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63、越发紧锣密鼓起来
皇太后圣寿前几日,皇帝罕见地下了一道ww
谕旨中明言,从前皇帝祭天行礼之时,都是在祭坛之外就下御辇,然后步行到寰丘祭坛前的拜位上的。
可是从这一年起,皇帝打算自己给自己改了规矩去,不再步行那么远。
皇帝解释这原因是“今自念春秋已越六旬,其于动容周旋,差不能及前”。
一向身子强健,从不显苍老之态的皇帝,却在这一年忽然公开承认自己老了……这道旨意下得,别说前朝后宫都是惊讶,便连婉兮也觉意外。
此时的婉兮都还不知道,便如这一年年初君臣联句用了为主题一样,皇帝此时自己服老,已是在悄然为明年立储之事做铺垫了……
唯有皇帝服老,立储之事才迫在眉睫。
尤其是皇帝在祭天之礼上,承认自己老了,这便是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上天所知。叫上天也允准他的立储之意。
婉兮倒是怕皇上心下萧索,待得皇帝下了朝过来时,婉兮还特地捉着皇帝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含笑道,“爷哪儿就如年过六旬的老人家去了?”
婉兮说着,含笑将皇帝给推到穿衣镜前去,她躲在皇帝背后,露出一颗头来,“我瞧着皇上比我还年轻呢……”
皇帝心下又是愀然而痛,手上用劲,竟是捏疼了婉兮去。
“你又乱说!”皇帝伸手将婉兮的头给摁回去,用他昂藏之身将她给彻底遮住,不想叫她当真去照着镜子数她自己面上的皱纹去,“又忘了你自己比爷小多少岁去?还要跟爷比,那爷才要‘老羞成怒’了去!”
婉兮伏在皇帝背上,轻声地笑,“爷还‘老羞成怒’?那我倒更想看看啦~~爷害羞的样子,可不是谁都能看得见的。”
“呸!”皇帝背手去拍了婉兮脑门儿一记,“就不给你看!”
婉兮自也不检查,只贴在皇帝背上,两只手绕过来环住了皇帝的腰去,“爷就算当真年过六十又怎样?看着也不像~~再说天子可都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六十岁算什么去,不过恒河之中一粒沙。”
皇帝不由得微笑,牛回头去居高临下凝视婉兮,“连都给爷搬出来了,嗯?”
“恒河沙数”就出自。
“若爷的寿数真能有那么多,爷就随意兜起一袖沙子来,都倒进你的怀中。”
他不怕他自己年老。作为皇帝,他已然年过六旬,已经快要追平皇祖父去,他心下已然知足;他反倒更放心不下婉兮去。
她本就生得纤弱,这几年尤其更见憔悴。每每命如意馆的画师为她画像,画师们呈上来的样稿,都惹得他发脾气,几次都给掷了出去,更险些治罪去。
——不为别的,只因为在画师们的,九儿的憔悴更是凸显,叫他都无法继续逃避下去。
原本,每日里相处着,她容颜之间的憔悴倒不那么明显,他也想糊弄自己,只说她是天生就纤弱,到了这个年岁,脸上更容易显老些罢了;
再说她为他诞育了最多的孩子,那几乎是一年一个的频率,难免叫女人更容易看着憔悴些。
他自都能无视这些,他自不在乎她的憔悴——总归在他心中,她永远都是那个比他小了十六岁的小女孩儿去。
可是画师们一旦画出来,那现实就总是擂得他心痛万分去。
越是到近来,给她画像还是不画像,越发成了他最深的挣扎。
“我告诉你爷为何不显老,”他小心藏起心事,绕着圈儿地说,“是因为爷中年发福,这张脸圆了,这便将面上的皱纹都给撑开了去。”
婉兮不由得笑弯了腰,想起小十五那张圆团子脸。皇上说了他们父子俩最相像,婉兮哪儿否认得了呢。
皇帝忍住叹息,轻声道,“以后你每顿饭都多用半碗,将自己也养得白白胖胖的,那就跟爷一样不显老了。”
婉兮含笑点头,却又摇头,“可惜我是干吃不胖的类型,总归比不上爷的福气去。”
皇帝一瞪眼,“谁说你干吃不胖?若你当真干吃不胖,是怎么生下小十五那白圆团子去的?他像爷,他何尝就没你的痕迹去?”
婉兮可不想惹皇上不开心,这便含笑点头,“好好好,那我从明儿起便多吃半碗。总归若我份例里的米不够吃的话,我尽管朝爷要去!”
皇帝这才悄然松一口气,握紧了婉兮,“尽可着你来要!你要是能再多要一倍出来,爷还反倒欢喜了去!”
这一晚皇帝格外逞能,抵着婉兮,沙哑的呢喃,“……爷就叫你瞧瞧,什么叫老当益壮。”
倒是婉兮只能一个劲儿地求饶,“爷这是初入洞房才是。”
皇帝心旌摇曳,坏坏道,“……还‘初入洞房’?傻丫头,爷这就这一会子都进了好几十回了。怎地,这就叫爷折腾迷糊了?”
带着这一晚的余韵,皇帝次日再去给皇太后请安,心情便轻松多了。
皇帝今儿是特地带着惇嫔一起去的畅春园,到皇太后眼前时,皇帝的目光时不时地含笑绕过惇嫔去。
分明是一副含情的模样。
虽说皇太后有些遗憾,这个叫皇帝儿子喜欢的人不是顺嫔。不过好在惇嫔也是她身边走出去的,倒叫皇太后欣慰了些。
皇太后一高兴,便也特地选了一对衔珠的金钗,赏给惇嫔去。
皇帝看着也是喜欢,便道,“等过年的时候儿,你就戴着。皇额娘赏的,可不能束之高阁,总得时常戴着,才是孝心。”
皇帝说着,拿过金钗来,亲自帮惇嫔戴上。
惇嫔脸颊绯红,眼波粼粼流转。
皇太后看着更是高兴,轻轻拍手道,“总归年轻,看着真是好看。”
皇帝淡淡垂眸,话题一转,“月食的缘故,儿子找见了。还请皇额娘不必悬心——此事与皇额娘无关,皇额娘尽管安心贺寿,以及稳稳当当过年吧。”
皇太后一惊,眉毛高高挑起,“哦?”
知子莫若母,皇太后情知这必定是儿子又使了什么心眼儿出来。
只是可惜,她年纪太大了,如今脑筋越发不够使。便是亲娘,也猜不透儿子又使了什么招数了。
皇帝敛起笑容,脸沉似水,回眸盯一眼惇嫔,“凌之,你来说吧。”
惇嫔一个哆嗦,硬着头皮给皇太后行双蹲礼,“……回皇太后,妾身、妾身亲耳听见,顺嫔她诅咒皇贵妃娘娘。”
皇太后大惊,猛地一拍桌子,“惇嫔,你小心说话!”
惇嫔吓得跪倒在地,泪已跌落,“妾身不敢欺瞒皇太后、皇上……妾身是当真亲耳听见的!”
皇太后眯起眼来,“几时的事?”
皇帝眸光幽然流转,也不说话,只盯着惇嫔。
事已至此,惇嫔夹在皇帝和皇太后之间,已经没有了进退的自由。
她曾经想过要依赖皇太后,进宫九年来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可是九年过来了,皇太后没能帮她得着皇上的恩宠;更何况在皇太后心目中,她永远都比不上那两个钮祜禄家的格格去……
她便是再想依赖皇太后,心下却也该明白,如果再只想着依赖皇太后去,那也许她还要再等九年……
皇太后便是皇上的亲娘,可是皇上却也跟皇太后隔着一层肚皮去的,皇太后虽说可以一定程度影响到皇帝,尤其是在后宫册封之事上;可是皇太后却不能尽数支配皇上去。
事到如今,她越发明白,想要得到皇上的恩宠,她指望不了皇太后去。
唯有皇上自己,唯有皇上想要对她好,才有她的指望儿。
况且皇太后已经年过八旬,这样的寿数还能再持续多久呢?
故此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间,她终究还是明白,该做何样的选择去。
惇嫔登时声泪俱下,抬眸悄然望了一眼皇帝,这便哽咽道,“……就是九月初的事。皇贵妃的千秋令节就在九月初九日,那会子皇贵妃娘娘刚亲自为九公主操持完婚事,本就疲惫;而彼时皇上正奉着皇太后还在热河,故此宫里的规矩便松了。”
“皇贵妃千秋令节那日,妾身等去给皇贵妃娘娘行礼,亲眼看见皇贵妃形容憔悴,这便叫好事之人心下自以为皇贵妃她,她……身子不好了。”
“那晚皇贵妃宫里的酒宴散了,回到宫中,妾身就听见顺嫔借着几分酒意,奔进小佛堂就说了那不该说的话。”
惇嫔也够聪明,虽说按着皇上的意思说了,却也给顺嫔多加了一个“借着酒意”的理由去。
惇嫔说着伏地,“皇贵妃娘娘此时为六宫之首,妾身等本该尊敬、仰戴,可是顺嫔却因了醉意说出觉着皇贵妃命不久矣的话去……又是在佛前说的,想来上天闻之而怒,这才有几日后的月食。”
皇太后都惊住,挑眸愣愣望住儿子。
皇帝垂眸而立,“今年月食之亏严重,儿子叫群臣行救护之礼,就是生怕此事叫皇额娘您悬心去……可是儿子也没想到,这事竟然是与皇额娘出自同门的顺嫔引起来的。”
皇帝深吸口气,“儿子知道,便是看在皇额娘的面上,儿子也不能公开惩治顺嫔去,更不能叫顺嫔这事儿传扬出去……可是儿子想,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身为天子,儿子一向赏罚分明。此事既然出了,儿子便不能无视。”
皇帝说着在皇太后面前撩袍跪倒,“儿子启奏皇额娘,儿子打算叫顺嫔单独供奉太阴君一年,每日茹素吃斋,为此赎罪。”
皇太后心下也是狠狠一颤。
“皇帝啊,惇嫔也说了,那日顺嫔她是借着酒意才说错了话!”
若是当真叫顺嫔单独去供奉太阴君了,那跟将她打入冷宫幽禁,又有什么区别去了?
皇太后闭了闭眼,“要过年了,别在这会子在办这样的事,叫咱们都能顺顺当当过个年,不行么?”
皇帝垂首想想,便也恭敬道,“皇额娘的懿旨,儿子岂敢不遵?只是……为了顺嫔,儿子从今往后也不想再听见宫中再有人嚼舌根子,再度说起月食之事来。”
皇太后深吸口气,“那是自然,我也何尝不会这样想!我不管你那边,不过我的寿康宫和畅春园里,倘若有人敢再说起此时,我便第一个不容!”
皇帝满意点头,又道,“儿子可以不降顺嫔的位分,可是……儿子自然便也不能再晋顺嫔的位分了。儿子还请皇额娘体谅。”
皇太后也轻轻闭上了眼,无奈地点头,“……也都依你就是。”
皇帝伸手握住母亲的手,软言劝慰,“皇额娘放心,便是顺嫔无德,儿子也依旧记着皇额娘的训导,儿子会在以后的八旗名门闺秀中,着意挑选合适的新人就是。”
皇帝得了满意的结果,笑拥惇嫔而去。
皇太后目送两人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心更老去十年。
“安寿啊,你说说,皇帝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安寿也老得眼睛有些花了,眯眼看了半晌,才缓缓道,“老奴忖着,皇上的意思啊,是说顺嫔娘娘没有当皇后的德行……”
皇太后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他就是这个意思。如今后宫里这年轻的一辈里啊,原本满洲名门闺秀里,也就顺嫔原本还最有希望。”
安寿只能安慰,“不过皇上也说了,他还会着意挑选新人,不会叫老主子您失望去的。”
皇太后疲惫地垂下眼帘来,“可是那要三年一选啊,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见那一天去。”
安寿忙道,“怎么不能?老主子如今寿数之高,已是古来后宫之冠了!”
皇太后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末了只能是叹了口气。
“……按说凌之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能得了皇帝的宠,也是好的。只是可惜,凌之也是汉姓人,同样是包衣女,这便怎么怎么都不能入主中宫去。”
安寿犹豫了下,便还是说,“如果老主子您肯为惇嫔主子改改这规矩……?”
皇太后一拍桌子,“那怎么行呢?倘若我能为凌之改了这个规矩去,那皇帝他自然乐不得地正好顺水推舟,干脆直接再进封了他的皇贵妃去!”
惇嫔终究与皇贵妃是一样的出身啊,若惇嫔都符合了规矩去,那皇贵妃自然也就更符合了!
安寿只能叹气,“不管怎么样……惇嫔主子好歹还能得着皇上的恩宠,这就是难得的了。”
已经有多少年了,这后宫里只见皇贵妃一个人生,再没有旁人有机会了。
那么多年轻的主位们啊,哪儿能都是不能生的,说到底根本是皇上根本就不给恩宠啊~~这样的情形,在古往今来的后宫里,也都实在有些太古怪了去。
皇太后点点头,“是啊,好歹还能有惇嫔这么一个儿。”
皇太后却说着还是叹了口气,“可是你瞧,怎么局面还是变成了,皇帝宁肯选汉姓包衣女去,也不肯要满洲名门闺秀啊?”
“还有这个凌之……她原本是我身边的、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原本跟我一条心吧,可是却终究还是帮皇帝说话去了。”
“这就像啊,我好容易栽培出来的一个人,结果反倒被皇帝给抢过去了呢,啊?”
安寿知道老主子难受了,这便赶忙劝道,“瞧老主子您说的~~皇上又是谁啊,皇上是您的亲生儿子,皇上他原本跟您就是一条心的。便是惇嫔主子与皇上好,那不也是孝顺老主子您哪?”
皇太后将安寿的话又咂摸了咂摸。
道理是那个道理,母子原本是二位一体来着;只是啊……也许从孩子降生开始,到他渐渐长大,终究与她割裂开来,隔心隔肺了去啊。
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媳妇儿,就更是一颗心都朝外去了啊~~
皇太后也是越想越懊恼,便也忙收住了心神,不愿再往深想了。
外头有人来通禀,说十五阿哥来给皇玛母请安了。
皇太后心头这才振奋了一下儿,忙道,“天儿冷,别叫他在外头站着,快叫进来!”
披着一身清雪,十五阿哥永琰快步走进,在门槛外掸了掸身上的雪花。
虚龄十三岁的少年,已有俊逸之相。
尤其是他身上这会子穿着紫貂的端罩。紫貂的皮板儿油黑湛亮,雪花则轻盈雪白,在他利落的掸落之间,纯白雪花从油黑貂毛上轻盈飞起,黑白乍分,煞是好看。
这紫貂的皮毛除了保暖之外,还有个特点——不沾雨雪。不管落了多少,只需一掸,全都顺滑而下。故此紫貂皮成为大清皇室最尊贵的皮毛,皇帝与皇子的端罩才可用紫貂。
永琰的这件端罩是皇帝在皇太后圣寿庆贺礼前一日,亲自赏给的。皇帝为此还特地下旨说:“皇十五子年已长成,业经赏与端罩。致祭奉先殿,亦著开列。”
从这一道旨意开始,永琰便已经不是小十五,而是长大成人、正式登上大清历史舞台的十五阿哥永琰了。
皇帝亲自赏给端罩,并且从此在奉先殿行家祭之礼时,永琰都可在列。
皇子穿端罩不稀奇,皇子参与奉先殿家祭也是老规矩——特别的是,皇帝还要特地下一道谕旨来说这件事。
这倒是皇子之中,从前未曾见过的。
况且这旨意,偏是发生在皇帝在祭天礼时,强调自己老了……
前后呼应,越见皇帝深意。
九卷64、不动声色地安排
“我的儿,你这是从哪儿来,怎么落了这么一身的雪去?”
皇太后忙召唤永琰到跟前来,亲手替他将紫貂的端罩又拍了拍,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脸也都冻硬了。”
永琰含笑道,“孙儿跟他们采冰去了!其实身子里头都是热的,唯有这一层皮儿吹凉了而已,皇玛母别担心。”
宫里有冰窖,备着冰,等夏天的时候宫里的冰箱、冰桶里从来解暑的。
这些冰便要每年冬日里,将筒子河取来。
采冰的时候需要将筒子河里的冰先给分割成大冰块,然后运回冰窖,一块一块地堆叠起来。
这活计除了要爬冰卧雪,更是一份力气活,是最辛苦的差事之一。皇太后一听永琰跟着去采冰去了,便也还是急了。
“哎哟,你跟着去做那个干什么哟?这都腊月了,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啊,更别说是在那筒子河上了!”
永琰笑,却扶着皇太后起来,走到窗边去。
腊月的严寒将窗玻璃都给冻住了,玻璃上结着厚厚一层冰。
永琰用自己的手放在那冰上,将那冰给生生焐化了——却还做不到厚厚一层冰都化了,就只能化开手指头那么一个小窝窝,至少能将霜面给变成透明的冰面了,叫皇太后从里头能看见外头。
这种感觉看起来,就像在窗户纸上捅个窟窿似的,这般就能偷偷看的见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身为皇太后,已经是有多少年不能干这样捅窗户纸偷看的事儿啦?可是皇太后也曾年轻过、家贫过、淘气过,故此小时候也没少了干过这样的事儿啊。
永琰弄好了,便扶着皇太后过来看。
皇太后好奇地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冲着那小洞冲外看了出去……
永琰来的时候时辰已是晚了,腊月里的天又黑得格外早,况且今天下雪,那天上都是黑云,故此啊外头原本应该是黑下来的。
只是还不到掌灯的时辰,故此外头应该还是黑洞洞的。
可是皇太后往外看去,却见她的院子里,竟亮起了一盏一盏晶莹的冰灯来!
这冰灯就是将大冰块中间凿空了,里头点上灯烛。
冰块能将外头的风给阻断,护着灯火不会熄灭;且冰块是透明的,便又成为最好的灯罩,不损灯火的光亮去。
“哎哟,这是你弄的啊?”皇太后也是欢喜地望向永琰来,“你这傻孩子,这大腊月的,冒着白毛雪上筒子河上跟着他们采冰去,竟是为了给我弄这冰灯?”
永琰不好意思地笑笑,“孙儿见过他们还往冰块上刻花儿的,或者是将冰块雕成各种的形状……只可惜孙儿手笨,还没学会这个。所以孙儿想,便是这最简单的,也得是孙儿亲手从筒子河里凿出的冰来,才够孝心去。”
皇太后笑了,伸手拥着永琰,“你这傻孩子哟……什么叫简单,你有这样的心意,我就已经是喜欢得不得了了。又何苦去冒那个风寒,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哟!”
这一转眼永琰已经十三岁,已经成年了。可是他与皇太后的祖孙情竟是并未变薄。
前朝后宫都知道,皇太后对皇贵妃的限制;永琰是皇贵妃所出,如今更是已经成年,他自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永琰却从来没有因为这个,与皇太后产生任何的隔膜去。他小时候是如何与皇太后亲昵的,长大了依旧如此。
但凡他学会了新的手艺,又或者发现了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头一个给皇太后进献过来。
这便叫皇太后也同样没办法硬下心来。她能拦得住婉兮,叫婉兮的位分不能再进一步;可是她却也抗拒不了永琰这个懂事的孙儿所带来的天伦之情。
尤其如今皇帝已经到了这个年岁,便是她还能力主再为皇帝挑个满洲名门闺秀进来当皇后,却已经不能保准儿那个小皇后还能不能为皇帝诞育下皇子来……
故此皇太后心下对永琰、小十七的祖孙之情依旧真挚,皇太后对这两个孙儿的喜欢并不受她与婉兮之间的隔膜所影响。
皇太后拍着孙儿的脊背,满意地叹息,“你皇阿玛说了,你已经成年了。那明年便该给你挑福晋了!好孩子哟,皇玛母已是好多年没亲自管着秀女挑选了;可是明年,皇玛母非要亲自出马,替好孩子你,也好好儿地挑一个福晋来!”
永琰便笑了,“孙儿可不急……孙儿还想在皇玛母膝下多淘气几年去呢。”
“况且皇玛母怎忘了,明年也不是八旗秀女引见之年。还是等后年吧,孙儿也好再自在一年。”
皇太后却已是横了心,“……总之,皇玛母一定替你挑一个出身尊贵的格格去,将你额娘那点子遗憾给补上去!”
就在这个十二月,小金川战事捷报渐来。
在平定缅甸一战中获罪的阿桂,此番身先士卒,屡次攻城拔寨,获得皇帝嘉奖,赏赐黑狐冠。
皇帝并赐前线主帅温福为定边将军,阿桂为定边右副将军。
因两人都在四川前线,这两颗将军印,皇帝需派人送到小金川去。
皇帝终于下了决心,选福康安为送印之人。
福康安此次既奉命赶往小金川,皇帝索性留福康安在小金川办事,授予福康安领队大臣之衔。
马上就要过年了,就在这年味儿渐浓之时,福康安还是披风戴雪地持印离京而去了。
婉兮意料之中,可是当这一天终究到来,心下还是生出太多的不舍。
——本以为是天气好的时候儿去,怎想到是这寒冬腊月里,又是要过年的时候儿,却要驰奔四川,那样远啊。
婉兮打开自己的库房,特地选了一块最好的豹皮,又配了猞猁狲,给福康安也做了一件端罩去。
叫他穿着这大毛的衣裳,这一路出京,抵御风寒去吧。
小七听说了也进宫来,陪着额娘,亲手替这件端罩配了月白缎的衬里。
婉兮自己的针线手艺欠佳,小七却是从小跟着婉嫔学的针线,倒是比婉兮更好些。
这猞猁狲配豹皮、内衬月白缎的端罩,原本是头等侍卫的规制,婉兮的准备自然不逾制。可是小七还是瞧得出,这件端罩里是豹皮多,猞猁狲皮少,这比例的微调,便将端罩的等级提高了去。
由此,小七也更明白了额涅的心意去。
便也因此,她亲手缝制那月白缎的衬里时,针脚才更细密,格外地多加了一倍的心去。
最后还在那衬里上绣上了佛家的真言,以此祈祷保保一路平安。
乾隆三十八年正月,福康安持两颗将军印抵达小金川。正值阿桂攻打当噶尔拉山,福康安遂应阿桂之邀,留下辅佐阿桂领兵作战。
二月,皇帝命编。
前朝文武两件大事,皆有序而行。
在皇家,正月里除了过年之外,倒是永璇的所儿里出了事儿,格外引人注目去了。
正月初六日,永璇的长子绵志阿哥出喜花;正月二十三日,永璇的长女又出喜花……
正月里大过年的,原本不是种痘的时机。故此永璇的一子一女这正月里的出痘,都不是种痘。
其中尤其是绵志阿哥这回出喜花,是更为不对劲儿的——绵志阿哥生于乾隆三十三年的三月,到乾隆三十八年这会子,已是六岁了。
大清皇子皇孙,多在二岁至四岁之间种痘,送完痘神娘娘才正式取名;绵志已经种过痘了,这回再出喜花,是出现了人们最不愿意看见的一种情形——种痘失败,所以又出痘了。
过年了孩子们都在一处玩儿着,绵志的痘症便过给了永璇的长女去,这便兄妹两个一起都又到生死线上挣扎去了。
绵志是翠鬟所出,婉兮自是更为牵挂着。
原本痘症对于大清皇家子嗣来说,就是最严重的威胁。种痘是康熙爷好容易找到的法子,可以人为干预一下,以此来确保子孙的安康……可人力终究有限,不能做到总能万无一失地胜了上天去。故此种痘也有失效的。
没想到这次就落在永璇跟翠鬟的儿子身上来了。
永璇与庆藻成婚之后无子,好容易有翠鬟嫁进来,给永璇诞下了阿哥去。这绵志阿哥原本金贵着,却遇见这样件事。
别说永璇与翠鬟都肝肠寸断,便连庆藻也哭得多少天都没法进内廷来陪着皇太后贺岁。
虽说婉兮自己的孩子也都大了,可是婉兮还是忍不住与语琴轻声嘀咕,“从前是听说过种痘也有失效的……即便是当时已经平安送走痘神娘娘了,可是随后几年还是会再出痘的。”
“可是从前都只是听说,咱们自己身边儿的孩子身上倒没见过。这回瞧见绵志那孩子如此,倒叫我这心底下有些不踏实。”
语琴倒是笑,轻轻拍拍婉兮,“你又担心什么呢?咱们小十五这都成年了,马上就要娶媳妇儿去了;便连小十七,这都八岁了,身子骨儿好着呢。都过了那个叫人担心的年岁去了。”
婉兮自己也是不好意思地笑,“是啊,也是我想多了。”
婉兮的忧心提起便放下了,一来是因为自己的孩子都长大了,应该不必再担心;二来二月随着就有一件大事呢。
皇上已经下旨,二月初五日挑选女子。
其实这一年并不是八旗秀女挑选之年,便是今年挑选女子,也都是内三旗下女子的挑选,进宫充为使女的。
可是皇帝下完旨意那天,却捏了捏婉兮的手,含蓄道,“这回挑选女子,你可要格外看仔细了去。”
婉兮心下便也不由得惊跳。
皇上在十一月里特地下旨宣告小十五成年,那么今年的女子挑选,难道是要为小十五挑选身边人去?
