的皇阿哥,怎么会这一刻在说起她小名的时候,竟是满眼的感伤去呢?
她垂下头去,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位皇子,这便还是轻声道,“好,那奴才的小名儿,就既是双十为廿,也是深念不忘吧~~”
颙琰心头微微一荡,不由得定睛望住了眼前的女孩儿。
她很小,虚龄才七岁,甚至比十公主和德雅都还小。可是她,却在努力地安慰着他。
一如之前他亲眼看见,德雅玩儿累了睡着,她就坐在炕边儿给德雅打着扇子——原本她比德雅还小呢;更何况德雅已经睡着了,当真不必再打扇子了,而且就算打了扇子也没旁人能看见——可她就是那么静静地替梦中的德雅扇着扇子,守护着德雅的梦。
毛团儿谙达说得没错,她虽说身为名门之后,却半点没沾染钮祜禄家格格们的娇气;她反倒是柔婉、娴静,显示出超乎年龄的温柔和体贴来。
颙琰也是悄然叹了口气。
面对着这样的女孩儿,他就更加想念额娘了——皇阿玛无数次赞,额娘有“柔嘉之质”;这在大清后宫便越发难得。
旗人家的格格都是“姑奶奶”,从小地位高、性子泼辣、善管家,故此旗人家的格格多半是直率泼辣的性子去。
这性子,在他的福晋点额、妹子十公主的身上一展无遗。
可是都说男人心中最喜欢的女子,总归是要有自己母亲的影子的——他的身边却没能有这样一个人。
颙琰想到这里,抬眸望向祗念,不由得有些脸热。
他这是怎么了,当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怎么想到这事儿上去了?
再说小女孩儿的性子可还都没定,这钮祜禄家的小女孩儿,便是虚龄七岁的今天看着是柔婉端庄的,可说不定再长几年,就又变了性子,跟钮祜禄家其他的女孩儿们没什么两样去了呢。
因了这样的心绪,颙琰便渐渐将这小女孩儿抛在脑后去了。
因为八月初十日,他跟点额迎来了他们的嫡长子——绵宁,也就是后来的道光皇帝。
这个孩子是他和点额的嫡长子,又恰恰是生在了八月初十,就在他皇阿玛万寿节前三天。他皇阿玛高兴的呀,一个劲儿说他们两口子是有福之人,还叫他赶紧将此消息告祭给他额娘去。
就在绵宁下生数日之后,他皇阿玛又下旨同时赏赐给大学士英廉、尚书和珅、福康安三人,太子太保衔去。
他皇玛这道旨意在颙琰心湖中实在是荡起了太大的波澜去。
且不说英廉就是和善福晋冯氏的祖父,两人竟同日加太子太保职衔,已属罕见。
至于福康安……福康安的家世和军功,已经足够为福康安头顶撑起一片稳妥的晴空。只是小十五每次见了福康安,却都总是忍不住想起他七姐的薨逝去……
七姐薨逝之后,陪嫁的内务府旗下人都回到了内务府,白果因原本是婉嫔位下的女子,这便又回到宫里来伺候。
这才叫他有机会从白果口中,一点点挖出了七姐薨逝前后的内情来。
他记得他那日悲恸地低呼,“……原来是他!”
他从小到大,自己无论遇见什么人、什么事,他都能以宽仁之心相待。可是这一回,对福康安,他做不到!
他这辈子便是只能对一个人小心眼儿去,那也唯有福康安!
此时朝廷用兵尚需倚仗福康安,尽管他当年也曾经亲眼看见福康安率军从金川回来时,本是凯旋将军的意气风发,却在到京时才听说他七姐薨逝的消息,福康安竟从马上一个跟头直接摔到地上,人事不省……
可是不管福康安怎样,他在心里却也已经无法解开那个结,怎么都无法原谅福康安去了。
如今朝堂之上两位年轻的宠臣,内有和珅,外就是福康安。两人竟然同日被加太子太保衔,颙琰知道,自己未来的路,道阻且长。
十卷3、该如何,不心痛
每到七月,福康安都会大醉。
男人大醉之后,便是荒唐。而男人的荒唐,最甚的便是在女人之事上。
从乾隆四十年至今,七年了,福康安身边所收入的美姬,多是在七月里这样糊里糊涂收下来的。
外人不知底细,尽情编排福康安的花名去,将一干故事写得旖旎香浓,在市井之间流传极广。
甚或,连福康安自己看后,都信了。
他还得连连说,“写得好,写得好啊!颇有当年赵云崧公(赵翼)的功底。”
当年赵翼曾为九爷傅恒器重,赵翼将九爷当做当世第一钦敬之人。故此当年赵翼以“狐说先生”之名写下的那些笔记和话本子,第一个读者往往都是九爷。
那些话本子最终能被送入深宫,到了婉兮的案头,为深宫中的婉兮解几分寂寞,这除了有皇帝看过拿给婉兮看的;其余更多的是九爷傅恒在暗中的推动。
九爷溘逝之后,篆香依旧守着九爷的书房,片纸未曾改动过。福康安每回从远方军营回来,总要到阿玛的书房里去站一站,焚一饼篆香姨娘亲自打的香篆,以寄托对阿玛在天之灵的思念。
莲生也不在了……他对莲生的心意,这世间,怕也唯有阿玛才懂。故此他到阿玛书房焚起香篆之时,是在致敬阿玛,却又何尝不是——想念莲生之时啊。
那时的他,看似虔心焚香,面容与动作都是从容安静的。可是唯有他自己和阿玛的在天之灵才会明白,那一刻他的心是被思念撕扯到支离破碎之时,他才会实在忍不住了,跑去向阿玛无声地倾吐。
阿玛当年是如何将自己的心,化作那一盘香篆,自己亲手点燃,一寸一寸焚烧成灰的?
阿玛当年的隐忍、自持、冷静,是他想要学会的。
——可是他总是做不到,学不会阿玛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阿玛当年虽说也曾为了某人,亲手将相思之心焚化成灰,可是阿玛思慕的那个人纵然咫尺天涯,却终究还在同一片天空下啊。以阿玛的官职,虽然不容易,却也还是有可能在一年当中,远远地见上几回伊人芳踪的。
可是他呢,他从金川建功立业回来,这一生终于自己为自己赢得了荣耀之际,等着他的却是莲生已经薨逝的噩耗!
那他现在便是再功成名就,便是再一改从前荒唐模样,他又要做给谁看?他又要向谁来证明自己?他又还能——等来谁人欣慰的笑?
越想,就越是绝望。
越想,就越是时时迷茫地孤影自照——他又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直到阿玛书房里的书架桌椅、笔墨字画又浮起在他眼前,他才能恍惚想起来——对啊,他在这世上还有母亲要奉养,他没资格只为心中那一人而活,更不敢为追随那一人而跟着一起去死啊。
可是他却抵不过那思念的煎熬,更无法面对自己的罪愆——他还没有愚钝之极,他能从莲生薨逝的日子,归纳出自己的糊涂犯下的罪过。
他便都不敢去见拉旺。
尽管拉旺一如从前那般,对他宽容和善,依旧以安答相称。每次他从军营归来,拉旺都会第一时间派人来送礼。
可是他却不敢去见拉旺……
拉旺之外,他最不敢见的人,反倒是十五阿哥颙琰。
每次朝堂相见,他总能看见十五阿哥眼中的冷漠和憎恶。
每次目光相对,十五阿哥的目光,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最严酷的惩罚。
他明白的,连声是十五阿哥的长姐,都说长姐如母,十五阿哥心中对莲生的依赖和尊敬之情,甚至要超越普通的姐弟之情。
因为那些年里,皇贵妃阿娘一来统领六宫,每日里事务繁忙;二来皇贵妃阿娘在十五阿哥之后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故此十五阿哥小时候除了有庆贵妃抚养之外,最多的就是莲生以姐代母职。
更何况,乾隆四十年,正月里,莲生与皇贵妃阿娘在同一个月里双双离去。十五阿哥是痛失额娘,又痛失比母的长姐去……十五阿哥心中的疼痛,便比旁人更重。
十七阿哥还小,不懂这些事,对他倒还是能“表哥”长短地嘻嘻哈哈。
可是他知道,因为莲生的薨逝,十五阿哥却是已经永远都不能谅解他了。
他知道,心下却反倒松了口气。
——他自知罪孽深重,他愿意有人怨恨他。
他本希望是莲生自己,或者是拉旺……可惜他们两个啊,都是重情重义之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竟盖过了对他的怨恨。他竟没办法向莲生和拉旺来谢罪。
那他就向十五阿哥来谢罪吧。
十五阿哥是莲生最爱的弟弟,是莲生几乎如孩子一般拉拔长大的弟弟,他完全接受十五阿哥的怨恨,他很开心他终于有机会、有个人来赎罪了。
十五阿哥越恨他,他反倒越高兴;十五阿哥的怨恨,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一种可以在想念莲生想念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之时的,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
在接下来的余生里,再没有了莲生的这个世界上,这种自我惩罚和谢罪,终于支撑起了让他活下去的理由。
要不,他便是活着,又跟死了,还有什么区别?
他心如此,可是拉旺那个仁厚的“傻子”啊,非但不恨他,还反过来千方百计悄然劝说十五阿哥去。
就连绵锦的额驸丹巴多尔济还来告诉他安心,说七公主薨逝之后,十五阿哥对七额驸拉旺越发信重、尊敬,只要这事儿七额驸能从中说和,十五阿哥必定能放下心结,原谅他去的。
丹巴多尔济还说,“再说十五阿哥本就是宽仁之人,这些年来从没见他对谁心下有过什么疙瘩去。你又是他表哥,从小在宫里也有一起长大的情分……虽说十五阿哥好像从小也有点儿不大与你亲近,可是,相信十五阿哥必定能听从七额驸的劝说,与你重修旧好的。”
丹巴多尔济是蒙古额驸,说话倒是直率。叫他听罢,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明白,丹巴多尔济除了是蒙古汉子的直率外,对他也不无当年的介意——绵锦格格原本还对他有过那么一小点子的心思~~
不过丹巴多尔济倒是没说错,十五阿哥的确是从小就不甚喜欢他的。他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多半是在当年他设计八公主,意外“落井”那回。早慧的十五阿哥将他的所言所行都看在眼里,怕是对他的人品早有了成见去。
他便笑,“你们真是多事,为何要替我说和?十五阿哥爱怎么看我就怎么看好了,我也没有攀附他的心,我用不着在乎十五阿哥对我的看法去。”
丹巴多尔济那日也被他的态度给气着了,指着他的鼻子问他,“麒麟保,你是不是傻?”
