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48、敌人换了
婉兮抱着膝盖,歪头望住皇帝,“可是爷今年怎么竟赏给我些大红猩猩毡啊、坐褥啊的,反倒不如往年似的赏给高丽进贡的那些席子了?这坐地上啊,还是人家高丽的席子好呢。”
婉兮搂着皇帝手臂,撒娇轻摇,“爷我再用这些大红猩猩毡,去换往年那些席子呗?”
皇帝都呛得咳嗽一声儿,举拳摁在嘴上,抬眸瞟住婉兮。
婉兮便也嫣然一笑,臻首轻摇,“爷不必瞒我,我心里已经有数儿了。高丽是正月二十八入贡的,按着往年的惯例,那贡物早该送进来了。今年直到这会子还没有,那就是人家不想再贡了。”
皇帝越觉脸热,“他们还能贡什么,不就是些破席子!不要也罢!”
婉兮含笑垂首,手指头勾住皇帝的手指头。
皇帝因生气,那拳头攥得登登的,摁在地下。叫婉兮这么给勾起一根来,其余手指头便也跟着没法儿攥紧了。
婉兮玩儿着皇帝那根无辜的手指头,“爷说得对,不就是些破席子么?咱们又不跟他们国似的,哪儿能吃饭、睡觉都在地下呀?咱们坐有坐炕,睡有卧床,炕上都有的是大红猩猩毡,以及各式各样的坐褥、床褥去,谁稀罕用他们那席子啊?”
婉兮对了对手指头,“都是乡下最普通的民家,炕上没旁的铺的,才铺炕席呢。”
皇帝便也叹口气,“便是这席地坐卧的习惯,他们也是跟咱们中国学的。不过咱们中国席地坐卧的历史,都得上溯到汉代去了,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儿了!”
婉兮响亮亮地一拍手,“就是啊!所以爷您说,就那些破席子不贡了呗,咱们谁稀罕那它们当回事儿啊?!”
“就是!什么叫敝帚自珍?什么叫夜郎自大?简直就是说他们呢!”皇帝也将巴掌拍得啪啪地响。
婉兮这般,简直像是在哄个不高兴的孩子,哪里还是与六十一岁的天子说话呢
可是皇帝反倒更为受用,私下里可以尽数放下身为天子的架子去,甚或嬉笑怒骂,任意说尽心中的喜怒去。
云扶便将两只脚在地上欢快地踢踏,“爷说的对,人家就是小国寡民嘛,那些咱们根本不当回事的席子,人家是真的还当成好东西的能剩下一份贡物来,怕算是给他们节省下不少去呢。”
“爷您看,既然咱们本来就不稀罕,他们还拼命想节省,那咱们双方就也一拍即合、心照不宣罢了咱们不要了,显示的是天朝上国的大度;反正他们每次进贡方物,皇上还得赏赐回去十倍的好东西呢正好儿,他们少供一份,皇上就也跟咱们自己节省下一大笔去呢!”
皇帝终是笑了,盘腿揽住婉兮的肩膀,“真是个当家主妇,这小算盘拨拉得响!”
婉兮歪在皇帝肩上,用帕子捂住脸笑,“会精打细算,才有资格当主妇嘛!”
什么贡品,什么位分这些放在别人那里可能会锱铢必较的,婉兮实则从未放在心上。
在这后宫里啊,永远都只有皇上的心才是最重要。有皇上的心在,这世上什么好的没有?若没有了皇上的心,便是贵为皇后的,到头来又能沦落到什么下场去?
身在后宫这些年,她若到了这个时候,还至于要在意高丽的几张席子的话,那她在后宫这几十年,才真的是白过了;也白费了皇上这三十年的心意。
向婉兮进贡了数年的高丽,忽然在这一年不再贡物,此事在后宫里也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波来。
好事者私下里难免都说:瞧,皇上终究没有册立皇贵妃为皇后的心。
语琴和婉嫔等明白人,心下却也都有数儿:便是因为九儿的家世,不能再进一步;可是这后宫里,却也再不会有另外一个人成为皇后。皇上宁愿虚悬中宫,也绝不会再令另外一人站到比婉兮更高的位置上去。
这后宫之巅,皇上是只留给婉兮一人的。
这些后宫里的议论,永常在便在日常陪皇太后说话儿的时候,一点没落,都转述给皇太后听了。
皇太后不由得眯起眼来,“哦?皇贵妃竟如此自信?”
永常在垂首淡淡一笑,“想来皇贵妃娘娘的自信,是皇上给的吧说不定皇上早在私下里,给了皇贵妃这样的承诺去。心里有了这样的底,皇贵妃才敢将这样的话给放出风声来。”
皇太后不由得冷笑一声,“她放出这样的风声来,又是给谁听呢?!”
永常在偏了偏首,“如今后宫高位之上的各位娘娘,不是年岁已大,要不就已经都是与皇贵妃感情深厚的去若说特例,也就唯有嫔位之上才刚刚晋位的顺嫔吧。”
“若是皇贵妃要防,自然轮不到我们这些低位的,皇贵妃也只能是防着顺嫔了。”
皇太后没说话,半晌过后,忽地转眸望向永常在,“凌之我记着你从前总向着皇贵妃说话来着?”
永常在慌忙站起,“妾身不敢!妾身身在宫中,自然一切都是以皇太后、皇上的马首是瞻。皇太后和皇上都喜欢皇贵妃,要不她也不能身居皇贵妃之位那妾身自然要追随皇太后和皇上,对皇贵妃心怀恭敬。”
皇太后哼了一声,“别说这些没用的!我要听你的实话!”
永常在慌忙跪倒,“妾身不敢再隐瞒是因为妾身刚进宫来时,凡事都有皇太后您老人家的庇护,妾身就像躲在您翅膀下的小家鸟儿似的,什么风雨都不怕。”
“可是渐渐地,妾身发现皇太后没有从前那么喜欢妾身了,皇太后仿佛与妾身越来越生分了妾身难受得真是快要死掉了”
永常在说着抽泣起来,“妾身用力回想进宫这七年多来的种种妾身自问从来都是侍奉皇太后倾尽心力,绝不敢有半点粗心。”
永常在抬眸望住皇太后,“妾身最后想到,或许症结就是出在妾身时常在皇太后跟前替皇贵妃说好话;甚至也曾有意无意将皇太后曾说过的话,大略转述给皇贵妃听去过”
永常在泪落如雨,膝行上前,将头几乎磕到皇太后的脚尖上,“妾身知道错了是妾身年少不懂事,自以为是,也太拿皇贵妃当回事,这才触怒了皇太后您去”
“妾身再不敢了,还望皇太后能再给妾身一个机会,妾身永远是皇太后宫里的奴才,妾身再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皇太后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永常在的头顶。
“凌之啊,你还知道我喜欢你!从你进宫以来,我何时何事不护着你来着?便是在皇帝面前,我又有多少回替你说尽了好话去”
“凌之啊,这一方面是我看在你阿玛的面子上。他这些年管着我这畅春园,凡事都伺候得周到,倒叫我与他结下几十年的情谊去;可是事在人为,光凭着你阿玛那么点子情面,不足以支撑你这么些年去说到底,还是我喜欢凌之你的性子啊!”
“你虽说也是汉姓女,可是你的性子不像那些汉人蹄子,你更像是咱们满人的格格。你泼辣爽朗,敢说敢当,还记得我当年最喜欢叫你小辣椒去不?”
永常在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妾身如何敢忘”
皇太后叹口气,坐直,“可是后来啊,谁想到你的性子竟然变了你也变得跟宫里那些汉女一样,越来越叫我不好琢磨了。”
“凌之啊,我年纪大了,没心思再动后宫里那些小心眼儿去了。我越来越不喜欢那些言行举止总跟我藏着掖着,叫我看不清、猜不透,总是跟我隔着心眼儿去的人。我是喜欢原来的那个凌之,可若是连你的性子也变成那样,叫我每天在自己的宫里对着你,还得猜,那我就真不耐烦了。”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偏向顺嫔和兰贵人,因为她们两个也是出自我母家的钮祜禄氏。可我告诉你,我若只是因为她们的家世,那我早就将你挪出我的宫里,只叫她们两个陪着我就是了!
“我是因为她们两个依旧还是满人格格的老性子,生气都生在脸上,绝不在肚子里绕花花肠子,叫我不用每天猜来猜去的累得慌!”
永常在抽泣着点头,“妾身明白了妾身其实天性何尝不是如顺嫔和兰贵人一般直率去?妾身只是进宫来之后,太想自保,故此与同为汉姓人的皇贵妃、庆贵妃她们走得太近了,这便不知不觉学了她们的性子,潜移默化地变成了与她们一样的人去。”
皇太后一拍迎手枕,“就是说啊,你明白过来就好!”
永常在伏地叩首,“妾身再也不会了妾身会收心,全心全意地回到皇太后驾前,一颗心只向着皇太后来!”
皇太后咂了两口烟,就在那腾起的烟雾里,眯眼打量永常在。
“如今这后宫里啊,皇后之位虚悬太久了。连人家藩属国都以此为借口,连岁贡都给请免了去继立皇后是皇帝必行之事,凌之啊,依你看,这后宫里谁最有资格继位中宫去?”
永常在的心便狠狠一沉。
皇上让谁当皇后去?呵,这与她什么关系!
永常在心里冷笑:反正继立谁,也轮不到她去;谁让她跟皇贵妃一样,都是包衣呢!
为人家奴者,只能为妾侍,永远当不了正室。
可是永常在面上却是完美地遮掩住,丝毫没有泄露出来。
她略一思索,立即清凌凌地答道,“回皇太后,妾身以为,如今嫔位以上的主位之中,最为年轻的顺嫔,才是最有资格和希望的!”
皇太后眉毛一挑,“哦?凌之你当真这样以为?”
永常在叩首道,“只是此时顺嫔进宫年头还短,在这后宫里的资历自是吃亏,故此一时间还不是皇贵妃和庆贵妃她们的对手顺嫔需要有人帮衬。”
皇太后静静凝视永常在,“照你说,在这后宫里头,顺嫔可以挑选谁来当她的帮手?”
永常在立即答,“原本最合适的,自是兰贵人只是兰贵人进宫这么多年,都没能得到皇上的恩宠,妾身担心兰贵人也还是没摸到门径,故此能帮衬得上顺嫔娘娘的,怕非兰贵人。”
皇太后眼帘半垂,“如果连兰贵人也不行,那依着你看,还有谁呢?”
永常在立时抬头,坚定道,“妾身自是愿意为顺嫔娘娘出力去的!只是妾身进宫七年,如今又从贵人掉回到常在位分来,便是有心,也没帮得上顺嫔娘娘的本事去。
“以此计,顺嫔娘娘还需要更有力的帮手妾身以为,倒是妃位上还有合适的人选。”
皇太后眯起眼来,“谁?”
永常在道,“自然首选便是舒妃娘娘!舒妃娘娘原本就得皇太后您的欢心,她又是满洲叶赫部贝勒之后,身份贵重且进宫多年,与皇贵妃相处的日子也久,必定最能帮得上顺嫔娘娘去。”
皇太后听后也是叹气,“她啊,跟前两年的你一样,终究与我背心离德,跑到汉人那边去了!”
永常在偏首微笑,“妾身听说,舒妃与皇贵妃化干戈为玉帛,最要紧的媒介便是十一阿哥当年皇贵妃将十一阿哥转给舒妃抚养。”
皇太后点头,“倒也是这么回事。”
永常在眼帘轻垂,“可是如今,十一阿哥遇见危机去了啊。这回皇贵妃可没出手相助皇贵妃为了自己的孩子,终究对十一阿哥也袖手旁观去了。”
永常在说完便将八阿哥和四阿哥相继被皇帝下旨申饬,中间也将十一阿哥永瑆牵连进去的事儿,详细地转述给皇太后。
皇太后也是吓了一跳。这些事她竟然都不知道。
她明白,皇帝儿子的理由自然是不想叫她知道,以免跟着着急上火。
皇太后很是有些不高兴,联想起这几年来儿子对她畅春园这边的消息封锁越发严密之事来
从那拉氏死后,她在畅春园里画地为牢,时常都不知道那圆明园和紫禁城里都发生什么事儿了。儿子会说是她年纪大了,不宜再跟着操心劳神;可是她觉着这依旧还是儿子与她隔心眼儿了。
她也逃不掉所有当婆婆的心病去:最怕儿子与自己的隔膜,就是来自儿媳妇的枕边风。
“照此说来,这怕又是那皇贵妃怂恿出来的!非得叫皇们一个一个地都被皇帝给下旨呵斥了,只叫她自己的儿子稳稳当当的!”
皇太后是喜欢小十五和小十七这两个小孙子。可是当婆婆的,喜欢孙子,却不一定喜欢儿媳妇啊
永常在垂首道,“这会子只需皇太后稍稍搭把手,救十一阿哥一下儿,那么想来以舒妃娘娘的聪明,必定会感知到皇太后您的心意去的。”
皇太后终归是缓缓微笑,“凌之,你果然长大了。进宫七年,最开始的那段弯路,你终于都走完了。”
出了皇太后的寝宫,永常在由观岚陪着,往自己的寝宫走。
观岚小心问,“主子今儿怎么要捧着那顺嫔去了?主子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再说了,这回张德出事儿,依奴才瞧着,怕都是顺嫔和兰贵人联起手来安排好的,就等着张德自己往里钻,到时候好抓主子一个把柄去!”
“嗯,”永常在点头,“她们两个成功了啊。我这不是被皇上又降位回常在之位了么?我如今这境遇,跟兰贵人当年升了降、降了升,升了再降的经历,快要扯平了。从此我再没资格笑话她去,她要的就是这个。”
“那我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得赶紧将失去了贵人位分再复位回来。在这后宫里,唯有贵人以上才是主位;我若连贵人都不是,还有什么将来去?”
永常在抬眸望向天空,“皇贵妃她不肯帮我,我又没有皇宠,那我能依靠的人便唯有皇太后了。这会子只要皇太后能重新对我好起来,那我什么豁不出去!便是要替顺嫔出力去,我也能咬牙忍下来!”
永常在说完沉默半晌,又是深深叹口气。
“再说,便是我再不服顺嫔,可我却也改变不了我自己的家世。我阿玛官职再高,我母家终究也是包衣出身。你见过咱们大清有包衣出身的皇后么?”
观岚摇头,“当然没有。”
“就是啊,”永常在落寞地迈步往前走,“说到底,那皇后之位也注定永远与我无缘。我将来可能达到的最高的境地,也就是皇贵妃如今的模样了。
“我既然明白这个道理,那这会子又何必拦着顺嫔继续向上晋位?那终究是我拦不住的,我若非要拦着,倒会将我跟皇太后所有的情分都断干净了那我才真是傻了。”
“我改主意了。从我决定了要跟皇贵妃争宠那日起,我便不再将顺嫔当成最大的敌人我甚至可以帮着顺嫔,叫她升起来,成为皇贵妃的对手去!”
永常在望向一旁的花木,“这个后宫啊,就不应该成为一个人的天下。得姹紫嫣红,百花齐放才好,咱们才能找到夹缝,捕捉到属于咱们自己的机会。”
九卷49、一步登天
二月初三日,皇帝奉皇太后自圆明园起銮,东巡泰山以及曲阜。
这一次同行嫔妃有皇贵妃,庆贵妃,颖妃、豫妃、容妃,顺嫔。
在这些随驾的嫔妃里,唯有顺嫔一人是新人。便从这样的际遇上来看,不知内里的人,也已经足够私下里议论,说顺嫔果然是皇上的新宠了。
这样的局面,皇太后自是高兴;可是永常在却再一次失去了陪同皇太后出巡的机会,又要眼睁睁看着顺嫔得意,她心下苦楚,却要狠狠摁住,绝不能表露出来。
她知道,至少目下,她的立场是与顺嫔在同一边的。顺嫔得宠,她在皇太后和皇太后宫里人面前,都只能表现出高兴来。
顺嫔临走之前,永常在还特地用自己的衣料赶着裁制了件披风,送去给顺嫔。
“……这回皇上奉皇太后东巡,依旧要走水路。这件披风是用石榴红闪金的缎子做成,在这早春的水路之上,水天都是蓝的,两岸新柳轻绿,都说‘榴花照水’,顺嫔娘娘穿这石榴红闪金缎子做成的披风,必定是最为鲜亮好看的。”
“顺嫔娘娘在一众随驾的主位中间儿,本就是最年轻貌美的;若再披上这件这件披风,自是如虎添翼了去。相信皇上立在御舟之上,自会在众人当中第一眼就看见顺嫔娘娘去。”
顺嫔近来也有些没适应永常在忽然的示好去。这简直是南辕北辙,忽然就直接掉头了,倒叫人很是有些措手不及。
可是年轻的女子,能与众位嫔妃一起陪皇上出巡,哪个不想独得皇上的青眼去呢?
那一件好看的衣裳,便是必备。
可是顺嫔也有难言之隐——她家世出身是高,可是阿玛爱必达却因犯错,好容易从伊犁回京养病,这时候便不敢再出任何的纰漏,叫皇上再抓住什么把柄去。
顺嫔的母家便也不敢再将家里的东西往宫里送,这几年倒叫顺嫔只指着宫里的份例,以及皇太后的恩赏来过活。可是即便是到了嫔位,年例银子也只有二百两,宫里的节项又多,都不够使的。
而嫔位的份例衣料,如蟒缎、织金缎、闪缎等贵重的衣料,也每年只有一匹去;她又年轻,爱新鲜,过年刚做了新衣裳,这会子便没的用了。
永常在这会子送上的这件闪金的缎子披风,当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去。
“这叫我如何过意得去?”顺嫔虽捉住了披风,嘴上却还是推辞,“永常在你的份例本就不多,这一件披风所用的,又是废料极多……永常在送给我了,岂非是你自己倒没的穿了?”
永常在垂首淡淡憾然地笑,“瞧顺嫔娘娘说的,倒叫小妾无地自容了去。小妾留在宫里,这回也未能随驾,这样新鲜的好料子留着也是可惜了,总归没有用得着的地方儿。”
永常在说着黯然神伤,“况且顺嫔娘娘爷知道,小妾刚被皇上降了位份去,这会子只是微末的常在。若是还敢穿这样鲜亮夺目的料子去,皇上岂不是要叱责小妾没心没肺了去?”
“小妾已被皇上厌弃,哪里比得上顺嫔娘娘正是新宠……这样鲜亮好看的缎子,合该就给顺嫔娘娘这样的天子新宠穿用的。这颜色最合适顺嫔娘娘脸上的好气色,皇上看了心里也喜欢不是?”
顺嫔红了双颊,果然是榴花好颜色。
不管皇上实际上是如何待她的,可是至少如今从表面上叫外人看起来,她是皇上的新宠——甚至是唯一的新宠。
即便这身份其实暂且尚未坐实,可是现今的高位嫔妃,个个都是四十岁上下了,已经没什么希望再为皇家开枝散叶。也就是说,她们的位分也都是到头了,再没什么晋位的余地去了。
而年轻人里呢,也就她跟兰贵人、永常在三个人。
兰常在是侄女,自家人;而永常在这回也懂了认低服软。
顺嫔觉着,她的封号可真好,从此真的要一帆风顺了去呢。
照这个情势下去,她得宠,或者说进一步为皇上诞育皇嗣,是早晚的事。
皇帝奉皇太后先从水路到曲阜,赴阙里拜先贤孔子。
今年是东巡山东,比不得南巡的规模去,况且皇帝也要节省财力,故此只备大小共十二艘船。
顺嫔有了永常在襄助的这件披风,立在“安福舻”上,在水天碧蓝之中,当真独为鲜亮。
那“榴花照水”一词,顺嫔亦是当得起的。
每逢皇帝登上皇太后的御舟来请安,皇太后也总悄然打量儿子的神情。
儿子的目光,果然也曾多次落在顺嫔身上过。
顺嫔年轻啊,是所有随行嫔妃里最为年轻的一个。在一群四十岁的嫔妃中间,刚过二十岁的顺嫔自是新鲜得仿佛都能放出光来;更何况她身上这个石榴红色,又配上闪缎的纹理,也是所有随行嫔妃之中,顺嫔唯一敢穿的。
见皇帝如此,皇太后终于放下心来,暗暗含笑。
离开曲阜,再从德州登陆,皇帝奉皇太后登泰山,赴碧霞宫拈香。
皇太后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皇帝登泰山,自是要到山顶的岱顶行宫“云巢”,而皇太后因年事已高,要立在十八盘下的行宫驻跸。皇太后道:“皇贵妃、庆贵妃、颖妃、豫妃、容妃,她们个个儿年岁都不小了,我瞧着她们上一趟泰山,也都累了。尤其是皇贵妃,再不复乾隆十三年那时候的年轻气盛~”
皇太后将话说到这儿,婉兮心下就已经有数了。她淡淡含笑,静静等着皇太后的下文。
皇太后小心瞟一眼婉兮,这才又对皇帝道:“上泰山一趟,她们顾着自己还来不及,又如何伺候你去?便叫顺嫔陪着你吧。她年轻,又是头一回来泰山,伺候你得力,你又可沿途与她讲说讲说这泰山的种种妙宗。”
皇太后说罢,又看婉兮一眼,“皇贵妃这些年在我身边儿,深得我心。还是叫皇贵妃留下来,陪我住在十八盘下头吧。”
皇帝转眸望过来,目光与婉兮悄然一撞。
婉兮眸光一转,又朝皇帝腰带子上绕了一圈儿。
皇帝竟已会意,垂首低低一笑。
夫妻三十年,许多心意的交流早已不用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已是足够。
今年是皇太后的八十大寿,皇帝自是凡事都不违拗,这便含笑应了。
皇帝登岱顶“云巢”行宫,这一次婉兮自己是中宫,而年轻人变成了今日的顺嫔;倒仿佛乾隆十三年那会子的时光倒转过来。
婉兮自也有一百个理由,如同当年的孝贤皇后一般,时时、事事都防着新人去。
可是婉兮却没有,她反倒专注于这山水神圣之中,每天都陪皇太后玩儿得很开心。
就连皇太后好几回细细打量她的笑容,竟也没挑出半点不真实来。
就连皇太后都不得不与安颐嘀咕,“那皇贵妃在后宫里,真是要活成精了。”
都说后宫多怨女,但凡进了后宫的女人,又有几人还记着什么是真正的笑的?不过都是虚饰出来的,有时候甚至要打掉牙齿和血吞。
可是这皇贵妃此时却并没有因为顺嫔而不高兴,反倒是真正寄情山水,得山水之乐了。
安颐便道,“倒也是的~想想皇贵妃都到了这个岁数,皇子和公主爷都生了这么些,位分也到了皇贵妃去,她还有什么好争的,又有什么不知足去?”