——便直到此刻,婉兮也都只敢去想这是帮小十五挑“阿哥使女”呢,也就是将来能成为小十五侍妾之人。
婉兮自己也绝没想到,皇帝的用意,竟是要为小十五挑福晋!
二月初四日,皇帝带婉兮从圆明园回宫。
二月初五这一日皇帝是举行仲春经筵,故此皇帝回宫并不奇怪。
只是外人不知,皇帝这一日在仲春经筵之后,竟是与婉兮一同看了今年的女子。
——原本若只是内务府旗下的使女挑选,皇帝已经可以不必亲自来看了。
当待选女子的排单送到婉兮面前,婉兮展开一看,便也一惊,转眸望住皇帝。
那排单里,不仅仅是内务府旗下女子,更有早已抬了旗、家族早已从包衣里拨出的正身旗人家的格格。其中有些,以父祖的官职来看,已是名门闺秀的。
皇帝这才含笑点头,握了握婉兮的手。
“这么看女子,爷不用来,皇额娘寿数高了,也自不用来……”
婉兮心下涌起暖流来,已是懂了皇上的心意。
若是正式八旗秀女挑选的年份,皇太后如何能不对小十五福晋的人选施加影响去?也唯有这样在不是八旗秀女挑选的年份,皇太后并不关心之际,婉兮才能尽数按着自己的心意去挑。
经过反复选看,婉兮的目光落在了总管内务府大臣、都统和尔经额的女儿喜塔腊氏,小名布尔和的身上。
为了这一次的“秘密挑选”,皇上也是煞费苦心,打了个马虎眼——喜塔腊氏家原本是内务府旗下包衣,是在皇帝登基初年拨出包衣的。
故此喜塔腊氏的身份,若是老人家们记忆里,的确是包衣身份,符合这一年女子挑选的范畴;可她们家却又事实上已经抬旗三十年了,早已不是包衣,这便又符合选为皇子嫡福晋的身份去。
婉兮之所以看中了这个姑娘,除了她的相貌清丽端庄之外,也更因为这个姑娘家门喜塔腊氏——大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母亲,就是喜塔腊氏。
婉兮太明白因为自己的身份,皇太后乃至宗亲们不无轻蔑的。那么给小十五挑福晋,必定要挑个身份合适的。
——便是喜塔腊氏曾经为包衣,可是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生母就是喜塔腊氏啊,还会有人因此而轻视喜塔腊氏的姑娘,觉着这家的姑娘不配许配给爱新觉罗家的皇子去么?
皇帝看罢,也是赞许微笑,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挑的好。”
皇帝含笑望着婉兮,小心藏住自己的心事——其实他要在今年替小十五挑福晋,是为了躲开皇太后的影响;同时,又何尝不是为了九儿着想呢?
在皇帝的心中,他自己比九儿年长十六岁,是必定要先于九儿而去的。
那么将来九儿以圣母皇太后的身份,在后宫里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小十五这个嫡福晋。
这个嫡福晋若是家世门第太高,如舒妃、顺嫔这样的,难免要在九儿面前托大。便是当儿媳妇的,说不定爷敢在背后私下里不敬九儿去。
故此皇帝也是故意要为小十五选一个家世曾经为包衣的去。虽说如今已经不是包衣,可是毕竟祖上曾为包衣,这便在九儿面前不敢托大去。
况且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生母就是喜塔腊氏,这身份所有大清子孙,谁敢情势人家喜塔腊氏去呢?
这位喜塔腊氏的格格呀,身份就既是尊贵至极,却又不能在婉兮面前妄自尊大的,自是最符合皇帝的期望去。
皇帝悄然吩咐,叫布尔和入宫居住,在宫中学规矩去。
挑完了儿媳妇,三月皇帝奉皇太后,率领后宫巡幸天津去。
此次随驾出巡的嫔妃有:皇贵妃、豫妃、容妃、顺嫔、林贵人、兰贵人、新常在、明常在、宁常在。
往年这个时候,皇帝还要在过完年之后亲自去谒陵——而今年,皇帝在亲自拜谒雍正爷的泰陵之后,又在数日后的清明节,正式派十五阿哥永琰拜谒泰陵。
还有一事更为耐人寻味,便从这件事开始,所有记录十五阿哥名讳,都正式从“永琰”,改为了“颙琰”。
——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皇帝赏给端罩,宣布十五阿哥成年之时,官方记录还是“永琰”。仅仅时隔四个月,十五阿哥的名讳已是改用了“颙琰”字样。
虽说“秘密立储制”乃是雍正爷创立,皇帝自然要遵循,不能不从。可是皇帝从这几个月的明发谕旨、暗中授意的名讳的改变等事上,都已经将“秘密”二字,变得不那么秘密了。
皇帝圣驾离了京,圆明园和宫里都安静了下来,叫人觉着有些惆怅。
其中惆怅更甚的,自是惇嫔。
如今后宫格局是明摆着的,嫔位上的年轻人里唯有她和顺嫔两个。
可是这回皇上奉皇太后巡幸天津,带了顺嫔去,却没带她去。
她对镜自照,心下懊恼,忍不住回想起那日顺嫔来找她“秋后算账”时候的嚣张来。
——从畅春园回来,她自知顺嫔不可能不知道消息,也绝不会饶了她去。她做好了准备,预备下了不少好东西,只等顺嫔兴师问罪的时候,也好为自己当当挡箭牌。
却不成想,顺嫔冲进她寝殿而来,竟嚣张到劈手就是一个嘴巴,狠狠甩在了她脸上!
“你将你自己当成个什么东西!汉姓蹄子、包衣奴才,竟敢到皇上和皇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嚼我的舌根子!”
九卷65、小喜
这毕竟是大清的后宫啊,这是满人征服的天下,故此在这后宫里,若将满汉主位摆在一处,总归轻重网
便如曾经的孝贤皇后与慧贤皇贵妃、那拉氏与纯惠皇贵妃,即便皇帝本心也许更体恤那个汉女,却终究这个汉女要在那位满人格格面前,许多事上不得不忍气吞声。
即便慧贤皇贵妃当年父兄皆得用,还是先帝亲赐给皇帝的侧福晋,家世原本不轻;纯惠皇贵妃的祖上已是江南封疆大吏的官职……却也不能更改。
就更何况如皇贵妃这样的出身了,随时可以被那些高高在上的满洲格格们一口一个“奴才”地叱骂。
若不是有皇上这些年一直用尽心思地护着,皇贵妃已是死多少个来回了。
惇嫔知道自己也一样。
终究是汉姓包衣人,不管阿玛是什么官职,在那帮子满人格格的眼里,她也依旧还是家奴!
惇嫔也知道这现实,所以她也忍过。
尤其是在皇太后跟前,她更是小心翼翼,将所有的光芒都留给人家钮祜禄家的那两个……甚至,当皇太后要求她帮着顺嫔的时候儿,她也都咬牙接受了。
那一件闪缎的披风,她送出去之前,恨得、嫉妒得好几次都想抓起剪子给铰了,不送给顺嫔去,不给顺嫔做那嫁衣裳!
可是最终,她还是忍下来了,将那闪缎的披风送了出去。
送出去的时候,她告诉自己,她不是向顺嫔讨好的。她便是讨好,也是在讨好皇太后;她也不是为了帮顺嫔的,她是为了自己复位,她帮的是她自己。
在这后宫里,她没皇贵妃那么好命,她没有皇上护着,所以她只有自己保护自己,自己扶持自己。
从前为了复位,为了在这后宫里能站稳脚跟,她可以摁住自己的性子,咽下委屈去。
可是此时,她已经成功复位贵人;甚至,已然晋位为嫔了。
如今她已经不是再被顺嫔踩在脚下,她已经与顺嫔平起平坐了!
那这会子,谁还有资格欺负谁;谁还要要摁着自己的性子容忍谁?!
她是阿玛的老来得女,父母家人全都宠着让着。她汪凌之活到二十八岁,她还没挨过谁的嘴巴子呢,她今儿凭什么挨一个位分跟她平齐,年岁甚至比她还要小的嘴巴子去?!
进宫十年,她忍过,也忍够了!
惇嫔没有一个嘴巴甩回去,可是她直接抄起桌上的茶盘,将满茶盘的茶壶、茶盅,全都一股脑照着顺嫔摔了过去!
——虽说顺嫔躲得快,顺嫔身边的奴才也上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茶壶和茶盅没能打着顺嫔,可是茶壶里的残茶还是泼了顺嫔一头一脸去。
看着顺嫔满脸挂着茶叶梗的狼狈样,她痛快地大笑起来。
“干什么瞪那么大的眼睛?这是水罢了,又不疼……别告诉我,脸上泼了点儿水你都受不了。要不,你每天难道都不洗脸么?”
终于骂出来了,终于将这几年在顺嫔这儿受的窝囊气都发泄出来了。这感觉可真舒坦!
这一刻她是感谢皇上的。
就算不是恩宠,皇上也至少给了她这么报复回顺嫔去的胆量!
顺嫔惊得抬手指着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就算她知道惇嫔也不是个好性儿的,可是她还真没想到惇嫔敢这么报复回来。
“好你个大胆的汉姓蹄子!”顺嫔终于一口气顺了回来,指着惇嫔咬牙切齿,“你在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嚼我的舌头,你难道还不该挨我一巴掌?你竟然还敢用茶盘砸我,用茶水泼我?!你这就是摆明了死不悔改,这便要与我撕破脸了哈?”
惇嫔整了整衣裳,甚至歪头向镜子里去瞧了瞧自己的脸。
红了,隐隐留着顺嫔的指印。
她这会子已经不觉得委屈,反倒得意起来,“我这就到皇上面前去哭诉……瞧,你的手印还留在我脸上,你说皇上会怜惜谁,厌憎谁去?”
“况且你这样的性子,我说你诅咒皇贵妃,难道会有人不信么?再说我原本就没说错,你本来就说了那样的话去……”
惇嫔给扭曲了的,也只是顺嫔说这话的时间罢了。顺嫔是在月食之后说的,惇嫔到皇太后跟前,是给改成了说在月食之前,而且是故意就是在皇贵妃九月初九的千秋令节那晚说的。
顺嫔也被吓住,圆睁两眼,“你,你敢!”
惇嫔含笑眨眼,“我怎么不敢?而且,我这就去。”
惇嫔对镜将头发又扯掉了些,亲手将领口也撕开,叫自己看起来更狼狈,脸上的神情却更是凄楚动人,“……顺嫔,这个巴掌你觉着很得意是吧?可是我却要感谢你呢~~”
顺嫔恼得咬牙切齿,“汪凌之,你不要脸!你们汉人蹄子,都是这样么?”
惇嫔咯咯一乐,走过来盯住顺嫔的眼睛,“不要脸?顺嫔,你有种就只要脸,别要皇上的恩宠啊!”
她那天真的就闹到皇上面前去了,在皇上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她明明看见,皇上一脸的怜惜来着。
她知道顺嫔也去皇太后跟前去告状了,顺嫔自然要仰仗着皇太后的护持,逃避皇上可能的问罪。
皇上那天亲自将她扶起来,叫小太监如意去库房里选了一叠帕子来,足有二九十八条,各种颜色都有。
皇上用其中一条亲自替她擦泪,又将剩下的那些帕子都赏给了她,温柔地与她说,“每次想掉眼泪的时候,就用朕赏给你的这些帕子吧。相信这些帕子一定足够了,来承接你的委屈。”
皇上这样的温柔,叫她心下窃喜。可是她得小心藏住这些窃喜,脸上还要用力地继续掉下眼泪来。
唯有如此,才能叫皇上多一点的怜惜,也给自己争取多一点的资本。
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接下来皇上却是叫顺嫔随驾出巡去了天津,而将她留在了京里!
她凝视着镜子,看自己那一边已经消退了红肿的面颊。
她相信皇上是怜惜她的,那么这次是顺嫔到皇太后跟前去说了她的坏话……皇太后这才影响了皇上,叫了顺嫔去而不带她。
惇嫔深深吸口气,缓缓攥紧手指,将一条御赐的紫色帕子揉在掌心里。
——顺嫔,咱们两个终究要势不两立,
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皇帝是先在泰陵行完礼,然后中途接上皇太后,一并巡幸天津去的。
十五阿哥却是在这之后再去泰陵行礼。
婉兮与儿子擦肩而过,便是已经到了天津,心下也还是牵挂的。
终究今年是小十五第一次单独祭泰陵,婉兮担心仪轨繁多,小十五会有疏漏去,
瞧出婉兮放心不下,豫妃和容妃都含笑劝,“十五阿哥虽说年岁还小,可已然成年。况且十五阿哥从小就沉稳,必定一切都会顺遂的。”
豫妃更是含笑额外说了一句,“今年十五阿哥虽说是同一次单独拜祭泰陵,可是我瞧着呀,十五阿哥以后这样的机会怕是还多着。皇贵妃囊囊若这么担心下去,那又要悬多少年的心去呢?”
经历过朝廷平定厄鲁特之战、夫离子散、入宫为妃、被害落胎等事的豫妃,在拉旺迎娶小七,并且顺利承袭超勇亲王的爵位之后,终于可以用超脱的眼光,含笑望这个人世。
活到这个岁数她已是再无欲无求。这般的洒脱,倒是与婉嫔越发相像去了。
婉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垂首笑道,“瞧你说的。他终究还小,还有那么多位哥哥,以及宗亲王公呢,哪儿就纵叫他单独去了?”
豫妃却是含笑摇头,“若是旁人去都一样,那皇上为何今年只叫十五阿哥一个,单独去啊?”
皇子祭陵倒是不稀奇,当年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兄弟三人,就曾一同赴关外祖陵祭拜。
豫妃说得对,稀奇的,是今年小十五的单独拜谒泰陵。
皇帝此时并非只有一名皇子,若是皇帝因赴天津,需要派皇子再到泰陵行礼的话,完全可以叫小十五跟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等人同行。
可是事实是,皇帝偏偏只叫小十五一人祭陵。
而且,是雍正爷的泰陵。
秘密建储的制度是雍正爷创立的,皇帝这何尝不是叫小十五单独去给皇玛父看看去~
只是婉兮心下倒还轻易不敢这样想。终究,小十五才十三岁啊。皇上春秋正盛,皇太后也依旧矍铄……皇上理应不必这么早去想这事才是。
婉兮这便垂首淡淡笑笑说,“瞧你们,自是误会了。皇上这样的安排,怕是与小十五今年已然成年有关。还有,小十五既然已经成年,那婚事就摆在眼前了,皇上怕是就因为这个,才叫小十五去禀告皇爷爷知呢~”
因皇帝下旨命编纂之事,皇帝任命大臣来领衔。
三月里,皇帝下旨命英廉为副总裁。
英廉在前朝的官职是户部侍郎,在内务府是总管银钱之事的总管内务府大臣。皇帝叫英廉再担副总裁一职,英廉委婉向皇帝禀明,说年岁大了,怕有些差事忙不过来。
皇帝明知故问,淡淡问,“那朕就给你派个帮手去。依着你看,和珅如何?”
英廉惊得连忙跪倒在地,叩首不断,“奴才岂敢!”
皇帝倒是淡然一笑,“所谓举贤不避亲……和珅是个人才,朕才会选到朕的身边儿行走。况且他也早有报效之心,去年就数次向朕请旨,想要赴四川军营效力。”
“朕跟前儿不缺能到军营效力的侍卫,可是曾经参与科举,且能写出一手好文章,文章原本该中的……却只是他一人而已。朕若是叫他去了四川军营效力,倒是浪费了一个好人才。他的本事该用在文治之上,武功的差事便留给旁人吧。”
“况且他是你的孙女婿,自成婚以来就与你住在一起,耳濡目染之间,你那些赚银子的本事,他也都已经偷师了不少了。朕曾经旁敲侧击考校于他,发现他竟都对答如流。朕想,和珅这是已经做好准备了,那朕就给他一个机会。”
“况且你如今年岁已大,兼差过多,的确叫你疲惫。不如你就用心教给和珅吧,叫他一来为国,二来为了你这个长辈,多尽一份力去。”
英廉自是大喜,叩首不停。
从这一年起,和珅开始监管布库。从这差事里,和珅开始正式实践从英廉那耳濡目染学来的掌理钱财的本事去。
闰三月,刚从天津随驾回到宫中,婉兮便听见陈世官委婉来奏,说是啾啾身感微恙。
婉兮便急了,连忙追问。可是陈世官却故弄玄虚,不肯将话说清楚。
婉兮盯着陈世官咬牙切齿,“好你个陈世官,今日在我面前,你也敢云山雾罩了~~”
陈世官忍住笑意,垂首道,“微臣绝不敢欺瞒皇贵妃娘娘……只是,只是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之身,微臣自不敢妄加论断。”
婉兮吩咐玉蝉,“去,将你们陈太医今儿在我面前这番模样,仔仔细细学说给玉萤去~~”
陈世官吓得忙叩头,婉兮却不管了,吩咐屈戌和马麟两个,“一人一边儿,将陈太医给我叉了出去~~”
婉兮将陈世官给撵走了,这便急招札兰泰入内。
札兰泰也是急忙入内请安,见了婉兮,便已是眉梢染笑。
“回阿娘,九公主她,她应是已经有了喜脉了……”
“哎哟!”婉兮一声惊呼,忙吩咐,“你赶紧回去将你家里那些冻梨啊、冻柿子的都给藏起来,可千万别叫她再找着凉的了!”
札兰泰含笑道,“若只是藏起来,公主必定心上牵挂。况且她会子又最是爱吃的时候,且口味难定,她若想要那一口,反倒是怎么都按捺不住。”
“不过请阿娘放心,小婿已经将那些都给偷换过了。纵看着还是冻梨的模样,实则已是上屉蒸熟过。去其寒性,确定不会伤了公主和孩子去。”
婉兮轻叹一声,“若说起能治她那些心眼儿的人,札兰你自是第一人。”
婉兮惦记着啾啾,这便没多留札兰泰,没说几句话就给撵回去陪着啾啾去了。
带着这个好消息等着皇上回来,婉兮心下也是一时欢喜一时忧愁。
——小七本是比啾啾早完婚的,可是直到这会子还没动静。反倒是晚成婚的啾啾,这样快就有了好消息。
她是替啾啾欢喜去啊,却又忍不住要为小七悬一会子的心去。
皇帝回来,听说了,也是含笑不已。
婉兮这才看出端倪来,猛地一拍手,“哦,我瞧出来了,爷是早就知道了!敢情这是君臣一心,就只为瞒着我呢!”
婉兮这会子细想就也想通了——要不陈世官怎么会去给啾啾“诊治”呢。
陈世官如今越发受重用,已是御医了。
因了当年诊治戴佳氏、那拉氏的经验,他现在俨然已是妇人科的“大拿”去了。
御医乃为天逸园中身份最高者,即便啾啾是和硕公主,也不是能随便就叫御医前去诊治的。
总归得叫皇上下旨派去才好。
皇帝也是拊掌而笑,“怎会是故意欺瞒你,自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去啊。况且陈世官那厮,你也知道,办这样的事儿最能办出意思来,爷便叫他特地啦逗你开心罢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一起憧憬了一下啾啾与札兰的孩子该是什么模样儿去。
末了婉兮也是欣慰地叹息一声,“兆惠公爷家原本人丁单薄,兆惠公爷身故之后,他家里更是冷清了。如今终于要有个孩子降生,真是叫人高兴。”
婉兮捉着皇帝的手指头问,“爷说,将来那孩子长得像谁?是咱们啾啾啊,还是像札兰那孩子更多?”
皇帝却是歪头凝视着婉兮,“……像你吧。”
婉兮一愣,随即已是大笑,轻轻推了皇帝一下,“爷又笑话我。小孩生下来像阿玛、额娘,或者像玛父、玛母,哪儿有长得像姥姥儿的呀?”
婉兮说罢自己也是出了会子神,“也或者,将来莲生若有孩子,能像我些儿吧?”
小七和啾啾虽说是亲姐妹,可是性子自小就不同。小七更娴静、内敛,因是长女的缘故与婉兮的相貌和脾气秉性更加相似些;反倒啾啾是活泼和淘气一些的,倒是与皇上更有相似。
皇帝将婉兮的手包了起来,“不管那孩子像谁,总归都好看,也都聪明。你啊,就别担心了~~”
皇帝如何看不出来,婉兮是在遗憾小七直到这会子还没传来好消息呢。
实则,何止婉兮啊,皇帝自己心下又何尝不着急,不遗憾去?
小七是他与九儿的长女,更是第一个孩子啊……他给小七取名“莲生”,其后九儿果然连着生下这么多个孩子来,小七这名字里的吉祥,他多想也能传给下一代,叫孩子们也都能再连着生啊~~
可是这会子,他只能转而安慰九儿。
皇帝垂首,拍了拍婉兮的手,“……莲生与啾啾的情形又是不同。莲生刚成婚,拉旺的母亲和成衮扎布就相继身故,咱们莲生也跟着去了漠北;后来莲生归来,拉旺又留在漠北替成衮扎布治丧。“
“两个孩子新婚之际就遇见这些事儿去,自无法将心思放在子嗣之上啊。”
九卷66、渐悄
叫皇帝这样一劝解,婉兮心下便也宽慰了网
也是,小七跟啾啾的情形终究还不一样,兆惠将军是八旗世家,族人都在京师左近;而拉旺虽然自己常驻京中,且他家在京中早有超勇亲王府,可是终究他家是喀尔喀的,拉旺又承袭了扎萨克和硕亲王的爵位,便是扎萨克由兄长代掌,但是他的责任毕竟在那,每年总要回去看看。
拉旺这便与小七一年之中总有分别的时候,不若啾啾跟札兰是长相厮守。
如此,那小七得喜信儿比啾啾晚些,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婉兮放下了这一头的心去,便忍不住含笑憧憬,“爷快叫陈世官他们给算算日子,啾啾的孩子要几月出生去?”
皇帝含笑不答,却道,“……反正爷是已经决定,今年啊咱们还是五月初八就赴避暑山庄去。”
婉兮不由得挑眉,“今年还是提前去?”
婉兮暗地下已经掰着手指头开始算月份了。
——往年秋狝多在七八月成行,去年皇上就是提前到五月去的。结合去年啾啾八月厘降的吉期,婉兮明白,皇上原本是希望能在八月赶回京里来的。
只是啾啾的婚礼,赶上了土尔扈特部回归的大事,皇上不能不舍小家而全大家,这才没能赶回来。
那今年皇上又要五月去秋狝,且同样选在了五月初八日起銮,那这便自然又是皇上的心意所在了。
这么说的话,婉兮将指头一根一根地摁下——那今年皇上原定的归期,怕就是啾啾的临盆之时了。
皇上错过了啾啾的婚礼筵宴,那皇上今年必定不愿再错过啾啾的临盆之期了。
婉兮嫣然而笑,心下已是有了数儿去。
总归,那小小的外孙,或者外孙女,是要在天气凉快下来的时候儿降生呢。
所谓“瓜熟蒂落”,原本就该在那样的时节里去啊。
“爷不说拉倒,”婉兮转眸而笑,“我不求爷告诉我日子,只求爷多赏给几块厚缎子、好皮子去,我啊得开始为孩子预备些小衣裳了。”
一听婉兮要预备的衣裳的季节,皇帝便也笑了。
自不是皇帝不肯将啾啾的临盆的日子告诉婉兮,只是这个胎此时还小,尚不到坐稳当的时候儿,自不能轻易就说出口来。要不,可要冲撞胎神去了。
皇帝便含笑道,“那自然都是现成儿的,可着你预备就是。只是……”皇帝淘气地眨眼,全然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去,“……你确定你亲手缝制出来的,将来咱们的那小外孙或者外孙女儿的,能穿得进去?不会袖子缝在了一起,裤子都忘了给分裆吧?”