气跑了一个丹巴多尔济,他担心还有旁人再来替他“解困”。
终究当年一起在宫中念书、长大的同辈太多,除了丹巴多尔济之外,还有九额驸札兰泰,甚至还有十一阿哥永瑆呢~
那晚在阿玛的书房里,他找到了一个法子。
——那就让自己更荒唐下去吧,继续按照那样令人厌憎的样子生活,叫十五阿哥都找不到原谅他的理由。
唯有如此,他才能永远生活在炼狱里,才能用自己活着的岁月,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向莲生赎罪。
这个八月,正逢皇帝万寿节,和珅和福康安偏又在这时候被加封太子太保衔,七额驸拉旺多尔济明白,十五阿哥心下自不好受。
恰好绵宁降生,拉旺便趁着这个喜庆来看望颙琰。
小七不在了,他与小七又没有孩子,虽说他比颙琰也只年长六岁,可是从情分上来说,他倒是将颙琰看做是他与小七的孩子一般——小七离世之时,便是将颙琰托付给他,叫他一定要替她照看颙琰,尽心辅佐。
虽说此时颙琰的皇太子之位尚未明示,可是小七和他终究是颙琰的亲姐姐、亲姐夫,皇上是如何对待颙琰的,他们夫妻两个心下已是隐约有了预感去。
而他自己又是超勇亲王,祖、父、叔皆执掌定边左副将军印,统摄喀尔喀四部。故此唯有他尽心辅佐,储君才能不用担心漠北蒙古诸部去,故此才有小七临去之前的拳拳相托。
说罢了新生儿的喜事,拉旺小心将话茬儿挪到福康安这儿来。
“麒麟保这些年都不在京师,今年方从四川总督任上回京来……他这些年颠沛不定,却也是为朝廷四处剿匪,功也卓著。”
乾隆四十六年八月,福康安从云贵总督任上,调任四川总督兼署成都将军。川陕之地向来为朝廷军事重地,福康安任为川督后,受命严缉“咽匪”。乾隆四十七年五月,亦即三个月前,福康安奏蜀中“匪徒”已戢。
便是因此功绩,皇帝才恩赐太子太保衔,以示嘉奖。
这些颙琰心里自是有数。福康安从金川之战中立下战功之后,这些年便没在京中呆过,一直是担任武职,被皇阿玛派赴全国各处。
乾隆四十二年,授吉林将军。
乾隆四十三年,迁盛京将军。
十卷4、你走了,月也残
乾隆四十五年,授云贵总督。
乾隆四十六年,调四川总督兼成都将军。
……
这几年,福康安虽说以武职,任封疆大吏。可是如此频繁的调动,轨迹从东北到西南,几乎斜跨了整个中国版图,这样的经历几乎可以用“颠沛”二字来形容。
如此颠沛,他却每到一处,都能尽心办差,将当地或者匪患,或者民变,一件一件平定。
这看似简单,其实不易。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福康安每到一处,停留不过一二年,就能将当地的差事办得妥妥当当,足见他用心之深。
从这一点上来说,福康安自是于国有功,他被加封太子太保,与他是不是孝贤皇后的侄儿、九爷傅恒之子的关系都不大——福康安自己的功名,是自己为自己赚来的。沙场上的搏命,地方上的潜心,他的每一步上升,实则走得都不容易。
拉旺委婉地说,“你可知道,他这些年为何如此颠沛?一来是金川之战后,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皇上也认可他为可用之人,故此肯给他封疆大吏的官职,叫他历练。”
“可是……那又何尝不是他尽忠朝廷,极力补偿之心啊?几乎每一回各地出事,或者匪情,或者民乱,当皇上还未确定派何人前去时,都是他第一个早早地就自动请缨……”
如九爷当年一样,当彼时的大金川成了朝廷无法拔足的泥沼,旁的大臣都为自保而裹足不前之时,是九爷自告奋勇,从而奠下一生的功业去;福康安是九爷的儿子,他也用这样的方式,竭力向朝廷报效。
“姐夫的意思,我都明白。”颙琰轻轻点头,“于公于私,我分得清楚。他于朝廷有功,该赏;可是这却不能抵偿了他在私事上的过错——”
颙琰深吸口气,“他为国立功再多,又如何换回我姐姐来?!能为国办事的大臣,不止他一个;可是我七姐,却是今生今世,独此一人……”
颙琰说罢,也是泪下。
额涅薨逝,终究是年岁到了;九姐薨逝,好歹还有德雅这孩子留下。
可是七姐呢,他的长姐,又获封固伦公主,原本应该活得何等尊贵!却竟然那么早就去了,身后连一个孩子都没能留下……七姐虽说身子弱了些,可是若没有麒麟保的雪上加霜,七姐怎么也不至于那么早就去的……
颙琰用力平复心绪,拍了拍拉旺肩膀,“姐夫,你不必劝我了。我便是再有仁爱之名,可我也还是爱憎分明之人!我不会为了所谓仁爱之名,就忘了什么是恨。”
颙琰目光坚定,“他是有功之臣,于公,我可对他敬而远之;可是于私,七姐不能复生,恕我也永远无法改变对他的恨。”
拉旺也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虽说小七临走之前,已经放下了对麒麟保的心结……可是想起小七,他何尝不心痛啊?
能宽恕,不等于麒麟保无过。他能劝说颙琰,可是,他又何尝不会在午夜梦回之时,呆呆望着身边那空了半边的床榻,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在了梦中啊……
还是在乾隆四十七年的这个八月,十三日皇帝刚过完万寿节,整个避暑山庄还沉浸在一片喜庆里。
八月十五中秋,按例还要拜月。
皇帝属兔,故此拜月也自是大事。
孰料这个八月十五,竟又逢月食。
纵然中秋,人间团圆,可是天上那轮最要紧的月,却缺了呢。
七十二岁的皇帝疲惫地下旨,“都散了吧,散了。”
他独自一人走回寝殿去,慢慢索索地合衣在榻上躺下。
魏珠小心地来伺候,想要帮皇帝宽衣。皇帝却不知怎地,忽然恼了,“辫子,你把朕的辫子都给碰乱了!都起毛了!”
魏珠吓得跪倒在地,不知这话又该从何回起。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传按摩处的太监,叫他们来给皇上重新梳好辫子去。”
皇帝却盘腿坐在榻上,一刹那仰天呆望,仿佛忘了眼前要跟魏珠说什么话,更忘了要随时挺直腰身——这一刻的皇帝,白辫子低垂,脊背无可遮掩地佝偻了……
“魏珠啊,今年是乾隆多少年了啊?”皇帝忽地问出这么一句来。
魏珠吓得伏在地上,半晌都没敢说话。
皇上七十多岁了,都说人过七十古来稀,皇上这精神头儿和记性,自打过了七十岁之后,仿佛真的有些减退。可是皇上要强,从来不肯在大臣面前显出半点老态来;也幸亏皇上一向博闻强记,故此极少泄露出这样的老态来。
可是这会子,皇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呢?
皇上他老人家,难道当真连今年是乾隆多少年,都不记得了么?
魏珠为难了一会子,不敢不答,只好硬着头皮回话儿:“回皇上,今年是——乾隆四十七年了啊。”
皇帝竟然从榻上倏地伸腿,直接蹦了下来。
“乾隆四十七年了?已经是乾隆四十七年了?!”
皇帝脸上露出一股子古怪的神色,仿佛是愤怒,却又分明怀着某种特别的狂喜和期待。
甚或,就是因为这股子狂喜和期待,皇上竟然一扫之前的苍老之色,脊背也挺直了,眼睛也发亮了,就连方才那条起了毛的辫子都忽然变得油光水滑、精神奕奕起来!
魏珠就更糊涂了,完全无法明白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帝却又佯怒起来,带着一股子孩子气,指着他呵斥道,“你个老奴才!你也老了,脑筋也转不动了是不是?怎么都到了乾隆四十七年了,你也不告诉朕一声儿!”
魏珠这个委屈啊……这都八月了,乾隆四十七年都过来八个月了,皇上怎么忽然提这个啊?
这是——哪根弦搭错了是怎的?
皇帝搓着手,在原地一圈一圈儿地走,连脚步都是年轻的、欢腾的,“朕说怎么大八月十五的,怎么又月食了呢。是了,是朕错了,朕怎给忙得忘了去?”
皇帝兴奋地收住了脚步,冲魏珠眨眼一笑,“去,传朕的旨意下去:明年盛京跸路所经,喀喇沁等盟长旗分地方,奉旨所有修治道路营顿,虽系该盟长豫备,仍照内地开销之数,赏给银两。”
魏珠听得眨了眨眼,“皇上,您明年要回盛京?”
从京师回盛京,途中要经过蒙古喀喇沁等部地方,喀喇沁地方等需要为接驾而修整道路。皇上这是要赏给银两,不用喀喇沁各部自己出银子呐。
皇上明年要回盛京,怎地这样高兴啊?
皇帝白了魏珠一眼,“是啊,朕是要回盛京去。你这老东西,怎么那么废话啊,赶紧去传旨去啊!”
传旨自是简单,那喀喇沁分左、中、右三旗,其中喀喇沁右旗的朱巴咱尔,在一年前刚迎娶了皇孙绵恩阿哥的长女;喀喇沁左旗,更有固山贝子丹巴多尔济,正是绵锦格格的额驸。
明年接驾的话,这两位额驸正是怎么高兴都来不及呢。
魏珠不放心的,反倒是皇上……
皇上七十多啦,今天这八月十五的正逢月食,皇上是不是一时担心之下,这竟然,竟然有点儿糊涂了啊?
魏珠跑出去传旨,自是放心不下皇上,悄声嘱咐如意,好生看着皇上些儿。
魏珠懵懵登登地出去了,那情态皇帝自是都看在眼里,不由得轻叹而笑。
那个老奴才啊,不管他怎么着,就凭他姓这个姓儿,他就愿意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儿。
尽管那个老奴才也老了,如今眼睛也花,腿脚更不灵便了;而如意等其他小太监早就长起来了,个个儿都能取代魏珠去了,可是他却还是愿意叫魏珠在身边儿呆着。
便是当年李玉,他都肯放了去养老;而这个魏珠,他却不愿意撒手啊。
殿内一时空了,只有香漏里静静飘逸的香烟,还有那西洋座钟滴答滴答的打点儿声——从前他觉着吵,便是宫里都喜欢西洋钟,可是他却都叫工匠将那表芯儿给调了,不叫它时刻不停地滴答作响。
它一响,就是在提醒着人们,光阴它一点一滴地正在身边溜走。人啊,就跟着那滴答声,一点一点地变老了。
他曾经叫宫里所有的西洋钟都是静默的,拿它们当个“西洋更漏”来用。只准记时,却不准提醒。
可是这几年来,他却愿意听那闹腾的声音了。
他又命工匠,将那表芯儿都给调回来,就叫它们见天儿地在他耳边滴滴答答地作响。
他都七十多了,按说越是到了这个年岁,就该越是怕光阴走得快,怕大限到来的那一天吧?
可是他啊,他就反其道而行之,他就反过来爱听那动静了。
他缓缓踱步,走到窗边,抬眼看那暗寂的夜空。
八月十五啊,竟然没有圆月啊,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不过,他也明白是为何。
——拜月之礼,该是后宫女人来行礼。那主持之人,自是后宫之主。
如今后宫之主早已不在,又有谁再来主持拜月之礼?那太阴君便是出现,又有何用了去?
况且啊……便是中秋之夜,玉兔尚在,可是那月中——桂树已凋。
没有了月桂,那月亮又如何能撑得起圆满来?
他缓缓地苦笑一声,“都赖你,你走了,便什么都不全了。”
十卷5、魂归故里
明年……
正是她薨逝的九年之期。
她是乾隆四十年去的,到明年的乾隆四十八年,正是九年了。(古人爱算虚岁~)
九儿,你可知晓,九年有多漫长?
你可又知晓,这九年过来,他已经苍老了多少……
到今年,小十五跟福晋两个,终于诞下了嫡长子;而小十七,也已经成婚了。
是时候回到当年盛京的第一座大清门下,重践当年的誓言,也可告慰她在天之灵。
——她虽葬在皇陵,可是她却也知道,她的魂魄,一定会回到盛京去。
因为盛京是她母家世居之地,从她家入旗以来,就以那里为故乡。叶落归根,魂归故里,她必定已经回到了那里去。
更何况,他们当年的誓言便在那里。魂兮来归,比起这京师的紫禁城来,她更宁愿回到那里,回到那大清第一座大清门下,等着与他重逢吧?
他含笑阖上眼帘。
九儿……
虽皇帝八月十三的万寿节刚过,就逢大中秋之夜的月食。这样颇有些不吉利的天相之下,七十二岁的老皇帝竟然还兴致颇高,八月十九日从避暑山庄起銮入木兰围场之后,还亲自上马行围!
且,是连日行围。
这个年岁的天子,已然罕见;更何况这个年岁了,还要亲自上马,行围打猎的!
故此老皇帝一上马,从小十五乃至侍卫大臣,全都紧张得掌心儿里都是汗,生怕皇上出了点儿什么差错去。
可是他们是白担心了,七十二岁的老皇上不但依旧英姿飒爽,而且行围之时纵马狂追,马上依旧高声唿哨……那次第,竟然还像个青壮的小子似的!
所有随扈的王公大臣们私下里都忍不住议论,“皇上这是怎么办到的?”
群臣有疑,自不敢去问皇子皇孙们——大清祖宗规矩,皇子皇孙禁绝结交外臣,否则皇长孙绵德就是前车之鉴。
乾隆四十一年正月,皇帝下旨:“前据迈拉逊奏拾获匿名揭帖一纸,内有开写绵德阿哥赏给礼部郎中秦雄褒,字画食物并经相见送礼一节,随密谕福隆安查访。今据奏称,拏获曾在绵德阿哥处雇工之马成、苏二,讯供秦雄褒曾进见绵德阿哥致送画册炉瓶等物,绵德阿哥亦赏给绸纱字扇属实。”
“此事甚有关系。阿哥在内廷读书,理应谨慎自持,不当与外人交接。况秦雄褒不过一礼部汉司员,与阿哥等毫无干涉,非若书房行走之翰林等可比。秦雄褒何所为而必欲谒见绵德,绵德亦何所为而必欲认识秦雄褒乎?”
“秦雄褒系秦道然一家,从前秦道然在康熙年间即有交通塞思黑之事,其家风本不醇谨。今秦雄褒复敢如此,幸而早为发觉,尚不致久滋事端,此即阿哥等之福。若不示以惩儆,恐诸皇子皇孙无所畏惮,渐失我朝家法。”
“绵德,著革退王爵,即令绵恩承袭……至秦雄褒身为司员敢与绵德馈送,殊属可恶,著革职,即日发往伊犁,不准赎罪。”
皇长孙、定亲王绵德,就因为与礼部官员私相往来,而被革去了王爵。此事可见皇帝对皇子皇孙结交大臣的坚定禁绝之意。
更何况,乾隆四十一年这个年份也有些特殊。
因令懿皇贵妃的薨逝,后宫无主,便再难推断皇上心下的储君人选为谁。倘若皇上再选新皇后,而新皇后又能生子的话,那便连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也不再有从前的嫡子身份去了。
彼时皇帝心意如何,群臣不好揣度,总归在新皇后册立之前,便因为令懿皇贵妃的薨逝,叫所有的皇子和皇孙又回到同一起跑线去了,这便叫皇长孙绵德心下更有些蠢蠢而动了起来。
他虽是皇孙,辈分上是矮了一辈,可他的年岁却比十五阿哥颙琰还大了十三岁去。十三年的时光,足够他比十五阿哥更早经营人脉,拥有更多的支持去。
况且绵德从他阿玛永璜那一辈,就已经早早出宫分府。绵德居住在宫外,自己的定王府里,平素办事自然是比宫里方便许多。这便令他生出更多的、莫名的信心来。
他这一切暗中的行动,终于在乾隆四十一年,这个看似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失去了额娘守护的周年之日,被皇帝削去了王爵!
