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卷33、娶不到心爱的姑娘
只可惜尽管有章嘉大师的医治和诵经,和嘉公主还是在九月初七日,撒手人寰而去。
抛下了两个年岁尚幼的儿子:丰绅济伦、丰绅果尔敏去。
和嘉公主本与婉兮情同母女,在婉兮那些年没有孩子的时候儿,叫婉兮体尝到了身为人母的快乐去如今去了,婉兮同样痛断肝肠。
怎么也是想不到,这孩子竟然会比她更早走一步去明明,本该是那孩子来送她,怎么反倒成了她去送那孩子呢?
和嘉公主薨逝在九月初七日,两日后就是婉兮的千秋令节。皇帝虽然不在京中,可是赏赐早已经预备好了。可是因为这件事,婉兮又哪里还有心情过什么生辰去?这便早早下旨,免了六宫行礼去。
只拢着小七、啾啾和小十七一起吃了个饭。
——小十五、拉旺、札兰他们都随驾木兰去了。自也都有请安和贺寿,只是人是没法儿都拢在跟前的。
也是因为和嘉公主的离去,叫婉兮更加疼惜两个女儿去。
婉嫔那日也与她叹息着说,“咱们大清的公主啊,寿数都不算长”
顺治朝的公主,平均寿数仅十一岁;康熙朝公主平均寿数还不满十七岁;雍正朝的公主甚至平均寿数还不满七岁去
婉兮都不敢细想这事儿,一想,心就要揪着疼。
和嘉公主薨逝,她都能疼成这样儿;倘若有一天是小七或者啾啾——那她又如何还能独活在这个世上去?
虽说古往今来都说皇子更金贵,可是在婉兮看来,皇子好歹是男孩儿,还该有自己的刚强去;反倒是女儿们柔弱,需要更多的呵护和陪伴去。
她索性伸手将两个女儿一左一右都搂在怀里,也不顾什么平素用膳时候的规矩了,母女三个就这么依偎在一起吃饭。
小七和啾啾虽没额涅想得那么远,不过也都知道额涅是因为四姐的薨逝而难受了。
更何况,舜英也才去了,几个月之间,皇家竟然失去两位公主怎么能叫人不感伤呢。
小七是长女,心思要更细腻和沉重些,倒是啾啾抱着婉兮在面颊上亲了一口,“额涅别伤心,我明儿也教我姐骑马去!会骑马了,身子就能更硬实!”
啾啾跟着容嫔长大,便也学着骑马了;不像小七是跟着婉嫔长大,婉嫔自己也不会骑马。
婉兮心下又是酸楚,又是欣慰,拢着啾啾道,“你姐姐有咳症,骑马怕是受不得。不过你平素多拉着你姐姐出来晒晒太阳,倒是好的。”
小七倒是埋怨地给啾啾使了个眼神儿。
她自己都小心翼翼避免将四姐的事儿往自己身上引,就是怕额涅会伤心;可是啾啾这嘴快的,还是给引过来了。
小七小心将话题重又拉开,“额涅别替四姐伤心了,我倒觉着四姐虽说去的早,却也是含笑而去的。因为四姐有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两个儿子啊。就算四姐走了,这两位小外甥也可以代替四姐陪着四姐夫,还有舅舅他们一家。”
小七仰头望住婉兮,“都说孩子是生命的延续,四姐虽说走了,可是四姐却并没有全然离开这个人间不是?”
婉兮心下一暖,伸手搂住小七。
“莲生你说得对,咱们女人来这人间一回,若能留下孩子去,便是早走一步,想来也是心安的啊”婉兮抚着小七和啾啾的秀发,“额涅有了你们,已是心满意足,就算将来也会早走一步,却也是含笑而去的。”
“额涅!”两位公主都佯作恼了,一起怒视婉兮。
婉兮终是小了,伸手重又将两个女儿给搂回来,“好好好,是额涅失言了,以后再也不说。”
回眸再看那小儿子,小小的十七自是不懂得什么生啊死啊的,他就自己堆在那儿冲嬷嬷吐泡泡呢。嬷嬷逗他,他就乐得手舞足蹈的。
婉兮欣慰而笑。这才是生命里最该有的样子。
或许死亡是每个人都避免不了的,人人都要有离去的那一天。可是只要还在这人间逗留一天,便该学着这般的模样才好,方不辜负了这一场来过不是?
九月二十二日,圣驾回銮。
皇帝与婉兮执手相对,两人都红了眼圈儿去。
“叫你一个人留在京里,对着和嘉最后的时光去真是叫你难为了去。”皇帝是强忍着,方不准自己落下泪来。
婉兮仰头,温婉微笑,“爷千万别这么说。爷秋狝大典,此为每年必定之典,不能不去;那自然该是我留下来陪着和嘉去。”
“况且,我反倒要感谢爷准我留下来陪着和嘉这最后的时光去这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之事。”
皇帝伸臂将婉兮抱进怀里,“你瞧你,怎么明明这么纤弱的丫头,却每次遇见这样的事儿,都反倒比爷还坚韧去?”
婉兮眨眼,“妾当如蒲柳,蒲柳韧如丝”
皇帝无奈地叹口气,伸手刮了婉兮鼻尖一记,“断章取义。”
婉兮垂首,“如果我说实话,女人原本就比男人更坚韧,爷可不爱听了?”
皇帝挑眉,“那看你怎么说”
婉兮凝视着皇帝的眼睛,“因为女人都是要做额娘的,而每次将一个孩子带来人间,都是到那生死关前走一回啊。经历过了生死,且又是多次经历过的话,这心态便也自会淡然下来。”
“当了母亲的女人啊,会更懂得珍惜生命,却也不再畏惧死亡了去。”
皇帝一震。
婉兮歪头瞟住皇帝,“虽说男人战场之上也可见惯生死,但是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男人在战场上,至少还有铠甲和武器来保卫自己;可是女人在诞育孩儿的时刻,却没有任何外在防护,唯有依靠自己一颗坚韧的心,方能带着自己和孩子,一起安全逃生而归。”
皇帝自点头,伸手将婉兮重又收入怀中。
心疼泛开。
若说女人每次诞育孩儿,就是到生死关前去走了一回的话,那九儿无疑是他的后宫里去的最多的人,她经历的考验最多,故此她对生死看得才最豁达吧?
可是这豁达,却终究叫他更为心疼啊。
“都是爷不好”他埋首在婉兮颈窝间,“从前总想叫你多诞育几个孩儿,爷就是希望你能多给爷生下几个孩儿来;可是这会子回想从前,爷反倒有些难受了去。”
婉兮轻笑,伸手反抱住皇帝,“爷千万别因为我之前那番话就担心了去我啊,愿意着呢!能将自己的性命,一瓣一瓣都分给孩子们去,即便是因此而叫自己寿数短了些,可是却自有孩子们替我活在人间啊。”
“这话还是咱们莲生开解我的,真是叫我惭愧又欣慰。只要有孩子们在,那便是身故,也不过只是部分的离去罢了。不是长辞,更不算阴阳永隔,只是换做另外一种面貌的相伴,依旧能够长长久久去啊。”
皇帝却还是一颤,紧紧箍住婉兮去,“不行,爷只要你,不许换!”
得君此言,夫复何求
婉兮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去,“我这不是就在爷怀里呢么?”
回京之后,一片哀戚的不仅仅是皇家,还有九爷傅恒的府里。
九爷长子福灵安病死西南,接着儿媳和嘉公主这又薨逝九福晋在春和园全心照料和嘉公主之时,她的小女儿竟又夭折。
这一年之中,皇家失去两位公主;九爷家则是失去一子、一妇、一女。
皇帝与九爷这些年来君臣相伴,始终一心;在今年便连这样的伤痛,竟也仿佛同命了去。
皇帝有婉兮的安慰,虽说悲恸,却也先平静下来,反倒来顾着九爷家里。
因福灵安年少就上战场立功,虽说尚了多罗格格,可是因为福灵安多年在军营中,故此小夫妻二人并无所出。
皇帝怜惜福灵安和他的福晋多罗格格,这便亲下旨意,将和嘉公主的次子,丰绅果尔敏给福灵安为嗣子,交给福灵安的福晋多罗格格来抚养。
以嫡子和公主所生的孩子,为庶子的嗣子,这总归能叫芸香他们这一房欣慰了不少去。
芸香那一房之外,篆香自可期待福铃的孩子去;
而九福晋虽说失了幼女去,可是身边还有她所出的二格格在;况且叫她悬心了多年的麒麟保的前程,终于有了承袭福灵安的云骑尉世职来,这便也有了五品的出身和钱粮了去。
因有云骑尉的世职在身,福康安的起点就要比旁人高,对应着五品的职衔,被皇帝下旨授予三等侍卫,命在乾清门行走。
九福晋终是长出一口气去。
唯有一点可惜,皇上是已经正式将麒麟保从备指额驸的排单里开除其名了九福晋这一头希望终究还是落了空。
不过好在麒麟保有了世职和差事,九福晋便也与九爷商量着,是该给麒麟保正式说亲的时候儿了。
此事九爷傅恒从前尚未上心,可是今年一来是因为皇上已经给了准话,福康安不会再成为额驸;二来也是因为家宅之丧,叫傅恒终是认真起来。
九爷纵然身为当朝首揆,可是他私人的心事却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托付。
赵翼曾是九爷最可倾谈之人,此时赵翼却已不在京中,外放到广西去了。傅恒与赵翼书信中说到此事,不无遗憾,说如果赵翼还能在京中,尚能帮他参详参详。
赵翼倒不辜负九爷这一番信任之情,回信中提到了一个人——曾与他同在军机处为章京的明山。
明山出自伊尔根觉罗氏,是满洲正蓝旗人,此时已经官至江西巡抚,暂代两江总督。这样的家世倒可与九爷家里匹配。
赵翼尤其提到,明山家中有一小女,在秀女引见中被撂了牌子,可以听其婚嫁。这便年岁和景况都适合福康安去。
九爷收到赵翼的回信,虽说心下不由得替麒麟保难受些,不过倒也被赵翼那委婉的心意给逗得一笑。
伊尔根觉罗氏,传为大宋皇室被掳到关外之后的后代,故此这伊尔根觉罗氏倒是能跟赵翼这位大宋皇室的后裔连连宗。
如今皇子福晋里头,也有绵恩的母亲、永珹的嫡福晋、绵德的继福晋,都是出自伊尔根觉罗氏。
便也因为这个,当年傅恒才亲自将赵翼引荐给绵恩的母亲去,叫赵翼当了绵恩阿哥的西席先生。
赵翼今儿向他推荐伊尔根觉罗氏家的格格,配给麒麟保,赵翼这可真是举贤不避亲呢。
不过确实因为有了赵翼这一层关系,倒叫傅恒对这位伊尔根觉罗氏家的小格格,先就有了几分好感去。
待得仔细命家人搜罗了明山一家的情形后,傅恒回府与九福晋商议此事。
明山除了这个小格格之外,还另外有长女,已经被指为简亲王丰讷亨长子积拉敏的嫡福晋去,身份已然贵重。
九爷与九福晋商量之下,便都定了这位格格去。
明山那边厢,自是一拍即合,在福康安自己尚且不知的情形之下,两家已是定了这门亲事去。
待得一切定好,傅恒才将福康安唤来,将此事说开。
福康安宛若五雷轰顶,登时双膝跪倒在地,冲上狠命叩头。
“阿玛,额娘!儿子还小儿子还不想这么早就成亲!”
傅恒与九福晋对视一眼,倒是九福晋先说了话,“不小了。你今年已是十四了,皇子们都十三、四岁就成婚了,你自也是到了年岁;再说皇上已经赏给了你云骑尉的世职,还有三等侍卫的差事。”
“都说成家立业,得叫你先成了家,才好安心去经营你的前程去。”
“可是,额娘”福康安哪里肯认可,膝行上前抱住九福晋去,拿出从前撒娇的本事来,“额娘儿子自可以先当差去啊。至于成亲之事,以后慢慢再说也不迟。”
九福晋凝视儿子,鼻尖儿也是一酸,“你啊,你个小冤家!你心里想什么呢,为娘如何不知?可都是你自己作的啊,你如今已是没了这个福分——你自该彻底放下这个心去了!”
从旁看着儿子这般,傅恒心底的难过是加倍的。
可是他此时此刻也只能绷起脸来,“如今你大哥不在了,你也长大了,便该跟着你二哥一起,扛起这个家来!你足了年岁还不成家,你倒要为父和你额娘又要为你操心多少年去?”
“况且今年咱们家的事,你也都知道咱们家今年,是需要一件大喜事来冲一冲。麒麟保,是时候叫你扛起这个担子,帮衬着你二哥,替为父扛起这个家来了”
“阿玛,额娘!”福康安重重叩首在地,已是哭出声来,“儿子会扛起这个家来,只是求二老开恩,别逼着儿子娶亲!”
九爷蹲下来,伸手揽住儿子,也是长痛而叹。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为父已经替你定下了,你若恨,就恨为父吧”
“阿玛!”福康安一声惨呼,抱住傅恒,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傅恒拼尽全力,按下不忍。
麒麟保此时的痛,他当年全都一模一样地经历过。
可是就如同他明知自己的心依旧还在九儿那,却也更清楚九儿已经成了他这一生遥不可及的人一样;他的儿子麒麟保啊,这一生一世,终究是与七公主,再无半点可能了。
虽然痛,却也不能不斩断儿子心里最后的那点念想去。不然以麒麟保的性子,他前头已经在八公主之事上闯下那样大的祸事来;若等到七公主正式厘降之日,不知道他还能犯下什么滔天的大罪来!
若当真要等事态发展到那样一天去,那才是悔之晚矣。
故此,此时虽说心痛,虽说不舍,却也要下了这个狠心来,才能保全这个惹天惹地的儿子去啊。
也唯有如此,来日等七公主正式厘降时,才不会叫九儿跟着为难去
十一月,以冬至节和皇太后圣寿节的喜庆,傅恒府中也可以不必再为和嘉公主穿孝。
趁着这个机会,傅恒索性尽快将福康安与伊尔根觉罗氏,小名敏怡的,行完了婚礼。
因九爷府中那几桩丧事,故此这婚事并未大操大办,一改九爷素喜靡丽的性子,这一场婚礼办得简朴而迅捷。
九爷如此决断,就连宫里得了信儿都是在婚礼前。
九爷自是说,因此前都在为四公主治丧,不好谈及婚事。故此直到十一月皇太后圣寿的月份,府中尽数除了孝,这才上奏。
婉兮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愣着坐了半晌。
不过这不管怎样都是喜事,婉兮便忙叫玉蝉去库房里瞧瞧,可有什么好的,适合赏给新人的去,这便开列了单子报上来。
拉旺更是自己去找了傅恒,要为福康安当傧相去。
傅恒如何敢受,忙道,“拉旺阿哥为亲王世子,且是额驸,犬子品阶低微,怎可”
拉旺却是明澈地笑,“只凭晚辈跟麒麟保是结拜的安答,他腰上挂着我的腰刀呢,晚辈就必须陪他走这一程去。还求忠勇公成全”
傅恒犹豫良久,终是狠心答应了下来。
既然是要让儿子彻底断了念想,这便也好,就由七额驸来陪他走完这一程吧。
这个十一月婉兮也是百般忙碌。
因前有八公主、四公主的奉安,后有皇太后的圣寿,事事都需要她亲自过问。可她还是坚持每天忙完了,都陪小七一处坐坐,说说话儿。
几个孩子从小的情谊深厚,虽放心小七一向都是懂事的孩子,可是婉兮却也还是担心小七会有些伤感了去。
便如她自己吧,虽说心下再明白不过对皇上的真情,可是当年九爷成婚的时候儿,她心下也是跟着酸楚过的。
这也许无关男女情爱,是一种对于从小情分的不舍。就像孩子总有一个断奶的时期一样,此时此刻孩子们的心情怕也是与此相似。
小七知道额涅的心意,这些日子来在婉兮面前反倒是更为活泼了些。
便连冬日里本该再起的咳嗽,竟然都给压住了,她还主动与婉兮商量,“额涅,您看女儿该为保保预备个什么贺礼去才好?”
婉兮想了想,这便问小七,“那额涅问你,你这些年都送给拉旺什么去过?”
小七一样一样细数:“女儿给过拉旺柿饼,给拉旺绣过鞋垫、马鞍套,还有他腰上挂的大小荷包、火镰套子、扇袋儿”
婉兮点头,“真是个贤惠的小媳妇儿。”
小七红了脸,“反正女儿也是学绣,也不知道绣得好还是不好,就一股脑都送给他去就是。便是绣的再不好,旁人会笑话,他总归不笑,还都宝贝着。”
婉兮欣慰而笑,“那就这样:但凡是你给拉旺送过的,就都别选了;你选从未给拉旺过的,单选一样儿给了麒麟保去就是。”
福康安婚礼当日,是拉旺将小七的贺礼带来。
福康安捧在手里,一时什么都顾不得,撇开众人,自己关起门来打开看。
却不是绣,只是用绣线编成的一个络子。
小七还附有小笺一方,素雅的簪花小楷写:“贺乾清门三等侍卫新婚志喜,权且为你缀着马鞭子吧。”
一口气冲进鼻腔,直冲脑门儿,福康安还来不及分清这是欢喜还是惆怅,一眨眼,已是双泪滚落。
他的婚礼,福康安却早早就喝了个酩酊大醉,连与敏怡的合卺都办不成,都是福长安扶着他的手,才勉强挑开而来敏怡的盖头去。
挑完盖头,福康安看都没看敏怡一眼,便搂着拉旺转身而出,故意大笑大叫,“来,再陪我喝三百杯!”
傧相自是要陪新郎官陪到最后。
酒终人散,夜色深浓,福康安不肯回洞房,却拉着拉旺在这冬日惨淡的月色底下仰天大笑。
“拉旺,你知道么,为什么你们都管她叫‘小七’,而我独独不肯?!我啊,我才不叫她小七,我只喊她莲生”
拉旺也喝了不少,帮福康安挡了不少的酒,可是在这冬日的夜晚,却依旧冷静,一双眼更是灼灼地亮,就像大草原上,缀在夜空上的星。
“因为她是七公主,而我也是排行第七。皇上都说我与她缘分天定所有人都信天,唯独你不肯信。”
九卷34、无风也起浪
乾隆三十三年,正月初二。
这一日,婉兮正式以六宫之主的身份,主持坤宁宫朝祭。
正月初二的坤宁宫家祭,因是一年开头儿的第一次朝祭,且是坤宁宫供奉的诸神从去年腊月二十六给请到堂子去,皇上正月初一在堂子行礼之后,这才又请回来安放在坤宁宫的,故此意义非凡。
这一天的朝祭,必定要由六宫之主亲自来行礼。
原本去年就是婉兮册封为皇贵妃后的第一个正月初二的朝祭,只是去年婉兮大着肚子,皇帝都用人参天天给补着呢,生怕孩子出了什么意外去,这才没有叫婉兮亲自来主持。
今年便是婉兮第一个正式的大日子。
坤宁宫家祭,是满人的传统;如果说汉家都用亲蚕礼来确定后宫之主的地位,那么对于大清后宫来说,这主持坤宁宫家祭才是最要紧的典仪去。
如果说正月初一是属于皇帝的大日子,那正月初二就是婉兮的大日子。
正月初二一大早,方交寅时之前,婉兮身穿皇贵妃礼服,已经带领一众后宫,以及萨满等人,齐集坤宁宫中。
朝祭所祭之神为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关圣帝君。简称佛、菩萨、关帝。
其中佛是小塑像,供奉在小亭中,菩萨和关帝为画像。
吉时到之前,婉兮亲自率领内管领下福晋,将朝祭各神陈列在坤宁宫明间西炕上,然后再将供器,以及果、糕、酒等供品摆放在炕上和炕下去。
寅正,司祝擎神刀,诵神歌,由三弦、琵琶、拍板及拍掌人来伴奏。
共诵神歌三次,祷祝九次。
在这一片神圣的歌声和祷祝声中,婉兮率领六宫,上前向佛、菩萨、关帝行礼。
然后再撤走佛、菩萨,单独留下关帝一个,婉兮亲自向关帝再进牲。
此时司俎太监上前,进全黑生猪两只,猪首朝向关帝像,用水灌猪耳。这过程中也同样伴随着萨满们的祷祝和奏乐之声。
然后就在关帝前杀猪、剥皮、肢解,婉兮系上围裙,亲自到东北角的大锅上去煮肉,将煮熟的福肉供奉在神前。
这一番仪轨,婉兮在这些年来一直都曾参与,只是,从前那率领六宫行礼的,都是另有其人。
今日,她终于立在后宫之巅,身为六宫之主,名正言顺率领六宫行此大礼。
“最妙的是,皇太后没来。”语琴与颖妃低声道,“从前无论是孝贤皇后,还是那拉氏,在正月初二行这大礼的时候儿,都是要奉着皇太后圣驾的。行礼,都是皇太后居首,所有的风光自然都是皇太后的。”
颖妃也是点头,“皇太后在,皇后也得位居次席,便不是这后宫真正的主人。反倒是如今皇贵妃姐姐才是独自率众行礼,这才是真真正正主掌后宫了。”
语琴含笑道,“皇上真是有心了。从皇贵妃册封以来,皇上于秋狝木兰之时虽说是奉着皇太后圣驾同去,却是将皇太后给留在避暑山庄,不带着一起去行围了。皇上那会儿的理由,就是说皇太后年岁大了,不能劳累。”
“没想到便连如今这坤宁宫的朝祭,皇上也用了同样的理由,援引了秋狝的例子,就将皇太后给留在寿康宫里,不叫过来了。”
颖妃也是忍俊不已,“皇上说的原本没错啊。这天还没亮呢,加之天冷路滑的,皇太后从寿康宫折腾过来干嘛呢?老人家了,就应该多歇歇,早晨多睡个懒觉也好啊。”
正月里,西南终传来好消息,明瑞已经率军攻克蛮结,“官兵奋勇攻击,连破贼垒十六座,杀贼二千有余”。
皇帝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下旨嘉奖明瑞。
明瑞原本为承恩公,这是因为他家为孝贤皇后丹阐嫡子大宗,承袭而来,与他个人无关。皇帝此次为奖赏明瑞,特单独赏给明瑞公爵,授为“一等诚嘉毅勇公”;原本承袭而来的承恩公,给他弟弟奎林来承袭。
皇帝还特赏给明瑞黄带子、红宝石顶、四团龙补服。
得了这个喜信儿,婉兮自也跟着欢喜。
婉兮知道,皇上心下是窝着一把暗火呢。缅甸终究跟西北平厄鲁特、回部不一样,厄鲁特是蒙古铁骑,噶尔丹为患多年;回部也是善战可是缅甸不同,缅甸只是撮尔小国,又一向是中国的藩属国,皇帝本以为朝廷大军压境,缅甸自该闻风而降,至少也是不日便可击败。
却怎么都没想到,这战事竟然拖了几个月过来。
皇上怒杀几名大臣,都无济于事;偏偏福灵安等数员战将都因瘴气而病倒,甚或死在那遥远的西南边境上了。
缅甸之战,渐成泥沼,朝廷的铁蹄踏进去,竟拔不出来了。
如今终于得了好消息去,且是九爷的侄儿明瑞立下这战功去。这便既能解了朝廷之忧,也可多少弥补了九爷家的哀戚去。
正月里,李朝国王再度遣使表贺万寿、冬至、元旦、三大节,进岁贡方物。进贡给皇后的,自然还是送到婉兮宫中来。
正月里这般的欢喜,叫人心下都生了错觉去,仿佛明瑞在西南不止是攻克了一个地方,而是已经大获全胜;此时的明瑞不是还在继续征战,而是已经即将班师回朝了一般。
带着这般的欢喜,正月十五圆明园里的庆贺便格外喜庆。
因着这股喜庆,婉兮奉着皇太后在同乐园看戏,老太太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与婉兮之间更显亲融了些。
只是婉兮却也发现,皇太后跟前也隐约发生了些变化去:伺候在皇太后跟前的,已经不是永常在,而是明明白白地换成了常贵人和兰贵人两位钮祜禄家的格格去。
婉兮不由得远远看向永常在一眼,看得见永常在满脸满眼的失意落寞去。
玉蝉看出婉兮的神色,这便低声回道,“从去年皇上秋狝去,永常在就一直没断了来给主子请安。不过主子那会子顾着四公主,吩咐过不见,便从那以后,奴才们一直将她给挡驾”
婉兮点点头,“不见也好。”
不知是不是留意了婉兮这边的反应,婉兮还没等收回目光来呢,永常在竟直接抬头就给撞上了。
永常在立即起身,向婉兮这边走过来。
此时六宫俱在,且都围绕在皇太后跟前,倒叫婉兮没法儿回避。
永常在终于又走到了婉兮面前来。
不过婉兮依旧没亲自见永常在,推说要伺候皇太后看戏,分不得神,只吩咐叫玉蝉过去问永常在有何事,由玉蝉转告就好。
永常在虽说失望,却也小心藏了起来,反倒客客气气与玉蝉将话说完,又从手上撸下一串手珠塞进玉蝉掌心里去。
玉蝉忙行礼坚辞不受,含笑道,“这都是奴才应当做的,万万不敢受永常在小主儿的赏。”
玉蝉回到婉兮身边儿,没敢隐瞒,先将永常在送礼的一节说了。
婉兮点点头,“你做得好。咱们宫里又何尝缺了那些东西去?整个小库房都在你手里呢,你尽管瞧瞧去,看哪个顺眼了,便是你的。”
玉蝉便笑,“主子奴才哪儿敢!主子小库房里的东西,哪个不是皇上私下里赏的好东西去,连内务府都不准记档的,奴才哪儿敢要。”
“要不哪天戴出来显摆,叫皇上给看见了呢,皇上还不将奴才的手给砍了去?”
婉兮啐了一声儿,“又胡说,血淋淋的。”
说笑过去,玉蝉这才将永常在的话给转奏了。
“永常在给的话儿,自然还都是从内务府来的。其一是八公主的园寝主子猜皇上将八公主给葬在哪儿去了?”
婉兮挑眉,“还能葬哪儿去?八公主是未厘降的公主,自然要葬在公主园寝里去,跟同样年幼夭折的大公主、二公主,乃至五公主、还有她亲姐姐六公主舜华葬到一处去才是。”
“可惜却不是。”玉蝉眸子里都是黠光一闪,“若是按着常规葬的,想来永常在就也不来说了:不瞒主子,皇上竟然将八公主给葬进端慧皇太子园寝去了!”
端慧皇太子园寝,其实就是以永琏为首的一众未成年皇子共有的园寝。可是皇子是皇子,公主是公主,再说前头也不是没有夭折过的公主,皇上却下旨将八公主给葬进未成年皇子们的园寝里去。
婉兮都是意外,“当真?”
玉蝉点头,“永常在说,是在皇子园寝里。不过是单独给葬入宝顶东南角的‘天落池’里去了。”
“永常在的阿玛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她叔叔又曾是东陵那边马栏镇的总兵,这些奉安的保密之处,却是瞒不过他们的。想来,永常在所言不虚。”
皇家墓葬,一向都是最高级别的秘密,便连后宫都不是谁人都能知道的。因为八公主之死的特别,婉兮也曾有所回避,故此没有特地去向皇上问八公主的葬处。
婉兮甚至以为,八公主因为已经十一岁了,所以说不定跟她额娘戴佳氏葬到一处,也是可以的。
婉兮想着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如此,或者也算是最合适那孩子的归处去。”
是公主,却葬在皇子园寝里;却又不入皇子园寝的宝顶,而是单独葬入天落池中皇上也算用心良苦。
玉蝉见主子神色之间有些伤感,这便忙话头儿一转。
“还有第二宗:永常在说,就在去年皇上赏给主子东珠朝珠的时候儿,因主子所用的东珠,都是叫打牲乌拉处的采珠人们现制备的。因他们承应的好,那朝珠做好了给主子用,皇上看得欢喜,这便给采珠人们的份例银子都加了去!”
婉兮的心也是一振,挑眸望住玉蝉去。
主仆两个都是心照不宣,相视而笑,却不说话。
从宫里撵出去到关外打牲乌拉处当差的,有当年那拉氏身边的德格她们;想来打牲乌拉那边,都是收容宫里获罪官女子的去处。
可是官女子就是官女子,便是发配过去的,也不至于去当采珠人。不过让她们管理些儿就是了。
皇上因为婉兮朝珠的事儿,赏给采珠人们份例银子去,那自是所有相关之人,都一体能得到恩赏去。
不管怎样,永常在这回真是给婉兮带来了一个高兴的消息,尤其是这大正月里的,更是叫人加倍欢喜了去。
婉兮想了想,还是端过手边一碟“五色梅花酥”,递给玉蝉,“赏给永常在去吧。”
永常在得了皇贵妃赏的克食,兰贵人看得有些不顺眼。
如今她虽然能和常贵人一起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取代了永常在去。可是兰贵人自己心下明白,她怕还是沾了人家常贵人的光。要不她十一年前进宫的时候儿,皇太后怎么没给过她这样的恩典去呢?
故此兰贵人对永常在的防备倒是更甚,她时刻小心叫永常在将她的位置再给抢回去了。
兰贵人便悄声与常贵人说,“姑妈瞧,那永常在捧着那碟子饽饽可劲儿的显摆呢。真是奴才照应奴才,汉姓女顾着汉姓女啊有皇贵妃这么护着,那永常在倒不将咱们两个放在眼里了。”
常贵人皱了皱眉,“兰猗,别叫我‘姑妈’了。这是在宫里,大家不是都姐妹相称么。”
她们两个同宗,按着辈分常贵人比兰贵人大一辈。可是兰贵人的年岁却比常贵人大,而且大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差点快十岁了。
让一个比自己大了快十岁的人管自己叫“姑妈”,那实在有些别扭,且太过显老。
兰贵人却是不以为意,“姑妈本来就是我姑妈嘛难不成要我叫‘妹妹’去?我可真叫不出口啊。“
常贵人皱眉,“你或者叫我的名儿。”
兰贵人却笑,“皇太后也是咱们钮祜禄家的格格,你叫我在皇太后跟前直呼你的名儿,那皇太后还不恼了,骂我不顾辈分了去?”
常贵人见怎么都说不过兰贵人去,有些暗恼,却又不便显露出来,只道,“你又管那永常在作甚呢?她爱怎么样,就随她去好了。”
少顷茶歇,兰贵人见永常在还在那儿稀罕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那梅花酥,像是怎么都吃不完了似的,她这便心底暗暗火起,走过去冷笑道,“永常在这一晃进宫也快五年了吧?有福分在皇太后跟前伺候着,如是得了皇太后的欢心,想必早已经侍寝了不是?”