婉兮恼得举拳砸皇帝,皇帝大笑攥住婉兮的手,顺势将婉兮带进怀里。
谁说老夫老妻?关起门来,依旧是,年少缱绻的模样啊。
五月初八日,过完了端午节,皇帝恭奉皇太后安舆,幸避暑山庄。
皇帝著派諴亲王、裕亲王、大学士刘统勋、协办大学士尚书官保,留京办事。所有吏、兵二部应行引见官员,文职知县以上,武职守备以上,著于未启銮往木兰之前,每月汇齐,派该堂官一员,轮流带至热河引见。
婉兮临行之前,叫来札兰泰和当值太医嘱咐了又嘱咐,直到将心中的担忧都解开了,这才启行。
只是三月里出巡天津还随驾的豫妃,这一次却不能随驾而去,豫妃是身子有些不自在了。
因豫妃本是出自蒙古的格格,又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原本弓马娴熟,身子的底子比婉兮和语琴等一众汉女要好,可是今年几个年过四十的姐妹里头,偏偏就是豫妃先病倒了。
婉兮也是放心不下,倒是豫妃自己看得淡然,含笑说,“怕是三月里在天津的船上受了水风罢了,留在京里养养,就也过来了。”
同样出自蒙古的颖妃便也同意,“我们是蒙古格格,若说草原上的朔风、大漠里的黄沙,本是从小就习惯了的,当真奈何不得我们。偏是那船上的水风,又是三月乍暖寒凉时候的,看似吹面不寒,却反倒能透进我们骨头缝儿里去,叫我们抵抗不住呢。”
“不若庆贵妃姐姐、婉嫔姐姐你们。你们生长在江南,这乘船而行就如同我们在草原上骑马一样自如,那船上的风就更之时姐姐们鬓边的一抹点缀罢了~~”
叫颖妃这么一说,婉兮和语琴便也都放下心来。
婉嫔嘱咐,“若此,豫妃你便在京中仔细将养着。想来等我们从热河回来,你也必定都大好了。”
也是因为四月里亲眼看见皇孙绵志阿哥上学去了,全然看不出正月里刚出过痘,倒叫婉兮彼时的担心都是白惊慌一场。
这也叫婉兮再度正视人体的顽强,这便相信一点子小小的水风,必定伤不到根基原本她和语琴还都要好的豫妃去。
这一年的小孩儿们强健地熬过了种痘不成功而出的痘症去,三个月就又活泼泼地上学去了,叫人欢喜;可是老一辈的后宫女人们,却已经日渐凋零了去。
便是那曾经活着都没皇帝当成死了,而将所有的金银首饰都熔化了,衣物布料都收回,并且关进戴佳氏曾经居住的冷宫……都没死,依旧坚强活下来的祥答应,到了这一年却也终于熬不住了,于三月二十八日撒手人寰。
原本对此人留下颇多不美好记忆的后宫主位们,却也在她死去的这一刻,心下生起一股子悲悯来。
又或者悲悯的便是祥答应,而是她们自己与她相若的年岁,以及隐隐预感到的、那同样不远了的将来。
皇帝虽离京,赴避暑山庄,可是途中依旧亲自过问金川战事。
砸皇帝亲自的筹划之下,此时金川已经三路大军齐头并进。
朝廷要平定金川的心意之坚决,由此可见。
皇帝在北狩途中还下旨,之前已经拨往四川军营的军需银子为两千四百万两;为鼓舞士气,皇帝命户部再拨五百万两送到四川去,留贮备用。就是要让所有攻打金川的将士们都奋勇杀敌。
此次皇帝赴热河,特地传旨令七额驸拉旺的叔父车布登扎布王爷,也从乌里雅苏台来避暑山庄陛见。
皇帝此举亦是体恤车布登扎布王爷今年也已经六十八岁了,趁着身子骨尚可长途驰马,这便招来一见。
可是乌里雅苏台的定边左副将军一职,自需要有人代理,皇帝这便下旨叫拉旺立即驰往乌里雅苏台,暂时代替车布登扎布王爷疏离将军印务。
婉兮得了消息,心下不由得又是忍不住地遗憾——拉旺这么一走,日子又短不了。这样与小七的暂别,那小七就更不容易传来喜讯儿去了。
可是当娘的私心里的遗憾归遗憾,婉兮却也明白拉旺奔赴这差事的要紧,以及拉旺本人的不可替代去。
乌里雅苏台的定边左副将军一职,实则是朝廷统御喀尔喀四部的官职,甚至凌驾于四部可汗之上。拉旺家原本是喀尔喀四部之一的赛音诺颜部,与另外三汗部并列。可是因为拉旺家父子、叔侄代代有功,故此这一凌驾于四部可汗之上的定边左副将军一职,几乎给了拉旺家父子兄弟来世袭,故此拉旺家其实凌驾在喀尔喀四部之上,为喀尔喀四部的盟首。
这样重要的差事,自是唯有拉旺去,朝廷和皇上才能放心。否则若是旁人去拿了那将军印,若是干出反抗朝廷的事情来,那朝廷可就又要重复当年腹背受敌的困境去了。
因金川战事紧,皇帝身在途中,便再度起用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
原本已经革去色布腾巴勒珠尔亲王爵等一切爵位和差事,皇帝唯一无法革去的是他身为固伦额驸的身份。固伦额驸相当于宗室贝子的爵位,皇帝便以此,再赏给他宝石顶、三眼孔雀翎去。
这对于几个月前刚被皇帝发了狠革职、圈禁的三额驸来说,无异于死里逃生。他庆幸之余,更不敢再怠慢,自是小心翼翼承办皇帝命他挑选健锐营的精兵,送往金川的差事。
只是他自己何曾想到,皇帝岳父这一次的手下留情,却是将他送上了金川的黄泉路。
此时金川战报频传,皇帝命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协同大臣挑选京兵二千、吉林黑龙江兵各一千送往金川前线效力。可是因西行道路险阻,军装和军饷等项到了宝鸡之后,就难以行车,运输成了难题。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事实则干系重大。
就在人们一筹莫展之时,一位大臣想到了好主意,雇佣骡车来代替人夫,按站往还接替,解决了难题。
婉兮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在这样朝廷用兵的紧要时刻,她竟然听见了一个故人之名。
说是故人,实则婉兮并未见过,一切种种都是从当年“狐说先生”的话本子里得来的。
此人便是曾经的状元郎,此时在陕西任职的毕沅毕秋帆。
毕秋帆与赵翼同乡,赵翼曾经绘声绘色讲述了毕秋帆与男旦李桂官的韵事去,赵翼甚至更亲自为这段轶事写过一首,袁枚等名士也曾笑称李桂官为“状元夫人”……此事多年前曾经博婉兮一笑。
身为状元,又好龙阳,婉兮本以为这毕秋帆就是个文弱之人,却没想到此人倒是在朝廷用兵之际,为朝廷出了大力。
所谓“时穷节乃现,时势造英雄”,婉兮心下也是暗暗赞叹。转念想,若也知道此事,倒不知赵翼那“狐说先生”又该如何笔墨一转了去……总归是不好意思再笑谈人家去了才是。
只是可惜,可为九爷知音的赵翼,在九爷兵败征缅一战而溘然长逝后,赵翼也在广州知府任上厌倦了官场,去年冬天已经解任归乡而去。
从此京师再也没有军机处头名笔杆子赵翼,而婉兮案头“狐说先生”的话本子也已成了绝唱。
婉兮心下的遗憾,不止为私,也有为公。
此时皇上正是需要人才编纂之时,皇上将犯错发配的纪昀纪晓岚都调回京师,任命为总纂官之一……以赵翼大才,本至少可在“史”部为统摄之人。可惜,赵翼已经不肯再反身归来——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京师、这个官场,再也没有了九爷的身影。
八月里,皇帝在避暑山庄度过他的万寿节和中秋节。
谁曾料想,八月十六日,竟又逢月食。
月食终究是不利后宫,或者有人失德,或者有人凋零。
去年九月的那一场月食,被皇上用力化解过去了;谁知不到一年,月食竟再来。
月食过后,婉兮知道皇太后和顺嫔等人看她的眼神儿已是又不对了。
只是这会子皇上正为小金川之战而忧心,就在不久之前,小金川主帅——定边将军温福在小金川被杀,小金川之地尽失。
虽说这场月食是避不开了,不过婉兮这会子心下倒是淡然的。
她已经有了今日的位分,已经有了这么几个好孩子去;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有奢望过要得到那皇后之位去……那这会子就算皇太后因月食之事对她不满,还能对她怎样呢?
皇太后也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如今能拦得住婉兮的,也只剩下最后的一步之遥;至于其余的,皇太后总归也不能夺走她的皇贵妃之位,更夺不走她孩子们的命数去了。
果然,便连皇帝在月食这日也是淡然的。
皇帝这日赴皇太后行宫给皇太后请安时,竟都没多提到月食之事去。
皇帝只是在皇太后面前重提皇祖康熙爷。
皇帝是在这一日,亲笔御制了。
所谓“纪恩堂”,纪的就是受恩之迹。皇帝提起的都是从小自遇见皇祖康熙爷起,康熙爷对他的种种慈爱、教导、暗授大位等事。
这其中,皇帝尤其情深款款写到当年随康熙爷行围之时,遇熊之事。“皇祖对温惠皇贵太妃说,‘这孩子他命贵重啊’……”
此间种种,都是皇帝重提康熙爷当年对他暗暗寄托国祚之意。
此时看似是皇帝再纪念康熙爷,可是皇帝选在今年“纪恩”的用意,却是微妙。
九卷67、待生
因为这已经不是皇帝写给康熙爷的第一篇《纪恩堂记》。
皇帝自己也说:“皇祖养育予于宫中之旨,原降于圆明园之纪恩堂”,故此原本皇帝早为圆明园中的纪恩堂,亲笔写过了一篇《纪恩堂记》去。
以皇帝对康熙爷深厚的感情,又怎么会登基三十八年,才想着要为康熙爷写这样一篇文章去呢?
可是皇帝偏偏在这一年,为避暑山庄的纪恩堂又写一篇《纪恩堂记》,这其中已是蕴含了皇帝有心效仿皇祖,以同样的栽培之心,为国挑选储君,以延国祚之意。
只是这样的心思,在雍正爷首创的秘密建储制度的规束之下,不能明言,唯有曲尽心意。
皇帝在这篇《纪恩堂记》中,深情地写道:“及从皇祖来避暑山庄,乃赐居斯堂之侧堂,即三十六景中所谓‘万壑松风’者。”
“夙兴夜寐,日觐天颜。绨几繙书,或示章句。玉筵传膳,每赐芳饴。批阅章奏,屏息侍傍。引见官吏,承颜立侧。或命步射以示众臣,持满连中,皇祖必为之色动。”
皇帝记录下在康熙爷身边养育,每日祖孙都会相见,康熙爷亲自教导皇帝学问,用膳时则赐给皇帝可口的饭食。
便连康熙爷批阅奏章之时,都叫彼时年少的皇帝立在身畔;引见官员,也叫他参与在旁……康熙爷能对皇帝做到这两样,便已经不只是祖父对于孙儿的喜爱,而是早已上升到了康熙爷将皇帝当做了大清江山的继承人的高度上来。
这样的期许,这样的亲为教导,皇帝实则早已将康熙爷的身体力行贯彻为自己的行动。此后那么长的岁月里,皇帝也是一直将小十五带在身边,以同样的耐心和期许,一点一点扶着小十五坐稳了那大清皇帝之位去。
便是不说将来,只说眼前,也正因为皇帝的这篇《纪恩堂记》正是写于月食这一日。
月食是上天示警,可是便连皇太后也终究不敢不敬康熙爷,皇帝这样纪恩之日,皇太后也只能缄默以对,不便做出任何言行来。
可也就在皇帝写完这一篇《纪恩堂记》,竟是当日便起銮,带着婉兮离开了避暑山庄,赴木兰行围去了。皇太后年岁大了,只能留在避暑山庄里,这便是想在次日再发作,也是没机会了。
九月初三日,遣额驸札兰泰赴避暑山庄给皇太后请安。
这是皇帝在今年这个时机,特地遣札兰泰去请安。
皇太后一见便也急了,“哎哟,我好着呢,你们都不必担心……这便去回了皇帝,就说我的懿旨,你这便可以赶紧回京守着和恪去了!”
札兰泰一笑叩首,衣袂飘然而去。
他知道这是皇上岳父的用意所在——皇上秋狝,他这个当额驸和侍卫的,自然应该随驾,跟在皇上身边护卫。皇帝不愿说公开说是为了小女儿而叫他免了职司去,故此叫他来给皇太后请安。
若是皇太后说叫他不必顾着自己的职责了,那皇上也正好“勉为其难”、顺水推舟去不是?
札兰泰从避暑山庄奔赴木兰围场,将此事回禀给皇帝。皇帝含笑答应,索性九月十二日提前送皇太后回銮。札兰泰奉命随皇太后圣驾,一同回京。
札兰泰驰归京师,直归府中。啾啾早已等候多时,捧着肚子含笑上前迎着。
札兰泰含笑将啾啾拥入怀中,柔声唤:“雀儿。”
啾啾不由佯怒,抬首不依地噘嘴,“又叫这个?自我与你成婚,小哥哥你就变坏了!”
两人在府中独处之时,札兰泰自不唤公主,也不称呼啾啾的名号“和恪”,更不便依着皇上和皇贵妃的称呼叫“啾啾”去。
故此,自成婚那日,他就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小号。
札兰泰含笑道,“怎就不是雀儿?皇上赐给你的名号‘和恪’,恪字便有一个读音为‘雀’,我若依着你的名号来唤,音便是‘雀儿’;”
“又说你在宫里时候的小名儿,啾啾,岂不正是鸟儿啼鸣,啁啾婉转之声?用‘啾啾’为小名的女孩儿家,自是个雀儿~~”
嬷嬷倒了茶送上来,含笑道:“额驸爷喝口茶。这么一路从热河骑马回来,必是干渴了。”
札兰泰却含笑道,“我先更衣,烦劳您老回避。”
嬷嬷出门,札兰泰便一把将啾啾拥入怀里,嘬唇取香。
啾啾含羞至极,肚腹中都一片踹动,啾啾连忙小声道,“你也不先喝口茶,歇歇。”
札兰泰不敢叫啾啾肚子里的孩子听见,只伏在啾啾耳畔呢喃道,“世间名茶,何者敢媲美雀舌?”
九月二十二日,皇帝回到京中。
婉兮旁的都暂且顾不上了,只立即去问太医院,啾啾的情形。
陈世官这才笑眯眯来禀,说九公主已是正式报遇喜处,可正式预备遇喜临盆之事了。
婉兮也是欢喜地松下一口气来。
这么想来,又是巧合的欢喜。婉兮自己就是就是九月初九的生辰,啾啾又是九公主,而又是在九月正式报了遇喜……
就如同,莲生是七公主,拉旺在兄弟里排行第七,皇上又非特地赐在七月行下嫁之礼一样,若说都只是巧合,那才有些过于“寸了”呢。
婉兮这便赶忙开始亲自盯着内务府替啾啾预备了起来。
大清公主即便出嫁之后,也依旧是公主主子,不是“额驸家的儿媳妇”。故此就算公主已经下嫁,不但公主府是皇帝赐给的,公主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是皇帝给的,便连公主产子,一应的预备还都是娘家给的。
按例,公主生子洗三,用金锞银锞;九日上摇车,用珐琅银麒麟、袖袄、闪缎被褥、缎被褥、潞袖被褥、缎枕、潞袖档头、缎布污单、布口袋;弥月,应用染貂皮帽、嵌珊瑚金串带、缎棉袍、袖袄、糚缎袜、缎鞾、杭袖污单及银缎油绫纺线,俱按例供备,其架鞌由武备院交进。
这些东西虽说没有婚礼陪送那么大费周章,却也因为是要给新生儿预备的,一应的材质、手工才更要加倍仔细去才好。
这将是婉兮第一个本生的孙儿辈的孩子,婉兮按样儿都要亲自过手才能安心了去。
此次皇帝回京,还有一个人也跟着回来了。
那就是被远派至小金川,身为领队大臣之职的福康安。
八月里,皇帝万寿节之际,特召福康安赴热河,面奏小金川军情。
皇帝对小金川之战的主帅、定边将军温福之死,心下还有颇多疑问。只以书信往来难以细问究竟,这便叫福康安回来,当面问个清楚。
此次福康安回京,也听说了九公主和札兰泰将为人父母的喜讯。凭着从小的情分,福康安早早儿备了一份大礼,提前就与札兰泰知会下,说要来给九公主请安。
可是这位少爷回京的日子也不短了,却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连啾啾都急了,嘟着嘴对札兰泰说,“再不来,我就生了。怎么着,他还想等我生了那天来给我请安是怎的?”
札兰泰倒是含笑劝慰,“他虽说是男子,又是外臣,可终究与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上早已是自家兄弟。便当真是要你临盆那天才来,咱们倒也不必避讳。”
啾啾此时肚子大了,坐着的时候两只手都得在腰后头撑着。这样的辛苦,叫她更忍不住脾气,“……我还不知道这位保哥儿么!他啊,先打招呼是给他自己铺路呢。至于什么时候儿才肯现身,他左右这会子还先在外头探听消息呢!”
“他就是想等着哪天我姐姐来了,他才肯出现,到时候儿装作是‘巧遇’、‘撞见’罢了~~”
札兰泰也是无奈地摇头。都是一起长大的,麒麟保这点心思,如今他们几个已是都能一看就透。
啾啾却恼道,“可是这会子我旺旺姐夫本就不在京中,远在乌里雅苏台替他叔叔掌着定边左副将军的印务呢!我要是这会子叫保保在我府里撞见我姐姐去,等我旺旺姐夫回来了,我又怎么跟我旺旺姐夫交待呢?”
啾啾说着连忙伸手召唤陪嫁来的嬷嬷、官女子、太监们,嘱咐下去,“若有人跟你们打听七公主的动静,你们谁敢给我乱嚼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啾啾说着捧着肚子道,“我现在什么情形你们也都知道,要是非赶在这会子还不叫我顺心,那咱们的情分就也早该一刀两断了!”
一众陪嫁的奴才都赶紧跪倒,连连说,“奴才岂敢。”
啾啾这么担心自也有道理。就因为莲生自己还没有动静,莲生就将妹妹的身子当成自己的身子一般的在乎;这会子拉旺又不在京中,故此莲生就更是几乎每天都要到啾啾这边来陪着啾啾。
若是这消息叫福康安给知道了,他只要上门来,就保不齐能撞见。
啾啾和札兰泰已是足够小心了,可是此时终究是啾啾即将临盆之时,两个年轻人都是紧张,自便分神。结果还是叫那鬼道的福康安给钻了空子,辗转着打听到了莲生几乎每天都来九公主府的实情来!
这一日啾啾的肚子开始出现了阵痛,小七听说了急得赶忙亲自陪着啾啾,结果外头就报,说福康安来了。
啾啾一听就受不了了,那阵痛愈发剧烈起来。
一向都是冷静敏捷的札兰泰,这一刻也是着急啾啾,额角的汗都下来了。说着“我去前院迎着他就是”,可是其实根本就放心不下啾啾,并不想就这么离开。
莲生如何能不明白妹妹和妹夫的心思去,她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她着想。
她是当姐姐的,没理由都在妹妹这会子了,还叫妹妹和妹夫为她为难。
她含笑起身,“你们都别忙,札兰你陪着啾啾,我对付他去。”
“姐!”啾啾担心得死死攥住小七的袖子,“你去干什么呀?我姐夫也没在京里……”
莲生扶着啾啾,“你们干嘛这么紧张?我就是去见见他罢了。你们怎么忘了,从小到大,也就我能治得了他!”
不管怎样,麒麟保也不该在这时候再啾啾跟着着急了。她得见麒麟保,讲这话跟他掰扯明白了去。
莲生叫白果陪着,在花园里见了福康安。
莲生虽说面带微笑,可是福康安还是瞧出了莲生眼角眉梢那一抹淡淡的忧伤。
福康安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急忙问,“你这是怎么了?遇见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么?”
“拉旺呢?拉旺怎么没陪你来?”
连珠炮似的问,倒叫莲生都跟不上趟儿。
莲生叹口气,“你慢点儿!这是干嘛呀,在小金川放大炮放习惯了不是?”
知道莲生是在故意打趣,可是福康安如何能笑得出来?他只盯着她那一抹藏在眼角眉梢的忧伤,闷声问,“说啊,拉旺呢?他难道对你不好,是不是?”
莲生无奈地叹口气,“旺旺没来,是因为他此时不在京中。他奉我皇阿玛的旨意,驰归乌里雅苏台去了,代替叔父车布登扎布王爷执掌定边左副将军的印务。”
“至于你问我遇见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我也请你别担心,我没遇见什么不高兴的事儿。正好相反,现在啾啾当了额娘,我跟自己有了孩子是的高兴,我怎么会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去?”
福康安急了,“可是你分明眼角眉梢挂着忧色!”
莲生自己都是没留意,抬手轻抚脸颊,“有么?”
莲生垂首思忖片刻,便也淡淡一笑,“哦,我知道了。”莲生坦然抬眸,回望福康安,“旺旺不在京中,我自悬心他这一路奔波辛苦。夫妻二人短别之际,我怎么都难免会有忧色。”
“再者啾啾即将临盆,她是头一回,我也是头一回见啊。我比她都紧张,生怕她疼,她出什么意外去……我天天这么着急,眼角眉梢挂些忧色,也是应该,不是么?”
可是福康安却显然不满意,一双眼依旧直直盯着。
莲生只好又叹息一声,“好吧,还有另外一事:你瞧,啾啾都有了孩子,我比啾啾年长,又早下嫁,可是却还没有动静……连皇阿玛和额涅都含蓄问过,我自己又何尝不希望早给旺旺家生个承嗣的孩儿去呢?”
九卷68、小格格
福康安如何是猜不到莲生心绪的呢?
他就是因为猜得到,才更着急,更心痛。
他想到这几年他自己的私心下,其实是有多希望莲生跟拉旺没有孩子的去啊——自然不至于狠心到希望他们两个永远没有孩子,可是却总是私心里希望能够晚些、再晚些。
可是他在得知九公主已经有了喜信儿之后,心下反倒是咯噔一声。
他知道凭莲生的性子,心下必定会因此而着急、难受了去。
终究莲生是姐姐,成婚也早,她又是皇上和皇贵妃阿娘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整个他们必定都盼着莲生的孩子呢……
可是莲生还没有动静,九公主却有了。莲生从来都是知道自己身为皇贵妃阿娘长女的责任,她自己心下必定着急,可是她却又是不肯将自己心底的情绪轻易倾诉给人听的人,她必定自己一个人扛着、藏着、窝着。
她的身子原本就弱,最怕心火去。若是因此而病了,那又该怎生是好?
想到此,福康安简直痛悔到恨他自己去了……眼前的情形,莲生跟拉旺没有孩子,倒是仿佛如了他的期望,叫他顺心如意去了;可若是因此而叫莲生窝囊病了,那他的这点子什么顺心如意还有什么用?
他宁肯这会子叫自己失望而疼痛,却也不想有这点子顺心如意却要眼睁睁看着莲生她眼角眉梢挂着忧伤去!
——偏偏,他还已经不能走近,无法替她抚平这眼角眉梢去!
心痛与懊悔交织在一起,无力改变现实的福康安,这一会子自将全部的愤怒都只冲着那不在京中的拉旺去,“那便都是拉旺的错!就凭他这么时常离开京师,与你相聚的日子短,你怎么可能为他生出孩子来!”