“如果拥有了这么些的皇贵妃,这会子若还千防万防的,那倒是她自己在败自己的福气了。”
皇太后都是叹了口气,“道理说的是简单,可是从前孝贤和那拉氏两个,却都没能做到啊。”
不管怎么说,皇贵妃只要不跟她对着干就行。她将顺嫔放在皇帝身边儿,若皇贵妃横档竖扒,又或者在她面前耷拉脸子,那她必定不放过去。
可是皇贵妃如今这样,倒叫她非但找不到毛病,心下反倒有些不得劲儿。这便每日里早膳、晚膳的,都不叫皇贵妃站着伺候,反倒亲自拉皇贵妃一起坐下吃了。
“要不还得格外赏给你克食去,倒麻烦,还要叫他们格外预备去。不如坐下一起用,一切都是现成的,还热乎。”
婉兮自是欢喜,便也大方坐下一起用膳。
退一步天地宽,她容着顺嫔去,便也换来了与皇太后关系的改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况且今年是皇太后的八十大寿,她若要与皇太后再僵着去,那是她当儿媳妇的不孝了不说,又何尝不是又叫皇上为难呢?
八十耄耋之年,这样的寿数民间都是少见,更何况是皇太后呢。便在哪一年跟皇太后摩擦都好,就是不能赶着在这一年啊。
“你倒放心~”语琴都有些沉不住气,来与婉兮嘀咕。
婉兮眼眸轻转,“姐姐担心什么呢?”
“我还能担心什么哟?”语琴叹口气,“如今的情势,倒如乾隆十三年那会子的情形倒转过来一般。”
那拉氏死前不是也警告过婉兮,如今后宫之巅上的人换成了婉兮,便再不是婉兮夺走别人的恩宠,而是有前仆后继的新人,瞄准婉兮,来抢婉兮的一切了。
婉兮含笑垂眸,“当年的情形倒转过来了么?姐姐怎么忘了,今日的皇上已经六十一岁;而二十三年前,皇上才是三十几岁的青壮……”
语琴一怔,随即便也“扑哧儿”笑了。
“可不!还是你聪颖,我竟忘了这一节!”
婉兮眨眼轻笑,“所以什么新人旧人啊,这后宫里人与人从来就都不是相同的,命运和际遇又怎会相同?况且若说‘命’这个字,关窍不过是‘时机’罢了。时机对了,缘分便在,一切都顺风顺水;可若时机不对,有缘无分,那便即使强求却也求之不得。”
语琴心结尽解,拍手笑道,“可不是!咱们不说顺嫔不好,可是却不能不说,顺嫔赶上的这个时机,真的不算好——她进宫来,皇上都六十了,便是她美若天仙,那皇上也得有那个身子骨才行啊!”
婉兮含笑垂首,“还有一事,我没好意思跟姐姐说——皇上离京前,刚闪了腰。”
语琴一讶,抬眸盯紧了婉兮。两个嘴角已是上扬,马上就要爆笑出声。
婉兮赶紧两手摇摆,“姐姐别瞎想!不是那么回事……”
其实是二月初一那天,她为了跟皇上说那席子的事儿,结果在地上坐卧久了,皇上起身的时候没使好那个劲儿,一下子将腰给闪了。
终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呢,再是平素不断弓马,可也毕竟是这个年岁了。
语琴拊掌轻笑,“我说那天仿佛看见你盯着皇上的腰,溜过一眼去。哎哟,那这回顺嫔虽说陪着皇上到了岱顶行宫去,可是怕又是白高兴一回了。”
正是因为皇帝这回闪了腰,往年一向坚持出巡时都要自己骑马的皇帝,这回登陆之后,适当坐车。登山之时,又要坐轿。
这样一来,御前侍卫的任务又有所加重。
偏在此时,皇帝发现在登泰山的时候儿,有一个抬轿子的蓝翎侍卫,名叫清海的,竟然不会满语。皇帝用满语与他说话,他根本就无法对答。
皇帝失望之下,将清海的蓝翎侍卫革退。
皇帝并下旨,命“该管大臣务将所属人等用心教习,倘仍有不谙清语者,将该管大臣一并治罪。著通行晓谕知之。”
此旨一下,内大臣们俱都慌乱了起来,赶紧挑选满语娴熟者,到御前伺候。
此时是出巡在外,出行途中带来的侍卫本就人数有限;此时还要从中筛选,一时间能用的人便更少。这便叫内大臣们绞尽脑汁,甚至不惜破格提拔一些原本没资格在御前行走的侍卫,火线调到御前伺候。
没人能想到,便是这样一件小事,竟给了一个人,这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次机会,叫这个人终于可以堂而皇之,走到了皇帝的身边。
这个人,便是和珅。
和珅十岁被挑入咸安宫官学,在咸安宫接受过最严格的官学教育,精通满、汉、蒙、藏四种语言,更通读四书五经。
他刚因家族的世职三等轻车都尉,而被授为三等侍卫。
这样的人,自是内大臣们恨不得挖地三尺给用到御前伺候的。
况且今年和珅二十二岁,最是年轻力壮之时。被内大臣们给火线提到御前,协助抬轿子伺候皇帝登山,自是得力。
再加上和珅相貌俊美,这般在肩舆之前抬轿子,皇帝自是留意。
皇帝因革退蓝翎侍卫清海之事,本就有心查验御前侍卫们的满语。皇帝这便特地与这个年轻的生面孔用满语说话,和珅对答如流,没有半点迟滞。
皇帝由此知晓和珅的家世,知道他祖上乃是功臣,以军功为家族赢得轻车都尉的世职;且他是英廉的孙女婿,这便不由得叫皇帝对这个年轻人格外注意。
皇帝有心考校,这便又问以学问事,但凡四书五经,和珅几乎倒背如流,任何一句皇帝故意的用典,他全都能听懂,并能接出下句来。
皇帝都是惊喜,哪里想到身边还隐藏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年轻人!
连续多日的君臣相处,皇帝更知道了和珅原来曾经参加过科举考试,只可惜名落孙山。皇帝问和珅是否还记得当日所答的卷子,和珅竟背诵而出,一字不落。
皇帝不由赞叹道,“凭你这文章,当日本该中选。想来竟是阅卷的大臣耽误了你去。”
这一次东巡回京,皇帝便下旨将和珅挑补入“粘竿处”,从此正式成为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
三月十六日,亲蚕礼。
因皇贵妃、庆贵妃都在出巡的途中,京中遣妃代行,自是妃位之上的拣择人选。
皇太后离京前,已是与皇帝说下了,这个差事交给舒妃去。
舒妃原本就是妃位之上,排位最高者,既然皇贵妃和庆贵妃都不在,叫舒妃代为行礼是情理之中。
这一回舒妃代行亲蚕礼的意义却是重大:舒妃是永瑆养母,在皇上接连下旨呵斥过永珹、永璇之后,永瑆的处境便也跟着有些尴尬。而此时舒妃能够代行亲蚕礼,不由得叫永瑆的困境缓解了不少去。
舒妃行完亲蚕礼回到圆明园,一众留京的嫔妃都来行礼道贺。
永常在特地在舒妃面前含笑道,“这一番是皇太后力主由舒妃娘娘代行亲蚕礼……皇太后这会子虽然身在东巡途中,可是皇太后却时时都挂念着舒妃娘娘。”
舒妃忙站起身来,朝向东方:“妾身谢皇太后恩典。”
永常在在畔瞟着舒妃的神色,含笑道,“原本舒妃娘娘既是妃位之上排位最高的,按说皇贵妃和庆贵妃都不在京中,舒妃娘娘代行亲蚕礼是情理之中。”
“舒妃娘娘怕也奇怪,小妾为何说是皇太后‘力主’由舒妃娘娘行礼呢……”
舒妃笑笑,“哪有什么必定的清理啊?不过都是皇太后和皇上的恩典才是。”
永常在含笑垂首,“……小妾倒是听说,皇上原本没想命舒妃娘娘您来行礼呢。小妾也不知道缘故,不过是听皇上在皇太后面前,隐约提到过四阿哥和八阿哥去。”
九卷50、投桃报李
舒妃一眯眼。
如何不知,永常在暗示之意,便是因为四阿哥、八阿哥的相继受皇上呵斥,如今永瑆也颇受了牵连去。
永常在见舒妃神色变幻,心下甚为满意。
她不慌不忙地又道:“反倒是皇上仿佛有意在皇太后面前,提及给五阿哥的大格格绵钥指婚的事儿来~~不用说,皇上赶在这个时候儿给绵钥格格指婚,自也是给皇太后的八十大寿添喜气儿去。”
“而绵钥格格自五阿哥和格格生母身故之后,便由由愉妃和五阿哥福晋抚养。故此皇上的意思,仿佛是想叫愉妃行礼。”
舒妃面上倒是淡淡的。
她跟谁争,也犯不着跟愉妃争了。便是这次亲蚕礼叫愉妃去行礼又怎样呢?
愉妃唯一的儿子都死了,愉妃又到了这个岁数,一切都已经到了残灯末庙罢了。
永常在见舒妃神色反倒缓和下来,心下也是微微一凛。
“其实原本亲蚕礼是皇贵妃的大典,代为行礼的人选,便也本该由皇贵妃来举荐才是。小妾以为,皇贵妃必定是该举荐舒妃娘娘您的……只是不知道最后为何反倒成了皇太后她老人家,在皇上面前帮您据理力争。”
舒妃静静抬眸,望住永常在。
永常在今年二十五岁了,可在不惑之年的舒妃眼里看来,还是太年轻啊。
年轻得就像看见自己的当年。
也曾这样的自以为是,也曾这样地将蠢都当成了聪明去。
舒妃垂首轻笑一声,“皇太后跟前,我自然会去谢恩。多谢你啊永常在。”
圣驾刚离开京师,福铃那边就又传来了好消息——福铃又有喜了。
这对失去了九爷的忠勇公府来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九福晋自是给舒妃千万的请托,叫舒妃一定照顾好福铃去。
舒妃这日抽空去看福铃。舒妃虽说极力在神色之间不露出什么来,可是细心的永瑆却也发现了些端倪。
也许是幼年便丧母,永瑆从小虽说有婉兮和舒妃的尽心照顾,可终究还是从小就有些善于察言观色。
舒妃走时,永瑆亲自送。
出了福铃的卧房,永瑆轻轻扯舒妃袍袖,“额娘请至偏殿,儿子有事禀报。”
到了偏殿,永瑆跪倒在地,“儿子见额娘神色之间颇有忧色。还求额娘直言相告,要不,儿子当真寝食难安。”
舒妃叹了口气坐下来说,“福铃再度有喜,这自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原本不想叫你担忧,故此也不想告诉你来着……可你这孩子心细,竟还是给察觉了。”
永瑆黯然笑笑,“儿子猜想,额娘必定是因为八哥、三哥先后被皇阿玛下旨叱责之事而烦恼。”
舒妃叹口气,“谁说不是?他们两个毕竟与你一母同胞。”
永瑆自己倒是没那么紧张,“额娘怎忘了,其实我们三兄弟之中,最先被皇阿玛下旨呵斥的,反倒是我。”
五年前,就因为他送给小十五的那把扇头,被皇阿玛瞧见了,便正式下旨呵斥过他了。虽说最后皇阿玛处罚的是他的师傅和谙达……可其实,皇阿玛对他三兄弟时隔五年所下的旨意,何尝不是如出一辙去?
舒妃一想,也是心酸,很深叹息一声,眼已是酸了。
“若说当年之事,咱们当真是可以对那十五阿哥生怨去的。他看着你的扇子好,跟你要了,你用足了心意,刻了字去送给他,可他非要举着到皇上跟前去……”
“若不是他不懂事,你皇阿玛就不会看见那把扇子,那自然就也不会下旨申饬你去了。”
永瑆便笑,忙道,“额娘……您忘了小十五那年才多大呢。那年小十五还不满六岁~”
舒妃也是叹息,“是啊,就是因为记着那孩子的年岁,我才从未真的埋怨过他。”
舒妃看了永瑆一眼,“不过就算咱们没记着这笔账,却有人替咱们记着呢。这不,现在就有人用了你来当饵,想让我跟皇贵妃再反目成仇去呢。”
永瑆忙问,“还请额娘详说!”
舒妃叹了口气,还是将永常在的话转述给了永瑆。
此时已经身为人父的永瑆,早已不再是个孩子。他垂首无声苦笑,“额娘说得对,这笔账都有人比咱们记得都清楚。”
“不过儿子倒也不奇怪。这就是后宫,永远有人并不肯停下算计的心思。只要是对她们有利的,她们自然都会不遗余力挑唆起来,叫咱们你死我活起来,她们才能作壁上观,渔翁得利。”
舒妃点头,“谁说不是!”
舒妃却也还是忍不住难过地摇摇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虽说不至于记当年还不到六岁的小十五的账;可是我心下却也有些埋怨皇上的。”
“想当年那件事,皇上那么在乎,就是怕你影响到了小十五;而如今他又将你四哥、八哥都下旨给训斥了——我总担心,皇上他是有用意的,不是当真只为了小事而发脾气。”
皇家父子,不管自己私下里如何,又有谁愿意将家丑外扬呢?皇帝却竟然因为不算大的事,将淑嘉皇贵妃的三位皇子都正式下旨给呵斥过——这难免叫人想到当年雍正爷对弘时的怒火,联想到皇帝这是在为小十五铺路了。
“所以人家想要挑动咱们斗,是当真有理由的。若是为了护着你,我是真的能豁出来,不惜跟任何人斗的。”
永瑆撩袍噗通跪倒在地,“额娘对儿子的心意,儿子铭记五内。只是儿子求额娘,额娘既然已经看破了那人的用意,额娘就千万不要中了计去。”
舒妃叹了口气,“可是这总是个隐患。一个小小的永常在,我是可以不当回事;可是你别忘了永常在是皇太后身边伺候的人……我就担心,她的话其实是替皇太后说的。”
“皇太后此时是不在京中,可是不久就要回来了。待得皇太后回来,我又如何有本事能不将皇太后放在眼里去?”
舒妃说着无奈地摇摇头,“你不知道,这些年就因为我与皇贵妃化干戈为玉帛,皇太后对我有多失望……今年是她老人家的八十大寿了,若她今年非想利用我又做什么去,我真都担心怕躲不开了去。”
永瑆双膝跪倒,“为了儿子之事,叫额娘忧心至此,都是儿子不孝。”
舒妃叹口气,伸手拉起永瑆来,“哪里是你不孝?都是你们兄弟都长大了,那个储君之位依旧虚悬给闹得~”
永瑆轻轻垂首道:“儿子请额娘放心,此事,儿子会设法解决。”
舒妃忙问,“你有什么法子?”
四月,圣驾回銮。
永常在随一众未随驾的嫔妃给皇太后行完了礼,又一同到圆明园来给婉兮请安。
后宫人凑全了,永常在自是先用眼去寻顺嫔。
隔着贵人的位分,永常在不动声色去观察顺嫔的神情——若是顺嫔已经得宠了,神色之间必定又不一样儿了。
永常在看过一遍以后,心下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继续担忧。
说担忧,是因为她瞧出顺嫔神色之间并未有那种彻底的扬眉吐气去,反倒依旧在皇贵妃面前行礼的时候儿,依旧有一丝拘谨去。
便凭这个,永常在也能瞧出来,顺嫔怕是还没能顺心如意去。
这便也是说,顺嫔依旧没能凭着年轻貌美、再加上皇太后的扶持,而就战胜了皇贵妃去。
——她的欢喜,却也同样来自于此。
顺嫔还没能得宠,就证明皇上并不喜欢顺嫔,那她自己就依旧还有机会在。
请安过后,众人散去,永常在自是早早在花影之后候着顺嫔。
见了面,永常在先给顺嫔道喜,“小妾给顺嫔娘娘道喜了。”
顺嫔脸便一红,“瞧你,这说的是什么?”
永常在故意掩唇一笑,“顺嫔娘娘就别瞒着小妾了!我啊都听说了顺嫔娘娘是陪着皇上登上岱顶行宫去的,倒是皇贵妃陪皇太后宿在十八盘下头的行宫里了。”
顺嫔颊边的红晕又增一层,“……那倒是的。不过,倒也不用道喜啊!”
顺嫔说着拉住永常在的手去,“我也要谢谢你送我的那件披风……走水路的时候儿,那披风它的确是帮衬了我不少。”
永常在含笑道,“顺嫔娘娘喜欢就好。那以后,但凡我能想到的,必定都提前替顺嫔娘娘预备出来。”
顺嫔知道永常在的阿玛四格这会子依旧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县官不如现管,永常在从内务府得着的都是好东西。便如今时这件石榴红闪缎的披风似的,便连她这嫔位的,得着的份例里的闪缎,品质都不如永常在的好。
日后若能得永常在的东西,她自是高兴的。
“那我怎么敢当?”顺嫔摇动永常在的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永常在你。”
永常在黯然一笑,“我进宫八年,反正也不受宠;我出身又低,连好容易晋位的贵人都又降位了……故此我在这宫里啊,当真也没什么指望的去了。若能看着顺嫔娘娘你春风得意,就也算圆了我一个梦去,我自己也高兴。”
永常在告退回了畅春园去,顺嫔目送永常在的背影。
顺嫔身边的官女子采薇轻声道,“奴才瞧着,永小主儿倒是肯替主子卖力的,倒是比……”采薇顿住,没有说下去。
顺嫔勾了勾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能叫采薇拿来与永常在,于顺嫔眼前来做对比的,那便自是兰贵人。
说起来兰贵人跟顺嫔是本家儿,论辈分还是顺嫔的侄女,两人在后宫里齐心协力,自是应当的。
只是兰贵人做不到永常在这般卑躬屈膝来,不会将她自己的好东西都贡献出来给顺嫔。
“……也许这就是永常在出身包衣的缘故。她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啊,从不敢将自己当成咱们旗人家的格格,她们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奴才,所以她们且懂如何当奴才,尽心尽力伺候主子呢~”
采薇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
顺嫔垂首拢了拢自己的袖口,“说到底,皇贵妃能得今时今日的定位,凭的怕也就是这样的本事。她懂得如何奉承上意,从小就知道怎么伺候主子……与从前的孝贤皇后、继皇后相比,她独特专有的本事,也就这一项了。”
顺嫔说着哼了一声,“我是怎么都学不会皇贵妃这个本事去,要不,我也该早得宠了。”
从泰山上下来,皇太后早就急吼吼扯了她的手去问她,是否已经在岱顶行宫得了皇上的恩宠去……
面对皇太后那般殷切的神情,她有些无颜以对。
上回早在避暑山庄,皇上做寿那一回,已经翻了她的牌子去了,皇太后已然以为她得了宠;皇上后来也顺势晋了她的位分,让她成为了后头那些新人里唯一的嫔位去,就更是坐实了皇太后那猜测去。
如今她便也只剩下一条路——只能说自己得宠了,决不能再叫人知道内里的实情去。
要不,皇太后对她的耐心又有多少?
若她也迟迟得不着皇上的恩宠,那便会如兰贵人一般,虽然也都是钮祜禄家的格格,却怎么捧都捧不起来,终究叫皇太后失去了耐心去,转而另寻其他新人……
这一晃,她进宫也已经五年了。五年实在已经是一个不短的年头,这也是皇太后试炼她的节点吧……如果她再不得宠,皇太后怕是不会再给她一个五年去试炼了。
女孩儿家的青春有限,皇太后已是八十岁了,皇太后的寿数更是有限。
这后宫啊,是一个叫任何人都没福分耐下心来的地方儿。
故此她归途之上已是含羞带怯与皇太后承认,她在岱顶行宫也得宠了,叫皇太后放心。
皇太后自是乐得合不拢嘴,虽说矜持着,可是目光却也频频向她的肚腹挪移下来……她只能扮作看懂,含羞垂首。
皇太后却欢喜地大笑,对她说,“赶紧给皇上再诞下一个小皇子,或者小公主也好,那你自可顺理成章地晋位为妃去!接下来,便是贵妃,也是指日可待!”
她面上娇羞而笑,用力压住心底的苦涩去。
不是她想要哄骗皇太后,事实上是她想连自己都给瞒住——她麻醉自己,叫自己都以为自己当真是皇上的新宠。皇太后所说的那一切,都已近在眼前,唾手可得。
可是她又何尝不明白,皇太后不是能简单就能瞒得住的人,这后宫里又一向人多眼杂、个个居心难测。所以她要想维护住这个假相,眼下最该做的,就是弄假成真。
而想要得宠,她自知必得有人帮衬。不止皇太后,在六宫嫔妃里她也必须得有自己的人。
就像皇贵妃也有庆贵妃、颖妃等那一班人一样,她也得有自己的人脉去。
兰贵人自然算一个,可她不能只指望兰贵人一个去。
况且兰贵人这些年的位分一直走在“降了升,升了再降”的歧途上兜圈子,兰贵人自己还远没有得宠,那兰贵人又能帮得上她什么呢?
照此说来,她若想真的得宠,就还需要另外的人手。
永常在是自己靠过来的,主动化敌为友,这自是她求之不得的。
永常在这回这般的使力,她既然已经得了收益去,自然应当投桃报李去。
“……你说我能回报给永常在一点什么去呢?”顺嫔盯着采薇,脑筋也是急速转动。
采薇垂首想了想,“永常在小主儿虽说出身包衣,可是她阿玛官职却高,故此她家里的日子必定不差。她需要的必定不是财物。”
顺嫔点头,脑海里将永常在之前说过的话又过了一遍。
“若说目下她最缺的,便是从前的贵人之位。她进宫这么多年,好容易晋位一次,却没想到这么快就降位回去了……她心下,便也为此最为失落。”
顺嫔说着,心中已经有了主张。
“要让她为我所用,日后更加得力,那她此时最需要的、也是我还算有能力替她做到的,便是复了这贵人的位分去。”
采薇自也是点头,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可是,主子,您又该如何才能做到?”
顺嫔含笑莞尔,“我自己可做不到,我这会子还没能说服皇上的本事去。不过,我们这会子却有皇太后啊!”
“她老人家相信我得宠,她自己又是到了八十岁这样的年纪去,便是有心却也无力再培植新人去,她唯有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采薇便也笑着道,“主子说的对!”
顺嫔眸光轻闪,“那我难不成还从皇太后那求不来这么一个恩典去么?凭皇太后今年这八十大寿的日子,为一个常在复位贵人,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采薇望住顺嫔,“主子的意思是,要为永常在小主儿去求皇太后的恩典?”
顺嫔轻哼一声,“那有何不可?”
采薇顺势拍掌,“主子从未在皇太后跟前,为自己求过什么;这回怕还是第一次在皇太后面前张嘴,却不是为自己求,而是为永常在小主儿……”
“主子这是何样的气度和胸怀?想来皇太后自是更为中意小主儿您去!”
顺嫔被说得越发高兴,这便起身走到门口去,“你咱们就趁热打铁吧,我这就去!”