永常在面色一变。
永常在的门第是比不上兰贵人,可是永常在的阿玛的官职却是比兰贵人阿玛高!故此她可以受着常贵人的,也不肯受着兰贵人去。
永常在便垂首一笑,“我不急比我早六年进宫的兰贵人都还没侍寝呢,我又急什么?”
兰贵人冷笑着点头,“我记着当年你是给福贵人一起进宫,一起到皇太后跟前伺候的。人家福贵人进宫半年就晋位为贵人去,可是你却直到如今还是常在福贵人死了,皇太后跟前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可惜你还是没得宠,没晋位啊。”
兰贵人在这后宫里也十多年了,永常在的这点子手腕,她虽说没有证据,却也不至于从不怀疑去。
“闹到后来,连秋狝木兰,皇上都不带你去了。前年没去,去年还没去。如今是乾隆三十三年了,我真好奇今年秋狝时,皇上会不会想起你来了?”
永常在抬眸冷冷望住兰贵人,“我不随驾又怎样?皇贵妃今年不是也留京了?”
兰贵人耸肩哂笑,“皇贵妃留下,是为了照料四公主。跟你留在京里闲呆着,能一样么?”
永常在被戳到了痛处,霍地起身,迎住兰贵人的视线,“随驾去了又怎样,便得宠了么?我怎么没听说皇上在木兰期间,翻过兰贵人你的牌子啊?!”
兰贵人摁住心中的凄楚,上前一步凑到永常在耳边,“我知道,你阿玛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有本事能替你查到敬事房的底档去。你可以知道我没被翻过牌子,可是你阿玛怎么没告诉你,皇上却翻了我姑妈的牌子去啊?”
“你说什么?”永常在倒吸一口冷气。
兰贵人得意地笑,“没错,我虽没得宠,我姑妈却得宠了!皇太后自只会抬举我们钮祜禄家的格格,哪儿会抬举你啊?永常在,便死了那个心吧。”
此时的后宫,皇贵妃等人都已经年纪大了,永常在自忖在这些年纪还轻的里头,她最大的敌手也就是兰贵人和常贵人了。
她虽然有这个心理预判,却没想到常贵人竟然当真这样快就得宠了!
她有些失了冷静,赶忙借故离去,叫观岚立即设法去问她阿玛。
四格知道女儿这是真急了,这便连火戏都没看好,忙设法打听去年秋狝时候避暑山庄里敬事房的记档。
当晚设法传话回来给永常在,说的确是查到皇上留常贵人单独用“晚晌”的记录。
只是这记录是能证明当晚常贵人的确是留宿在皇上的寝宫里了,可是皇上的寝宫不是只一间,而是那么大院套呢,另外还有偏殿和围房,这便不能确定常贵人到底宿在哪里,更不敢确定常贵人已然侍寝了。
永常在心下有了底,这便冷笑一声,“我明白了,她这是想挑唆我呢!要不是我阿玛在内务府里管事这么多年,什么奥妙门道都清楚,我还真被她给唬住了呢!”
“她就想让我急,心急之下就记恨皇太后了,然后指不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来,到时候皇太后就彻底烦了我了在这后宫里啊,就凭我,如果没有皇太后或者皇贵妃,我拿什么跟她们斗去?那自然是她们稳操胜券了。”
观岚望着永常在,“主子是有好主意了?”
永常在轻哼一声,“她仗着皇太后,我位分又比她低,我自然治不了她去。不过这后宫里啊,自然有人能治得了她。”
次日依旧是同乐园看戏,一众常在坐在一处,永常在与禄常在、明常在等几个汉姓常在自是更加热络。
也因为永常在阿玛官职高,且永常在一向是在皇太后跟前得宠的,故此禄常在、明常在自也十分客气。
永常在不慌不忙说出了常贵人得宠之事。
“如今嫔位之上也是空缺,只有容嫔和婉嫔二位娘娘了。瞧着吧,常贵人必定不日就将进封去了。”永常在说着叹了口气,“总归都是她们满洲名门世家的格格们拔尖儿,自没咱们汉姓人什么事儿。”
这后宫里,已经有些年再没出过什么新鲜的宠妃了。况且皇上已经这个岁数了,对后宫新人的兴致本来已经淡了;况且皇帝注重养生,到了这个年岁就更不肯轻易再耗费精气了去,故此这常贵人忽然得宠的说法,倒叫人有些侧目。
禄常在没忍住,还是在婉兮面前露了口风去。
语琴听罢就急了,厉声呵斥禄常在,“你胡说什么呢?去年秋狝,我也在热河,我怎么都没听说?”
“姐姐自是一颗心都扑在十五阿哥身上啊,便是对这些都顾不上了。”禄常在有些委屈。
婉兮倒是淡淡垂眸,“语瑟既然已经说了,那便索性一口气说完吧。”
禄常在咬着嘴唇道:“皇上宠个新人倒没什么,我就是觉着皇上不该趁着皇贵妃留在京中的时候儿,偷着在热河宠幸了常贵人去。“
禄常在瞟了婉兮一眼,“从去年回銮到如今,也好几个月去了,皇上是不是还将皇贵妃娘娘蒙在鼓里呢?”
婉兮眸光流转,抬眸盯住禄常在,“语瑟,我只问你:这消息你从何处得来的?是你亲眼所见,还是旁人告诉你的?”
去年秋狝,禄常在也随驾去了。倒也有亲眼所见的可能去。
禄常在红了脸,“是兰贵人说的。凭兰贵人与常贵人的关系,想来不会有错。”
语琴将禄常在先撵了去,担心地握住婉兮的手,“语瑟一向有些心气儿高,这便存着醋意罢了。你别拿她的话当回事去。”
婉兮淡淡垂首,“我问皇上去”
九卷35、预示着又一次的远离
趁着正月里还没散的喜气,婉兮这晚与皇帝独处时,含笑问,“从前内廷主位遇喜,都要报与中宫。爷,您说如今这事儿内务府要不要报给我?”
皇帝一挑眉,左右小心打量婉兮神色,“这是怎么了?怎么能不报给你去?”
“况且又什么遇喜啊?”皇帝甚或伸手过来抚婉兮的肚腹,“难道说你又?”
婉兮连忙伸手将皇帝的嘴给捂上,“没有,不是我!小十七都是用人参堆出来的,我这身子哪儿还折腾得动了?”
皇帝有些憾然,收回手去,“那还什么遇喜啊!不是他们不报给你,是上哪儿找遇喜的信儿去啊?”
婉兮扑哧儿笑出声来。
她自没当真,只是逗着皇上说话儿罢了。
两夫妻之间,若连拈酸吃醋的这点子小情趣都没了,那相对着多没意思啊。
便是多年夫妻,偶尔也得没事儿却故意找点小事儿,小吵小闹、小怨小嗔一阵子,那才有滋有味儿。
皇帝心下有些觉景儿,便眯了眼问,“怎地,又有人号称自己有喜了?”
反正前头都有过戴佳氏虚报遇喜的旧事去了,况且太医们都只凭着嫔妃们月事来判断是否有喜脉。故此太医们也自有时常看走眼的时候儿去。
婉兮点头,“可不是嘛都说爷去年秋狝的时候儿,常贵人已经侍寝了。爷是十月前后回来的吧,那算着月份,到这正月里啊,常贵人也该有动静了。早些预备着,也是应当的。”
皇帝表情已是木了。
婉兮轻叹一声道,“常贵人终究是皇太后母家的晚辈,身份贵重。况且年纪小,才进宫来,这还是第一胎,自应格外体恤着,才是我这个当皇贵妃的应尽之责不是爷说呢?”
皇帝盯着婉兮,仔细分辨婉兮眼中神色。
片刻过后,便也放松下来了,抱起膀儿来,哼了一声,“行,你预备去吧。就看她十月期满之后,能生得下来不”
“要是生不下来,那爷可跟你要孩子”
婉兮已是绷不住了,笑着滚到皇帝怀里来。
“爷还要治我的罪不成?”
皇帝伸手给了婉兮一记脑瓜崩儿,“那是爷的万寿,爷白日里在皇额娘那边陪着皇额娘设宴庆贺,喝多了两口,皇额娘就叫常贵人送爷回寝宫。”
“皇额娘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再说那天终究是爷的万寿,也是额娘的受苦之日,爷再怎么着,也不好意思在那天卷了皇额娘的颜面去。那就把常贵人留下呗,反正翻完了牌子,皇额娘就也放心了。”
婉兮用指头卷着皇帝的辫子玩儿,“我忖着,也是这么回事。”
皇帝有些着恼,“可是皇额娘在你面前又故意气你了?又或者,是那常贵人自己口无遮拦,在你面前显摆了?”
婉兮忙抱住皇帝,“爷别担心,没有都知道爷悬心西南,皇额娘她老人家也绝不想在正月里扫爷的兴,她老人家这些日子对我可好呢;常贵人呢,终究还是个小姑娘,今年才刚二十岁不是?”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那这话是谁嚼舌头的?说这话,又对她自己有什么好的?”
婉兮含笑摇头,“爷别放在心上,我啊就是听见了动静,这便想着这个孩子怕是我晋位皇贵妃以后的第一个孩子,我好歹也得尽好这份责任去,这才跟爷问起的。”
“如若没有这事儿,那爷就也当我没问吧。”
皇帝轻哼一声,伸手刮婉兮鼻尖一记,“还不肯说,还替那嚼舌头的瞒着?爷心下却也有数儿!”
宫里的年,一般是过到正月二十五的填仓日。过完了填仓日,这个年才算是过完了。
正月二十六日,皇帝赴长春仙馆,亲自奉着皇太后从长春仙馆起驾,从圆明园给送回畅春园去了。
就在这么个过程中,兰贵人和常贵人也都帮着皇太后宫里的一起收拾东西,皇帝格外关照一件今年过年他才进给皇太后的汝瓷“出香”。
“出香”就是香炉,只是因为做得更为精致,形制更为复杂。皇帝进给皇太后的这一件汝瓷出香,是卷叶莲花的,一改汝瓷一向清雅秀丽的风格,整个莲花丰厚肥丽,珍贵又富态。
人年岁大了,反倒更喜欢这样看着热闹喜庆的物件儿,皇太后十分珍爱,就摆在寝宫的炕桌上,每日起卧都能看着。
原本御前的小太监如意要上前去捧着,结果刚捧起来就有点趔趄,叫皇帝给喝止了。
皇帝挑眼盯兰贵人一眼,“这莲花出香是雅器,叫奴才们捧着倒不对。”
兰贵人赶忙上前,“回皇上,那不如妾身捧着吧?这些日子伺候在皇太后驾前,妾身倒是捧过好几回,拂尘擦拭都是妾身亲手办的,手底下自是有准儿。”
皇帝便也点了头,“准了,你上手吧。”
结果,兰贵人手一滑,竟将这出香给掉地下摔碎了。
兰贵人吓得跪地下,颤抖得如风中柳叶。
皇太后一时没顾上,皇帝已然冷然下旨,“打碎皇太后心爱之物,兰贵人,朕也留不得你了。来啊,传朕的旨意,兰贵人降位为常在。”
等皇太后听了信儿从外头赶回来,那传旨的小太监如意早已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皇太后这个叹气,“皇帝!不就是一个出香么,何至于就再说她又不是诚心的,都是因为那出香的造型这么肥厚,故此对应着这里头这些日子用的香料也都是肥腻的,留下来的烟灰渍子会有些打滑。这本是香料的事儿,当真算不得她的错处去。”
皇帝听了也是叹口气,“唉,不管怎么说,终究是她打碎了。儿子的旨意已经传下去了,就暂且先委屈她些儿吧。”
皇太后也是无奈,回头盯着匍匐在地的兰常在,只能摇头。
好好儿的钮祜禄家的女儿,进宫这都十一年了,进宫之初就是贵人,结果兜兜转转十一年来还在原地打转,就是因为这位分就是降了升,升了再降啊!
她何尝不想抬举这丫头来着?可这丫头就是抬举不起来!
所幸这会子还有个常贵人。那孩子刚进宫,年纪又小,一切都是崭新的,更有未来可期。
皇太后便也叹了口气,“罢了。叫她得个教训去吧。回自己寝宫好好儿关起门来琢磨琢磨,自己究竟错在哪儿了。等想明白了,去找皇帝说说。”
因为此事,皇太后回畅春园去了,自然再不能带着兰常在去。
永常在终究在皇太后跟前伺候的日子久,更有经验,这便重又回到皇太后身边儿去了。
此事尘埃落定,皇帝启程谒泰陵去了。
语琴教训了禄常在几日,待得知道了常贵人那事儿压根儿就没发生,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这日两姐妹闲坐,语琴便道,“语瑟那话我都不信,亏你还信了,还跟皇上问起来真是叫我揪着心去。”
婉兮笑,“姐姐别担心。其实是这些日子来皇上被西南那事儿困扰着,再加上舜英与和嘉的离世、温惠皇贵太妃的病重我便也用这事儿当个小法子,故意在皇上面前撒个娇去罢了,好歹帮皇上松快松快。”
语琴这才松了口气,却反过来糗婉兮去,“反正啊,我从小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四十岁的女人还会撒娇去的呢这回,我可见着活的了。”
婉兮红了脸去,举拳轻捶语琴肩膀,“那我也跟姐姐撒娇去,叫姐姐笑我”
两人笑闹一阵,语琴揽住婉兮,幽幽叹一口气。
“姐姐这又是怎了?”婉兮问。
语琴摇头,“就是忽然想起咱们小时候儿来了。当年咱们俩刚进宫的时候儿,你十四岁,我十七岁;可是这一晃啊,咱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姐姐”婉兮抱住语琴,“这中间偷偷溜走了多少年,却也就是咱们姐妹共度了多少年去啊。姐姐可还遗憾?”
语琴含笑摇头,“那就值得了。”
两人相依相偎良久,语琴道,“这次兰常在降位,倒是叫永常在得了益去。”
“嗯,我知道。”婉兮缓缓道,“永常在进宫这几年,一直主动为我效力。我自顾着她与我的渊源去,虽说并非看不懂她的用意,不过倒不想欠着她去;虽说不能给她想要的,却也好歹能护着她些儿的时候,就回报她几分去。”
语琴也是认同,“自从玉蕤走后,咱们跟内务府倒是断了桥梁去。的确有好些消息都是永常在送过来的,且又快又准。不管她居心何在,却至少的确是帮衬到了咱们不少去。”
“正是如此,看她在皇太后跟前失势,我自不能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去似的。况且这个后宫啊,便是咱们早已过了争斗的年纪,也没有了那个心思,可是后宫就是后宫,没有争斗怕就也不是后宫了。”
“所以这些年轻的里头,自然还是要争的。她们还都年轻,位分也都还低,更还没有皇嗣想要在这后宫里博得一席之地,就只能争啊。”
语琴也是点头,“可不是么,更何况现在皇上都已经这个年岁了。我说句不逊的,皇上这个年岁了是否还能有孩子,都难说;况且皇上是最重养生之人,这会子也不肯那么折腾去了——所以能留给她们的机会,已是越来越少了。这些年轻的小孩儿们,就更得争得不惜头破血流去的。”
“姐姐说得对,就算不是永常在,也还是有别人去。”婉兮轻垂眼帘,“能在这后宫里生存下来的人,没一个是简单的。如果在两个钮祜禄氏和永常在之间选,那我宁愿是永常在。”
语琴深深吸一口气,“你说的对。永常在终究跟咱们一样,是汉姓人,她阿玛官职再高,她们家的旗份却也是内务府包衣。若此,她将来的位分终究有限;可若是换成是钮祜禄家的那两个有皇太后在后头扶着,那两个的位分自然水涨船高。咱们便不是为了咱们自己,也得为了咱们的孩子,防备着她们去。”
正月的喜气刚过,二月里西南就传来了坏消息。
刚刚因为率军攻克蛮结的明瑞,因孤军深入,后顾无援,拼死冲杀,结果身受重伤,自缢而亡。
明瑞和福灵安这对堂兄弟,以年轻军官之姿,双双在西北立功,为自己赢得功勋之后,却又双双殒命在了西南这平缅甸的战场上去。
消息传回京中,无论是皇帝,还是九爷傅恒,无不痛心。
明瑞一人身死事小,更要紧的是整个朝廷大军还在云南,小小缅甸依旧不能平定。
皇帝环顾前朝。
这几十年来,朝廷几次大的用兵,平定回部的兆惠已溘逝,平定噶尔丹的班第已薨逝,平定阿睦尔撒纳的成衮扎布要为朝廷看守喀尔喀蒙古诸部,稳定北部边疆皇帝的眼前,只剩下了平定大金川的主帅,九爷傅恒。
此时缅甸战事的胶着,情形又与当年的大金川相似。原本是朝廷占尽优势,可就是因为当地的地利之势,令朝廷大军频频铩羽。
皇帝心下已有人选,却迟迟不忍明言。
九爷家里,刚刚失去一子、一女、一妇、一侄啊
皇帝思量再三,下旨命傅恆为经略,阿里衮、阿桂为副将军,舒赫德为参赞大臣。除傅恒之外,其余将军、参赞大臣等即时开赴云南。
九爷傅恒虽说尚未离京,可是接到皇上的旨意之时起,他的心中也已经有了准备。
皇帝同时下旨,命四额驸福隆安为兵部尚书,在军机处学习行走。
散朝回到府中,傅恒难得将九福晋、芸香和篆香都召集在一处,说从此一家人都在一处用饭。
三个妻妾,从前芸香与九福晋、篆香都是刻意避开,九爷也不愿意叫她们合在一处。
而今日,九爷已是发下这样的命来,倒叫三个女人互相看一眼,心下各自沉重。
都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争宠之事都已退成过往;如今三人都经历着失去孩子的痛苦。
篆香还好些,终究是福铃临盆在即,这是好事;九福晋和芸香都刚刚失去自己的孩子。
这时候的三个人,最怕的其实还是失去九爷。三人一听便都站起身来,心下止不住的紧张。
“皇上不是没叫老爷也开赴云南?老爷虽说担了经略军务之职,可是老爷如是当朝首揆,战场上需要老爷,可是难道朝中就不需要了么?”九福晋先急着问。
九爷倒也只是淡淡笑笑,“先坐下吃饭吧。去与不去,终归都听天意、看皇命。”
“总之现在还没去,那一家人就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用饭,不好么?”
三个女人都心下惴惴地坐下,谁还有心情吃饭呢。
九爷便也起身,走到另外子孙那桌去,亲自给两个孙儿丰绅济伦、丰绅果尔敏夹菜。
福康安的福晋敏怡忙行礼道,“老爷,还是媳妇儿来吧。”
九爷含笑点头,却凝注福康安,“可吃好了?若吃好了,随为父来,为父有话要对你说。”
福康安忙起身道“吃好了”,给九福晋等三位行完礼告退,乖乖跟着九爷到了前宅的外书房去。
九爷坐下,福康安乖乖侍立在旁。九爷却笑,指着椅子,“坐,咱们爷俩说说心里话,别拘着。”
福康安坐下,却欠着半个身儿,不敢坐实。
九爷欣慰地望着这样的儿子,点点头,“成亲之后,你的性子果然收敛了许多。这么看着,像个男子汉了。”
福康安竭力地笑,心下却全都是苦涩。
在阿玛眼里看起来是他长大了,沉稳了,殊不知对于他自己来说,是放下了所有的希望,这一颗心都已经是麻木的了,又哪里还来从前那些欢蹦跳跃的心情去
九爷凝眸看着眼前的儿子,轻叹一声,“都说你是与为父相貌最为肖似的阿哥,可是从前无论家里外头都说你可惜性子与为父是南辕北辙。其实他们都说错了,为父我当年也不是现在的模样;在你的这个年岁,为父的淘气不逊于你。”
后来也同样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人,而被迫地忽然长大,学会了隐忍,扛起了肩头的责任。
“麒麟保,为父要感谢你。”九爷目光温暖,满面含笑,“谢谢你听从了为父几乎不近人情的命令,这般顺顺当当地成了亲,叫为父放下了这一桩忧虑去。”
倘若不是麒麟保这次这般配合,那如果他赴云南的日子就在眼前,他又将如何放心得下家里,尤其是这个天性不驯的儿子去啊?尤其,儿子心中的人又是那再不可攀的金枝玉叶若他不在京中时,这孩子再惹出什么祸事来,又叫兰佩她们怎么办?
难道又要再去为难九儿么?不,自己儿子这一片痴心,已经叫九儿为难不少了。
“若此,便是皇上下旨命为父立即启程赴云南去,那为父也能安心前往。因为为父知道,家中除了有你哥哥撑起门户之外,更有你可以助你哥哥一臂之力去。”
九爷笑,犹豫了片刻道,“只可惜你刚成婚不久。如若能看见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为父再赴云南去,便更能放心了。”
这一刻父子相谈,可是福康安却如何听不出来,阿玛已经是意有托付了。
这种感觉叫人总觉有些不妙——终究,就在西南那片战场,他家里刚失去了一个哥哥,一个堂兄去!
福康安腾地站起身来,“阿玛,叫儿子去吧!古时尚有木兰替父从军,木兰尚且是女流,儿子自可替父奔赴军营!”
九爷都忍不住笑起来,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将福康安摁坐下来。
“傻儿子,你有这份儿孝心,为父自是欣慰。可木兰替父从军,她所替的不过是一个士兵的责任,或者是一个将官罢了;可是为父我,却是经略之职。”
“这经略之职,又岂是你一个年方十五、刚刚授予侍卫之职、还从未上过战场的阿哥能代替得了的?就算你有这份孝心,为父也不敢将朝廷军务如此儿戏了去啊!”
福康安颓然跌坐,“那儿子可以陪阿玛赴云南军营!儿子可以一边伺候阿玛,一边为国效力!”
九爷含笑摇头,“你有这个心,为父自是欣慰。只是这一次就不必你去了。你好好留在家里,陪着你母亲、姨娘们。”
“你哥哥刚被皇上命为兵部尚书衔,那对于此次云南之战自要在后方安排诸多事宜,家中他暂且顾不上,一切都交给你去。”
福康安越听心下越是有些慌,他垂下头,两拳攥紧,深深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
“阿玛您当真就不能不去么?以您今日品阶,朝中之事又有哪一天是能离开您的?”
九爷又笑了,“傻儿子,为父如何不知道自己今日的品阶,皇上又如何不明白为父的职衔去?可皇上还是授为父为经略,那几乎也就是说,皇上已经别无人选。”
“到了此时,这就是为父必须要扛起的责任;既然别无旁人,那就只有为父亲自披挂上阵了。”
“这才是一个当朝首揆之人,这才是一个深受君恩数十年的臣子,应该为国为君所尽之忠、之责。”
听到九爷在继大金川之战后,再度被皇上任命为经略之职,婉兮也坐在寝宫里,愣神儿了半晌。
当年大金川那一战,还是她鼓励九爷去的;可是这一回,她却没办法再找到当年的心境去。
终究大金川之战,已是二十年了,那年的九爷才二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意气风发之时;可此时九爷已经年近五十了。
况且家中也才逢那些变故,便是铁人,心也碎裂了。带着这样的心情奔赴云南那般遥远的军营去婉兮的心高高地悬起,有些扯着五脏六腑一般地疼。
“额涅”小十五从外头走进来,给婉兮请安。
见婉兮失神的模样,小十五上来抱着婉兮的手臂轻轻地摇,“额涅怎了,身子何处不自在么?”
儿子的呼唤,叫婉兮回神。婉兮忙用力一笑,“没有,额涅是走神了。”
婉兮垂首瞧见小十五手里的一卷册子,不由得挑眉,“哟,你这是打哪得来的?”
九卷36、暗下伏笔
那小册子乃是一本手抄的卷本,里头全是满文,且是地道的满洲老话儿,便是京旗人,因入关年头久了,许多人都不会说了的那种。
当中有些话,婉兮都看不懂。
婉兮大致翻了翻这一本手卷,见前后已经有了大约百十来句。
一笔一划的抄写已是用心,更何况这些话搜罗起来都不容易。
况且小十五是她和陆姐姐养大的孩子,她自己的满文已是半吊子,陆姐姐那边就更是基本不会,故此小十五在这方面是有些短腿儿的。而这些地道的老满洲话,就更绝非是小十五自己能学会的了。
“是教你清话的谙达,抄了送给你的?”
小十五入上书房念书,皇上给小十五安排的师傅是觉罗奉宽。
红带子觉罗也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身份非普通大臣可比,婉兮想这位奉宽先生或许有记录下这些老话儿的本事去。
小十五却含笑摇头,孩子气地显摆,“是十二哥的!”
婉兮有些惊讶。
惊讶的不是这手卷是永璂的。
因为永璂是那拉氏所出,是目下所有皇子里唯一出自老满洲部长世家的,有那拉氏的熏陶,永璂的清话本应是所有皇子里最好的。
婉兮惊讶的是,永璂会将这个给小十五看。
这本手卷里因记录的都满洲老话,故此其意义远非其他的手卷可比。
须知小十五在这一事上本是短腿儿,而皇上还一向重视满人传统,故此若以从前的永璂性子来论,永璂本来该巴不得小十五留着这个短腿儿去呢。
甚或,只要小十五这个短腿儿补不上,那将来宗室、觉罗们,乃至前朝的满大臣们,便都难以忘记小十五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皇子,就都很难归心于小十五去。
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这本手卷便可以说是永璂最珍贵的东西,也是对于小十五来说最要紧的东西。
——永璂竟然肯倾囊而授了。
婉兮心底一热,抬起眸子来,眼圈儿已是红了。
她伸臂抱住小十五,“圆子告诉额涅,你与你十二哥之间,竟都发生了什么去?”
小十五却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呀。儿子是弟弟,十二哥是兄长,儿子不过以弟弟尊敬兄长之心,每日与十二哥共度罢了。”
小十五说来容易,可是自古皇家,反倒是手足之情才最难得啊。
婉兮拥住小十五,额头相抵,“好孩子,你知道么,你有一颗天性良善之心。”
这世上有太多自以为聪明的人,善用手腕,或者搬弄心计,总觉得这样才是制胜法宝。而良善之人总是看起来软弱,所以自古才会流传下“人善有人欺”之语
殊不知,上天有眼,总归会眷顾值得眷顾之人。反倒是那些机关算尽的,就算能赢得一时风光,可到最后却都是晚景堪怜了去。
终究在永璂和小十五兄弟之间,能真正护住小十五的,不是她和陆姐姐这样当额娘的,甚至都不一定是皇上反倒只能是小十五自己啊。
皇帝谒陵归来,按着规矩,今年又是三年一期的八旗秀女挑选之年。
虽说宫里有这些叫人伤心的事,可是这规矩还得执行。
挑选出来的人,主要是为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指婚所用;皇帝只是应付着,给后宫里只挑选了一个,就直接叫放到语琴的宫里去学规矩去了。
语琴都是无奈,私下里与婉兮嘀咕,“皇上这算什么事儿啊,就选一个,还放我宫里去了我倒成了教引嬷嬷去不成?”
婉兮含笑不语。
颖妃一边哄着小十七冒话儿,一边也是笑,“咱们皇贵妃前儿才用那常贵人的事儿问过皇上一回,皇上心里还能没数儿是怎的?这便选了个新人也放到庆姐姐你宫里去,还不就是叫咱们主子娘娘放心去呢?”
婉兮轻啐一声,“呸,高娃,你又这么浑叫了。”
颖妃也是淘气,一个劲儿地叫,“主子娘娘、主子娘娘如今皇贵妃为六宫之主,自然就是主子娘娘!”
小十七本来跟颖妃在那对话呢,瞧颖妃迭声说着这句话,便也跟着鹦鹉学舌,“主子娘娘”地叫开了。
婉兮伸手将小十七给抱起来,刮着鼻子,“你啊,就当一棵安静的小人参,不成么?”
三月里,宁寿宫传来噩耗,温惠皇贵太妃还是没能熬过去,于三月十四日薨逝了,年八十六。
温惠皇贵太妃对皇帝有抚养之恩,皇帝一向侍奉甚孝。老皇贵太妃居宁寿宫中,如皇太后一般地尊养。
此时老皇贵妃去了,虽说八十六岁已是喜寿,可是皇帝也是伤心难诉。
三月十五日,皇帝亲赴吉安所奠酒;三月十八日,老皇贵妃的金棺要从宫内的吉安所送至宫外殡宫暂停,皇帝又亲临亲送。
近六十岁的人了,如此送别抚养过自己的老人家,在那金棺起落的浮光掠影里,看见的何尝不也是那已经等待在不远处的、属于自己的归路去。
这便伤心又多一层。
皇帝下旨为温惠皇贵太妃穿孝的是皇十二子永璂、皇次孙绵恩阿哥。
这已是乾隆三十一年、三十二年、三十三年,连续三年,永璂都是首当其冲的穿孝之人了。
在那拉氏死后,前朝不是没有王公大臣依旧对永璂抱着希望去,可是在皇帝这般连年的打压之下,宗室王公们也已明白皇上的心,便是再有不满的,也只能哑忍于心,不敢发声了。
四月里,又有一位前朝的嫔妃薨逝——雍正爷的马常在。
这位马常在家世不高,故此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只为答应;雍正八年一月晋为马常在。
这常在位,便也成了她最后的位分。雍正爷崩逝之后,再到如今的乾隆三十三年,将近四十年的时光过去了,她依旧还是常在。
这位常在就连身后,也是一场悲凉。她的彩棺从宫里挪至田村殡宫之后,竟然长长地停了七年还没有入土为安。
七年以后,乾隆爷发现此事大发雷霆,惩处了大批官员,马常在的彩棺才终于得以入葬泰陵妃园寝。
这样的生前和身后,是一个身在常在位分的低微嫔妃的最为生动的写照了。
无家世、无宠、无子的后宫女子,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没人在意。
因着这连续的哀戚,加上今年又是三年一度的八旗秀女挑选之年,且以今年玉牒告成,故此皇帝在这一年里大封后宫。
五月二十一日,皇帝奉庆妃位下学规矩女子为平常在。
一个“平”字,可窥视到皇帝对于平定西南的心愿;又或者是这个新人在皇帝心中的观感和位置去。
六月五日,皇帝下旨,语琴晋为贵妃;容嫔封妃;常贵人晋为为嫔。
传旨后宫,婉兮自是欢喜,亲自赴语琴、容妃宫里道贺。
这一场进封,容嫔封妃倒不奇怪,因为她的身份,早几年已经享受了妃位的待遇去,宫里人私下里都已经开始称呼为“容妃主子”去了。
语琴能封贵妃,这是有些叫人意外的。终究语琴这些年从无所出,按说能封到妃位已是特恩。如今却能封到贵妃,前朝后宫心下便也都明白,这自是因为抚养了十五阿哥的缘故。
虽不是亲生,却是自幼抚养皇子。且这位十五阿哥身份贵重,养母封贵妃便也是情理之中了。
叫众人不能不小心的,自是常贵人的封嫔。
终究她才进宫两年,且又是皇太后一门所出,在位分上这便已经开始攀升了,自是语琴与婉兮之前所担心过的。
倒是婉兮垂眸笑笑,“好歹去年皇上秋狝之时翻了她的牌子,也别让人家虚担得宠的声名去不是?皇上给晋位,这便自能坐实了得宠去,那也是好事。”
倒是婉嫔超然而笑,“皇贵妃说的是,这后宫啊总得有新旧更替,总不能永远静水无澜去。如今咱们年岁都大了,是得荣着后宫里再有些新人得宠才好,若此才能符合天子雨露均沾之责不是?”