原本与福康安谈论这生孩子的事儿,就挺叫莲生害羞的。只是终究从小一起长大,那么深的情分,便如自家兄弟介么一样——更何况,从名分上来说,保保的确是她的表哥。
莲生这便忍住一声叹息,轻笑一声,“瞧你,又说傻话了。旺旺离京,一来是我皇阿玛的旨意;二来也是他自己的职责。又哪里是他自己没事儿愿意离去的?”
“其实按说旁的公主,既然下嫁蒙古,也该跟着丈夫一同赴任,随旗居住的。我啊,自然也是想跟着旺旺一起去的;可就是因为当年去穿孝那一回,多少有些路途遥远,叫皇阿玛心疼了,这便怎么都不肯准我去了。”
莲生心下最是明白,哪里是旺旺自己愿意与她分离的呢?可是大丈夫总归除了家宅,还有天下。她身为大清的固伦公主,自然从来都是家国之重,她反倒不希望旺旺是一个不分轻重、罔顾职责之人。故此旺旺这些次的离开,她全都理解,更都将旺旺的心全都明白。
可是莲生对拉旺这样的理解的重情,却反倒正是福康安所不能接受的啊。
福康安忧恼加倍,不由得戾气顿生。
他凝着莲生,不由得露出蔑然一笑,“就是你最贤惠,才会这样百般为他着想……你怎么就没多想一层:他离京回旗,居住在他自己家游牧地又或者乌里雅苏台之时,他是否就是独身一人?他是蒙古汉子,身边岂能没有人伺候?”
莲生心下便是一坠,却是厉声道,“保保,你说的这是什么?”
福康安话已出口,反正已经没有回头路,这便更咬牙道,“想想我家,我阿玛当年跟我额娘成婚之前,家中老人已经指了两个通房的大丫头在我阿玛的房里。后来这便是我两位姨娘芸香和篆香。”
“这本是所有大家族里的惯例,不独我家。那蒙古人就更是如此了!你难道相信拉旺在漠北,他们家就没给他也指几个丫头、侍妾?”
“没错,在京中你的公主府里只有你一人做主,可是他家旗里却是远在漠北……他在那做了什么,你都不知道!”
莲生真是恼了,一跺脚,“保保,你跟我说这些作甚?!你再这样当着我说旺旺的这些话,那我真是要恼了!”
福康安无法掩饰内心的失望,一瞬不瞬地凝着莲生,轻轻摇头,“你恼了,却不是对我,其实也是对拉旺的不放心。漠北你去过,蒙古人的生活你也亲眼见过,你该知道那些蒙古王公的毡房里,哪个里面都不止一个女人。”
“拉旺是我的安答,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是男人就是男人,再好的男人也忍受不了孤单和寂寞。他如果只是回去十天八天,我相信他会为你守住;可是事实上,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漠北和乌里雅苏台如何能与京师的繁华相比,他独自一人又该是何等的寂寞……那种苦寒之中,能化解他的寂寞的,唯有温暖柔软的女人。”
“我也相信他未必会变心,可是他的身子一样还是喜欢软玉温香的陪伴……莲生,这都是男人的人之常情,你也别怪他。”
“够了!”莲生挽住袖口,心痛低喊,“……我想回去了。”
莲生勉力抬头,眸子里有疲惫,也有淡淡的哀求,“保保,啾啾就快临盆了,她现在每天都会阵痛;札兰已是紧张得不知所措……我过来便是想帮衬他们一下。你今日离去,便不必再来了,也省得再叫他们分神。”
福康安如何听不懂莲生语气里的疏离和推拒?
他摇着头,苦笑着望住莲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莲生淡淡垂下眼帘,“保保,你说的,男人自有男人的人之常情——我听说香儿很好,女扮男装陪你在军营,亲自照料你饮食,帮你化解身在军营的寂寞……那也请你珍惜眼前人,更要不负京中的敏怡嫂子才好。”
福康安重重一震,凝注莲生,“……你知道了?谁告诉你的!——敏怡么?”
莲生疲惫地摇头,转身抬步而去。走到门口才淡淡回眸,“保保,听说你不寂寞,我由衷替你高兴。军营哭喊,生死寂寞,有香儿和那几位姑娘在,我们也为你放心了。”
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尤其是男人之间对这种韵事的传播,更是比长了翅膀还要快。
那几个与福康安一起长大的阿哥那边,无论是拉旺、札兰、丹巴多尔济等,全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只不过拉旺和札兰都默契地选择在她面前只字未提,可是丹巴多尔济和其余的几个阿哥,却都已经将此事当做谈资,私下里传扬了出来。
都说福康安福分不浅,虽说人在军营效力,身边却跟着侍妾香儿,还有几位姑娘,都是女扮男装,扮成弁兵,日夜贴身相随……
消息的轻重其实已经不重要,便是传话的人有些添油加醋,却也不会是无中生有。
不管保保是否对那几位姑娘有情,却至少,不寂寞就好。
及至十月下旬,从皇帝的旨意之中,众人才知道为何皇帝此次派拉旺赴乌里雅苏台,一走就是这两个月之久,原来是另有喀尔喀的王公——贝子职衔扎萨克台吉齐旺多尔济,向皇帝上奏本,控告拉旺的叔叔车布登扎布王爷。
因拉旺父亲、祖父的功劳,此事若交交给旁人去查,皇帝自不放心。皇帝这才派拉旺亲自回去查实。
此举何尝没有保护拉旺家族功绩之意,同时又是给了拉旺一个机会去,树立起他秉公办事、不徇私情的形象去。
十月底此事办完,皇帝便将定边左副将军的印务交给与拉旺同去的大臣,并不将拉旺长久留在那遥远的乌里雅苏台去。
这个十月,朝廷又陨老臣。
首先是諴亲王允秘。允秘是皇帝的叔叔,年纪却比皇帝还小五岁。从小是由雍正爷抚养,与皇帝和弘昼一同念书习学,故此虽为叔侄,可是其实情分宛若手足。是皇帝的诸位叔叔之中,与皇帝情分最为深厚的。
除此之外,允秘也对雍、乾这一系帝位的传承之中,居功至伟。传说当年康熙爷驾崩之前,口谕说“传坐落四阿哥”之时,当年的八爷党一班人故意问:“皇阿玛,您说传位给谁?咱们都没听清。”九阿哥、十阿哥也趁机起哄说皇上并没有说传坐落四阿哥。
在这关键时刻,一个洪亮的童音大声说:“我听清了,是传坐落四阿哥!”那个勇于说实话的小皇子即是康熙最小的儿子,皇二十四子允秘,其时他只有六岁。
就因为此,雍正爷继位之后,对允秘频频施恩。
雍正九年,允秘十五岁,雍正就命允秘往太庙行礼。
雍正十一年,允秘刚满十七岁首次封爵便被封为諴亲王。是康熙皇帝一切的儿子当中,年纪最小封亲王的,并且是一次直接封亲王的。
故此允秘在此时故去,总叫皇帝心上格外多了一段伤感去。他下旨命皇四子永珹、皇十二子永璂穿孝。并著加恩赏内库银五千两,经理丧事。
永璂自从成婚之后,原本已是在诸事中销声匿迹了一般似的。可是一轮到皇子穿孝,这便立即又重新出现在皇帝的视野里了。
就仿佛,皇帝已经打算将所有皇子穿孝的差事,全都交给永璂去了。
在这个月里病重到溘逝的,还有当年在江南之事中,与尹继善、陈宏谋联手,揭发了安宁去的讬庸。此时的讬庸已经年过八旬,病重之时皇帝曾为了给他冲喜之意,而加封太子太保,却可惜还是没能挽留住这位耄耋之年的老臣,在这人世多住几年。
一班老臣,至此已经凋零过半,剩下的几位,叫皇帝格外珍惜。
数日后皇帝便下旨,亲赐一向唯有皇帝御用的黑狐端罩,给老臣大学士刘统勋、于敏中、舒赫德。
恨不能以天子之福气,护住老臣,帮老臣挡住寿数寒凉的心思,明摆人前。
婉兮知道,这何尝不是皇上又想到了他自己的寿数去……想到皇上已经六十三岁的年纪,婉兮的心下也是跟着有些沉甸甸的。
不止前朝,其实后宫的景况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本以为秋狝归来,身子就应该大好的豫妃,竟然非但没好,反而病倒了,病情日沉一日。
豫妃来京这些年,因没有所出,最大的牵挂自然还是拉旺和莲生。偏拉旺跟着去秋狝,便直接从热河驰奔乌里雅苏台去了,至今尚未回到京中。豫妃望眼欲穿,婉兮心下也是着急得不行。
可是又知道乌里雅苏台那边,拉旺正咋亲自查实他叔父被人参告之事,何时办完何时才能回来,着急不得。
婉兮这一刻也只觉有心无力,唯有在佛前替豫妃多向佛祖祷告,祝愿拉旺一切顺利,早日归来。
婉兮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敢说出来——她担心豫妃这一病,怕是好不了了。千万别叫豫妃来不及看一眼拉旺归来,这便长辞而去了。
不过幸好,天道轮回,有衰老的故去,也有崭新的降生。
因这一年有闰月,故此到了十月时,啾啾终是临盆,诞育下了一位小格格来!
虽说是一位小格格,而不是个小阿哥,可是皇帝和婉兮都不失望,因为——他们两人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格格啊。
婉兮自是想立即奔过去,只是她如今已是六宫之主的身份,出行的仪仗和规矩都多,故此不能马上就出宫去看那孩子;却是小十五暂时放下了所有,当即就赶到九公主府去了。
天大黑了才回来,绘声绘色向婉兮和容妃描述那小格格的模样儿。说那孩子眉眼之间自是像极了啾啾去,可是那一双眼却是有些窅目的,倒是也颇有容妃的影子去。
容妃当即就欢喜地掉了泪来。
虽说没有血缘,可是这些年来的亲自抚养,终究叫九公主在神情之间也有了她的倒影去,进而在孩子身上得了回响来。这样的缘分,本是容妃从前从不敢奢望的。
婉兮含笑握住了容妃的手,“该高兴啊,别掉眼泪。”
容妃边擦眼泪边笑,“我啊,这是喜极而泣。我就是有一点点遗憾,啾啾怎么长这么快,一转眼就嫁人了不说,还也当了额娘去。我都没宠够她呢~”
九卷69、皇太子
容妃的遗憾,可不是跟婉兮自己一模一样的。
婉兮便笑,“可不是怎的?不过啾啾却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她必定是知道咱们都还没稀罕够她,这才又生出个小小的啾啾来。”
想当年给啾啾取这个小名儿,就是因为这孩子是九公主,婉兮自己是九儿。如今啾啾又生下个小小的格格来,这便如婉兮生命的第二轮延续了一般啊。
“便是咱们没稀罕够啾啾,等咱们的外孙女儿长大些,咱们一样儿可以抱在怀里,怎么宠,怎么爱不行呢?”
容妃不由眸子一亮,“当真可以么?我瞧接进宫里来养育的,都是皇孙女、宗室女,总归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孩儿,倒还没有外孙女……总归是外姓人啊。”
婉兮含笑点头,“便是不够资格接进宫来养育,咱们时常召唤进来请安,便也是了。”
容妃这才破涕为笑,又为这样的将来而充满了希冀了。
此时的容妃哪里知道,数年之后,在皇贵妃和九公主都已经长辞而去,小格格是当真被皇帝破例接进宫中,而且是内廷之内养育。而且就是托付给了她去……
婉兮劝慰好了容妃,也是看着小十五笑。
“第一回当了亲舅舅,瞧把你给高兴的。”
每年的惯例,一到十月,宫里就格外忙碌起来。今年是小十五正式成年的第一个年头,皇上已经将拜谒皇陵等诸多差事都交给了小十五去。从秋狝回来之后,小十五就忙得脚打后脑勺。
婉兮只是隐隐觉得小十五的忙碌必定有缘故,却也并未多想。总归觉着是刚成年,又快要成婚了,皇上这便有意栽培他,叫他多积累些经验去罢了。
婉兮哪里知道,皇上立储之心,已在眼睫。
小十五如此忙碌,却今天将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专为去看小外甥女,且归来之后描述起来如此眉飞色舞,可见是喜爱至极。
小十五也是含笑道,“还是小外甥女天生可爱,叫儿子爱不释手。”
婉兮含笑垂眸,跟语琴眨了眨眼,“真是到了该喜欢小孩儿的年纪了。”
终究是要成婚了,这个年岁对小孩儿的喜欢,已经不止是小时候的那种喜欢了呀。天性使然,也是年纪使然。
语琴也是会意,含笑点头。
婉兮不当着儿子的面说破,也怕他脸上抹不开,这便另寻了个缘故,“可能这孩子是生在十月里,跟你倒是一个月,这便有缘吧。”
小十五听了也觉兴奋,“额涅诞于九月,九姐序齿为九公主,额涅和九姐便多是与九数有缘;儿子是十月生人,小外甥女也是生于十月,这便是九、十延续,说来也是一桩妙缘。”
婉兮含笑点头,“说得好。生命延续,正如数字绵延,都是连绵不断的意头。”
到了这个年岁,亲眼看前朝多少名臣、后宫多少女子,寿数到来,纷纷离去。叫婉兮不能不审视皇上和自己的年岁,深深感慨那一日怕是已经不远。
故此这会子这样的连绵不断的意头,总归是叫人心下宽慰不少。
——便是这一辈、这一生,行将不远。可是却已经将这生命、这故事都已传递下去,借由孩子们,连绵不到头,那便也是一种意义上的长生了。
小十五今日因为初当亲舅舅,欢喜之下说出这番九、十绵延的话来,倒不知不久之后,当真有一段缘分不期而至,将这缘分更为调亮了去。
十一月初五日,皇帝因冬至节祭天,赴斋宫斋戒。
临进斋宫之前,婉兮只觉今年的皇上格外地留恋。
皇帝甚至重提三十多年前的旧事,说起婉兮刚进宫那年,他入斋宫之际,婉兮的不舍和心疼。
曾经年少的痴嗔,如今回想起来甜蜜,却又叫人羞涩。
婉兮不好意思道,“那时候刚进宫,还不知道冬至节对于皇家来说,乃是祭天之期。只顾着爷没吃一碗娇耳去,却不知爷身为天子,祭天那是第一要务。”
大清的三大节为冬至、元旦、万寿节。其中元旦和万寿,是属于人间和帝王本身的,唯有冬至是专为敬天的。故此冬至在皇室的祭祀典礼之中,总有最为特别的含义去。
也因此,但凡选在冬至这日于祭天之时所决定的事,一定都是皇家最为重要之事。
可是就算婉兮聪明,却也还猜不到此时皇上心里已经藏着的心意去。
皇帝满意地看着九儿这副依旧蒙在鼓里的懵懂模样儿,心下漾起小小的得意。
她知道冬至的要紧就好,如果她要是知道他即将在这冬至祭天之时为她做一件什么事……那她必定没有此刻的恬然和从容去了。
皇帝含笑伸臂,将婉兮圈在怀中,“冬至节年年过,祭天大典每年都举行,爷最难忘的却偏是那一年的冬至。不过今年过后,爷敢打赌,你最难忘的一定是今年这个冬至了。”
婉兮果然有点懵,抬眸望住皇帝,“爷……今年冬至,有什么特别的么?”
皇帝但笑不语。
倒是婉兮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答案,“哦,我想起来了,爷是说咱们有了外孙女儿啊!”
都说女人啊是有子万事足,可是这会子有了外孙女儿,那就更为心满意足去了,故此什么事儿都只第一个先想到这个小外孙女儿去。
皇帝也只能笑,“这几天便去看看啾啾和小外孙女儿吧,爷知道,你都快想疯了。”
十一月初八日,冬至节,皇帝在寰丘,行祭天大典。
也在这一日,皇帝派十五阿哥颙琰去祭孝贤皇后陵,给已经入葬于帝陵地宫的孝贤航后、哲悯皇贵妃、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几位额娘行礼。
皇上的这安排便有些特别了。
冬至节祭天的同时,要同时祭祀大清的各祖陵:永陵、福陵、昭陵、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泰陵,再加上乾隆爷本朝的孝贤皇后陵,以及以端慧皇太子永琏为首的皇子园寝。
可是祖陵、皇子园寝都是遣官拜祭,唯有孝贤皇后为首的皇后-皇贵妃陵,是由颙琰来祭的。
这已经是继年初叫颙琰单独拜祭雍正爷的泰陵之后,第二次单独祭陵了,而且年初是拜雍正爷,年尾是拜嫡母孝贤皇后,以及一众皇贵妃额娘,从家族礼法来说,也正是传承的次序。
知道内情的大臣们,心下不由得都是一动。
却也果然不出所料,就在冬至祭天同时,皇帝向天行大礼,正式将颙琰的名字封入宝匣,命藏入正大光明匾后——冬至祭天之日,将皇十五子颙琰,正式秘立为大清皇太子!
这是大清历史上,第一位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储君!
身为大清皇帝,同时又是极为强调保持满人传统的天子,皇帝能做到在尚且有那么多成年皇子、皇孙的前提下,却选定了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皇子来承继大统,不能不说这位皇帝从来都是将自己当做整个中国的天子,而不仅仅是满人所立清朝的皇帝。
更可见,皇帝对皇十五子的生母——皇贵妃婉兮的爱重之情。不惜打破祖制,不惜被前朝后宫指摘,也不改的情衷。
皇帝选在冬至祭天大礼之时,正式密立皇太子,也是聪明之处。
因为古来册立储君,都不只是简单一个册封就完了。因为储君乃是下一任天子,天子的权威是上天所赐,故此册立太子都要行隆重的祭天之礼,禀告上天。
其时,祭文中都要将储君人选写入,请上天裁决之意。倘若这个储君是上天所允准的,便请上天护佑他顺利继位;倘若上天认为储君不可立,则可借天意令其早死,将储位空出来,另寻更合适的人选。
可是立储之事,到了大清朝,在雍正爷这儿发生了个拐弯儿——雍正爷创立了秘密立储的制度。
这便不能再公开为立储而行大典,不便公开祭天。
皇帝身为雍正爷的继承人,这个规矩自然不能违背;可是他又何尝愿意委屈了小十五去——这便该祭天还是祭天,选在冬至这个最重要的祭天之节,将册立颙琰的心意,禀告上天。
同时,也用这样的法子,完美瞒住了皇太后去。
虽说皇太后与小十五的祖孙之情甚笃,只是皇太后终究是守旧的满洲老太太,对婉兮母子的情分始终都卡在满汉之分上。皇太后甚至不是不喜欢婉兮,只是不能接受婉兮走上皇后之位去;那么便也没人敢轻易确定,老太太会不会因为颙琰是大清第一个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储君,而千方百计拦着。
从皇太后在皇帝年过六旬之时,还那么卖力地抬举顺嫔,非要给皇帝再立一个满洲的名门闺秀不可的坚决上来看,皇太后未免没有再造一个纯正满蒙血统的继承人的心思。
故此皇帝不能冒这个险,索性先将老太太瞒住。总归是先帝雍正爷创立的秘密立储制度,那么“秘密”二字便是对天下任何人都可适用的。老太太便是要责怪,怕也不便去责怪先帝了。
待得小十五从皇陵归来,皇帝单独将小十五叫到了眼前来。
小十五以为皇帝是要问他谒陵的经过,这便跪倒在地,恭谨回奏。
却不料,皇帝只是含笑摆了摆手,“别急。”
皇帝咳嗽一声,只见小太监如意端了个托盘上前,跪在颙琰面前。
颙琰有些迷惑,挑眸望向皇帝。
皇帝含笑点头,“打开看看。”
托盘上有一个小玉碗,形制叫颙琰看着有些眼熟——他自己也有一个,由额涅收着呢,只在每年他生辰才拿出来给他看看。
再掀开玉碗上的盖儿,只见里头竟是一粒荔枝!
荔枝本是稀罕物,更何况是在这大冬天里见着新鲜的呢?
皇帝便笑,“吃吧。”
颙琰哪里敢自己吃,忙问,“儿臣请皇阿玛恩典,儿臣想将这荔枝先奉与皇玛母。若是皇玛母处,皇阿玛已经呈进,那儿臣想进与额涅……若是额涅处也有了,那儿臣便要奉与庆贵妃额娘……”
皇帝却摇头,“她们都没有。这大冬天的,还能新鲜存下来的荔枝,就这么一粒。”
皇帝笑容微微收敛,眸光却是加深,“……你有孝心,皇阿玛很是欣慰。可是这粒荔枝只有一颗,是阿玛赏给你的。你谁也不要给,只自己吃吧。”
颙琰又是一愣。
既然冬日里唯有一颗的荔枝,皇阿玛为何独独赐给他,却不准他呈进给额涅她们去?
一愣之后,颙琰又是何等聪明,心下已是猛然惊跳。
皇帝瞧出儿子眼睛中的神色,便笑了,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吃吧。吃完了,安安心心地去给你额涅她们请安。”
颙琰垂首再看向那颗荔枝,眼睛已然模糊。
父子之间这并不明言的心意,却已是心有灵犀。
看着儿子那般郑重地吃下那颗荔枝,皇帝笑了,眯起眼来,仿佛又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雍正元年,彼时的他还是皇子弘历。那一年的祈谷大典之后,先帝雍正爷将他单独召到养心殿,也是叫苏培盛端上一个这样的朱漆托盘,盘子里也放了个小碟子。
他掀开来看,只见碟子里头是放了一小块肉。
这肉从纹理上能辨认出来,乃是小牛肉。小牛肉是祭天所用的,是先帝爷从祈谷大典中带回来的。
先帝爷也是什么都没说,只交待他:“吃吧。”
如今祖孙、父子传承,当年那个跪倒含泪吃肉的皇子弘历,今日已经是稳坐皇位三十八年的老皇帝。一同经历过被单独赐食,又单独给自己的儿子赐食的心情,此时的他,心下是说不出的满足和恬然。
他总算不负皇父所托,他也终于为大清江山寻得了一个可以托付之人。
这个孩子,年初已经去单独拜谒过先帝爷了,相信他的皇考已经看过,一年过来并未在梦中托给他任何不满之语;那就是说,皇考已经接受了这孩子。
那此时他已禀明上天,正式将这孩子册立为皇太子,大清江山有继。相信若是他此时便赴九泉,也可含笑见皇祖、皇考了。
九卷70、心有珍惜
冬至节的喜庆气氛还没散去,十一月十六日,朝中再陨名臣。
大学士刘统勋清早坐轿进宫入值,走到东华门,痰疾发作。
北方冬日干燥寒冷,比不得江南冬日的湿润;再加上北方冬日里为取暖,房中多有炭盆等,且门窗皆密不透风……故此这咳痰之疾实在是北方人中最常见的病症之一。
尤其是老人家,到了北方的冬日,几乎都受咳痰气喘所苦。时常一口气上不来了,就会溘然长逝而去。
皇帝听说后,立即派御前大臣、尚书福隆安带着药物前去看望。等福隆安到的时候儿,已是晚了。
皇帝当日便亲赴刘统勋宅邸中赐奠。
这一刻皇帝的心中更是悲伤,刚刚为了体恤老臣,亲赐原本唯有皇帝御用的黑狐端罩。却没想到,即便给了这样的恩宠去,却也没能留住老臣的性命。朝中又失去一名可令皇帝倚重之人了。
皇帝悲从中来,下旨将刘统勋生前革职降级之处,全都开复。加恩晋赠太傅,入祀贤良祠。
同时,命刘统勋之子刘墉,从陕西按察使任上驰马回京。
至此,传说颇多的刘墉,从此时才正式登上京师这权力中心的舞台。
皇帝回来,便郁郁不乐。
婉兮没有自己过去,叫了小十五带着小十七去给皇阿玛请安。
小十七不知道愁,得了额涅的差事也还是乐哈哈的,赶紧从他自己那万宝箱里掏好玩儿的,说要去给皇阿玛解忧。
婉兮担心小十七不知轻重,先将小十五带到里间轻声问了下儿。
小十五便笑,“额涅别担心,十七弟是学会新本事了。他是看鼻烟壶都好看,里头的内画也都是鬼斧神工,他这便跟造办处的工匠学了几手,要去给皇阿玛展示。”
婉兮这才放了心,却也不由得叹口气,“他呀,叫他画画儿他都不肯,倒是学了这么个偏门。”
虽说知道这个儿子天生淘气,可是皇上对小十七进书房念书的事儿是半点都没含糊。
今年刚过完年的时候儿,皇上就命拣选出身满洲的翰林给小十七当师傅,教小十七学满文。
这事儿竟是当朝两位重臣亲自办的——是舒赫德、于敏中联名向皇上举荐的,“查得候补侍讲阿肃,人勤慎妥当,学问亦好,似可令其在阿哥书房行走,理合奏闻请旨。”
这舒赫德和于敏中两人的分量有多重呢?便是不说官职,单说皇帝在一个月前一共就赏赐黑狐端罩给三位老臣:刘统勋、于敏中、舒赫德。
为了给小十七挑师傅,就是这三位最受倚重的老臣之中的两位,亲自来办,由此可见皇上对这个淘气的小儿子的教育,上心的程度去。
小十五听了也是笑,自是回护弟弟,这便道,“实则倒着画就是内画,正过来就是普通的绘画。十七弟若将内画学好了,那也是同样习学画技了。况且内画比普通绘画更难,更磨性子,十七弟有此决心,儿子觉着倒是好事。”
婉兮也只能含笑摇头,轻抚小十五肩头,“你说的自有道理。我就担心他是一时的兴起,觉着好玩儿;却没学到三五日就撇开了。”
小十五眨眨眼,“那就更应今日叫他去给皇阿玛演示……只要皇阿玛从此每个月都要他画完一个呈进,那他就被‘绑住’了。”
婉兮也是扬眉。
小十五含笑道,“额涅放心,今日儿子就在皇阿玛跟前,设法将这话过给皇阿玛去。”
婉兮笑起来,隐隐觉着将来小十五必定是小十七的克星了。虽说小十五天生仁厚,看似宽和,实则小十五总有更合适的法子,反倒制得住小十七那个猴儿去。
婉兮放下心来,正想带着小十五走出去,却见小十五眉目之间隐约有些迟疑。
“怎么了?”婉兮细问。
小十五道,“那日到皇阿玛跟前请安,皇阿玛赐给儿子荔枝。若是往日,应该是高云从端盘而来;可是那日却是如意。”
御前太监的规矩是最严格的,等级也最为森严。若是寻常的赏赐便也罢了,哪个太监端盘都使得。
可是那日的独赐荔枝,小十五隐约感觉到是特别之恩,故此按说这样的时候儿有资格端那盘子的,总该是皇阿玛跟前最为常用之人才是。
如意虽说是近年来皇阿玛比较看重的小太监,可终究还是个小太监,竟是如何能超越过高云从去的?