他虽比他的阿玛、皇长子永璜的际遇要好那么一点点,可是没有了王爵,那个储君之位就再也与他没有半点瓜葛了。
他那以皇长孙的身份承继大统的春秋大梦,至此,尽碎。
在永璜薨逝之后,皇帝原本对这两个皇孙,尤其是皇长孙绵德颇为照拂。将和敬公主的大格格指给他当福晋,又早早叫绵德承继了王爵,皇恩已属不薄。可是在乾隆四十一年突然下旨将绵德打回原形,不能不说,皇帝自有用绵德来杀鸡儆猴之意。
这不单是预防如当年九龙夺嫡之事再度发生,同时也是警告所有的皇子皇孙:那个储位,不会因为令懿皇贵妃的薨逝而有任何的改变。任何的肖想,都只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还没完,又过了一个周年之后,亦即乾隆四十二年的二月,皇帝再度下旨:
“朕从前原欲于皇孙内遣派一人恭赴泰陵承祀,因仰体皇太后高年,以孙曾绕膝为乐,圣意不欲令其远离,是以未经办及。今遭大行皇太后大事,现在敬办泰东陵工程,即日山陵礼成,著封绵德为镇国公,前往泰陵、泰东陵侍奉。”
“……绵德系朕长孙,兹令其祇奉皇考皇妣陵寝,于理为宜。至伊昨岁曾获罪愆,因将伊王爵令绵恩承袭。今赏伊公爵,仍系推圣母慈爱之心,伊务宜倍加敬慎,承受恩泽,毋负朕教育成全至意。”
皇帝虽施恩赏给绵德镇国公的爵位,叫他有一份钱粮,可以养赡。可是皇帝却事实上,是用这份钱粮,将绵德放去泰陵,为先帝和大行皇太后守陵去了。
历来大清皇族,被派去守陵的,都是一种最终的惩罚,将这个皇族远远驱离权力中心,从此再也没有涉足皇权的机会——就如同当年的十四爷允禵。
前有绵德覆辙,大臣们不敢再去向皇子皇孙们探听消息,这便都悄悄去向天子近臣打探。
其中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和珅,因原本就是御前侍卫的出身,这些年来没离开过皇帝左右;且刚刚加了太子太保衔,圣眷正隆,故此成了群臣们趋奉的对象之一。
和珅听罢同僚们的疑问,只淡淡一笑,“各位大人何不回想,数日前皇上给喀喇沁所颁恩旨?”
在场就有工部大臣,这便将那谕旨娓娓道来:“明年盛京跸路所经、喀喇沁等盟长旗分地方,奉旨所有修治道路营顿,虽系该盟长豫备,仍照内地开销之数,赏给银两。”
“兹按照向导大臣所定程站里数,查自避暑山庄至金家庄,大营二处、尖营四处系地方官豫备外;自七家子至九关台道路,系喀喇沁王喇特纳锡第、贝勒扎拉丰阿,土默特贝勒索诺木巴勒珠尔、贝子色布腾栋罗布、公衔扎萨克塔布囊玛哈巴拉等五旗修治,共计三百六十七里,应共赏银一千四百三十九两有奇。”
“喀喇沁王喇特纳锡第旗,除庙宇外,豫备大营二处、尖营四处。贝勒扎拉丰阿旗,除庙宇房舍外,豫备大营二处、尖营四处。土默特贝子色布腾栋罗布旗,除庙宇外,豫备大营四处、尖营七处。应共赏银六百六十五两有奇。并修治道路,应共赏银二千一百五十两有奇。即于明年正月,由户部支领、交该盟长分给。”
和珅含笑听完,手中折扇打了个转,“各位大人何曾听过,蒙古各部接驾而整饬道路,还要户部拨银子的?可是皇上今年就这么下旨了,这银子皇上赏的是高高兴兴……诸位大人难道还看不出这意味来么?”
大臣们有些愣,“照和珅大人所说,这必定是皇上期盼明年回盛京之行?”
和珅点头,“嗯,皇上高兴~~人啊,自然只有人逢喜事精神爽,才能以古稀之年跃马扬鞭。大人们说是不是?”
和珅给了众人一个答案,强势捍卫了自己“天子近臣”的身份;可是和珅的答案,却又让太多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和珅这便又并没有触犯皇帝最恨大臣之间传扬皇帝信息的禁条。
所以和珅是和珅,不是高云从。同样都利用天子身边人的身份来为自己谋利,高云从落得个死罪,和珅却在扶摇直上。
远处,却有人正恨恨凝视着和珅。
这便是刚刚一同被加了太子太保衔的福康安。
两人虽一同被加太子太保衔,且一个常年在京、天子身边;一个则颠沛调任,四海为家,原本看似不该有太多的龃龉,可是两人此时偏偏便已经结下了仇怨了。
乾隆四十三年,富康安任职吉林将军期间,和珅弹劾他贪赃枉法;乾隆四十五年,福康安任职云贵总督前后,和珅又弹劾福康安在南方贪赃枉法,经常运用漕船私运货物。和珅暗中搜集证据,屡次进言,令福康安对之厌憎。
十卷6、盛京的工程
福康安更不想看到的是,自己的弟弟福长安,竟然也在那一群围绕着和珅的大臣之中。
作为九爷傅恒的幼子,又是因为国捐躯而早亡的福灵安的同母亲弟,故此皇帝对福长安也格外照拂。
乾隆四十四年,福长安已为工部右侍郎、正黄旗汉军副都统。
乾隆四十五年,奉旨在军机处学习行走,已为替补的军机大臣的人选。
如今的福长安也是步步高升,羽翼渐丰。
虽说是自家兄弟,可是福长安一来与福康安并非同母所出,况且有芸香那样的生母,故此福康安平素倒与这个弟弟并不甚亲近。
更何况,福康安这些年颠沛外任,并不在京中。便是想有所亲近,却也鞭长莫及。
他只是没想到,弟弟明知他数次被和珅参奏,却还是聚拢到了和珅的身边去。
这晚回到大营,福康安召福长安来一同用晚饭。
福长安得了信儿,清淡一笑,对长随刘达说,“我这位宫保哥哥,今儿白日里在皇上面前那么一马当先的,赚足了皇上的目光;这晚上还不够心满意足么,又招我去作甚?”(太子太保为“宫保”之一,咳咳,我知道乃们想到鸡丁了~)
刘达低低笑了笑,“奴才也觉着,怕三爷就是要跟主子说这事儿呢。”
福长安哼了一声,“也是。他今儿志得意满,自是要寻个听众。咱们家兄弟几个,大哥去得早,二哥他又比不上,他可不是唯有找我来显摆了么~~”
刘达也不敢多说什么,唯有尴尬笑笑。
刘达知道,主子其实打小儿对康三爷就有些隔阂。这隔阂最初是来自侧福晋的,因侧福晋本是老爷屋里头的通房丫头,跟人家嫡福晋的家世可没法儿比。故此侧福晋早年仿佛很受了些嫡福晋的欺负,待得侧福晋生了两位阿哥,被请封为侧福晋之后,这便有了跟嫡福晋分庭抗礼的本钱。
待得灵大爷过世之后,侧福晋唯有自家主子这一位阿哥了,这便没少了在主子面前说嫡福晋那头儿的不是。主子虽说从小也跟着嫡福晋挺亲的,但是随着长大,慢慢儿的就更将心向着自己额娘,倒对嫡福晋那边儿渐渐地疏远了开去。
待得与九爷傅恒一样,以侍卫中最低的蓝翎侍卫出身,一步步走入朝堂来,他与福康安的距离反倒更加远了。
“总归我是不愿意叫人觉着,我沾了他半点的光。要不在府里,我额娘还指不定怎么叫人笑话了去。”福长安深知,自己一定会被人拿来与二哥福隆安、三哥福康安来比较。可他们两个都是嫡子,他却是庶子,总归没法儿比的。
到了福康安住处,还在大门外,福长安便拢起满脸的笑来。
进内先给福康安行礼,“弟弟请哥哥的大安。”
福康安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膳。福康安伸手在半空里虚扶了扶,“起克,坐吧。”
福长安答应了一声,这便也上炕,与福康安对面,盘腿而坐。
福长安亲自执壶,替福康安满酒,两人对饮了几杯。
福长安先说软话,“二哥于九年前加了太子太保衔,九年后三哥你也加了太子太保衔;若再算上阿玛在三十四年前,也获赠太保衔……啧啧,咱们一家这父子、兄弟的,当属佳话一桩了。”
福康安倒是静静望着福长安,“怎么,你着急了?”
福长安微微挑了挑眉,却是放下了手中的酒壶,“瞧三哥说的。人在仕途,谁不期望高升呢?”
福康安哼了一声,“阿玛与大哥、二哥和我,谁的官职不是自己拼命搏来的?你却以阿玛幼子的身份,如今这么年轻就已经做到了侍郎,还有不知足?”
福长安挑了挑眉,“弟弟知道三哥的春风得意,都是来自军功。弟弟在用兵之术上,是比不上三哥;只是,弟弟好歹也是阿玛的儿子,倘若皇上有旨,也命弟弟领兵出征的话,三哥焉知弟弟就没有立功的本事?”
福康安眯眼盯了福长安一会子,“你既有此心,那我便不明白了,你也跟着那一群大臣,趋奉着和珅,又是作甚?”
福长安小小地吃了一惊,不过随即便也平静了下来。
他明白了,三哥今晚这阴阳怪气的劲儿,是出在什么事上了。
福长安便缓缓一笑,“三哥怕是误会小弟了——三哥怎忘了,和珅也是与三哥同日加太子太保衔,小弟身为下官,自然要庆贺则个。况且同僚们都与和珅大人去攀谈,小弟若不去,倒显得仿佛是咱们与他心下生出龃龉了似的。”
福康安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我与他同日获赠太子太保衔,却怎地没见你来与我道贺?”
福康安说着喝下杯中酒,“莫非你觉着我这个当兄长的,不能在仕途上提携你;你这便早早就另寻门径去了?”
福长安有些皱眉,不过此时他还不到能与兄长当面顶撞的时候。他便按下自己心中的不快,扬眉笑笑,“小弟就知道,兄长是误会了。小弟便也不瞒兄长,小弟的确是对和珅有所求。”
“不过小弟不是为了他能提携小弟,小弟是为了盛京的工程……”
福康安这才扬眉,“哦?盛京的工程?什么工程?”
福长安不慌不忙地笑笑,“是皇上今年忽然想要将盛京老皇宫兴一回土木,怕是便为了明年圣驾回盛京拜谒有关。小弟好歹之前担着工部侍郎的差事,那盛京的工程自也在小弟的职责之内。”
“皇上派小弟回盛京查看相关工程的筹备,可是小弟心下却有些画魂儿——倒不知这盛京老皇宫若要修建,究竟要修什么,又怎么建呢?”
“那有什么难的?”福康安轻嗤一声,“跟京师修建宫苑,又有什么分别去?”
福长安含笑摇头,“兄长差矣。想那盛京老皇宫,原本是咱们大清入关之前修建的,一切宫苑建造都带着关外的传统,倒是与京师的样式差别不小。”
“既要将盛京老皇宫增建,那究竟是按着过去的老样子修,还是按着如今京师的新样式修呢?”
十卷7、盛京的工程(2)
福康安倒有些不以为然。
“盛京皇宫既然是老皇宫,自然凡事都该尊重祖制。一应宫苑修建,自都该修旧如旧,都得按着从前祖宗们在关外的老规矩。唯有如此,才能维持盛京风貌。”
“再说皇上营建盛京老皇宫,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想当年乾隆十一年至十三年前后,盛京老皇宫不是也修建过东所、西所,分别为皇太后与皇上驻跸盛京之时的寝宫么?既如此,你们照样儿去修就是了。”
福长安垂首,藏住蔑然轻笑。
“原来哥哥也如此以为……小弟不瞒哥哥,先期小弟与工部,会同内务府,按着这个思路给皇上呈进的奏本,都被皇上给否了。”
福康安也是一怔,放下酒盅,抬眸凝住福长安,“那皇上究竟想在盛京老皇宫,建出什么来?又要建成什么样儿去?”