婉兮回眸,含笑向婉嫔点头。
稍后礼部那边又送来常贵人封嫔的封号,乃为一个“顺”字,常贵人从此便是顺嫔了。
以顺嫔的家世出身,皇上给了这么个封号,倒是叫后宫都有些意外。
顺者,从也。
颖妃也是觉着有趣儿,直道:“以皇太后的心思,未必不是期望顺嫔能够领袖后宫呢,又如何变成了个顺从的去?”
语琴轻哼一声,“照此来说,我忖着,汪氏跟两个钮祜禄氏之间的这一场争斗,就还没完。”
语琴果然猜对了,在顺嫔封嫔三天之后,皇帝就下旨,将永常在也晋位为贵人。
可是却又不给永贵人一人专美,就连兰常在也跟着一同重又封为兰贵人了。
语琴都笑,“哎哟,瞧这热闹的。从此这后宫里啊,倒是她们三人的戏台了。且看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谁人能霸住戏台去?”
婉兮淡淡转眸,“咱们功成身退,也自唱不动了,且拢着咱们的孩儿,悠哉看戏罢了。”
这一年皇家终于又有添丁之喜。
三月,翠鬟终于为八阿哥永璇诞下长子绵志来。
紧接着,福铃也为十一阿哥永瑆,诞下长子绵懃。
永璇和永瑆为一母同胞,这一下淑嘉皇贵妃在天上同年便得了两个孙儿去,想来必定欣慰十分了。
永瑆那边倒好说,一切自有舒妃和九福晋进宫照应着。永璇这边得来孩子不易,又是翠鬟所出,偏翠鬟母家低微,不能在宫中陪伴,婉兮便亲自叫小七和啾啾一起过去,隔三差五探望一番。
七月又要秋狝了,要提前预备些皮子,赶制些冬天的衣帽去。
婉兮叫玉蝉多拿了几块猞猁狲出来,又拿了银子给听差苏拉们,出外置办了几块普通些的雪兔、野兔的皮子回来,统交给小七去。
小七先前不解,“这几块皮子哪里是能给我小侄儿穿用的?”
尤其雪兔和野兔,这皮子太普通了。
婉兮垂眸含笑,“不是给小皇孙的,你将这个交给你八哥,或者八嫂去,就说翠鬟得了这个大喜,也该往北边送一份心意去。”
小七虽说有些愣,不过随即双眼便是一亮,“额涅!——额涅你难道是说?”
婉兮含笑摇头,“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不用与你八哥和八嫂说去。他们若明白,自然能办得明白;若他们不明白,你只管将这皮子拿回来就是。”
永璇和永瑆都得了这样的喜事,淑嘉皇贵妃的母家自是要进宫贺喜。
此时淑嘉皇贵妃的几个兄弟都在内务府为官,尤其是金简,虽此时官职仍只为主事,可已显示出渐渐得用的势头来。
这东西交给金简去,相信金简自有法子传递到打牲乌拉处那边去。
也就在这一年,官学生和珅与英廉的孙女冯氏完婚。
因了英廉与语琴母家的一场渊源,这些年来英廉照应陆氏一门颇为用心,且今年偏巧是语琴进封贵妃的大喜日子,语琴便也备了一份恩赏,以禄常在的名义赏给英廉去了。
英廉接了恩赏,从那礼单上就能瞧得出来,这绝非是禄常在能拿得出的,心下自然明白是庆贵妃所赏。
英廉自是高兴,这便将那些恩赏一件没留,一股脑都赏给了和珅与孙女冯氏两口子去。
庆贵妃是今年新封,和珅也自知道,看岳祖父能高兴成这样,便也含笑道,“玛父与庆贵妃母家情谊深厚,孙婿来日若得晋身宫中伺候,孙婿也一定恭敬伺候庆贵妃主子去。”
英廉以数十年官场经验,低声道,“庆贵妃和禄常在两人倒是罢了,你尤其是要好好儿伺候庆贵妃抚养的十五阿哥”
十月,皇帝从热河秋狝而回,行庆贵妃、容妃、顺嫔的册封礼。
命大学士公傅恒为正使,内阁学士塔永阿为副使。持节册封庆妃陆氏为贵妃。
册文曰:“朕惟襄化理于宫闱,专资淑德,耀恩光于袆翟,递进崇阶。既珩度之丕昭,宜纶音之载锡。尔庆妃陆氏,秉姿淑慎,表范温恭,兰掖承欢,奉慈徽而有恪,椒庭佐治体朕志以无违;柔嘉式九御之班,已夙勤于表率。令则协四星之位,应晋被夫褒荣。兹奉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贵妃,尚其赞宣内职,弥扬象服之华,懋敕芳仪,永荷龙章之重。钦哉。”
命大学士尹继善为正使,内阁学士迈拉逊为副使。持节册封容嫔霍卓氏为容妃。
册文曰:“朕惟袆褕著媺克襄雅化于二南,纶綍宣恩,宜备崇班于九御。爰申茂典,式晋荣封。尔容嫔霍卓氏,端谨持躬,柔嘉表则,秉小心而有恪。久勤服事于慈闱,供内职以无违,夙协箴规于女史。兹奉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容妃。尚其仰承锡命,勖令德以长绥,祗荷褒嘉,劭芳徽于益懋。钦哉。”
册封顺嫔的正使则为大学士陈宏谋。
册封礼成,三人一齐到婉兮面前行礼。若此,后宫里便又奠定了一中宫、一贵妃的格局。婉兮之下仅有语琴一人,至此便是循序渐进,能“威胁”到婉兮的,也唯有庆贵妃语琴一人才有资格。
而语琴之所以能登上贵妃之位,自是因为抚养小十五的缘故。这后宫里,倒是头一回出现中宫与贵妃姐妹情深、再无争斗的局面去。
庆贵妃行册封礼,英廉为陆家所在佐领的职官,也要进宫行礼庆贺。英廉便以自己与和珅两人的名义,格外为语琴备了一份厚礼。
和珅本就是官学生,在宫里咸安宫官学念书,故此也方便宫中行走,英廉这便安排和珅进宫送礼。
和珅虽进不了内廷,却在宫门外值房见了语琴宫中的总管太监桂元。
桂元是给英廉面子,这才是亲自来见一个小小的官学生。但是一见面,桂元也不由得上下好好儿打量了和珅两眼。
待得回宫,到语琴面前呈上礼单,便也笑道,“进来送礼的那位,是英廉大人的孙女婿。哎哟,长得当真是一表人才!英廉大人果然没挑错,真给自己孙女儿挑了个好女婿去。”
桂元是什么眼力,能叫桂元都要正正经经夸赞一番的人,必定不是凡品。
“以‘珅’字为名,也为玉。能用这样名字的人,若也能相貌如玉,倒是与皇家有缘。”语琴垂首道,“我听说,这个和珅也是出自钮祜禄氏的。”
桂元伺候语琴这些年了,如何不知道主子这是忌讳什么呢,这便含笑回话,“和珅虽说也出自钮祜禄氏,可是与皇太后家却不是一家儿。”
语琴点头,“我知道了。将礼单也给你禄常在小主儿呈过去,瞧她喜欢什么,凭着她先选了吧。”
小十五去给容妃和顺贵人行礼回来,见了这隆重的礼单也不由得好奇地问,“谁给额娘送来这么重的礼?”
语琴摇头,“不问也罢,总归你未必认得。”
小十五却认真看着语琴的神色,“可是儿子瞧着,额娘却不欢喜。”
语琴轻叹一声,“俗话说得好,‘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们送这么重的礼进来,我倒不觉着是好事儿。”
小十五跟着桂元又遛跶到禄常在配殿去,却见禄常在见了礼单,却是笑逐颜开的。
小十五偷偷缠着桂元问,“谙达告诉我,送礼的人是谁?”
桂元悄悄跟小主子眨眨眼,“内务府英廉大人。那也是在户部任职的,是把赚银子的好手!”
小十五皱了皱眉,“身为户部和内务府官员,赚银子也是为朝廷赚,他自己又是如何积蓄下这样多的私产的?”
桂元吓得可不敢再说了,只是小心哄着小十五,“那奴才可就不知道了。”
小十五却垂下眼帘,“今年温惠皇贵太妃薨逝,四月间皇阿玛查问宁寿宫银两不清之事,我听说就一个宁寿宫的总管太监龚三德,就积下四万三千余两银子的私产去!”
“这些当奴才的,家产过丰,必定是贪占来的”
这案子是一众总管内务府大臣办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之上还有皇六子永瑢,小十五虽说年纪小,可是这话儿也是从六哥那边听来了。
如此数额巨大,叫此时虚龄九岁的小十五,便对这样的奴才充满了痛恨去。
永瑢他们也都说,这帮奴才敢这般胆大妄为,不过是欺负老皇贵妃年岁大了,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是当真有些健忘、糊涂了去,对自己宫里的金银、人参、布料、首饰各账目,心下都没准数儿。
“这样公然欺瞒老人家的奴才,就更可恶!”小十五握紧了拳头去。
自小以来,凡事宽和的十五阿哥,这还是第一次在奴才们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倒叫桂元心下都是一紧,忙跪倒道,“小主子放心,奴才万万不敢!”
小十五缓缓点头,“皇阿玛自也容不得这样的奴才!”
不仅宁寿宫这一班太监们全都给予严惩,就连已经死了的都从坟里给刨出来,将碎骨头渣都给扬了去;就连前朝胆敢贪墨的大臣,即便是慧贤皇贵妃的亲兄弟高恒,也被皇帝论斩。
彼时,九爷傅恒也曾想为高恒求情。或许九爷以为,因为高恒是慧贤皇贵妃的兄弟,皇上便是看在慧贤皇贵妃的面子上,也会对高恒手下留情些,至少死罪换成活罪去。
可是那一日皇帝却冷冷望住傅恒,问他:“慧贤皇贵妃的兄弟犯法,朕要因慧贤推恩宽贷了高恒去;那若有朝一日,是皇后的兄弟犯法,朕是不是也要同样宽贷了你的罪去?!”
皇帝此言是恨极了高恒的贪赃枉法,只是九爷听后,一时之间却也忽觉心下一片灰烬了去。
皇上杀伐决断,恩怨分明,从不会因为是后宫里哪位皇后、皇贵妃就罔顾了法纪去。
慧贤皇贵妃的兄弟、父亲如此;那身为孝贤皇后的兄弟的他也是如此啊。
也是在这一年,也是因为两淮盐政贪赃枉法之事,纪昀纪晓岚身为皇帝身边的侍读学士,却向两淮盐政卢建增通风报信,被皇帝查知。纪晓岚被革职,发配乌鲁木齐。
九卷37、待嫁
君臣相伴这些年来,这几乎是皇上头一次对傅恒如此冷硬。
傅恒虽说明白,皇上这不是冲他来,是皇上痛恨那些贪官污吏。
他自己也有错,错在还为该死的高恒向皇上说情。皇上最恨官官相护、结成朋党,当年的张廷玉、鄂尔泰两大集团便是最大的前车之鉴。
只是,终究是意难平啊
傅恒心下沉郁,朝中府中无人能诉,也唯有与赵翼的书信往来里,略纾胸臆。
赵翼在回信中也感慨道:“一向以为,皇上会因对宫中哪位主子的宠爱,而提拔重用她们的父兄家人。忠勇公爷您府上如此,慧贤皇贵妃母家高家如此,淑嘉皇贵妃母家金家也如此;在这些身为高位的主子母家里,反倒是皇贵妃主子母家有些例外。”
“以皇上对皇贵妃主子的情分,皇上却并未给皇贵妃主子的阿玛清泰、兄弟德馨多高的官职去。清泰大人这些年来一直掌管饽饽房,而德馨也只是管着内务府的缎库而已原本卑职当真有些不能理解去。”
“可是如今看来,卑职反倒觉得皇上这才是一种保全——虽无高位,却都在身旁,清泰大人亲自顾着皇贵妃的吃食,德馨则自管着皇贵妃的衣冠虽无高位,却也无风险。”
傅恒展信读罢,也是眼角潸然。
都说他家是外戚里恩泽最重的,可是从二哥傅清,到侄儿明瑞,以至于自己的儿子福灵安全都在这份“恩重”的名头之下,惨死沙场;
慧贤皇贵妃母家高家,更是老父曾经陪绑法场,险些吓死;接下来这又是亲兄弟被问斩
这些所谓的煊赫,所谓的高位,带来的论到最后,又剩下了什么去?
便是他兄弟、父子、叔侄得到的功勋和爵位一大堆,那又如何死能带去的?
傅恒要酒,当晚酩酊一场。
借着醉意,哭过笑过,唯有一事欣慰——皇上他,真的是将九儿护得好好的。
除了九儿之外,皇上他却是能将前朝任何一位大臣、后宫任何一位嫔妃,全都能豁得出去的。
只要皇上能护住九儿就好了,那他就可再无后顾之忧。
来日自可披坚执锐冲上战阵,一往无前,再不用回眸而顾。
乾隆三十四年正月十六日,刚过完正月十五,还依旧在上元节的喜气儿里,皇帝下旨:“大学士忠勇公傅恒,前往云南经略军务。今择于二月二十一日起程。所有应行事宜,各衙门察例办理。”
继二十年前的大金川之战后,傅恒又将远赴战场,为朝廷再打一场泥沼之战。
父子命运相连,在继去年皇帝下旨以傅恒为云南军务经略之后,四额驸福隆安便被加兵部尚书衔;而此时皇帝下旨命傅恒远赴云南,便也立即下旨,叫福隆安署理总管内务府大臣。
皇帝已是暗示,所有傅恒离去留下的职位,都会交给福隆安来承继,也可令傅恒安心出京而去。
缅甸之战,又如曾经的大金川之战一样,朝廷已经被迫入绝境,只能胜不能败;偏朝中其他大臣俱不中用,皇帝唯有再度派出傅恒这张最后的王牌。
傅恒此行意义重大,故此皇帝更是恩泽独施:赐经略大学士公傅恒,御用盔甲各一。
从前都说武将最高的荣誉是御赐黄马褂,可是在这御用盔甲之前,已是变成了普通。
皇帝接着又决定,将在太和殿,为傅恒出征颁赐敕印。
几日后再命福隆安加一项署理藩院尚书之职。
皇帝给傅恒、福隆安父子的恩遇,已近极致。
傅恒来不及欢喜,心下反倒更为沉重。他明白皇上的心,他此次平缅甸,便已经没有回头路。
若能德胜,自可班师生还;若不剩他也只能如二哥傅清、侄儿明瑞一样,将自己这条命留在沙场上,以报君恩。
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不难;他甚至从去年被任命为经略之后,心下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他将家中已经安顿好了,长子福隆安已堪大任;就连那猴儿似的麒麟保也成家立业,越发稳重了,女儿福铃已经诞下了小皇孙去他已心满意足。
唯一的一个不敢言说的期盼,或者说遗憾,还是生了贪念,总想在临去之前,再插翅飞进宫墙去一回,去再看一眼,那三十年来无法忘记的人儿啊。
九爷的心事,终是瞒不过九福晋去。
多年夫妻相伴,九福晋不舍丈夫之余,却也还是想让丈夫安心地走。
次日一早,她便递牌子求进宫。
九福晋自是有合适的理由:给姐姐舒妃请安,再去看望刚出生的小外孙。
皇贵妃为六宫之主,兰佩所递的牌子自是被呈到婉兮面前来。
婉兮毫不犹豫便翻了九福晋的牌子,心下也是涟漪不断。
到了日子,九福晋进宫给婉兮行礼。
一张口,九福晋便要落泪。勉力忍住了,竭力含笑道,“奴才这些日子身子也有些不好,脸上又是副苦相,这才不敢进宫给皇贵妃主子请安。”
婉兮亲自起身,将九福晋按着坐下,“我何尝不明白?所幸麒麟保长大懂事,你身边也自有福音相伴你依旧是儿女两双全。”
九福晋原本诞下两儿两女,长子福隆安,次子福康安;长女福音,次女就是刚刚夭折的那个小女儿原本是子女凑足了两双的,如今却还是四角失了一去。
九福晋含泪点头,“皇贵妃主子说的是。虽说幼女去了,却还有福铃,那奴才依旧还是有两儿两女,奴才应当知足。”
说过了这些寒暄的话去,九福晋还是深吸口气,扬眸望向婉兮,“不瞒皇贵妃主子,九爷他近日心事惴惴。奴才当着主子便也不说那些绕弯子的话了,奴才觉着是九爷临行之前,想当面向主子拜别。”
婉兮心下何尝不是为了此事,也酸涩了良久去?
只是
婉兮抬眸望住九福晋,却终究还是含笑摇头,“不,兰佩,他不必见我,有你为他送行,已是足够。”
婉兮说着叫玉蝉拿出一串香珠来,“听说云南那边瘴气深重,这香珠是香药搓成,请九爷带着,权且防瘴气一用吧。”
九福晋下意识微微那么一顿。
婉兮瞧见了,淡淡而笑,“这香珠所用的香药,是啾啾亲自选的。里头有不少是容妃的母家从西域带来的,咱们内地没有,且俱都是干燥除湿的效用;搓珠子的,是小十五和小十七;而这香珠上的络子,是莲生她亲手打的。”
“无论于国于家,九爷既是功臣,又是孩子们的舅舅。他们也都想尽一份心意,还请你和九爷不要嫌弃他们手艺的粗拙。”
九福晋心下一颤,不由得跪倒在地。
是她终究做不到全然大气啊
其实她何尝不心疼九爷,她为了九爷已经递牌子进宫来了!只是,只是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有那么一点点的小心眼儿了。
九爷出征在即,那缅甸的战场上那么可怕,已经吞噬了她傅家一个儿子、一个侄儿去,她怎么能不担心九爷的安危呢?
所以她就更加要在意,九爷这一走,心里最放不下的人,究竟是谁啊。
她与九爷这些年的夫妻,她只想要这一次,希望在九爷心上分量最重的人,是她啊
可是皇贵妃如此的大度,竟是早已都完美地预备好了,倒显得她自己那样的小气和不堪了。
同样是女人,她这几十年来与皇贵妃相比,终究还是有些地方,怎么都比不上去。
婉兮亲自起身,将九福晋给扶起来,“兰佩你一定要转告九爷,九爷此次为国出征,咱们所有人的心,都陪着他一路同行。”
二月,皇帝在圆明园“山高水长”,赐傅恒和出征将士宴,为傅恒送行。
带着为国征战的坚决,却也带着不舍和遗憾,傅恒率军而去。
九爷走时,婉兮神色平静,可是到了三月里,婉兮还是病倒了。
归云舢对婉兮说,只是开春了,皇贵妃偶然春寒罢了,不打紧。
唯有到了皇帝面前来,归云舢才不敢隐瞒,坦言皇贵妃是多年生育已损元气,诞育小十七时已是用人参吊着;又执掌后宫,心力交瘁所致。
皇帝听罢也是大痛,放下京中诸事,三月初七从圆明园起銮,带着婉兮巡幸汤山行宫、盘山行宫。
汤山行宫是距离京中最近的有汤泉的行宫,如当年那拉氏所去的热河附近的汤泉行宫一样,可以作为疗养之所。
而盘山行宫则在天津附近,为避暑山庄之外的第二大行宫。山水宜人,可远离京师宫中的焦虑之忧。
这样的安排,自是可先泡汤泉疗养,待得病愈再赴山水之间陶冶放松。正是身心皆疗的法子。
最难得的是,皇帝这一次出巡,并未奉皇太后圣驾同行。
这是罕见的。自打皇帝登基以来,几乎每一次出巡,都必定要奉着皇太后一起;便是近几年的木兰行围,皇帝不带着皇太后了,可也还是照样先奉着皇太后出京,让皇太后驻跸在避暑山庄里。
皇太后对此也有小小的失落。
“想当年,康熙爷是奉着孝庄文皇后赴汤泉行宫,是为孝庄文皇后疗病;咱们这位皇帝啊,倒是极少去这些汤泉,这一回终于去了,却是不带着我的”
皇帝和婉兮不在宫里,小十五却是在的。
小十五每天都来给皇太后请安,还说是替皇阿玛、皇额娘如此。
也是因为小十五在眼前,皇太后才忍了,没直接说到婉兮头上去。
小十五听完老太太的抱怨,倒是垂首一笑,“孝庄文皇后老祖去汤泉行宫,那是因为老祖她生了病呀;皇玛母身子骨康健着呢,连孙儿都比不上,那自然就不用去泡汤泉了。”
皇太后无奈地笑,伸手拢住小十五,“哎哟,瞧瞧我们圆子这张巧嘴儿哟”
陪在皇太后身旁的顺嫔、永贵人和兰贵人,自都是抬眸瞟一眼十五阿哥,却无计可施。
谁让她们自己并无所出呢,对于这个年岁的老太后来说,自是孙子比嫔妃更金贵。
这回皇上进封庆妃为贵妃,皇太后自也是不愿意。庆贵妃根本是江南汉女,便是母家后来也入旗了,那都是进宫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儿,在之前的年月里,庆贵妃就是纯纯的汉女。
这样的出身,再加上从无所出,凭什么就能进封贵妃去了?
可是皇上却为庆贵妃据理力争,一来前头已经有了皇贵妃的例子去,二来庆贵妃如今抚养着十五阿哥呢。便是皇上的话没叫皇太后立即就点头,但是十五阿哥来替庆贵妃求情,连着好些天到皇太后跟前来,又是磕头又是亲自伺候皇太后洗脸梳头的,倒叫老太太的心就硬不下去了。、
老太太年岁大了,便是还能跟皇帝儿子绷起脸来,却是在小孙儿面前严肃不起来了。
如今后宫里的小皇子,就十五阿哥、十七阿哥这么两个。总归都是皇贵妃的孩子。
老太太不论喜欢哪一个,都只对人家皇贵妃有利,旁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去呢?
婉兮与皇帝赴汤山行宫、盘山行宫休养期间,正逢亲蚕之礼。
语琴以贵妃位分,终于得以代替行礼。
三月十六日,皇帝带着婉兮归来。
婉兮原本也不是大病,经过数日的排遣疗养,回到京中已是痊愈。
因汤泉水之功,语琴等人都说婉兮回来后,面色润泽,连从前小小皱纹都平复开了。
婉兮自是承情,也不否认,自都说那汤泉水是真的好。
只是婉兮自己心里知道,有些伤感已经深植于心底,无论是多么温暖的唐泉水也无法尽数涤尽的。
只是她相信九爷在西南,一定能够奏凯;再者,她没有时间过多沉湎于伤感之中,因为还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亲力亲为。
除了后宫诸事,自然还有自己孩子们的事儿。
皇上已经给了口信儿,说小七明年就将正式厘降。
今年已经到了三月,留给婉兮来帮女儿筹备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三月二十四日,傅恒已经抵达云南。
从四月开始,傅恒开始亲自向皇帝奏报西南军。皇帝自是最信任傅恒的奏报,有这样一个放心的人在西南亲自督军,皇帝的心终于放下了些,终于可以暂且将心思从武备上挪出来,放回文治上去。
接下来就是科举殿试。
今年这一科皇帝命大学士刘统勋、陈宏谋,吏部侍郎德保、户部侍郎英廉,兵部尚书陆宗楷,刑部尚书蔡新、侍郎钱维城、张若溎,工部侍郎曹秀先几人,为殿试读卷官。
英廉从一个内务府职官,到户部善于赚银子的能臣,今年也一举成为了殿试的阅卷官。
不过说来也是命运弄人,他的孙女婿和珅也正于今年这一科参考,却可惜没能等到借助英廉之力,就先期已是名落孙山。
和珅出师不利,回到家中也是难掩郁闷。
福晋冯氏来劝慰,和珅握着福晋的手,万般惭愧道,“若是其他年份倒也罢了,今年偏赶上祖父为殿试阅卷官,我却竟然没有考中。”
“想来祖父必定希望能在殿试的卷子里看见我的名字,可是我却叫祖父失望了”
冯氏是英廉的孙女,从小因为父母早亡,故此由祖父亲手抚养长大。祖父怜惜她从小没有双亲,对她几可说是娇生惯养。
可是冯氏并不娇气;也因为从小失去父母,性子反倒更温柔、体贴。
冯氏这便反过来宽慰和珅,“爷又何必遗憾去?若是爷进了殿试,那我祖父非但不能读你的卷子,反倒要回避。”
和珅拍拍福晋的手,聊表感谢,可是眼色却依旧阴郁。
“福晋说得对,我自想到了回避之事。可是我自己的学识我自己清楚,我的卷子答的我自己心下更是有数我不至于名落孙山才是。”
冯氏也是蹙眉,“那依爷看,这是什么缘故?”
和珅叹口气,“怕就是这回避的缘故。不是祖父要回避,而是其他早有官员发现了我与祖父的关系,或许有人不想叫祖父得益,这便直接将我在殿试之前就先排除在外了。”
“会是谁呢?”冯氏也跟着有些担心。
和珅垂首细想,“我是咸安宫的官学生,报名参考自走的顺天府。而此时因忠勇公赴云南经略军务,京中多有物资发往云南。皇上为免有人从中耽搁,这便命忠勇公之子、四额驸福隆安暂管顺天府事务。”
“爷是怀疑四额驸,故意为难?”冯氏吓了一跳,“可是我祖父当年却也算是忠勇公提拔起来的人。”
当年语琴母家入旗,是傅恒亲自去办的。九爷亲自选了英廉所领的佐领下,嘱咐英廉照应陆家。
和珅想想倒也点头,“我只是一猜,并不能作准。”
此时的和珅还不知道,若敢年后,他与傅恒一家也结下了恩怨。
这些恩怨直至生死。
这一年和珅在科举上虽出师不利,可是他却幸运地生在一个世代簪缨之家。
他的家族因祖上立军功,曾经为家族争得了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和珅在这一年因年满虚龄二十岁,二十岁可为承袭世职的年岁。故此和珅通过考试,得以承继了这个世职。这个世职在他家族,到他这儿,已经是世袭了五代。
虽说科举不中,可是和珅还是终于凭借家族的祖荫,正式谋得了一个出身。
二十岁的和珅,正式登上了大清的历史舞台。
他以年轻之姿,走上历史舞台之时,正是九爷傅恒远离京师,都师云南之时。
历史,仿佛都给和珅留下了一条夹缝。
而这一年,也是因傅恒远赴云南,九爷的嫡长子福隆安被皇帝派给诸多差事之外;作为九爷的嫡次子,福康安也一点一点得到了皇帝的重视去。
继两年前授三等侍卫,乾清门行走之后,这一年福康安又被擢二等侍卫,在御前行走。
俗称也就是“二等御前侍卫”了。
福康安领先一步,已经先到了皇帝身边去,等着两大宠臣会面的那一天。
只是这会子福康安还不知道其后将走来一个和珅。他此时在御前,先要经历一番撕扯的心痛去。
这心瞳,一边是牵挂五旬的阿玛在西南的情形;另外一边,则是总要眼睁睁看着宫里在为小七置办妆奁。
若他不是侍卫,或者不是御前的侍卫,他倒是能远离内廷,想听见有关公主的事情也不能;可惜他偏在御前。
又或者说如果他的家族能远离内务府,不知道内务府为小七都制备了什么,也能好些——偏他父亲傅恒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而阿玛离京后,这个职务又由兄长来署理。
他就这样一日一日小心翼翼地行走御前,却又躲不开、藏不住地,一日一日被小七即将出嫁之事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因满人家重视女儿,故此满人有“厚嫁”的传统。也就是说女儿出嫁,陪送的东西特别的多。
公主厘降就更是如此。而该陪送什么,准备的妆奁也因公主的名号不同,而有差异。
婉兮和内务府为小七置办妆奁,自然也是该按着和硕公主的品级来准备。
和硕公主下嫁妆奁定例:陪给嵌东珠九颗朝帽顶一个,嵌松石、珊瑚垂珠软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两颗金佛一件,嵌东珠一颗、松石一块凉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七颗金项圈一围,嵌东珠九颗金箍一件,每须嵌小珠一粒金花二块
此外还有包头、布料、皮袄、牙刷、胭脂、抿子、木梳、箅子、包袱皮、箱子、毡子、浴盆、衣架、桌子、镜套镜架等等、等等物品。
另还有陪嫁的活人,嬷嬷、嬷嬷妈、二等女子三名,三等女子四名、陪嫁户口男女人等
几乎是一个女子到了婆家,生活里所用的一切都有陪送。足以叫公主到了额驸家,衣食无缺。
光准备足这些,婉兮就够从早忙到晚。更何况小七是她长女,凡事更要用心,这便一直要忙到很晚去了。
可是就这样,皇上还不满意。
九卷38、只想寻最好的
内务府呈进的几次关于陪送物品、修建公主府的折子,竟然都被皇帝给打回来了。
几位总管内务府大臣六阿哥永瑢、福隆安和金简等人,都猜不准圣意,几次被皇上将奏折打回,已是快要疯了。
几人商量一下,还是决定来问问皇贵妃的意思。
一来七公主就是皇贵妃所出,二来皇贵妃更能体察皇上的心意。
这事便由福铃来宛转禀与婉兮。
婉兮这是头一回为女儿操持婚事,当娘的已经够焦虑,此时就更觉得头大。
福铃瞧着婉兮沉默不语,小心道,“原本我哥哥尚四公主,我家里也是筹办过一回公主厘降的喜事的。这回又是我哥哥亲自筹办七公主此事,原本是应该轻车熟路才对。”
“却怎么都没成想,皇阿玛却将预算的折子给打回来好几次别说六皇兄、哥哥、舅舅她们迷糊了,就连媳妇我也迷糊了呢。”
对着福铃,叫婉兮就如对着篆香一般。婉兮倒也松口气笑道,“这会子我可真想念你额涅。她年轻的时候儿,最是一把利索泼辣的好手儿。若她能在跟前,我就可以求她助力了。”
福铃笑起来,“单凭皇额娘传召,我额涅自是巴不得能天天进宫来伺候在皇额娘身边。”
婉兮轻叹一声,“你家里自都等着你阿玛的信儿呢,她与你额娘在一处,两人才能互相有个陪伴,也好凡事都拿主意。”
福铃心下也是一颤,垂首不语。
九爷到云南之后,写家书回来,说到了与副将阿桂等人的意见不合。
傅恒与副将军阿桂、阿里衮及伊犁将军伊勒图等人商议出兵时间及行军路线。诸将以缅地多瘴,建议霜降后出师。
傅恒却觉得:以往拘泥于避瘴,秋后才行,致敌有准备,且须坐守四五月,既糜粮饷,又使军心松懈,应乘军初至,及其锐而用之。
傅恒太明白皇上的心。缅甸之事,朝廷已经陷入泥沼太久,皇上希望速战速决,早得捷报。故此他不能再在云南当地干等数月之久。便是要冒瘴气的险,他也要一试。
婉兮知道福铃这是担心阿玛,便忙笑道,“好啦,此时你尽管交给额娘就是,额娘这就去问你皇阿玛的圣意。”
婉兮一来是不想叫福铃忧心,二来又何尝不是她自己也不敢提西南之事?