小十五敏锐如此,婉兮便也只能轻轻叹了口气,轻握了儿子手腕一记。
“……七月前后,咱们都在热河时候,高朴上奏本,说听到大臣私下谈论‘道府记载’。”
听到“道府记载”,小十五也吃了一惊。
只因为这“道府记载”非同小可,乃是皇上自己的小秘密,上面记载着各道府官员政绩的优劣,直接关系到这些官员的升迁和奖励——大清官员有部察、京察之外,更是要带领引见,由皇帝亲自过目、问话。
皇帝见过的人多,时常也怕自己遗忘了,这便将带领引见之时的观感等记录下来,以备查询。尤其皇帝如今年纪越发大了,就更需要这样的小本子。
这些记载自不能是皇帝自己亲自书写,都是身边的太监来记录的。属于皇帝的最高机密之一,唯有皇帝本人和那执笔太监才知晓。
故此竟然有大臣在私下里谈论,可见已然泄密。小十五听罢都觉一头的冷汗。
小十五便轻声道,“难道,是高云从?”
婉兮也只能叹息,“不是他,还能是谁?”
高玉从当年能选拔到皇帝身边行走,就是因为他的脑子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婉兮也说他是个活的记事本儿来着。
只是这高云从脑子虽好,嘴却总是缺个把门儿的,总是有意无意地将他知道的事儿向外泄露。当年已经有过那么一回,被皇帝宽赦了,从奏事处能又回到御前来……结果谁想到才安稳了这些年,这便又故态复萌。
“所以皇阿玛已是治了高云从的罪?”小十五问。
婉兮叹口气点头,“你皇阿玛大发雷霆,高云从这回怕是死罪难逃。只是因为此事涉及到当朝几位重臣,故此你皇阿玛并未声张。”
高云从一个频频泄密的太监,死不足惜,可最麻烦的是,高朴并不知道是哪个太监泄密,他只是将谈论‘道府记载’的大臣上奏给皇上。
这其中就有于敏中、英媛的父亲观保等人。
而高朴本人,更是慧贤皇贵妃的亲侄儿。之所以敢将这样多的大臣都给报出去,也是因为他自己在去年的月食救护之礼中,因不尽职,曾被皇帝责罚。故此今年他为了能重得皇帝信任,才将此事尽数上奏。
虽说泄密之事严重,可是皇帝在朝中的老臣已经凋零若此,尤其于敏中,已经不可或缺。
尤其此时刘统勋又溘逝而去,金川尚且未平,于敏中成为首席军机大臣,已是朝堂中流砥柱之姿。
故此皇帝只处置了高云从,将于敏中革职再留任;而观保等人交给舒赫德审问,最后也因为八月的万寿大赦了。
小十五细细听完,也是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儿子明白了。”
婉兮静静凝视儿子,“你看你阿玛,登基三十八年来,御下极严。可是这一次你阿玛却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对于此事,你是怎样看?”
小十五静静想了会子,缓缓道,“按律,高云从该治以死罪;几位大臣原本也该与高云从同罪。只是,治罪容易,重觅大臣却难。这几位老臣都是在朝中为皇阿玛、为朝廷辛劳数十年之人,若杀了,朝堂必定一空。”
“与他们刺探之罪相比,他们死后令朝堂停摆的风险才更大……对于这样的罪臣,不是不惩治,只是惩治也需时机。”
婉兮含笑点头,轻轻拍了拍小十五的肩,“当年你皇阿玛曾忍鄂尔泰、张廷玉,长达十年之久。不是此人不该除,而是一旦轻举妄动,首先受害的反倒是朝堂稳定。”
“朝堂为重,一人为轻。不是姑息,是先分轻重缓急。”
小十五含笑点头,“儿子明白了。”
待得次日皇帝下旨命于敏中为尚书房总师傅,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乃至一个月后,皇帝又亲赐于敏中人参一斤……小十五都能含笑以对。
待得五年后,皇帝追查于敏中生前之罪,将于敏中撤出贤良祠,革去其子孙世袭的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小十五回想起今日额涅之言,潸然泪下。
以于敏中之例,再看和珅之事,其时已然成熟稳重的颙琰,更能韬光养晦,云淡风轻。只静待时机。
皇太后圣寿节之前,七额驸拉旺多尔济终于从乌里雅苏台,赶回京中。
回到京中拉旺才惊闻豫妃病重了。
拉旺登时落下泪来,“怎么会如此?小七你家书中分明告诉我说,豫妃阿娘的病已是大好了,不是还赴热河给皇上贺寿来着?”
五月圣驾起銮赴热河,彼时豫妃的病刚起,未能随行。结果在京中调养了三个月去,太医们都说已是大好了。故此八月里皇帝万寿节时,便将豫妃又接了过去,一同在避暑山庄贺寿。
小七知道拉旺五月驰归乌里雅苏台,身在远方必定也牵挂豫妃的病去,这便八月里就写信将喜信儿告诉了拉旺。
小七听了也是泪下,“可不,豫妃额娘那会子当真是跟大好了一样,太医们也都说无妨了。可是谁想到豫妃额娘在避暑山庄不久便又病情复发……”
“待得九月十五,接到内务府迈拉逊大人的信儿,说叫我跟小十七去接豫妃额娘,才知道豫妃额娘又病了,已是挨站送京……”
拉旺便一颤,攥住了小七的手去,“如此说来,豫妃阿娘八月间所谓的大好,可是否就是——回光返照了去?”
小七也是说不出话来。
那会子其实大家都劝豫妃别去热河,便是大好了也留在京中将养才好,何苦车马劳顿地折腾过去呢?可是豫妃非要过去,说什么也要去给皇上贺寿——可是小七知道,那怕是豫妃额娘想奔过去看拉旺。
只是没想到拉旺五月就从热河直接驰归乌里雅苏台了,而且直到八月还没回来……
拉旺不敢耽搁,次日一早跟七公主连忙递牌子进内请安。
母子相见,拉旺极力压抑住难过,只含笑将从漠北带回来的蒙古风物呈进给豫妃。
他们都是蒙古人,且都是喀尔喀部,更都是成吉思汗后裔的博尔济吉特氏,故此拉旺带回来的东西,仿佛将豫妃带回了故乡家园一般。
豫妃满意地叹息,含笑道,“拉旺你知道么,当年我家从漠北被噶尔丹强迫西迁,归入厄鲁特……远离故土家园,我有多思念漠北啊。”
“后来朝廷平定厄鲁特,我家可以东归了,可是我又入了宫,再度无缘回到漠北去……可是老天待我不薄,竟然叫我遇见了你这个孩子。”
“你啊,是漠北的王子,如今更是漠北之王!是你,让我对故乡的思念,在这遥远的京师、宫廷里,得了圆满。”
还有她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也是因为拉旺的到来,将她的丧子之痛全都补上了。
那年刚刚到京师来的拉旺啊,刚刚两岁,还那么小,那么地依赖她。叫她根本就忘了他不是她生的,叫她如一个完整的母亲一样,体会到了这样一份太过难得的母子情缘。
遇见拉旺,是她这一辈子,最大、最珍贵的纪念啊。
拉旺努力忍着,却已红了眼圈儿去。他刚失去母亲、父亲,此时又跪在垂危的养母榻前,那悲伤如松涛呼啸,将他吞没。
正绝望之际,手里一软又一暖。是小七将小手伸进了他的掌心来。
他没办法再用指甲去刺自己掌心的肉,他得放松了手劲,他不能握疼了小七去啊……
拉旺含泪转头望向小七。
幸好,这人世间,他还有她。
这叫他想起这几次回漠北之时,兄长和旗里的长辈,都因为他成婚三载还无所出,而向他献上数位健壮、美丽的年轻女子,叫她们为他诞育子嗣。他都坚定地拒绝,毫无所动。
九卷71、生死无尤
除了母亲临故世,留下遗言,将她自己嫁妆中的物品留给拉旺之外,还留下了两个女孩儿给拉旺。
这两个女孩儿其实原本就是母亲给拉旺挑的,同是出自蒙古世家的格格。拉旺虽说从两岁就在京师长大,可是每一两年也要回家看望双亲,母亲怕他寂寞,这便选了那两个女孩儿。
可是他心里只有小七一人,宁肯独自忍受漠北的孤寂,守着心中的思念便可过活,不需有人陪伴。这便将两个女孩儿留在母亲身边,从未带进过他自己的帐篷去。
母亲选中的人,也不好退回去,这便只能以使女的名义留在母亲自己身边。这一放,也是数年。
可是母亲故世了,身边所有人都要遣散,重新安排去处。这两个已经担了伺候他名分的女孩儿,自不能随便退回母家,更不便嫁给旁的男人。这便名义上正式归入了他的帐篷去。
反正他是扎萨克亲王,虽人不在旗,可是旗里还有他的王府。那么大的王府,安排两个女孩儿是简单的。
只是那两个女孩儿虽有名分,却与他事实上仍是路人。
只是按着朝廷的规矩,身为藩王,这两个女人要上报给理藩院,算作他的侧室。
这不是他母亲一人的做法,而是古往今来所有的蒙古额驸们都有的惯例。
终究正室福晋是大清公主,可是额驸自己却是蒙古人,家族中自然也希望额驸还能额外再纳几个蒙古女人,而不是只与大清的公主诞育子嗣。
可是他却与所有的蒙古额驸们都不一样,他们是在少年之时被选为额驸,与公主、格格们实则在婚前并未见过面,或者并无太多见面的机会;可是他却是两岁就被送入京师,在内廷抚养,是真真正正与自己的七公主一起长大的。
这情分是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来的,他们两个的感情与朝廷推恩的联姻无关。
在他心中,小七是唯一的,无人可以代替。
甚至身为蒙古额驸,这蒙古人的血统都不能取代他对小七的感情。
他不在乎要不要蒙古血统的子嗣,他更在乎的是他的孩子是不是他与小七的结晶。
出了小七,他没想过要亲近任何女子。
十二月二十日,豫妃还是没能熬过这一场病去,终是撒手人寰。
皇帝下旨:“著辍朝三日。派皇八子、皇十二子及福晋,七公主、及七额驸拉旺多尔济穿孝。”
此外,还有原本是豫妃位下进封的新常在,也同在吉安所,为豫妃穿孝,送豫妃最后一程。
“并著皇六子质郡王、内务府大臣金简总理丧仪。所有应行事宜,著各该衙门察例具奏。”
豫妃的薨逝在婉兮和语琴等人的心中,漾起巨大的波澜。
一来是因为豫妃与她们的年纪最为相近,二来是这些年朝夕相处的姐妹。
况且豫妃是蒙古格格,擅长弓马,身子骨原本要比婉兮和语琴这一班汉姓女更健壮些。就如豫妃的满文封号,就与豫亲王多铎的那个“豫”字一样,有“健壮、刚毅”之意,极为符合豫妃身为蒙古格格的特征。
可是就连如此健壮、刚毅的豫妃,也终究拼争不过岁月,抵挡不过疾病,还是这样去了;这如何能不让婉兮和语琴等人也都跟着黯然神伤了去。
“唉,今年八月十六那场月食,咱们想过各种缘故,却怎么都忘了,豫妃那会子是拼了性命非要到避暑山庄来给皇上贺寿……那月食啊,可不正应在她身上了去。”语琴是比婉兮还要年长三岁的,这会子伤感便更强烈一些了去。
婉兮静静听着,伸手握住语琴的手,柔声开解,“姐姐说,人这一辈子,要活多少岁去方不遗憾?如皇太后的高寿么,耄耋之年,乃是古今后宫之中所罕见了,可是姐姐您看,皇太后便是活得高兴么?”
前儿才去给皇太后请安,大家又都看了一遍那张贴挂在寿康宫的皇太后八旬大寿的贴落去。那贴落那般喜庆,可是身为正主儿的皇太后老人家,却是脸沉似水,丝毫看不出喜气儿去。
这自是实景的展现,否则如意馆的画工们怎么敢将皇太后这样大事里的面色私自改成这样去?那是掉脑袋,甚至要株连家人的。
语琴便也无声苦笑,摇了摇头,“老太太她也不快乐。她直到这会子不是还惦记着再为皇上寻一个名门闺秀的皇后去,小心翼翼防着皇上将你册为中宫?”
“虽是亲生母子,可是母子之间的斗法却也斗了几十年去。仗着皇上的孝心,老太后总想模仿孝庄皇太后去,也想凡事都能控制和左右皇上。只可惜啊,皇上从登基的那天起,就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可不是几岁大的小孩儿。”
婉兮点头,“阶级诶说的是。皇太后本来可以为古今第一皇太后,可是她放不下自己的心结去。她的一切都来自皇上这个儿子,可是她如今所有的不甘心,还是来自皇上啊。”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说到生死的话题,没人能够轻松面对。可是,我想衡量这生命的标准,倒不是简单的长与短吧?”
婉兮环视语琴、颖妃、容妃,“若走的毫无遗憾,那即便是寿数短暂,也可含笑瞑目;可若是这一生太多的心愿都没实现,便是活到百岁之年,临走的那一刻依旧是闭不上眼的。”
“若以我自己而论,我若这时候走了,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自己的孩子们。尤其是小十五、小十七还没成婚,莲生还没有孩子。”
婉兮说到此处不好意思了下,“瞧我,竟忘了说皇上……我不是忘了皇上,我是太相信皇上是强大之人,且就算我走了,也自有姐妹们陪伴在皇上左右。可是孩子们就不同了,我总想亲眼看见他们现世安稳才好。”
叫婉兮这么一说,语琴和颖妃也各自都红了眼圈儿去,都打趣容妃,“也就阿窅幸运,如今啾啾成婚,又有了咱们大格格;可咱们小十五还没成婚,小十七年岁还小啊。”
婉兮伸手拉住两人,用力摇摇手,“所以咱们啊,都得使劲儿活着!便是身子的根基原本就不如豫妃去,可是咱们也得为了孩子而加把劲儿!”
婉兮虽说此时在鼓励姐妹们,可是唯有她自己知道,今年十月、十一月来,为了忙着皇太后圣寿和过年之事,她今年是比往年越觉疲惫。这种疲惫竟似歇息都缓不过来了……尤其到了这寒冬腊月,竟似有些伤咳的症状了。
她悄声问过归云舢了,归云舢也说这倒不至于是得了肺病,而是劳累使然。她嘱咐归云舢,不叫告诉给皇上。
人不能不服年岁,她想,自是因为年岁大了啊。
都当外祖母的人了,如何还能不服老呢?
而皇上此时年岁更大了,更何况此时还有横亘在心头的金川战事呢?这既然只是劳累所致的伤咳,当真不打紧。
她在皇上跟前说话,也自小心翼翼,绝不肯在皇上面前咳嗽出来。只是为豫妃这事儿,还是不小心咳嗽了一小声来。
结果三天后,亦即二十三日,皇上就叫魏珠给送了福贝膏十瓶、柿霜十匣、荔枝干十六斤、藕粉四十斤、白枣干十二斤、文水葡萄干十二斤、南枣十二斤、酸枣糕十二斤、莲子二斗。
这些药食同源的,皆有止咳化痰、清热散结之功。
此时皇上原本正应该为豫妃身后事而忙碌,却还这样仔细,叫她的这一点子小咳嗽都没能逃过去……倒叫婉兮心下不好意思,却也偷偷甜了。
豫妃的薨逝令婉兮等人伤感,却令顺嫔、惇嫔等人再度兴奋了起来。
妃位之上原本已有舒妃、愉妃、颖妃、豫妃、容妃这五位,显然已经超出了规制去,这便将她们两个的晋位希望给堵得死死的。
可是如今豫妃已经薨逝了呀。按照后宫一向有薨逝的空缺,才有补位进封的规矩,那她们两个的上升之路,便又重新开启了!
可是只有豫妃一人薨逝,明摆着想要进封的也只能有一人。
这便叫顺嫔和惇嫔,再度陷入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境地之中。
而从嫔位进封妃位,无疑最要紧的筹码,便是皇嗣。
“顺嫔自有皇太后扶持着,再者人家的家世高,便是无子都可封妃;而我呢,包衣汉姓女,除了如皇贵妃当年的特例之外,必须得凭诞育皇嗣才能进封……”
惇嫔望住观岚,“总之现今留给我的路,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得抢在顺嫔前头诞下皇嗣来!”
观岚也紧张地攥紧了指头,“可是,咱们能怎么办呢?”
都知道如今这个机会是迫在眉睫,可是一时之间这能去想什么法子啊?主子进宫来这都十年了,要是皇上肯给皇嗣,那早给了,何至于要干等十年去?
“难不成……主子再回头去求着皇贵妃一回?就说从前种种,都是咱们错了,叫皇贵妃原谅。”
惇嫔听着都笑了,“便是我肯,你道她却肯么?她啊,在这后宫里都活得成精了,我再怎么用心,她也不会相信了去。”
观岚也是做了难,“那,主子咱们该怎么办?”
惇嫔垂首想了想,伸手唤观岚,“你过来,我跟你说……”
乾隆三十九年正月初一,皇帝一大早先赴奉先殿给祖先行礼,再到堂子祭神,紧接着就率领文武大臣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行礼。
按说这样大喜的日子,皇太后却垂挂着一张脸,满脸的不高兴。
一如她八旬大寿贴落上的模样。
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儿,皇帝也是含笑哄着,“母后可是替儿子记挂金川战事了?是儿子不孝,过年了,还没能平定金川。”
皇太后抬眼望住皇帝,“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心下记挂着我自己的年岁。这一想啊,今年过完,明年我就八十四了。我能不能稳稳当当到八十四,一切端看今年顺当不顺当去了。”
“七十三、八十四,总归是坎儿年啊。上回七十三侥幸平稳过来,这明年还指不定要怎么过呢。”
皇帝这当儿子的,心下何尝不心疼母亲,这便含笑道,“母后尽管放心,儿子定尽力为母后冲喜,叫这一年稳稳当当度过了去。”
皇帝自心有成竹,因为今年已是定下为十五阿哥颙琰迎娶福晋。这还不是大喜事一桩么?足够为母亲冲喜去了。
可是皇太后还是不乐呵,手指捻了捻念珠,还是旧事重提,“……豫妃已经去了,我虽说也心疼她,可是她去了就是去了。既然妃位又有了空缺,依我的意思,不如再进封新人补上,也好叫年轻人再为这后宫里啊增添几缕喜庆去。”
皇太后说着,这便颤颤巍巍招手,“安寿啊,去,取我的宝印来。传我的懿旨,进封顺嫔钮祜禄氏为……”
“母后!”皇帝急忙喝止,伸手按住母亲的手,“额涅怎么忘了,即便豫妃薨逝,可是妃位之上还是已经有四位了。按着祖制,四妃俱全,不宜再贸然进封。”
皇太后扬了扬眉,“是么?四妃俱全,就不能再进封了?可是你当初这妃位上生生挤了六七个人去,又是怎么说啊?旧例是你破的,我也都由着你了,那现在怎么就不能按着你新改的规矩来了?”
“怎么就轮到顺嫔这儿,就不能再进封了?”皇太后更是脸沉如水,“皇帝是不是就想拦着顺嫔进封,不想叫我老婆子称心如意啊?”
皇太后说着不满地眯起眼来,“我啊,就想着我明年八十四了,是最大的一个坎儿年。若能叫顺嫔顺顺当当地进封,再顺顺当当得了皇帝你的恩宠去,那明年自可顺顺当当再为我生下个孙儿来……那我啊,这八十四的坎儿,才叫顺顺当当地度过去了呢!”
“我就这么点儿心愿了,怎么皇帝你却都不能叫我畅快一回么?”
皇帝目光不由点点阴沉下来。
“原来明年的坎儿年,皇额娘已经想好了化解的法子,倒是儿子白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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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快乐~~
九卷72、发威
终是过年,皇帝便是心下再不高兴,也都忍下。依旧在午后在乾清宫赐宴皇子、宗亲之后,晚上又奉着皇太后赴重华宫行家宴。
皇帝与婉兮依旧行子、妇之礼,一左一右为皇太后侍膳。
表面上依旧是皇家的辉煌,其乐融融,可是在座众人都能隐约察觉,皇上是不高兴的。
婉兮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便含笑道,“金川战事一日不平,你们的皇阿玛、皇玛父便也一日安不下心来。咱们这位皇上啊,永远以大清江山为重。”
叫婉兮这样解释过去,在座皇子皇孙们也都纷纷起身向皇帝祝酒,更有自请到军营效力的,倒叫皇帝大感欣慰,当晚倒也开怀多饮了几杯去。
一众皇子皇孙里,婉兮格外关照了英媛和绵亿母子。
永琪已经不在了,英媛和绵亿本就孤儿寡母的,英媛的阿玛观保偏还牵连进高云从一案中去。
说来也是叫人唏嘘,自从玉蕤离去,索绰罗家的气数仿佛也被玉蕤给带走了似的,德保和观保两兄弟,前后脚都出了事。
德保因曾经作为册封使,赴缅甸册封过,当时便遭遇缅甸过往的不驯;紧接着便发生了朝廷平定缅甸之战……德保在与缅甸相关的一系列差事里,都没能叫皇帝满意,连着受了数次申饬去。
不过好在皇上重用,德保相继出任广东巡抚、署理两江总督等,如今已是封疆大吏。
而观保如今更是身居左副都御史的高位去。左副都御史原本职责所在就是监察百官,结果你自己反倒牵连进了与太监私传消息的案子里去,皇上若要责罚,那必定第一个就是要你,而且要罚得最重。
虽说此时皇上因高云从还正在审问,在审明之前还未曾明确降罪给观保等人;又因金川之战正酣,于敏中已是股肱之臣,故此皇上颇有按着这个案子暂时不问的意思,故此选在头顶的刀尚未落下来。
可也偏因为如此,才叫观保更加寝食难安。
想索绰罗家原本兄弟同中进士、同入翰林,姐妹两个同嫁入皇室,曾经是多荣耀的门第。如今这般小心翼翼,倒叫人也跟着揪心。
婉兮安慰英媛,“观保的事我也听说了。既然有罪,端看你阿玛有没有坦承的勇气。你也不必悬心,此时还是应该以孩子为重才是。”
英媛含泪点头,低声道,“此时奴才在宫里孤苦无依,若没有皇贵妃娘娘,奴才当真惶惶不可终日去了。”
可是婉兮这般对英媛母子的照拂,倒叫愉妃和鄂凝有些不顺眼了。
如今她们两人奉旨抚养绵钥,也随着搬到端则门外去了。那处比不得内廷的舒适,亏她们一个是妃位,一个是皇子嫡福晋,倒叫住处被英媛这么一个皇子使女给占去了,心里原本就不痛快。
鄂凝低低与愉妃道,“她阿玛观保与太监私传消息,倒不知那观保究竟传了什么话儿啊?”