叫福康安也不解的是,既然盛京老皇宫已经有了东所和西所,那已经有皇上的寝宫了,那皇上今年东巡去,又为何还要特地再修建去?如果不是要修寝宫,皇上又要修什么呀?
福长安垂下头去,“哥哥在皇上驾前伺候这么多年,尚且领会不到皇上的圣心。小弟年少无知,就更是急得火烧眉毛。皇上命弟弟去盛京查看,小弟都不知该查看什么,又如何给皇上回话儿。”
“彼时哥哥身在外任上,又不在京中;小弟便是想修书向哥哥求教,可是哥哥任所那般遥远,书信从京师到川贵之地,又不知要走多久……故此小弟只能就近,寻天子近臣来求教。”
“小弟这也是无奈之举,还求哥哥体谅。”
福康安哼了一声,“所以你去趋奉那和珅?他来皇上跟前又有几年,他又能提点你些什么?”
福长安继续陪着笑,“哥哥说的是。和珅虽说比小弟年长,可是却终究也刚过而立之年。当年盛京老皇宫营建东所和西所的时候儿,他还没出生呢。”
福康安挑眉,“那你还趋奉他去?”
福长安小心道,“虽说他未必知晓,可是英廉大人却是知晓的呀……英廉大人在皇上跟前已经几十年去了,且一直掌管内务府,怕是在这事儿上更明白些。”
福康安眯眼想了想,倒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那你从英廉那,问出什么来了?”
福长安幽幽一笑,“英廉大人向小弟却是先说起了当年他在仕途上是如何出身的——英廉大人说,彼时他只为内务府下一个小小佐领,是咱们阿玛当年执掌内务府的时候儿,给了他一个机会。这才让他渐渐得了重用,一步一步走到皇上跟前来的。”
福康安眯眼凝着福长安,缓缓道,“这事儿我也知道——当年庆贵妃母家奉旨入旗,因庆贵妃的父亲曾经闹出过叫盐政为他捐官的事,故此皇上需要将她母家放在一个可以放心的佐领里。阿玛选了英廉所在的佐领,这才叫英廉得以一步步得了重用来。”
福长安点头微笑,“哥哥说得极是,小弟正是因此才要去借助和珅的口,去问英廉大人……”
话说到此,福康安才觉酒猛然都醒了一半去。
他仔仔细细盯着对面这个弟弟。
他这个弟弟,比他小了六岁,是乾隆二十五年的生人,跟十五阿哥颙琰是同年出生。
故此算到今日,这个弟弟也才二十三岁。
以这个年岁就已经做到了工部侍郎,更是在军机处学习行走……福康安从前还一直以为,凭着弟弟庶子的身份,也能得皇上这样的重视去,必定是因为皇上顾念着他们阿玛傅恒的缘故。
直到眼前、此时,福康安才忽然发觉,或许自己是错了——皇上顾念他们阿玛的缘故是有的,可是这四弟怕当真有些过人之处去。
——便如这盛京老皇宫的营建之事去,他自己说来说去都没说到点子上;还是四弟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叫他猛然想起了些事情来。
英廉既然是庆贵妃母家所在佐领的职官,那么英廉自然会了解庆贵妃家中的陈设去。而庆贵妃母家奉旨入旗的的时候,陆家依旧是江南十足十的汉人啊!
而庆贵妃与皇贵妃情谊最笃,皇贵妃虽说母家自入旗以来,都是居住在盛京的;可是皇贵妃的母家祖籍,却也是在江苏的……
江苏南来之人,到盛京入旗、居住下来,久而久之或许淡忘了曾经祖宗的衣食住行等习惯去。可是这种遗忘是被迫的,是不情愿的,是十分想重新寻找回来的,是不是?
福康安这么顺着想下来,全部的酒意都醒了。
他盯着福长安,“你的意思是……你想在盛京老皇宫的这次新营建里,加入江南汉人的样式去?”
福康安的心都跟着提起来,“那是盛京,是老皇宫,是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的营建!——你要是给加入江南汉人的样式去,这事说不定便是弥天大罪!”
福长安笑了,安安静静垂下头去。
“罪与非罪,总归都在皇上圣心独裁不是?眼前要紧的,倒不是回溯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老规矩,而是怎么样先将皇上眼前的差事给办妥了,叫皇上满意去。”
福康安深吸口气,“英廉与和珅,也支持你这样办?”
福长安没正面回答,只是垂首笑笑。
其实哥哥说对了,和珅真的就是这样提点他的。
福长安心上的那杆秤,就是在那一瞬间倾向了和珅去的——在福长安看来,皇上虽然同样器重和珅与兄长,叫两人同日加了太子太保的宫衔,可是显然是和珅更能猜透皇上的心思些。
而哥哥,只是个领兵在外作战的将帅罢了。能立军功,却未必懂君心。
福康安见兄弟如此回避不答,便眯起眼来,“你怎会以为,他说的就是对的?”
福长安淡淡一笑,“因为小弟按着那两位的指点,重新写给皇上的奏本——皇上已然准奏了。”
福康安的心也激跳起来,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失望。
若当真是和珅比他更准地猜中了皇上的心意,他自然是该失望;可若和珅猜的是对的,皇上当真是为了皇贵妃阿娘去营建盛京老皇宫……那凭着那些年他与皇贵妃阿娘的情分,他自然又是替皇贵妃阿娘高兴的啊。
福长安在福康安的惊讶之下,淡淡垂眸一笑,“只是此事,不宜向外说破。盛京老皇宫,还应该维持祖宗入关之前的模样;至于后来要做的这些更符合江南汉人式样的增建,总归不能叫外人知晓才是。”
福康安定定望住兄弟。
这一刻他明白,兄弟的心已经笃定地向着和珅去了。便是他想要拉,都拉不回来了。
更令他担心的,也是和珅对圣意的揣度之准。便连皇上营建盛京老皇宫,与皇贵妃阿娘相关的心思,他这个从小在宫里长大、与皇贵妃阿娘情谊甚笃的都不知晓;而和珅一个外人,竟然给猜了个准。
这个和珅,颇有些令他心惊了。
可是他偏偏还与和珅已然交恶。这便是为了自保,他也得设法遏制和珅去。
九月下旬,圣驾从避暑山庄返回京师。
福康安带着这样的疑问,与兄长福隆安问起,英廉与和珅这些年可曾遇见过什么“克化不动”的人不。
福隆安执掌内务府多年,闻言便笑,“你是看他二人如今同气连枝,风光无限~~不过自然也有对他们不以为然之人。”
福隆安身在病中,气息微有些弱。不过说起这个,还是有些兴致勃勃。
“要说英廉这些年来,受过的最大挫折,倒是庆贵妃主子。当年英廉原本是庆贵妃主子母家所在佐领的职官,原本以为可以因此而攀附上庆贵妃主子去。却可惜,庆贵妃主子并不受他孝敬的礼。”
“英廉投靠无门,有些病急乱投医,这便自以为是,又从庆贵妃母家陆家选了个女孩儿送进宫去——以为庆贵妃那些年无宠,年岁又大了,送进个自家姐妹去,正可帮着争宠。谁料想啊,庆贵妃非但没感谢他,反倒更恼了他去……”
福康安也是扬眉,“哦?如此说来,十五阿哥岂不是对英廉并无什么好印象去?”
福隆安点头,“正是此说。十五阿哥虽说天生仁孝,可是却也是个爱憎分明之人,十五阿哥不喜欢的人,他从不虚与委蛇。这些年过来,十五阿哥对英廉始终冷淡。”
福康安眯起眼来,点了点头。
“那和珅呢?他如今风头正盛,怕是满朝大臣都忙着趋奉还来不及吧?”
福隆安咳了两声,缓缓道,“可是啊,他却连一个八岁的小孩儿的心,都无法征服啊~”
福康安扬眉,“哦?哪个八岁的小孩儿?”
福隆安缓缓而笑,“就是瑞贵人的弟弟、尚书德保的幼子英和。”
“那孩子生得晚,是乾隆三十六年前后的生人。德保家原本就出过德保、观保两兄弟同中进士、又同点翰林的科举之家,他们家又有瑞贵人这样的内廷主位,故此啊英和那孩子几岁大的时候就已有神童之名,相貌生得也好。”
“和珅有个闺女,与英和年岁相当,和珅便想将闺女许配给英和。孰知,德保坚辞不允。”
十卷8、爷来了,就来了
福康安不由得扬眉。
“庆贵妃主子是令懿皇贵妃主子的姐妹,那英和又是瑞贵人的亲弟……照此说来,和珅‘克化不动’的人,都是令懿皇贵妃一脉?”
福隆安又咳嗽了两声,却也是笑,“如今和珅正是深得圣心,满朝大臣趋奉都还担心来不及。德保为儿子英和得罪了和珅,也怕夜长梦多,这便早早就为英和暗聘下了亲事。你道德保所聘下的女孩儿家,又是谁家?”
福康安也是扬眉,“谁家?”
福隆安道:“漕运总督阿思哈的女儿。”
明知和珅想将女儿嫁给英和,却还敢与德保家结亲,这位阿思哈家,自也是硬骨头,不将和珅放在眼里的。
“萨克达氏?”福康安便也笑了,“那我知道了~~”
这位漕运总督阿思哈不是旁人,正是当年与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一同赴擅动平定民乱,就因为没有一直陪在七额驸身边,而险些被皇上给治罪了的那位。
阿思哈家还跟和珅有一段“缘分”,两人一族是同时获皇帝恩旨,抬入正黄旗满洲,入了上三旗的。(又谕曰:“都统和隆武、左都御史阿思哈、副都统和珅,著加恩将其一族,由各该旗擡入正黄旗满洲。”)
当年多亏了七额驸拉旺代为求情,皇上才既未治罪阿思哈,反倒将阿思哈与主帅阿桂、七额驸拉旺一起交部议叙,记了功去。
后来这阿思哈能升任漕运总督,阖家抬旗,不能不说,与阿思哈在山东这一次立功,也有莫大的干系。
可以想见,那阿思哈心内对七额驸拉旺多尔济,心下该有何等的感激之情;而阿思哈又是早早就身故了,阿思哈身故之后,凭着他与七额驸的交情,他的家小怕也是拜托给七额驸来照拂的。
故此,阿思哈家孤儿寡妇的,才敢不将和珅给放在眼里,毫不犹豫跟德保家结亲的吧。
这么绕一圈儿过来,又更加证明了和珅“克化不动”人,个个儿都是与令懿皇贵妃相关的。
而如今令懿皇贵妃已经薨逝了,能留在这世上承继令懿皇贵妃遗志的,那排名第一之人,自就是十五阿哥了。
十五阿哥无论从生母令懿皇贵妃这儿,还是从养母庆贵妃那,都与和珅、英廉两边并不对付。
福康安含笑垂首,“多谢兄长,弟弟心下有数儿了。”
福隆安这两年起,身子已然有些不好。他深知若有一天自己不在了,整个忠勇公府,都得托付给三弟福康安。
而三弟被和珅几次弹劾,两人已是结怨,福隆安自想帮忙,无奈力不从心。
福隆安叹了口气,便道,“……还有一事,我索性也都告诉你去。”
就在一年前,亦即乾隆四十六年,继当年山东平定民乱之后,七额驸拉旺多尔济再度披挂上阵。这一次是去甘肃平定民乱。
“彼时奉旨在甘肃带兵平定民乱的,是阿桂与和珅。皇帝派七额驸前去……三弟,你明白的。”
福隆安自己也是四额驸,这便不宜多说。
福康安倒也明白了,“皇上又是给拉旺建功立业的机会。”
福隆安便也笑了,“皇上命我寄谕给阿桂、和珅,说‘额驸拉旺多尔济乃蒙古亲王,凡领兵打仗,亦不可如内地提督、领队大臣一样差遣,令其冲锋陷阵。阿桂、和珅理应留意。’”
皇上派了拉旺去甘肃,却不准阿桂、和珅令他冲锋陷阵……皇上竟然说得这般直白,倒叫福康安都是挑眉。
福隆安无奈地笑,“皇上谕旨里还示下:‘此间,拉旺多尔济抵达甘肃之前,若业已剿灭,无须参战,则益善’……”
福康安都哼了一声,“皇上这是摆明了,就叫拉旺意思意思到甘肃去转一圈儿,然后将这剿匪的功劳也都安在拉旺头上就是。”
同样是领兵在外,福康安自己是什么境遇,人家拉旺又是什么境遇哟……他自己想想都有些心酸了去。
没错,拉旺是固伦额驸,可是莲生她已经故去这些年了……他也没想到,便是莲生已经不在这些年了,皇上依旧对拉旺如此的偏心去。
福隆安点头,“可是彼时甘肃剿匪,本是阿桂与和珅二人的差事。倘若奏凯还朝,本该是他二人的功劳。”
“阿桂倒还罢了,毕竟已经有再平金川的功勋,不在乎这一场平定民乱的功劳;可是和珅不同,他兼管兵部,总要有一场像样的军功才行。故此甘肃之事,他本想拔个头筹的。”
“却怎料,先是阿桂手下兵将不听他节制;后头又来个七额驸抢走他大半的功劳……他与阿桂是早已结仇,阿桂的儿子阿迪斯便是被他参劾贪墨;他因甘肃之事,心下怕又是与七额驸暗结芥蒂了。”
福康安挑唇而笑,“我懂了。就因为这暗暗的心结,拉旺才护着阿思哈家,叫他们家敢将女儿嫁给英和;而这门亲事一过,那和珅与拉旺的心结,就更深了。”