九卷51、朕会对她们好(1更)
四月二十一日,皇帝策试天下举子于太和殿前。
这是为国抡才的大典,再加上今年是皇太后八十大寿之年,这一年又有恩科之意。在考试的严肃里,又多了一分祝寿的喜气儿去。
这一科后来点出了二甲第一名,也就是总第四名进士,乃是著名的“关东才子”王尔烈。
可是谁能想到,四月二十二日,尹继善遽然溘逝。
连皇帝都大为惋惜,下旨感叹:“今春东巡启跸前,见其精力就衰,时婴微疾。因令留京安摄,冀得速痊。每于阁章邮便,询悉病势渐增。特派御医诊视,谕其服药调理,以起沉疴,并令在家静养。不必力疾趋觐。”
“回銮后,时遣侍卫存问。知其日渐委顿,廑念有加。今闻溘逝,深为轸悼。著加赠太保,入祀贤良祠。赏给内帑银五千两,办理丧务。并派皇八子前往奠醊。所有应得恤典,仍著该部察例具奏。”
在刚刚失去九爷之后一年,皇帝就再度失去了尹继善,两位排位最高的大学士相继的离世,叫皇帝也颇为黯然神伤。
回头想想,他自己也都年过六十。不是小九和尹继善走得早,而是他们这一辈人,都已大限将至。各人走得早一步晚一步罢了,终究谁都逃不过这寿数的安排去。
皇帝自己都到了这样的年岁,就更何况是今年已经要庆贺八十寿诞的皇太后去了呢~
自从东巡回来,皇太后已经不止一次在皇帝面前提及要大封后宫之事。
这原本都是皇太后大寿的惯例。
皇太后大寿之年,天下都要大赦;还要设恩科,于科考之中,年岁大的举子,即使没有考中的,也都要授予恩职……与天下一致,后宫自也应当如此。
皇太后尤其在皇帝面前几番提起顺嫔来,还跟皇帝暗示,她十分满意皇帝在岱顶行宫与顺嫔的相处去。
皇帝只是淡淡含笑点头。
这日皇帝来给皇太后请安,正逢皇太后叫了顺嫔就在身边伺候。皇帝见了顺嫔,含笑道,“朕一直忘了说,觉着你在东巡的船上身上披着的那件石榴红的披风,十分鲜艳好看。”
顺嫔兴奋得登时双颊一红,“倒叫皇上见笑了,妾身惶恐。”
皇帝笑着点点头,“你那件石榴红的披风啊,倒叫朕想起御花园里的海棠去……这类鲜艳的颜色,是最适合年轻的主位们来穿着。只可惜宫里在好几个地方儿都种着海棠,倒是石榴花少了些。”
顺嫔不大清楚皇帝这是说什么呢,皇太后却如何不懂?
皇太后便轻哼一声,“皇帝说的是,不光御花园,永寿宫里也植着海棠。”
皇帝也不急,挑眸含笑望住母亲,“皇额娘的慈宁宫里也有海棠……不光后宫,前朝文华殿同样有海棠。”
“总归这宫里啊,当真是多处海棠。”
母子俩之间的气氛有点儿僵,顺嫔虽具体还不敢确定是怎么回事,可是这话题终究是从她的披风上而起的,倒叫她心下惶恐。
皇帝忽地转眸望来,“从前怎么没见你穿过这个颜色啊?怎么今年忽然就跟内务府要了这个颜色的闪缎去穿着?”
“朕倒是记着,你今年过年的时候儿,仿佛做过一身儿藕荷色的披风。那用的也是闪缎吧?可是嫔位年例里头,闪缎唯有一匹。你如何有了藕荷色的,又有一匹石榴红的去?”
顺嫔心下莫名咯噔一跳,便不敢再隐瞒,赶紧道,“回皇上,蒙皇上记着妾身过年时候的藕荷色披风……正如皇上所说,那藕荷色的闪缎才是妾身年例里的;而东巡时候这身石榴红的,实则是永常在送给妾身的。”
“永常在说她自己今年无缘随驾东巡,这样好看的石榴红本来就是春天穿最好看,既然她自己用不上了,这便送给妾身了……”
皇帝也是高高挑眉,“哦?永常在竟然如此善解人意?真是难得!”
皇帝悄然挑眸望一眼母亲。
八十岁的老母亲,今年是大寿之年呢;况且八十岁的老人家,当真是越活越像是小孩儿了,这会子竟然是噘着嘴、扭过身儿去坐着,像是个赌气的小孩儿。
皇帝便也心下一软。
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儿,伸手轻轻扶住母亲的肩。
“说起来,无论是顺嫔也好,永常在也罢,都是额涅身边调~教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的年轻却又懂事,这当真是儿子的福气。”
皇太后终于松了口气,缓缓回头来盯住儿子,“你也知道她们的好了?”
“儿子当然知道。”皇帝孝顺地笑,“额涅放心吧,儿子会对她们都好。”
“当真?”皇太后有些惊喜,却终究还是不敢确定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去。
皇帝双手握住母亲的手,“当真~儿子哪儿能在额涅面前打诳语呢?”
“那就好。”皇太后这才露出了微笑。
皇帝说到做到,六月初九这一天,皇帝又来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已是下了旨意,叫内务府拿出红花氆氇褥子六条,分别赏给了皇贵妃、庆贵妃、颖妃、豫妃、容妃,以及——永常在,每人一床。
都六月里了,按说天儿都热了,便是赏给,仿佛也该赏给席子了;可是皇帝不,还偏赏给羊毛织成的氆氇褥子。
且这回赏赐给的人,也有些有趣儿。从婉兮往下,一直到容妃,这几位都是此前随驾东巡的主位……唯有一位例外,那就是永常在。
永常在不在随驾东巡之列,这次却给赏了;
而原本随驾东巡的是顺嫔,恩赏的人里却没有。
一共就赏给六个人,前五个完全不变,变也只变了这位分最低的一位。难免叫人觉着,仿佛是皇上特地将原本要赏给顺嫔的,转手赏给了永常在。
而嫔位与常在位分之间相差不小,将本该给高位的东西,赏给了低位;对于低位者来说或许是荣耀,可是对高位者来说,心里能好受才怪。
皇上这个赏赐的旨意传下来,顺嫔如吃了个苍蝇一般,有苦难言。
九卷52、一碗水端平(2更)
皇太后也是有些意外。
皇帝却孝顺地笑,“这回顺嫔那件披风的确是好看,因为那榴花照水的模样儿,儿子也叫顺嫔陪了儿子上岱顶行宫去了。儿子想,顺嫔心下的欢喜,倒是不差这一条氆氇褥子去了。”
“反倒是永常在,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还是有些娇蛮小性儿的,儿子觉着她当时年岁小,性子还需要磨一磨。如今数年过来,她的确在皇额娘的教导之下,长进了不少。”
“这次她自己并未随驾东巡去,按说若以她自己从前的小性儿,必定又是要掉脸子的。可是叫儿子颇为意外的是,她非但没有耍小性儿,这回还甘愿将自己的份例里也唯有一匹的闪缎都拿出来,给顺嫔做了那一件石榴红的披风,令顺嫔此次随驾,增色不少。”
皇帝含笑望住母亲,“儿子便想着,那这回儿子该赏永常在才是。”
“总归不管顺嫔,还是永常在,总归都是皇额娘您教出来的人儿,儿子赏给谁都是对她们好~”
皇太后眯眼打量着儿子,“皇帝……你忽然又觉着永常在比顺嫔好了?”
皇帝抬眸想了想,“回额涅,儿子其实是觉着她们两人都好。因都是额涅教出来的人,儿子从她们两个身上实则都能看到额涅您的影子。”
“顺嫔是有您的外貌。毕竟是钮祜禄家的格格,天然血脉相连,就连安寿姑姑她们不是也说,顺嫔像极了额涅您年轻的时候儿?”
“而永常在则是与您的性子相像。难为她虽说是汉姓的丫头,可是性子却是直爽泼辣,连您也喜欢不是?”
皇帝伸出两只手,同样摆在眼前。
“她们两人便如儿子的左手和右手,虽说左右有别,可其实儿子心里都同样重视,一样地喜欢~”
皇太后徐徐点头,“那也好。她们两个啊,各有各的好处。你若喜欢,就也别叫她们总在我这儿浪费青春了……不如这样,从今儿起,就叫永常在挪出我的畅春园,搬回圆明园去居住吧。”
“正好你也赏下了红花氆氇褥子给她,正好叫她铺上,也沾沾喜气儿!”
皇帝将永常在从畅春园给带了回来,这是一重喜信儿;
这还不足,皇帝又叫永常在复位贵人了。
永贵人正式回到皇上这边儿来住,婉兮自是要先给永贵人安排住处。
倒是皇帝淡淡一笑,“也不必格外安排。就叫永贵人和兰贵人都挪出来,一并随顺嫔居住吧。”
终究圆明园大,宫苑也多,倒不似紫禁城里必定有东西六宫的限制。
可是婉兮还得问一声,“那宫里呢?又要如何安排?”
皇帝想了想,“愉妃和永琪的福晋,此时在端则门外抚养绵钥。绵钥业经指婚,距离成婚厘降还有几年。这几年正是叫绵钥习学为人婚后种种的时候儿……那便叫愉妃专心教授,平素就也不必内廷里外来回奔波了。”
皇帝亲自拿了主意,“就叫顺嫔带兰贵人、永贵人,同住愉妃原来的宫就是。”
皇帝安排完这些事,便回九洲清晏理政去了。
此时大清又将迎来一件大事——曾经远走的蒙古土尔扈特部,正在首领渥巴锡的带领之下,有意东归而来。皇帝正与大臣们,紧急商议各项安排。
对于永贵人忽然就回来住了,而且复位贵人,又得了原本看似该赏给顺嫔的红花氆氇褥子去,语琴等人也都看着有趣儿。
婉嫔含笑道,“皇上在这后宫里啊,也一向都是满汉并重。如今出身满洲功臣世家的顺嫔势头最好,不过永贵人以汉姓包衣的出身,也已是不遑多让了。”
婉兮转眸望住婉嫔,两人三十年的默契,此时又是相视一笑。
“永贵人有永贵人的好,她是咱们后宫这些年来,唯一不被皇太后防备,甚至反倒深得皇太后喜欢的。若此,便是其余汉姓新人难以出头,永贵人却是必定不会被皇太后拦阻的;再者永贵人的阿玛官职高,深受重用,也可与那些满洲勋贵世家的格格们比肩。”
“若说这后宫未来的日子里,还有汉姓人能遏制得住满人格格的,那永贵人就是最佳的人选,甚至是唯一的人选。”
语琴等人也都点头,“何尝不是?”
“后宫便如天下,唯有满汉并重,这一碗水才能是端平的,姐妹们说呢?”婉兮含笑莞尔。
虽说年过四十的女子,容颜已经无法再有十几二十岁的光泽去,可是这沉静深邃的笑,却也是岁月格外的馈赠了。
汪凌之是什么样的人,这八年的后宫相处,婉兮心下已经足够有数。
可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与人争宠的小贵人,她是六宫之主,她是皇贵妃。她的眼界,自早已超脱了那些争宠的小伎俩,她看的是整个后宫之高。
她甚至要学着皇上治理前朝的法子,来同样心平气和,两手端平地来治理这个后宫。
汪凌之是能折腾,可是此时后宫这盘棋,缺不得汪凌之这枚棋子。
况且汪凌之什么年岁,婉兮自己又是什么年岁了?四十岁的人,还要用二十岁的法子去防备二十岁的人,那这中间差出来的二十年,岂非白过了?
顺嫔率领永贵人、兰贵人一起搬入愉妃原本所住的杏树院去,顺嫔居正殿。
此时已是六月,杏花早已开尽,满眼芳菲不见。就仿佛女子最曼妙的十几岁的年华都已经凋零飞尽,再难寻觅芳踪。
因了一床红花氆氇褥子,叫顺嫔这一刻生出伤春悲秋之感。
虽说这也算身为一宫之主,不用再随旁人居住了,该高兴;可是她还是觉着心境有些萧索。
终究还是失意啊。
就在前朝后宫都以为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皇上新宠之时,皇上却将氆氇褥子赏给了永贵人去,终归叫她脸上难看。
“主子,永贵人求见。”官女子进来通禀。
顺嫔叹了口气,“叫吧。”
永贵人进内,给顺嫔行礼。
顺嫔眼帘轻垂,淡淡道,“都归置好了?可还有什么短的、缺的,这便报给我,我随后一并回了皇贵妃,再跟内务府要就是。”
九卷53、迫不及待(3更)
顺嫔这摆明了还窝着ww
永贵人小心道:“顺嫔娘娘您多心了~~我阿玛虽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可是他管着都是皇家的东西,没有皇上的旨意,他敢擅动什么呀?”
“再者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妾身从进宫那天起,就已是凡事都得遵守宫里的规矩;再不只是我阿玛的闺女了~”
顺嫔轻哼一声,“话虽如此,可是咱们都进宫这些年了。内务府的那帮奴才,怎么见人下菜碟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不说别的,你从前的吃穿用度,虽然都是按着位份来的,并无僭越。可是那质料,却是比同位份上其他人好了多少倍的~~”
永贵人何尝不知道,要是这么继续说下去,这话就是越说越死,没法儿往回拉了。
她便赶忙岔开了话题去,回眸看一眼观岚。
观岚忙将捧着的托盘递上前去,永贵人含笑解释,“这便是皇上恩赏下的那条红花氆氇的褥子……妾身带来,献给顺嫔娘娘。”
其实这事儿就连观岚都替主子委屈,“这是皇上赏给主子的,又不是主子偷的抢的,主子凭什么给顺嫔去啊?”
永贵人自己又何尝舍得。
氆氇褥子本身不稀罕,可是这回得的这条,意义却非同平常。
这红花氆氇的褥子是土尔扈特使者带来,呈进给皇上的。
土尔扈特回归,对于大清来说,将是载入史册的大事。故此能得着这样一条氆氇褥子,才更显得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更何况,人家前五位,都是妃位以上;而她彼时只是个常在呢。
就凭这位分的巨大差异,也足够叫人觉着,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该有多么的不同凡响。
可怎奈,这一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便笑,尽力若无其事。
“不就是一条氆氇褥子么,又值什么?便是土尔扈特部进献的,那也是她们蒙古主位在意罢了,我又不是蒙古人,没的那么在乎。”
“再说,”永贵人高高仰头,仰望上天,“我又何尝不明白,此次能复位贵人,也是顺嫔的功劳。若没有此前的那条闪缎的披风,她也不会在皇太后跟前说我的好话;若不是放心我终于肯给顺嫔出力了,皇太后跟前,我更早没有用处去了。”
“可是这贵人之位,又哪里是我的心愿所在?我若想走到更高,便离不开皇太后的支持。而若想要皇太后不设阻,我就必须得跟这两个钮祜禄家的和睦相处。”
永贵人环顾周遭,“更何况,这都住进一个院子里来了。她们是两个人,四只手;我呢,就一个人儿。我若不低头,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又是何苦?”
顺嫔终究还是年轻,一听永贵人要将那氆氇褥子献给她,她一欢喜,已是忍不住站起身来,亲自走到观岚面前来掀开了托盘上的遮盖去。
顺嫔眼中崩出渴望。
可是她随之忍住,别开脸去。
“这是皇上赏给你的,你送给我这又算什么呢?”顺嫔虽说不舍,却也还是烫手似的将手给挪开了。
这氆氇褥子跟之前的披风是两回事。披风是永贵人自己的衣料做的,氆氇褥子却是皇上赏给的,她若要了,还有点自尊没了?
永贵人连忙殷勤道,“瞧顺嫔娘娘说的~~妾身早就说过了,从那件披风开始,但凡是妾身有的,便也是顺嫔娘娘您的。”
“况且妾身这回得以复位贵人,妾身心下何尝不明白,这都是顺嫔娘娘您在皇太后和皇上面前,替妾身美言了去。如此恩德,妾身便是将自己的什么都进献给顺嫔娘娘,都是心甘情愿的呀。”
永贵人说着,还洒下几滴眼泪来,“想妾身进宫这八年来,位分始终这样尴尬着。妾身也曾用心去结交过高位,可是人家却没人真心搭理妾身;也唯有顺嫔娘娘您,才是真心实意替妾身去着想的……顺嫔娘娘如此对妾身,妾身自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顺嫔瞧着永贵人是洒下泪来,心下这才痛快了些。
“我单问你,从皇上回銮以来,你可做了什么,竟叫皇上又重视起你来了?”顺嫔却还不肯轻易就放松了。
永贵人垂首拭泪,想了想才道,“妾身不敢瞒顺嫔娘娘,妾身是当真没有做什么啊。若说有什么,那也只是顺嫔娘娘您替妾身的美言。”
顺嫔上上下下打量永贵人,“就当真没别的了?”
永贵人恨不能赌咒发誓一般,“顺嫔娘娘可信了妾身吧,妾身是当真没别的了!”
顺嫔这才松下口气来,“罢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帮了我,我也该回报你。”
“至于这氆氇褥子……既是皇上御赐之物,我当真不方便收着。我看你还是带回去吧。”
永贵人见顺嫔语气缓和下来,不由得灵机一动,“这条氆氇褥子,贵重的只是它的意义,倒不是说咱们宫里内务府就没有更好的了。既然娘娘不便留着这一条御赐之物,那妾身必定设法给娘娘再找一条更好的来!”
顺嫔这才顺耳顺心,垂眸淡淡而笑,“那好吧~”
七月十日,皇帝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秋狝木兰。
这一次的秋狝,婉兮又多了一重格外的期盼。
去年十二月,七额驸拉旺多尔济的母亲病故,七公主随七额驸回喀尔喀去穿孝。皇上六月间颁旨,叫公主从北边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秋狝木兰,就不必直接回京,而一同到避暑山庄相见。
这一晃,七公主走了已是半年去,婉兮早已想念得不行。
虽说从前也曾在跟随皇上南巡等事,母女分别有过这样数月之久的;可是这一回,终究是女儿刚刚成婚之后,就一走便是这样远。
且喀尔喀远在漠北,女儿走的时候正是严冬,那漠北的寒冷不是京师所能想象;且小七一到秋冬之日素有咳症,真是叫婉兮怎么都放心不下。
可是为婆母穿孝,乃是人伦,婉兮怎么舍不得,都得叫女儿去。
这一晃终于要回来了,就在避暑山庄即可相见,婉兮真是迫不及待想将女儿拥进怀中。
九卷54、女儿奴
关于小七的这一场为了给婆母穿孝而归漠北的事,皇帝在百忙之中,也是大费周章。
首先是小七身为公主,即便是固伦公主,却也要尽人伦本分,是必定要随额驸回去穿孝的。
这个例子从和敬公主那,已经是旧例了。
乾隆十四年七月时,和敬公主的公爹——科尔沁左中旗的达尔汗亲王罗卜藏衮布患病,皇帝就已经下旨令和敬公主前去科尔沁探望;乾隆十七年三月,和敬公主的公爹病逝,皇帝又命和敬公主速速回旗,为公爹穿孝。
而小七这一番穿孝,原本婆母是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身故的,皇帝是当即就下旨叫小七去漠北穿孝的,原本定于正月初十日启程。
可是皇上说是说,实则正月初十日也只是叫小七离京赴热河行宫等候旨意。
果然十一天后,亦即正月二十一日,皇帝便又下旨说:“喀尔喀亲王诺尔布扎布奏称,喀尔喀地方甚冷,且今正值春季,公主去时遇风雪无处可避,我等喀尔喀实难承当,甚为惊惧。”
中间隔着的十一天,皇帝竟是在等喀尔喀部自己上奏本请求不叫七公主此时远行。
皇帝这才顺势下旨,叫小七在避暑山庄里等着,到三月二十四日,也开春了,冰雪也不险阻了,再从避暑山庄出塞,往漠北塔米尔处去。
所以小七这一行,虽则日久,却其实并未遭受漠北的极寒与风沙的折腾去。
婉嫔说起这事儿也是又叹息又笑,“亏皇上在谕旨里还一再强调‘成衮扎布福晋之事,公主应尽礼’,可是皇上却左一道旨意,又一道旨意地,愣是将咱们莲生从去年十二月,拦到今年三月去才启程。”
“这么一耽搁,三个月都过去了,便是到了喀尔喀去给婆母穿孝,孝期都过完了。我忖着,莲生三月里从热河行宫启程,到喀尔喀都要四月了,去了也只是灵前行个礼,连孝服都不必穿了。”
儿媳妇为婆婆穿孝,乃是天经地义。可是当娘家妈的这颗心啊,谁不更心疼自家女儿一些去呢?总归在那样的场合,能少受些委屈,就少受些委屈吧。
语琴听了这话也都笑,说:“可不是没赶上嘛!皇上的谕旨里也说明白了,‘成衮扎布又已办完,亲来迎接公主’……不是就已经说了,就在咱们七公主在避暑山庄稳稳当当养着的时候儿,人家成衮扎布王爷已经办完了福晋的丧礼,甚至当公爹的老王爷,还要亲自来迎接咱们公主哪~”
婉兮听了都觉惭愧,举袖掩面,“皇上这事儿做的……当真是叫我都有些无颜见人家成衮扎布夫妻去。”
颖妃拊掌笑道,“皇上也是的,瞧这大弯子给绕的。还不如直接就下旨,说心疼七闺女,不想叫闺女远赴蒙古……就得了!”
等四月里公主终于到了塔米尔,皇帝又殷勤寄信过去,叫办事大臣迈拉逊嘱咐小七:“彼处牧所亦乃公主家矣。到彼处后,多住几日,成衮扎布,方合礼仪,不必急忙返回。”
待得随公主去的大臣之一回京复旨,皇帝又殷殷询问小七途中情形。待得听说“公主沿途行走甚善,属下人等皆安静,毫无事情”,皇帝欣慰地道,“这才是~~”
一个老父亲絮絮叨叨嘱咐回婆家的女儿的神态,简直跃然纸上,丝毫不做掩饰。
这哪里还是杀伐决断的那个天子帝王,分明是一位远远为闺女悬心的女儿奴啊~
“对呀,此次随莲生同去的办事大臣,是内阁学士迈拉逊!”语琴又道,“我想起来了,咱们临行出京前一日,皇上下旨叫迈拉逊又兼任吏部右侍郎呢。”
颖妃便噗地笑出声儿来,“好嘛,迈拉逊就陪同咱们七公主回婆家走一趟,三月二十四启程去的,六月初九就往回来,一共三个月还不到,皇上就给加两个差事啦~~这不明摆着,皇上是想说,以后跟着咱们七公主,便是一宗美差啦!”
婉兮含笑道,“好啦~~这些话咱们关起门来说说笑笑就是,等见了小七,你们可千万别在她面前说去。要不,还不叫孩子生了骄矜之气去?”
倒是语琴道,“莲生可是咱们大清入关以来,第一个非皇后所出、初封便是固伦公主的皇女。这身份本来就是金贵的,咱们这些当姨娘的,怎么宠着都没错呢!”