愉妃哼了一声,“还不是‘道府记载’么。”
鄂凝却摇头,“媳妇倒觉着没那么简单。想阿哥爷当年与福园门外那些人打过交道,我看大臣们是但凡皇上的消息,不论大小,什么都想打听的。就连皇上早上吃了几口饭,一天喝了几口水,全都想知道。”
“那高云从既然是御前的人,又是在奏事处办过差的,那自然是对皇上的日常起居了如指掌。他既然敢将‘道府记载’这样要紧的都敢传出去,那皇上其他的小事儿,就更没他不敢往外传的了。”
愉妃眯起眼来,“你是说……?”
鄂凝眨眼一笑,“母妃,您就不好奇么?”
重华宫家宴散去,鄂凝与鄂常在相携而行。初一的夜晚,无星无月,照得人间一片昏暗。
“观保听过什么话、传过什么话,我才不在乎所谓真相。我想要的就是,只要借此事抓住观保的把柄,就能牵连到英媛去。到时候只需找人趁机向皇上奏明,说英媛也受其父牵连,德行有亏,没资格抚养皇孙——那我就可以回到内廷,亲自抚养绵亿了。”
想想堂堂皇子嫡福晋,却被一个皇子使女这些年鸠占鹊巢去,鄂凝早已压抑不住了!
在圆明园欢欢喜喜过完了元宵节去,婉兮又得忙碌起来了。
皇帝已是定了在今年给小十五完婚。此时已经叫钦天监去占吉期了,不管占得的是几月,婉兮都得从这会子开始忙碌。
皇子的婚事又非公主的下嫁可比,规矩更多,要预备的东西也更多。
更何况是小十五呢~
不过这次再预备婚事,因为前头已经有了小七、啾啾的两次经验,婉兮倒不似从前那么紧张。
况且,这次还凡事都有陆姐姐呢。陆姐姐自比她还要上心去。
皇帝也不得闲儿,过完了元宵,二月里的事儿便又纷至沓来。除了既定的经验、祭陵之外,还有身为天子必须要亲自斋戒、行礼的祭祀社稷坛,以及春分的朝日之礼。
这两个祭祀之礼,一个是土地神与五谷之神,一个是祭日,都是天子重要的祭礼,哪个都不能有半点的怠慢去。
二月初二日,皇帝便进斋宫斋戒去了。
忙完这两个祭礼和仲春经筵,皇帝再回到圆明园时,已是二月初九日了。
皇帝都没想到,刚回到圆明园,便听到了一个叫他都意外的消息。
——皇太后竟派人去问高云从的话了!
皇帝听罢都是一激灵,忙问王成、胡世杰两位总管,“几时的事?你们怎么都不速报给朕知?”
王成和胡世杰都是伏地叩头,“奴才也是刚刚才知道。是皇太后老主子下懿旨,不准慎刑司众人传出话来。他们如何敢不遵皇太后懿旨,故此才……”
皇帝紧咬牙关,“他究竟跟皇太后说了什么?”
半个时辰后,皇帝急急从圆明园赶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皇帝将祭祀之事,以及经筵之典向皇太后回奏之后,不由得深吸口气,“儿臣听闻,皇额娘派人赴慎刑司问高云从的话了。”
皇太后也没隐瞒,吧嗒吧嗒地抽着青条水烟,“没错。我前儿就是忽然想起来,有这么个人、这么回事儿,却迟迟没见你处置那班大臣。我心说,怕是我人老了,记性差了,是你已经处置完了,我给忘了?”
“我这才叫人去慎刑司问问。结果,那人还锁在慎刑司,说是没问完呢……我便更糊涂了,一个太监私自结交大臣,将皇帝你的秘密传扬出去的事儿,罪证俱在,何至于就几个月了都没审明白?”
皇帝长眉紧蹙,忙道,“不瞒皇额娘,此事高云从一个奴才死不足惜,可是牵涉的大臣都是儿子的股肱之臣。首告之人是高朴,乃是慧贤的侄儿;被检举之人更是连于敏中都牵连在内……儿子不能不从长计议。”
皇太后点头,“怨不得,我也猜到你必定是遇见为难之处了!”
皇太后缓缓抬头,“所以我才决定我要过问此事……既然是连你都为难的,那我就揽过来。反正我老婆子都这个岁数了,便是有什么骂名,都尽管朝我来!”
“总归,皇帝啊,为娘是要替你分忧,保住你去……”
皇帝蹙眉,只得再伏地行礼,“儿子岂敢令皇额娘忧心?”
皇太后摇摇头,“我原本忧心本案牵连到的那么些重要的大臣,可是等我问完了话,却发现——我忧心的已经不是他们了。”
“他们是都是你的股肱之臣,是要紧,朝堂不可缺,金川战事也不可缺;可是啊,他们的性命却跟咱们大清的国祚怎么相比啊?!皇帝,太监高云从的事、前朝大臣们的事,你可以不用告诉我,可是你已经为我大清立了皇太子,这么大的事,你难道也要瞒着我去?”
皇太后将抬眼猛地往桌上一摔,“皇帝,我就问你,你秘封在宝匣里,放在‘正大光明’匾后头的,究竟是哪个皇子之名?!”
皇帝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皇帝缓缓抬眸,“皇额娘是如何知道的?此事就连高云从也并不知晓!”
此等大事,皇帝如何肯对高云从说?况且高云从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帝自从当年出事,已经是小心防备了去。
与“道府记载”相比,自然是那皇太子之位更是十倍、百倍的要紧啊!
皇太后清冷一笑,“他是结交外官,所谓结交,就是双方面的事儿。不仅是大臣们从他这儿来探听你的消息,实则他也同样跟大臣们去探听消息去——你私下立储,将宝匣封入‘正大光明’匾额后头去,这么大的事儿,你不告诉我,可是你也还是要祭天、告祖,叫军机大臣们知道的!”
“尽管军机大臣不知道你具体封入的是哪个皇子的名字,可是他们却是知晓你行了这个仪轨的!他们心下自然也是好奇得要死,这便将这事儿告诉给了高云从,想要从高云从那面探听你的口风……所以高云从他就知道了!”
皇太后愤怒地凝视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你我母子连心,我却怎么都没想到,如今这样的大事,我却不是从我的亲生儿子这儿知晓,而是从一个卑微的太监奴才嘴里知道的!”
皇帝两耳也是轰鸣,不由得挨个将军机大臣捋了一遍,揣度究竟是哪个将这样要紧的消息透露给了高云从去的。
是于敏中么?
可是眼前比于敏中更要紧的,自然是他的母亲。
此事非比一般。此时他的母亲盛怒,眼睛都红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回皇额娘,并非儿子不孝,只因秘密建储乃是皇考留下的规矩。儿子不敢不遵皇考遗制,故此这一事暂时不敢禀告皇额娘。”
皇太后笑了,笑得又冷又失望,“你不告诉我?你的意思是,难道要让我等到将来你驾崩的一天,才能跟着大臣们一起将那个宝匣从‘正大光明’匾后头取出来,我才能知晓,是不是?”
“皇帝,我是你额娘!我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你觉着我还能活到你驾崩的那一天,啊?”
皇帝只能俯伏于地,连声请罪,“儿子不孝,还请皇额娘息怒……”
皇太后冷笑起来,笑声渐大,“息怒?你觉着我还能息怒么?你紧赶慢赶着,还是背着我立了皇太子去!你明明答应我的,还要在名门闺秀中另寻满洲格格……人你还没给我寻来,你就抢在头里立皇太子了!”
皇太后说着站起身来,悲哀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天呼喊,“列祖列宗,是媳妇不孝!媳妇亲生的儿子,如今在位三十九年的皇帝,却被汉姓女迷了心窍去……他这是要,毁了列祖列宗创下的基业,是要断送我大清江山去啊!”
八十三岁的老太太,这般呼天抢地,不过三声,已是心力交瘁,晕厥在地。
皇帝也是惊呼,忙冲上前抱住母亲,“皇额娘……”
皇太后病倒了,在八十三岁的高龄。
御医们进内会诊,个个都感棘手。
不管皇太后与皇帝冲突之事严重与否,皇太后终究都是年纪太大了。便是一点小病,放在这样年纪的身上,都可能断送了性命去。
婉兮率领后宫也都急忙来给皇太后请安,婉兮和语琴更要留下,亲自为皇太后侍疾。
可是皇太后却不肯见她们,即便她们两个跪在榻边伺候,皇太后也连眼睛都不肯睁。
婉兮和语琴两人小心相劝,皇太后只怒吼道,“我何时能想到,我大清后宫里,竟有一日要你们两个汉姓人来为首!我满人的格格难道都死绝了不成?”
皇太后这样的话,叫婉兮和语琴两人都感心灰。
两人不得不告退出来,婉兮见语琴已是红了眼圈儿,这便轻声劝慰,“姐姐别难过,老太太这火是冲我来的。我已习惯了,倒已经学会不往心里去了。”
语琴摇头,“我不是也忝列贵妃之位么……我更是没有所出的,母家又是后入的旗,她对我的不待见只会比你更甚。”
语琴抹一把眼泪,“她怎么对我,我倒不在乎。只求别影响到咱们的小十五去才好。”
九卷73、只想将最好的留给他们母子
皇太后这一病就是十天去,到了二月十九,看样子还是不见起色。
此时钦天监已经占得了小十五和福晋的婚礼吉期。就在四月,已经到眼前了。
皇子婚礼,按例在皇太后的慈宁宫里也要设宴,皇子和福晋更要到皇太后驾前行礼……可是当内务府将这话报给皇太后,预备在慈宁宫开始先期装饰粉刷之时,皇太后却病恹恹地表示,自己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到时候儿不知道能不能受礼了去。
消息传回给婉兮和语琴来,语琴当场就掉了眼泪。
“我说什么来着,老太太赶在这个节骨眼儿闹,她就是有准备的!我什么都能接受,也什么都能忍受,我只是,只是就怕连累了咱们小十五啊……”
婉兮也紧紧攥住指尖,心底翻江倒海。
她真想冲到皇上跟前去,自请褫夺了这皇贵妃的身份去——只求皇太后别为难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这样,皇太后就能好起来,就能不再计较了?
可是她自己冷静下来也明白,即便她不是皇贵妃,皇太后也还是不放心——因为皇太后要的,是有满洲名门的格格正位中宫,然后再为皇上生下满人的储君来!
故此便只有她放弃这皇贵妃之位都是不够的,终究要赔上的还有小十五的前程!
“皇太后这是憋了快一年的气,终于找到了机会要报复了。”婉兮揪住袖口,叫自己竭力平静。
语琴也是一怔,“怎么说?”
婉兮轻叹口气,“去年五月,皇上下旨惩处了内阁中书庆常。庆常就是钮祜禄家人,是顺嫔的堂兄弟、兰贵人的堂叔。”
“庆常勒索太监百福,说百福曾经欠他父亲九千两银子。皇上亲自过问此事,将庆常革职,重责四十板,发往伊犁。枷号二三年后,交与伊犁将军处严行约束,折磨差使。”
旁的倒还罢了,尤其是“折磨差使”一语,叫语琴也是意外。这样的用词,竟出在皇帝谕旨之中,可见皇帝厌憎之深。
“彼时庆常家人自请托到宫里来。他们家终究宫里有人,这便求顺嫔和兰贵人代为求情。可是顺嫔和兰贵人哪里能影响到皇上,这便又求到皇太后那里去……可是皇上原本就是要借此事打压顺嫔和兰贵人,如何肯给这个情面去?终究一切无改,叫顺嫔和兰贵人也胆怯噤声。”
语琴疲惫地点头,“怪不得~~老太太这是记仇了,难怪这次闹成这样。”
语琴抬眸望住婉兮,“看来,这次若想叫老太太不为难咱们小十五,便也唯有顺了她的心,叫顺嫔和兰贵人得了恩宠去……”
婉兮眸光放远,“如果叫我选,我宁愿选汪凌之!”
语琴眼睛也是一亮,“可不!咱们便是为了孩子,不得不妥协,可是也绝不叫老太太就这么顺心如意去!她不是讨厌咱们汉女么,那就叫原本得她喜欢的汉女,好好儿牙碜牙碜她去!”
婉兮伸手我住语琴的手,“原本她是长辈,又是高寿,咱们不该口吐恶言。可谁让咱们是当母亲的呢?在孩子和婆婆之间,对不住了,我永远先选孩子,后才顾得上婆婆!”
此时为难的又何止是婉兮和语琴,更有皇帝。
皇帝预定于二月二十四日去谒东陵,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老母亲如此赌气生病,皇帝也是心急如焚。
更要紧的是,二月二十五日就是清明,小十五以皇太子身份,必须要单独到孝贤皇后和众位皇贵妃陵前行礼,以正身份。
皇帝踌躇了两碗,二十一日再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终是跪倒在母亲榻边。
“皇额娘,儿子谒陵在即,只希望皇额娘大好起来。不然,儿子都无颜见列祖列宗。”
皇太后躺在榻上苍老地哼哼着,“……我啊,原本没有什么大病,不过心头一股急火。你也不用替我着急,也甭催着我好,我都这个年岁了,什么病能说好就好啊?”
“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可我瞧着这世上最难采的药啊,就是这心药……既然无处着落去,那我就这么病着吧。我也别为难你这圣天子,我这圣母皇太后也活得够长远了,得知足了。”
皇太后如此一说,皇帝也是泪下,“皇额娘,您当真折杀了儿子!”
皇太后又哼哼道,“别介,你是天子,我可不敢叫你掉眼泪……再说,这眼泪啊,终究也不是心药,医不得我这病。”
皇帝紧咬牙关,霍地抬眸,“皇额娘究竟想要哪一副心药,不妨明示给儿子!儿子启程在即,前朝还有那么多事,儿子当真没本事再去猜皇额娘的心思了……”
皇太后幽幽盯住皇帝,“皇帝啊,你既然着急起銮去谒陵。那这一路上终究要人伺候。就带顺嫔和兰贵人两个去吧……我算算日子,若是这会子有喜,正来得及叫我今年圣寿之时,抱上大胖孙儿。”
皇帝愤而奔出畅春园,大步生生走回圆明园,仿佛都忘了自己是天子,应该骑马或者乘坐肩舆。
直到走回九洲清晏,他才懊恼地低喊出声,“越老越固执,真是越老越固执!”
“皇上是在说我么?”屏风后头,人影一闪,已是转出含笑的人儿来,“哎呀,皇上说的可真对。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我这样大的短处都叫皇上给看透了,那皇上还不腻了我么?”
正是婉兮。
皇帝一震,看着她面上依然如故的笑,皇帝眼睛里忽然有些火辣辣的。
“你怎么来了?”皇帝忙上前握住两手,小心查看,“可还咳嗽?”
婉兮含笑摇头,“有爷赏赐下的那么多瓶瓶罐罐的,我便是每天当饭吃了,这病自然早就好了。合当是开春儿了,开窗户开门,地气也开始润泽,花草也将要复苏,这病自是不敢流连不去。”
“况且这还是天子下旨,叫这瘟神退散的。小小瘟神,如何敢不从真龙天子的法旨去呢?”
叫婉兮这样地说,皇帝便还郁着一肚子的懊恼,却也不得不展颜轻笑。
伸手刮她鼻梁,“瞧你,淘气!”
婉兮含笑而受,挑眸静静凝望她的夫君。
其实也是她“不好”啊——自从乾隆三十一年诞下小十七后,到如今已是快十年了,后宫里再没有主位传过喜讯儿,再没添过孩子去。
这在后宫里当真是罕见,难免叫人觉着是她执掌后宫,不叫任何人挨皇上的身——事实上也是如此,顺嫔、兰贵人、惇嫔,进宫最晚的顺嫔都已经快十年;而另外两人更是早就超过十年了,愣是从来没有过动静去——也难怪皇太后恼了她,觉着是她用手腕钳制住了这个后宫去。
她的夫君啊,为了她,这十年来承受的为难和猜疑有多少,她心里都有数。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皇帝,最怕被人猜疑的,就是他老了——而近十年再无任何子嗣,这便是最明白的佐证去了。她的夫君为了她,连这样的猜疑都肯背负;就更别说,还要扛着为她这个汉姓女而冷落整个后宫的声名,被他的亲生母亲指摘的压力去。
她的夫君为她做到如此地步,真的已经够了。身为后宫女子,得此一人,还有何怨?
儿子和丈夫,是她在这人世间最爱的两个男人,她如何舍得叫他们都为了她而受了连累去……
婉兮深吸一口气,含笑凝眸,“爷,皇太后病了,今年谒陵,我想跟爷说:我不去了。我跟陆姐姐、高娃、阿窅她们,都想留下轮着班儿地为皇太后侍疾。”
“还是请爷带着年轻的顺嫔、兰贵人和惇嫔她们去吧。”
皇帝一震,手已是紧紧攥住婉兮的手肘,掐得她都有些疼,“九儿!”
婉兮含笑摇头,“爷这些年为我做的,已是足够。我诞育小十七的时候儿,已经是力不从心,那孩子都是用人参吊着才顺利下生……我的年纪和身子都已经不允许我再为爷诞育子嗣。爷,不能因为我,叫爷这么多年再没有孩子去……”
婉兮深吸口气,娉婷下拜,“皇上,请您雨露均沾。”
皇帝长眸倏然紧眯,俯下了身子,紧紧凝注婉兮的眼睛。
婉兮却是静静抬眸,眸光宁静,“……顺嫔和兰贵人,可惜我了解有限;反倒是惇嫔终究与我相似的出身,又是同乡。便是我不去,相信有她在畔,她的乡音里也有我对爷的一片心意去吧。”
皇帝的手太用力,几乎捏碎了婉兮的手肘骨头一般。
婉兮忍住那疼痛和心下的疼痛,眸光越发笃定和平静,“爷,为了咱们的孩子,我没什么不能忍受。反倒是我难为爷了……”
皇帝的手终究一松,“是啊,为了咱们的孩子,咱们当阿玛和额涅的,已经都到了这个年岁,还有什么不能忍耐的?”
二月二十四日,皇帝如期起銮拜谒东陵去。
皇帝临起銮前,先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兼辞行。
皇太后果然不负皇帝所望,已是坐了起来,虽说还有些疲惫的模样,可大抵已经没了前些日子那病重的模样去了。
皇帝拜别之时,唇角轻勾,“儿子已经按着皇额娘的心愿而行,还望皇额娘尽速大好起来。待得儿子带着她们回来,皇额娘便等好消息吧。”
婉兮平静地立在皇太后身侧,“皇上安心谒陵,妾身在京中必定全心全意侍奉皇太后。待得皇上回銮之日,皇太后必定大好了。”
皇太后深吸口气,侧眸望婉兮一眼,便也缓缓点头,“皇贵妃最是贤惠、孝心,我心甚慰。”
婉兮趁机含笑道,“若皇额娘身子痛快些了,不如就叫内务府大臣们,早早赴慈宁宫预备起来?”
皇太后便也只好点头,“去吧。算算日子,这也没几天儿了。”
婉兮与皇帝目光交换而过,皇帝又深深凝望婉兮一眼,婉兮含笑蹲礼,“时候不早了,皇上放心起銮吧。妾身伺候着皇太后,率领后宫,等候皇上归来。”
皇帝起銮次日,清明节,小十五再单独祭孝贤皇后和众皇贵妃们的陵墓。
其余永陵、福陵、昭陵、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泰陵,以及端慧皇太子的园寝,都另遣官拜祭。
皇帝这一次谒陵途中,于二月二十七日,途径九爷傅恒的茔园之时,特地入内酹酒。
自从九爷溘逝以来,皇帝每年谒陵原本都可途经之时入内酹酒,却偏偏选在了今年。
——是因为,今年皇帝着实有这样一桩心事,要与九爷说啊。
这样的一番心意,他对九儿的情,普天之下他也唯有与九爷倾诉。
只可惜,小九走了,今年遇见这样的事,他纵然贵为天子,也只能对着一丘黄土,酹酒当泪。
皇帝没叫人跟着,都叫他们远远地等着,他独自走到九爷坟茔前,抛开君臣之礼,洒脱坐下。
就坐在坟茔边儿上,背靠着封土。倒一杯酒,泼洒于地,轻轻拍拍坟茔,便如拍着傅恒的肩。
“小九……还睡着呢?能听见朕与你说话么?”
“……小九啊,朕已经快十年,没再跟哪个后宫在一起,没再给过谁孩子了。朕今年都这个年纪了,朕都觉着别扭!”
“朕啊,在小十七下生之后,看着九儿那么辛苦,朕心下已是说过:够了,朕已经跟她有了这么多孩子,已经够了。朕不想叫她再那般辛苦,朕也不需要旁的孩子了。可是朕……终究拗不过皇太后——不,其实不是皇太后,而是咱们大清的列祖列宗定下的祖宗家法!”
“就因为她是汉姓女,就因为小十五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朕便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哪怕半点大意,就叫他们母子俩受了灭顶之灾去!朕也想过,或者为了保护他们母子,就不给九儿这皇贵妃的高位,不将大清江山托付给小十五了?”
“可是,小九啊,朕就是做不到啊!朕明明知道这必定一条铺满荆棘的路,可是朕就是想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们母子去!”
“凭九儿之令仪,她不为中宫,谁还配为中宫?以小十五之仁孝聪慧,江山不托付给他,又要托付给谁人去?唯有他们母子,才值得朕的这一份心意去。旁人,谁都不配!”
九卷74、大婚(上)
定是否九爷泉下有知,冥冥之中仍念为皇帝分忧,便是身为臣子的无法左右皇家的家事,帮不上九儿和小十五太多去;可是他的儿子福康安,却在两天后,从金川传来好消息,为朝廷和皇上立了功。
——朝廷攻喇穆喇穆,福康安则督兵攻克其西各碉楼;又与领队海兰察合军,乘胜攻下罗博瓦山,并北攻得斯东寨。一天夜晚,土司之兵乘雪雾迷蒙,夜色笼罩,偷偷登山,袭击副将军常禄保驻扎营地,福康安听到告急枪声,立即督兵赴援,击退了土司的进攻。
“官兵奋勇杀贼,其中射毙者尤多”。皇帝大喜,命嘉奖金川将官。
著赏阿桂荷包四枚、火链(火镰)一件;色布腾巴勒珠尔,荷包三枚、火链一件。
福康安与海兰察、普尔普、额森特等四人,各荷包二枚,火链一件。其余还有乌什哈达、保宁、特成额、海禄、成德、六十六等六人,各荷包一枚、火链一件。
而在京中,皇帝出巡谒陵的这十几天里,皇太后与婉兮和语琴也相处得十分平静。
皇太后非但没再刁难婉兮和语琴去,反而还亲自过问小十五婚礼的各项筹备。
四月婚期已经近在眼前,皇帝出巡这一走又是半月之久,有了皇太后的亲自过问,倒叫小十五的婚事筹办顺利了不少去。
三月初四那日的亲蚕礼,婉兮因要侍奉皇太后,故此这便小心与皇太后回明,想要叫语琴去代为行礼。
——今年是小十五的婚礼啊,陆姐姐是小十五的养母,今年叫陆姐姐代为亲蚕,这无论对陆姐姐还是对小十五,都是好的。
这若是往年,皇太后难免计较一番,可是今年,老太太竟也是并未阻碍,立时便允准了。
亲蚕礼时,除了行礼的内廷主位之外,还有随同行礼的王公福晋。她们也进内先给皇太后行礼,婉兮便是不必刻意,也还是听见了福晋们私下的闲话去。
还能是什么呢,自是笑话小十五的生母是包衣,养母的母家也是入了包衣,这回连福晋母家也原本是包衣……
玉蝉听了就急了,婉兮倒是按住玉蝉的手,竖起手指来,“嘘……别惊动她们,叫她们说。”
婉兮回神走回皇太后寝殿,含笑道,“院子里的花儿结骨朵了,当是皇额娘这寝殿院子里今春的第一朵吧?媳妇扶着皇额娘去看看?”