天儿渐渐热了,听说越是到天热的时候,西南那片林子里的瘴气就越是严重。福灵安就是死于瘴气之病,九爷年岁又大了,是否能抵御得住,婉兮一想便是忧心。
福铃这才放心,起身行礼告退。
婉兮捉着福铃的手问,“永瑆他待你可好?”
福铃含笑点头,“皇额娘放心,阿哥爷他待我甚好。”
婉兮晚上等到皇上来,见皇上神色之间隐有笑意,倒叫婉兮也放下了心。
“爷这是乐什么呢?”婉兮亲自为皇帝满上酒盅,含笑递过来。
皇帝点头,“猜,小九这会子在西南干嘛呢?”
婉兮垂首,清浅的笑,“爷又难为我。两军阵上的事儿,我哪明白呢?”
皇帝夹了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嘎巴脆地嚼完,又啜一口小酒,盯着婉兮笑。
“他没干两军阵上的事儿啊爷这才叫你猜的。”
婉兮自是摇头,“那我也猜不着。”
皇帝拊掌轻笑,“他当樵夫,伐木呐!”
婉兮也是怔住,“忠勇公这是要做什么?坚壁清野,将林子都砍了,好能看清匪徒阵势不成?”
婉兮这话是从朝廷剿乌什之乱那学的,当年乌什城外就是一片密林,从远处根本看不清哪是城池,叫朝廷的大炮都不知该往哪儿打。彼时朝廷大军的因应法子,就是先伐木,再开炮。
皇帝却笑着摇头,“现学现卖可惜错了!”
原来傅恒三月抵达云南,四月到永昌、腾越察看情况,着手进行战前准备。他得知缅军防守“专恃木栅”,而“清军向来用寻常枪炮攻取,无济于事”,就“访闻茂隆厂一带有善造大炮之人,将来进兵时兵弁各带铜、铁一斤,遇攻栅时随时暗铸大炮,出其不意”。
他还聚集众将,商讨进兵方略。鉴于过去明瑞将军专由陆路进兵,缅方得以集中兵力防御,而遭败绩的教训,傅恒决策水陆三道并进。
因缅甸都城阿瓦在大金沙江以西,若由东路锡箔江进,则阿瓦仍隔江外,于是定议一路由戛鸠江出河西,取道孟拱、孟养,直捣阿瓦,此为正师;一路由伊洛瓦底江东岸,经孟密夹江南下,这是偏师:另一路则由伊洛瓦底江水路,顺流而下,先造船于蛮莫,以沟通前两路军的联系,壮大声势,并兼及供应两军所需。
但是要实现水陆并进的方针,首先要解决船的问题。
其实早在傅恒未到云南之前,皇帝就曾有造船的打算,并派副将军阿里衮去经办此事。皇帝与九爷在此事上,又是君臣一心、不谋而合。
但可惜阿里衮以“边外峡行湍险,舟楫不通,沿江亦无办公所奏止”。随后,傅显与佐三泰又奉命前往察勘实情,“所言与阿里衮等同”。这样,造船之事只好暂且搁下了。
傅恒抵云南后,详细地察询当地居民,获知蛮莫附近的翁古山树木较多,而位于此山旁边的野牛坝,气候凉爽无瘴气之害,是建造船只的好处所,于是傅恒就派遣傅显督工运料,并令湖广未的工匠造船。
婉兮于军事所知不多,只是觉着放不下心。
“依着爷看,忠勇公此计能奏效么?”
皇帝点头,“小九如此安排,并非是他贸然行事。小九的这个方略,有其来源。”
“曾经元朝攻缅,由阿禾、阿昔二江前往,大致为今之大金沙江。以前鄂宁说腾越的银江,下通新街,南甸的槟榔江,流注蛮暮,两江皆从万山中行,石块层布,舟楫不通。如于近江地方造船,运至江边,顺流而下,直抵阿瓦,既快又可省粮运,师期亦较早一二月,缅人必无暇设备。再以一队流江而西,取木梳,如此,缅不足平也。”
婉兮仔细听罢,虽说不敢说对错,不过也觉若是从水路进攻,或可躲过山林中的瘴气,倒也不失为是个好法子。
婉兮这便悄然松一口气,只希望九爷在云南能够万事顺遂,早日奏凯,班师还朝。
陪着皇上说完了九爷的事,婉兮趁着皇上高兴,眸光轻转,抬手托住自己的下颌。
“爷瞧瞧我,看我这些日子可瘦了?”
见婉兮这又是主动撒娇,皇帝也轻笑出身,伸手过来轻抚婉兮的面庞。
“是瘦了。是打哪件事上瘦的?”
皇帝说着挪过来,与婉兮从隔桌对坐,变成了并肩依偎。
“是为相思瘦?”
婉兮轻啐一声,垂首笑开,“瞧爷,这么悬心西南的战事,却还有兴致来欺负人”
皇帝轻笑,搂住婉兮,“西南战事再要紧,也不耽误爷想欺负你”
皇帝将婉兮的下巴颏儿抬起来,就这么叫婉兮打着横儿,亲上了她的唇。
直到婉兮的脖子都快扭着了,实在坚持不住,这才喘着大气儿躲闪开。
皇帝索性将婉兮拖过来,置于膝上,“既然瘦了,那爷抱着就更不累了。”
两人都没顾得酒膳,叠坐着在炕上腻歪了好一会子。皇帝那一壶酒,倒有小半壶都嘴对嘴地喂给婉兮去了。
婉兮有些上头,说话便不那么谨慎了,这便酡红着脸颊,举拳轻捶皇帝肩膊。
“爷也忒能折腾人!莲生的婚事,爷也不给个准话儿,总只是这么不行,那么不行的,爷这是要做什么呢?难不成,是要故意难为人么?”
皇帝自知理亏,心虚地一笑,“咳,爷哪儿是故意难为你们去啊?明年可是爷的六十大寿,爷赶在明年叫小七厘降,怎么能不更慎重些去?”
“爷六十大寿嫁的女儿,必须跟平常年份嫁的女儿不一样。故此你跟着内务府他们一起翻过去和硕公主厘降的陪送定例来预备,爷哪儿能觉着够用呢?”
皇帝说到六十大寿,婉兮这才清醒了点儿。
天,是啊,明年就是皇上的六十大寿了!
按着常人的寿数来说,这六十大寿往往是最重要的一次寿宴。从前康熙爷就是从六十岁开始办;而皇太后的圣寿大庆,也是从六十岁开始办的。
皇上特地赶在这一年叫小七厘降,婉兮这才明白皇上的用心之深。
婉兮便也点头,“爷说得对,便不是为了莲生,也要为了爷的花甲大寿而特别预备些儿去。”
皇帝手肘拄在桌上,手托腮帮,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婉兮看,“你有主意了?”
婉兮忍不住瞪皇帝一眼。
后悔刚刚说什么“花甲大寿”了。
从前一说什么花甲大寿,总觉着那寿星老儿都是老态龙钟的了。可是眼前这位爷,还用这样的姿态和神色与她说话呢,哪里有半点花甲之年的意思啊?
婉兮便猛地一拍手,“爷明年可别办千叟宴!”
皇帝长眉倏然高挑,已是忍不住大笑,“为何呀?爷我凡事都跟随皇祖父的例,皇祖就是六十岁办的千叟宴啊”
婉兮拍拍皇帝的肚子,“什么‘叟’啊,完全跟爷沾不上边儿啊!到时候若当真有那么多老叟进宫来赴宴,结果爷往那一站,根本跟人家都不一样,别说什么花甲了,压根儿看着就像刚过四十岁的人”
“那不得将那些老爷子们都给吓着了,或者干脆认错了皇上,反倒叫皇上来给他们执壶斟酒去了?”
皇帝捏着婉兮的鼻尖儿大笑,“瞧瞧,这叫什么媳妇儿呀?竟不让爷办千叟宴!”
婉兮伏进皇帝怀里,轻轻摇晃,“爷不老。我也不想叫爷变老”
也不知怎的,只要提到千叟宴,就仿佛觉着皇上已经老得不行了,未来没有几年了似的。
皇上真没那样儿,她也更不想那样儿。
婉兮说着从皇帝怀里钻出来,拧身去拉开炕衾的抽屉,取出皇上当初给她的那枚压岁钱,就给放皇上头顶上了。
“我也给爷压着,叫爷永远就这个岁数,再也不准长了。”
皇帝如何能不动容,头颈维持不动,只伸手将婉兮给拉回怀里来。
“好,爷答应你,不办千叟宴了。不管这六十大寿对别人有多要紧,可是只要你不喜欢,爷就不办。”
“爷也同样答应你,岁数就停在这儿了,不长了。爷就在原地等着你撵上来。等你也六十了,爷再跟你一起办花甲大寿,啊”
婉兮眼睛有些酸,却还是扑哧儿一声笑了,“叫爷这么一说,我怎么反倒不好意思了呢?爷的花甲大寿,自是普天同贺的大喜事,哪儿能因为我就不办了?“
皇帝梗着脖子,却还能自在地耸肩,“就算不办千叟宴,也还有别的法子庆贺啊。比如我们莲生厘降,这就是多大的喜事儿,自能从年头一直乐呵到年尾去呢!”
婉兮含笑点头,心下却也默念一句:“九爷,但愿上天助你一臂之力,也于明年皇上六十大寿之前,将皇上最悬心的缅甸之事全都平定了吧”
皇帝次日也单独召见了永瑢和福隆安。
这一子一婿都是自己家孩子,皇帝说话自能放心些。
“莲生的婚事,自然照最好的办。”
永瑢和福隆安两个告退出来,两人也是大眼瞪小眼,还是有些迷糊。
照最好的办?可怎么个最好法儿呢?
福康安这日正当值,见兄长与六阿哥这么相对发呆,看不过去,这便上前问。
两人都知道麒麟保鬼道,这便都想冲口而出。
可是福隆安却使劲给忍住了。
自己兄弟是怎么回事儿,他哪能不知道?这会子在兄弟面前最最不能提的,就是七公主厘降之事啊。
倒是永瑢一时没留神,还是张口给说出来了。
“麒麟保你说,莲生的婚事照最好的办,可什么才是‘最好’?”
麒麟保闻言果然狠狠一怔。
福隆安想拦着,却没能拦住。
永瑢也发现了不对劲,不由得不安地回头瞟一眼福隆安,“麒麟保他这是怎么了?”
福隆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正在为难间,倒是麒麟保自己淡淡回神,转过身去。
“公主厘降,婚事分不同规制,总归视乎公主的名号而定。规制最高者,自是固伦公主下嫁仪。”
麒麟保这话一说,永瑢和福隆安都有些发傻。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比照固伦公主?可这哪里是他们两个敢做主的!
偏皇上这会子还没正式下旨确定七公主的名号呢,那按着常例来推断,也只敢推断七公主名号为和硕公主啊他们两个就算一个是皇子,一个是额驸,可是谁敢做这样违制的事?
“麒麟保,你尽乱说!”福隆安面上有些挂不住,忙轻斥一声,向永瑢致歉。
麒麟保却依旧淡淡的,已经并不将六皇子和兄长的意见放在心上。
他转身走开,一副被抽走了魂魄的模样。
“我知道违制,可我更知道,在皇上口中‘最好的’,那就必定是要捅破那层棚顶去。”
“所有的制,都是天子定的。天子说最好,那就什么都阻隔不了。”
七月,皇帝秋狝木兰。
启程之前,皇帝还牵挂傅恒在西南的情形,特地传旨:“傅恒等奏称,定于七月二十日进兵等语。及早进兵,迅速奏功,办理甚善;但天气尚热,瘴气宜防。野牛坝地势微高,现有造船事务,傅恒到彼,暂驻数日,官兵既可到齐,瘴气亦可少退。”
“至带兵前进时,沿途遇瘴气地方,须觅高地,设法躲避。人数众多。气候不佳,勉强进发,亦属不可。著传谕经略傅恒等,遵照办理。并将现在有无贼匪消息,迅速奏闻,朕即欲听捷音也。”
七月初八日,皇帝奉皇太后,率领后宫,从圆明园起驾赴热河。
临行之时,婉兮也在心中又算了算日子。从这一日到七月二十,九爷预定的进兵之日,就剩下不几日了。
她来到东暖阁的小佛堂,拈香跪倒,诚挚为九爷祷祝。
惟愿,天时地利人和,九爷进兵顺遂,早日归来。
八月间,皇帝按照往年惯例,在避暑山庄庆贺万寿节。
但是皇帝却并未因自己的万寿,就放下对西南军情的关注。
皇帝特为此事,提前传谕傅恒:“此次办理缅匪,所以征讨有罪肃清边境。经略傅恒等,统兵进剿,当审度办理,不可稍失机宜。”
“向例遇朕万寿节,军营大臣率领官员兵丁行礼外,不理刑名之事。但征战之兵,与戌守之兵不同。著传谕傅恒等,若遇朕万寿日,或与贼相遇,或适当攻取城寨,即乘机带兵进击,不可拘泥旧例。”
为了能早日赢下这一场大战,皇帝将自己万寿节大庆的规矩也都放下了。
可是西南,傅恒刚刚开始带兵进攻,便连损要员。
先是副将军阿里衮染病,疮口未收,只能留在野牛坝;而从前在野牛坝负责伐木造船事宜的总理粮运事务大臣傅显,身染疟疾而死。
皇帝便在万寿节,也无法放下西南。谕旨频传,在京师之遥,日夜操持军务,调兵遣将,拨银运粮,筹办马匹枪炮,审批作战计划,十分劳累但这一切并未能使朝廷大军达到克敌制胜的目标,前线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
便是在此等劳累之中,皇帝也没有忘了对婉兮的承诺。
在万寿节期间,皇帝下旨:“明年八月,届朕六十正诞又何必因朕躬庆辰,频年祝嘏,多此繁文缛节为哉?其布告天下,不必举行。各省督抚,亦不必以来京叩祝为请,并不必进奉珍玩及绸缎表里等物。”
结果皇上的万寿节刚过,九月就传来傅恒也身患瘴痢之症的坏消息。
九月初二日,皇帝派麒麟保立即从京中驰往云南,看视傅恒。
就这样巧,偏偏就是在九月得知九爷罹患瘴痢之症,婉兮哪里还有心情过自己的千秋令节去?
九月初九那日重阳,婉兮没叫六宫行礼,只静静在佛前跪了一炷香的时辰。
那一刻香烟缥缈,风竟仿佛是从西南方向吹来。
旧日的记忆宛若展开的画轴,点点浮现。
“瞧你是九儿,我是小九,你说咱们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曾经那少年蓝衣如碧空春水,含笑如是说。
婉兮轻垂眼帘,眨去眼角泪花。
九月九日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九月十六日圣驾回銮,皇上也没心情在木兰久留。
数日后回到京中,皇帝也是思虑西南之事,便将无法给予傅恒的,再度赏给了福隆安——年纪轻轻的福隆安,被赐紫禁城骑马。
可是皇帝这样的心意,却并没有换来西南的捷报。
傅恒率领军队进击猛拱、猛养两地。虽说兵不血刃,但途中忽雨忽晴,山高泥滑,一马跌倒,则所负粮帐尽失。
兵士出发时只带一月口粮,军士或空腹露宿于上淋下湿之中,以致多疾病;又道路不习,难深入,故傅恒只好放弃攻取木梳直捣阿瓦的计划,收兵而回。十月初一日至蛮暮,与阿桂会合。
此行,奔走数千里,疲乏军力,而初无遇一贼,经略之声名遂损。
九爷的病,便是来自这一场既艰辛,又一无所获的进军。乃为羞愤所致。
缅军见此情形,知清军不可畏,轻视清军,十月遂从水陆两方面向清军大举进攻,血战于新街。
傅恒起初未敢将军情完全如实上报,只是讲官兵遇贼,俱各奋勇,但染病者多,还报告一些夺取寨栅等小捷之事,可是,乾隆帝凭其执政三十多年的经验,已经感到形势不妙,需要收兵了。
十一月,傅恒报副将军阿里衮病故,皇帝更是一颗心跌入尘灰里。
皇帝当晚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下旨:“前途瘴疠更甚,我兵恐不能支,自应寻一屯驻处所,或遣人往谕缅匪投诚,或以已获大捷奉旨撤兵之言,宣示于众,即可筹划旋师。著传谕傅恒等酌量办理,不可拘执。”
九卷39、固伦公主
皇帝已降此旨,只是九爷如何是甘心无功而返的人?
况且他为当朝首揆,皇上派他亲自来云南,这便是朝中已经别无可另派之人。若他就这样收兵回去,如何面对皇上,又如何能面对二十年前凭大金川一战的功绩所奠定的今日的一切去?
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虽说皇上已经为他找到了退路,言辞之中已经是在帮他开脱,就为了能让他放下包袱,肯退兵回京去可是皇上越是为他着想,他却越不能这样做啊!
可是此时副将阿里衮病亡,许多官兵不是负伤就是患病,已无力再向阿瓦进攻。傅恒于是集全力图谋夺取阿瓦城北五百里的老官屯,以迫使缅甸乞降。
老官屯前临大江,缅军在江东西岸周围二三里的地带树立了许多高大的木栅,栅外掘三重壕沟,沟外又横放大木头,使尖利的树枝朝外成鹿砦,使人无法通过。这是缅军的惯用之法。
傅恒先命部下修筑土台,将大炮置放台上,向敌军阵地轰击。
炮弹虽然将木栅击穿,但它却不塌落,而破损处又随即被缅军修补好。傅恒见此法不能奏效,就又“属生革为长絙钩之”,但力急绳断不能倒其栅。随后他又派士兵“代箐中数百丈老藤,夜往钩其栅”,使数千人曳之,但藤却被缅军用斧砍断,此法又失败了。
虽然屡次失败,傅恒仍不甘心,就又施用火攻,“先为杆牌御枪炮,众挟膏薪随之,百牌齐迸,逾濠抵栅,而江自四更雾起,迄平旦始息,栅木沾润不能爇,兼值反风,遂却”。
最后,傅恒又派士兵挖地道,埋火药轰之,然而火药引爆后,虽然“栅突高起丈余,贼号骇震天”,但随之落平,“又起又落者三,不复动,盖栅坡迤下,而地道平进,故土厚不能迸裂也”。
此时,九爷已经因急,而犯了兵家大忌,一味只知刚猛向前,非要夺下老官屯来,却忘了用兵之策也应时刻留有转圜的余地。
此时若以小部兵力继续围困老官屯,而以大部兵力从江西岸直攻阿瓦,还有扭转不利战局的可能,但他却坚执统军非取老官屯不可,于是清军陷于进退两难的因境之中。特别是日趋加重的瘴气,使清军大量减员,傅恒在给乾隆帝上的奏报中说:“奈因本年瘴疠过甚,交冬未减。原派各营兵三万名,满兵一千名,见计仅存一万三千余名。”
皇帝接到奏报,当日都没用膳,将自己关进佛堂去。
婉兮心下如何能不急?可是她更明白,皇上这一生极少如此,而今日既然如此,是真的遇到困境了。
她是女人,终究没有本事为皇上和九爷的战事筹划。她这会子若坚持非要去见皇上,说不动反倒更加会触动皇上那根属于男人的、不愿被人看见败绩的心弦去。
她便摁下了自己想要去陪伴皇上的心思,只唤了小十五来,亲自准备了些酒膳、饽饽,装好了食盒,食盒外头又套好了保温的套子,叫十五拎去。
“你去了也只准跪在外头等着,不许入内,更不许打扰。你皇阿玛心下有准儿,他到了该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
“食盒外头都有套子,你只管放心,凉不了。你便绝不可以因膳食凉了,而去主动叩门圆子告诉额涅,你记住了么?”
小十五认真点头,“儿子记住了,额涅放心。”
这大十一月的,叫小十五去跪在佛堂门外,婉兮如何能不心疼啊?
可是小十五也长大了,十岁的皇子该为国、为皇父、为肱股之臣九爷,尽这一份心去。
皇上和九爷都在战事中煎熬着,身为皇子就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安乐,叫他跪在寒风冰雪里,才能叫他这一生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夜晚的寒冷、孤单和决绝。
当皇子的,或者说有朝一日有望登上大位的储君,该有这样的经历。
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之位,永远都是孤单一人,得学会自己温暖自己,自己鼓励自己,自己安慰自己,自己陪伴自己。
总要在各种各样的绝望里,自己坚持过来,活下来。
小十五这般跪在佛堂外面,御前的太监和侍卫们都受不了了。
哈哈珠子太监如意,跑去给小十五端炭盆来,被小十五喝退;魏珠和王成等人要斗胆进去回禀皇帝,也都叫小十五给拦住了。
等皇帝从佛前起身,猛然看见跪在门口的小十五时,小十五的头顶已然一片雪白。
那是夜晚寂寥的月色,与云南的同一个月亮投下的光辉;那也是北地京师落下的清雪——却是云南今时今夜,看不见的啊。
皇帝重重一震,急忙奔出门去,解开自己的端罩,将小十五给搂了进来,用他当父亲的体温给小十五暖着。
父子二人都不用说话,各自都明白彼此的心情。
父子两个就在这个寒冬十一月的夜里,站在一天一地的白月清霜里,相拥而立。
这个家国,从来不易。
次日,皇帝终于传旨给云南:“我兵与其旷日持久,多伤勇士,不如相机徐图。即令已得老官屯,亦当计出万全。阿瓦为缅匪巢穴,固守必甚;现在军营人少,奎林、鄂呢济尔噶勒等,亦皆受伤,尚需调养。即令由京派人前往,已属无及。”
“若不悉心筹画,恐有疏失。况此次大兵,已将戛鸠、猛拱、猛养、等处收服,军威大振,彻兵不为无名。”
“傅恒等于拏获贼人内,择其明白者,谕以缅匪罪重,理宜全行歼戮;但大皇帝好生,不忍尽杀,尔等告知懵驳:悔罪投诚。将军等即遵旨彻兵。”
“如此晓谕后,将兵马船只筹备,由新街一路分队而回总之办事之道。固不可轻徇众论,亦当审时度势,勿徒执已见也。著密谕傅恒等知之。”
皇帝这一道谕旨是密旨,只给傅恒一人看的,并不明发。
这道谕旨里,皇帝用心着实良苦,已经是为九爷筹划好了一切。皇帝甚至已经暗示九爷,就算撤兵,也并不会治罪,皇帝自会帮他全了这一世的英名去。
皇帝甚至苦口婆心劝九爷,不可固执己见,这一次一定要听他的话,该撤兵就赶紧撤兵回来。
这样的殊恩,与皇帝从前在历次大战中都斩退缩的大臣截然相反,足见皇帝不顾一切想要保全九爷的心。
皇帝因缅甸之事已经如此,但是回到后宫来,到了婉兮面前,依旧是笑着的。
依旧是往年开开心心与婉兮商量如何给皇太后贺寿,又如何筹备过年的那个皇帝。
今年更有小七厘降之事,故此关于小七的事情商量得就更多。
十一月二十八日,内务府上奏,为七公主建公主府一事。
内务府官员选中了慧贤皇贵妃那位兄弟高恒曾经的府邸。高恒为盐政贪官,又是慧贤皇贵妃的兄弟,有钱又有地位,其府邸的奢华靡丽,又岂为一般大臣的府邸可比?
内务府官员请奏,按照公主府的规制,将高恒府邸进行改造:“共房200间;再添安影壁屏门一座,影壁一道,院墙凑长八十二丈;并拆墁甬路,海墁散水,以及油饰糊裱等项,共估需物料工价银八千七百八十九两零,请向广储司支领,委派官员及时备料,明春兴修。”
“你可满意?”皇帝凝视着婉兮,“房子间数算不得多,可是这宅子要紧的是其精美富丽之处,倒不在间数多少。”
婉兮含笑垂首。她知道皇上是在隐约问她,小七这公主府与和敬公主之间的对比去。
和敬公主是孝贤皇后所出,是目下唯一的固伦公主,其公主府的规制自然应该最高。
和敬公主府房为二百三十九间,看起来数目的确是比小七的多一些。
但是和敬公主府,是以原来的恭悫长公主府邸改建而成的。
乾隆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当时的首揆讷亲,与傅恒、三和等联名上奏,说:“查得铁狮子胡同旧有恭悫公主府一座,计房一百五十间,其房无多,且有倾圯坍塌之处。”
一座废弃多年的、和硕公主的府邸,只是要这么个地方儿而已,其原本宅子已经没什么可以借鉴、使用之处。哪里比得上高恒的宅子,高恒刚获罪,这宅子是刚收回来的,其堆银子造出来的精美绝伦之处,自数不胜数。
便是数目字儿上少那么几间,质与量的差别,谁还会为了这数目字儿而去舍本逐末呢?
况且这会子正是国有大事,皇上还能为小七筹划如此,婉兮又还有什么可争的去?
婉兮便笑,“高恒的宅子,刚收回官中,正是最热乎的时候儿。就算爷不说,我也能猜到,必定有多少人盯着这宅子呢。”
“爷却将这宅子大半都给了莲生去,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去?再说公主府的营建,早就有定制,只需内务府大臣们遵着定制来办,自没有差的。”
皇帝含笑点头,握过婉兮的手来,欣慰地拍了又拍。
“咱们莲生的性子跟你一样,从来不争不抢。可也就是因为如此,爷反倒要给最好的!高恒的宅子,是他将在两淮盐政时候的贪墨的银子都给花用在修葺着宅子上头了。其精美处,某些地方儿甚至不输给宫里这便给咱们莲生住着去!”
婉兮忙含笑道,“可是莲生却一向都是素淡的性子,爷将这样奢华的宅子给了她去,倒未必对莲生的性子不是?不若留着赏给喜欢奢华的孩子们去,爷尽管从官房里挑一处素淡的给她也就是了。”
皇帝哼了一声,“爷偏不的!那些想要这宅子的,爷才不给!而莲生再喜欢素淡,这新嫁之后的公主府啊,也还是郑重些儿才好。”
皇帝深深凝眸,“终究,莲生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你进宫之后十多年,咱们才好容易得来的孩子。她对爷的意义也是非比寻常爷说过,要给莲生最好的,这宅子也必定要是最好的去。”
婉兮含笑点头,“我自然都知道爷给莲生的安排,从来都是最好的安排。总归有了爷顾着,我自再没什么不放心的去了。”
十二月,皇帝旨意下达,终于听到了回响。
缅军在朝廷大军的攻势下,也日感震惧;加之阿桂的战船又截断了东西岸缅军之间的联系,他们也不愿再打下去了。
缅甸主动派人向清营递送文书,请求双方选择一适中地点,商谈休战罢兵之事。
傅恒集众将商量对策,阿桂和其他将领皆“以兵多染瘴,日有死亡,争劝受降撤兵”。傅恒虽不愿以议和结局,但也苦无其余良策,只好听从诸将的意见。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的谈判,双方终于达成休战撤兵协议。
同年十二月,傅恒上奏,说缅甸方面答应清方提出的十年一贡的条件,请求皇帝批准协议。皇帝本来就已下令暂行撤兵,现在缅方又答应向朝廷进贡,下旨允准。
持续数年的战争,终于宣告结束。
皇帝依旧牵挂九爷的病情,传旨:“此际傅恒病势如何?深为廑念。大功已竣,惟宜善自调养,缓程来京。著派御医陈世官、同伊子福康安,驰驿前往调治。”
此时的陈世官,从前些年多伺候内廷,为嫔妃诊治生育之事的妇人科太医,渐渐也开始托付给为大臣医治之职。这一个月里,皇帝先派陈世官为患病的吏部侍郎诊治,此时皇帝连傅恒这样重臣的瘴痢之症都交给他来看诊。可见皇帝对陈世官的越加信任和重用。
乾隆三十五年,皇帝六十大寿之年。
正月初五日,皇帝正式下旨:“七公主本年下嫁成礼,著封为固伦公主。所有应行典礼,著该衙门照例办理。”
皇帝此旨意一下,前朝后宫又是一片大哗。
自大清入关以来,因大清皇室也越来越接受中原汉家的嫡庶之分,故此入关之后,固伦公主只作为皇后所生公主的封号和品级;皇后之外,其余位分的主位所出的公主,一向皆初封为和硕公主。
婉兮虽为皇贵妃,可是以婉兮的家世,这七公主本该初封只为和硕公主。
便是皇上会顾念皇贵妃为大清生封的皇贵妃,且无皇后在的皇贵妃,实际上执掌后宫的皇贵妃也可以再进封七公主为固伦公主也就是了,却怎么都没有初封就是固伦公主的规矩去。
更令人觉得可怕的是,皇上对皇贵妃这几十年来不断越制进封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将这份宠爱也过渡给了皇贵妃所出的孩子们去这便叫人不能不去想,七公主之后,皇上还想给皇贵妃母子什么殊恩去?
公主倒也罢了,终究关系不到正大光明匾背后的储君身份去;叫前朝后宫真正担心的,是皇贵妃的长子——十五阿哥永琰啊!
所幸,十五阿哥年岁还小。按着皇子指婚多在十三岁,得册封则在十五岁、二十岁的惯例来看,十五阿哥还都不到年岁呢。
得知七公主被封固伦公主之时,麒麟保正与陈世官一起,陪着傅恒从西南一路回京来。
皇上谕旨,叫九爷仔细身子,不必急于赶路。那麒麟保和陈世官就自然不敢抗旨不遵,这一路走得当真不快。
却也因此,倒叫麒麟保被延宕在了路上。皇上颁旨封小七的时候,他都没能身在京师,没能——设法见她一面。
麒麟保的郁卒渐渐难以压抑,浮上面容来。
九爷撑着病体,亲自去敲麒麟保的门。
阿玛早已知道他的心事,麒麟保也不隐瞒,哭倒在阿玛怀中。
“阿玛您说皇上他是不是故意的?前脚刚派了儿子陪陈太医来接阿玛,后脚皇上就封莲生为固伦公主了。”
公主都是在成婚之前正式给名号,皇上这道旨意一下,就说明七公主的下嫁已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改了。
傅恒拖着病弱的身躯,伸手轻抚儿子的头顶,“阿玛问你,七公主被皇上破天荒地封为固伦公主,你替七公主高兴也不?”