十五阿哥是令懿皇贵妃的儿子,拉旺是令懿皇贵妃的女婿,这二人又是情谊深厚。
和珅得罪谁都不怕,可惜若遇着这二位联起手来,便是和珅再树大根深,怕也无法撼动。
福隆安咳嗽着伸出手去握住福康安的手,“你本与七额驸是金兰兄弟,有结拜安答之情;你又从小在皇贵妃阿娘身边长大,与十五阿哥也有情分……麒麟保啊,记着为兄的话,将来这朝堂之上,若不想被和珅算计,你便得与十五阿哥和七额驸站在一处。”
“为兄隐约察觉,你仿佛与十五阿哥、七额驸有所隔阂。为兄不敢猜是所为何来……为兄只是劝你,一定要捐弃前嫌。唯有他们二人,才能保你安稳啊。要不你身在海角天涯,他却在皇上身边,随时都可进谗言害你。你,不可不防啊。”
福隆安最难受的是,人家和珅还有个好弟弟和琳,当真是兄弟同心;可是他家里,眼见着那四弟福长安越发与和珅那边走得近,怕是不可能与三弟齐心,共同防备了去。
“三弟,你一定要记住为兄的话!这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咱们家!”福隆安情急之下,又是一片咳嗽。
福康安垂首道,“兄长放心,弟弟记住了。”
乾隆四十八年四月,皇帝命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为御前大臣、兼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
而四额驸、忠勇公福隆安,此时已然病重。皇帝特命赏给人参二斤。
便也因福隆安病重,不能胜任御前大臣之职。皇帝特命在四川总督任上的福康安急速回京,署理工部尚书。
五月福康安回到京中,皇帝下旨,将原来福隆安所承担的“所有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銮仪卫掌卫事大臣、盟长、总管健锐营官兵大臣等缺,俱著福康安补授。”
便也因此,拉旺身为御前大臣、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而福康安身为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銮仪卫大臣等,兄弟两个便又肩并肩地在皇帝身边当差,一起担任起此次皇帝东巡回盛京的护驾任务。
这已是长大以后,在因为七公主的事上,两人心下暗生芥蒂之后;终于兄弟两个放下了从前的往事,重新再度并肩携手起来。
便不是为了皇帝乃为君王,也是要为了——皇上是莲生的父亲,他们两个便都肯豁出性命去护卫着。
——只因为,莲生会在天上,看着~
五月二十四日,皇帝从圆明园起銮,赴避暑山庄。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说来叫人不能不信天,与去年一样,竟又月食。
仿佛上天垂意,提醒皇帝,便是中秋佳节,却因为人间不能团圆,那月也都不肯再圆了去。
皇帝当晚又是凭窗而立,望着那暗寂的天空,苦涩却又甜蜜地笑,“你啊,你啊……都是你调皮,是不是?爷知道,是你想爷了,是不是?爷来了,就来了,啊~”
就在次日,八月十六日,皇帝从热河惠迪吉门启銮,踏上回盛京的路。
几天后,京师传来消息,太子太保、大学士英廉溘逝。
皇帝著派散秩大臣一员,带同侍卫十人,前往奠醊。并加恩入祀贤良祠,仍赏给银五千两,俾治丧事。其任内降革罚俸处分,均予开复。所有应得恤典,著该部察例具奏。
和珅骤失去这位岳祖父,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惆怅。
英廉是他的恩人,从他和弟弟年少时就曾有助养之恩;后将他孙女儿冯氏嫁给他,又亲自扶着他走入仕途,手把手教他理财之道……可以说,没有英廉,就没有他和珅的今天。
此时叫和珅心烦的除了英廉的溘逝,还有一桩来自盛京的为难之事。
此次增建盛京老皇宫,皇上给出的缘由,是要添建“文溯阁”一座,用以存放刚抄写成的《四库全书》。皇上这都已经启程奔盛京去了,可是这文溯阁偏偏出了问题。
——问题出在文溯阁的匾额上。
匾额原本是应该正中悬挂在顶层檐下的正中位置,可是工部的办事之人,却以为文溯阁与京中文渊阁大小相同,这便按着京中文渊阁的大小,设计了匾额。
结果匾额送到盛京,准备挂起来迎接圣驾时,才发现匾额太大,顶层檐下正中的位置根本就挂不下!
皇上转眼就到,这可如何是好?盛京将军这才火急火燎设法向和珅求救。
十卷9、九月,九间殿
此事叫和珅也颇为作难。
此事一出,尽管尚在英廉的丧期,可他也不得不放下为英廉治丧之事,紧急会商此事。
此时的盛京将军,为永玮,乃是黄带子宗室。永玮刚刚走马上任不久,又正逢皇帝要东巡盛京,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自是惶惶不安。
——因为此次盛京老皇宫增建,皇上给的谕旨说,就是为了添建文溯阁,以为恭存《四库全书》之用。
盛京老皇宫修了这么大工程,结果却反倒是在这事儿上出了岔子,到时候皇上驾临,他可扛不起这个责任去。
永玮的惶惶不可终日,除了此事重大之外,也跟永玮自己的身份有关系。
——他是康熙朝废太子胤礽的孙子。
雍正、乾隆两位天子,能够不计前嫌,给永玮父子两个爵位、差事,已是难得。故此永玮不敢不小心翼翼,唯恐自己差事办得不好。
当盛京内务府将文溯阁匾额体量超大的事情报请给永玮之后,永玮亲自到文溯阁施工现场查看,也是一筹莫展,永玮只好行文给京师内务府的造办处,重新将盛京这边文溯阁的图形和尺寸,商量看是否可以请京师内务府造办处重新再做一块合适的匾额去。
与行文同时,永玮还私下请人,将此事拜托给了和珅,请和珅从中周全。
和珅接到此事,也甚感为难。都这个时候了,就算叫京师造办处重做匾额,便是永玮愿意自己承担那银钱,可是也已经来不及了。
永玮终究是宗室,和珅原本也想结交宗室——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自己的儿子丰绅殷德。
和珅暂时放下英廉丧事,苦思几晚,最终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皇帝。
“皇上这次东巡盛京,除拜谒祖陵之外,最要紧的就是将刚抄成的第四部《四库全书》恭存于盛京老皇宫,以此作为给历代先帝们的敬献……奴才知道,皇上此次添建老皇宫,就是为了这个。”
七十三岁的皇帝,虽还能亲自上马行围打猎,可终究年纪不饶人,眼睛、耳朵都有些慢了。听和珅说完了一会子,皇帝才仿佛寻思过味儿来,点了点头,“你这么说,也不为过。”
和珅心下倒是暗暗惊讶,心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此次盛京老皇宫的添建,不是为了《四库全书》?那皇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和珅在心下画魂儿,嘴上却终究不敢直接问。
“《四库全书》已经抄成四部,分别恭放在宫里、圆明园、避暑山庄。这回放到盛京老皇宫里的,便是第四部……按说,同样的一部《四库全书》,体量大小是固定的,故此各处的藏书阁,本也应大小差不多才是……”
和珅小心翼翼,绕着弯儿地说,以此来试探皇帝。
皇帝虽然慢了点儿,却还是笑了,“和珅啊,你这是跟朕兜什么圈子哪?有事直说!”
和珅却伏地叩头,“奴才死罪……奴才不敢说。”
皇帝轻啐一声,“恕你无罪就是。还不给朕明白回话?!”
和珅这才吞吞吐吐将文溯阁的事儿给说了。
便是如和珅这般,自以为天子近臣,最是了解皇上心性的,这一刻还是以为皇上是必定要大发雷霆的。
因为皇上是一个孝心极重之人,这带回来尊奉在盛京老皇宫的物件儿,岂能有半点含糊的去?
可是说也奇怪,皇帝听罢,不但未曾如和珅想象的大发雷霆,反倒是盘腿坐在炕上,高高扬起头来,长眸轻阖——就像是老人家时常说着说着话就走神了一样,连和珅都无法猜测这位老主子这一刻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如是醒着,皇上又在想什么呢~~
只是皇上越是如此,和珅心下越是没底。他只能低低垂首,紧张地等着皇上的发落——若依皇上从前的性子,发火是难免的。
经过了沉默而漫长的等待,和珅等来的却不是他以为的怒火和惩处,反倒是皇上莫测高深的一笑。
“和珅啊,你说的没错,朕今年命盛京老皇宫添建,为的就是要将《四库全书》存放在老皇宫内。故此文溯阁出了纰漏,你们一班办事的大臣,都应该治罪!“
和珅吓得赶紧叩头。
皇帝紧接着却又慈祥一笑,“罢了,罢了!朕回盛京祭祖,连所经过之地的地丁钱粮,都准蠲免十分之五……又如何至于要在这个时候给你们一班人治罪?朕施恩,免了你们的罪去!”
“只需将那匾额,按着圆明园内文源阁匾额的挂法,不必挂在顶层檐下,改为挂在下檐即可~~”
皇帝如此的和颜悦色,着实叫和珅都深感侥幸。
谢恩离去,和珅还举袖擦了擦汗。
不过待得回到住处,给永玮传话之时,和珅便已经换上了另外一副神情。
他自负又淡然,当面告诉给永玮派来的人,“皇上原本震怒,说要追究一干人等。永玮公爷既是宗室,此时在皇上回盛京拜谒祖陵之时,皇上特地将永玮公爷从吉林将军任上调到盛京将军任上,就是因为永玮公爷乃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比一般大臣更适合在这会子出任这个差事。”
“可是永玮公爷却在这时候儿,叫最为要紧的文溯阁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去,皇上说,永玮公爷这是辜负了圣恩呐……”
永玮的手下惊得慌忙跪倒,“我家主子自知有罪,就因如此才拜请大人从中周全……”
和珅这才展颜一笑,“我知道。你可以回去禀告永玮公爷,此事,我已经为他设法转圜,皇上已然息怒,不再问罪了!”
永玮手下登时大喜,替永玮向和珅千恩万谢,并且许诺道,“待得大人随驾至盛京,我家主子必有重谢!”
永玮手下欢欢喜喜走了,和珅得意而笑。
九月,皇帝终于驾临盛京。
只是按着规矩,皇帝必须先谒祖陵,之后才可驻跸盛京老皇宫。故此九月整个前半月,七十三岁的老皇帝,马不停蹄分别赴永陵、福陵、昭陵等,行大飨礼。
九月十七日,才完成这些繁琐仪轨,皇帝终于抵达盛京旧宫。
至此,新增建后的盛京老皇宫,才正式掀开了面纱去。
若说原来的十王亭,是老皇宫的东路;曾经的凤凰楼、台上五宫,乃至乾隆十一年至十三年所修建的东所和西所,合并而为中路;则此次新增建的部分,乃为西路。
整个西路,分为前后两大建筑群。
后部,就是为了尊奉《四库全书》而增建的文溯阁。
文溯阁后有仰熙斋,为皇帝书斋,再往后又有九间殿。
藏书阁后安置皇帝书斋,这容易理解,从样式上来说,就是皇帝可以从藏书阁取书,在仰熙斋攻读之意。
只是后面的九间殿,内里究竟存放了什么,就叫人无从知晓了。
不过只是从这藏书阁与书斋的建制,猜测那九间殿里,存放的应该是书籍,以及其他杂物的吧。
直到二百多年后的2003年,九间殿内的秘密才大白天下:2003年,几位师傅被分派到沈阳故宫九间殿参加修缮工作。九间殿因年久失修,所以它的窗户和门都已被铁板钉死。师傅们小心翼翼地将铁板揭下,就在这时,一只金黄色的龙头突然“露”了出来。
当时师傅们都被吓了一跳,等到大家醒过神来才发现,透过九间殿窗户,能看见这只龙头是在一张“屏风”上画的。可是当其他的铁板陆续被揭开时,才发现这也根本不是什么“屏风”,而是数量多达48个的木柜!