年岁大的人,最是爱看这万物复苏的景象,这便欢喜道,“走着!”
婉兮亲自扶着老太太朝外走,含笑轻声道,“今春第一个花骨朵,可别惊吓着。”
皇太后也笑了,扭头吩咐,“你们都远远跟着,别出声!”
婉兮扶着皇太后,不着痕迹地绕过回廊,从偏殿窗下走过。
那里头说的正热闹,实则已是压低声音的,怎奈这廊庑之下有些拢音,便还是传出了动静来。
“……原本忖着,子以母贵,那十五阿哥便已是嫡皇子了;从小又得了皇上那么多破格的待遇去,如今又是接连单独拜祭孝贤皇后和皇贵妃们的陵,叫人以为十五阿哥为储君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是谁能想到,皇上竟又给他指了个包衣世家出身的福晋去。啧啧,我才不信一个包衣家的姑娘能当上咱们大清的皇后!如今皇贵妃便是执掌后宫,又怎样,还是不能正位中宫啊;那十五阿哥的福晋就更没指望了——这么说来,倒是从前都是咱们误会了,皇上压根儿就没有叫十五阿哥嗣位的意思。”
“也是啊,咱们大清的皇上,怎么会叫一个汉女所出的皇子嗣位呢?又不是没有其他皇子了,再说皇上一点都不像花甲之年的老人,说不定皇上将来还能再添皇子。”
婉兮静静听着,悄然抬眸望向皇太后。
皇太后终究年岁大了,动作比婉兮要缓慢些,等老太太扭身归来望住婉兮,婉兮只恭顺垂首,满脸满身的逆来顺受模样。
——很好,她想让皇太后听见的,已然如愿。
倒是皇太后一皱眉,在窗外咳嗽一声,“这才三月,怎么听着就有知了叫了?在这院子里嗡嗡的,真是扰人!”
偏殿里登时一片鸦雀无声。
婉兮这才不慌不忙摆出皇贵妃的身份来,扬声问,“谁在门内?”
偏殿内一片簌簌的乱声,继而几位王公福晋面如灰色地走了出来,齐齐深蹲于地,“奴才给皇太后主子、皇贵妃主子请安——”
婉兮静静抬眸望向几位王福晋。
庄亲王福晋、简亲王福晋、裕亲王福晋……全都是一向为皇上所倚重的亲王。如今都是老亲王已经薨逝了,换成了新亲王的福晋。更年轻,对她的认识也更不足,说起话来才这么不留余地。
至于其余还有荣亲王福晋——鄂凝啊。这些是皇子福晋,更是在宫内行走的,这会子掺和这样的话题,倒叫婉兮也不觉着意外了。
婉兮将人给都叫了出来,偏不说话了,只由着一群人在地上蹲礼,转而只歪头朝着皇太后。
就看皇太后如何发落了。
总归,若老太太只想如刚刚那样以“知了”之说,就将这事儿这么盖下去了,她总归不能叫老太太如意的。她将所有人都叫出来,将“脓包”挑破,端看老太太是怎么个反应。
——也别光老太太之前看她的反应啊,她也得瞧瞧老太太在经历了如今这事儿之后,又是个什么态度去。
婉兮将福晋们召唤出来就不管了,皇太后也愣了愣,不由得低声道,“皇贵妃,你这是……?”
婉兮这便恭顺地半蹲为礼,“皇额娘在此,哪里有媳妇置喙的余地去?媳妇一切都凭皇额娘做主。”
皇太后吞一口气,只得转眸回去道,“我老太婆年岁大了,眼花耳背,可是你们别以为你们说什么,我全听不见!更何况,这是在我的园子里,你们这么嘀咕我的孙儿,你们这还将我放在眼里么?”
叫皇太后这么一吼,一众福晋全都跪倒在地,迭声请罪,“奴才不敢。”
皇太后眯眼盯住众人,“十五阿哥是皇贵妃所出,可更是皇帝的儿子,是我老太婆的孙儿!皇贵妃虽说是汉姓人,可是小十五的相貌却是与皇帝极为肖似,甚或是所有皇子里最为肖似的一个!”
婉兮这会儿不急不慌搭了句茬儿,“媳妇也记着,小十五刚下生的时候儿,皇额娘都说,简直活脱脱跟见着皇上当年小时候的模样一样。”
皇太后也是轻轻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这一生就皇帝一个孩子,故此我对皇帝从下生第一天的模样儿,便全都记忆犹新啊。”
婉兮又是一礼,“小十五能与皇上肖似,能得皇太后庇护,当真是那孩子的福气。”
皇太后心下也被勾动起这些年与小十五的祖孙情深去。虽说也是隔着满汉之别,可是这个孙儿却是她从小真真儿稀罕过的啊……
皇太后这便冷冷回眸,对众人冷哼一声,“以后别再叫我听见这些嚼十五阿哥舌头的话!要不,我第一个不依!”
婉兮垂首,放下心来。
有了皇太后这句话,对这帮子宗室王爷和福晋们自有绝大的约束去。这比婉兮自己说一句话要好使十倍百倍去。
忍下今日这一口气,为小十五换来一个更平稳的将来,便什么都值得了。
亲蚕礼两日后,皇帝回銮,先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皇帝带着顺嫔等人一齐入内的刹那,皇太后老太太翘首期待的模样,简直像个小孩子。
皇帝心下也是酸了酸,上前跪倒行礼,先将谒陵之事禀告母亲。
谒陵自是每年都有的事儿,皇太后听得倒有些心不在焉,只在皇帝说完这些事儿后,眼睛闪闪地望住顺嫔和兰贵人去,“她们这一路上,可有好好侍奉皇帝你?唉,说起来她们年纪都小,比不得皇贵妃、庆贵妃她们在你身边伺候的日子久,我啊就担心她们有什么不周之处。”
顺嫔和兰贵人赶紧行礼。
皇帝爽朗而笑,“皇额娘宽心就是,她们可不是刚进宫的小女孩儿了。算起来她们个个儿在儿子身边都有十年了,十年的光景怎么都够她们习学宫规,懂得儿子的性子去了。”
皇帝虽没明说,可是皇太后瞧着皇帝的情态,便也可以放下心来。
皇太后含笑点头,“好,好~~”
三月十一日,孝贤皇后忌辰(死者的生日),长春宫供容。
皇帝却在这一日心情甚好,赴南苑行宫行围打猎。
皇太后得知便也放下心来,“看样子,皇帝这是当真焕发青春了去。”
安寿也道,“旧人再好,终究都是旧了。便是记忆里也有美好,那也终究都是多少年前的记忆去了,哪里比得上眼前的鲜活和美丽去?”
皇太后含笑点头,“如此,我就更放心了。”
六十岁是大清从前历代先帝的一个坎儿,别说先帝雍正爷没活到六十岁,顺治爷就更不用提了,就连太宗皇帝皇太极也同样没能活到花甲之年。
而康熙爷,乃至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寿数也只活到六十几岁而已。
按着这些例子,此时这个年岁了的皇帝,原本应该已经是垂暮之年。可是皇帝这还能兴致勃勃地打猎去呢,当真是青春再度焕发的模样,这便就更令皇太后高兴了——瞧着儿子这个年轻劲儿,说不定当真还能再诞下更多的孩子来呢。
安寿轻声道,“福海已经去打听过了,都说咱们皇上啊,谒陵期间,是顺嫔主子、兰贵人主子、惇嫔主子三人,轮着翻的牌子!老主子这回可放下心吧。”
三月里,小十五的老师觉罗奉宽溘逝,皇帝命小十五前去奠酒。
这是小十五作为皇子,唯一的一次给臣子的奠酒。就因为这位觉罗不仅仅是红带子觉罗,更是小十五的启蒙师傅。
皇帝对奉宽的溘逝也颇为惋惜,特地下旨道:“侍郎奉宽为人谨慎,在阿哥书房行走,甚属勤勉。昨因腮颊痈肿请假,特派御医诊视,以冀速痊。今闻溘浙,殊堪悯恻。所有应得恤典。著该部察例具奏。”
奉宽既身为红带子觉罗,又是侍郎,可是皇帝在谕旨里不提他在其他职司上的功绩,只单独挑出他在“阿哥书房行走”的功绩……而他是小十五的师傅,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四月一到,婉兮和语琴所有的心思便都在小十五的婚事上了。
婚礼之前,小十五穿彩服蟒袍赴喜塔腊氏家,见福晋父母。至和尔经额府邸门口,福晋父母及族众均跪迎于门内外迎接。
小十五入赫尔经额府邸,至正堂。皇子拜,福晋父母俱拜。
小十五奉上礼物:金约领一,衔东珠七;大金簪五,衔珍珠各五;小金簪三,衔珍珠各一;金珥六,衔东珠各一;金钏四,金衣钮百,银衣钮二百。
制衣貂皮一百四十,制帽貂皮三,制衾褥狐皮二百五十,缘朝衣水濑皮七。表里一百端,棉三百斤。
赐福晋父金十两,银七百两,狐皮朝衣一,熏貂帽一,金带佩饰靴袜具,马一,鞌辔具。
赐福晋母衔珍珠金珥六,狐肷袍一,缘朝衣貂皮六,马一,鞌辔具。
福晋父跪受讫,率子弟等序立于中阶下之东。望闻行三跪九叩礼。
福晋母率诸妇出,序立于中阶下之西,望闻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这一番礼数,都显示着皇家的煊赫和等级森严。经管这系列礼仪的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而赫尔经额自己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故此对于这一系列仪轨都是再熟悉不过,整个行礼的过程滴水不漏。
倒是小十五恭谨之余,却也忍不住有些皱眉——太严肃了,倒更像礼仪大典,而不是自己的婚事了。
那总管内务府大臣自也明白事,监督完了一应礼数,这便先行告退。和尔经额与福晋亲自送到门外。
小十五见左右已没有长辈,这便冲福晋的兄长盛住一眨眼。
盛住也是内务府职官,自是心领神会,赶忙上前。
小十五从袖口里递了个物件儿给盛住,没说话,只是含笑一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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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九卷75、大婚(下)
盛住也不知道十五阿哥给他的是什么,攥在手里也不敢看,甚至不敢猜。
不过就从十五阿哥的表情里,他也猜到了这是十五阿哥要给自己妹子的东西。
盛住的心登时先跟着甜了起来。
今儿是他们家收皇家的礼,那些礼当真是满坑满谷,堆得堂上、阶上都是。可是这些礼终归都是礼部和内务府按着《会典》预备的,是代表朝廷与皇家赐给他们家的,却少了些私人的味道。
这会子十五阿哥用这样的表情,这么隐秘塞了物件儿给他……盛住忍不住心花怒发,终是可以放下那颗心去了。
盛住赶紧向十五阿哥行跪安礼,趁着阿玛和额娘还没回来,没人会问他,他这便扭身就往后宅跑。
“点额,点额,快来。瞧十五阿哥这是给了你什么?”
点额是喜塔腊氏小名儿,用的是“朱衣点额”的典故,倒是没想到命数正应了这名字的用意,被选为皇子福晋。
前头十五阿哥来送礼,点额虽不便到前头去,可也都在后宅里翘首;她屋里的丫头们能上房的上房,上不了房的都趴门缝去了。
远远听见兄长的动静,点额急忙亲自迎上前来,人未到,手都先伸出去了,“阿哥爷给了我什么?哥哥快给我看!”
盛住将手里的东西,借着袖口的遮掩,搁进妹子掌心。
“我可没看,妹子你自己偷偷儿看。”
点额登时红透了脸,拧身往回就走,便不搭理兄长了。
盛住自然不恼,袖手立在月台之上,目送妹子背影,已是笑容满面。
其实点额被选为皇子的嫡福晋,他家里也是惊讶的。虽说早已抬出了包衣,已是正身旗人,可是终究出包衣的年头还不算太长,总归没想到自家能这么快就出一个皇子福晋的。
更何况,还是十五阿哥的福晋。
原本他们家上下除了高兴之外,就是惶恐,接着就是担心了——终究妹子嫁进宫去,皇子虽是丈夫,却更是主子,究竟两口子能不能真心感情好,都是未可知之数。
可是今日一见十五阿哥如此,便终可松一口气下来——不管怎么说,十五阿哥对妹子、对这门婚事,还是用心了的。
点额回到自己卧房,顺手将暖阁的隔扇门都关了,将丫头们都给关在外头。
这才自己偷偷儿着摊开了掌心——
一只雕刻精美、活灵活现的白玉鸳鸯就躺在掌心上!
点额欢喜得都险些叫出声来,便赶紧用手捣住了嘴,只容心扑通扑通地雀跃着。
鸳鸯何意,自不必言;而白玉又是玉中贵者,乃是当今天子最爱之玉种。
这白玉鸳鸯便将缱绻之情、尊贵之位,全都标识得清清楚楚了去。
点额羞涩又欢喜,便仿佛觉着那窗外都有人在瞧着,瞧见了她欢喜的模样去——她便赶紧捧着白玉鸳鸯钻回床榻去,将帐子伸手扯了下来,将自己跟那白玉鸳鸯一起藏了起来。
有阿哥爷用心若此,即便两人还是陌生,那将来相伴朝夕的岁月,便也不再那般叫她担心和不安去了。
——终究,那后宫里波诡云谲。她自己的阿玛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故此她早就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去处。
一个后宫里的女人,又是她这样尴尬出身的,若想在那处稳稳当当地安身立命,唯有皇子夫君的倾心维护。不然将来的日子当真不敢想象……
此刻她得了这白玉鸳鸯,这玉件儿本身的价值倒还是其次,她更在意的是皇子夫君的心意。
有了皇子夫君的这份心,她才敢走入那堂皇却森严的宫廷啊。
四月二十六日,小十五大婚前一日。和尔经额家福晋家以奁具送皇子宫陈设。
点额被选为皇子嫡福晋,这是和尔经额家族的荣耀,也同为整个喜塔腊氏的荣耀。和尔经额家族几乎倾尽所有,点额的妆奁十分丰厚。
四月二十七日,皇帝赐皇十五子颙琰成大婚礼。
一早皇帝便下旨,亲赐喜塔腊氏为皇十五子嫡福晋。
小十五穿蟒服,赴皇帝、皇太后和皇贵妃婉兮的储秀宫前行礼。
婉兮含笑亲自执手扶起小十五来,轻声嘱咐,“从此你便是大人了,成家立业,顶天立地之外,你也记着,得对媳妇儿好。”
小十五含笑点头,“儿子谨遵,额涅放心。”
婉兮又道,“临出宫迎娶之前,先去你庆额娘宫里去行礼。”
皇子贵重,大婚礼只给皇帝、皇太后、中宫三宫行礼;此外若为妃嫔所出,也到生母跟前行礼。语琴是养母,原本皇子不必行礼,可是婉兮还是自作了这个主张去。
小十五自是明白,赶忙道,“儿子也正有此意,儿子这便去了!”
之后,小十五随赞礼大臣出宫,赴和尔经额家,行迎娶礼。
此时礼部早在和尔经额府中,设内外宴五十席、饽饽桌五十张,酒五十瓶、羊三十六。
且由升平署学艺处备伶乐,在院子里唱起大戏来。
自宫门至到和尔经额家,步军统领所饬部洒扫清道。銮仪卫备仪仗,红缎帐舆。内务府总管一人,官属二十人,蟒袍补服;护军四十人,跟随小十五,赴和尔经额家奉迎。
在正式迎亲之前,内务府已经预派随从女宫八人,提前到和尔经额家阁前伺候。另有赞事命妇事先到小十五大婚之处等候。
吉时到,内銮仪校奉舆陈于中堂,点额礼服出阁。先拜别母家,由女官伺候着,升座彩舆;由女官放下轿帘,彩舆离开和尔经额家,回宫而去。
出大门,镫八十炬十前导,前列仪仗。总管大臣率属及护军前后导护行。
至紫禁城门外,众下马步入,仪仗止于宫外。女官随彩舆入至皇子殿前,降舆。女官恭导点额下轿,引导走入乾东二所大婚洞房所在。
小十五从进学之年,便住在毓庆宫。此时小十七也已经入学了,这便也搬进了毓庆宫住着。小十五既成婚,倒不方便与幼弟同住。皇帝便将东二所赐给小十五为大婚之所。
这乾东二所,其实早在乾隆三十年前后,早已经各自都安排了用途:
乾东头所是如意馆,为宫廷画画所用;二所是寿药房,存御用药物;三所是敬事房,为宫殿监办事之所;四所是四执库,管理皇帝衣冠鞋履;五所是古董房,存放皇帝喜爱、时常把玩的古董。
却也为了小十五的大婚,皇帝将这已经固定用处十年之久的房子重新安排。将其余几所里的装修挑好都,全都拆挪到头所和二所去,并且将头所和二所修缮见新,供皇十五子成婚后居住。
这与从前皇子成婚的情形都不同。
从前无论是永琪成婚在兆祥所,还是永瑆等成婚在撷芳殿,那两个地方原本就是供皇子所居,规制等级上并无改变;可是乾东五所从乾隆三十年起,已经早已不是给皇子们使用,而是专为皇帝自己所需来使用了。
可是皇帝为了小十五成婚,还特地将这五处宫苑全都挪移、修缮了一遍去。
更何况,小十五只是在此处成婚来使用,前后居住不过一年……皇帝却也为此特为修缮见新了去。
小十五与喜塔腊氏在东二所大婚洞房,行合卺之礼。
小十五面西向,喜塔腊氏面东向,行两拜礼。
女官酌酒,进给二位新人,新婚夫妇皆饮。酒馔三行,仍行两拜礼。
与此同时,前朝后宫皆张幕、结彩、设宴,皇子婚宴正热烈举行。
——按着满人的婚俗,新郎和新娘在婚礼当天是不见公婆的,故此两位新人可以专心行合卺之礼,不必出临婚宴,更不必再担着那些劳什子的礼数去。
至于婚宴的一应繁文缛节,就交给他们的皇阿玛和额涅去了。
皇子婚礼亦是两次筵宴。
初定礼之时,喜塔腊氏亲族职官,及不入直之公侯伯内大臣侍卫一二品大臣朝服。午刻,鸿胪寺官引入升堂。
福晋亲族及本旗大臣侍卫东位西面,各旗公侯伯等官西位东面,就席一叩坐。
司茶奉茶,众饮茶毕,皆一叩。司筵奉果食,酌酒,伶工入奏。众献酬。乐关。舆,出。
司筵撤果食,众易蟒袍补服,仍就位。司筵馔,酌酒,奏乐,献酬交错如初。乐关。舆出。
鸿胪寺官引众官俱诣堂下,望阙北面序立,行三跪九叩礼。舆,退。
内宴于中堂。福晋亲属诸命妇及一二品命妇参加。内管领妻引礼进酒,如外堂宴仪。
而在成婚日,于紫禁城内,设宴六十席,饽饽桌六十张,酒六十瓶,羊四十五。其宴福晋父,及亲族群臣,与初定礼同。
至福晋及亲属诸妇,则在皇太后宫中设宴,由皇太后与婉兮招待喜塔腊氏的女眷。
洞房之夜之后,次日一早,小十五偕点额凤舆朝服,由内管领妻二人,引导至皇帝、婉兮前行朝见礼。皇子三跪九叩,福晋六肃三跪三拜。
待得九日之后,再行皇子福晋的归宁之礼。届时小十五与喜塔腊氏在和尔经额家中还要再设宴。宴毕,一同回宫。
至此,十五阿哥颙琰的大婚礼成。
终于忙完了小十五的婚事,婉兮和语琴都松下一口气来。
可是这一放松,两人都有点像散了架似的,身子都有些不舒服起来。
语琴终究更年长三岁,便比婉兮更不自在些,还是婉兮先去看望语琴。
两人瞧着彼此的样子,却反倒都是相视一笑。
当娘的,为了孩子的婚事累病的,谁会计较,会觉着不值得?反倒是这婚事办得完美,便叫人累病了,这心下也是异常满足的。
婉兮坐在榻边握着语琴的手道,“这会子他们小两口正是甜甜蜜蜜的时候儿,咱们正好趁机先歇口气下来。不过姐姐也别歇息太久啦,可得赶紧好起来。因为呀——说不定再过不了多少日子,姐姐还得替他们带孩子呢!”
一想到小十五也成婚将有孩子了,语琴便欢喜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对,对呀。咱们得赶紧好起来,咱们还得抱孙子呢!”
颖妃倒是着急,赶紧催,“二位姐姐倒是将这次婚事的筹备,都再与我讲讲,给我也‘复盘’一回呀!”
小十七虽说还小,今年虚龄才九岁。可是时光如飞翼,转瞬即过,颖妃也开始为小十七的婚事小小紧张起来了。
婉兮与语琴含笑一起回忆婚事的种种,欣慰之余,语琴也轻叹口气,“好歹,皇太后这回当真没再难为咱们和小十五去,反倒乐呵呵地将这婚宴都过下来了。”
婉兮含笑垂首。
这几个月一直都忙着小十五的婚事,旁的什么都当真顾不上。可是此时忙完了,算算日子,距离皇上去谒陵,也已经足了两个月去了。
这晚皇帝忙完了过来,神色之间果然有些怔忡。
婉兮心下已是有了预备,便含笑问,“又是谁得罪爷了?告诉我,我掐他去~~”
皇帝哼了一声,将她的手合在掌心,上下掂着。
“……没别的事儿,就是福隆安啊,他有个家奴叫蓝大的,在外头惹事儿,叫御史给参奏了。”
婉兮也不由得挑眉。
皇帝沉声道,“蓝大敢在外率众游荡,逞凶打架,扰害平民,甚为不法!可是巡城御史却有心包庇,显然是瞻徇福隆安的情面!原本应该交给刑部重重治罪!”
虽说婉兮明白,皇上不过是临时抓过一件旁的事儿来解释他心情的沉郁,可是这件事儿却还是叫婉兮想起了旧事来——隆哥儿啊可真是九爷的嫡长子,便在家奴仗势欺人这事儿上,竟然也跟九爷如出一辙。
当年九爷的家奴就曾“招徕市井无赖之徒,肆行于街衢之间,竟无人敢过而问之”。甚或那来自西洋的、十分金贵的怀表,九爷的家奴就曾人手一块,满大街的显摆去。
只是后来倒是听四公主和篆香她们隐约提起过,偏就是那个家奴还立了功,跑去雪域将玉壶母子给找回来的就是他。原本那雪域困顿、陌生之地,旁人都不敢去,也只有这样骄纵的家奴才有这个本事。
婉兮不由得低喃,“蓝大?该不会是御史们报错了名儿,而就是当年的那个栾大吧?”