婉兮倒是伸手握了握豫妃的手,“拉旺那孩子这就没了娘……他从小进宫,两岁就离开了母亲;这十几年来与母亲相聚的日子本就有限,却哪里想到,终于成婚,他母亲却溘逝了。”
“那孩子回来之后,心下难免孤苦。还要你这位从小抚养他长大的养母,多为那孩子尽一份儿心去。”
豫妃也是哽咽一声,“那自是应当的。要不是宫规森严,我何尝不想能出宫,回喀尔喀去陪陪那孩子,唉……”
婉兮握住豫妃的手,心下也是欣慰。
这几年皇上的心意越发明白,几次盛大的出巡,随驾的都是她、语琴、颖妃、豫妃和容妃。
除了她自己之外,其余的四位姐妹,全都是她的儿子、女儿,乃至女婿的养母。
皇上的心甚至已经不仅仅是“爱屋及乌”四个字来代表。
只是谁都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銮驾才在行程中按照原计划行走了五天,就因为七月以来雨水太大,沿途道路桥梁冲毁严重,无法继续前行,导致皇帝在七月十三日不得不回转京中。
与小七的相见,又要推迟些天去。
皇帝百忙之中还特地来安慰婉兮,低低懊恼道,“原本爷算好了日子,七月十五都来得及赶上给咱们莲生庆贺生辰……可这一掉头回京,这便必定是赶不及了!”
婉兮倒是笑道,“都说好事多磨。莲生是咱们自己的女儿,早一日相见,晚一日相见又有什么打紧的呢?我啊倒是替大清江山,替爷着急——爷不是定好了,今年秋狝期间,叫东归的土尔扈特部部各台吉、头目们在避暑山庄觐见?”
“想想土尔扈特部当年因不满准噶尔,首领率部向西出走……这个孩子离家,已经一百多年了。是时候叫迷路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爷这一项功业,才是青史永记。”
婉兮拢住皇帝的双手,“与咱们跟小七的见面小相比,爷这一场与土尔扈特部台吉们时隔百年的相见,才是最要紧的。爷放心,我不急,爷也别急。总归好事多磨,便是前头波折多些,反倒预示其后的大事,必定否极泰来、水到渠成。”
叫婉兮这样一说,皇帝也松了口气。小孩子似的伸臂过来搂住了婉兮,将头侧枕在婉兮肩头。
“……叫你这么一说,爷也松了口气儿。你不知道,这回秋狝半道儿不得不回来,是爷登基三十六年来,还是头一回吧?爷心下懊丧极了。”
“爷也担心,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土尔扈特东归,这么大的事,爷要顾着鄂罗斯那边,还要计议着如何安置土尔扈特数万户的游牧之地和生计……爷真担心,早已密密预备下的这些事,会中间险阻,这么夭折了去。”
婉兮也是点头,“听豫妃和容妃讲过土尔扈特的故事。我也担心,土尔扈特若要东归,鄂罗斯必定要极力阻拦。这中间必定有连场血战……还请爷早作预备,一定要让伊犁驻兵早作救援。”
皇帝握住婉兮的手,“那是一定。”
两人都不再说话,相拥在一起。周遭静静的,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他们都知道,这将是大清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时刻,甚至是整个中国的历史上一个永远善良的时间点。
他们何其幸运,能够共同迎接这一时刻;可是他们两个也都同样紧张,因为越是这样闪光的时刻,越要付出极大的心力,极为小心地安排,才能将一切都顺利撂定。
在京中又推迟了九天,七月二十二日,皇帝再度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
同日皇帝颁下旨意,说办事大臣舒赫德亲眼看见土尔扈特人渡河之时,“其穷困情状,实堪悯恻”。皇帝道:“土尔扈特等,自俄罗斯率领妻、子颠连前来,窘迫已极。若不加意抚恤,令伊等或至饿毙,朕心实有不忍。”
皇帝下旨派能臣文绶,动用运送至安西等地的官银二十万两,赴哈密、吐鲁番等产羊之地,购买孳生的羊,均匀分给。
其后又从甘肃道库,拨银二十万两,拨赴乌鲁木齐等处,以备再赈济之用。
其后又因土尔扈特人投诚人众、御寒无具,再拨皮衣二三万件。
婉兮听说,也自是欣慰不已。与颖妃、豫妃等几个出自蒙古的嫔妃,都从自己的年例银子里省下一份来,命位下的针线妇人们赶制了些给孩子穿用的小衣小袍去,交给西边去。
——婉兮就是担心,这回因赈济的人多,大臣们忙得焦头烂额,怕是顾不及小孩子们的衣着。
七月二十六日,圣驾终于抵达了避暑山庄。
小七早在大宫门外恭候,见了皇帝和婉兮,难免还是动了思念,扑入怀里去掉下泪来。
婉兮抚着女儿的头发,先问,“你婆婆的事,已然都办得妥帖了?”
小七含泪点头,“是公爹亲自办的,我去的时候儿已然都办完了。有公爹亲自经办,一切自是都妥妥当当。女儿唯独一事担忧:公爹本就病了,因为婆母的身故,公爹心情沉重之下,身子上的病便又沉重了些。”
婉兮也是叹口气,“你公爹成衮扎布王爷他久经沙场,身子骨自不是普通人能比。你婆母身故,多年夫妻,成衮扎布王爷心下难受是难免的。不过相信成衮扎布王爷伤心过后,身子便也能康复。”
小七哽咽道,“……公爹说,婆母临终前,最放不下的,还是我从京师送去的柿饼。”
“额涅,都是女儿不孝,没来得及早一些赴漠北游牧地去拜见婆母,若能侍奉在旁,亲奉汤水,女儿这会子心下也能好受些。”
婉兮揽着女儿,也是眼圈泛红,“可是她也终是有福之人。虽说此时去了,可是她七月间还是亲自来京,看你和拉旺行成婚礼;后宫赐宴时,她也在座,我还与她饮过一杯。”
“拉旺本是她最小的儿子,她的寿数已高;却还能有福气亲眼看见拉旺迎娶了你去,这才撒手而去,也算福寿双全、心满意足了。”
人这一辈子,谁没有大限来临,撒手而去的一天呢?
所以关键不是固有一死,而是在你离开这个人间的时候儿,是什么样的心态。
是如拉旺母亲这般心满意足而去,还是如曾经的戴佳氏、那拉氏等人一样,带着怨恨,带着永远填不满的心愿和遗憾而去~~
小七也是懂事地点头,“额涅说得对。总归婆母此去,已是喜寿。”
婉兮抬眸望向小七身后,“拉旺没随你一同回来?”
小七含泪道,“公爹身子不好,我不能亲自随去乌里雅苏台侍奉,自然要叫旺旺去啊。”
婉兮抱紧女儿,“好孩子。你公爹从小就喜欢你,他绝不会怪你不能侍奉在畔。他此番拖着病体,还要亲自到界边去迎你,给你行礼……足见你公爹对你的心啊,都不比你皇阿玛和我轻。”
“所以你公爹自绝不会挑你的理去。只要你安好,他就是欢喜的。故此你虽然这番没能跟去,你公爹心下也都是明白的。”
母女二人相拥着,互相安慰了良久,婉兮才又问:“去漠北这三个月,可曾咳嗽了?”
小七忙道,“额涅放心,女儿没事。皇阿玛安排得周全,迈拉逊大人也是事事谨慎,故此女儿一应吃穿用度都妥妥当当。况且女儿北上之时,早已是春暖之时,沿途冰融雪化,水汽充盈,并不干燥。”
“况且公婆家所在的塔米尔城,更是水草丰美之地,才会被他家选座游牧之所……”
婉兮听到最后这句,便也是欣慰地笑了,“我早听说,旺旺家不但水草丰美,而且十分富庶呢~~”
小七红了脸颊,“女儿也是私下里听说过,他们父子、兄弟、叔侄,哪里指望朝廷那点子俸禄呢?他家在京的超勇亲王府,每年便是旗里给进贡的银子和物品,便是朝廷俸禄的数十倍去……”
婉兮含笑握了握女儿的手,“拉旺是超勇亲王世子,将来扁丝旗里的扎萨克和硕亲王。旗里的一切自都是你们小两口的~~你有自己的公主府,每年你皇阿玛都从内务府里给你拨银两、吃用;你皇阿玛还在京赐给拉旺那么多间当铺,个个儿都赚钱。再加上旗里的贡物,你们小两口将来的日子啊,美着呢。”
小七红了脸颊,“额涅,瞧您说的……旺旺是兄弟里最小的一个,上头还有六个哥哥呢。便是当中也有身故的,可是自还都留下侄儿了。”
“便是拉旺将来能承袭超勇亲王,可是也总要将旗里的家产都分给兄弟、子侄们去的,又岂能什么都是旺旺的呀~”
言犹在耳,八月二十日,刚在避暑山庄庆贺完皇帝的万寿和中秋节,北边就传来了成衮扎布病重的消息。
皇帝急忙下旨,命额驸拉旺多尔济、德勒克多尔济,带同卸医沙成玺,驰驿前往诊视。
可是尽管皇帝如此悬心,可是成衮扎布王爷还是于次日接到了成衮扎布早已于八月十一日病逝了的消息去。
皇帝于八月二十一日这天下旨,赏银一千两,为成衮扎布王爷治丧。
以成衮扎布的身份地位,以及当年平定准噶尔的功勋,皇帝若按着从前九爷傅恒、兆惠公爷的例子,谕旨里都是极力表达自己的悲恸之心。
可是这一回,对于成衮扎布王爷的薨逝,皇帝的谕旨却没有那么多内容。
国失大将军,皇帝心下又如何能不悲恸?况且此时正是土尔扈特东归之时,鄂罗斯必定有动作,而成衮扎布王爷作为定边左副将军,亲驻乌里雅苏台,就是看着北边鄂罗斯的动静的。
成衮扎布王爷薨逝,不啻国失北门。
故此皇帝是绝不可能不心痛。而皇帝之所以谕旨简单明了的缘故,是因为皇帝的心思更多地在后头,在拉旺的身上。
因为皇帝随即再下谕旨:“额驸拉旺多尔济,既系世子,所有扎萨克和硕亲王,即令拉旺多尔济承袭。”
这几乎是火速令拉旺承袭亲王爵,连一天都不肯耽搁。这无论是在宗室还是外藩王爵的承袭里,速度都是罕见的。
便是九爷溘逝之后,皇帝令嫡长子福隆安来承袭一等忠勇公,都是在九爷病逝有些日子之后才下旨准予承袭的,哪儿像拉旺这个这么快啊。
这还没完,还是在这同一天,皇帝更是按捺不住,直接再明下旨意,问成衮扎布王爷家产的分配之事。
“成衮扎布在日,不知曾否与诸子析产?如尚未分析,须速为派给,以便伊等度日。”
外藩亲王刚刚薨逝,皇帝就亲自下谕旨直接过问人家的家产分割去……这怕还是皇帝在位三十六年来的头一回,看得军机大臣们也是有些忍俊。
九卷55、就是舍不得嘛~
罕见地发下这样的谕旨去,凭皇帝的睿智,如何不知道军机大臣们会吃网
可是这位六十岁的老父亲却顾不得大臣们怎么想,这事儿还没完,继续连日里迭降谕旨,不但要跟闺女唠叨,还要亲自跟女婿耳提面命。
况且这耳提面命还不是私下里的,而是公开明发的谕旨。
——而此时,朝廷正面临着土尔扈特回归的大事,以及小金川方面不断的挑衅。
并非国外大事,也并非六十岁的皇帝每日闲着没事儿做了。
可是尽管有这样多的事,皇帝还是暂时放下天子的身份,开始专心地当他的慈父、老岳丈来。
就在同日,皇帝就专门给拉旺传了一道旨意:“又谕曰:成衮所布业经病故,著传谕额驸拉旺多尔济,到彼后无庸速回,俟伊父丧事完毕,百日服满,再行来京。”
“至伊等应得产业,朕已交车布登扎布,并参赞大臣,秉公办理。汝为固伦额驸,又袭封汝父王爵,惟当谨奉伊等办理遵行,勿许争竞,贻笑卑鄙。将此并寄令车布登扎布知之。”
皇帝这个老岳父呀,在谕旨里就这么毫不掩饰地嘱咐自己这个亲女婿:家产的事儿有你岳父我呢,你可千万别自己跟他们争去,以免失了身份……
说是给女婿的耳提面命,还要将这谕旨同时给女婿的叔叔看去,偏分家产的事儿还要叔叔来主持——试问皇帝的心思都这么明摆着了,那当叔叔的车布登扎布王爷还至于看不懂不?
操心完了女婿的分家产问题,皇帝自然又扭头继续回到自己女儿身上来。
还是在八月二十一日这天,又颁下旨意:“成衮扎布病故,应差公主前往。但公主甫经看视成衮扎布还,今复赶去,亦已不及。令公主在此穿孝,来年再遣公主前往。”
就是说自己闺女刚去给婆婆穿过孝,今年就别折腾过去给公爹穿孝了。就叫小七留在京里穿孝吧。若按着人伦礼数,儿媳妇应该过去漠北的,那也明年再说吧~
这已是一连串的旨意了,可是在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围场之前一日,皇帝还是放心不下女婿,又为拉旺颁下一道旨意去:“额驸拉旺多尔济住京时日较多,伊所管扎萨克事务,著伊兄伊什扎木苏署理。”
拉旺从小在京长大,成衮扎布王爷又刚刚薨逝,十七岁的拉旺刚承袭亲王的爵位,对于旗里的事务难免生疏,必定需要有亲人代为执掌。故此这道旨意看起来不奇怪,可是有趣儿的是皇帝旨意里的一处细节:皇帝强调,拉旺住京时日较多……
这便等于是要宣告,虽说女婿承袭了亲王的爵位,可是皇帝这位老岳丈却没想将女婿给派回旗里去,而是叫继续留在京里。那就不用跟小七分离,更不用小七跟他回漠北去啦~
次日皇帝就从避暑山庄起驾,赴木兰围场。
小七就留在避暑山庄,陪伴皇太后。
小七留在避暑山庄里,心里也记挂着成衮扎布王爷的丧礼,还有刚刚失去母亲,紧接着又失去父亲的拉旺……
虽说就连皇帝都没有真的要求小七在避暑山庄里为成衮扎布王爷穿孝,可是小七还是自己换上素服,每日吃斋念经,为成衮扎布王爷超度祈福。
心情终归有些压抑,白果放心不下,这便在每日黄昏里都央求着小七到园子里去散散。
这日在水畔,看斜阳铺开,水面上金鳞游动,仿佛有金龙将要腾空而起一般。
小七出神,白果却陡然厉声喝问,“七公主在此,谁人窥伺?!”
小七闻声一震,见白果神色,忙也顺着白果的视线望了过去——八月尾的避暑山庄,草木已呈金色。这些金叶摇晃的草木,与水上的金鳞,相映成了一处,倒叫这天地之间,仿佛以黄金铺就,辉煌灿烂得叫人有些睁不开眼,更下意识以为眼前的人,都成了虚幻。
那一片金色的水天草木之间,走出的竟是一身银袍的福康安!
小七不知,此时一身孝服的她在福康安的眼中,也是这一片金色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纯净空灵的身影。
白果却忍不住微微皱眉,先请了个安,“保哥儿不是去云南军营了么?怎么这会子在避暑山庄里?皇上知晓保哥儿回来了么?保哥儿不是小孩子了,切不可从云南军营私归而来。”
虽说白果也是从小看着福康安这一帮孩子长大的,可是终究说到底白果是首先要护着小七和七额驸的。
再说上回保哥儿单独给七公主说了那么一回话后,就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去……白果至今心有余悸。
“白果姑姑厌烦我了。”福康安满脸怆然,却还在极力地笑,“白果姑姑跟着莲生嫁进超勇亲王府,这便也当自己是拉旺家的人了。”
白果皱了皱眉,“保哥儿误会了。我是跟着七公主厘降,可却不是成了额驸府里的人;我还是公主府里的奴才,依旧归属内务府旗下。所有随公主陪嫁的内务府旗下人,便连额驸都是支配不了的,将来都是要回内务府的。”
福康安怆然一笑,“姑姑才不是呢!姑姑不管旗份如何,姑姑的心却都向着拉旺去了!”
白果还想说什么,倒是小七不忍,伸手拉住了白果,用央求的目光凝视白果,轻轻摇了摇头。
白果忍住叹息,只得闭上了嘴。
小七倒是点点头,“我在为公爹穿孝,保保请恕我不便近前说话。好在这地方大,咱们便是这么说话也方便,你看行么?”
麒麟保一双眼牢牢凝视着小七,痴然地笑,“只要眼睛能看见你,便是这点子距离,我也心满意足了……总好过我在云南,与你隔着万水千山。”
小七也是微微皱眉。
不过从小到大,保保这么与她说话都是说惯了的,小七便也作罢,只垂首淡淡道,“舅妈可好?篆香姨娘,还有两个小外甥,他们可都好?”
福康安点头,却又摇头,“他们都好……你就在我眼前,可是你怎么看不见我不好?”
小七轻咬嘴唇,垂下眼帘,“还有……敏怡嫂子呢?也好吧?”
福康安笑起来,“那我是不是也该问问,我的安答拉旺他好不好?”
小七忍不住噘嘴道,“瞧你,又多心!你要问旺旺,我告诉你就是——旺旺不好~~旺旺的父母双亲刚刚相继身故,他身心皆受着苦。”
福康安又细细凝视小七身上的孝服,“所以你即便身在避暑山庄,在皇太后八十大寿之年,还要坚持穿孝服……你就是为了陪他吧?”
“即便他在乌里雅苏台呢,与热河隔着这么远,看不见你,你却也陪着他一起穿孝,不是么?所以……他哪里苦,哪里不好了?”
从小都是这样,麒麟保一旦来了这个执拗劲儿,便是谁都说不服的。
小七咬咬嘴唇,也忍不住道,“你非要这么说才欢喜是么?那我还要说,我今年三月启程赴塔米尔前,倒听十一嫂子说起,仿佛敏怡嫂子有喜了呢!”
彼时小七身在避暑山庄,消息是从京里传过来的,小七也未能作准,只是隐约听见那么个音儿。
“那算算月份,敏怡嫂子是不是这会子便将临盆了?所以你才从云南军营赶回来吧?”
福康安果然急了。
可是他终究再不是从前那个猴儿性的小子,不是火了就要原地跳起来。此时的他深沉成熟了太多,他依旧静静立在原地,只是哀伤地望着小七笑。
“瞧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呢。有你在,她怎么会有喜去?”
小七被这句话惊住,白果也吓得脸色发白,忙上前拉住小七往远处去。
“保哥儿!七公主已然厘降额驸,保哥儿也已成婚,这些话不该再乱讲了!没的乱了规矩去!”
麒麟保却凝视着小七,怆然却又笃定地笑,“我说真的。这是我的心……”
白果已在低声催促,“公主,咱们回去吧。”
小七也是轻叹一声,回眸再望福康安一眼,却又是如年幼时,心无芥蒂地一笑,“保保,算我问错了。我重问一遍:那你是怎么回来的?我阿玛是否知道你已归来了?”
福康安的心便又是一连串的悸动。
如今的莲生,已是固伦公主,可她却还是愿意在他面前说她自己有错去,在他面前依旧肯如小时候一般,容忍他、让着他去……
这份情谊,便不能成为他曾经期望的夫妻之情,却也值得他此生不渝。
他便也笑了,“莲生,是我错了。我是故意与你抬杠……我爱听你与我拌嘴的那些话。”
见莲生又有些尴尬,他便赶忙说,“你放心,我不是偷着跑回来的。是皇上叫我回来的。”
“因我已在云南军营历练过,皇上也是招我回来问话。今日更是因我刚回来,皇上便也遣我到避暑山庄来给皇太后请安,便也是叫皇太后见见我呢。”
小七这才放下心来,含笑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此时的小七还不知道,皇帝于此时将福康安叫回京中,正是为了小金川之事。
此时土尔扈特东归之事已然基本撂定,只等渥巴锡于木兰围场正式入觐。这一大事便可正式成功记入史册。接下来令朝野上下担心的,便是金川战事又起了。
曾经征讨大金川的九爷已然不在,作为九爷的儿子,福康安终将在小金川之战中崭露头角,正式成为大清的一颗将星,冉冉升起于东方天际。
两人单独说话的光景已经不短了,白果实在忍不住催促。
小七点头道,“你快去请安吧,我也该回去了。保保,不知我阿玛何时遣你回军营去……你总归记着,万事都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
福康安的鼻尖狠狠一酸,却努力笑道,“莲生你好么?成婚之后,拉旺他对你好不好?你去过喀尔喀了,那边风沙、苦寒,你可受得了?”
小七一笑莞尔,“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那里再远再苦寒,却是旺旺的家呀。”
“再说旺旺一族人对我都好,千方百计令我凡事都舒适去,故此我没有任何受不了的。”
福康安此时心境如何能笑得出来呢,可是他就是忍不住一再地笑。
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可就是停不下来。
“好,太好了。你很好,我也很好,拉旺也好……咱们都长大了,咱们都很好,呵呵,真是,太好了。”
他又这样痴然了……小七抬眸关切地望一眼福康安,只能叹息一声道,“到了晚上诵经的时刻了,我得走了。保保,万万记住我的话。沙场建功虽好,可是家人都在盼你平安归来。”
小七说完,终是转身而去。
身穿孝服,原本素淡至极的模样儿,却偏偏呈现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美之姿来。
纵然走得远了,又远了,可是留在福康安心版上的镂痕却反倒越来越深,越来越不可磨灭。
九月初八日,在伊绵峪大营,土尔扈特台吉渥巴锡,正式入觐。
次日,婉兮千秋令节,皇帝又在这一日,赐渥巴锡等、鞍马櫜鞬,并令随围从观。
并且特在九月初九这一日,赐宴渥巴锡。
这一日是婉兮的千秋令节,皇帝在这一日为土尔扈特东归而欢宴,正是举国同庆,草原沸腾!