这48个柜子各高2米,长1米,宽0.5米,全是用上等松木制作,外表漆成深红色。木柜内分5隔层,每隔层均可储备许多货物。估计整个柜子净重量150公斤左右,需要4个小伙子才能搬动。每个柜子正面画着两条金龙,金龙叱咤风云,二目炯炯有神,两撇龙须向前探出。据做了30多年木匠的李师傅介绍说,这些柜子每个外表所涂的漆足有两铜钱厚,这些漆保护了木料,使之不被潮气侵蚀,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腐烂。
从这些龙柜里,发现整理出了8000余件文物,其中不乏奇珍异宝……
时间再回到当年。
皇帝亲自看过文溯阁,又在仰熙斋中读罢了书,终于可以起身走向书斋后的九间殿。
立在九间殿内,他眯眼含笑,望着那细细的微尘在空气中舞蹈。
乾隆四十八年九月,他来到了九间殿,留下了四十八个龙柜……
乾隆四十八年,是九儿薨逝九年;九月、九间殿,又合“九九”之数。
四十八个龙柜啊……她薨逝那一年,是正月走的,若按虚岁算,便虚浮出太多了——而按照她的实岁算,正是四十八岁啊……
他伸手,一个一个从那龙柜上拂过。
“九儿啊,若你魂归故土,就到这儿来吧。这四十八个龙柜里,是爷将你生前最爱读的话本子、最喜欢的瓷器,还有你日常用惯了的物件儿,都存在这儿啦。”
“你若魂兮归来,这里的一切就都不陌生,你啊,便又有可用的了。”
十卷10、拾玉镯
唯有天子近臣才知道,书斋对于皇帝来说,一向都不仅仅是一间书房,更是他一生中寄托情思之地。
他年幼之时,书斋是圆明园天然图画的五福堂,小七生于彼处,小十五赐住彼处;
他成婚后,书斋为乐善堂。他那《乐善堂文集》,集成了他登基之前,对于这天下的抱负;
接下来,他又有了双桐书屋……双树枯死一棵,他竟为梧桐续弦。而彼时,也正是慧贤皇贵妃薨逝,而婉兮进封之时。
自然,身为天子,他最重要的书斋,还是养心殿的三希堂。那方小小的天地,是他身为天子、同时作为凡人,心灵最大的寄托。
——可以说,不管是宫里、圆明园,还是避暑山庄,几乎只要找到他的书斋,就能找到他心灵的归处了。
七十三岁再来盛京,他知道,他可能没有机会再来下一次了。所以他要特地建一座书斋留在这里。
若九儿魂兮归来,他又岂能在此处独留她一个人啊?
这一次来,他将书斋建好了,他也将他的心魂留一瓣在此处。若她魂兮来归,便能找见他。
完成这个心愿,以七十三岁高龄,再度驾临盛京的皇帝,高兴之下,下旨恩赏。
谕旨曰:“朕此次至盛京,恭谒祖陵,将军大臣以至官兵,均各奋勉执事。除官兵等另降谕旨赏银二万两外,将军永玮,赏银三千两;将军庆桂,赏银二千两。”
“副都统成策、德福,侍郎鄂宝、宜兴、伯兴、荣柱、德福,府尹奇臣、府丞蒋良骐,共赏银三千五百两。总管赫楞泰、诺木齐、纳兰泰,掌关防官福昌、倭什布、拉隆阿,包衣佐领伊伯、英额、广索、福绍,共赏银一千五百两。”
盛京将军、宗室永玮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敢松了口气下来。
皇上非但没因为文溯阁匾额的事儿治罪,反倒赏赐了给他;而且他的恩赏是所有人里的头一份儿……他真是有一种死后余生的欢喜。
在永玮看来,此次他能遇难成祥,都是人家和珅的功劳。
和珅身为“天子近臣”的名声果然不是虚的。别人办不了的事、递不进的话、救不下的人,人家和珅这不是都办到了嘛!
永玮得了赏银三千两,便从中拿了大半出来,将二千两银子派人去送给和珅……
盛京之行,至此,已然是皆大欢喜。
一众大臣都等着,皇上借着这欢喜的劲儿,能够赐众人在“嘉荫堂”戏台看戏。
这嘉荫堂戏台,便是此次盛京老皇宫增建西路的又一主要建筑群。
皇上这么兴师动众地修了戏台,不看戏,难道还能干放着不成?
结果,大臣们却迟迟没能等来皇上赐看戏的消息。
皇帝圣驾五天后从盛京起銮回京师,大臣们就彻底错过了在这新建成的盛京老皇宫戏台里看一场戏的机会去……
对此,众人都颇为奇怪。
首先皇上已经这个年岁了,七十三岁来盛京,还要特地修建一座戏台,做什么用啊?说句实在的,皇上到了这个年岁,还敢说数年之后还能再来盛京么?
倘若都未必能再来了,又何苦大费周章修建一座戏台去?
若要修戏台,当年修东所和西所,他奉着皇太后回盛京的时候儿,怎么没修呢?至少那会子说修戏台,可以说是给皇太后看戏用的啊。
再说戏台终究跟文溯阁意义不同。皇上此来盛京,无论是拜谒祖陵,还是亲自主持盛京太庙的落成,都是隆重庄严之事;可是却修建个戏台,却难免叫人以为不够庄重了去啊……
更何况,戏台修了就修了吧,可是却竟然一场戏都没唱过——在皇帝只在盛京停留五天的这样一个短暂的行程里,修这么个戏台,究竟又是何用意?实在是解释不清楚了。
连以天子近臣自居的和珅,也是一头的雾水,没办法替同僚们答疑解惑。
和珅自不愿跌了这么面儿,便只道,“九月盛京已经冷了,皇上年事已高,不耐关外的寒冷。再说接下来就是冬至节,皇上自要回京,亲自祭天。”
车轮辘辘,大驾卤簿隆隆而去。
唯有皇帝回眸,望向那座渐渐在视野中点点变小的故都、旧宫,欣慰而笑。
这一次盛京之行,仅仅在盛京老皇宫驻跸五天,他却也这般大兴土木,生生又建造出一整个“西路”来。
这样的大费周章,自不仅仅是为了这仅有五天的驻跸,他为的,是一个九年未曾淡忘的人儿,是为了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啊。
依稀记得,梦境里,她俏生生立在海棠花下,眉眼清丽地含笑望住他,说,“您不去看戏么?就在西边儿的戏台。这戏台啊,都尘封两百年了,如今沈阳故宫将旧日皇家戏曲重新搬上这舞台,将这尘封了两百年的戏台,又给唤活了!”
他也诧异,“戏台?尘封两百年?这老皇宫里,哪儿有戏台啊?”
他自是最清楚,此处乃是祖宗旧宫,祖宗们都是崇尚节俭,从太祖皇帝,到太宗皇帝,没人在这老皇宫里修建戏台啊。
他身为子孙,自当遵从祖宗的老规矩,便是当年奉着皇太后的圣驾一起回盛京来,他也没说专门给最爱看戏的老母亲修建一座戏台啊。那这盛京老皇宫里的戏台,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她便笑了,“就在西边儿啊!这边是没有,因为这边都是早建的;西边那是建得最晚的,是乾隆四十八年,跟藏书阁一起建成的。您还没走到那头儿去呢吧?您去瞧瞧吧,那戏台修得可雅致了。”
他又愣了愣,“那今儿,他们唱的什么戏?”
“《拾玉镯》呀!”她头顶海棠,笑靥嫣然,浓也正好,淡也正好。
“《拾玉镯》?”他愣住,“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她便笑,举起手来掩住口。
隐隐然,他瞧见她手腕上套着一副碧翠的软镯!
“是京戏呀!”她妙眸流转,“哦,我想我理解您了。因为这是盛京老皇宫,而京戏的起源,是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进京的时候儿!在这入关之前的沈阳故宫,看后来京师才兴起的京戏,是有点儿穿越呐!”
他继续发愣,“乾隆五十五年……穿越?”
她又笑了。这一笑便宛如故宫处处都开遍了海棠……
他收回思绪,轻轻阖上眼帘。
什么是京戏,又什么是穿越,他直到此时还没参透。
可是……那该在乾隆四十八年的戏台,他终于如愿给建成了。
她喜欢看戏,是不是?那出戏的名儿,更是叫《拾玉镯》,他就也喜欢了。
虽然不知道那戏里唱的是什么,可是他却惟愿,他依旧还能有机会,弯下了身子来,在那落满海棠花瓣儿的地上,为她拾起翠玉软镯,重新套在她的手腕上啊……
他笑起来,独自坐在御车里笑起来。
这大驾卤簿的辉煌隆重,却怎么都抵不过,他独自一人坐在这空空荡荡的御车之上的……暗寂啊。
嘉荫堂坐北朝南,为五间硬山式卷棚顶前后廊式建筑。这里是皇帝赐宴、赏戏时临御之处。其正面有两个楹柱,上边各悬挂一副乾隆所书楹联:“动静叶清音,智水仁山随所会;春秋富佳日,凤歌鸾舞适其机。”
嘉荫堂东西稍间均有暖阁,供皇帝读书、休息之用。嘉荫堂与戏台、东西两侧的游廊互相连接,形成了封闭的天井,这样有利于演出时获得较好的音响效果。
戏台东西两侧,各有转角庑房及围廊13间,是供皇亲国戚和王公大臣伴驾赏戏时使用的地方,称为东西游廊。东侧西向,西侧东向,南北两侧分别与嘉荫堂、扮戏房的山墙相连,构成了一个四合院。
嘉荫堂在不同之处悬挂了几幅乾隆爷御书对联,如明间东、西壁联分别为“妙理静机都远俗,诗情画趣总怡神。”“一室有余含峭茜,八窗无尽启吟披。”从其字里行间的意思看,此处应是乾隆吟诗挥毫、观画赏戏的所在。
稍间室外南窗下保留的烧火口,可以想到,在嘉荫堂设取暖设施,这说明宫殿戏台在天冷时也可以使用。可是皇帝此次东巡,在这初建成的戏台却未曾使用。故此和珅之说,并未成立。
——终究是没人想到,这戏台,皇帝不是为了自己而建。
直到皇帝驾崩,小十五登上皇位,这座戏台才正式启用。
嘉庆九年(1804年),戏台建筑群又进行了一次修缮,共整修嘉荫堂及周围房屋二十五间、围廊二所二十六间、照殿九间、配殿两座六间,此外还有值房、净房……
嘉庆十年(1805年),小十五东巡盛京,在嘉荫堂里宴赏随驾的王公大臣和地方官员。“召见将军富俊,晚膳在宫内嘉荫堂赏饭,午正三刻进内伺候。皇上升座,王公大臣左右在东西廊内坐定,开戏、赏茶、赏饭……”当时,演的是昆曲“楚汉春秋”中的《霸王别姬》一折。
获赐看戏的大臣们,同样的一头雾水——宫廷承应大戏,原本应该伺候圆满而热闹的曲目才是。谁也不明白,为何皇上赐在这盛京老皇宫看戏,却是看的这样一出叫人心下悲伤的《霸王别姬》……
十卷11、守护,咱们的儿子
乾隆五十年十一月,由钦天监推知,明年,亦即乾隆五十一年的正月初一,再逢日食。(这些日食、月食,都是实录记载,是史实~)
七十五岁的皇帝下旨:著停止朝贺筵宴。所有救护典礼,著该衙门敬谨豫备。
他御极已经五十年了,这五十年里经历过的日食和月食,当真是太多了。
有些他毫不在乎,可是有些他却放在心尖上,看得比这天下其他所有的事都更要紧。
譬如当年婉兮薨逝之前,他钦命文武百官行月食救护礼;而这一次,他也要为日食行救护礼了。
这也难怪,毕竟皇帝今年都七十五岁了。大元旦的,天降日食,到了这个岁数的人,谁心下能不哆嗦呢。
“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大雪纷飞,紫禁城的红墙金瓦,被素裹银妆,和珅和福长安并肩而行。穿了端罩,袖口里拢着手炉,便是这寒冬大雪之日,身上倒也不觉着冷了。
可是,他们两个心底下,却反倒泛起了些凉意。
福长安满眼茫茫,不由得叹了口气,“皇上怕这日食,实则咱们谁心下不跟着忐忑呢?至今那‘正大光明’匾额后头封着的名字是哪位皇子,咱们还是不敢叫准呐~”
两人如今都是天子近臣,可是他们两个却也都明白,他们两个如今的一切,都是眼巴前儿这位皇上给的。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若老皇上宾天了,新皇上怎么对他们,还难说呢。
他们两个现在啊,最大的念想,就是借着天子近臣这个身份,赶紧将老皇上的心意给猜明白了才行。
要不,老皇上驾崩之日,怕也是他们两个重归平凡之时。
与福长安的惶惶比起来,和珅要年长十岁,故此这一刻看来,走得更稳,目光也更坚定。
“若说坎儿年,明年倒不是皇上的坎儿年。倒是前年,乾隆四十八年是皇上七十三的坎儿年。你瞧皇上还不是稳稳当当地过来了么?”
乾隆四十八年,皇上办的最大的一件事儿,就是回盛京去。
兴许是盛京的列祖列宗保佑,叫皇上的坎儿年顺顺当当地就过去了。
尽管从盛京回銮的路上,皇上曾经亲口跟和珅说过,“完成了盛京的这个心愿,朕便是过不去今年这个坎儿年啊,朕也瞑目了……”
和珅自然以为,皇上说完成了的“盛京心愿”,便是在盛京老皇宫修好了文溯阁,安放好了《四库全书》呢~
福长安却不敢放心,歪头凝视和珅,“您是说,皇上还能再高寿去?可是您瞧啊,明年这都日食了……会不会是上天当真示警了?”