麒麟保忍住眼泪,使劲点头,“若单从此事而论,儿子自是最高兴的。实则从二哥和六阿哥他们带着内务府大臣开始为莲生筹备陪送物品,我就猜到皇上所说‘最好的’,就是要如此了。”
“可是那会子儿子想着皇上的意思不过是‘比照固伦公主例’而置办陪嫁物品罢了,儿子却没想到皇上竟然是正式下旨初封莲生就为固伦公主。”
“这便足见皇上有多疼爱莲生去!”麒麟保的眼中,有泪,却也有星光一样璀璨不灭的欢喜去。
只是那光芒却也缓缓熄灭了下去。
皇上这样的不惜逾制也要给莲生的特恩,却只是要将莲生嫁给拉旺去,而不是给他啊
麒麟保笑起来,泪光未散,用力去笑,“阿玛,从这件事上还能瞧得出,皇上又多重视拉旺去,是不是?”
终究在拉旺和他之间,皇上还是喜欢拉旺更多些去啊
九卷40、眉目之美
在给七公主定品级为固伦公主之后,未过几日,皇帝便也下旨,正式封喀尔喀和硕亲王成衮扎布世子、额驸拉旺多尔济为固伦额驸。
额驸与公主、格格成婚,却并不一定额驸的品级就是一定与公主、格格的品级相同;也不是额驸迎娶公主,就自然拥有相应多罗额驸、和硕额驸、固伦额驸这样的品级的。
额驸的品级,也都是由朝廷来封的。各级额驸也与官员一样,拥有相应的俸禄。
固伦额驸的品级相当于固山贝子,岁俸银一千三百两,禄米一千三百斛;和硕额驸的品级相当于镇国公,岁俸银七百两,禄米七百斛;两者之间相差了一倍去呢。
还有从前下嫁蒙古的和硕公主,有在其后被进封,或者死后追封为固伦公主的,她们的丈夫却未被朝廷封为固伦额驸,那他们的品级就依旧还是和硕额驸,一应的钱粮和规制都还是和硕额驸。
而这次皇帝给七公主初封就是固伦公主,给七额驸同样初封就是固伦额驸。皇帝对这一对女儿女婿,当真是越制到底。
便是皇帝晚年传说十分受宠的十公主和孝,初封也只是和硕公主,后来的固伦公主是进封而来;十公主的额驸丰绅殷德,同样最初的品级是和硕额驸,后才被授予和硕额驸的品级。
而也由此,七公主和七额驸成为了大清入关、礼制完备之后的第一对非皇后所出、而初封固伦公主和固伦额驸的小夫妻。
也是托了七公主和七额驸的福,此后皇贵妃的长女被封为固伦公主,才成为定例去。
麒麟保埋怨皇帝偏爱拉旺,倒也从未说错。
这一年里,与小七同岁的侄女绵锦,也被皇上在这年正月,正式下旨许配给额驸丹巴多尔济。
丹巴多尔济本身就是额驸拉扎丰阿之子,拉扎丰阿又立军功,皇帝指婚之后更下恩旨,叫丹巴多尔济与和敬公主之子、和嘉公主之子丰绅济伦两位皇外孙一同待遇,可在内廷行走。
能在内廷行走的男孩子,尤其是丹巴多尔济这样已经指婚年纪了的男孩子,便唯有皇家自家的孩子才可以;若此,虽说因为绵锦为庶出,所封的品级较低,只封为县君,但是皇帝还是将丹巴多尔济同样重视了。
得知跟自己同岁、一起种痘的侄女也能嫁个好人家,且额驸同样得皇帝重视,这自是好事成双。又叫小七更加欣慰了去。
二月间,在云南病逝的副将军、太子太保、果毅继勇公阿里衮灵柩,从云南运送回京。皇帝派皇四子永珹、皇十二子永璂,带领散秩大臣、侍卫等,赍茶酒往奠。
永珹倒也罢了,终究已是出继的皇子,已经注定与储君之位无关;倒是这十二阿哥永璂,这几年几乎是年年要为人办丧事去。
更令他灰心的是,熬到今年,与他同岁的永瑆都已经有了儿子,他才被皇阿玛恩准完婚。
钦天监给的吉期为四月。可是就在这个二月,皇阿玛还是叫他去给大臣办丧事去……
永璂到阿里衮府邸之时,脸色已是难看。不过这神色倒是与丧事合宜,故此倒也没人瞧出什么来,倒以为永璂是在为阿里衮为国捐躯而伤感。
倒是永珹发现了端倪,奠酒完后用胳膊肘捅了捅永璂,道:“十二弟婚礼在即,自当高兴,何苦铁青着一张脸去?”
永珹这是落井下石,永璂如何能不明白?他这些年,就是与永珹、永璇和永瑆这一奶同胞的三兄弟斗得最凶。
永璂别开脸去,“倒是四哥今日的表现,叫我侧目。好歹阿里衮公爷也是为国捐躯,他又是皇太后母家钮祜禄氏的同宗,四哥怎好在人家的丧礼上还高兴得眉飞色舞去?”
永珹扬了扬眉,“眉飞色舞么?不至于吧。我兴许是有点儿喜事,不过也没至于如十二弟所说的模样。”
永珹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妹子嫁给了绵德阿哥为续弦,自乾隆三十二年给绵德生下了儿子奕纯之后,今年正月里又给绵德诞下长女。绵德终于有了后,这自是叫绵德与永珹这边的关系更加亲密了许多去。
永璂从前的敌人,除了永珹三兄弟,就是皇长孙绵德。如今人家两家越走越近,倒叫永璂只能更加暗暗感慨自己的孤家寡人去了。
想想这些兄弟、叔侄的,唯有一个小十五对他最有心意。这一时间叫他四顾茫茫,只觉小十五更加可贵了去。
三月里,傅恒拖着病体,终于在陈世官和儿子福康安的陪同下,从云南回到京师。
这一路的痛苦,竟比阿里衮的灵柩行走得还要慢。
傅恒回到京师时,恰逢皇帝奉皇太后出京谒陵、巡幸天津去。皇帝留下话,叫傅恒回到府中先好好将养身子,然后再到天津想见。
傅恒回到府中。去的时候还是健康华贵的男子,回来已是病体虚弱……可是不管怎样,终究还是回来了,倒叫九福晋、篆香和芸香等人洒泪一场,却还是都庆幸,感谢上苍眷顾。
福康安的福晋敏怡,因也是出自伊尔根觉罗氏,倒与永珹和绵德两人的福晋走得十分近。
绵德长女的出世,敏怡也亲自道贺,且福康安本也不在京中,这便一直都跟着在绵德府中忙碌着,这便也沾了些喜气儿回来。
敏怡年轻,又是新婚,望着福康安的时候一双眼里都是欢喜的光芒,这正是新婚小夫妻小别的情趣……可是福康安望了一眼,却淡淡别开了头去,既没有给予福晋感情上的回应,更没有上前倾诉多日不见的离情别绪。
敏怡不由得愣住,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篆香在畔瞧着,忍住一声叹息,从中说和,“老爷病着从云南刚回来,此时府中一切自都是以老爷病情为重……敏怡啊,我瞧着麒麟保那孩子也是忧心如焚呢,你说呢?”
敏怡点点头,“篆姨娘说的是,我又岂是不懂这规矩的人呢?我只是……”
敏怡远远望福康安一眼,眼神中无法不流露出感伤,“我就是觉着三爷他并不想念我。他这几个月间从京师赴云南两回,这回好容易尘埃落定了回来,可是他见我的眼神里,半点光亮都没有。”
“就好像我跟这府里的仆人,甚至一花一木都没什么区别。若是多年夫妻倒也罢了,我们明明还是新婚燕尔……”
敏怡原本也是刚烈的性子,嫁进傅家来一向都是明朗爽利,极少扯那些女人间的闲闲碎碎,倒颇对篆香的脾气。再加上福铃嫁入宫中,篆香轻易难见女儿,这便与敏怡相处得尤其好,几乎亲如母女了一般。
敏怡这会子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柔弱,叫篆香瞧着也是心疼。可是篆香却不能以实情相告,只能轻轻揽一揽敏怡的肩,权充安慰。
此事上看过去,年轻的敏怡何尝不像当年的九福晋兰佩啊?
原本都是出身名门、自己也是心高气盛的姑娘,若是换了一个人嫁了,在哪家都能被爱若珍宝……独独嫁进傅家来,这父子二人虽可为这世上最优秀的男儿,却已经都是空心人了。
傅恒回京安顿下来几天,便急着想要奔天津去面圣,都叫九福晋给拦下来了。
可是傅恒又哪里是能闲下来的人?这便叫福隆安赴军机处取了公事回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看得傅恒是冷汗涔涔而下。
今年正月,高丽、琉球都按期朝贡,偏已经与傅恒定下也要朝贡的缅甸,竟然没来!
皇帝等到二月里,下旨问过一回,已见不满。
朝廷从云南撤兵,本前提是缅甸自行请降,且就是傅恒亲自与缅甸谈判,得来缅甸主动朝贺之语,傅恒这才奏报给皇帝。
缅甸食言,便等于傅恒此前的一切都已前功尽弃!
而此时他回到京中,面对这样一个结果,他又要如何面对天子,如何面对满朝大臣去?
傅恒再顾不得九福晋的阻拦,递牌子送向天津,求见皇帝。
三月十九日,皇帝在天津府行宫,召见自云南还京、经略大学士傅恒。
傅恒见驾,已是由福隆安和福康安两个儿子搀扶。一见傅恒病弱如此,皇帝也是沉沉叹一口气,心中所有的愤懑都暂时压下,只嘱咐傅恒,“回京来只管好好将养,其余事都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不迟。”
傅恒伏地叩首,泪如雨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君臣相伴二十年,情如父子兄弟,曾经两心不疑……何曾想,到今日,他终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信任。
这一路从云南回京,傅恒多少个夜晚辗转寤寐,也细细回想了自己在云南这一年里,有何得失。
他也是清醒的人,如今冷静下来,也都明白自己最大的错处在于有些过于固执己见了。
从前是副将军阿里衮、阿桂以及帐下军官都拦阻他急于进军之心,等过夏季,避过瘴气再说;就连皇上也在谕旨里几次明里暗里提醒他,不可固执己见……可是他着急,他太想快些替朝廷和皇上平了缅甸这一患;他急于再续二十年前的大金川之功啊。
可是事到如今,看似缅甸乞降,他才能全身而退。可是回到京来,却仿佛是缅甸将他给耍戏了去。
他辜负君王,辜负朝廷,他情愿皇上治他的罪!
就如同皇上处置那些兵败的大臣一样,该杀就杀,该革职流放就革职流放……而不是如此体恤于他,甚至明知他有罪,还忍着天子之怒,只安慰他。
这一二年来,为了叫他安心经略云南军务,皇上不断给他的嫡长子福隆安加官、擢升。便是如此尴尬而回的今日,皇上还要安慰他,还说从前他去云南之时,曾经将他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之职给福隆安来署理;如今他回来了,也不必革退福隆安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之职,反开天恩,令他父子二人同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皇上如此对他,怎不叫他越发无地自容了去?哪里还有颜面再面对君王,也只敢拼命叩头谢罪才是。
皇帝本是想宽慰九爷,叫他能更顺利将养身子;可惜,九爷本是心事沉重之人,这便反倒叫九爷的病越发沉疴不起了去。
这一次皇帝奉皇太后巡幸天津,是乘御舟,沿着水路行进。
御舟便要比宫墙的阻隔更为容易打破些,立在御舟之上,倒叫婉兮也能远远看见随行在后的船上的九爷去。
如何能不牵心挂肚?
婉兮有心想跟皇上求个恩典,前去看望九爷;只是……她太了解九爷,若他此时去了,九爷不会因此欣慰,反倒更会积郁于心。
九爷是天生贵胄,从小一切都是比别人好的,故此九爷比一般人更加看重功名,九爷是习惯了在荣光里谦逊微笑的人。
九爷他不习惯如此的虎落平阳,九爷也更是一个宁愿自己躲起来舔舐伤口,也不希望叫人看见自己最落寞一面的人啊……
尤其是她,若她此时去了,见了他的情形,九爷反倒会更加难受。
这时候便是叫小十五代替她去问安,都已经不合适。
因为小十五长大了,十一岁的孩子已经露出了过人的冷静和睿智去;尤其一张面相更与皇上相似。
这样的小十五,九爷面对着,也必定只感压力。
婉兮轻声吩咐玉蝉,“去请你颖妃主子和小十七来。”
今年是皇上的六十大寿之年,小十七也在今年顺利地种完了痘去。
平常皇子皇孙种痘的年岁多是在两周岁之后,按着小十七的生辰,该是去年就种痘了。可是因为这个老儿子,是婉兮好容易才生下来的老来得子,皇帝也是心疼,硬是往后给拖了一年,在今年才给小十七种痘。
婉兮明白,皇上这是在用今年他六十大寿的喜气,来托着小十七去。
皇子种痘一向都是后宫梦魇之事,尤其在婉兮接连因种痘而失去了小十四和小十六两个儿子之后,对于小十七种痘,原本婉兮心下颇为悬念。可是谁成想,小十七的种痘却是十分顺利;不但顺利,送圣所耗费的日子也短,十几日就完全好了,已是又活蹦乱跳的去。
太医们查看了也都说,十七阿哥这身子的根基真是强壮异常。
婉兮和皇帝也只能乐:可不强壮么,这个是活活儿用人参给堆出来的小孩儿。那身子骨儿,哪儿是旁人比得了的呀?
种完了痘,皇帝欢喜地亲自赐名为:永璘。
“璘”乃玉之华光,光彩缤纷、明亮闪烁之貌。连月之精魄,都被命名为“结璘”。
因这个本意,故此“璘璘”也被形容波光之明丽潋滟之状。而婉兮之名,正是源于“清扬婉兮”之句,本义也正是眼波流转,眉目之间婉然美也……璘璘之字,正是形容婉兮本名最合适的词汇。
若说小十五的名字永琰,琰为圭,正和婉兮封号“令”的品德之美;那么永璘的名,则可见婉兮形貌灵动之美。
这天下的女子,品德与形貌俱美,竟可得天子夫君,以两个所出皇子的名字来称赞……这一生,还有何憾去了?
种完了痘,小十七见着皇帝,就抱着皇帝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皇阿玛知道儿子为什么这么快就好了么?”
六十岁的皇帝,当了这么多年的阿玛了,哪儿还能不懂小孩儿的心呢?
皇帝便绷起脸来,故作严肃问,“你又想要什么了?”
这世间当父亲的呀,不管是上至天子,还是下至黎民百姓,对老儿子都是故作严肃,实际上却没任何抗拒力……哪家的老儿子不是调皮捣蛋,看似怕父亲,却其实鼓鼓捣捣地早就将想要的东西给“偷”走啦~
小十七便嘿嘿一乐,“……我也想跟皇玛母、皇阿玛和皇额娘去坐大船~”
皇帝无奈,照着小p股给了一下,“种痘是敬痘神娘娘之礼,你却不专心,反倒就想着这个!”
小十七搂脖抱腰地缠磨,“皇阿玛,您就带我也去吧……哥哥都跟着阿玛坐大船下过江南了,我都没去过!阿玛不带我去,那就是偏心眼儿!”
叫小儿子这一说,皇帝的心啊也是又酸涩又无奈。
酸涩的是,九儿的几个皇子都与南巡有缘。小十四是怀在九儿的肚子了,跟着下江南;小十五是还在江南作诗呢;石榴则是在南巡途中坐下的胎……
说起来可不就是人家小十七委屈点儿,无论是在胎里还是长到如今,都没赶上过南巡么?
也怨不得人家孩子想坐大船,连种痘都顾不上了~
皇帝只能抚着小十七的光脑瓜顶儿,又酸又甜地笑,“好好好,那就容得你去。赶紧叫你额涅和你颖妃额娘替你预备去!”
故此这回巡幸天津,小十七也在队中。
婉兮悄声嘱咐颖妃,叫小十七跟福隆安去给九爷行礼去。
小十七年岁小,一切都懵懂无知,却反倒是性子最乐天淘气的一个,到了九爷面前,也只会逗着九爷开怀一笑,却不会给九爷任何的压力去了吧?
(这两天某苏出门在外,有时候是实在累得晚上睁不开眼了,更新时间可能会稍微做变动。不过我还是争取零点更,不打乱亲们的习惯哈;要是哪天实在没更出来,亲们就中午之前来看,某苏也会在红袖这边的评论区留言告知大家的哈~~群么么~)
九卷41、小孩儿贼听话
颖妃何尝不明白婉兮的心去,这便回去给小十七好好儿的提前做了一番教训。
便是皇贵妃都没刻意嘱咐什么,只叫小十七循着天性去就好;颖妃倒是放不下心来,担心这位小阿哥到了忠勇公面前去上房揭瓦。
忠勇公病着呢,叫他这么一闹,若是不利于养病,那可怎么好啊
从来这当养母的,实际是要比本生的额娘更得操好几倍的心去。凭皇贵妃之贵,能将这好容易得来的老儿子交给她抚养,当真是不敢叫这位小人参娃娃行差踏错半点去啊
小十七也是天真烂漫,听是认真听着,不过从那一脸的笑容就能猜出来,人家是左耳朵听完,右耳朵跟着就冒了。
颖妃无奈地叹口气,“我方才都嘱咐你什么了?你能给我记住一句不?来,说给我听听,能说满五个字儿,我就赏给你一块好饽饽。”
小十七一乐就满脸的喜气儿,小眼睛翻了翻了的,说出的绝不止五个字,说出来二三十来呢。
“不许哭、不许闹、不许进屋就上炕,不许爬炕上就去翻人家炕衾的抽匣,不许见着什么好玩的就跟人家要。”
颖妃又是气又是笑,伸手点住小十七的脑门子,“你啊,你啊,你可真是额娘的小克星!你这些话意思都对,可是字儿啊却是一个都对不上!”
小十七认真道,“总归颖妃额娘的嘱咐,儿子心里都明白!”
颖妃也只能叹口气,“也罢,你至少还是明白这是非曲直的。这便跟着你四姐夫去吧,切记,凡事恭谨。”
福隆安带小十七下了御舟,坐如意小舟摆渡到傅恒的船上去。
如意小舟穿梭于高大楼船之间,有如小蚂蚁穿行丛林,颇有意趣。
却也考验船夫的本事,倘若稍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大船撞了,船碎人落水。
就因为既有趣又有风险,小十七反倒更加喜欢,乐得坐在小舟上,伸出手去划拉水。
三岁半的小孩儿,且是这样的性子,真是将福隆安给吓得头发都要立时白了。
“哎哟我的十七阿哥,不能这么玩儿,啊”
小十七笑呵呵地,从他腰上一把抽出小腰刀来。
福隆安惊得一个摇晃,险些栽水里去,“十七阿哥,这就更不行了!”
结果人家小十七可不是玩儿利刃,人家是郑重其事地在船舷上划道道儿呢。
一边划,人家还一边哼哼着天外来的调儿,“小宝剑儿,你快来呀;大鼻子你乖乖滴呀”
待得上了傅恒的船,九爷也意外竟然是小十七来。
不过当阿玛的还是先瞧出自己的嫡长子,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
傅恒先伸手叫福隆安扶着,起身给小十七行礼。
小十七却上前抱住傅恒的腿,嘿嘿地乐,“我额涅说,我要是叫舅舅给我行礼了,等我回去,额涅就叫我背五十首唐诗!舅舅救我”
傅恒哑然失笑,可心底——却又是流淌过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去。
“好,奴才不叫十七阿哥为难,那奴才就不行礼了;可是叫你四姐夫替奴才行个礼吧”
虽说眼前是个稚童,可是君臣之礼不可废,九爷亲自扶着小十七,正正经经接受了福隆安的跪安去。
小十七唧唧咕咕地乐,也有点小得意,“我额涅没说我不准叫四姐夫跪”
礼数行完了,人家小十七欢欢喜喜指着傅恒所躺的床榻,“这不是炕!我能上去!”
傅恒还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人家已经自己一把扒掉了鞋袜,爬上去翻抽匣去了。
傅恒这才回身问福隆安,福隆安将这位小皇子在如意小舟上的情形,以及唱的歌儿都与父亲说了。
傅恒倏然扬眉,却是笑了,“刻舟求剑、曹冲称象。”
福隆安之前光顾着紧张了,这会子回头一想便也笑了,“可不是么!”
福隆安瞟一眼那掏抽匣正掏得热火朝天的小十七,摇头苦笑,“这位十七阿哥啊,当真是活人精儿。”
傅恒转眸凝视那小小的身影。
九爷这一辈子性好奢华,手里但凡是个物件儿就都是好东西,有些甚至不逊于皇家的,这小十七自是挨个抽匣都如获至宝傅恒的眼中不自觉露出宠溺。
“可不是个人精儿么,在皇贵妃主子的肚子里,就是拿人参给堆出来的。皇贵妃这些年最希望所诞育的皇子,能逃开这皇家的皇子之争去,只当个逍遥王爷我瞧着,这位十七阿哥终是能令皇贵妃如愿以偿了去。
若此,九爷一颗被挫败和失意快要折磨零碎了的心,倒也在此时,为了婉兮的如愿以偿而欢喜了起来。
十七阿哥来,什么都不用说,什么也都不用做,是凭他自己天真烂漫的本性在这鼓鼓捣捣的,九爷已觉宽心了去。
傅恒父子俩也不打扰小十七,两个人坐在椅子上陪着。
等小十七鼓捣差不多了,在木榻上四处寻找。傅恒这才柔声问,“需要个包袱皮儿,是不是?”
小十七也大方地点头。
傅恒大笑,从自己袖口里抽出随身的帕子来,不顾身子虚弱,颤颤巍巍走过去,亲自帮小十七在木榻上给铺平了。
“十七阿哥就用这块吧。”
小十七乐得满脸开花,这便也不见外,将从傅恒的抽匣里抠出来的好玩意儿都给摆到帕子上。一双小手去揪四个角,想给系起来。
可是手小,东西多,怎么也够不上,急得哇呀呀直叫。
傅恒笑,耐心地帮着小十七将那些东西重新归置了,安排了合适的位置,叫包袱皮儿四角能勾上。这才又亲手,有些颤巍巍地亲手帮小十七将四个角捉对,给系结实了。
这一忙活,倒叫傅恒将小十七抠出来的这些玩意儿都看了个全。这些能叫傅恒出门还带在身边的,自都是平素心爱之物,连自己儿子孙子都没舍得给的,这会子却都叫小十七给抠出来了。
九爷却没有半点的舍不得,反倒由衷地笑,“十七阿哥眼光可真好这些足不足,若不足,奴才再给十七阿哥预备个包袱皮儿去,十七阿哥尽管挑喜欢的。”
小十七倒也不贪,拍着肚皮开怀地笑,“这些够了!这些最好看,最好玩儿,旁的都没这些好看好玩儿!”
傅恒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是啊,在一个三岁半的小孩儿眼里,哪里有什么“贵重”的概念去?十七阿哥掏出来这些,不是因为这些贵重、值钱,只是因为这些好看好玩儿罢了。
便也就是因此,傅恒才越愿意惯着十七阿哥,由着他去淘弄。
这才是这人世间,最澄澈美好的啊。
傅恒系完,还笑眯眯瞟着小十七问,“这些东西可沉,十七阿哥抱得动不?若抱不动,奴才叫犬子替十七阿哥抱着可好?”
小十七便急了,赶紧摆手,冲着傅恒挤眉弄眼的,“嘘舅舅嘘不能叫别人知道,要不额涅就得罚我把一整本唐诗都给背下来不可!”
傅恒终是忍不住大笑,拼着大笑过后半天喘不过气来,“好好好,奴才便不叫人知道。十七阿哥把它们装在怀里吧,能最稳妥,再把腰带子扎紧点儿,就不会顺着下头给掉出来了。”
小十七登时拍掌,“舅舅的主意好!”
小十七动手,将那一包东西塞进怀里去,自己使劲将黄带子给勒紧。
傅恒望着这样的天真烂漫的小皇子,笑意是忍不住的,可是却又不知怎地,眼眶有些发酸。
真是招人稀罕啊,叫他稀罕得都想给抱进怀里来,大声亲一口,或者用胡子扎扎这孩子的小脸蛋儿去
这样顽皮的一面,依稀能看见九儿当年的影子。
只可惜这孩子是皇子,是九儿与皇上的孩子,他碍着君臣之份,只能狠狠摁下那一份非分之心去。
“十七阿哥,奴才斗胆提醒十七阿哥一句,这东西揣在怀里啊,唯有一个麻烦去——就是十七阿哥的肚子变大啦!待会儿出去难免有人会问,十七阿哥可想好因应的法子了?”
小十七愣住,垂首拍拍袍子,“挡着呐,这袍子厚,他们看不见!”
傅恒含笑摇头,指着那尽管隔着厚袍子也能支棱出来的轮廓。
小十七翻着眼睛想了半晌,“我就说,在舅舅这儿吃好吃的,吃多了!”
傅恒又是忍不住地大笑,“奴才觉着,也好”
以一个三岁半小孩儿来说,这也就是最好的解释了吧。
小孩儿的耐心有限,挑选完了自己喜欢的玩意儿,这便一心都只想着赶紧回去,好玩儿去
傅恒撑着病体,亲自送到舷梯旁。
“十七阿哥,奴才唯有一件不情之请”
小十七也知道拿人家的手软,这便一双眼流光闪动着认真点头,“舅舅请讲。”
傅恒轻轻垂下眼帘去,“若这些玩意儿,哪天十七阿哥玩儿够了,不想要了,奴才求十七阿哥别给顺手就撇了十七阿哥交给皇贵妃主子,可好?”
小方地笑起来,“那又有何难?原本我额涅也不准我乱扔东西,好些东西都是我给扔了,我额涅捡起来存着了。那这些玩意儿,自然也都交给我额涅去!”
福隆安亲自护着小十七去了,傅恒立在船上,隔着浩荡船队、重重烟波,远远望一眼皇贵妃所乘的御舟,视野里也跟着涌满了烟水,一时只剩下了相隔茫茫。
四月十九日,十二阿哥永璂晚了四年的大婚,终于举行。
因那拉氏已死,没人再敢提十二阿哥永璂是嫡皇子,故此永璂的婚事自也寻常不少;尤其是十二阿哥的福晋母家颇有些平常,连妆奁和位下的女子全都是皇帝下旨从宫里给补足的,甚至大婚之时,她的父母已然都不在了。
能来与宴的,唯有她母家亲族:台吉蟒噶拉玛之妻,与管旗章京济尔噶尔之妻
况且因为十二阿哥这几年的境遇,便连皇室宗亲们也不敢格外进献。
十二阿哥永璂的婚事办得简单,永璂心下何尝不委屈,可是再多的委屈也只能自己生生吞下。
唯有从毓庆宫搬出之时,倒是小十五万般不舍,抱着他掉了好一起子的眼泪去。
这已是永璂在这重重宫墙之内唯一能感受到的亲情温暖了永璂自己也是红了眼眶去,蹲下抚着小十五的肩,“我就算成婚了搬出去,可是咱们又不是难以相见了。你尽管到撷芳殿去看我,我也还可以回来看你不是?”
小十五哽咽道,“却终究比不得这几年与十二哥在这毓庆宫里一同晨昏,能时时有十二哥的陪伴,更能时时都能聆听十二哥的教诲去。”
这话就因为是小十五说出来的,此时听起来才尤觉得珍贵。永璂也是洒泪,“没事儿!十二哥所抄录的这卷清语手卷,就留给你去。这一卷里累积的有百余句,虽说不多,却也够叫你习学一阵子。”
“等我再积累更多,以后再叫你看,啊”
多年以后,永璂的这一份手卷,已经累积了清语八千余句,为永璂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在他奉旨参与御制满蒙文鉴总纲的编录中,派上了巨大的用场去。
这手卷是永璂在世之时,每日清早都要亲自把玩之物;永璂死后,这一手卷独独留给了永琰去。
若以平常人心度之,永琰夺走的恰恰是原本该属于永璂的一切可是兄弟两人之间却并无怨怼,反倒是情谊格外深厚。
这是小十五天生仁厚的缘故,可是回头细想想,又何尝不是皇帝老谋深算、从旁暗暗推动之功?