欢宴之上,皇帝轻握住婉兮的手,与她共同接受渥巴锡的进酒。
这一份心意虽无声,却两心皆知。
婉兮用指尖在皇帝掌心轻轻挠过,低声道,“恭喜我大清,恭喜爷~”
九月十六日圣驾从木兰围场回到避暑山庄。
刚回到避暑山庄的皇帝,又接续上了关心七公主和女婿的茬儿。
回来当天就又继续为女儿而唠叨,下旨道:“据车布登扎布奏,接奉公主明年前往塔米尔之谕旨,伊等阖家不胜感激。公主昨自塔米尔返还,今复去塔米尔,伊等之心甚为不安,请停止公主前往。”
“昨成衮扎布病故事奏到后,因公主甫经看视成衮扎布还,今再赶去,亦已不及,故降旨公主明年再去。今车布登扎布奏请停住公主去,亦合乎情理。公主今岁去塔米尔时,成衮扎布仍在,若明年去,彼处并无长者,车布登扎布又在乌里苏雅台,去见谁耶?而且俟伊等又为公主备办诸物,反于伊等无益。著即照车布登扎布所请,停止明年遣公主去塔米尔,惟在京城穿孝尽礼也。将此著寄谕车布登扎布知之。钦此。”
距离皇帝下旨叫七公主明年去给公爹穿孝的旨意还不满一个月,皇帝这就改了主意,不叫七公主去了……
自然,皇帝才不会明白说是他不想叫女儿去的,他是等来了拉旺的叔叔的亲自请旨,求公主别折腾去了~~
想想车布登扎布王爷也难为了,几次三番接着皇上已是说得如此清楚的谕旨,便都要如此小心翼翼且不着痕迹地顺合上意,当真不容易。
决定了闺女不用去漠北穿孝了,皇帝同日又继续再唠叨女婿分家产的事儿。
“……车布登扎布为分家产事,将尔兄之诸子孙数目奏到,奉旨:德楞多尔济乃公佐领,伊父成衮扎布在日,即拨给伊以家产,并使住于京城;那木开多尔济为喇嘛,敦多布多尔济为呼必勒罕,伊等已为出家之人,取家产何用?伊兄成衮扎布在日,亦早以为此二人已当喇嘛,不可分给家产矣。”
“因此,拉旺多尔济既承袭王位,将王之份上应得之产,拨给拉旺多尔济。至于伊希扎木素,拨给之物够其资生即可。伊之诸孙,成衮扎布在日,亦皆各分得家产,今亦可不与。钦此钦遵。”
亏了皇上一番折腾,到最后基本是说成衮扎布王爷身后留下的财产,其余的儿孙就都不用分了,全都给七额驸拉旺就对了~~
这旨意传到后宫,语琴和豫妃等人都忍不住笑,感激凑到婉兮的宫里来。
语琴捂着嘴道,“瞧啊,亏咱们皇上在八月里刚说分家产的时候儿,还挺大公无私的。说‘王产虽应给承袭之人,而余产亦应分给诸子。再成衮扎布长子额尔克沙喇,虽无子嗣,必有妻室,自应酌量分给’。”
“怎地分来分去,这一个月刚过来,就成了成衮扎布王爷其余诸子孙都不必再分给家产,只需都给咱们拉旺一人去啦?”
婉兮只是笑,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颖妃拍手道,“庆姐姐怎忘啦,皇上彼时不也传旨给拉旺,叫拉旺别争家产么?那不就是说,不用那孩子自己争,凡事都有皇上这位岳父呐!言犹在耳啊,皇上都许诺了,难道还不赶紧兑现么?”
豫妃抚养过拉旺,又是同出于博尔济吉特氏,自不好评说成衮扎布王爷分家产的事儿。她只含笑道,“我倒是觉着皇上这份儿护着七公主的心思哟,当真叫人感动。”
“同样是女儿,同样是固伦公主,听说当年和敬公主乾隆十四年六月去科尔沁给她公爹穿孝的时候,两个月前和敬公主还大病一场,皇上都亲去探望了;结果病还没好利索,就叫皇上催着去科尔沁穿孝。”
“反倒是咱们七公主,瞧皇上这左一道旨意,右一道旨意的,活活儿给拦下,压根儿就不用去了。”
九卷56、偏心
自九月十六日回避暑山庄,一众留在避暑山庄而未能随驾行围木兰的嫔妃们自是个个儿都轮着班地去给皇帝请安。
进献衣裳,送奶茶,呈进亲手做的荷包……
都还没有放弃任何可能得到皇上偶一青眼的机会。
在所有这些嫔妃里,皇帝见顺嫔和永贵人两个的次数最多。或者一起陪皇太后用膳,又或者一起为皇太后今年的八十万寿抄经……
后宫人都知道,这样的差事是她们可望不可即的。谁让人家顺嫔和永贵人原本就是皇太后最为喜欢的人呢?
顺嫔虽说有些不愿与永贵人分享皇上的关注,可是又是拿了人家的手软——除了东巡时的闪缎披风之外,永贵人又帮她寻了一条极好的白狐皮褥子来,只比永贵人得的那条红花氆氇的褥子更好。这便叫顺嫔心里再不愿意,面上却也只能忍着。
这日皇帝又带着顺嫔、永贵人两个陪皇太后在松鹤斋行宫闲坐、说话儿,皇帝将顺嫔和永贵人两人手抄的两份经卷取出来,摊开来给皇太后看。
皇太后自是笑得合不拢嘴。
皇帝细细品评,含笑道,“若说笔锋气势,自是以顺嫔的为佳;可是若论字迹的娟秀清丽,顺嫔却又是无法与永贵人相比的。”
皇帝说着,还向永贵人温煦一笑。
皇帝的神情自都落在皇太后和顺嫔的眼里。
皇太后也是忍住一声叹息,瞟了顺嫔去一眼。
皇帝从永贵人那边收回目光,这才又望向顺嫔去,“……顺嫔近来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怎地越发清减消瘦了去?”
皇帝冷不丁说这样一句话,将顺嫔给吓了一跳去,她小心看了皇太后一眼,赶紧起身道,“今年是皇太后的八十万寿,举国同庆,妾身欢喜还欢喜不过来,自不会有任何不顺心之事去。”
“若不是皇上说起,妾身还当真不知道自己清减了……”顺嫔抬手抚抚脸颊,“若说清减的缘故,那也只是为了给皇太后贺寿而抄经,妾身竭尽心力,有时抄写得正在专注之时,便连膳食都给忘了……”
顺嫔也是聪明的,虽说皇上的话来得突然,但是她化解得堪称巧妙,且在皇太后面前表了个情去。
只可惜,她面对的人是皇帝。
皇帝抛出这样的话题,压根儿就不是那个用意。故此顺嫔的化解,压根儿就不在点子上。
皇帝长眸微垂,摇了摇头,“当年你刚进宫的时候儿,朕和安寿她们都说你长得像皇额娘年轻的时候儿。毕竟你也是出自钮祜禄氏,跟皇额娘母家同宗,相像自是应当的。”
“可惜你这么一清减啊,朕瞧着,你已经完全不像皇额娘了。”
皇帝说着,抬眸朝皇太后一笑,“今年皇额娘八十万寿,儿子仍要按着皇额娘六十万寿、七十万寿一样,吩咐如意馆画师再画一幅大画儿来纪念。这几天如意馆画师开始呈进小稿给儿子看,叫儿子先定后宫诸人的面貌,故此儿子近来才格外留意揣摩她们的容貌去。”
皇帝说着起身一礼,“皇额娘都被皇祖说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必定有广额丰颐的面相去。皇额娘的面相便是如此丰泽圆和;”
“可是顺嫔你啊,如今这清减的模样儿,已是与皇额娘相去甚远,再也不复刚入宫之时的面相了……”
叫皇帝这么一说,皇太后也不由得细细又看顺嫔一眼。
平素时常相见,这面容之间一日一日点点滴滴的变化,倒不留意;这么经皇帝特地挑出来说,皇太后便也发觉了异样去。
——果然,顺嫔不仅仅是清减了,而是看起来双颊瘦削,显得整张脸都是细长的,这便叫眉眼的线条都跟着发生了改变,再不是从前那般雍容圆和的模样,甚或可以说是有些尖嘴猴腮了去。
皇太后到了八十岁这个年纪,这时候最想要的就是福相、富态。顺嫔是人人都曾说过像她的,可是瞧着顺嫔这会子这副薄相,倒叫皇太后都有些想避开。
皇太后皱了皱眉道,“可不,我也觉着我跟她是越来越不像了。终究这孩子也是长大了吧,自己的相貌定型了;不像刚进宫的时候年岁还小,一张脸还嘟嘟着。”
顺嫔的心,狠狠沉坠了下去。
皇上和皇太后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永贵人在畔听着,心下不由得骤然欢喜。
顺嫔在宫里最大的靠山,自然就是皇太后。顺嫔得以在一班年轻的嫔妃里进封最快,还不都是仗着皇太后的扶持?
永贵人想着,不由得抬眸深情脉脉地瞟了皇帝一眼。
她今儿觉着皇上,简直是太让她欢喜了。
皇上这就陡然出招,字字如刀,直接斩断了顺嫔与皇太后那外貌的联系去了!而皇太后,在八十万寿这一年,当然更在乎的是她自己的福分,便再是钮祜禄家的格格,皇太后也顾不得去护着了。
此时四人,皇太后与皇帝是一个立场,顺嫔自己一个,永贵人则摆明了在旁看戏。
顺嫔不敢对皇太后和皇上怒目而视,却还是清清楚楚看见了永贵人那凝视皇上的眼神儿去,她心下的怒火便都集中到永贵人那边去了。
顺嫔不甘眼前如此尴尬,这便赶紧道,“皇上和皇太后兴许还是误会了,不是妾身清减许多,其实是因为妾身今日的妆容所致!”
顺嫔盯住永贵人,“因妾身与永贵人姐妹情深,又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这便互相之间耳濡目染着,叫妾身也用了永贵人上妆的法子去。”
顺嫔说着忽地一把拉住永贵人,将她扯过来面对皇太后去,“皇太后您瞧,永贵人才是双颊清瘦,想来这就是她们汉女所崇尚的婉约模样吧!”
“不止永贵人相貌天生如此,便连皇贵妃、庆贵妃等这些汉女出身的嫔妃,也是同样的轻眉细眼、瘦颊樱唇呢!”
永贵人恼得险些在皇太后和皇帝面前失态,一把将顺嫔给推一边儿去。
可是她不能不忍。不仅因为位分的高低有别,也更因为两人的满汉之分。
倒是皇帝一声冷笑,“皇贵妃和庆贵妃?顺嫔,你说永贵人也就罢了,皇贵妃和庆贵妃位分远在你之上,又如何是你有资格这般讲说的!”
“宫中凡事,尊卑分明。你以小小嫔位,就敢指摘皇贵妃和贵妃……顺嫔啊,你是不是进宫数年来,仗着有皇太后和朕宠着你,你便将宫里的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
见皇帝动怒,皇太后也是盯着顺嫔那一张越看越有些尖嘴猴腮的面相叹了口气。
皇帝的话说得是有些重了,可是话又说回来,顺嫔的相貌终究是自己决定的。所谓“相由心生”,皇帝即便是天子,也无法决定一个人的长相不是?
皇太后忍了忍,终究没有提顺嫔说话。
皇帝满意的望母亲一眼,冷笑着点头,“不瞒你说,原本今年是皇太后的八十万寿,朕按惯例是要进封后宫的。原本在皇太后和朕的心目中,那个首要的人选,是你。”
皇帝说着叹了口气,“可是你这般不知宫规,朕看你修习内职还不够勤奋……那这回的进封,朕觉着倒不宜选你了。”
皇帝说着向皇太后一礼,“皇额娘说呢?”
顺嫔惊得跪倒在地,“皇上!妾身,妾身是无心的啊!”
皇帝说着淡淡挽了挽袖口,“你倒不用太惶恐,朕此次不给你晋位,也不光是因为你犯错了。”
皇帝的目光悄然滑过皇太后的脸。
“是因为你如今已经身在嫔位,再进一步就是妃位了。可是如今妃位之上,颖妃、舒妃、愉妃、豫妃、容妃,已有五人。此时已经超缺一人,没的再给你破例去了。”
“你便耐心等着吧。若将来妃位有了空缺,朕依旧还会念着你去的。”
十月初一日,皇帝下旨:“奉皇太后懿旨,永贵人汪氏,著晋封为嫔。钦此。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照例举行。”
消息传来,汪凌之自是欢喜得几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好命去。
毕竟进宫五年才封贵人,今年六月才又复位贵人,就连贵人这个位分对于她来说,在这么多年里都像是一个保不稳当的位分,哪儿能想到忽然就这般否极泰来,猜过三个月,就晋位为嫔了!
若此,她的位分倒是与顺嫔齐平了去!
从前因位分高低有别,她不得不在顺嫔面前矮一头去。今日,若以位分而论,她倒不用再曲意奉承着顺嫔去了。
况且……
汪凌之不由得捧着双腮,憧憬地闭上了眼——从皇上此举来看,分明在她和顺嫔之间,皇上更喜欢她嘛~
从皇太后身边搬回后宫来,原来并不是失去了皇太后这个靠山,反倒是她正式得宠的开始啊。
早知道皇上如此喜欢她,那她倒不在皇太后身边虚掷这些年华去了。她该早些设法挪回来呢~~
十月初十日,皇帝从礼部呈进的三个备选的封号之中,选中了“惇”字。
汪凌之从此从永常在、永贵人,名号改为了“惇嫔”。
这个惇字,义为敦厚、诚信、淳朴。能用这样的字为封号的人,必定是天性淳朴敦厚之人才可。
惇嫔心下自是高兴的,与观岚道,“可见在皇上心目中,我天性自然,从无矫饰。皇上原来喜欢的就是我这直率的性子啊!”
倒是这谕旨在后宫传遍之后,语琴叹息了一声说,“看来从今往后,皇上又多了一个‘心上人’了……”
婉兮也是淡淡一笑,“如今的新人里,顺嫔、惇嫔双璧生辉,自也是好的。”
十一月十二日,惇嫔行册封礼。
皇帝命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官保为正使,礼部侍郎德福为副使。持节册封汪氏为惇嫔。
册文曰:“朕惟备六宫而修内职,分理紫廷;资九御以佐壸仪,扬芬彤管。恩纶式焕,宠锡斯彰,尔贵人汪氏,毓质柔嘉,禔躬端淑。迓百祥于椒殿,芳范无违;庆多福于萱庭,慈颜有喜。兹奉皇太后慈谕,封尔为惇嫔。尚其玉齍克赞,照令德之攸崇,褕翟增华,受隆恩之永被。钦哉。”
从惇嫔十月诏封,十一月已然行册封礼。这样的间隔之短,亦可见皇帝早已有心在皇太后八十万寿之年,既然按照惯例必定要有进封,皇帝心中早有了定数:进封是宁肯是惇嫔,也不是顺嫔。
十一月十五一过,整个宫中所有的重心,就已经都挪到了皇太后八十大寿的庆贺大典之上来。
十一月十九日,皇帝为皇太后上尊号,遣官告祭天、地、太庙、大社、大稷。皇太后累年加尊号之后,到此时尊号为“崇庆慈宣康惠敦和裕寿纯禧恭懿皇太后”。
二十一日,皇帝亲奉皇太后御辇,从畅春园返回紫禁城。
皇帝亲自骑马,为皇太后御辇的前方导引。
王以下文武各官,暨大臣命妇,并在籍绅士人等,各于恭祝万寿亭前跪迎。
十一月二十三日,赐三班九老,宴游香山。命于次日赴乾清门内,令画工艾启蒙绘图。
文职九老:显亲王衍潢、恒亲王弘晊、大学士刘统勋、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官保、吏部尚书托庸、刑部尚书杨廷璋、理藩院尚书素尔讷、刑部侍郎吴绍诗、工部侍郎三和;
武职九老:都统四格、都统曹瑞、散秩大臣国多欢、散秩大臣衔甘都、副都统伊松阿、副都统萨哈岱、副都统李生辉、副都统福僧阿、副都统色端察;
致仕九老:刑部尚书衔钱陈群、内大臣福禄、礼部尚书陈德华、兵部侍郎彭启丰、礼部侍郎衔邹一桂、左副都御史吕炽、内阁学士陆宗楷、詹事府詹事陈浩、国子监司业衔王世芳。
这些老人家中,惹人注意的是惇嫔的父亲四格,排位在武职九老的第一位。足见四格数十年尽忠,甚得皇帝重用。惇嫔的进宫,以及今年的进封,实在与她父亲的得用有不可分割的干系。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太后八旬圣寿节。
皇帝在慈宁宫举行盛大庆典,为母后贺寿。
这日巳刻(10点),慈宁宫筵宴之上,皇帝亲捧进御赞玉蟠桃一件。皇帝彩衣躬舞,捧觞上寿。
皇帝彩衣而舞罢,皇子、皇孙、皇曾孙、额驸等以次进舞。
这一日皇家五代同堂,其乐融融。
皇太后正座,皇帝在皇太后宴桌旁设一小方凳,不御宝座,亲自为皇太后侍膳。
而以皇贵妃和庆贵妃为首的内廷主位们,分东西陪坐在东西次间。皆礼服,婉兮以皇贵妃位分,穿明黄袍,外配朝褂;颈垂六宫中独一无二的东珠朝珠。
皇子们皆穿金黄花袍,立在阶上为皇太后祝酒;而阶下,难得也都穿上礼服的小皇孙们,庄重又娇憨地追逐嬉闹着……
这一幕被记录进了《崇庆皇太后八旬万寿图贴落》中,为巨大一幅,贴在皇太后寝宫寿康宫中。叫皇太后每日都能一抬眼就看见这样一幕,就仿佛这样欢庆的一刻永远都不会落幕。
只是这幅贴落中,东西次间头排而坐的一种内廷主位里,并无新进封的惇嫔去。
按说在皇太后八十大寿这一年,皇帝早就想进封的惇嫔,本应该是这后宫里独一无二的新宠,那么在这幅为了皇太后八十万寿而创作的巨大贴落里,惇嫔不但应该在,而且画工绝对应该揣测圣意,还要好好儿将惇嫔细致描绘一番才是。
可是,奇怪的是,惇嫔非但没有被细致描画,甚至压根儿都没有出现在嫔位该出现的位置。
——连顺嫔都出现在贴落里,为东次间头排嫔妃最后一位;那么与顺嫔相对应,惇嫔本应该出现在西次间最后一位才是。
可惜,却根本没有她。
刚忙完皇太后的八十大寿,十二月初一日,皇帝便下旨:“九公主著指配公扎兰泰于明年成婚。”
“九公主封为和硕公主。一切应行典礼,交各该衙门照例办理。公扎兰泰授为散秩大臣,仍在御前行走。”
七公主厘降的喜气儿还没散尽,九公主也要出嫁了。
婉兮一时欢喜,一时又是惆怅。
啾啾又与小七不同。小七因是长女,从小就娴静淑雅,看着就像个大姑娘的样儿;可是啾啾呢,从小就是小小的、软软的,仿佛不该这么快忽然就长大了,更忽然就要下嫁了。
与婉兮一样,容妃一下子便如闪着了似的,大年根儿底下的、又是皇太后八十圣寿,便不敢露出难受来,只有偷偷跑到婉兮宫里来,抱着婉兮掉了眼泪去。
容妃一边落泪,一边却也是笑着解释,“我啊,其实自也是高兴的。我只是,只是,有些还没醒过神来……那么个小娃娃,怎么忽然就要嫁人了呢?”
婉兮也是红着眼圈儿,含笑道,“可不长大了么。她就比莲生小了两岁,今年虚龄十四,明年就是十五岁了,正是与莲生下嫁的年岁相同。”
婉兮说着也是叹了口气,“况且兆惠公爷去的早,兆惠公爷家人丁也单薄。是该叫啾啾下嫁去,也给兆惠公爷家增些香火气儿了~~”
九卷57、额涅你看我得了啥(1更)
乾隆三十七年,网
皇帝按例个后宫、皇子、公主都派下新年恩赏去。
十七阿哥最是心里藏不住事儿,得了恩赏之后,就蹦跶儿地来跟婉兮显摆来了。
“额涅额涅,您猜皇阿玛赏给了我什么去?”
婉兮凝视着小儿子,瞧见他满眼的光芒几乎聚成了“新奇”、“有趣”两个词儿,一只眼睛里头嵌着一个。
婉兮心下自有数了,这孩子今年得的恩赏必定跟往年的惯例都不同。
宫里一向赏给孩子们的,一般就是压岁的金锞子、银锞子,要不就是文房四宝。
金银锞子不稀奇,倒是皇上如果赏给小十七文房四宝,那孩子还能乐成这样,那才稀奇了呢。
虽说心下有数,可是这世上的东西有千千万,婉兮也一时不敢猜皇上给小十七赏给了什么去。
婉兮便讨饶道,“额涅老了,脑筋都锈了……小十七你快告诉额涅吧,你皇阿玛究竟赏给你什么了?”
小十七得意极了,捂着肚子俯仰大笑,“额涅猜不到了,儿子来教给额涅吧!”
这孩子从小就淘气,一向最爱的事儿就是挑战界限,全不将什么宫规啊、条条框框啊的正经放在眼里。
不过他也贼,便是做事出格,却也不超出太远去。
这种时常拎出些小事儿来挑战大人的智力,便也是他素常十分爱干的事儿。
正经事上,婉兮叫他赢的机会不多,这回看额涅真猜不到了,这小十七差点没美出鼻涕泡儿来。
他笑够了,两手交叉捂住嘴,就这么呜噜呜噜地朝外喊,“诶,你快进来给我额涅看看呀!”
婉兮也挑高了眉毛。
这恩赏还能对话呐?
婉兮朝外头一看,只见有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极其灵活迅捷地一路如小跑,却明明是走的进了来。
刚进门槛就趴地下磕头,“奴才金桂邦给皇贵妃主子请大安!”
却是个小太监。
婉兮也忍不住挑眉,“……这是?”
小十七这回换成两个胳膊来交叉着抱住膀子了,“额涅,这就是我皇阿玛赏给我的节礼!”
婉兮心下便也有数儿了,含笑点头,“哎哟,你皇阿玛怎么这么早就给你安排了一个哈哈珠子太监去呀?
这是皇上正式赏给小十七一个哈哈珠子太监了。
哈哈珠子太监不同于旁的太监,都是小孩儿。
若主子也是小孩儿,这哈哈珠子太监跟主子年岁相仿的话,那他们俩就是能从小一起长大。名分为主仆,实际上倒是自小的小伙伴儿。
若主子是成年人了,那这哈哈珠子太监就跟被皇上一手抚养大的似的,从小就归心,长大是最佳的忠仆。便如李玉是康熙爷身边的哈哈珠子太监,毛团儿是乾隆爷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一样儿。
按说,皇子从进学的年岁起,就该赏给哈哈珠子太监了,好在上书房陪伴和伺候主子去。
可是呢,大清皇室对于皇子的教育一向极其严格,故此也担心皇子刚到进学的年纪,虚龄六岁就给安排个哈哈珠子太监的话,那八成两人就彻底玩儿到一块儿去了,反倒耽误了皇子的学业去。
所以并不会每个小皇子都早早儿给配了哈哈珠子太监的,皇帝更倾向于先给小皇子们派谙达——也就是老成持重的成年太监来伺候。
就比如小十五身边儿的桂元、毛团儿,个个儿都是总管级别的,言行举止都是宫里首屈一指的。
按说以小十七这活泼烂漫的天性,婉兮原本以为皇上得先给指几个老成持重的谙达,先给上两个“夹板儿”,给小十七板板性子,才好过完了年,正式往上书房里送。
哪儿成想啊,皇上却反倒先给赏下个哈哈珠子太监来。
婉兮抬手摁着额角,瞅着随后跟进来的颖妃一个劲儿的摇头苦笑。
可以想见,就凭小十七这性子,身后再跟这个哈哈珠子太监……那将来他入了书房的日子,就有的瞧了。
——他不玩儿出花儿来才怪呢。
“也好,”婉兮无奈地含笑摇头,“反正上书房里还有师傅和谙达们呢,他玩儿得出格,师傅和谙达们正好儿有理由治他。”
颖妃也是无奈地苦笑,“我也被皇上给闹懵了……皇上这么早给他赏下了哈哈珠子太监去,这是怕他还不玩儿出花儿来呗?”