------题外话------
大婚的资料来自《会典》,以及赵翼编纂的《国朝宫史》~
九卷76、渡人亦是渡己
皇帝也扬眉想了想,“蓝大,栾大……嗯,真有可能。”
九爷家是满人,他府中家奴的名字上报的时候也都是用满文,然后由大臣再给转译成汉文的。这转译之间就有可能同一个音,而选了不同的字去。
更何况九爷从小格外修习的是满文和蒙古话,相对而言汉语差一点。故此就连他自己可能都没那么较真儿那家奴的名儿究竟是蓝大,还是栾大。
婉兮便含笑垂首,“若当真就是当年的那个栾大,那这回就不是隆哥儿的错儿,而是九爷的错儿了。爷别罚隆哥儿,只需罚九爷去就是。”
“叫我想想,爷该怎么罚九爷呢?将他的画像从紫光阁撤下来呢,还是将他革出贤良祠,抑或是——将他的祭祀都给革除了?”
皇帝都无奈地摇头而笑,“瞧你这不讲理劲儿的,这算什么,为何要罚小九去?”
婉兮眉目轻摇,“因为如果这蓝大就是栾大,那可原本就是九爷留下的老人儿。栾大当年就横行街市的,这脾气也是在九爷当年给惯出来的,可是当年九爷都没节制这个家奴去,才叫他继续到这会子还惹乱子。”
“反倒是隆哥儿可怜,阿玛留下的老家奴,虽说是家奴可也是个有资历的,便如长辈似的;九爷当年都不节制,倒叫隆哥儿也不好节制了不是?”
皇帝听了也只能笑,“嗯哼,父父子子,好像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婉兮伸手攥住皇帝的袍袖,“这蓝大若是犯了律例,自然该罚。不管爷是想将他发回巡城御史重审也好,或者直接押送刑部也罢,总归按律治罪就是;只是隆哥儿若因此受牵连,倒有些委屈了。”
皇帝忍住一声轻叹,伸手揽住婉兮肩头,“你说得有理,他是委屈了些儿。可谁让他如今是忠勇公,承继了小九的家业去,那他就该担责。”
皇帝何尝不明白,自从四公主拈花和小九身故之后,九儿对福隆安的回护之心便更切。尽管这只是一件小事,且这件事后头本藏着另外一件大事呢,可九儿却还是为福隆安这样据理力争。
说到底,还是九儿珍惜那些已经故去的人,更珍存着与他们当日的情分去啊。
婉兮撅嘴,“那爷祭陵之时,顺道去给忠勇公酹酒,难道就不是趁机将这事儿数落数落九爷去么?”
皇帝轻啐一声,“爷至于那么小心眼儿么?”
婉兮轻轻垂下头,“那爷是为了什么事,非要在今年特地去九爷墓园酹酒的呀?”
皇帝一时语塞。
婉兮却含笑抬眸,眸光清净如璃,“爷今日之语塞,便也是为了当日谒陵之途中吧。”
皇帝长眉紧蹙,伸手只紧紧攥住婉兮的手。六十多岁的天子,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将婉兮的手指头一根根掰起来,又一根一根摁回去,总没有个着落处。
婉兮眉眼清浅,“爷想找九爷说话的时候儿,九爷已然没办法侧耳聆听;爷啊,便是这天下最难的事,却都比不上那一刻说可说、听可听的缘分去啊。”
皇帝心中一痛,倏地抬眸,小心凝视婉兮的眼睛。
婉兮鼓励地点头,“爷说,我听。与这相比,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更难的事了。”
皇帝深深吸口气,缓缓道,“汪氏她,坐下胎去了。”
婉兮听罢顺畅地点头,毫无旁的什么去,“我算着也满了两个月去了,这信儿便也该做的准了。”
皇帝仔细打量婉兮的神色,“九儿你……当真没事?”
婉兮握住皇帝的手,笃定点头,“佛说‘渡人就是渡己’,此事虽说是汪氏有喜,却何尝不是我的喜事?”
只要有喜的便是顺嫔、兰贵人,那对她和小十五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以惇嫔的家世,诞育皇嗣可以晋位,却也只是能晋位到妃位;而妃位距离皇贵妃之位看似只差两级,可其实却是隔着数十年之远——甚或,是一个汉人包衣一辈子都跨越不过去的门槛。
这条路她和陆姐姐两个有幸得以跨越,到如今皇太后和一众出自满人的宗室王公们耿耿于怀,故此那汪氏想要也跨越这个障碍,那难度已是太大。
况且还不知道汪氏这一胎生男生女。
退一万步说,惇嫔生下的是皇子,可那孩子也跟小十五一样,同样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况且大清后宫里一向子以母贵,如今她的小十五、小十七为她所出;前头未出继的,还有淑嘉皇贵妃所出的永璇和永瑆;甚或还有一个纯血满洲的十二阿哥永璂。
哪个都排在汪氏所出的皇子前头,怎么都轮不到那孩子的。
可是若是顺嫔、兰贵人诞育皇嗣,情况却不一样。以她们两个的家世,只要有孩子必定晋位,甚或有可能刚传出遇喜就晋位一次,待得生下的是皇子就再晋位一次,那顺嫔就因为这一个孩子而连跳两级,直接成为贵妃了!
况且明年又是皇太后八十四岁的坎儿年,若皇太后非要用这个借口,鼓动宗室王公们上折子拥戴顺嫔的孩子……虽说她相信皇上的坚持,可这必定会威胁到小十五,更会叫皇上为难了去。
即便顺嫔的孩子不会影响到小十五的地位去,皇太后怕也会豁出一切去抬举顺嫔本人。届时已经为贵妃的顺嫔,再进一步,说不定就是皇后了。
那将来即便是小十五能顺利继承大位,后宫里也会有一位母后皇太后了。
后宫一向嫡庶有别,便是两宫皇太后并尊,母后皇太后也自然处处都高于圣母皇太后去,那她母子就将一生都受顺嫔的掣肘。
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有喜的是汪氏而不是顺嫔,那就已是最好的消息了。
皇帝伸臂将婉兮抱在怀里,伏在她耳边,“……喜脉已定,便也男女已定。总归你放心,咱们的圆子万事无恙。”
婉兮含笑闭上眼,回抱住皇帝,“我不担心。爷,不是因为汪氏怀上的是男是女,而是因为爷——圆子身边有爷护着,我便再放心不过了。”
便是她做不到的,她的爷都能做到;甚或说,若要将来在她和皇上之间选一人留下来,陪着小十五,她都宁愿奉上自己所有的阳寿,去换由皇上来陪着他们的孩子。
五月十六日,皇帝与婉兮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赴木兰秋狝。
同行有:皇太后、皇贵妃、舒妃、容妃、顺嫔、敦嫔、林贵人、兰贵人、新常在、明常在。
这其中刚刚有了胎、还正在不稳当之时的惇嫔竟然也随驾,倒叫一众嫔妃私下里都不由得咧咧嘴。
可是令婉兮遗憾的是,语琴这回竟然也一病不起,不能随驾了。
原本以为都是为了筹备小十五的婚礼给累得,将养十天半月总能痊愈了,没想到语琴竟是没能养好。
语琴自己倒是大度,含笑道,“我啊,原本就是江南汉女,从小就缠了足去,故此那秋狝木兰的种种对你们来说都是欢喜,对我来说反倒是受罪。这回能不用随驾前去,我倒觉着自在了许多。”
“况且点额那孩子刚嫁进宫来,圆子这次也得随驾去,倒叫那孩子自己一个人留在宫里不自在……我啊正好儿可以留下来陪陪她去。”
听语琴这样说,倒叫婉兮也放下心来。点额那是自家的儿媳妇啊,便是她和颖妃等人都随驾而去,也还有点额留下来照顾陆姐姐。
倒是也正好趁此机会,能叫陆姐姐和点额的婆媳之情能更深浓些,那便无论是对谁,都是好的。
婉兮叫了小十五和点额来,尤其是对着点额细细嘱咐了,这才随着皇上起驾而去。
婉兮怎么都没想到,这一走,竟然与陆姐姐成了永诀……
这个五月,福康安在金川战场,又立新功。
驻扎在山麓的金川土司乘雨筑起两碉楼,福康安夜率兵八百,冒雨攻入碉楼,袭杀碉楼中的土兵,毁掉碉楼。
皇帝得了消息大喜,颁手诏嘉奖福康安:“壮军威、破贼胆”。
皇帝的手谕从热河传回京师来,小七也得知,心下也是欣慰。
虽说她跟他上回闹得不愉快,她甚至说了从此再不相见的话去,可是得知他在军营为朝廷立功,她在心里便也什么都原谅他了去。
“保保啊,便是小事糊涂,可终究大事上却明白,我便也不生他的气了。”小七朝白果莞尔一笑。
白果都是叹息,“公主就是最重小时候儿的情分,但凡保哥儿还有半点可原谅之处,公主也不肯当真生他的气的。奴才忖着,这普天之下啊,能如此对保哥儿的,除了他额娘九福晋、他自家姐妹之外,也就是公主才肯如此了。”
小七含笑垂眸,“姑姑你说得对,终究我最珍惜的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去。从小一起经过那些年去,我也终究知道他的本性。他啊终究只是淘气,只是不想服输,急了便有口无心,只顾着去争她想要的东西……可是终究他根底里却不是坏的。”
小七说到此处,气息翻涌,还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白果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只能轻声劝说,“公主心下总是最明白的。那公主可也千万别将保哥儿的话放在心里,更千万别当真了去。”
七公主虽说不记恨保哥儿了,可是七公主却还是想知道保哥儿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便也小心叫人问过理藩院去,问七额驸旗里是否曾报过七额驸的其他妾室去。
理藩院的人也不知是七公主问的,这便也没隐瞒,直说七额驸家里是曾报过两名侍妾的。
七公主得知消息之后,虽说并未因此怀疑过七额驸的真情去,可终究想问又不好直接跟七额驸问出口——还是有些儿郁在心里了。
按着公主的身子,往年都是秋冬日里咳嗽的甚,一般到了开春,开窗户开门、且底气温软了之后,就会好了。可是今年,这都到了五月根儿,七公主却还咳着。
她不放心,催着公主请御医来,已是催了好几次去。可是公主都只说是因为这时节外头飘些柳絮、杨花的,才会咳嗽不止,说没什么大碍,等落几场雨将那些柳絮杨花都打落了,就没事了。
不知是因为母子连心,还是姐妹连心,婉兮原本在京还好好的,之前因为筹备小十五婚事的那咳嗽已经大好了;可是等到了热河之后,却又咳嗽起来了。
婉兮却没太当回事,只说是热河这边是山城,地气照京师凉些,也硬些,冷不丁刚过来,这身子便还没有适应。
皇帝亲自把过脉,归云舢也请过脉了,倒是大抵都与婉兮自己的所说相应。
——就是婉兮身子虚,倒没旁的病症去。
皇帝便嘱咐叫婉兮好生养着身子,并吩咐容妃和林贵人几个小心伺候着。
七月,金川再度传来好消息。朝廷攻取色淜普山。
“色淜普山甚峻,满汉土司官兵,俱各奋勉打仗,顷刻取其大卡数座,将贼匪痛加剿击”。
其中福康安率军破坚碉数十,歼贼数百。又与额森特、海兰察合军,攻下色淜普山南贼碉,遂尽破喇穆喇穆诸碉卡,并取日则丫口。
再进克嘉德古碉,攻逊克尔宗西北寨。贼潜袭我军后,福康安击之退。贼以距勒乌围近,屡夜出击我师,福康安与战屡胜……
福康安的军事天分,在金川战场上终于发挥出来,且随着战事深入,而越发展现得淋漓尽致。
因为金川的好消息,一众官兵俱皆得力,皇帝大喜,频频给前线官兵颁下巴图鲁称号,以及赏银、花翎等。
带着这股喜气儿,七月十五中元节,皇帝奉皇太后到卷阿胜境侍膳都是满面喜气儿的。更因为就赶在七月十五,皇帝便吩咐了避暑山庄里预备放灯。
一来是应节气,喜庆一番;二来也是为金川前线为国捐躯的官兵们招魂和祭奠。
这一日更是小七的生辰,皇帝便格外赏小七克食去,又预备了个又大又精美的莲灯,应和“莲生”之名,叫一并送回京去。
九卷77、先走一步
七月十五这一日,七公主还带着小十五的福晋点额,并八阿哥永璇的福晋庆藻一起给语琴请安。
语琴顾着这日是七公主和八阿哥永璇共同的生辰,还特地将自己的两套赤金的首饰赏给了小七和庆藻去。
语琴与小七的情分自不用说,语琴与庆藻也是有着除了永璇之外的旁的私人情分去——语琴母家是江南人,尹继善多年在江南为总督,庆藻就是在江南长大,两人自是脾气相投;
语琴甚至与小十五的福晋点额,也还有抛开小十五的另外的情分去——当年语琴册封庆妃,册封正使正是大学士来保,便是点额的伯祖父。
语琴明明这日已经起不来身,可是因为这三个晚辈来给请安,竟也觉着身子竟如大好了一般。
心底下一高兴,竟能坐起来了,这便想到要到海子里去看莲灯。
“便看皇上赏给莲生的这盏莲灯,可好?”
眼见庆贵妃额娘已经病了这些日子,今日竟能坐起来了,且看神色大好了似的,小七等人也是开心,这便小心扶着语琴走到后湖边。
反正也近,还是在“天然图画”,只需出门就到海子边儿了。
——天然图画原本是婉兮在圆明园的住处,后皇帝赏给小十五,语琴便也跟着一起住在此处。小十五成婚之后,这一番点额来圆明园,便也一来是为语琴侍疾,二来也想看看阿哥爷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便陪着语琴一起在天然图画住着呢。
语琴立在后湖边儿上,握住小七的手,含笑指着九洲清晏后头的小码头,还有天然图画的码头,“你瞧啊,你下生那天啊,你皇阿玛就是在这两个码头间频繁上船、下船。从这后湖,他乘船将这圆明园里所有的佛城、神供前都给拜遍了,就为了能祈祷你和你额涅能母女平安。”
小七的眼圈儿便红了。
语琴说话有些急,又呛了两口水风,这便又咳嗽起来。小七和点额、庆藻连忙扶着语琴回去躺下。
语琴回去咳嗽得越发厉害,三个晚辈自责得都跪倒在榻边。
语琴却是含笑摇头,“我这病啊,看似是才几个月,可是我自己知道,其实这三年来我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
“我啊,自知比你们额涅年长三岁,比豫妃年长得就更多一些……自从豫妃走后,我这心里便也隐约有了预感去,我知道我也许是时候到了。”
“故此可不怪你们今日陪伴着我。去看河灯,是我非叫你们陪我去的……便是又咳嗽了,我也宁愿是看完了河灯才咳的,而不是一直躺在这榻上形同朽木一般。”
天晚了,点额和庆藻还可陪着语琴,小七倒是要出园子回自己的公主府去了。也省得婆母们惦念。
却没想到刚回到府中,还没坐下,宫里就送来了信儿,说庆贵妃薨了。
小七一惊,一个踉跄,嗓子眼儿倏地一甜,张口竟然是一口血咳了出来!
白果惊叫,“公主!”
庆贵妃薨逝的消息,被在京办事大臣快马加急送往避暑山庄。
消息送到的时候,已是两日后。
皇帝听罢便急声吼道,“暂且瞒着你皇贵妃主子去!”
皇帝太知道,凭九儿与语琴的姐妹情深,若这消息叫九儿知晓了,九儿必定半条命都没了去!
倒是总管王成跪倒启奏,“……皇上,皇上总该下旨为庆贵妃主子治丧,总得有皇子公主立即驰马回京穿孝。此事终究是瞒不住皇贵妃主子的。”
“莫不如,皇上想法子尽量委婉地叫皇贵妃主子知晓。”
皇帝也是闭上了眼睛,“是啊,总归是瞒不住的。”
皇帝先拟好了旨意:“本月十五日庆贵妃薨逝,著辍朝五日。派皇六子、皇八子、皇十二子、皇十五子,暨顺承郡王恒昌、和郡王绵伦、果郡王永瑹、九公主穿孝。”
“并著皇六子质郡王永瑢、礼部侍郎德明、内务府大臣金简,总理丧仪。所有应行事宜,著各该衙门察例具奏。”
皇帝拟好了旨意,交给军机大臣,却叫晚一个时辰再发。
他静静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向婉兮的寝宫去。
婉兮也歪在炕上。
也是七月十五那晚看完了河灯,回来便有些吹着了,本就身子有些发虚,这便更是起不来了。
皇帝虽说之前下了决心要说,可是这一步一步走来的时候儿,还是一步“说”,一步“不说”地犹豫着。
九儿也病了啊,他真的是不想说。
可是……小十五要回去穿孝,小十五本来是每天早晚都要来给九儿请安的,若小十五不见了,九儿怎么都不可能不知道。
——小十五还没给人穿过孝呢。以小十五的身份贵重,若说穿孝,便除了皇帝、皇太后和婉兮自己之外,只可能是给语琴了。
终究……是怎么都瞒不住的。
皇帝一步迈进门槛,也恰恰踩在“说”上。
天意、人心皆如此,皇帝眼帘轻垂,随即深吸一口气上前握住了婉兮的手,坐在炕边儿。
“忙什么呢?叫你养着,你还动手干活儿。”炕桌下头摆着针线笸箩,皇帝来得急,婉兮没来得及藏。
婉兮便笑了,将急忙塞在枕头下的一个小物件儿拿出来,举在皇帝面前,“爷别恼,只是扭了几根草,做个小玩意儿罢了。”
皇帝看过去,是个草扭成的小马儿。却为了突出性别,还给头上多加了一朵小红花儿。
皇帝原本满腔的忧愁,叫这小红花儿给弄的,倒也笑了,“给女孩儿的~”
婉兮含笑点头,“永璇刚得了第三女去,咱们在避暑山庄,没法子给送心意过去,就暂且用这小马代替吧。”
这一年是马年。
“只是几根草扭转而成,不费什么心神,爷尽管放心。”
永璇和翠鬟的第三女是生于七月十四,就在语琴薨逝的前一天。消息自比语琴薨逝的消息早一天从京师送过来。
这女孩儿不仅是翠鬟所出,且生在七月十四了,倒是跟啾啾是同一天的生辰,这便是双重的缘分去,婉兮自是要送上一份心意去。
皇帝将那小马儿在指尖上旋转着,努力地笑,“是啊,从前爷还担心永璇成婚数年却无子女。没想到从翠鬟指过去之后,这便是连生一子三女,倒叫人欣慰不少。”
语琴用肩膀轻轻撞了撞皇帝,“那自是该高兴的事儿啊,爷怎么还这么满面惆怅去?”
皇帝怔忡了下儿,伸手握住婉兮的手,“是谁说,天上的星,每新生一颗,便有一颗陨落……”
婉兮一颤,“爷这是借星象喻人间,是不是?永璇第三女刚降生,难道说却有人离去了?爷快说,是谁啊?”
婉兮的指尖儿都是凉的,心也跟着跳得激烈。
她不能不信想到语琴去……可是她宁愿不是,因为此次没能随驾来的嫔妃里,原本还有比语琴年岁更大的!
她不是想咒愉妃去,只是觉着若以寿数来算,怎么都应该是愉妃先走才是。
皇帝没说话,却先伸手抱住了婉兮。
若她心痛晕倒,至少在他怀里。
便因皇上这个举动,反倒叫婉兮心下更是紧张起来——如若是愉妃,皇上不至于这样小心翼翼扶住她才是!
一个吸气,婉兮的鼻尖儿酸得无法承受,眨眼去挡,却还是垂泪而下。
她两手紧紧抓住皇帝的衣袍,“……爷千万别说是陆姐姐。不能够,千万不能够啊。”
从乾隆五年两人一同入宫挑选,从她淘气地用那蜜枣子去打相邻的车窗……她与陆姐姐便相依为命这三十多年去。
三十多年啊,在此时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五岁的时代,那便已经是一个人的整整一生了。
她跟陆姐姐的情分,仅次于她跟皇上的情分,甚至于都要超过她与九爷的缘分去啊……
可是皇上他,却还是抱住她,将额头与她抵在一处,无声地点了头。
婉兮登时狠狠攥紧拳头,用那劲道叫自己保持清醒,别挡着皇上的面儿就晕厥过去。
可是她的泪却怎么都再控制不住,无声滑下,如细雨无声。
这一晚皇帝没有离开婉兮的寝宫。
原本按着宫里的规矩,主位有病是不能承寝的,皇帝也不能随意宿在生病嫔妃的宫中。
终究皇帝的龙体康健才最要紧。
“终究皇上为了皇贵妃而破的例可多了去了,与从前那些相比,今晚留宿倒不算什么了。”
惇嫔汪氏隔着窗子望向外头那越来越黑的天色,伸手轻抚住自己的肚子。
她的肚子到此时已是显怀了,她挺着大肚子还要随驾来避暑山庄,这山庄里的种种自比不上京师里方便。也因为这大肚子,她就更没机会侍寝了。
“总归我现在有这个肚子,已是心满意足,今晚上皇上陪着谁,我也不生气。倒是有人今晚上怕又是要睡不着了。”
自从她有了喜以来,顺嫔已是要疯了一样,叫太医给她开了一种又一种的坐胎药,见天儿一碗一碗地灌下去。
惇嫔有了孩子,鼻子本就比一般人要灵,故此每日早晚去给皇太后和婉兮请安,都能从顺嫔身上闻见一股子浓烈的药汤子苦味儿去。惇嫔的心情便大好,每次回来都要坐着乐上好半晌。
原本顺嫔曾经时时处处都超过她去,皇太后对顺嫔的期望也最殷切。结果二月皇上带着她和顺嫔、兰贵人一起谒陵去,她回来就有了喜信儿,顺嫔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皇太后自是要问,甚或听说皇上翻顺嫔牌子的日子比翻她牌子的日子还多,可惜顺嫔就是没怀上。
就连皇太后都盯着顺嫔问,“……是不是你近几年来越来越瘦的缘故啊?瞧你这张脸啊,都成刀条儿的脸了。你这么瘦下去可不成啊,身子都跟着变虚了不是?”
那顺嫔便狠劲吃补,可是却不见胖回来;坐胎药吃得也狠,可惜皇上自从来了避暑山庄便仿佛又忘了顺嫔的存在似的,又不翻牌子了。
“想来顺嫔还不得见天儿都守在窗边儿张望,就期待着皇上来呢!”观岚也是笑着道,“终究坐胎药吃得再多,却得不着皇上的恩宠,那又有什么用啊?”
惇嫔满意地转身走回炕边儿坐着,眸光幽幽流转,便又笑了,“庆贵妃死了,还不得抽走皇贵妃半条命去?你瞧今晚上皇上都没离开,必定是皇贵妃的病情又加重了。”
这两个人主宰后宫的日子太久了,久到叫下头这些年轻的嫔妃都快看不见进封的希望去了。如今终于庆贵妃薨逝了,这铁板一块的后宫,终于又出现些缝隙了。
此时惇嫔怀着孩子呢,可是后宫里的独一份儿。进封便是必定的,只是皇上直到此时还没有动静……那这回庆贵妃薨逝了,皇上总该想起来,这后宫也需要新陈代谢啊。
“总归我不急,”惇嫔垂眸,抚着自己的肚子,“反正我有这个孩子了。我不信皇上不给我晋位……便留给旁人着急去吧。”
小十五等人从避暑山庄奔马两日回到京中穿孝。
从七月十九日开始正式穿孝。
也是这一日,语琴的金棺从宫内的吉安所,奉移到宫外的静安庄殡宫去。
皇帝所有谕旨穿孝的皇六子、皇八子、皇十二子,暨顺承郡王恒昌、和郡王绵伦、果郡王永瑹、九公主等,都跟随金棺赴静安庄穿孝。
就连小十五的福晋点额也跟随到了静安庄去穿孝。
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小十五。
皇帝的谕旨里明发的虽说也是叫小十五给语琴穿孝,可是在私底下具体执行的时候儿,却由宗人府将小十五拦住,没叫小十五也一样赴宫外的静安庄穿孝,而是留在宫内,只在北小花园穿孝了。
皇帝此举亦是苦心所在:
一是生母与养母的分别,即便语琴抚养过小十五,小十五也不能如侍奉生母一般亲自到静安庄穿孝。来日,小十五可以为婉兮赴静安庄穿孝,可皇帝却不准备叫语琴这个养母超过婉兮去。
二是嫡庶之别:其余的雍容、永璇、永璂都可以去静安庄穿孝,可是小十五已然是暗立的皇太子,他与其余皇子的身份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