那些年里,永璂所有的助力都被斩断,他在宫中孤立无援;唯有年幼的小十五以真心对待这份情,终于平安地消弭了永璂有可能会对小十五的储君之位所产生的威胁。
到四月了,小七的陪嫁物品预备得大体就位。这一日内务府又呈上一份陪送的衣物详单来:
下嫁用石青缎面五等貂皮褂二件、天马皮褂一件、古铜缎面天马皮袍一件、酱色缎面羊皮袍一件、油绿缎面羊皮袍一件;
镶片金金线石青妆缎边红妆缎心头枕二个、镶片金金线石青妆缎边绿妆缎心头枕二个、镶倭缎金线石青闪缎边红闪缎心头枕二个、镶倭缎金线石青闪缎边绿闪缎心头枕二个、石青缎边桃红缎心头枕二个石青缎边金黄缎心头枕二个;
红妆缎面桃红纺丝裏衣架单一个、盆架单二个;
红妆缎面石青妆缎腰刷花纺丝裏夹幔一架、春紬面纺丝裏夹幔二架、金黄蟒缎面石青妆缎腰刷纺丝裏夹帐一架、春紬面纺丝裏夹帐二架、绣缎面纺丝裏夹帐一架、纱帐一架石青倭缎毘卢帽三色片金菜子三道妆缎刷子二层花纺丝裏盖帐一架、单纱帐一架;
春纱面纺丝裏夹帘四架春紬面纺丝裏夹帘三架、绣缎面纺丝裏夹帘二架、有腰刷样带单纱帘四架;
红缎面金黄缎顶腰刷纺丝裏长顶车帏二分、金黄布面杭细裏旱套二分、红花纺丝油单顶帏二分、随油单总套二分、狼皮面官用缎裏车褥一个、金黄妆缎面红缎裏车褥一个
林林总总,已是叫人眼花缭乱。可这还没完,不光赏给七公主,还赏给了七额驸去:
额驸用蓝潞紬去欠五等貂皮端罩一件、石青素缎面天马皮褂二件、五等貂皮褂一件、银鼠皮褂一件、灰鼠皮褂一件——这是外褂,穿在袍子之外的;
镶海龙边酱色蟒缎面五等貂皮里朝衣一件、驼色缎面五等貂皮袍一件、酱色缎面银鼠皮袍一件——这是袍子,穿在外褂之内;
石青妆缎边素缎心坐褥二个;
这些赏给七额驸的,自都是按着固伦额驸的品级所用,其余品级的额驸皆不可僭越。
除了赏给七公主、七额驸之外,还连给七公主陪送的位下奴才人等的衣物,也一并赏给内帑,令外头准备:
女子户口人等用缎面羊皮褂四件、布面碎狐皮褂十二件、缎面羊皮袍二十三件。需用外雇裁缝做长工三百六十六工,每工钱一百五十四文,领去大制钱五十六串三百六十四文
便是有整个内务府帮衬着,婉兮看着这些也觉眼睛都快不够用了。须知这女儿虽说下嫁给蒙古喀尔喀部,却并不离开京师,已是赐第在京师居住;可是瞧着皇上这架势,简直如同小七要远嫁蒙古去,多少年都回不来了似的。
婉兮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啊,光是办小七这婚事,已是额角白发多了几根,眼角皱纹都多了几条去了。
给儿女办婚事原本就是最费心劳神,什么都担心不够好、不够完美;更何况这是皇帝嫁女儿,又是大清入关以来头一个非皇后所出的固伦公主呢,且又是在皇上六十大寿之年出嫁的,这便一切的预备便只求更要精益求精了去。
虽说华发偷生,皱纹暗滋,但是婉兮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是如此的欢喜啊。
疲惫之外,却也笑得心满意足。
小七是她与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啊,意义非凡,婉兮对小七的情分也最深。唯有安顿好小七,她这当额娘的,这一生才仿佛能长舒一口气去。
九卷42、必须要去拼命
这个五月里,皇帝却罕见地公开下旨,呵斥皇子。叫人不由得又回想起乾隆十三年,皇帝对永璜、永璋两位皇子所下的那番雷霆之怒去。
皇帝这一次下旨怒叱的,是八阿哥永璇。
在四阿哥永珹、六阿哥永瑢都已出继之后,如今事实上已经是皇长子的八阿哥。
且是拥有尹继善这样的岳父,多年来曾经身受皇帝疼惜,叫朝臣有些暗自揣度皇帝立储之心的八阿哥。
此事起因在近日皇帝派诸位皇子一同赴黑龙潭祈雨。几人一班,分班祈告。永璇与十一阿哥永瑆一班。待得两人班次结束之时,皇帝派人去问祈雨的情形,结果却只见到了永瑆一人,永璇不知所踪。
皇帝大怒,传旨叫人去问永瑆。永瑆没敢因为永璇是一奶同胞的兄长,就有所隐瞒,而是直陈实情——八阿哥永璇祈雨行礼,见天公迟迟不见动静,这便不耐了,不顾阻拦,起身就走,从黑龙潭擅自回了京中去。
且皇子出行一向需要有散秩大臣、侍卫等护行的规矩,可是永璇仅带了亲随和几名园子门上的护军,并未通知领侍卫内大臣,就这么大大剌剌地回京去了,实在是太犯了规矩去。
皇帝盛怒之下,命连永璇的师傅、谙达,连同永璇全都惩戒,再将训诫悬挂尚书房去,以儆效尤。
今年是皇帝的六十大寿,按说皇帝如何不想叫这一年更显出父慈子孝的局面去?应该不至于为这样一件算不得太严重的事发这样大的脾气,且还明发谕旨申饬。
可是皇帝在乾隆十三年之时曾有旧例,故此此时发生这样的事,倒叫前朝后宫虽说惊讶,却并不震惊去……皇上的心,比照从前那回的事,前朝后宫众人已是并非完全摸不着头脑去了。
这日语琴、颖妃、容妃等又陪着婉兮在水榭闲坐。
颖妃叹了口气,“皇上这么着,便已是等于昭告天下,将八阿哥的希望也给剥夺了去。”
容妃本睁圆了眼睛看婉兮给小七预备的那些嫁妆去,使劲地学着,为啾啾也即将到来的下嫁之事学习大清后宫的规矩。这会子听见颖妃的话,她倒是有点好奇,“为何如此说?”
容妃终是西域远来,不知乾隆十三年的旧事。
豫妃轻声提醒她:“如今事实上的皇长子,已是谁了?”
容妃恍然大悟,“如此说来,皇上这就是绝了那些‘立长’之心的去了。”
语琴望着婉兮,“此事尤其微妙在皇上在谕旨里,详细地说了永璇此事,乃为永瑆所揭发……他们是本生的手足,本是同气连枝,皇上本可以隐去永瑆不提的;这又是何苦~”
婉兮轻叹一声,并未说话。
颖妃凝视着语琴,“贵妃姐姐想,八阿哥若又被排除,那接下来事实上的皇长子,就是谁了去?”
容妃便也吃了一惊,“可不正是十一阿哥了?!”
而十一阿哥之下的永璂,早已经摆明了不可能再有任何的指望。
婉兮垂首,“我自明白皇上的心……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婉兮懂,这已是皇上在为小十五清路了。
就如同当年的雍正爷,为了给当年的皇子弘历扫清障碍,给当时的皇长子弘时扣下那么一顶略微有些言过其实了的大帽子去,甚至直接将弘时给扫地出门,彻底断了弘时对弘历的威胁去,叫弘历能够稳稳当当继承大位,再不复从前的九龙夺嫡的风险去。
皇上自己体尝过这样做的好处,那么如今,当皇上也已经到了这个年岁,他必定也要为自己的孩子如法炮制了去。
皇上今年已经六十大寿,这已是到了花甲之年,确定储君之事,已是近在眉睫。
“我也更不想因此而伤了小十五跟兄长们的手足之情去……”婉兮虽说明白,可是又何尝就只知道欢喜去呢?
语琴也点头,“我也这样想。”
婉兮回头吩咐玉蝉,“悄悄儿传个话去给八阿哥福晋,就说我要见她。”
庆藻一向是明白的孩子,再加上永璇所里还有翠鬟,只要庆藻这边解开了芥蒂,倒是还有机会帮小十五维系住与永璇的兄弟之情去。
婉兮等着见庆藻,实则心下并非没有一丝担忧的。终究孩子们大了,不再是小时候与自己无话不谈的时候儿;况且前头还曾有永琪那样的例子,也不知道永璇这几年有没有受了师傅、谙达们的怂恿,也开始起了争储之心去。
且这一次皇上明白下旨,将永璇的师傅和谙达也给惩戒了,这就更叫婉兮担心这事其实已经发生了。
终于等来庆藻,可是婉兮一看过去,就觉庆藻神色并非她担心的模样。
庆藻行礼请安,面上反倒是挂着微笑的。
“皇额娘传召媳妇,实则媳妇本也要今晚过来给皇额娘请安呢。”
婉兮伸手拉住庆藻的手,仔细解读庆藻的眼神,“永璇可好?你阿玛的旨意传下之后,他可难受了?”
庆藻含笑点图,“皇额娘别担心,八阿哥他好着呢。媳妇过来的当儿,他正在所儿里教孩子念里的诗呢。”
婉兮也是挑眉,“他竟是用里的诗来给孩子启蒙?这个老八……”
里的诗,总有千万男女情愫在,若给孩子启蒙,倒是有些叫人揪心的。
庆藻含笑点头,“阿哥爷他真就从来不是‘一本正经’……他想事做事的方式,从小便与众不同。”
婉兮也是点头,心下跟着愀然一疼。
那是因为永璇的腿病啊,叫他从小就离群索居,甚至有些躲着人去。这样长大的孩子,自总有些异于常人去的。
庆藻凝视着婉兮,“所以这次的事,皇额娘又怎样看?”
庆藻这样的神情和语气,倒叫婉兮没急着出声,格外深思了一层去。
“难道说……这是永璇他自己有意为之?”婉兮心下一跳。
永璇身为成年皇子,这也不是头一回赴黑龙潭祈雨了。这祈雨的礼数,他如何能不懂?再说这皇子出外的规矩,他更已然是从小遵守到大,何至于今年这便闹了这样的动静去?
须知,从小的永璇因远离人群,做事原本是有点胆小的;怎么可能今年忽然就变成这样胆大妄为了去?
庆藻听罢,欣慰含笑,“阿哥爷不愧从小是在皇额娘看顾之下长大的。便是这天下谁不懂阿哥爷的心,皇额娘却也是最能看得透彻的。”
婉兮的心呼啦热了起来,伸手攥住庆藻的手去,“这孩子!他又何苦如此?”
庆藻笑了,慧黠地眨眨眼,“皇额娘,阿哥爷从小便落下腿脚这个毛病,阿哥爷的心思便从小到大早就明白,那储君之位不管由哪位兄弟来承继,也不该是我们阿哥爷的。”
“况且我们阿哥爷也没那个心,又何苦要搅合在这潭浑水里,跟着载沉载浮,一天到晚都不得个安生去?”
婉兮轻垂眼帘,“因为永璇此时已经是事实上的皇长子,所以他的师傅、谙达,乃至前朝一班人,这便开始滋扰了他去?”
庆藻叹口气,“正是如此。从前阿哥爷和我没有孩子,那些人还不怎么闹;这回都托皇额娘和瑞娘娘的福,叫玉英给阿哥爷已是诞下了男孩儿去,那些人这便看到了希望,没少了在阿哥爷耳边嘀咕。”
“阿哥爷不好当面都给回拒了,可是阿哥爷却甚烦之,这便索性做了这件事去。皇阿玛已是如此明白下旨申饬,相信前朝后宫都该明白,我们阿哥爷已经如当年的大阿哥、三阿哥一样,没了希望了。这便叫阿哥爷能安静下来,也好专心抚育孩子长大也就是了。”
婉兮唯有叹息,“腿脚的毛病,是叫永璇这孩子从小吃了苦,不过却也帮他格外修来了一番超脱练达之心去。他能如此,自是智慧,只是我终究忍不住为他悬心去……你皇阿玛那般的雷霆之怒,又岂是人人都受得住的?”
庆藻含笑点头,“皇额娘放心,还有我和玉英,以及孩子,一起陪着阿哥爷去呢。大不了这几个月我们关起门来,不理外人,只自家人乐乐呵呵读读,也就是了。”
五月下旬,已是九爷傅恒回京两个月了。可是缅甸依旧未曾入京朝贡。
至此,已可认定缅甸已然反悔。此次征缅之举,又告落空。
不仅如此,缅酋还变本加厉,寄上一封缅文之书,言辞颇为挑衅。弦外之意,颇有再激朝廷发兵之意。
皇帝盛怒,只是此时九爷已然病重若此,不忍心降罪惩治。而副将之一的阿里衮已然病故,皇帝便将满腔的怒火都发在了另外一名副将阿桂的身上。
皇帝传旨叱喝阿桂,彼时在与缅甸谈判之时,傅恒已然病重,亦有神志不清之时,那么阿桂为何不扛过这个责任来,将傅恒没办法说明白的旨意,都明白说给缅甸去?
阿桂这已是在乾隆十三年在大金川之战时受皇帝斥责之后,第二次在九爷身边,遭遇这样的事儿去了。
皇帝大怒之下,命将阿桂两个儿子阿迪斯、阿弥达两人的三等侍卫之职,全都革退。
其后,皇帝又干脆将阿桂、彰宝二人革职。
至此算是给征缅之战一个交待。傅恒身为经略,本为统帅,此次并未受罚,父子二人反倒被皇帝加恩抚慰;而阿桂父子,却承担了此次的所有罪责……
朝野上下都不免议论,都说九爷这次不过是因为“幸运”地得了瘴痢之症,否则阿桂父子的境遇,何尝不应该是傅恒父子去承当的?
这话整个忠勇公府自无人敢当着傅恒的面说起,可是九爷又是何样的人呢,这样的话他如何能半点不知?
原本病体羸弱的九爷傅恒,这便病势不见好转,这便又再加重了去。
六月十四日,礼部请旨为和静固伦公主下嫁成婚礼仪。
至此七公主的品级为固伦公主,名号为和静。从此七公主的正式称呼就是固伦和静公主,或者和静固伦公主了。
“臣等遵旨交查礼部,据称查定例固伦公主初定礼筵席一次,成婚礼筵席一次。和硕公主初定礼筵席一次,成婚礼筵席一次。嗣于乾隆二十五年三月初四日礼部具奏,和嘉和硕公主行成婚礼事宜一折。奉旨,嗣后固伦公主著筵席二次,和硕公主著筵席一次,并载入会典著为例。钦此……今和静固伦公主初定礼成婚礼,谨遵旨照和敬公主之例筵席二次等语谨奏。”
皇帝下旨,七月二十一日,于圆明园正大光明殿筵宴;二十七日,于保和殿筵宴。
这般,便是七公主虽为皇贵妃之女,但是成婚礼一应筵宴等规制,与元妻嫡后所出的和敬公主,已毫无二致。
旨意传回后宫,婉兮等人都是欣慰而笑。
“皇上一定不是故意的,给七公主选的额驸在家是排行第七的,连选的下嫁吉期也在七月;而两次筵宴的日子,一个是二十一,为七的倍数;一个是二十七,里头就自然带着七去呢……”颖妃快人快语,已是忍不住先给挑了开去。
婉兮欢喜地轻叹口气,却一转眸,还是红了眼眶。
距离女儿下嫁的吉期,已经就剩下一个月去了。
那边厢婉嫔已是先落下泪来。
这些年大家都看着婉嫔本是这后宫里最为超脱之人,凡事都是笑意淡淡,而今日终究因为小七的即将下嫁而落下泪来。
婉兮起身走过去,抱住婉嫔,“你们都先回去吧,叫我跟陈姐姐先背着你们,能自在地哭一会儿……”
不是悲伤,只是不舍啊。虽然明明知道是喜事,额驸更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切都没什么不放心的……况且居住就在京师,随时想见随时都能传召进宫来。
可就是……仿佛女儿长大出嫁了之后,就会成为另外一个人了。是一个独立的大人,是人家的福晋,已经不仅仅是自己可以抱在怀里呵护着的小女儿了呀~
七月到,皇帝查征缅之战,耗费白银一千三百万,心痛之余,颇为遗憾此战并未大获全胜去。
皇帝将一腔怒火都发在阿桂身上,叫阿桂继续以副将军之职,再征缅甸,效力赎罪。
这日一早敏怡起身就发觉有些不对劲,只见福康安早就起身了,收束整齐,坐在椅子上只等天亮。
敏怡吓坏了,忙问,“三爷这是怎么了?”
天色尚未大亮,福康安抬眸幽幽望住敏怡,“此处征缅失利,朝野上下都在看咱们家的笑话。阿玛病重,长兄已逝,二哥还有幼子在膝下而不能远离……所以我去,我要向皇上自请跟随阿桂将军出战缅甸。”
福康安顿了顿,眸光望向窗外,隐隐露出一丝苦笑,“许多年前,便有长辈说起过,我这辈子唯有出征沙场,方能建功立业。”
彼时听着令阿娘的这句话,从未真正放在心里过。何知今日因缅甸之战的失利,他父子已经被迫入绝境。
缅甸这一战,他阿玛傅恒病重,毁了一世英名去;他大哥福灵安病死;他堂兄明瑞自尽;他另一位堂兄、明瑞的弟弟奎林也病倒……他傅家的男儿,几乎已经全部被绊倒在这一战。除了其余年幼的、文弱的,能上战场的怕也唯有他了。
不论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自己的父亲,抑或是为了傅家的脸面,他都必须披挂上阵,替阿玛、兄长、家族弥补这一遗憾去。
敏怡吓了一大跳,“可是三爷还从未有过战阵的经验!”
福康安点头,“没有战阵经验不要紧,多征战几次自然就有经验了。万事开头难,再说我也已经前后两次赴云南,当地的情形我并非全无所知。”
福康安静静抬眸望敏怡,“我意已决,今日便向皇上请旨。家里大哥、二嫂都刚身故,阿玛和额娘便都托付给你了。”
敏怡颤抖起来,上前把住福康安的手臂,“三爷便是想立功,来日自有机会!此时府中本就是多事之秋……三爷不如别走。”
福康安淡淡拂开敏怡的手,“我说了,我意已决。”
敏怡心中积攒了多日的疑虑,终究在这一刻再隐忍不住,“三爷这么急着离去,究竟是想要逃避什么?难道是京中对老爷的议论?还是……三爷不耐烦与妾身共处,这便千方百计都想离我远去?”
傅恒蹙眉,“你说什么呢?天还没亮,这么高声大嗓的又是何必?”
敏怡泪落成行,“三爷,你是个爷们儿,想上战场立功,我不拦着;可是三爷不该忘了,咱们刚刚新婚。三爷就算要去军营效力,好歹也先给我留下个孩子来,也算给咱们留条后啊!”
“自古战阵,也并非不讲人情,哪里有新婚的男儿尚未有子嗣的,就派到军营去?”
敏怡流着泪,死死扯住福康安的衣袖,“总之,这一次我怎么都不放三爷走!”
福康安双眼圆睁,仿佛有血灌瞳仁。
“给你一个孩子……你就撒开手,放我走,是不是?!敏怡,你说话可算话?”
九卷43、他走了……
这个七月,小七已经做好了准备,披上嫁衣;福康安也心意已决,启程奔赴云南,为自己阿玛和家族重振声威之际,七月十三日噩耗竟来——九爷傅恒溘逝。
压垮九爷的最后一根稻草,恰是遽然发现福康安的离去。
福康安是偷着走的,事先未敢禀明九爷和九福晋。他知道,一旦叫双亲知道信儿,自己怕是就走不了了。尤其是额娘,这些年来一直希望自己能尚公主,为的就是让他与兄长福隆安一样,获额驸品级和世职,就不用奔赴军营搏命。如今他执意奔赴云南去,母亲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在七月初一将自己的心意告知兄长福隆安、福晋敏怡之后,福康安向皇帝请旨获准之后,就直接奔赴云南了。
福康安也“贼”,跟皇上请的口谕,谕旨并未明发军机处和领侍卫内大臣处——九爷傅恒是领班军机大臣,便是在养病期间,也是坚持每日处理公事,若是谕旨明发军机处,是逃不过九爷的眼睛的。
故此当九爷得知福康安偷着奔赴云南战场去了,已是数日之后的事。先前几天没见福康安来晨昏定省,敏怡也只帮着瞒着,说是福康安在宫里当值。
福康安身为御前侍卫,在宫内当值,遇到差事几天几晚不归都是正常事,九爷自不生疑;只是福康安连续多日不归,且宫中并无什么要连日连晚当值的大事,这便叫九爷起了疑。
其实九爷更担心的倒不是别的,就是担心七公主婚礼在即,麒麟保这孩子再犯了傻,利用身为御前侍卫可以在宫中走动的便利,再办出旁的傻事来。那才是他们家在这个多事之秋,更承担不起的。
故此九爷这才发了狠要追问福康安的下落,本就虚弱的身子,气血涌动,竟是已经呕了红
福隆安和敏怡都不敢再隐瞒,说出实情来。九爷惊得迭声咳嗽,九福晋直接便昏倒了过去
九爷倒是更冷静些,点头道,“麒麟保小的时候,皇上就说这孩子有带兵的天分。如今他也成年了,也成了家去,已经被皇上授予二等侍卫,御前行走,便也是到了为朝廷尽忠的时候了。”
“叫他去云南军营历练历练,自也是好的。”九爷握着九福晋的手,劝慰道,“云南他也已经去过两回了,一切都熟;阿桂在彼处,也必定会着意照拂,你放心就是。”
九福晋垂泪道,“话虽如此,可是麒麟保却从来没上过战场啊。”
九爷忍住自己的难过,只勉力笑道,“当年灵儿十三岁就去了西北军营,今日麒麟保比灵儿还大了三岁去呢;灵儿都能立下军功,麒麟保必定也是可以的。”
九福晋含泪道,“话虽如此,可是老爷怎么忘了,云南又是什么样的所在?那里如何是年少英勇就可的?那瘴气,叫老爷、明瑞和阿里衮多少人都病了去啊!”
九爷沧桑地笑,一直都在笑,握紧九福晋的手,始终柔声以对:“兰佩,你放心,一定没事的啊”
当晚九爷就不好了。
他白日里说麒麟保去军营锻炼也是好的,可是九爷心下何尝不明白,麒麟保此时自请奔赴云南军营去,是为了他啊
就是亲眼看见他在云南铩羽而归,一生功名几乎毁于一旦,儿子这是代父从军。
儿子如此孝心,九爷自是欣慰。可是那云南是什么样,他自更清楚。他自己尚且落得如此这般,那从未上过战场的儿子呢?
他这一去,可否安泰?
带着对儿子的牵挂,带着壮志未酬的惆怅,也带着这一生无法与心中之人厮守共度的遗憾,九爷傅恒病情加剧,终究没能熬过来
在尚未满五十岁的壮年,抱憾而去。
九爷傅恒的溘逝,对于朝廷和皇上来说,已是宛若房梁倾塌一般;孰料这一日又传来第二件噩耗:和亲王弘昼也于这一日薨逝
两件噩耗同日而来,叫朝野上下震惊之余,更令皇帝肝肠寸断。
一是手足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一是肱股之臣,二十年来君臣一心。
两人的离去,叫皇帝身在朝堂之上,环顾四周,竟越发觉着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这一日皇帝连下两道谕旨,分别为逝去的二人。
“朕弟和硕和亲王,秉性纯诚,持躬端恪。髫年共学,友爱实深著派皇八子、皇十二子,穿孝。赏内库银一万两治丧。并派諴亲王、皇六子、侍郎德成、副都御史志信、经理丧事。所有一切丧仪及饰终典礼,各该衙门即行察例具奏。”
“又谕曰:太保大学士一等忠勇公傅恒,才识超伦,公忠体国自五月以后,病势日益加剧,渐成不起。朕每朝夕遣使存问,赐以内膳美糜,俾佐颐养,复间数日亲临视疾似此鞠躬尽瘁,允宜入祀贤良祠。并赏给内帑银五千两治丧,并著户部侍郎英廉经理其事。朕仍亲临奠醊,其应得恤典,著该部察例具奏。”
“又谕曰:福隆安现在穿孝。工部尚书事务,著温福署理。銮仪卫事务,著扎拉丰阿署理。步军统领事务,著英廉署理。造办处事务,著索诺木策凌署理。”
消息传到后宫时,小七听见都是立时问,“保保呢?为何只有四姐夫一人给舅舅穿孝?”
此时的七公主还不知道,福康安无法在京等待七月的来临,于七月初一那日已经请旨向云南去了。
这消息丹巴多尔济是知道的,当小七从绵锦的嘴里知道这消息,也不由得一怔,转回身去面向墙,难过得还是滴下泪来。
绵锦不放心,小声呼唤,“七姑姑还有几天你就是新娘子了,此时万万不可落泪。”
小七抹一把眼泪,忙道,“可终究这会子溘逝的,一个是我亲叔叔,一个是我舅舅啊。两位都是至亲的长辈,你叫我如何能不难受去?”
绵锦上前揪住七公主的衣袖,“七姑姑就算再难受,也万万不能在摆在明面儿上啊听说皇玛母她,今儿一得着消息,就、就晕过去了。”
小七一声惊呼,“额涅!”
等小七由绵锦陪着,奔进婉兮寝宫的时候儿,婉兮已然恢复了平静。
陆续啾啾、小十五和小十七也都由各自养母亲自送过来。
不过语琴、容妃、颖妃本人却没立时跟进来,只叫几个孩子先进来围着婉兮去。
婉兮与九爷的情分,是一份建立在入宫之前的私人情感。那情感深厚如兄妹,却比兄妹还要更浓;知心如伴侣,却终究未到伴侣这地步去。
这是一份属于婉兮私人的、唯有她自己才能看得清的情感,便是她们与她亲如姐妹,却也不敢在这件事上擅自置喙一词去。
故此这会子啊,也要留一段私己的光景给婉兮自己。
只叫孩子们来陪伴吧,她们都在外头等着就是。
语琴她们这不明言的情谊,婉兮自是都懂。所以她要更快地平静下来。
这是后宫,她是皇上的皇贵妃,为九爷可以肝肠寸断,却不能叫旁人知道。
小十五、小十七还小,尚且未必懂这些儿女之情;啾啾的性子相对大咧些,没有小七那般细致。
便也唯有小七,身为长女,抱住额涅,心疼地直掉眼泪,“你们都先出去吧,我陪额涅说说话。”
啾啾带着两个弟弟出去,小七将额头抵在婉兮肩上,“额涅,女儿知道您此时是强忍悲恸。这会子弟弟和妹妹都出去了,这里唯有女儿一人陪着额涅额涅不妨哭出来,别这么憋着。”
婉兮欣慰地点头,面色苍白地微笑,拍了拍小七的手,“额涅没事。方才忽然接到消息,是一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额涅这会子已是缓过来了。”
“忠勇公今年还不过五十岁去,我痛惜的便是这个;可是转念一想,今年他的病大半都是出在西征缅甸失利之事上去。与其叫他这样生生熬着,能这般撒手而去,倒也是叫他解脱了去。”
小七抱住母亲,“额涅在此事上,皇阿玛、忠勇公、阿桂,其实都没有错。他们都是为了维护这江山的一统,只可惜这一战如此的艰难。”
婉兮点头,“你皇阿玛的旨意你也听见了,你皇阿玛直到最后,也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责怪过忠勇公去。可是忠勇公自觉愧对皇上和朝廷,便是回京来将养,身上的病还有治愈的可能,心病却没能治愈,却反倒更加沉重,进而拖累了身子去”
婉兮也听庆藻上回提了一嘴,说高丽使臣的手卷里,大笔一挥,已是在写九爷被皇上给惩治了。什么“尽拘其家属”都写出来了。
高丽使臣打听到的消息自有水分,不过却的确是代表了民间的观点去。虽说有皇上护着,可其实朝野上下都还是将缅甸之战的失利归咎到了九爷的身上去。尽管皇上后来是叫阿桂来担了这个责任,可是朝野上下,却没人真正从心底里谅解了九爷去。
九爷在这样的热锅里被油煎着,又如何还能养好了身子去?
这般离去虽说令人痛心,却也终究,能叫九爷好好地歇息了去,再不必一肩扛起整个朝廷那么沉重的负担去了。
小七却是摇头,“我倒担心,还有保保惹下的祸丹巴刚刚带来消息,原来保保竟然在十几天前就偷着离开京师,奔赴云南军营去了。他是瞒着家里走的,一旦知道信儿,舅舅和舅妈哪里受得了?”
婉兮也是怔住,一眨眼,又是落下泪来。
“麒麟保那孩子是好孩子。他不是为了自己去的,他是为了九爷去的,是为了他们家的声望去的。只是他一片孝心,却可能办了坏事。”
小七更是难受,陪着额娘一并垂泪,“他走之前,我要是能得着些消息该多好?若我能见他一面,我便可尽力说服他。说不定,凭着我们打小儿的情分,他还肯听我一句话的”
只可惜缘分弄人,她又与他错过了。
如今九爷已经溘逝,大错已成,谁都已经来不及挽回。
这会子便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已然于事无补。
偏殿里,小十五也跟着心情沉重,难过自己没办法如姐姐一般与额涅贴心去,只能在外头这么干等着,却帮不上忙。
小十七却还不懂事,看哥哥坐在那不说话,也不陪他玩儿,他也不恼,就自己半截身子趴在炕沿上,两条小腿儿在地下耷拉着,开始玩儿自己身上带出来的玩意儿。
等小十五发现的时候,小十七都玩儿了好半晌了。
“小十七,你怎么玩儿鼻烟啊?”小十五一把给夺过来,真是吓了一跳,“这哪是你该玩儿的?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把这个给你玩儿去?”
小十五之所以能发现,是因为鼻子灵,都闻见那鼻烟里的冰片的清凉味儿了。
幸亏小十五给发现了,要不小十七已经学着大人的样儿,将一小撮鼻烟给捻进鼻孔里去了。
“没事儿!”小十七见好东西被哥哥夺了去,且哥哥还疾言厉色的,他就着急了,跺着脚使劲解释,“反正,没事儿!”说着这就蹦着高高儿要来抢。
小十五如何肯信,将那鼻烟壶给举得高高的,叫小十七怎么都够不着。
“你自然说没事儿,那是因为你还小,你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小十七见蹦了半天,也实在没本事手可摘星辰去,便恼了一阵子就不恼了,舍了这鼻烟壶,转身又趴回炕沿上去了
小十五觉着不对劲,高高举着鼻烟壶,蹑手蹑脚跟过去,偷摸儿一瞧——
嘿,人家小十七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个碧玉的扳指儿来,自得其乐地玩儿上了!
“你哪来的这么些好玩意儿?”小十五自是识货的,一眼就瞧出这些绝不可能是小十七一个小孩儿能玩儿的物件儿。这个品级和成色的东西,即便在宫里,怕也唯有皇阿玛、皇祖母和几位亲王才能用得。
小十五眯眼盯着小十七,“你该不会是从皇阿玛那,或者那位亲王那给顺来的吧?”
眼见着十五哥连夺两样好玩意儿,小十七这才真急了,跺脚指着那又被举高的扳指儿叫唤,“哥哥要是也喜欢,跟舅舅要去!这是我自己个儿跟舅舅要来的,舅舅说除了额涅之外,谁都不能给!”
听得这话,今年已经虚龄十一的小十五心下不由一跳。
十一岁,再加上小十五本就早慧,这心下已是隐约听出滋味来了。
“那就给额涅去!”
小十五说完,也不等小十七同意,伸手进小时去怀里、袖筒里、鞋窠儿里一顿摸索,又找出一个拇指大,能在掌心摸索的天然形成的碧玺佛头来;以及一架可以折叠的水晶磨成薄片的眼镜儿来。
小十五都吓了一跳,将小十七手里的东西给收走,惊问道,“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
这些东西,以小十五的年岁自可看得出,不但质料上好,且做工精良,不亚于内造办处的去?
只是这些东西的形制与宫中用品有所不同,小心地避开了僭越的可能去,那小十七便必定不是从宫里拿来的。
小十七起初还不肯说,小十五便急了,拉着小十七站直,伸手进小十七怀里、袖子里去掏去了,结果又掏出两个扇坠儿来
小十五急得满脸通红,“你到底从哪儿顺来的?这是什么节骨眼儿,你还弄这些出来,你这不是给皇阿玛和额涅添乱么?”
小十五一向性子温和,对小十七更是宠着,小十七就是将小十五自己的什么东西给弄坏了,小十五都不生气。
小十五是亲身经历过了石榴的突然消失,小十七的到来,对于小十五来说也是失而复得,故此小十五几乎是用超过兄弟之情的心去宠着小十七——说是个小阿玛都不为过了。
故此看见十五哥今天是真的急了,小十七这才害怕了,半扭开身,用小眼睛斜瞟着小十五,小声地说,“是忠勇公舅舅给的。不是我顺的,真是舅舅自己愿意给我的。就连包着那些东西的包袱皮儿,都是舅舅给我找的,还亲手替我给系了扣儿呢。”
“哥你别生气,我都被你给吓着了。”
小十五眯眼盯住小十七,“真的?”