婉兮含笑捏捏颖妃的手,“反正我还有你,凡事自有你看着他去,我倒不担心。”
颖妃挑眸望着婉兮,欲言又止。
婉兮含笑点头,“你有话便说。跟我,你还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
颖妃轻轻垂首,“皇上这是彻底由着小十七的性子,叫他想玩儿就玩儿,还配了个伴儿来陪着他玩儿……皇上这是早早儿就允准小十七当个逍遥王爷了呗?”
颖妃的意思,婉兮明白。
可是无论是小十五,还是小十七,都是婉兮亲生的骨肉。她自己哪儿会有厚此薄彼之分呢?
婉兮含笑垂首,想了想,这才缓缓道,“我觉着,人这一辈子究竟该怎么过,大多数是由天分来定的。”
虽说这世上也有后天勤奋的缘故,可是天分终究还是占第一位的。
有天分的,后天再努力些,自然可以事半功倍;可若毫无天分的,便是勤奋到呕心沥血,却未必能获得任何成绩去。
婉兮侧首道,“小十五性子稳,天生聪慧,念过的书几可过目不忘。皇上和师傅们都因此夸奖他许多。那这孩子便是一辈子稳稳当当的命。”
“反观小十七,高娃你看他何曾有一日那小p股稳稳当当在凳子上坐着过了?别说整日,便连半个时辰都是难为透了他去。”
婉兮自己说着也笑,都难以想象自己这两个儿子,怎么性子是这样两股道儿去。
“小十七是先有当逍遥王爷的性子,才有当逍遥王爷的机会去。皇上这也算是‘因材施教’吧,给他们哥俩儿各自最适合他们的才是。倒不拘谁得的好,谁得的不好去。”
颖妃叹了口气,“可是咱们小十七却是人参娃娃转世的宝儿,若说天生聪明,谁能比得过他?若对他严格起来,他未必就不能稳稳当当下来~”
(中午之前继续更~)
九卷58、吝啬鬼的传说(2更)
颖妃对小十七的感情,婉兮心下自然都明白
虽说是养母,可是因为颖妃进宫以来并无所出,故此颖妃是将自己全部的心力都奉献给了小十七去。颖妃在小十七身上所付出的,甚至比婉兮这个当本生额娘的,还要多。
这个道理就与陆姐姐抚养小十五,都是一样的。
颖妃最是知道小十七这孩子有多聪明,故此颖妃心下何尝没有替小十七也想争一争的念头去呢?
便是亲兄弟,可是在天下那独一无二的大位面前,也都没有甘心承让之理。
——这样的不甘,古往今来,皇家手足之内太多次上演。早已是惯例,不出现才反倒是奇怪的。
好在小十五和小十七都是婉兮自己亲生的皇子,将来无论谁能承继大位,那终究都是她的孩子。她的心态,自比颖妃能超脱一些。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样源于血缘的超脱,其实也不容易,同样需要这个当母亲的人拥有极高的眼界,否则反倒会被缠身其中,顾此失彼,最后连自己都无法自救。
这例子便不远,就如雍正爷的生母孝恭仁皇后。明明雍正爷和十四爷都是自己亲生的皇子,却输在了偏心,只因为皇位最后花落雍正爷,而不是她自己更偏爱的幼子,竟让她连好好儿的圣母皇太后的尊位成了锁链,最后——让她自己怅然而逝。
……原本可以成为后宫范例的孝恭仁皇后,经历了后宫里那么多年的挣扎,终于到了她凭着两个儿子可以笑傲整个后宫的时候儿,她偏偏被自己给窝囊死了。这样的作茧自缚,也是对婉兮的警告。
故此在自己的孩子中间儿,她同样学着一碗水端平。这“一碗水”说的是她自己的心,是她所给予的母爱。
只要是自己的孩子,不管将来谁能问鼎大位都好,她都一样是欢喜——甚或哪怕都不问鼎呢,只要能够母子相守,那又胜过人间多少去。
便是女儿,小七是被封固伦公主,啾啾封的是和硕公主。她也不会因此而心下有失落,她反倒要教啾啾更明白,姐妹的亲情才是最珍贵的拥有去。
所以在颖妃说这般话的时候,她只是淡淡一笑,心下更是平静如水。
“高娃,这一切都交给上天,交给皇上。咱们只管陪着他们长大,可好?”
婉兮的冷静,也给了颖妃一个榜样。颖妃深吸口气,也提醒自己平静下来。
婉兮握着颖妃的手,“听我给你说个故事,怎样?”
颖妃狐疑地望婉兮。可是这些年的姐妹相伴,倒叫颖妃明白,婉兮必定是要借着故事,来说一番心意。
颖妃便点头,“您讲。”
婉兮轻叹一声,“是永瑆啊。你近来可曾听说了永瑆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颖妃便也点头,“如何能不听说呢?闹得动静也不小。舒妃都急得病了,我也去探望,陪伴着说了好一会子的宽解的话。”
原本刚过去的乾隆三十六年,对于永瑆来说也是一个高兴的年头。去年九月,福铃刚刚为他诞下了第二子。
成婚六年,连着得了两个皇孙,且都是健健康康的。足见小夫妻伉俪情深,也都是有福的人。
可是偏就在福铃九月诞下第二子不久,结果永瑆那边就传来了叫人揪心的消息——永瑆跟福铃打起来了。
无论是皇家,还是民间,这小两口打架,当父母的没有不跟着一起揪心的。
况且九爷傅恒已经不在人间了,舒妃除了是婆母的角色之外,还是福铃的姨母,身兼两个人长辈的身份,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便格外地为难。
再说永瑆跟福铃这打架,打得还真是有些严重的,不是普通的鸡毛蒜皮,甚至都不是争风吃醋——而是永瑆要将福铃的嫁妆给抢走了。
满人不重男轻女,甚至还很重视女儿。女儿出嫁之前,在娘家当家管账;女儿出嫁,满人也一向都是重陪送。
便是普通人家,妆奁都十分丰厚;就更何况是九爷这样的勋贵世家呢。当年福铃嫁进宫来的时候儿,一来是为了表达对皇恩的感激,二来也是真的重视这位大格格,故此九爷家简直是要倾尽所有一般,妆奁是连着往宫里送了许多天才送完。
这样一笔巨大的妆奁,堪比公主们出阁了。
而女子出嫁的妆奁,都是女子自己的私产,便是出嫁了也不归于丈夫的,女子仍然可以自己支配。丈夫若是强夺,同样是可报官的。
便是在皇家,福铃是嫁给皇子为福晋,这笔妆奁也跟永瑆没有关系;除非福铃自己拿出来给永瑆,否则永瑆绝不可要。
永瑆便是皇子,看见那一笔妆奁,也忍不住动了心思啊。
——谁叫永瑆那边这两年隐隐约约传出些动静来,都说永瑆克扣下人,有些性子吝啬的征兆了。
颖妃也是叹口气,“永瑆好歹是咱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她从小带着拉旺和麒麟保他们一起玩儿,从来都是大哥哥的模样,什么不舍得给弟弟们去呢?怎么就忽然转了性,变成吝啬的孩子去了?”
永瑆的东西自是不止给拉旺和麒麟保这些妹夫、表弟们,便连对小十五,永瑆也是再慷慨不过。
譬如当年那一场闹出动静来的“扇头”的旧事。那也是小十五看见人家永瑆的扇子好看,想要;殊不知皇子之中书画双绝的永瑆,能随身带在身边的扇子,必定是风雅绝品,自然是出于名家之手的。
结果人家永瑆非但毫不犹豫就给了小十五,而且还特地在扇头、扇骨上给刻了诗,题了“兄镜泉”的雅号去。
这一切的用心,永瑆又怎么可能是个吝啬之人呢?
可是这会子偏莫名其妙传出这么个动静来,还偏是在九爷新亡不久,而福铃又是刚刚为他诞育下孩儿……只要是个还有心的人,谁忍心啊?
——故此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宫里所有人都对永瑆心寒。
听罢颖妃的话,婉兮也是静静垂眸。
“高娃你说在了点子上。永瑆是从先咱们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性子,旁人便是不知道,咱们会不知么?你说他怎么会忽然就转了性去呢?”
九卷59、一杯酒泼下去
颖妃也是豁然开朗,“皇贵妃姐姐的意思是……永瑆也是学了八阿哥法子去?”
婉兮含笑垂首,“永璇跟永瑆是一母同胞,从小更是一同长大。他们三兄弟之间,永珹年纪大,成婚早,倒是永璇跟永瑆两个感情最深。永璇在宫里受尽冷眼的那些年,都是永瑆这个弟弟陪着才度过来的。”
“便连永璇犯错当时,也是他们兄弟两个一起在黑龙潭祈雨……永璇要做什么,不可能不事先给弟弟一个知会,他便是豁出去自己犯错,却也会小心不牵连到到弟弟。”
颖妃也是点头,“怪不得后来皇上问起之时,永瑆肯和盘将永璇托出,并无后顾之忧的模样,仿佛丝毫不必顾虑一母同胞的情谊去。”
婉兮眸光轻转,“你别忘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个榜样呢。”
颖妃也是一拍掌,“可不嘛,还有一位和亲王弘昼呢!有叔叔如此,侄儿们见样学样,倒也不奇怪了。”
婉兮垂首,“大清皇家一向对皇子教育极严,可是偏上一代出了一位荒唐王爷,这一代又要出永璇和永瑆这两位……”婉兮眸光轻扬,笑意浮动,“怎么会这么巧呢?想来这些皇子、王爷们的数十位师傅和谙达们,真真儿都要自裁谢罪了。”
颖妃笑过便也叹了口气,“终究都是为了‘避让’二字……宁肯毁了自己的声名,也不想令真正的储君对自己心生防备。”
婉兮握住颖妃的手,“这是一番智慧,可是若叫皇子们自己来做,未免残忍。可如果从小就天生天养一般,一切顺其自然,岂不反倒是一番造化了?”
颖妃听罢已是全都明白了,叹息一声,“这样说来,皇上对小十七何尝不是一番特别的疼爱去?那我还替小十七委屈什么呢?终究不是自家兄弟,我自放心小十七将来不会受委屈去。”
婉兮轻轻摇动颖妃的手,“等他长大了,还要孝顺你呢~~”
颖妃这才笑了,点头道,“是等我老了以后,还指望着咱们小十七儿孙满堂,叫我也享一番天伦之乐才是。”
婉兮吩咐屈戌,“拿两对小荷包,装一对小银锞子,并几样蜜果子、奶饽饽,赏给金桂邦去……”
婉兮话刚说完,她忽一把按住颖妃的手,已是笑得要倒了。
颖妃吓了一跳,忙扶住婉兮问,“皇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婉兮都有些笑岔气儿了,“先前听见金桂邦的名字,我也只是留意了他名字是哪几个字。高娃你看,金、桂、邦,三个字从字面上个个都是好含义,我便也放下心来。“
“可是直到方才,我又将他的名字快速叫了一遍,这才发现了不对劲——高娃你也再用汉话念一遍,速度快些,瞧瞧听出什么来了?”
颖妃自己是蒙古人,在宫里寻常又都听满语,便也没留意金桂邦的名字去。直到这会子用汉话快速念了一遍,这才“噗”地笑了开来。
“金桂邦——金箍棒啊!”颖妃自己也要笑倒了,一手撑着婉兮,一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将之前那些小小的怨怼,都借由这一场大笑给翻过去了。
“好嘛,这果然是皇上给小十七找的一根金箍棒啊。这回一朝有棒儿在手,就由得他天真烂漫去吧!”
正月初八日,皇帝召大学士与内廷翰林联句。
君臣联句,一向都是历年新年的惯例。每一年都有主题,如曾经的以“冰嬉”、“岁朝图”、“玉盂”等为题联句等,都寄托了皇帝对于皇子、国祚的期许。
而今年,君臣联句的主题是——《耕织图》。
提到耕织二字,所有中国人都知道,其中暗含的主角是二人。
男耕女织,自古以来都是中国人所推崇的家庭模式。
此时说男耕,那主角自是皇帝;而说到女织,此时后宫之主,唯有婉兮。
在乾隆三十七年的新年,皇帝破天荒地在君臣联句之时,挑出了这双主角的意向来;若说此时的大臣们兴许还有难解其意的,那么在二十多年后,当十五阿哥正式被公开为储君之时,回溯当年——众人才会回想起这一年,因为皇帝是在其后一年,也就是乾隆三十八年已经正式秘立十五阿哥为皇太子。
立子先赞母,故此这乾隆三十七年新年的君臣联句里,“莫名”出现的《耕织图》为主题,便也情理之中了。
这一年的新年,皇帝不仅仅赏给了小十七一根“金箍棒”,这一年元宵节在圆明园“奉三无私殿”举行的宗亲宴中,小十七也正式被赐入宴。
乾隆三十一年出生的小十七,在这乾隆三十七年的正月,虚龄也是七岁,实岁才五岁另八个月。这便又合了小十五当年的例子去。
婉兮所出的两个皇子,一先一后,一起成为了入宗亲宴年岁最小的皇子去。
这一年的朝政外藩宴,得皇帝赐宴的外藩王公中,东班以科尔沁科硕亲王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为首;而西班,则以喀尔喀和硕亲王固伦额驸拉旺多尔济为首。
承继了成衮扎布王爷的王位,且正式迎娶了七公主的拉旺,正式成为了外藩王公中地位最高者。
二月里,皇帝又命拉旺为正黄旗蒙古都统。
本身为外藩亲王,此时又身兼八旗都统之职,拉旺在京中既有了差事,便更是要长久留在京中办差了。
过完了年,喜气散去,小金川之事又凸显了出来。
皇帝原派往小金川的大臣不得力,皇帝便又再度起用阿桂,任命阿桂为参赞大臣。并将阿桂两个曾免去了侍卫之职的儿子阿迪斯、阿迷达两人宽免回京。
阿桂在平定缅甸一战上所失去的君心,便又需要在小金川之战上,重新博回。
三月,继弘昼与九爷同日薨逝之后,他的儿子永璧承袭和亲王。却没想到,永璧当和亲王还不满两年,竟又薨逝了。
皇帝派皇四子永珹前往奠醊,仍加恩赏给内库银三千两办理丧事。
对于此事,倒叫后宫众人私下议论纷纷,都说怕是弘昼从前最爱给自己办丧事、吃祭品的荒唐事给闹的,终究将自己儿子的福气都给闹没了,这才使得永璧承继和亲王两年还不到,就也撒手西去。
大家都说,希望弘昼的孙子可别再重蹈这个覆辙了。
只是这时候说这话的时候,众人都没想到,弘昼的孙子绵伦在降袭为和郡王之后,竟然也是两年就薨逝了……
弘昼的荒唐,累及儿孙两代。
婉兮心下触动,这日便也因亲蚕礼之事,将庆藻和福铃两个都给召进宫来。
可是孩子大了,自难免有自己的心眼儿,婉兮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这便也叫小十七过来。
小十七自是什么新鲜事儿都不带稳当的,看婉兮与庆藻和福铃两个演养蚕喂桑之事,他便也好奇,好悬没将蚕宝宝给活活儿捏死一大把。
小十七这淘气,婉兮自是意料之中;今日也没恼,心下反倒是有些暗暗感谢小十七的。
婉兮将小十七两只手给攥住,蹲下来看着小十七的眼睛。
“你啊,天性淘气,你皇阿玛和额涅倒也容得你去,不想夺了你的天性去。可是额涅却要提醒你:可以天真烂漫,也尽可着你小打小闹去,但是千万别出格。否则啊就算你皇阿玛和额涅不整治你去,老天爷也看着呢……可别把自己和儿孙的福气给折腾没了去。”
此时永璇、永瑆可都是有儿子的人了,当真折腾不起啊~
倒是小十七依旧天真烂漫,歪着脑袋问婉兮,“儿孙?额涅,我怎么才能有儿孙啊?额涅我也想要儿孙,额涅赶紧找人给儿子生几个吧!”
庆藻和福铃两个又都是何等聪明之人,婉兮的提点已是都听懂了,这会子更为了小十七的天真给逗得笑出声儿来。
婉兮也是无奈,给了小十七手背一记,“你惦记这个,还早着呐!”
小十七不愿意了,噘着嘴道,“皇兄们都有儿子了,他们一回家就有人跑上来喊阿玛,那多威风啊!……额涅,还没人管我叫阿玛呢,我也想给人当阿玛去!”
“呸!”婉兮都人不足轻啐一声,“你想得美,不过你先等自己长大了再说!就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自己还没长明白呢,哪儿有资格给人家当阿玛去啊?要不,孩子还不都被你给教坏喽~~”
倒是福铃灵巧,忙接话道,“十七弟你着什么急呢,别说管你叫阿玛啊,现在管你叫‘玛父’的也好几个呐!玛父可比阿玛还大一辈儿呢,你现在已经老威风啦!”
婉兮听着便也笑了,朝福铃赞许望去。
此时绵德、绵恩都有孩子了,这都是皇曾孙,可不是得管小十七叫祖父辈了么。
小十七这一听便美了,拍着巴掌道,“也是啊,我都当玛父了,还着什么急当阿玛去啊!”
小十七说高兴了,这便蹦跶儿地带着金桂邦出去玩儿了。瞧着金桂邦鬼鬼祟祟捧着蛐蛐儿罐子的模样,这俩小东西一定是奔哪儿斗蛐蛐儿去了。
这都死金桂邦教小十七的,上回婉兮还亲眼看见金桂邦带小十七往厨房里钻,两人一人一个角蹲在锅台上,头碰头地嘀咕,手指头往大锅跟锅台的缝儿里伸……
婉兮打小也是在乡间地头长大的,儿子闺女不懂的那些乡间的事儿啊,可瞒不了她。
她知道那是金桂邦给小十七讲,蛐蛐儿最爱钻锅台,现在虽说才二月,可是蛐蛐儿指不定会找有暖和气儿的锅台里去下卵,幼虫指不定有钻锅台里找暖和气儿猫冬的。这时候正是蛐蛐儿将发不发的时候儿,这时候抠出来养着的话,倒是比将来去逮大的要容易。所以两个小东西这是抠锅台,找蛐蛐儿的幼卵呢。
两个小孩儿忙活累了,顺手抹头上的汗,结果就把手上的锅底黑直接都给抹脸上了……
瞧着小十七那一脸的魂儿画儿的,婉兮去找扫地的笤帚,作势就要打。
这锅台啊,对于家家户户都是神圣的,都有灶王爷守着呢,哪儿容得小孩儿这么折腾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婉兮从小也是在乡间地头长大的,她也知道,各家各户的小孩儿,哪儿有不折腾灶台的?——也或许就因为所有的吃喝都是从灶台里“变”出来的吧,所以小孩儿也都不肯放过灶台去。
所以婉兮也就是作势要打,没真要动手。
结果就惊动了皇帝了。
皇帝亲自跑进厨房里,没敢直接护着小十七,只是仗着身高,将婉兮举着的笤帚给举高了,然后扭头冲小十七眨眼,示意小十七快跑……
等婉兮顺了气儿,结果后来又听见皇上在那小声嘱咐小十七,说“你抠你额涅宫里膳房、茶房的锅台都不要紧,你且记着一宗啊,你可别去抠坤宁宫的那个灶台!要不,阿玛也饶不了你。”
坤宁宫的灶台,那是祭神用的。这几年都是婉兮主持祭祀,小十七觉着这是自己额涅的一亩三分地儿,就也不那么恭敬谨慎了,皇上可没少瞧见过那小子瞅着坤宁宫的锅台,颇有些心里痒痒的。
小十七听了便是眉开眼笑,“那是不是除了坤宁宫的灶台,宫里其它地方的灶台,儿子就可以去抠啦?”
婉兮听到这儿,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无奈地摇头苦笑。
有了皇上的这个纵容法儿,真不敢想象小十七这小子将来还能折腾出什么来啊。
不过只一宗,她还是得从小就看着他,让他只在安全的范围内折腾,别出要紧的大错才好。
三月下旬,福康安从西北归来,向皇帝奏报伊犁等事。
皇帝还特别向福康安问起伊犁将军舒赫德的病情,甚为挂念。
福康安听着皇上的问候,却走了神。皇上挂念的是远在伊犁的舒赫德,可是他挂念的却是身在京师的某个人儿啊……
自去年秋狝时福康安从云南归来,赴避暑山庄给皇太后请安之后,随即皇帝便将福康安派赴西北军营效力而去。
当年福康安堂兄明瑞,长兄福灵安都是在西北立下功勋。皇帝命福康安同赴西北伊犁效力,何尝不是给福康安熟悉各地军营的机会。
只是福康安这一远行,每次一走就是数月,倒叫家里母亲、福晋牵肠挂肚不已。
福康安回京之后听说拉旺已被皇上任命为正黄旗蒙古都统,常年留在京中办事;反倒是他的喀尔喀扎萨克亲王的事,都由他兄长在喀尔喀代掌,不用拉旺离京……福康安就又是大醉一场。
敏怡不放心,亲自陪着。
虽说两人迟迟培养不出夫妻的情分来,但是因为敏怡的父亲也为武职的缘故,故此敏怡的性子倒是更像男孩儿似的飒爽。两人倒可以坐下来一同饮酒,说话。
相处起来,倒像是兄弟一般了。
福康安也是喝多了,抱着酒坛子忘了眼前人是自己的妻子,一忽儿委屈,一忽儿狂笑地道,“他是蒙古人,却可以常年在京居住……我呢,我却要远赴海角天涯,一走就是数月,唯有被皇上召见,才能回京数日,然后就又要走了……”
“呵呵,呵……不公平,这真是不公平啊。我已经输给了他,我已经失去她了,难道还不够么?为什么,就连我留在京里都不行,就连我想法设法见她一面都做不到?”
“皇上啊,奴才不是不想建功立业,奴才不是怕死,奴才就是……就是想留在京里,多呆几天,难道都不行么?”
敏怡原本也陪着夫君喝酒,想起自己这几年得不到夫君欢心,就连想方设法想要得个孩子,都最终只是被夫君给灌醉了,结果醒来夫君已经走了……就连这个心愿都不能实现,她心下也是委屈、郁闷,不知所措。
于是她喝着喝着,原本也已经喝醉了,却愣是被夫君这几句酒后真言给惊醒了!
她呆呆望着夫君,将夫君这番话在嘴里重又咂摸了一番。
蒙古人却留在京师……且看样子是与夫君关系极近的蒙古人……
敏怡心下咯噔一跳,猛然抬头盯住夫君,吓得酒都醒了。
若说与夫君最为亲近的蒙古人,那自是结拜为安答的七额驸拉旺多尔济啊!