和珅淡淡垂下眼帘,“就算是,你也不必惊慌。总归不管是哪位皇子继位,咱们都事在人为罢了。”
在和珅看来,便是老皇上这般杀伐决断的帝王,他都有本事得到皇上的器重;那新登基的新皇,根基未稳,又如何能不倚重他呢?
福长安不放心地瞟了和珅一眼,“话虽如此,可是……我终究不希望是那位。”
在如今所有皇子里,最叫和珅“克化不动”的,就是十五阿哥啊。
和珅却是不屑一笑,“从前令懿皇贵妃在世之时,执掌六宫,我倒不能不担心储君就是十五阿哥。可是如今令懿皇贵妃已经薨逝这么多年,我看着如今十一阿哥的风头,倒是越发超越了十五阿哥去了。”
十一阿哥永瑆由舒妃的缘故,与福长安算得上是表兄弟;更何况永瑆的嫡福晋,就是福长安的姐姐福铃呢~
而和珅自己能够不慌不忙的缘故,就是自己的儿子丰绅殷德,已经被挑选为十公主的额驸……不管将来是哪位皇子登基,好歹都会看在皇上幼女的面儿上,不至于大动干戈去。
福长安心下却还是有些没底,“和大人,您……当真认为十一阿哥胜算更大?”
和珅轻笑一声,“十一阿哥从前颇有些荒唐之名,原本我都不敢寄望于他。可是孝圣宪皇后崩逝治丧之事,倒叫我看出了皇上的心意来……”
和珅立在雪地里,傲然地高高仰头。
“乾隆四十二年五月初一日,孝圣宪皇后神牌,升祔太庙、奉先殿。皇上亲捧孝圣宪皇后神牌入太庙,跪安于拜位,躬代行礼。再恭捧孝圣宪皇后神牌,敬升,奉安于孝敬宪皇后之次宝座上。”
“而在孝圣宪皇后神牌升祔奉先殿后殿的升祔礼中,皇上是派皇十一子永瑆,恭捧孝圣宪皇后神牌,进奉先殿后殿。而皇十五子颙琰恭捧孝贤皇后神牌,出至穿堂跪迎,随行进右第二间寝室。”
“孝圣宪皇后神牌行参拜世宗宪皇帝、孝敬宪皇后礼时,还是皇十一子永瑆,安奉孝圣宪皇后神牌于拜位,恭代行礼。而皇十五子颙琰安奉孝贤皇后神牌于拜位,恭代行参拜孝圣宪皇后礼。”
和珅说着瞟了福长安一眼,“你瞧,在皇太后的升祔礼中,十一阿哥处处都是在十五阿哥之先。倘若皇上属意的是十五阿哥,皇上又怎会令十一阿哥来捧皇太后的神牌,而叫十五阿哥低了一级,只捧孝贤皇后神牌呢?”
皇太后的升祔大典,自是皇家最重的大典之一,行礼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皇子等级,自然是一个重要的表征了去。
福长安便也松了口气,“您说的是!”
和珅摆了摆袖口,“你啊,年轻,从前许多事儿未曾经历,便也不知道。我再提醒你一声儿:历来朝中有皇室宗亲、股肱之臣溘逝,皇上都派皇子奠酒。可是这些年来,皇上却从未派遣十一阿哥给任何大臣奠酒过啊……”
“十五阿哥虽说也少,不过终究有过给他开蒙师傅觉罗奉宽奠酒之事……由此可见,皇上兴许早就有了安排,只不过不叫咱们窥破了去才是。”
话说到此,两人立在漫天大雪里,在紫禁城的红墙金瓦背景里,相视一笑。
他们都自以为是天子近臣,自然比旁人更有机会,更有能力,早早窥破天机去。
因为日食的事儿,养心殿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所有人都以为皇上是担心日食,这才坐在明窗殿里半个时辰了,还在闷闷不乐。
魏珠也是老态龙钟,远远眯眼觑着皇上,却眼睛有些花,看不太清楚。
他便招呼如意过来,“你去,啊,哄哄皇上。”
如意的名儿取得好,叫人一听就像是什么都能称心如意似的;况且皇上爱玉,玉器的形制里又特别喜欢玉如意——便连皇上在宫里这么些宝座上,挨个儿的都放上一柄玉如意,以方便皇上随时把玩呢。
太监如意更从小是皇上身边长大的哈哈珠子太监,有机灵劲儿。
如意寻思了一会子,叫了声“奴才回事儿”,一垂袖子,躬身走进明窗殿去。
如意先没急着说要紧的,而是先用些不要紧的事儿回了,借机拿了篦子出来,替皇上篦着头。
这也是一种按摩,头顶舒服了,皇帝的心情便松快了许多。
皇帝哼了一声,“你个猴崽子,连这个都学会了。”
如意跪倒回:“这几年奴才眼见着皇上一旦心里一旦有事儿了,就叫人来重新打散了辫子,用篦子来通头发……奴才便学会了,心想着,都说这头发是三千烦恼丝,若奴才有福气帮皇上将这烦恼都给捋顺了,皇上可不就舒泰了嘛。”
皇帝点点头,却垂下头去,凝望着地上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的身影,努力地笑,却喉头涌上一丝更咽来。
如意深深垂首,可不敢看见皇上的哀戚。
他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小心翼翼地说,“奴才就是想起来,当年孝圣宪皇后还在的时候儿,每到遇见什么坎儿年啊、日食月食的,皇上便总张罗着给孝圣宪皇后冲喜……”
皇帝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如意面上。
半晌才道,“对啊,你说得对。”
如意退出去,脑门子也都紧张得都是汗。出门儿赶紧问魏珠,“师父,皇上他老人家……这回真的就是这么担心日食么?”
他们是御前的人,陪着皇上经历过太多次的日食了,却没见皇上哪次这么郁卒过。
魏珠叹口气,“皇上是在心烦日食之事,却不是只为了明年元旦这一回。钦天监来报,报的可是两次日食——不但明年大年初一日食,还推算出来乾隆六十年大年初一啊,也是日食啊!”
“啊?”如意也吓一激灵,“如此说来,那储君岂不是要背负不吉之兆了?”
皇上已经几次三番地明下谕旨,说要在乾隆六十年归政。若当真是在乾隆六十年大年初一正式归政给新皇了,那新皇头一天坐进殿,就赶上日食——那岂不是又要被有心人散播,说什么储君不是天意所归?
如意小心地在魏珠面前,将一个巴掌伸开,来回转了三次,“皇上真正担心的,不是他自己个儿;而是——这位?”
魏珠便也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今年,那位自己所儿里也出了伤心事,皇上心疼着呢,只是不能明说啊。”
就在七月十四日,十五阿哥福晋点额小产,失血过多,体质日渐衰弱。
十卷12、廿廿也长大了呢
十五阿哥和福晋两个,自成婚以来,感情一直很好。
十五阿哥福晋点额于乾隆四十五年,生颙琰第二女;乾隆四十七年,生嫡长子绵宁;乾隆四十九年,生颙琰第四女……到乾隆五十年小产的这个孩子,已是第四个孩子了。
两人成婚十一年,但是在成婚的头五年,颙琰因年岁还小,更向心于读书,故此他被皇帝赐给的所有的福晋、格格们,均无生育。
从乾隆四十四年,颙琰的妻妾们开始生育之后,到此时是六年。
六年当中,点额有了四个孩子,可见两人感情的深厚。
——原本,嫡福晋是父皇指婚,两人在大婚之前缺少感情基础。可是两人能相处若此,自都是二人皆用心用情的缘故。
尤其是从乾隆四十九年,到乾隆五十年,前后两年中点额接连有喜,更可见夫妻两人这两年之中情意更笃。
却偏在这个时候儿,点额小产,伤了身子去。
乾隆五十年七月十五日,姜晟请得十五阿哥福晋妊娠三个月。“忽于十四日戌时,腹痛腰疼,血分大下,以(已)经小产,但下血过多,以致心跳头晕,身软懒食。今用养荣归脾汤调理。”
“怀胎后下红流血以致流产者三月以上者称小产,三月以内称堕胎。以福晋而论当由气血虚损,无以养胎而致。”
这位太医姜晟亦是可以相信之人。去年,他便跟随陈世官,一起伺候点额平安诞下十五阿哥的第四女去。姜晟的医术得到了陈世官的认可,并且向皇帝和十五阿哥大力举荐,今年这一回,才有姜晟来单独伺候点额小产之事。
姜晟在奏本里没敢公开说的话,回去已是回明了陈世官,由陈世官委婉奏明皇帝——姜晟是担心点额的身子从此伤了,再也没机会坐下孩子去。
如今小十五虽说已经儿女双全,可是几个孩子还都是幼龄。更叫老皇帝担心的是,十五阿哥此时在世的,仅有一个儿子绵宁——而绵宁也刚刚三岁啊。
摆在这些孩子们面前的人生,还太长,太难测。此时老皇帝不能不为十五阿哥考虑,再选闺秀为侧福晋之事。
虽说这些年为了子嗣之事,皇帝也陆续指了数位“皇子使女”给十五阿哥,但是她们终究身份都是“皇子使女”,不能与皇子嫡福晋相提并论。
此时既然点额的身子已经伤了,便也只能再为十五阿哥指给侧福晋。
乾隆五十一年,大年初一,元旦。
七十六岁的老皇帝,依旧按着雍正爷留下的规矩,在养心殿明窗殿,行“明窗开笔”的仪式。
开笔前后要先做“试笔”,皇帝不由得想起一年前,也就是乾隆五十年大年初一,他在这明窗殿里所做的《元旦试笔》。
诗曰:
旸昕曙色晃晨光,玉帛太和朝万方。
累洽重熙百年久,思艰图易一心长。
满旬冀授吾嫡子,其继应称太上皇。
能否如斯岂敢必,颙乎企矣龥穹苍。
虽说那“正大光明”匾额后头封存的名字,是这天下最大的秘密。可是老皇帝的性子,却不喜欢凡事都藏着掖着,故此他时常在元旦试笔、君臣联句这样趁着过年而行的高兴事儿里,忍不住透露一些心思端倪。
譬如当年被婉兮窥破的《岁朝图》里,隐含太子降生、嘉庆年号的语句;去年的这首《元旦试笔》里,更是直白“满旬冀授吾嫡子”,再次申明将在下一次“满旬”,亦即乾隆六十年归政皇太子;并且直接点明了十五阿哥颙琰的“嫡子”身份。
老人家更忍不住在这试笔诗的最后一句,直接用了颙琰名字里的“颙”字……
老皇帝满心欢喜,期盼着将大位传给十五阿哥的心思,跃然纸上,都忘了要掩饰。
回想至此,他叹了口气。
彼时还难以预测到,七个月后,点额小产;而十一个月后,钦天监预报相隔十年的两次大年初一的日食。
皇帝取出自己在去年十一月下旨预备救护日食的谕旨,在谕旨上又唰唰疾笔而书,书罢,交给如意,命传旨军机处,将谕旨再度明发。
谕旨曰:“朕践祚之始,即叩天默祷,以若蒙天佑,享国至六十年,即当传位归政,不敢和皇祖之数逾花甲。今幸五十年来,寿逾古稀,康强如昔,惟有宵旰勤求,不遑暇逸,以仰副上天眷顾之殷、祖宗付托之重。”
“从前推算天行度数,乾隆六十年乙卯,亦当正旦日。若于是年归政,则值嗣子首登宸极之元正,尤属非宜。朕心亦有不忍。”
“即以次年为嗣子迎庥改元之始,国祥家庆,天日重光,以符朕首祚之祈,以绍我大清亿万年之宝命,不其懿欤。”
为避日食,不叫小十五登基之日,竟为天降日食之时,故此皇帝发下宏愿,宁愿传位再晚一年,以他自己为天子,来承当十年之后的那一次元旦日食。
办完了这件事,皇帝终于松了口气下来。从十一月以来,长长的心结,终于可以开解了。
他含笑望向天际。
日食既然是上天对天子失德的示警,那他就自己背负过来好了!他在这个天子之位上,已经坐了这么多年,功过、毁誉,他都已经习以为常。不怕了,全都不在乎了。
可是小十五不行啊,他原本就是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他的生母九儿又曾是内管领的出身……多少祖宗规矩、多少皇室宗亲、多少满洲勋贵,都能在他登基之后指摘、掣肘他去。
若再赶上大年初一的日食,他们自然可以说:“看,这个人没资格登上大宝,连上天都不容他!”
这回好了,都好了。那些劳什子规矩,那些长了满身多是嘴的人,到时候想说什么,就都尽管冲着他来!
有他在,小十五便是一半汉人血统,便是生母家世低微,他也能扶着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登上皇位,将这大清江山攥得稳稳的!