小十七捉着腰带,低低垂头,使劲点头,“我跟你拉勾儿,保证是真的!”
小十五捧着那些东西静静坐下来,再细细翻看,也是落了泪。
舅舅一向是大方的人,小十五自然知道。尤其是对他们几个兄弟姐妹,舅舅真可说是什么都肯给,比对他自己的孩子还要好。故此这些东西是从舅舅那来的,他也就放心了。
这些东西,一看就都是好东西。且上头还有晶莹的包浆,一看就知道是舅舅生前时时把玩,几乎还留着舅舅的体温的
东西仍在,那给予体温的人却已经永远地走了,这些东西,终将慢慢变凉。
九卷44、下嫁
七月十四日,皇帝亲自赴和亲王府、忠勇公府,赐奠。
归来后下旨,“谕曰:大学士公傅恒溘逝。昨已降旨,从优赐恤。复念伊锡封公爵,向俱循用民公分例。今办理一切丧葬仪节,著加恩照宗室镇国公之例行,以示优异。”
皇帝给予九爷的已是身后丧仪的特恩。只是,人已去矣,何样的特恩都已经换不回一条鲜活的性命来。
直到此时,福康安还没有回来。
都不知道他此时身在何地,又是否已经接到了九爷溘逝的消息去。
七公主山间凉亭,遥遥向西南而望。
明日七月十五,就是她十五岁的生辰。这将是她在厘降之前,身子娘家所读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
况且民间以十五岁为及笄之龄,虽说她今年的十五岁是为虚龄,可是也已经许嫁,故此亦可上头,这便也是及笄的本意了去。
故此这个生辰对她来说,是十分重要的。
只是可惜,偏偏舅舅忠勇公就是溘逝在了她这个生辰前两日;而从小一起长大的麒麟保,竟然不知身在何方。
还有额涅,因为舅舅忠勇公的溘逝,虽面上没什么,可是却瞒不过她——她瞧得出,额涅这几日来都食不下咽。便是皇阿玛来了,额涅也只是勉强陪着喝两口汤而已。
是玉蝉姑姑偷偷禀告说,额涅的嘴里都起了大泡来,偷偷叫她们用火燎了银针给挑破了,这才勉强还敢喝两口汤去,要不就难进水米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又如何能安心地厘降而去?
她也曾私下与皇阿玛问过,是否要因为五叔和舅舅两人的丧事,而将婚期推迟些?
古来人伦,便舅舅是外家,不必她穿孝行礼;可是五叔却是至亲,是皇阿玛的亲弟弟啊。五叔刚薨逝几天,她就行成婚之礼,是否会对长辈不敬了去?
皇阿玛却轻轻拍着她的肩,抚慰道,“你的婚期是钦天监勘得的吉期,什么都不能阻碍着;再说你是固伦公主,位比亲王,不必为你五叔穿孝。”
“且你是皇阿玛的女儿,你与你五叔之间还隔着君臣之别。自更不必你去行礼了。一切都有你八哥、十二哥他们两个呢。”
那她就也唯有收拾起心绪,等着七日后的成婚礼。
因为弘昼与傅恒两人的薨逝,今年的七月十五中元节,除了是七公主和八阿哥永璇的生辰之外,也格外坐实了思念和哀悼的情绪去。
婉兮这几日亲手折了不少的莲灯、纸船。
她这些年最精巧的手艺,不是做饽饽,而是当年学做的通草花。这折纸的手艺,她是将当年做通草花的、压箱底的手艺都给拿出来了,将那莲灯做得栩栩如生。
也因此,总叫她不知不觉想起来,当年头一回要为孝贤皇后做通草花的时候儿,就是九爷不辞辛苦,偷偷儿出京,从南地给她运回的合用的通草来
草木皆有灵气,与指尖如此摩挲,便有如灵犀相通。仿佛随时一抬头,她就会看见九爷一身蓝袍,挂一脸的少年灿笑,大步奔进门来,兴冲冲地唤,“九儿,我回来了!”
一刹的恍惚之后,眼便模糊了。
这一次九爷真的是走远了,太远了远得,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方才那样的一幕,将永远永远都只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眼睛是再也不会看见、耳朵也再不会听见了
良久,平定下了情绪,婉兮刚想收回目光。却冷不丁看见当真有个年少矫捷的身影奔入了门槛来!
婉兮一时恍惚,却听见外头传来哭咧咧:“哥,你还给我。那是我的,不能给你!”
婉兮倏地回神,这才看清那飞奔而进的身影,是小十五;而后头哭哭咧咧一路跟着跑进来的,除了小十七,不做第二人想。
——宫里的皇子个个儿都守规矩,恨不能在人前扮作完美的形象去,也就只有皇上这位老儿子,一个是年幼,不知道装假;二来是皇上的老来得子,惯着,便是有些不守规矩,皇上都不说,那还谁说了?这便养成了自由自在的性子,这么哭咧咧横穿半个圆明园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上回是去抓圆明园里散养的梅花鹿尾巴,结果被人家梅花鹿毫不客气地用尾巴给抽在脸上了,这便恼得非要叫人把梅花鹿的尾巴给割了——可鹿是祥瑞,奴才们自然不敢,结果人家十七阿哥就这么哭咧咧跑过半个圆明园,非要找他皇阿玛给做主去。
结果他皇阿玛听了笑了好半晌,一点儿都没陪着他生气。还抱着他直竖大拇指,说“梅花鹿的尾巴那么短,你还敢上前去揪;人家梅花鹿没直接给你一腿,或者是拉粑粑蛋儿喷你一脸,那就已经是十分喜欢你了你就得意去吧!”
两个儿子来了,婉兮心下便再难过,也都收了起来,伸开双臂,“哎哟,你们两个这是合着演哪出戏呢?快过来,过来。”
婉兮先伸手揽住了小十五,小十七哭咧咧跟进来的时候,哎哟,鼻子下头都成水帘洞了。
玉蝉赶紧上前来给擦了,小十七这才爬上炕去,直接钻进婉兮怀里去。
“怎么了这是,啊?”婉兮垂眸看着两个儿子。
小十七虽说从小天真烂漫惯了,偶尔还犯浑,可是小十五这个当哥哥的却是格外懂事儿啊,故此这几年来就连婉兮这个当本生额娘的,都没见过兄弟两个红过脸,更别说小十五这么叫弟弟哭咧咧一路跟着跑过来的。
小十五小脸儿绷得威严,罕见地显露出决绝之气来。
“额涅,您看这些。”
小十五将搜出来的那些物件儿全都摆出来。
小十七就急了,伸手去抓挠,“那是我的,我的额涅,哥抢我的东西,他不还给我额涅你打他,罚他站!”
婉兮将小十七给摁回去,细细看那些东西,便有些愣住。
其中有几样儿,她是十分眼熟的。
比如那个浓翠欲滴的翡翠扳指儿,比如那个浑身赤金、连内里轴承八件儿都是金的怀表
婉兮小心屏住呼吸问,“这是哪来的?”
小十七还从未见过额涅与他这样严肃地说话,这便更有些不妥帖,垂下头心翼翼解释,“是忠勇公舅舅给我的”
婉兮眼睛一酸,急忙阖上了眼帘。
其实内里还有一样东西,跟这些玩意儿原本都不相配,也不知道小十七怎么会给跟一堆金玉的一起给拿来了——那是一串茱萸果的串子。
因茱萸果红艳艳的,像玛瑙似的,重阳时节宫里也呈进不少的山茱萸来,她的生辰又在九月初九,故此当年便是她还是官女子,她的房里也少不了这样好看的山茱萸盆景。
她就将那红果拈了下来,串起来做成手串,或者耳坠儿,跟念春两个闲下来的时候儿坐在炕上互相戴着玩儿。一共做了多少个,自己心里也没数儿;戴完了,有没有掉到哪儿去的,也没刻意去寻过。
她真想不到时隔多年,这东西竟然还能出现在九爷这一堆东西里
她却绝不记得当年是送给九爷过,只记得是曾经跟念春两个人关起门来戴着玩儿的呀。都不敢戴出门去,怕献春笑话,怕素春她们借机挑刺儿来着
不过,却也随即想明白了过来。那一年九爷还能随意出入她在长春宫的卧房,故此看见了、顺手拿走了,原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可是又不对啊,那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儿了,茱萸果别说干了、烂了,都可能化成灰儿了,怎么还能留存到如今来?
婉兮霍地睁开眼,赶紧伸手去拿——这才发现,是错了。
不是模样错了,而是材质错了。再不是当年那普通的山茱萸果,而是当真用了红玛瑙做成!
如此便也难怪小十七这个“小财迷”,会将它也给拣了回来。
玛瑙本身还好,算不得特别贵重;可是这串子金贵的在于手工上——方才那一瞬间,都能叫她这个本主儿看差了,以为还是当年那一串;以玛瑙之石质,竟能仿出草木天然的质感来,着实令人钦佩。
心下想明白,却没有因为不是当年的那一串而有半点的遗憾,反倒——更是润了眼眶去。
那串子一共是九颗珠子,仔细看过去,还刻着极细的字迹。
小心辨认出来,正是那一句“遍插茱萸少一人”,这七个字外,另外还有两个字,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字:九、九。
婉兮的泪没办法控制地急速流下来。
九九,外人看来,或许会以为是因为那句诗是写在重阳;她却何尝不明白,九、九其实是两个人啊。
就因为“遍插茱萸少一人”,所以,他才有些固执,又有些孩子气地,非要将两颗刻着“九”的珠子挨在一起串着,就这般相依为命、耳鬓厮磨,这一生一世,谁也不会再离开谁去。
婉兮将串子按在心口,用力忍住悲声。
九爷是走了,永远地走了。在岁月面前,血肉之躯软弱得不堪一击,比不上这些金玉之物,能够长久地留存在世间。
什么能叫时光不老?什么能让岁月永留?
人力当真不可为么?
不,其实可以。
只要有心,终究有办法能让那短暂而易逝的记忆留存下来,穿过三十年的光阴,又于此时欣然重逢。
九爷走了,九爷却也其实还在。
放眼看去,她身边还留存着与这串子一般的太多的印迹和回忆啊。
这都是三十年里留存下来的,若她要重新盘点一遍,这些印迹和回忆就足够再陪伴她三十年去。
以她如今的年岁,再加上三十年,那么她今生的其余时光,便当真没闲暇去伤心和追悼去了。
这样想来,原来很好。
婉兮便笑了,破涕而笑。
小十五和小十七两个都愣愣望住额涅,小十五担心的问,“额涅您,没事吧?”
小十七也说,“额涅你乖这些东西儿子都不要了,都给额涅!反正忠勇公舅舅也说,如果儿子不要这些了,只能给一个人,那就是额涅!”
婉兮含笑点头,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说,“没事,额涅没事。”
婉兮帮小十七又将鼻子给擦了擦,“这些东西啊,小十七你告诉额涅,你喜欢么?有没有喜欢到心眼儿里去?”
小十七想了想,“儿子自然是喜欢的。要不喜欢的话,儿子怎么会拣了带回来?”
“可是说有没有喜欢到心眼儿里”小十七仰头望住婉兮,“可是额涅,什么叫喜欢到心眼儿里啊?我听不懂啊”
婉兮也是笑。可不嘛,是难为孩子了。
婉兮想了想,柔声道,“喜欢进心眼儿里啊,就是说这些东西你能如忠勇公舅舅那般爱惜着,时刻都带在身边,只要得了空闲就会时时勤拂拭就是这一生,你对这些东西都不会厌倦,都不会将它们给丢弃了。”
小十七托着腮帮儿,认真地想了想,终是摇头,“额涅,儿子做不到。”
婉兮也不意外,终究孩子还这么小呢。
婉兮便将那一包东西都敛起来,“那这样,额涅暂时替你收着。东西还是你的,额涅不要,你随时都可以找额涅来拿。”
“只不过额涅要给你定个规矩:你每次只准来拿一样去玩儿,等玩儿够了,将那样送回来,再拿另外一样儿去”
小十七懵懂地点头,这会子只想叫额涅高兴,至于这些东西能怎样,倒并不那么要紧了。
“好,儿子答应额涅!”小十七将那小包又在婉兮怀里压了压,“都搁额涅这儿,额涅就不哭了,啊!”
七月二十日,七公主和静下嫁前一日。
这一日按例,遣官赉送妆奁。这数个月来婉兮和婉嫔两人亲自盯着的、那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各项妆奁,由大车如流水一般送入了京中的超勇亲王府去。
与送妆奁的队伍一起抵达超勇亲王府的,还有内务府精心挑选的、与七公主和七额驸八字相合的内管领命妇,率执事妇女到额驸的府邸中去,将妆奁陈设起来。
七月二十一日,七公主终于披上嫁衣,行下嫁的成婚礼。
这一日早早地,超勇亲王成衮扎布,便陪着七额驸,率领族人向皇帝恭进鞍马二九,共十八;甲胃二九,马二十有一,驼六,宴九十席,羊九九八十一只,乳酒黄酒四十五瓶。
这便是“九九之礼”,体现出额驸家对公主的崇敬与珍重。
因固伦公主下嫁礼要举行两次筵宴。今日便是第一次,皇帝亲临正大光明殿,赐喀尔喀亲王成衮扎布、额驸拉旺多尔济,及其近族。
不仅额驸家的亲族,同时入宴的还有宗室王公、大学士与尚书等当朝重臣。
宴后,七公主与七额驸向皇帝、婉兮行礼辞行。
看着身着固伦公主朝服的女儿,婉兮的眼再度模糊。
固伦公主朝冠,冬日用薰貂,夏日用青绒为之,上缀朱纬。
冠顶镂金三层,饰东珠十,上衔红宝石;朱纬上周缀金孔雀五,饰东珠各七,小珍珠三十九。
冠后,后金孔雀一,垂珠三行二就,中间金衔青金石结一,饰东珠各三,末缀珊瑚。
后护领垂金黄绦二,末缀珊瑚,青缎为带。
脖上戴金约。镂金云九,饰东珠各一,间以青金石红片金里,后系金衔青金石结,贯珠下垂,三行三就,中间金衔青金石结二,每具饰东珠、珍珠各四,末缀珊瑚。
耳饰,左右各三,每具金云衔珠各二
都还来不及细看小七身上,便只是她颈部以上,已是珠玉琳琅、华光璀璨。
小七这样端庄高贵的模样,便连婉兮也都是第一次看见。隐约觉得向自己走来,在座下拜垫之上盈盈下拜的,不再是自己从小护着长大的小女儿,而是十八、二十岁的大姑娘了一般。
这般的纤秾合度,这般的美好恬静,这般的高贵典雅,这般的叫人不舍。
受此一礼,做此一别,小七就要离开宫禁,嫁入超勇亲王府,成了拉旺的福晋去。
虽说她是驻京的公主,不必随旗,年节伏腊随时都能相见可终究,女儿出嫁之后就意味着开始了一个新的篇章,总归与从前不同了。
婉兮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皇帝伸过手来,温暖而有力地握住了婉兮的手,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慰。
婉兮竭力忍住,含笑凝视一双新人。
今天的拉旺,不是穿蒙古人的服饰。他是亲王世子,这样重大的场合,只能穿固伦额驸的礼服。
这大清的冠服将他蒙古人的豪迈暂且收敛住,那一身的石青色,更彰显出了少年如玉的气质。便如那蒙古人最为崇敬的长生天,他这一身的蓝,更显出拉旺性子的宽厚博大,如海阔天高。
婉兮放心地点头,受过孩子的礼,婉兮亲自起身走下地坪来,握住拉旺的手,“好孩子,你早已是我的儿子了;自你两岁起,我便早已将你当做我的孩子。”
“今日我虽说难受些,不过心底里却是高兴的。我不是嫁女儿,我是欢欢喜喜看着你终于可以将莲生领回家去,从此再不用被我们这些长辈阻隔了你们去了。”
九卷45、你才是最珍贵的礼物
“哎呀,额涅!”
小七先不好意思起来,顾不得这一身高贵的衣冠,爱娇地伸手扯了扯婉兮的袍袖。
婉兮笑起来,满心的欣慰。
这样一来,眼前的依旧是小七,是她的小女儿,而不是被这身尊贵的固伦公主的冠服给生生塑造成的大姑娘。
拉旺也笑,郑重向婉兮再跪倒行大礼,“您也永远是儿子的阿娘儿子会一生一世珍惜小七,您放心。”
婉兮将拉旺给拉起来,拍拍他肩膀,“好孩子!”
拉旺在婉兮耳边轻声道,“儿子心里只有小七一人从儿子两岁入宫来,阿娘便早知道了。”
婉兮心下呼啦敞亮了开。
皇帝也有话嘱咐拉旺,婉兮便单攥了小七的手,低声嘱咐,“公主下嫁之后,虽形式上你是儿媳,家中有公婆;可你是固伦公主,事实上拉旺一家还都要守着君臣之礼。”
“你只是暂时住在超勇亲王府,等开了春你皇阿玛便会叫内务府正式为你建公主府。那公主府的名头可是‘和静固伦公主府’,算作给你的陪嫁,便是婚后也是你自己个儿的;不是额驸府,唯有你才是本主儿。”
“且额驸及其父母见公主俱屈膝叩安,有赍赐必叩首也就是说,你今日回到超勇亲王府上,你公婆都要正式给你行屈膝叩安的大礼去。”
小七含笑点头,“额涅女儿不会受委屈的。拉旺和公公这些年如何对女儿,您还不是亲眼见着的么?”
婉兮含笑点头,轻声道,“额涅就是想告诉你,你是咱们大清的固伦公主,你有这世上最强大的娘家。出嫁之后凡事都不用担心,若是有了什么委屈的,尽管回娘家来诉苦!你阿玛和我,都随时敞着宫门,等着为你做主”
小七笑,不说话,只是点头。
婉兮轻叹一声,“瞧,连我这从小看着拉旺长大的岳母,到这一刻都不能免俗,总是担心闺女嫁进别人家门,会受委屈”
小七红了眼圈儿,抱住婉兮道,“额涅,我是您的女儿,我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让;我更不会叫自己受委屈去,您别担心我”
婉兮用力点头,“好时辰不早了,你快去看看你婉嫔额娘。她也等着你呢,多听听她给你的话儿。若说这后宫里,你婉嫔额娘才是第一明白之人,她给你的必定都是金玉良言。”
婉兮说完,将一个小物件儿塞进小七的掌心去。
小七一看登时有些急了,“这是额涅最为心爱之物,额涅怎可给了女儿?”
婉兮给小七的,正是当年她与皇上的那定情之物——白玉葫芦坠儿。
婉兮含笑点头,“没错,这是额涅最为心爱之物。除了这件,还有一件就是那只软镯这些都是你皇阿玛早年间给我的,其意义绝非后来他再赏给我的那些可比。”
“也就是因为这两件物件儿的意义非凡,我才更要给你和啾啾去。这件白玉葫芦坠儿给你,那软镯我给你妹子留着是额涅偏心,这两件东西都不给小十五和小十七的媳妇儿去,而要先给你们姐妹俩带走——那就是因为啊,在额涅心里,你们两个才更是额涅的小棉袄啊。”
小七眼睫凝起了泪珠儿,“额涅,女儿不敢要。这是皇阿玛与额涅太珍贵的记忆。
婉兮摇头,“这物件儿是珍贵,是你皇阿玛最早留给我的物件儿;可你是我跟你皇阿玛的第一个孩子,是我们判了十五年才好容易得来的孩子你的意义便比它更重百倍。”
“有了你之后,我与你皇阿玛最珍贵的记忆已经不是这白玉葫芦坠儿,而是变成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莲生你啊”
小七刚好容易控制住的泪,登时又再失控。
婉兮急忙抱紧女儿,不叫女儿大喜的日子流泪的一幕,叫别人看见。
婉兮紧紧揽着女儿,叫女儿将面颊贴在她衣裳上。她愿意用自己的衣裳,将女儿颊上的泪,全都擦干。
小七随着白果去了,婉兮抽了抽鼻子,依偎进皇帝怀中,将脸埋在皇帝的礼服里,无声地哽咽了一会子,这便打起精神来,与皇帝再一同过问接下来小七跟随拉旺回超勇亲王府的仪仗等。
内务府早在皇子福晋暨近支王福晋、贝勒、贝子夫人内,八字相合无忌者,钦命送亲。
送亲之后便是合卺。又以大员命妇,陪送以内管领妻及随从妇女来抽,同样都是选用年命相合无忌者。
而这一路导从及各执事,用内务府官四人、内管领二人、护军参领二人、护军校二人、护军二十人,均由内务府拣委。其合卺设宴,用羊九、酒九瓶,宴席以夫妇偕老之内管领办理。
婉兮亲自料理好这些,终是亲自目送女儿登上喜轿而去。
就在小七送行的仪仗煊赫隆重朝超勇亲王府邸而去时,京师城门,正有一骑飞驰而来。
马上正是已经几个昼夜没有合过眼,一路上只换马而未曾换过人的福康安。
他是为父亲之死,从西南折返,疾驰而归;却还是赶在小七出宫之时,奔入京城来
这一生,也只剩下还能这样远远目送她远行。
这一生幸而还能来得及最后目送她远行。
是阿玛溘逝而去,却也正是因为阿玛的溘逝,才叫他能从西南疾驰而归,才能还来得及远远望一眼她大红喜轿的背影去啊。
七月二十七日,皇帝回到紫禁城,又在保和殿再度因小七下嫁,赐宴拉旺父亲、亲族,以及大学士、尚书等重臣。
这次因是在紫禁城筵宴,且是在三大殿之一的保和殿,故此一切仪轨更为严谨。
乐部和声署设中和韶乐于保和殿檐下,设丹陛乐于中和殿后檐下,俱北向。入宴之宗室王公、内大臣、侍卫及执事官员,俱穿带补服的蟒袍;其执事之拜唐阿人等,俱穿蟒袍。
张黄幕、设反坫于中和殿后阶下正中,台盏壶卮皆具。尚膳总领内管领,设御筵于宝座前正中稍远,内大臣、内务府大臣、礼部、光禄寺堂官共视豫设各席,陈肉于盘。
是日,鸿肪寺官引额驸拉旺,并拉旺族中人员俱朝服,先诣皇太后宫慈宁门前,行三跪九叩礼。礼毕,引至保和殿丹陛上立,入宴之王大、臣侍卫各就班次立。
届时,礼部堂官奏设宴齐备,皇帝具龙袍衮服,御保和殿。中和韶乐作,奏“隆平之章”。皇帝升宝座,乐止,鸿胪寺鸣赞官赞排班,鸿胪寺官引额驸并族中人员排班,鸣赞官赞行三跪九叩礼,丹陛乐作,奏“治平之章”。
礼毕,乐止,鸿胪寺官引拉旺并拉旺族中人员入班次,与众俱行一叩头礼,坐。
护军参领膳房总领移御筵就近,丹陛清乐作,奏“海宇升平日之章”,尚茶官进茶。皇帝用茶时,众俱于坐次跪,行一叩头礼。茶毕,侍卫进前散茶。众俱于坐次行一叩头礼。饮毕,复行一叩头礼,坐。
乐止,展席幕,掌仪司官就反坫取捧台盏壶卮,由中路进,丹陛清乐作,奏“玉殿云开之章”。众皆起立,进爵大臣出,释补服,于殿门槛外西旁东向立,掌仪司官上殿阶,在槛外东旁西向立,鸿胪寺堂官引额驸并伊族中人员出,至阶下两旁排立,掌仪司官酌酒,进爵大臣进前跪,额驸并伊族中人员在殿阶下两旁跪,众俱于各坐次跪,掌仪司官跪举爵,授进爵大臣毕,起退,进爵大臣接爵起,由中阶升,由西边进御座侧,跪进爵。
皇帝受爵,进爵大臣起,由西阶下,复至原跪处跪。皇帝用酒时,进爵大臣行一叩头礼,众皆行一叩头礼,进爵大臣起,仍由西阶升,跪接爵,由中阶下至原跪处跪。掌仪司官进,跪接爵,退。众先起立,掌仪司官以金卮酌酒进,立赐进爵大臣酒,进爵大臣跪接,行一叩头礼。饮毕,掌仪司官立接卮退,进爵大臣行一叩头礼。起加补服归班次。鸿胪寺官于赐进爵大臣酒时,即引额驸并伊族中人员行一叩头礼。乐止,众皆行一叩头礼,坐。
皇帝用馔,中和清乐响起,奏“万象清宁之章”。恩赐食品于两边毕,尚膳官进肉馔,分赐众毕,进反坫,乐止,御前侍卫奉酒置御前桌上,领侍卫内大臣监看侍卫授酒,众接酒叩头。饮毕,复行一叩头礼。
接下来则因拉旺是蒙古人,殿中再奏起蒙古乐歌。奏蒙古乐歌毕,反坫,御筵俱撤掉。
众皆起立,鸿胪寺官引额驸并族中人员至原行礼处,听赞谢恩,行一跪三叩头礼。
这一次隆重的保和殿赐宴才告礼成。
保和殿赐宴是男人们的筵宴,在后宫里也有另外一场给女眷们的赐宴。
这场赐宴就在婉兮的寝宫储秀宫举行,另外还有给拉旺祖母辈老人家们在慈宁宫,与皇太后共同的一场欢宴。
皇太后、皇帝、皇贵妃这三宫,这便是每个宫里都设一场筵宴去了。
因为小七下嫁的喜气儿,终于将七月十三日和亲王弘昼与九爷傅恒两人同日薨逝的悲伤冲淡了些去。
带着这样的喜气儿,八月来临,皇帝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来,拂开那些悲伤,好好准备自己的六十岁万寿庆典了。
八月,鄂对等回部年班伯克十七人进京入觐,还有霍罕的使者一并进京,恭祝皇帝六十岁万寿。
皇帝高兴,在同乐园赐宴。
由此,皇帝的六十岁万寿庆典终于正式拉开了大幕。
鄂对伯克又能进京来,虽说这一次没有热依木夫人同行,婉兮也自是高兴的,亲赐下许多物品,请鄂对伯克离京回乡时,带回给热依木夫人去。
在这一片喜庆的气氛里,婉兮却还是看得出,皇上今年并不能如往年那般的由衷欢喜。
除了平定缅甸的失利,以及和亲王与九爷的薨逝之外,婉兮担心还另有缘故。
这日皇帝奉皇太后也到同乐园看戏,婉兮侍奉在畔,趁着这股子欢喜劲儿,婉兮便在歇晌的时候儿,委婉向皇帝询问。
皇帝还是想隐瞒,可是瞧着婉兮那双澄澈的眼,便还是叹了口气,从实道来:“今年小金川亦有动静。”
婉兮的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这前朝的事儿啊,一向是如锁链一般相连,一环套一环。朝廷在缅甸一事上用兵失利,这便果然还是引发了连环的反响,叫小金川也以为朝廷可欺,这便再度动了反逆之心了。
若此,便也怪不得皇上在这万寿之月,在之前都已经将阿桂父子重罚之后,皇上忽然又下旨,再惩阿桂去:“将阿桂所有领侍卫内大臣、礼部尚书、镶红旗汉军都统等职,均著革去。著以内大臣革职留任,办副将军事,令其自效。”
皇上这么对阿桂,真是有些狠了去。
婉兮知道阿桂心有委屈,可是此时九爷已经溘逝,另外那位副将阿里衮也为国捐躯了皇上不拿阿桂是问,又待如何呢?
可是婉兮也更明白,皇上如此对阿桂,也还是因为九爷的溘逝,与金川之乱的叠加袭来。
当年的大金川之战,与今时的平定缅甸之战,何尝不是如出一辙去?都是久而不决,皇上连斩数人,最后不得不用到九爷
当年的九爷赢下了大金川之战,为朝廷、为皇上立下了这份功业,也维护了朝廷和皇上的颜面去。
可是如今,九爷溘逝而去,金川又乱,朝廷又将指望何人去?
况且此时平定缅甸之战依旧未能奏凯,那么金川之战若同时打响,那一战的前景要将如何去?
婉兮沉思半晌,终是缓缓道,“金川乱了也不怕。终究当年九爷在金川之战大捷的余威尚在,爷在静宜园亲为训练的健锐云梯营依旧是攻克金川碉楼的利刃故此金川便没有不畏惧朝廷的!”
“他们今年敢闹,一来是听说朝廷在平定缅甸之战上受了些挫折,他们便以为是朝廷如今的军力减退,叫他们有可乘之机了!二来,自是因为九爷的溘逝,叫他们觉着朝中再没叫他们畏惧的人去了。”
婉兮侧眸瞟一眼皇帝,“可是他们错了!九爷虽然不在了,可是九爷的儿子还在,九爷的余威依旧还在!”
皇帝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婉兮点头,“对,还有麒麟保。”
福隆安是九爷的嫡长子,此时又是身兼前朝和内务府的诸多差事,自是不可能叫他上战场去;福长安还小,不到年岁。
“爷早说过,麒麟保有带兵的本事;况且我也听说,那孩子自己也有志气,自己还自请奔赴云南军营替父立功去的那爷就叫他去吧,叫他圆了这一场心愿;也叫九爷在金川的威名,永远高高飘扬在碧空之上,永不凋零!”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你觉得,麒麟保那孩子,真的行么?他虽有带兵的天分,可是他却从小就是娇生惯养,从未上过战阵。”
婉兮轻轻垂首,“爷您忘了当年九爷是个什么样儿么?九爷鲜衣怒马,健奴美婢若说‘纨绔’二字,京师内外又有几家的阿哥比得上他去?”
“可是待得他二十岁后,尤其是为皇上所赏识和重用之后,爷看九爷何曾还是从前那个纨绔子弟去了?大金川又何尝不是九爷的第一次正式上战阵,可是九爷处乱不惊,还是为朝廷和爷完成了那大金川之功去。”
婉兮伸手握住皇帝的手,“爷别为金川之事担忧,爷只需审时度势,在需要派兵赴金川之时,给麒麟保一个机会我相信,麒麟保必定是又一个九爷去。”
“更因为他从小就得了爷的认可去,便说不定他更有可能青出于蓝,来日的功业还要超过九爷去呢!”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终是缓缓点头。
“等为小九办完身后事,爷便叫麒麟保再赴云南吧。叫他先跟着阿桂他们在西南历练历练。”
“如今金川的情势尚需观望,若判定需要出兵,爷会给麒麟保一个机会去的”
八月十六日,皇帝在京过完六十大寿,以及八月十五中秋,八月十六日启程,秋狝木兰。
在皇帝启程之前,为福康安又进一级:擢升为头等侍卫。
这回小十七又成功地跟着去了。
这其实有点不符皇子皇孙随驾秋狝的惯例——终究他太小了。
可是小十七不让去就哭,连着好几天,甚至见天儿到皇帝的正大光明殿去,坐在宫门的门槛上就委委屈屈掉眼泪,谁哄也不走。
颖妃也没辙,婉兮便也跟着颖妃一起,没少了跟皇上请罪。
皇帝也是无奈地笑,“他非要去,就叫他去!不过跟他说下,每天可不能只坐车,养尊处优着;叫他每天必须骑一个时辰的马去!”