夫君又说什么“输给了他”、“失去了她”的,若那个“他”是七额驸,那么那个“她”又还能是谁?!
敏怡酒意褪去,立即站起,看夫君还在胡说八道,便一咬牙,毅然抓起眼前的酒杯,将杯中酒找准了福康安的脸,便猛地泼了上去!
福康安毫无防备,烈酒冲入鼻腔甚至眼睛。他又惊又恼,将酒坛子搁在一边,一边用袖子擦脸,便猛地站起身,向敏怡便挥出一巴掌去!
他的指尖都要触到敏怡的脸,他才硬生生收住,酒都浇不灭眼中的怒火,他含着醉意恨恨盯住敏怡,“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么?!”
敏怡也毫不示弱,紧咬牙关盯住福康安,“……我说你为什么不肯给我孩子,我说为什么我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讨得你的欢心,原来你的心里是有人!”
九卷60、心病
叫敏怡当面质问出这样一番话来,福康安也是浑身一个激灵,酒都醒了。
他倒不是怕敏怡跟他闹,他怕的是——这样的酒后吐真言,当真被敏怡听出了端倪去,再连累到莲生去。
莲生可以不要他……可是他却不可以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连累了莲生啊。
他没怨过莲生,他知道莲生是甫降生两个月便被指了婚,一切的一切都早已注定;
他也更明白,莲生是大清公主,她的婚嫁除了个人的情爱之外,还肩负着安定江山的重担。
虽然他不甘心眼睁睁看着莲生嫁给拉旺,可是,他却也只抱怨老天不公;他也归结为前生,他跟莲生修来的缘分不够,所以只能在今生相遇,却无缘相守啊……
他怎么能够因为自己,叫莲生被敏怡窥破。他怎么能够受得了,女人因为嫉妒,会将这样的话传扬出去?
他便先冷静下来,撑着醉意,斜睨着敏怡笑。
“我心里有人……是,你说对了。”
福康安借着酒意便耍赖地笑了起来,“怎么,你拈酸了,是么?敏怡,你是我的福晋,你可不能善妒哦……为妻而善妒,那可是犯了七出之条。”
敏怡听见自己的心咯噔跳了一下,随即便狠狠地沉了下去。
“三爷,我没想到,你竟然还如此坦率,当着我承认了!”
敏怡说着抓起一杯酒来,仰头就干了下去,“我以为你会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我真没想到你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倒要问你一句:你疯了么?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敏怡的语气,越发叫富康安心下不安——看样子,敏怡是真的猜到了。
富康安心底一横,反倒大笑起来,“我疯了?是,我是疯了,为了那个人疯了。”
“可是,若说我不想活了……啧,这个倒还不至于吧。”
富康安眸子倏然一转,“不就是个县令的小妾么,我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夺了,又怎样!我倒不相信,一个小小县令还敢上告!”
敏怡惊了一跳,“县令?小妾?爷,你究竟说的,都是什么啊?”
敏怡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可是被福康安三两句就又给彻底说糊涂了。
不是公主和额驸么,怎么跑到县令跟小妾去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何啻于天上跟地下去?
看敏怡乱了,福康安心下终于悄然松了一口气,缓缓一笑,醉眼重又朦胧起来。
“原本不想告诉你,可是既然你说你知道了,那我就也不瞒着你了。”
福康安这回不再抱着酒坛子,而是换了小酒盅,将酒小心翼翼地分了,才捏着小酒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自从成婚以来,我先在云南,后又到伊犁。我在军营效命,你却留在京中侍奉额娘。咱们两个分隔这么远,我的官职还没资格带家眷;而家里,阿玛和四公主嫂子、小妹妹都刚身故了,需要有你伺候着,帮着额娘管着家。”
“敏怡啊,可是你不知道我独自一个人在西南和西北两处军营的寂寞和辛苦——我身边需要有人伺候,知冷知热,替我侍奉巾栉……”
敏怡喉头一梗,“所以三爷的意思是,想要纳妾了么?”
福康安笑起来,“知我者,贤妻也。我不是想要纳妾了,而是,我已经碰见这么个人啦!”
福康安说着,厚着脸皮伸手过来捉住敏怡的手,含笑拍着。
“……她叫香儿,伊犁人。原本是个县令的小妾。那县令是个蒙古人,前阵子回京来走动,想要谋个更高的官职。结果他就将香儿给扔在原籍好几个月,不闻不问。香儿一气之下就回了伊犁……正巧遇见了我;她跟了我,不跟那县令了。”
敏怡头有些晕,急得跺脚道,“三爷若是想纳妾,什么样的人没有?!便是使些银子,买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家的女儿,就也是了;若外头的人不中意的,府里还有这么多现成的丫头,三爷随便想抬举谁,不是更知根知底,更懂规矩的?”
“三爷何苦看中旁人的小妾,还要强夺过来?那县令的官职再小,也终究是朝廷命官不是?!此事若要是被外人知道了,还不得参奏三爷一本去?”
福康安大笑起来,笑得都捂住肚子,可是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笑罢了才拍着敏怡的手道,“你啊,是没听明白关键,自不明白她的妙处……你听着,我再细细给你重说一遍啊。”
“我说她啊,叫香儿;我是在伊犁啊,遇见她的……你难道,就没想到什么去?”
敏怡虽说从小远离宫廷,没有福康安家儿子、女儿们从小都有机会在宫中行走的机会去;可是好歹敏怡的阿玛也曾当过内阁中书、军机章京,深谙宫中秘辛;且后来曾为督抚之职,为封疆大吏,与王公们也多有交结,故此对于宫中之事也并非毫无所知。
敏怡便微微一眯眼,“香,伊犁……你是想说,这个香儿的相貌也又如容妃主子一般美丽,而她身上爷有如容妃主子一般有特别的香气?”
容妃封妃,封号为“容”,这是汉字的封号。可是大清是一个各族融和的朝代,宫廷中多种语言并用,故此容妃除了有汉字“容”这个封号之外,也另外还有维语封号、满语封号。
皇帝本人也深谙维语,故此给容妃的维语封号为“伊帕尔汗”,意思便为“香姑娘”之意。以此来赞美容妃带来西域香料,并且善于制备花露、香露的美好。
所以一提到“香”与“伊犁”的连用,便最直接想到了容妃去。
福康安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依旧是无声的,仿佛都积郁在了心口里,那么深那么深。
见丈夫如此神色,敏怡的一颗心便沉得更低。
“原来是国色天香的姑娘,怪不得三爷肯不顾官声,更不惜夺人所爱!”
福康安依旧在笑,却是别开了目光,“这就是缘分吧,看了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不惜一切都要得到她……敏怡,她将是我的侍妾,陪我在军营,侍奉衣食。”
“我不会带她回府来,更不会叫她来给额娘行礼……你依旧是我的福晋,她不会登堂入室,你尽可放心。”
敏怡浑身轻颤。
她该高兴么?她能松一口气去么?
就算那香儿只在军营陪伴丈夫,就算那香儿没资格登堂入室……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即便没有名分,可是却能独占丈夫所有的注目去,那还有什么不知足去?
而她呢,却只能空守着一个名分,留在京中侍奉婆母,然后远远地遥望丈夫远在天涯,不知归期!
这样的日子,难道就是她的福分了么?
看敏怡那份挣扎和痛楚的神色,福康安心下何尝就没有愧疚啊。
可是他愧对的不止是自己的福晋,还有那个无辜的香儿……
可是这一刻,为了保护心中那个人儿,他也只能出此下策。就叫敏怡将他心中的人当成是香儿吧,他可以毁了自己今生的名声,却容不得自己伤了那个人一分一毫去。
因为代替九爷,自请赴云南军营效力,皇帝于去年已经按照福康安头等侍卫的出身,赏给福康安户部右侍郎衔,兼镶蓝旗蒙古副都统衔,赴伊犁办事;此次回京,皇上为奖赏福康安,又将他的镶蓝旗蒙古副都统,擢为镶黄旗满洲副都统。
从下五旗的镶蓝旗,到上三旗的镶黄旗;从蒙古旗份的副都统,到满洲旗份的副都统,福康安都已经是一步一个脚印地稳稳走上了青云路来。
可是皇上这样的恩宠,反倒更加叫福康安内心不安。
他这几年所做的,只是代替父亲赴军营效力罢了,尚且还谈不上立功;反倒是皇上刚刚奖赏了赴军营效力立功的乾清门侍卫彰霭,自到军营,甚为奋勇,著赏给“托克莫忒巴图鲁”名号,仍照例赏银一百两。
正所谓豢养千日,用在一时。这些曾经在御前行走的侍卫们,纷纷赴军营立功……皇上对他又是如此恩遇,他知道,该是他为朝廷立大功,以回报皇上、为阿玛正名之时了。
此时小金川之事又几成泥沼,皇上手上可用之人越发少。
就连和敬公主的丈夫、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被皇帝派去四川审讯涉罪官员,结果没给审明白,反倒意有偏袒,被同去办事的大臣,一本给参到皇帝面前。
皇帝失望之后,自是大怒,下旨叱道:“色布腾巴勒珠尔,人本糊涂。因其屡次恳赴军营,向以练习军务,遂令代为参赞。然犹谆切教诫。冀其自知改勉。”
“不意到军营后,不思协力剿贼,偏袒伍岱,据其一面之词,苛求温福,欲加之罪。以致进剿事宜,月余延缓,其乖张贻误之罪,实无可逭!”
“色布腾巴勒珠尔,所有爵位、职任,著俱革退!”
这位三额驸,在当初平定回部之时被皇帝将一切爵位全都革退一次之后,拼了命去战场上立功赎罪,险些死在军营……以此来挽回皇帝的心,将爵位给赢回来之后,这回又将所有爵位都给丢了。
消息传到后宫,连颖妃、豫妃等出自蒙古的嫔妃都只能跟着叹气,“上回是险些丢了性命,才将爵位给赢回来的;那这次又所有爵位、职任都给革退了,是不是又要拼一次命,才能换得回来了。”
语琴凝着婉兮,“同样是固伦额驸,瞧瞧皇上对咱们拉旺的态度,再反观这位三额驸……啧,真不是我偏心,而是皇上的心眼儿可偏大发了。”
婉兮心下虽知道皇上一向都护着他们的孩子,可是这一刻却也反倒更为朝廷大局而忧心,“皇上派去四川的一干人,没能将小金川的事办明白,进剿无力不说,反倒内讧成这样一团去了。”
“我倒不知道皇上接下来能派谁人去了……”
若是九爷还在……抑或是当年协助九爷平定大金川的老将岳钟琪还在,那小金川必定不敢如此作乱!
只可惜……
次日传来消息,皇帝下旨令四额驸福隆安接替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驰往四川,查办此事。
福隆安办事一向稳妥,虽不用担心他如三额驸那般偏袒;但是终究福隆安只能去做查办的事情,他带不了兵,还不能彻底解决小金川的事啊。
连皇帝在谕旨里,都带着叹息说,“……此时官兵进讨小金川,正需大员统率。”
婉兮都不由得每日里多在小佛堂里多留一时,只为替朝廷,为皇上祈祝这个能统帅大军平定小金川的大员,早些出现。
福隆安是刚过完端午,于五月初七日离京,驰往四川的;一日之后,即五月初八日,皇帝便又命福康安在军机处学习行走。
这情形便与当年九爷被派往云南,前脚刚走,皇上便给福隆安各种擢升、兼职的情形颇为相似。
便连婉兮都有些紧张到掌心冒汗了。
大金川当年是九爷平定的,此时能够震慑金川的必定还是九爷的威名。可是九爷的儿子里头,能带兵的长子福灵安,已经为国捐躯;其余隆哥儿不善带兵,福长安年岁不到。
——所余,唯有一个麒麟保了。
大年大金川之战在胶着之时,皇上等待着一个英雄的出现,能够带领朝廷大军平定金川之时,婉兮可以出言鼓励九爷自告奋勇……可那是婉兮与九爷的情分在那呢;
而此时是换成了麒麟保。虽说婉兮与麒麟保这孩子也有情分在,麒麟保也一半是跟着婉兮长大的。可是终究麒麟保是麒麟保,不是九爷啊。
况且这几年间九爷府中失去的人太多,麒麟保更是九福晋的心头肉,婉兮纵然再明白皇上的心,这会子却也不能再如当年提点九爷一般,去提点麒麟保了。
这样不如不知、知了却什么都不能做的焦虑和挣扎,叫婉兮病倒了。
倒也没什么大病,就是咳嗽。
归云舢也说是心焦所致。
此时小七已经出嫁,宫内也只有啾啾陪伴母亲。啾啾一个劲儿追问婉兮为何心焦,婉兮也不好说,见啾啾问得急了,婉兮也只能推说,是因为啾啾即将出嫁,心下舍不得所致。
啾啾没了主意,依着从小的习惯,只管去找小哥哥札兰泰去。
两人即将成婚,况且札兰泰就是在御前行走的,这便见一面倒也不难。
啾啾见了札兰泰,这便急得掉了眼泪去,“……我能不能晚些再嫁给你?我姐姐刚成婚两年,我也要成婚了,我额涅心下自然难受——我不想叫我额涅难受,我也舍不得我额涅啊。”
札兰泰看着这样哭成泪人儿的啾啾,既是心疼,又是好笑。
他伸手替啾啾擦泪,柔声道,“便是出嫁了,难不成还不能回宫来看望皇贵妃阿娘了不成?再说皇贵妃阿娘一向是最为坚韧之人,她若当真是舍不得你,才不会当着你的面就告诉你了……她宁肯自己躲起来难受,也要当着你的面笑着,也好叫你放心。”
啾啾如醍醐灌顶,崇拜地望住札兰泰,“对呀!我额涅才不是随便在我们面前掉眼泪的额娘……那她既然当着我面难受了,那便未必都是舍不得我。”
札兰泰这才赞许而笑,忍不住伸手刮了啾啾鼻尖一记,“这回终于聪明了!”
啾啾红了脸颊,仰脸娇憨道,“有我的札兰小哥哥这般聪明就够了,哪儿还用的着我聪明去?我只擎着现成的,就够啦!”
札兰泰被自己媳妇儿给捧得这么高,心下也只能认命:那也只能去帮媳妇儿解决了这个难题去。
札兰泰与啾啾细细问了皇贵妃阿娘这些天来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去。
札兰泰一向心细如发,许多就连啾啾都未曾留意的细节之处,都被札兰泰仔细地捋出了因果去。
最后札兰泰也是垂首沉默半晌,然后缓缓问,“你说,如果我向皇上自请带兵出征小金川,可好?”
啾啾吓了一跳,“你怎么说这个?”
札兰泰眼帘轻垂,“我是兆惠的儿子,父业子承。此时朝中缺大将,我便自然该披挂上阵,继承父志,为国尽忠。”
“话虽如此,可是时机不对呀!”啾啾伸手拍了拍札兰泰的面颊,“我的小哥哥,你是傻了不成?皇阿玛下旨,今年是咱们的成婚之期,这眼看着就到了呀!“
“便是为了这个,今年我皇阿玛能派谁去,也决不能派你去的!你啊,快点儿死了这颗心去吧!”
说到要披挂上阵,哪个女子不想拦着自己的夫君呢?
再说,札兰小哥哥这些年,的确是不擅长亲自统兵打仗,只擅长当军师的呀!
札兰泰看着啾啾是真的急得眼眶都红了,心下一软,抬手轻抚啾啾那红苹果似的脸颊,“我知道了。你别担心,我不去了就是,啊~~”
札兰泰安抚完了小媳妇儿,亲自送了啾啾回去。可是他自己的一颗心却如何能平静下来呢?
如果想叫啾啾完全放下心来,他就得设法替皇贵妃阿娘解决了那件心病去。
九卷61、救护月食
五月端午之后,朝中除了皇帝革除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的所有爵位、职差之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皇帝钦定殿试三甲位次。
这便是朝中文、武两方面的大事。
看着皇上又钦点了状元、榜眼、探花,和珅神色之间不由得有些遗憾。
想当年他也本来想从科举出身,文章写得原本也是漂亮,就连皇上都说,凭他那篇文章原本应该入选的……只可惜那次是他的岳祖父英廉也为阅卷官的缘故,他还是避嫌落选了。
同为御前行走之人,和珅的神色便也落在札兰泰眼中。
札兰泰已是公爵,且为九额驸,偏从小就性子和善,与任何人都能和睦相处,从不摆架子。故此札兰泰与和珅私交也是不错。
札兰泰便笑道,“你科举不中,此时却为皇上身边的粘竿处侍卫,这便注定你从武出身,便忘了笔杆子那一途去吧。”
和珅却是叹息,“札兰公爷笑话卑职……卑职的弓马骑射,公爷自看得见,卑职哪里是能从弓马、带兵上建功的人?便是从侍卫武职出身,也都是因为祖上传下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凭那世职,卑职才能从侍卫出身。”
“卑职真正擅长的,还在文职。况且太平盛世,自该以文治天下。”
札兰泰点头,“你说得对。可是此时你已经从武职出身,现实已经不能改。从武职出身,想要前程,唯有自请赴军营效力,如皇上刚赐予巴图鲁名号的乾清门侍卫彰霭一样……”
和珅一凛。
本是心高之人,如何只甘心在粘竿处当侍卫呢?便是出身的机会,也是替皇上抬轿子上泰山……和珅苦于没有晋身之道。此时听了札兰泰的话,已是横下一条心来。
谁让他承袭的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就是祖上军功赢来的;而且他阿玛常保,也是福建副都统,依旧是武职……那他就已经没得选。
和珅垂下眼帘,横下一条心,“我明日就向皇上自请,赴四川军营效力!”
札兰泰与和珅说罢了话,正巧见福康安进宫来。
札兰泰含笑招呼,“都统大人别来无恙。”
福康安无奈地上前踹了札兰泰一脚,“那我是不是也要先喊一声札兰公爷、九额驸啊?”
札兰泰笑起来,伸臂与福康安相拥。
“去年你去云南,今年又去伊犁,这一晃便连我想见你一面都难。保保,一向可好?”
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此时虽说身份地位有所差别,但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感情却没变。
福康安便一瞪眼,“保保也是你叫的?”
札兰泰心下也是轻轻叹息……麒麟保啊,还是一不小心就吐真言了。
福康安有些不好意思,忙将话往回拉,“我的意思是……我都多大了,你这么一叫,外人还以为我还是个宝宝呢~~”
札兰泰便笑了,也不再说这话,只回头朝立在廊檐下当值的和珅瞟了一眼,“他叫和珅,是英廉大人的孙女婿。原本是有进士之才,可惜却要从武职出身……可即便是这样一位秀才,他也要自请赴四川军营立功了。”
福康安便是一怔。
札兰泰垂首道,“可惜今年是我与九公主成婚之年,要不,我也想自请赴军营效力。”
“不仅我,还有拉旺。三额驸赴四川,结果办事不利,惹皇上大怒;此时你兄长、四额驸他去了……那么接下来,自然该轮到拉旺这位七额驸,还有我。”
“尤其是拉旺,早已悄然收束停当。只等皇上一声召唤,他立即驰往军营。他父亲超勇亲王当年可是平定准噶尔的统帅,拉旺说,绝不令成衮扎布王爷的英名陨落。”
“我也一样。虽说我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我阿玛当年的勇武。可是我是兆惠的儿子,我是乌雅氏的子弟,那我就责无旁贷。”
福康安轻轻垂下眼帘,“你们都如此,我又如何能当缩头的去?此时我哥哥已经赶赴四川而去,家中不能没个人支撑;等我哥哥回来,我也必定向皇上请旨,赴四川军营去!”
福康安抬眸,仰望苍天,“当年的大金川,是我阿玛平定的。如今小金川又再闹起来,依旧还是当年大金川那班人、那些事的延续。我阿玛已经不在了,可是我总归要叫小金川叛贼都知道,我阿玛的儿子还在!”
札兰泰却又拦住福康安,“……或许,还当真轮不上咱们。谁让咱们年轻,个个儿都不胜武力,怎么都比不上咱们的阿玛去的。”
福康安微微一眯眼,“札兰,你这是什么意思?”