仿佛是回应他的心意,就在这一刻,天际终于发白,天亮了……
虽然这一日是日食,没有太阳升起。可是他却也看见了,光明冲破黑暗,倾天而降!
那光明宛若月光,柔软却坚韧,即便日夜混沌、金乌遁形,可是那光明还是坚定地,陪伴在了他的身旁——一如她啊~~
他笑了,七十六岁的老人家缓缓呢喃,“我会护着咱们的小子,我答应你的……在他稳稳当当之前啊,爷就是再想你,爷也忍着、挺着!你啊,放心,啊。唯有替那孩子,将所有的事儿,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当当了,爷再走,再去陪你,啊~”
办完了日食之事,小十五叫皇帝放心不下的,就是福晋之事了。
二月,又逢三年一度的外八旗秀女挑选。
皇帝亲选完颜氏,小名叫骨朵儿的,指给十五阿哥,为侧福晋。
完颜氏是金朝皇室后裔,骨朵儿母家出自东归的完颜氏,镶红旗满洲苏山一支。血统高贵。
——清代完颜氏有多个支系,东归系是多个完颜氏中,最早提出自己与金代完颜氏具有传承关系,也是在清代仕宦中最得力的一支。因此骨朵儿家族拥有世管佐领,又获封轻车都尉、又加一云骑尉的世职,有三品的品级。
完颜氏的高祖父曾任副都统、礼部侍郎等官职……故此骨朵儿拥有了指配给皇子,为皇子侧福晋的资格。
五月里,礼部和内务府开始为九公主的大格格德雅奏请品级——大格格德雅要厘降了。
原本大格格德雅是皇家的外孙女儿,是外姓人,不能按着爱新觉罗家的规矩,授予格格的品级;可是皇上说了“在内抚养的格格,与别不同”,故此即便是外孙女儿,礼部和内务府也要为德雅奏请品级,按着爱新觉罗家的孙女儿的待遇,来置备嫁妆。
这个五月,皇帝指给十五阿哥的侧福晋骨朵儿也于此时行纳采礼,迎入宫中。
因五月里十五阿哥又要随皇帝赴避暑山庄,故此他是在忙婚礼的间隙,才抽出空来跑到翊坤宫,来看望外甥女儿德雅。
“这一晃,我们的小德雅也要厘降了,真是长大了。”十五阿哥含笑望着外甥女儿,满脸的欣慰。
九姐虽然已经离去了,可是德雅却在宫里,与十公主一样地养育长大,想来九姐定可含笑九泉。
德雅红了脸颊,清丽而笑,“舅舅就知道笑我,怎不笑十姨儿呢?我便是要厘降了,她也早有了婆家了。再过两年,我倒是跟十姨儿一起出门子的!”
十公主登时也是红了脸,抬手佯作要打德雅,“你个小妮子,十五哥说你便罢,你何必攀挂我来?”
两个小女孩儿虽说隔着辈分,可因为从小就一起在翊坤宫养育,故此两人的情分倒是跟小姐妹似的。
——这情形,一如当年七公主与绵锦格格一般。
两个小女孩儿反正都是要出嫁了,谁也不好意思说谁,还是十公主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人去,“哎呀,那等咱们两个都出门子了,廿廿可该怎么办呢?”
廿廿是十公主和德雅的伴读,这一晃三个小女孩儿已是相伴了四年去。
十公主和德雅长大了,将要嫁了,廿廿也长大了呢~
十卷13、真想把她留在宫里
十公主虽说是惇妃之女,可是惇妃却在生下十公主一年之后就闹过一次假胎,第二年她叔叔又犯事,接下来乾隆四十三年她又打死官女子被降位……故此,十公主从小倒不是她养大的,性子倒是与她不同。
可十公主终究是惇妃的女儿,性子不全相同,却也有些地方儿随根儿了去——譬如口音。
惇妃的母家与婉兮一样,都是出自沈阳的内务府旗下,故此惇妃的口音与婉兮同出一辙,十公主便也从小学会了这个腔儿。
故此十公主说起话来,皇帝和颙琰都甚为爱听的。
颙琰冲着十公主笑,“怎么,十妹要厘降了,不是舍不得皇阿玛和哥哥们,倒是舍不得那个女孩儿去?”
说也有趣儿,十公主一提起那个小姑娘,颙琰的眼前便立时出现了当年相见的一幕。
想起那小女孩儿竟然将他给当成了太监,他就有些想笑。
时光如梭,这一转眼,距离头一回见那小女孩儿,已是过去四年了。
这四年里,他一个成年皇子,总归进出内廷不方便。虽说每隔一两个月总要进内来看看外甥女儿,可是每次停留的时辰都不长。
——竟再没遇见过那个小女孩儿。
不,或许也不能说没遇见过,终究那女孩儿是十公主和德雅的侍读,镇日都在翊坤宫里;况且翊坤宫才有多大呢,总不至于从未见过。
准确来说,他是远远地见过那小女孩儿背影、侧影几回的。
小女孩儿还不懂得隐藏心事,故此他一眼就能看懂,那女孩儿是在躲避他的。
——想来也是初见那回闹了个大乌龙,这女孩儿便心下不安,又不好意思,这便只要听说他来,登时就跑走逃避去了呢。
到了这两年,也是女孩儿家年岁渐长,除了不安之外,也懂得了矜持,这便再听见他来,干脆就连一个背影都看不见了。
颙琰对那女孩儿的记忆,还留在四年前,此时回想起来都是唇角忍不住上扬。
他自己也是当阿玛的人了,也有女儿,他用一个父亲的眼光来看这事儿,倒没有半点责怪去。
十公主哪儿知道十五哥心下是想什么呢,便只顾着自己脸红,“哎呀,十五哥,看你说的!我自然也舍不得皇阿玛,也舍不得哥哥们啊……”
“再说我额娘都说廿廿与我有缘。我是十公主嘛,她又是十月初十出生的,皇阿玛特地挑她进来陪我读书,自是皇阿玛宠爱我……我便也要对她好,这也才是不辜负皇阿玛的宠爱呀。”
颙琰笑笑。
十公主认真地叹了口气,“我真想把她留在身边儿,不叫她走啊~”
颙琰便含笑打趣,“真可惜她不是内务府旗下的女子,要不倒能给你当陪嫁女子;不过或许还另外可有转圜——譬如说,将来叫你公公和珅,也去她家求亲,叫她给你额驸当个侧福晋?”
十公主登时红了脸,跺着脚连声道,“那可不行!”
颙琰本来说的也不是当真的,只是逗着小妹妹罢了,这便开怀大笑,“瞧你啊,还是小心眼儿了不是?”
倒是德雅缓缓道,“十姨儿倒不用担心廿廿。廿廿啊虽说比咱们俩都小,还不到婚配的年岁,可是她啊今年这不也虚龄十一岁了么?再过三年,她正好十四,也正好赶上了下一回的八旗秀女挑选,咱们设法求着皇‘郭罗玛法’(满语,外祖父),将廿廿挑中了,留在宫里配给哪位皇孙去,不就结了?”
德雅是乾隆三十八年的生人,十公主是乾隆四十年,而廿廿是乾隆四十一年。廿廿比她们两个都小。
故此在德雅的眼中,廿廿若被挑中,必定是指配给哪位皇孙的。总归绵字辈的皇孙们,跟廿廿年岁相当的,也有好几位呢~~
十公主听了便笑了,含笑瞟颙琰一眼,“真可惜绵宁才三岁,要是十五哥成婚之后早点儿诞育子嗣,本来是来得及将廿廿配给十五哥的儿子,给十五哥当儿媳妇的!”
十公主没算错,颙琰是乾隆三十九年成婚。若是诞育子嗣早一点,乾隆四十年、四十一年都可以有子嗣下生。那可不就跟廿廿的年岁相当了嘛~~
颙琰被两个小姑娘说这些子嗣的事儿,他都有些脸红,这便沉声咳嗽一声,“你们两个小妮子,果然是女大不中留,连我都打趣上了!”
十公主含笑道,“我想想……十五哥,绵偲就是乾隆四十一年生人,是不是?那三年之后,绵偲也到了指婚的年岁,正好咱们求皇阿玛,就将廿廿挑中了,指给绵偲当嫡福晋吧!”
十公主自己算着年岁,也担心三年后怕是她已经嫁了,到时候没法儿在宫里求皇阿玛恩典,这便攥住了颙琰的衣袖摇晃,“十五哥,拜托拜托嘛。到时候儿十五哥一定要帮我和德雅,将廿廿指给皇阿玛看啊!”
德雅便也上前抱住了颙琰的另外一支衣袖,跟十公主一起摇晃,“甥女儿也是这个心愿。十五舅舅,我也求求您嘛……”
十五阿哥真是无奈,只能笑着点头,“好啦好啦,我看我要是再不答应,这两支袖子都得被你们拽下来,袍子就直接变坎肩儿了!你们叫我在宫里这么衣冠不整地,可怎么行走啊?”
十公主和德雅都收了手,拍掌欢呼,“哦~~太好了,十五哥哥(舅舅)答应啦!”
两个小女孩儿都得逞所愿,高兴过后,还是十公主猛然想起来,“对啊,到时候儿咱们可能都不在宫里了,可是十五哥还没见过廿廿呢!”
德雅也点头,“况且十五舅舅都已经答应照应她去,咱们便怎么都该叫她先来给十五舅舅磕头谢恩呐!”
颙琰都没两个小妮子的心思转得快,连忙拦阻,“不用不用!”
还有三年的事儿呢,中间隔着一千天去,急什么呢?
可是十公主和德雅两人却已经手拉手转身就跑出去,找廿廿去了。
可怜的廿廿,原本听说十五阿哥来了,避进后院去了,结果被十公主和德雅格格两位,生拉活拽地给带到前院来,推到了十五阿哥面前。
廿廿一见颙琰,脸已是红了,深深蹲礼,臻首便是低低垂着,怎么都不好意思抬起脸来了。
颙琰先时只道是妹子和外甥女两个小女孩儿的淘气,待得廿廿走到面前来,也是不由得微微凝眸了一回。
——她长大了。
虽说还只是虚龄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远不到指婚的时候儿,可是外表轮廓,以及行走起来的身量和姿态来看,已经颇有少女的娉婷和绰约来。
“快起来吧。”他伸手,在空中虚扶一把,“你是十公主和德雅格格身边儿的侍读,这几年也是在内廷长大,情分上自比外头的女孩儿们要深厚,便不必这样多礼了。”
十公主也道,“是呀,廿廿你快起来吧!”
德雅更是亲自蹲下去,伸手抱住廿廿的手臂,却是抬眸向颙琰一笑,“别怕,上头坐着的是我十五舅舅。他最是宽和的人啦~~”
廿廿却还是不敢抬头。
十公主和德雅格格自不知道她当年出了多大一个糗,今日哪儿还有脸见十五阿哥呢。
颙琰怕人家小女孩儿为难,这便先自嘲道,“想来都怪我,必定是我长得太凶神恶煞了,才叫你这样胆怯……”
堂堂皇子,如此自责以令她宽心,廿廿心下便激灵一跳,赶紧道,“不是十五阿哥的错,是奴才的错!”
这便急着一抬头,两人的视线终于撞到了一处去。
倒是颙琰含笑点头,“你年纪虽小,却是懂事。这几年陪着十公主和德雅格格,所言所行俱佳。故此啊,你哪里有错,你是有功才对~”
廿廿的心跳得更厉害起来。
四年前初见十五阿哥,一颗心里都是胆怯;可此时她已是小小少女,这一回再见,紧张之外,更有了面对男子的羞涩和不安去。
颙琰也不想叫小女孩儿如此局促,便只坐了一会子,与十公主和德雅又说了几句话,这便赶紧着起身离去。
十公主带着德雅格格、廿廿送到门口,行礼恭送。
“我十五哥刚迎娶了侧福晋,就又要随扈着我皇阿玛去木兰了。等下一回再见着十五哥,得好几个月以后了~~”十公主有些寂寥地甩着帕子道。
皇帝秋狝木兰,满朝文武都要跟着去,和珅这样的天子近臣就更一定要随侍在皇上身边儿。
那她的小额驸丰绅殷德也自然得跟着去了。
到时候儿这宫里,甚至整个京师啊,就都该空了。
廿廿垂眸望着自己的脚尖儿,看着阳光将她的影子落在脚尖儿上。
“……十五阿哥刚迎娶了侧福晋,也得跟着去呀?”
德雅点头,“是啊。”
颙琰离了翊坤宫,觉着今儿的脚步有些轻快。
不大会子就已经出了内廷,颙琰才定住。
他扭身回来,望向翊坤宫的方向——都怪自己,方才竟怎么没听清楚十公主说的是什么呢?
十公主说,皇孙绵偲也是生在乾隆四十一年,跟那女孩儿廿廿同岁,正好年岁相当……
绵偲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儿子,可是绵偲却是在出生当年,就被过继给十二阿哥永璂为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