颖妃还哄着小十七,说,“你太小了,这么小就每天都骑半个时辰的马,p股都该颠儿开花啦!”
小十七却不怕,只攥着颖妃的手说,“颖额娘,您叫造办处给我做个铁p股垫就行!”
颖妃学给婉兮和皇帝听,长辈们都不由得无奈地笑。
婉兮瞟一眼颖妃,“我怎么想起和亲王来了呢?”
九卷46、期待下一场喜事
婉兮这般说,自是因为和亲王弘昼是本朝最有名的“荒唐王爷”。
荒唐到什么程度?最著名的荒唐之举,便是爱给自己办丧事。
弘昼常说,人寿百年,谁能没一死啊?故此他不怕死,也不怕自己给自己办丧事犯忌讳。
他仿佛是遗憾自己将来一死之后,看不见自己丧礼的情形,这便趁着还在世的时候儿,自己给自己办丧事。
所有的丧仪,他都是自己亲自定好了,然后将棺材给摆在正堂之上,他自己就坐在棺材前,叫一众侍卫哭着跟真事儿似的,给他上供、行礼他自己则坐在那将供品给大吃大嚼了。
人在活着的时候,先“试吃”过死后供品的滋味了,给自己死后的供品定下一个最合适的味道,和亲王弘昼堪称第一人。
除了吃丧礼上的供品,他没事儿的时候也用纸糊的冥器,鼎、彝、盘、盂什么都有,当做真正的古玩一般,放在榻啊、案几上啊的。大活人平素过日子,随处可见冥器,这感觉甚至比办丧事还要更瘆人些。
除了爱办丧事之外,弘昼还喜爱钱财。
皇帝刚继位之时,便将雍正爷潜邸雍和宫里的财物都赏赐给了弘昼去,弘昼因此自是家赀万贯,绝不至于缺钱;可是弘昼尤嫌不足,竟曾经趁着一次,造币局的运钞车装着满满一车新钱,准备送到户部去,途经弘昼的府邸。弘昼发现了,将车马劫到自己府中,还关上门,坚决不让出去
皇帝知道后大怒,想到他昔日荒唐的行为,决定要狠狠惩罚他一次,让他长点记性。
根据大清律法,拦截运钞车,要处以流放的惩罚。皇帝便要罚弘昼去盛京守陵。
结果还是皇太后给拦住了。
皇太后因就皇帝一个儿子,故此从小也是亲眼看着弘昼长大的,与弘昼的感情也深。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皇帝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除了办丧事、爱财之外,弘昼还曾藐视臣工。
在大金川之战前,前朝的首揆是出自钮祜禄家的讷亲。结果弘昼半点不将讷亲放在眼里,就因为一点小事,竟然在朝堂之上,就将讷亲给揍了。
皇帝还是因为皇太后的缘故,并未深究此事。从此叫满朝文武都十分忌惮这位王爷。
故此说到“荒唐王爷”、“逍遥王爷”,怕是没人能出和亲王之右去。
颖妃听了便也会意地笑,“瞧皇贵妃您咱们小十七,才不会是那样的呢!”
婉兮瞟着小十七叹了口气,“可我瞧着,这小不点儿怕是有和亲王那遗风。人家和亲王如他这般大的时候,也没这么磨人的!”
婉嫔在畔点头而笑,“若天性如此,那倒也自是小十七的福分了。”
终是婉嫔更通透,婉兮抬眸向婉嫔微笑。
颖妃倒有些不明白了,忙挽住婉嫔手臂,细问究竟。
婉嫔含笑道,“和亲王年少之时,并非如此荒唐;他的荒唐之举,都是在雍正爷晚年,尤其是在咱们皇上登基之后。”
颖妃心下也是一动,“陈姐姐的意思是?”
婉嫔点头,“和亲王与咱们皇上同岁,雍正爷晚年又同获封亲王;而彼时弘时已经被革除黄带子,失去了继承大位的资格,故此前朝后宫的焦点,自然都是在咱们皇上与和亲王两人身上。”
婉兮也轻声道,“和亲王实则也是才学横溢之人,且不说当年他与皇上、群臣联句,句句都是禅机偈语,非凡俗之辈所能为之;况若当真是天性荒唐之人,又如何能写得出金樽吟那样的诗篇来呢?”
婉兮轻声吟道:“世事无常耽金樽,杯台郎醉红尘。人生难得一知己,推杯换盏话古今。”
这首诗婉兮曾经在那些话本子里见过,外间市井对这首诗解读为弘昼的“自救诗”。说这首诗表达了弘昼无意与兄长争夺皇位,只想及时行乐的心情。
弘昼自己平时看似荒唐,可是一到这件“争储”的嫌疑事上,立时变得无比的明白去。
譬如雍正八年,当年还是皇子的弘历,将自己历年所写诗文汇为一缉,曰钞。在这部集子的前面,有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及张廷玉等十几位重头人物为之作序,而其间也包括了弘昼。
序言中,弘昼称“弟之视兄,虽所在则同,而会心有浅深,力量有厚薄,属辞有工拙,未敢同年而语也”;
又说,“兄之乐善无量而文思因以无尽,凡古圣贤之微言大义,修身体道之要,经世宰物之方,靡不表现衍绎,婉转畅焉!”
由这些言语可见,在乾隆八年之时,弘昼其实已经明白何处是自己的位置,而未来自己又该选择何样的一条路去。
那话本子里还写到过,说雍正爷晚年未尝没有在皇上和弘昼两人之间做过取舍。只是因为康熙爷早早就看中了当今皇上,雍正爷不可更改。
话本子里传说,雍正爷还曾做过最后的一个尝试:在两个盒子里,一个盒子里放满金珠,另外一个盒子放了宝印。
两个盒子外观一模一样,赏给两个儿子,叫他们自己选。
结果当今皇上选了宝印,而弘昼选了金珠。
雍正爷事后只能道,“天意也”
故此才更坚定了立当今皇上为储君的心,当今皇上封为亲王的时候,也在封号之上明确为“宝”,何尝没有承继大宝之意;而弘昼则为和亲王,一个“和”字,便也体现了雍正爷希望弘昼日后能尊敬、追随兄长,兄弟两人之间能和睦相处的心意去
到最后,是天意选了当今皇上,也是弘昼自己明白情势,凡事退避三舍,避开了一切的嫌疑去,才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自己的全家去。
弘昼有心如此,皇上又是何样的人呢,如何看不懂?故此才有明知弘昼拳打当朝重臣、劫掠运钞车等不可饶恕之罪,一向是非分明的皇帝却都睁一眼闭一眼,借了皇太后的缘故就给遮掩过去了。
弘昼这一生,堪称身为亲王、韬光养晦的典范。
婉兮垂首,又想起八阿哥永璇来。
永璇奉旨祈雨,中间却跑了。从小到大凡事谨慎的永璇,到了这个年岁,也开始要学着“荒唐”了。
可是婉兮何尝不知,无论是弘昼的荒唐,还是永璇的荒唐,不过都是假扮出来的。
反倒是眼前看着自己的老儿子,这般荒唐天成的模样,不需伪饰,便能逍遥至此,倒也是能叫她甚为欣慰了。
也是,自胎里便是用人参给补出来的小孩儿,天生的性子怕是有理由与旁人不同些儿呢。
要谁说有错儿,那自是人参的错。
要问那人参是谁给的?那自是皇上赏给的呀
人参为药中圣品,皇上是真龙天子,若谁有胆量质疑这两样的去,那便由得人家吧,谁叫人家勇敢呢
八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圣驾从圆明园起銮至避暑山庄之后,皇帝依旧将皇太后留在避暑山庄,自带了婉兮和两个小儿子,以及一众儿孙、大臣,赴木兰围场行围。
小十七真还说话算话,每日里还当真要在途中骑马跟着。
皇帝原本也不因为他小,就叫他受优待。选的马都是跟旁人骑的马一样高大,四周岁大的小十七坐在上头,小小的身子都快被高头大马给湮没了。
皇帝偏疼他些,因为他种痘比旁的兄弟子侄晚一年,故此皇上也准他进学念书也比旁人晚一年。
故此这会子还没正式留头呢,还在脑瓜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小抓髻;光着中间一块小脑瓜皮。
这便从婉兮的马车上看过去,时常在高头大马上没看见他的小影子,之看见左右两根小辫儿一颠儿一颠儿的,外加头顶那块脑瓜皮在坝上草原炽烈的阳光下的反光。
颖妃每回都不敢看了,扭过身去闭上眼。
婉兮便也笑,“瞧你,亏你还是蒙古八旗的格格,从小还不会走路就会骑马的小十七这骑术也是你启蒙的,你怎么反倒还不敢看去了?”
颖妃睁开眼,心疼得还是眼圈儿有点红了,“我小时候骑的是小马呀!皇上可真狠心,叫小十七骑那么高的大马去!”
当晚在行营里,婉兮含笑将此事讲给皇帝。
皇帝也是笑,刮了婉兮鼻尖一记,“谁让你们都只看见了大马、小抓髻和脑瓜顶了?你们就没看见他那马缰绳,在爷的马p股上系着呢么?”
“爷身边多少侍卫?那么多人还护不住一个他得了,都不用当差了,全都革了职去!”
婉兮也是哑然失笑。
可不嘛,怪不得之前看那么些侍卫们个个儿在皇上御马周围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慢跑,婉兮之前还以为是众侍卫们小心护卫圣驾呢
见婉兮笑了,皇帝便轻哼一声,“爷已经叫当地的蒙古王公去寻一匹合适的小马了。不过爷可不是惯着小十七,爷是为了侍卫们着想。爷怕侍卫们被累坏了。”
婉兮含笑点头,“那我得替侍卫们谢皇上体恤。”
皇帝轻啐一声,将婉兮扯进怀里来。
草原的夜晚,总觉时光是无比漫长的。银河低垂,“河水”如水银一般流淌得悠长缓慢。
可是这一回想,婉兮进宫都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啊。
三十年,已是多少人的整整一生。
婉兮抱住皇帝的腰,“莲生的婚事,我终于亲历了一回,日后便是再嫁女儿,也不会再这么紧张去了。我倒是啊,开始憧憬将来小十五的婚事去了”
小十五这也虚龄十一岁了,这一二年便也该到了指婚的年岁了。怕是皇上就要为小十五定下未来的福晋人选去了。
一想到这个,婉兮心下既是兴奋、憧憬,却也有不少的紧张去呢。
终究这回是皇子大婚,且是从小就备受皇上眷顾的小十五那一场大婚操持起来,必定是比小七这一场大婚更为操心劳力去的。
皇帝笑了,轻轻亲了婉兮额顶一记,“亏你还紧张,爷欢喜还来不及呢!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地长大了,成婚了,才觉着能放下这颗心去啊。”
“爷说得对,”婉兮在皇帝怀里欣慰地闭上眼睛,“他们说长大,忽然就长大了。我还没亲够,没抱够呢。便是小十七小吧,这一晃也虚龄五岁了,转过年去也快进学了就都是大孩子了。”
“那我现在起就也得盼望着咱们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们快快出世,我好替他们再带孩子去!”
皇帝大笑,“你啊!莲生才成婚,你就想着要替孩子们带孩子了你还不想着怎么好好养养你自己的身子骨儿,嗯?”
婉兮摇头,“不要紧。替孩子们带孩子,才最是叫我高兴的,不觉着累”
说到婚嫁之事,这年九月便又有一桩喜讯。
便在这个九月里,皇帝将永琪的女儿、胡博容所出的大格格绵钥,指婚给了阿拉善的和硕亲王——罗卜藏多尔济的长子,旺沁班巴尔。
消息传来,婉兮也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绵钥这孩子,今年也才不过七岁,这便已是定了人家儿了。
萝卜藏多尔济是和硕亲王,旺沁班巴尔是罗王的长子,将来怕是要承继和硕亲王之位的。如此说来,绵钥以庶出格格的身份,这门亲事倒也不委屈了。
况且罗王自己本身就是额驸,他儿子旺沁班巴尔再尚格格,足见皇上对他们家的重视。
绵钥那孩子这几年一直交由愉妃和鄂凝两个抚养着,婚事既定,也终可知道归处了。
在围场陪着婉兮过完了千秋令节,皇帝九月十五日回到避暑山庄。
永贵人等陪着皇太后留在避暑山庄的嫔妃,便都来给婉兮请安。
婉兮已是颇有些日子远着永贵人去了,永贵人自己也品出滋味来,自从两年前晋位为贵人之后,便也只靠着自己的手腕与顺嫔、兰贵人两个钮祜禄家的格格明争暗斗罢了,倒不敢再有事没事便来烦着婉兮去了。
可是今日永贵人请安之后,却迟迟不肯离开。待得顺嫔跟兰贵人走了,永贵人竟是在婉兮面前噗通跪倒。
婉兮忙道,“永贵人,你这是做什么?”
永贵人登时泪下,“妾身求皇贵妃娘娘救命”
婉兮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圣驾才从木兰返回避暑山庄,这永贵人留在皇太后跟前,又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永贵人落泪道,“回皇贵妃娘娘,此事其实妾身也是无辜;不是妾身自己做错了事,是妾身宫里的太监名叫张德的,他、他杀了人去!”
“妾身知道,皇上每年从木兰回来,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勾决今年的人犯。那张德自是死不足惜,可是妾身实在害怕,那张德会牵连了妾身去,再叫皇上以为是妾身指使的,那妾身就百口莫辩了!”
婉兮也是娥眉轻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细细道来。”
原是永贵人宫里太监张德,品级是个首领,在永贵人宫里管事儿。因为他有首领太监这个品级,故此寻常也能奉永贵人的命,出宫去看看永贵人的父母家人,又或者替永贵人在宫外置办些什么。
这几年永贵人的父亲四格都已是七旬的老人家,就算还担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寻常也不是再那么轻易就能帮衬上女儿去。永贵人也开始渐渐培植和依赖自己位下的官女子和太监。
这个张德是得用的,替永贵人办事也一向细心,永贵人非常信任他,这便也叫他渐渐生起了些骄傲之气来。
不当值的时候儿,这张德也有机会打着永贵人的名头出宫去,私下里也是结交些权贵的。
因永贵人的品级还低,这张德倒是攀不上什么太高的枝儿去,这便与一个宗室辅国公宁昇额有所结交了去。
宁昇额看的倒未必是永贵人,宁昇额在意的是永贵人的阿玛四格,以及皇太后的面子。
张德经常在宁昇额府里进出,便与宁昇额府里豢养的道士,名叫康福生的结识上了。
张德自恃是宫里的太监,一向在宁昇额府里进出,也都被人家“张公公”长,“张公公”短地奉承着,故此张德越发自视甚高。
康复正不过是宁昇额的公爷府内蓄养的一名道士,张德自是以为这康复正见了他也该打躬作揖才是。却没想到康福正却不将张德放在眼里,好几次甚至破口开骂。
张德由此怀恨在心,竟设下计谋,将康福正给谋害了。
永贵人落泪自辩,“张德是前年妾身晋位贵人之后,才到妾身宫里当差的;在那之前,他都不是妾身的奴才,他是皇太后宫里的奴才啊!”
婉兮敛眉,“别这样说了。叫人听起来像是你在埋怨皇太后似的。”
“明年就是皇太后的八十大寿,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皇太后任何的话,都会成为将来人家拿捏你的把柄去。”
永贵人咬住嘴唇,不敢继续说了。只是一双眼通红着,如何肯驯服了去。
她脖子晃了晃,眼神中闪过一丝怨怒,抬眼极快地瞟了婉兮一眼。
九卷47、年轻的挑战
她哽咽道,“这个道理妾身自是明白的。那钮祜禄家的两个,正是千方百计寻我的错处呢……可是这是在皇贵妃娘娘您的驾前,我才敢这么说。因为这后宫里,我也唯有在皇贵妃娘娘您的面前,才能什么话都说出来。”
婉兮静静抬眸,“永贵人,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呢?张德伤人偿命,这自是应当的。”
永贵人哭倒在地,“……皇贵妃娘娘,妾身只怕皇上会因此而恼了妾身去!妾身是无辜的啊,那张德性子如何,也并不是妾身教化出来的!他统共来妾身的宫里伺候还不满两年!”
永贵人说着满眼的恨意,“再说妾身总觉着这事儿不简单!顺嫔和兰贵人早就想联手整治妾身,那张德又本是皇太后宫里的奴才,妾身便怀疑此事是她们两个做好的扣儿,却要都冤赖到妾身的头上来!”
婉兮轻叹一声,“此事终究出在张德骄纵上。永贵人,我倒要问你,那张德能时时出宫,随便结交宗室,你可节制过?若没有你给的对牌,他又如何能时常出宫去?”
“说到此事,终究你也有疏失之过。皇上不追击便罢,若是皇上当真要追究,你该有错便认错,皇上自会分清你过失轻重,不会冤枉你去。”
永贵人伏地大哭,“话虽如此,可是妾身就怕有人要从中使坏!若是顺嫔和兰贵人联起手来,将张德杀人说成是我教唆奴才,那我就完了……皇上不会饶过我的。”
婉兮垂首静静想了想,却是抬手唤永贵人,“凌之,你过来,我问你个事儿。”
永贵人一怔。
皇贵妃已是许久没有叫过她的小名儿了。
永贵人忙膝行上前,“妾身愿闻其详!”
婉兮含笑道,“我问你,今年是什么日子,明年又是什么日子?”
永贵人被问得一愣,不过倒也还是年轻聪明,这便立时答,“今年是皇上六十万寿,明年则是皇太后的八十万寿!”
婉兮赞许颔首,“所以,你回去吧。”
永贵人怔住,向上呆呆望住婉兮,“皇贵妃娘娘?”
婉兮自己起身,转身向内,“玉蝉,替我送送你永主子。”
永贵人离开婉兮寝宫,一路还是没法儿停了泪珠儿。
观岚都忍不住嘀咕,“皇贵妃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到底,还是不想帮主子是怎的?”
永贵人也是咬牙,“竟是我错了,我今日就不该来找她!或许依着她,巴不得我们几个年轻的斗得你死我活呢,她乐得作壁上观!”
果然不出几日,皇帝在避暑山庄的“依清旷”,勾决本年人犯。
尤其在勾决到太监张德谋杀道士康福正之事,除了勾决张德之外,更是申饬了蓄养道士的辅国公、宗室宁昇额,下旨将宁昇额交宗人府察议,绝不轻饶。
勾决张德的当晚,皇帝便传旨内务府,降永贵人为永常在。
进宫七年,好容易晋位为贵人,结果这一遭儿又降回常在来了。
永常在憋屈地在自己寝宫大哭,“她果然一个字都不肯帮我说,她就是想眼睁睁看着我被降位,又被打回原形!”
观岚也是委屈地陪主子掉眼泪,“谁说不是呢……这件事其实从头到尾,都与主子无关啊。只需要有个人能在皇上耳朵边说一句,皇上就能立时明白过来。”
“说到底这对皇贵妃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儿,主子可不算给皇贵妃添麻烦去啊,她怎么就连这举手之劳都不想帮忙呢?”
永贵人恨恨地细细鼻子,用袖子抹一把眼泪。
“算了,她不帮我拉倒!”
永贵人的泪渐渐干了,她转头望向窗外,“我啊,从进宫第一天起,就没真的想过要跟她争宠。我知道一来争不过,凭她在宫里的年头,凭她生育之频,她在这宫里就早已盘根错节,我要是瞄准她,变成了蚍蜉撼大树去了。”
“可是七年过来了,七年啊!七年来我为她出了多少力,卖力讨好她多少回?结果却只换来这样一个结果!——我才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
“她看不上我,从当年女子挑选的时候儿她撂我的牌子,我早就该明白她压根儿从心眼里就没看上我过!是我痴心妄想了!”
永贵人缓缓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改主意了!我要争宠,跟她争宠去!”
十二月,前朝后宫都在预备着过年。
皇上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下旨呵斥四阿哥永珹去。
原是十二月里,皇上至上书房查问皇子皇孙的功课,却发现永珹竟然不在书房中。
大清皇子皇孙,并不是成年了、成婚了就可以不进上书房了,除非是被皇上安排了差事,如永瑢管内务府,需要在衙署办公之外,其余并无差事,或者不用在固定衙署办公的皇子皇孙们,依旧还要每日都进上书房念书。
——其实这也是皇家用来约束皇子皇孙们的一个手段。以此将皇子皇孙们圈在宫里,叫他们与外官隔绝去,方不会再犯“九龙夺嫡”之时,各个皇子都私下与外臣结交,个个都有自己一派势力的局面去。
尤其是此时,皇子皇孙们除了小十五和小十七之外,个个儿都已经成年、成婚了,而皇上已经年过六旬,正是皇子皇孙们翅膀儿硬了,而皇帝还没正式立储的敏感的时候儿。
皇帝见永珹不见,便是大怒,追问永珹下落。
结果查问回来的答案是:永珹说自己在府里祭祀呢,这便没进书房来念书来。
永珹这个理由听似冠冕堂皇——也是啊,神灵自是更要紧的,是超过这人间所有规矩的。
可是永珹不找遮掩的理由还好,他找的偏是这样的理由,皇帝反倒大怒。
皇帝下旨:“祀神行礼,原在清晨。祀毕,仍可照常进内。乃四阿哥藉此为名,一日不进书房,殊属非是……向后如不知省改,一经查出,不能再为曲恕。其师傅、谙达,所司何事?!著即查参议处!”
终是永珹的师傅和谙达替永珹受了过去。
但是皇帝在这年根儿下的恼怒,还是给一众皇子皇孙敲响了警钟去:越是皇上到了这个年岁,越是皇子皇孙们大多已经成年之时,皇上对皇子皇孙们的约束和防备,反倒要更严了。
以皇帝的性子,是决不允许再发生类似九龙夺嫡之事的。储君之事,只容皇帝一人定夺,绝不准旁人私下汲汲营营去!
永珹自己虽没受责罚,可是却在年根儿底下被皇上公然下旨点名呵斥,这总归叫永珹府邸内外都紧张不已。
再联系之前八阿哥永璇几乎是因为相同的原因被皇上也呵斥过——这就叫人不能不多联想些儿了。
淑嘉皇贵妃所出的三个皇子,这便都因为这样的缘故被牵连进去,明着暗着都受了皇上的呵责去。
如今还在世、且未出继的皇子,统共就剩下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十五阿哥永琰和十七阿哥永璘了。
这当中十二阿哥显然已是没了希望;皇上这一年当中将淑嘉皇贵妃所出的三个皇子都给呵斥了一遍,这便只剩下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两个还没成年的去了。
永珹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永璇福晋庆藻和永瑆福晋福铃,难免同气连枝,这便趁着过年进内排班预备坤宁宫祭祀的机会,凑在一起悄悄议论此事。
三个皇子福晋预备祭祀之外,自还得有内廷主位一并主事。这一回跟着一起忙碌的便是舒妃、顺嫔和永贵人三人。
舒妃自不用说,心里总归是向着永瑆去的;顺嫔则借口年轻,自是置身事外。
倒是永贵人避开人,私下里见了永珹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去。
永贵人笑道,“我瞧着,四福晋有些清减去了呢?想来还是为了四阿哥日前之事悬心了吧?”
终是都记着永贵人是皇太后跟前的人,伊尔根觉罗氏自也客气,“妾身便也不敢瞒永主子……正是如此呢。妾身当真是想不明白,皇上他怎么会忽然在这年根儿底下,发了这么大的无名之火去。”
永贵人垂首一笑,“谁叫四阿哥是当大哥的呢?皇上之前呵斥过八阿哥,这再将四阿哥也呵斥了,这便终究叫人忍不住联想到四阿哥、八阿哥和十一阿哥的一奶同胞去……”
永贵人偏首望向香几上一盆上供用的炉食饽饽,“我倒好奇,八阿哥和四阿哥相继被皇上呵斥之后,终究是谁人会得利呢?想来怎么也不该是还未成年的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去。”
永贵人说着嫣然一笑,“毕竟皇贵妃曾经与八阿哥、十一阿哥都情同母子去啊。不光皇贵妃会为了自己的儿子,动谁的心眼儿,也必定不会动淑嘉皇贵妃所出的三位皇子才是。”
伊尔根觉罗氏便眯起了眼睛。
“……永主子说的是,皇贵妃是跟八阿哥、十一阿哥情同母子过,却跟我们阿哥爷没这么深的情分。”
永贵人含笑摆摆手,“哎哟那就是我胡说了。我终究进宫晚,后宫里那么多年的事儿啊,我也只是耳闻,没什么敢做的准的。”
永贵人朝伊尔根觉罗氏眨眨眼,“四福晋便忘了我方才说过的话吧。我自己说完了都忘了,四福晋若再记着,那就没意思了。”
这个腊月里,永珹因了此事的影响,便关起门来深居简出,谁都不敢见。
可是高丽的使臣们还是备了厚礼,千方百计利用高丽与淑嘉皇贵妃的天然维系,得以进府来给永珹提前拜年。
这都是高丽使臣多少年来的惯例了,他们是想通过这层关系,给高丽国王探得一些消息去,以便来年正月高丽国王进贡的时候儿,能投皇帝所好,避开皇帝不高兴的事儿。
高丽使臣在永珹面前一向谦卑有礼,况且他们还能用高丽话彼此交流,倒叫王府长史等人也听不懂。
永珹设宴款待,酒过三巡,那高丽使者往外抛砖引玉。
“……自从大清皇后娘娘奄逝后,我国还一直每年向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三宫一同进贡。我国都以为皇后娘娘既然已经奄逝,那么皇上是必定会继立中宫的。按着大清的规矩,是二十七个月之后就要册立新的皇后。”
“故此我国给皇后娘娘的进贡始终未断。可是至今已是远远不止二十七个月了,怎么还迟迟听不见皇上要册立皇后的旨意去?况且今年本就是皇上的六十万寿,明年又是皇太后的八十大寿,合该在这两年里将册立新皇后的事情就办了呀!”
永珹想着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从宫里带回来的那些话,便忍不住摇头冷笑。
“新皇后?你说册立谁为新皇后?如今的皇贵妃,她是内管领下的包衣女,她家是因罪被没入辛者库的,她怎么可能成为正宫皇后?”
“至于庆贵妃,更是个江南汉女,她父亲连个官职都没有——要不是顶着‘江南二陆’大儒世家的名头,她怎么可能进宫来,又走到今天去?”
高丽后宫的等级同样森严,对于王妃中殿的挑选也是极为看重家世。况高丽后宫出过张禧嫔,那便也是以家世低微的女子,废掉王妃,进而自己生下继承人,从而被封为王妃去的——这也是高丽后宫历史上独一个以“中人”身份成为王妃的女人。
故此高丽人也极不喜欢此等乱了尊卑之事。
高丽使臣便道,“既然如此,那皇贵妃自应永无被册立为皇后的资格的!那我国又为何还要向一个家世如此低微的女子,进献那原本该呈进给皇后的贡品去?”
高丽使臣年底回国,便将此事奏明了高丽国王。
高丽国王便正式向大清礼部提出问询:是否还要在中空虚悬之时,继续进献给皇后的贡物。
礼部官员委婉向皇帝请旨,并且说明高丽国王强调说已经为不存在皇后,进贡了四年了……高丽国小物寡,这连续四年的额外贡物,的确令高丽难以支撑。
皇帝看罢也是冷笑,“就凭他们进贡的那点子东西,朕还不稀罕!若不是以朝贡作为臣服藩属之意,朕连自己那份儿也不要他们的!”
高丽历年的进贡,大宗的不过是些高丽纸、各种席子之类。高丽纸确是好东西,可是那些席子什么的,何至于就稀罕成那样了?
况当年原本太宗皇帝征服高丽的时候,贡品里还有老虎、熊等置办起来难度更高的贡品,后来在康熙年间被取消了,就是为了叫他们不必为难。
可今日,竟还变本加厉!
皇帝冷笑,将高丽国王的奏疏掷还:“告诉他们,不必贡了!这点子贡物,朕还不放在眼里!”
乾隆三十六年正月,皇帝派下新年恩赏,婉兮发现自己竟比往年多得了不少去。
尤其是坐褥、大红猩猩毡等,都比往年要多。
婉兮先时倒没多想,只以为或许是因为小七去年出嫁,今年皇上这是将往年给小七的那一份儿也给了自己?
待得正月二十八日,李朝国王李昑,遣使表贺万寿、冬至、元旦三大节,及进岁贡方物,婉兮并未收到如前几年一般的贡物,婉兮心下便也有底儿了。
只是皇上碍着面子,这话迟迟不肯与婉兮说破。
这日婉兮便寻了个机会,利用正月里皇上一直在忙,两人稍有闲下来整夜厮守的机会,这晚遣退了所有奴才,只有婉兮一个人伺候着皇上用酒膳。
今晚的酒膳没摆在炕上,婉兮叫用小膳桌都给摆在暖阁的地上了。
虽说是地上,可是暖阁的地下也是通着火气的,整个地面就跟个大火炕似的。地面上再铺了地毡和席子,便可自在地席地而坐,哪怕躺着睡觉呢,都不用去担心这北地京师正月里的寒凉去。
婉兮将今年皇上格外赏给的那些大红猩猩毡和坐褥都给铺地下了,这便更能方便地或躺或卧去。
皇帝进来一见这架势便笑,“这是怎么说的?”
婉兮笑着拉着皇帝坐在地下,“我听淑嘉皇贵妃讲过,他们高丽人呀,在家里都是这么坐在地上、也睡在地上的。他们许多人家不格外预备坐具、床具,就这么直接席地而眠了。”
皇帝挑了挑眉,便也点头,“嗯,他们自称那叫‘地炕’,远离跟咱们的暖阁相似,也都是地面下通火气的,地面不凉。”
“所不同的是,咱们的地龙,火是从外头烧的;他们的地炕,依旧还是灶台连着地炕的。”
婉兮含笑点头,“所以从前啊,李朝进贡来的那些席子,我倒不知道该怎么用。总归咱们的炕上,都是先铺大红猩猩毡,然后毡子上再铺坐褥、条褥……总归用不上席子。”
“倒是这会子,忽然想起来咱们暖阁也可以席地而坐啊,这便才想起那些席子的妙处来了。”
婉兮抱着膝盖,歪头望住皇帝,“可是爷今年怎么竟赏给我些大红猩猩毡啊、坐褥啊的,反倒不如往年似的赏给高丽进贡的那些席子了?这坐地上啊,还是人家高丽的席子好呢。”
婉兮搂着皇帝手臂,撒娇轻摇,“爷……我再用这些大红猩猩毡,去换往年那些席子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