札兰泰淡淡一笑,“因为还有阿桂大人啊。皇上已经任命阿桂大人为参赞大臣。”
札兰泰抬眸凝住福康安,“麒麟保你忘了么,当年你阿玛忠勇公挂帅大金川之时,阿桂也为辅佐之人。虽说你阿玛不在了,可是阿桂大人他也同样有平定大金川的经验。”
“况且阿桂也同样跟着你阿玛在云南平定缅甸……想来阿桂大人耳濡目染,必定能学得你阿玛的用兵之道去。
札兰泰说着拍了拍福康安的肩膀,“放心啦,一切还有阿桂大人呢,轮不到咱们。”
札兰泰越是这样说,福康安的心下越是不妥当。
当年阿桂的确是在大金川之战中,曾跟随在四川军营办事,但是因为张广泗等大臣之罪,同样被株连,获罪交刑部审讯。
而之后的平定缅甸之战,阿桂更是沦落到如今的地步。皇上不但将九爷的罪责都降在了阿桂头上,连阿桂两个当侍卫的儿子都受了牵连去……
这样的阿桂,别说皇上,便连福康安都不敢寄托太高的期望去。
福康安垂首咬了咬牙,“皇上往四川已经连派大员过去,希望诸位大人能和衷共济,旗开得胜。”
札兰泰含笑点点头,“……诸位身在四川的大臣,自然以你兄长、四额驸他为首。想来四额驸也必定有子承父业的壮志。你家啊,这次必定能再立新功的。”
福康安不见展眉,反倒眉心越发攒紧。
福隆安是他的亲哥哥,自己的兄长是否善于领兵,他心下最清楚。
福康安寻了个理由,先告辞而去。
札兰泰立在初夏的花影扶疏里,目送福康安的背影,轻轻道了声,“……麒麟保兄弟,对不住如此以激将法激你。”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札兰泰他们都知道,九福晋有多不希望福康安要从武职出身,要用自己的军功才能迎来前程。
家中有九福晋的拦阻,况且福康安新婚尚无子嗣,唯有用激将法,才能激出麒麟保的雄心壮志来。
大清已经没有了忠勇公傅恒,朝廷需要傅家再出一位名将。这话,皇上和皇贵妃阿娘不忍心说,那就由他来激将吧。
五月最后一日,四川军营再报闻,皇上又派副都统四员、头等侍卫和三等侍卫等,共七人,驰奔四川军营效力。
小金川一战,皇上已经陆续派出都统、御前侍卫等前去效力。
福康安既身为副都统,又是头等侍卫,他的心下已经越发沉静下来,只等兄长从四川归来,家中有人照料,他将义无反顾。
七月里,皇帝在避暑山庄下旨,将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革去黄带,圈禁。
圈禁一向为大清皇家处置宗亲等的最严苛的刑罚。当年无论是废太子允礽,还是曾经的十三爷允祥,都曾被圈禁。
圈禁不是死刑,可是圈禁却是叫人生不如死。
皇帝给予了三额驸这样的酷刑,还在圣旨里说是“施恩”,足可见皇帝这一刻对这位三额驸的厌弃之情。
同样身为额驸,福隆安请求留在四川办事。皇帝却下旨言明,需要福隆安回京办事,不可长留在四川。
婉兮在后宫里静静为啾啾预备婚事,可是一颗心还是忍不住为九爷的这两个儿子而悬着。
啾啾的婚事就在八月了,已然近在眼前。婉兮竭力将心思收回来。
其实便连皇上给啾啾建公主府的事儿,三月里还是福隆安牵头,会同三和、四格、英廉、迈拉逊、刘浩等几位内务府大臣一起办的。
总管内务府大臣们查得地安门外,官房口地方有旧房一所,共计一百九十五间。在此基础上建盖九公主府第。以油饰、裱糊、铺墁甬路、海墁散水等项,共约需物料工价银八千九百六十四两五钱,共添建得:挪盖房三十三间、拆盖房三十四间、揭瓦粘修房一百七间、游廊四十六间。
共计房一百七十四间,外加游廊四十六间。
此外皇帝又为九公主修建花园。为了修建花园,需动用札兰泰家里原有住房。皇帝又格外将尹继善之子、庆藻的兄弟庆桂的住房赏给札兰泰居住。
以尹继善家数十年在江南经营的根基,尹继善在江南府邸的园子都极尽江南园林之妙;庆桂是尹继善的儿子,庆桂在京中所居之处,园林之精妙不难想象。
若此,啾啾和札兰泰将来住的地方儿,已是不用担心了。
至于啾啾成婚的陪送,虽碍着和硕公主的品级,不如小七的多;可是算起来也依旧是林林总总,一应俱全。
也是因为陪送的金银器皿实在太多,有些根本就不是日常生活能用得到的,若用金银打造成锅碗瓢盆,反倒是没有必要了。内务府直接奏请皇上,将这些金银器皿直接这算成银两陪送给九公主就是。
结果算了下来,啾啾陪送里本来就有银一万两,皇帝又额外赏银一万两,这就叫啾啾妆奁里仅银两一项,便有二万两之多。
“我倒是记着,当年和敬公主以固伦公主品级下嫁,妆奁里一共的银两也仅为一万二前两……”婉嫔私下里告诉给容妃,叫她放心,“咱们啾啾啊,虽说品级是和硕公主,可是你瞧,她妆奁里的银两倒是比和敬固伦公主还多呢。”
因为啾啾的下嫁吉期,钦天监算在了八月份。可是八月份皇帝和皇太后都在避暑山庄,皇帝要在此接见刚刚回归的古尔扈特部的郡王巴木巴尔等,故此无法留在京中;而钦天监给的吉期,代表的是天意,就更无更改之理,这便只能留下遗憾:啾啾的初定礼,皇帝和皇太后都无法在京中。
也因此,原本在保和殿筵宴奏准停止。其慈宁宫筵宴,内务府奏设于永寿宫。备席十六,羊十,酒十瓶。
为了这个,容妃心下有些伤感,多亏有婉嫔等在旁劝慰。
“况且啾啾婚礼的筵宴,改在永寿宫。永寿宫既是皇贵妃旧日寝宫,额上有那‘令仪淑德’的匾额;如今又是你居住之地……这也都是皇上破例而来,自是记着皇贵妃和容妃你两人对九公主的生、养之功啊。”
容妃心下这才舒坦些,转眸去瞧着婉兮,“终究是我愚钝,怎么都学不会皇贵妃您的淡然去。”
婉兮含笑,伸手按了按容妃的手,“你忘了,皇上今年是何时起銮去热河的?”
容妃抹去眼泪,“五月间!”
“这就是了。”婉兮掏出帕子,亲自为容妃擦掉泪花儿,“往年皇上秋狝日期,多在七八月间。今年皇上已经是提前了两三个月起銮去……你还不明白皇上的心意么?”
“皇上何尝不想提前回来,能在八月间亲御啾啾的婚礼?可是土尔扈特等部的首领们从远处驰来,路程却不是说提前就提前的。皇上只能在热河等待朝觐的外藩王公们,无法更改去啊。”
容妃自己就是回部出身,每年入觐的年班伯克们,一路从西域驰马而来的辛苦,她最是清楚。这么听婉兮解释,心下终是豁然开朗了。
此时的婉兮和容妃还都不知道,就为了这一次的遗憾,数年之后,当啾啾也身故之后,皇帝破天荒将啾啾所出的大格格带入内廷抚养……
皇孙女们都要在端则门外抚养,而啾啾的大格格根本是外孙女,是外姓人,可是这位大格格却跟那位号称受宠的十公主一起抚养,一同跟随容妃长大。
十公主有的,啾啾的女儿同样也有;便连容妃故去之后留下的遗物,大格格与十公主也同样地承继了去……
皇帝对啾啾这一点小小的遗憾,全都在外孙女儿的身上,倾尽慈父之心,补偿了回来。
这一年的九月十五,忽现月食。
九月是婉兮的生辰之月,且此时皇帝还身在途中,尚未在京。
对此月食,皇帝极为重视,命在京大臣行“救护月食”之礼。
九月十五这一天,在京大臣们身穿素服,齐集在太常寺衙门行礼;省、府、州县等地方官员也要在本衙门行救护之礼。
太常寺衙门内外设香案,露台上炉檠具,后摆放着百官拜席。典礼开始之后,銮仪卫将金、鼓陈列在仪门两边。
“钦天监官报日初亏,礼官喊‘齐班’,百官全身素服,分五列而站,每班以礼部长官一人领班”。
这几年的月食倒不罕见,可是今年皇上如此重视月食,命大臣们行“月食救护之礼”,却是这几年间仅有的一次。
这是因为今年的月食程度重,食亏超过三分;再者也是因为月对应着后宫里的人去,叫皇帝心下更为忐忑。
一来是皇太后,皇太后已经年过八十,每一天都可能出了长短;
二来则可能是对应到了婉兮的身上……
婉兮才四十多岁,可是婉兮今年因忙碌啾啾的婚事,再加上为九爷的两个儿子悬心,又替皇上分担小金川之战的压力去,故此从五月以来,身子都有些不妥当,叫皇帝放心不下。
九月十五,月食刚过,皇帝于九月十六日就匆忙回銮。
回到京中,皇帝便亲自过问救护月食之事。结果察知,兵部、都察院的堂官,均未到班。
皇帝甚为恼怒,下旨:“……其满汉司官,届期齐集。如有托故不到者,严查参处。”
为此,皇帝下旨将慧贤皇贵妃的侄子高朴,著交部严加议处;张廷玉之子张若溎,伊满、罗源汉等,著交部议处。
今年这番因救护月食所闹起的风波,且皇上处置的都是慧贤皇贵妃侄子、张廷玉儿子这样身份的子弟,倒叫后宫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日去给皇太后请安回来,顺嫔忍不住与兰贵人嘀咕,“咱们亲眼瞧着的,皇太后一切大好。虽说年过八十了,可这牙口和身子倒比咱们还健朗的。想必这月食可不是应在皇太后身上。”
兰贵人低低一笑,“我也如此觉着呢。”
顺嫔轻哼道,“怎么,难道说是储秀宫的那位,大限将至了?我说这阵子怎么不叫咱们去请安呢,只说受了风寒,我瞧着是熬不住了吧。”
兰贵人挑眸凝住顺嫔,“若她没了,那您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顺嫔抿嘴一笑,眸光轻转,却没出声。
拉开一段距离,跟在顺嫔和兰贵人身后的惇嫔,早已将两人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去。
她也没说话,目光转过观岚。
观岚的眼底,也跟着浮起喜色来。
九卷62、各自为战
婉兮原本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心焦所致,再加上啾啾厘降,万事繁琐劳累了罢了。
待得皇上回銮,心又有了定处,啾啾与札兰泰小两口也好,婉兮自是放下泰半的心去了。
再加上九月这回月食,皇上罕见地命大臣行救护之礼;再加上月食就是发生在九月,婉兮自己个儿的生辰之月,婉兮不至于猜不到外头会因为这个,生起什么风言风语去。
便是为了不叫这风言风语得了逞,婉兮也叫自己赶紧好起来。故此但凡归云舢给开的方子,她全都乖乖将药按时服下。
到十月的时候儿,婉兮的病已然是大好了。倒叫那些心下存着些念想的人,白念想了一回。
就连皇太后原本也没说什么,但是到了十一月,皇太后的圣寿月,皇太后反倒忽然发难了。
皇太后发难,是选时机的。一来是十一月,她的圣寿月;二来是这会子刚从皇陵那边传来消息——孝贤皇后陵、纯惠皇贵妃的园寝都出现了梁木损裂、油饰脱落的情形。
这日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从一进门就发现皇太后有些不乐呵。果然皇太后吧嗒吧嗒抽着烟,缓缓道,“九月十五月食,便是示警这后宫不安啊……如今这后宫里啊,有资格对应月相的,也就是我和皇贵妃了。”
“我自不敢轻易说,那月食是上天示警你的皇贵妃失德的……虽然我跟她之间,九月是她的生辰,不是我的。”
“我啊,自然先从自己这儿自省,看我是不是去年过那八十大寿,皇帝你出于孝心,给过于奢靡去了?我宁愿相信,这场月食啊,是上天警告我呢,我便也早早与你说下,今年我的圣寿啊,凡事简单便罢。”
皇帝身为人子,这会子虽不喜欢额娘说这样的话,却也还得赶紧道,“皇额娘去岁八十万寿,本为古今难得之福气。是儿子一意为皇额娘贺寿,况且儿子也一再下旨,免除各地督抚大臣进献贺寿之物。”
“其余儿子进献给皇额娘的,那都是儿子的心意。便是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上天示警,也尽管示警给儿子好了。”
皇太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孝心。可是啊,我到了这会子才越发明白,那场月食仿佛当真是没应在我的头上啊。”
年过八十的皇太后,便是再身子骨硬朗,这会子说话也有了些老态。言语之间总有些呼呼气喘之声,字与字之间的间隔也拉了长音。
便也因此,更加叫皇帝不能不承认,额娘真的是老了……
“就是因为孝贤和纯惠的园寝啊,出了这样的事儿啊。孝贤的陵里,还葬着慧贤、淑嘉、哲悯;孝贤的陵与纯惠的园寝合在一处,葬在里头的人啊,就都曾经是比你的皇贵妃,位分更高的人啊。“
“今年她们怎么好端端地,都在地下不安了去?皇帝,这便应不在我的身上,只能是与你的皇贵妃有干系了。”
皇太后将烟袋磕在桌上,“皇帝,你该想想,皇贵妃她究竟做了什么,能叫上天示警,叫孝贤、纯惠她们一班人在地下全都不安!”
皇帝长眸微眯。
“孝贤已经下世多年,算到今日,那陵墓已经使用了二十多年去。便是自然风雨,也自难免有损坏之处,儿子自当派人修葺就是。”
“至于纯惠的园寝,修建不久,本不该出现这些破败之事。可既然出现了,儿子倒不觉着是什么她在地下不安——不过是负责修缮园寝的奴才们不尽心!儿子已然命胜水峪工程处查明、赔修就是。”
皇帝静静抬眸,目光与皇太后凌空相撞。
“月食与陵寝破败之事,只是凑巧赶在了一处,其实原本根本是两回事,还请皇额娘不必悬心。”
“况且自从皇贵妃正位中宫以来,后宫有哪件事不尽心?儿子这后宫里啊,偏就是这几年才最安静!”
“而皇贵妃也是侍奉皇额娘至孝,皇额娘说,不是么?”
皇帝儿子生气了,皇太后自是不意外。
皇太后自己垂首掂对了掂对,也是叹了口气。
“你也别急,我没说你天子有错。我也承认你那皇贵妃治理后宫有方,侍奉我也至孝……只是啊,皇贵妃终究有一事无法叫人称心如意去——她是汉姓奴才啊!”
“咱们这是大清朝,你那皇贵妃主掌的是大清的后宫啊!一个汉姓辛者库的出身,竟然执掌后宫这些年,你为了她,再不肯立皇后……你叫祖宗如何能安心?”
皇太后说得有点急,一股气堵在嗓子眼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皇帝心中有千言万语翻涌着,但是看着年过八旬的母亲如此,他也只能默默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
他是要为九儿争,这些年来他一直为了九儿在与母亲博弈。
可是此时已经到了乾隆三十七年的十一月……距离他那桩更为重要的决定,日子已是越发近了。
便是为了那一刻,为了那一件九儿更在乎的事,为了到时候他的母亲不再设法阻挠——那他这会子也唯有暂时忍下来。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婉兮那轻灵、平静的模样。
他看见她菱唇微翘,俏皮地说,“爷,我不争!我想要的,爷都已经给了我;我已经足够了……爷再有什么,只管给咱们的孩子吧,我到此时,这一生,已是心满意足。”
他轻叹一声,上前扶住母亲,伸手替母亲捶背,“是,皇额娘教训的是。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儿子的不是。”
皇太后心下一喜,抬眸凝注皇帝,“那你的意思是……肯再册立皇后啦?”
皇帝随便点了个头,含混道,“……先挑着吧。总归也得三年一选,若能挑中了合意的,那儿子就立。”
皇太后凝着皇帝,摇头苦笑,“皇帝,你又来了!你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去,啊?什么叫先挑着吧,而且还要三年挑一回……如今你多大岁数了,我又多大岁数了,啊?”
“咱们娘儿俩啊,一共还有多少个三年去?你三年挑不中便再三年,若还是没有满意的难道要又三年?”
皇帝无声一笑,“三年一选,本是祖宗规矩;一年一选的都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使女,皇额娘总归不准选包衣女为皇后不是?”
皇太后冷哼一声,“若是选不出来,难道就不能从现成的这些人里,择一而立为皇后么?”
皇帝长眉悠然挑起,“后宫晋位,多以子嗣为重。如今儿子这后宫里,除了皇贵妃之外,已经再没有主位再有所出……儿子亦不想违背祖宗规矩,这便也不好任意进封去。”
皇太后急得一拍桌子,“贵妃、妃位之上,她们都多大年岁了?生不出来,又有什么奇怪?”
“可是你的后宫里,不是没有年轻的了。便在嫔位上现成儿的摆着顺嫔、惇嫔两个又年轻、又好的孩子去呢。你倒是多临幸她们啊,怎就知道她们生不出来?”
皇帝也为难地摊摊手,“皇额娘明鉴,顺嫔、惇嫔二人,虽说比皇贵妃她们年轻些,可是事实上她们自己进宫的年头也都不短了。惇嫔是进宫九年,顺嫔进宫六年……儿子奉皇额娘的懿旨,并非没有翻过她们的牌子啊。”
“谁知道她们虽说年轻,可是福气却薄,进宫这么多年也没个动静……”皇帝愁眉苦脸地叹口气,“儿子觉着,或许她们着实是福薄之人,又或者她们两个年级也算不得小了。还是另外选更年轻、更有福气的进来吧。”
“皇帝!”皇太后又急又恼,“下次八旗女子挑选,是乾隆三十九年,距今还有两年!那这两年,你就又让我空等,啊?”
皇帝灿烂一笑,“此时已是十一月,明年儿子还要再奉着皇额娘出巡去呢……这么一晃,后年的选秀之期就也不远了,啊~”
自九月的月食,顺嫔和惇嫔两人都在苦等十一月皇太后圣寿月的到来。
故此今日皇帝进畅春园请安,两人都早早派人去守着消息去。
待得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两人都兴冲冲地问,“得了信儿了么?皇太后和皇上都是怎么说的?”
结果两人得到的消息都是:皇上说了,顺嫔和惇嫔两人福薄,要从八旗名门闺秀里另外再选。
顺嫔恼得当时就摔了茶碗,一张脸耷拉得更长了。
反倒是惇嫔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本与顺嫔在一个宫里住着,顺嫔那边摔茶碗,她这边能听见。
惇嫔按下懊恼,转而微微一笑,“总归不是她,那就好。”
就算皇上再选新人进宫,到时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她又有什么拿捏不了的?
“只是可惜了满斗大人特地在孝贤皇后陵和纯惠皇贵妃园寝那边做的预备……”观岚遗憾地道。
惇嫔赶忙狠狠拍了观岚手臂一下,“住嘴!”
观岚吓得赶紧闭嘴,向惇嫔摇晃两手,在嘴唇里呜呜噜噜地道,“奴才再也不敢了,主子饶命。”
从十一月二十日起,皇帝、后宫、百官等已开始穿蟒袍,为皇太后贺寿。
皇帝于十一月二十二日,提前二日,在寿康宫大戏台,替皇太后庆贺,亲自侍膳。
这一日后宫、宗亲齐集,一起陪皇太后看贺寿的九九大戏。
皇太后自还惦记着将顺嫔、惇嫔二人往皇帝身边推,这便当皇帝起身更衣,皇太后忙道,“凌之啊,你跟着你万岁爷去,好好儿伺候。”
至偏殿,自有为魏珠和如意他们上前来伺候,皇帝叫惇嫔在外间等候。
隔着落地花罩,惇嫔倚帘而立,吞吞吐吐道,“妾身心中倒窝着一件事,想要启奏皇上,却还有顾虑……这便一直隐忍至今。”
皇帝轻哼一声,“此时此地,倒没外人,你说就是。”
惇嫔又犹豫了下道,“皇太后都说妾身就是个有嘴无心的……”
皇帝笑了,在内道,“皇额娘说的自然没错。凌之,朕也知道你是个爽朗的性子。朕就喜欢你快人快语,倒不拘泥。”
皇上竟然夸她……
惇嫔激动之下,这便冲口而出,“九月的月食过后,妾身曾经听见顺嫔与兰贵人说起,月食对应中宫,是皇贵妃娘娘失德!”
“她们还说,这回是上天示警,月食之亏那么大,说不定便预兆着皇贵妃娘娘九月里那场病是熬不过来了……她们还说,若皇贵妃不在了,那她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落地花罩内,皇帝听完惇嫔的话,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他没说错,他是真的挺喜欢惇嫔的“有口无心”的。
这样的话,顺嫔和兰贵人不会到他面前来说;那两个钮祜禄家的格格,便是想说这样的话,她们也会选择到皇太后面前去说。
这便在顺嫔和惇嫔之间,他宁愿选惇嫔来当他的“心上人”。
“是么?顺嫔若敢如此说,那她当真是大逆不道!”皇帝散着领口走出来,一双眼紧紧盯着惇嫔,“朕要治她!”
惇嫔一见皇帝散着领口就出来了,可见之前是听了她的话就急了。
惇嫔下意识上前,想要向皇帝的领口伸出手去……却终究没敢,两只手悬在半空里,十分的尴尬。
皇帝唇角轻勾,“过来,替朕将领口系上。”
惇嫔激动得手都颤了,小心翼翼上前,帮皇帝扣好了领子。
皇帝一双黑眸紧紧凝视着惇嫔,“……朕需要人证。若朕要你当面将这话再说一遍,叫顺嫔无法抵赖,凌之啊,你可愿意?”
惇嫔是当真吓了一大跳。
虽说皇上就在眼前,皇上主动叫她帮着扣领子的亲昵,叫她心内腾起一把热火,险些就要答应了。
可是她回头再一想自己的处境,心还是冷静了下来。
她深蹲在地,“回皇上,不是妾身不愿奉旨,而是,而是——妾身怕皇太后她……动怒。”
皇帝长眉陡然跳起。
惇嫔一个冷战,膝头一软,已是跪在地上。
“还望皇上体恤!顺嫔出自钮祜禄氏,与皇太后同宗同祖……又皇太后宫内人都说,顺嫔的相貌像极了皇太后年轻时候的模样……故此皇太后对顺嫔一向爱怜有加!”
“妾身也是在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妾身深知皇太后对顺嫔的爱护之情……”
皇帝轻哼一声,点点头,“你这些话,朕也不意外。况且,顺嫔晋位为嫔在先,你则也是在顺嫔的心意之下,才能复位贵人,以至于才有后来的进封嫔位。”
“凌之啊,你这算知恩图报,朕能体谅。”
皇帝难得如此慈祥温煦,倒叫惇嫔心下庆幸,眼圈儿便也跟着红了。
“妾身谢皇上。”
皇帝却冷不丁话锋一转,“其实朕也不是想要难为你,非要你在顺嫔面前去对证……朕也有朕的不得已。朕也没想到,你和顺嫔两人,竟然在朕面前说了几乎相同的话去——只不过针对的,正好相反。”
惇嫔一个激灵,高高仰头,“妾身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皇帝不慌不忙坐下来,将惇嫔系好的领口又解开了。
“朕是说,你方才在朕面前说顺嫔的那番话,实则顺嫔也在朕的面前说过,不过她说是你对皇贵妃有不敬之意。”
惇嫔一个寒颤,已是泪珠儿滚下,“皇上,妾身冤枉啊!妾身与皇贵妃娘娘同为汉姓包衣的出身,皇贵妃娘娘的母家,与妾身的母家,老家也都是盛京,然后追随主子从龙入关的呀!”
“在这后宫里,汉姓包衣女的生存原本不易,妾身心里将皇贵妃娘娘当做倚仗和榜样尚且不及,怎么会诅咒皇贵妃娘娘去?”
皇帝认真地点头,“你说得有理!朕也这样想。”
“不过呢,顺嫔也说了,你叔叔满斗是马栏镇总管,管的就是东陵的地界儿。故此今年孝贤皇后陵、纯惠皇贵妃园寝破败之事,也有可能是你授意了你叔叔做的手脚……就为了应和月食之说,坐实了皇贵妃失德的传言去。”
皇帝拢了拢袖口,“你们两个都是年轻的嫔位,都是朕的新宠,也都是皇太后亲自教出来的……朕自不能厚此薄彼,偏听偏信。”
“朕便想着,不如将你们两个都叫到一起来,在朕的面前来当面对质一番。到时候谁真谁假,又或者是这当中你们二人彼此有什么误会去,倒可都说个明白。”
皇帝说罢朝惇嫔眨了眨眼,带着一点孩子气,“朕也不瞒你,顺嫔一听就答应了哟,她已经做好准备了,就等你了。”
惇嫔便又是一个激灵去。
她不是怕顺嫔,她也对自己的辩才颇有信心——她真正怕的,是顺嫔背后的皇太后。
她若当真与顺嫔当面对质,那皇太后就会知道她并非真心实意支持顺嫔,就也等于她没将皇太后当初的警告放在心里去过……这对质一起,她怕她自己就彻底失去皇太后的心了。
皇帝眯眼俯视着惇嫔,关切地问,“凌之啊,你这是怎么了,很冷么?”
皇帝说着蹲下来,用自己温热的大掌覆在惇嫔肩头,“别怕,一切都有朕呢。”
“就算顺嫔有皇太后护着,你也还有朕呢。朕会护着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