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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领袖兰宫txt下载     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卷18、这一生,至此已不惑

    七月初一日,婉兮率领后宫,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新进封的常贵人自是跟着一起去。

    终是新进宫的贵人,婉兮自是多照应些,亲自叫到身边儿来嘱咐规矩。

    ——其实婉兮何尝不知道人家是钮祜禄家的格格呢,可是身为皇贵妃,该教导新人的责任她得尽到。

    那常贵人却也“不负所望”神色之间颇有些不耐。

    婉兮自是点到即止,淡淡笑道,“常贵人聪颖伶俐,倒不用我多说了。”

    兰贵人早在一旁等着,这便凉凉而笑,“我钮祜禄家,号称乃是大清的‘凤巢之家’,家中长辈为皇后、贵妃,还有如今的皇太后……后宫的这些规矩,原本就是我们钮祜禄家日常给家中女儿习学的,早已滚瓜烂熟于心,哪里还劳皇贵妃再教导一番?”

    这兰贵人好歹也是随着语琴居住过的,这会子说这样的话,语琴自是第一个听不惯了。语琴这便清冷一笑,“倒是有些日子没听见兰贵人这么爱说话儿了。常贵人进宫了就是不一样,兰贵人如虎添翼,这便连说话的声息都壮了。”

    兰贵人不愿意听,奈何这会子只是身为贵人,不敢直接出言顶撞语琴,这便暗暗翻了个白眼儿,闭嘴忍了。

    常贵人虽说刚进宫,年纪也比兰贵人小,可是从辈分上来论,却比兰贵人长一辈,瞧着兰贵人吃瘪,无法袖手旁观,这便上前向语琴一礼,“回庆妃娘娘,妾身进宫,不是来陪伴兰贵人而来;妾身更不是被兰贵人召进宫来的。”

    常贵人说着一笑,抬眸瞟向婉兮来,“说起来妾身是奉皇上、皇太后的旨意进宫,却也是皇贵妃将妾身先选进来的呢。”

    语琴有些不高兴,婉兮忙伸手给按住,含笑点头,“我记得你的小名儿叫雅尔檀,满语里是‘娥眉花儿’之意。‘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常贵人果然是个美人胚子,怨不得叫皇上和皇太后都念念不忘呢。”

    常贵人终究也才十八岁,这便红了脸,柔顺地行礼,“妾身岂敢。若说‘巧笑倩兮,顾盼婉兮’(美目秋波转巧笑最动人,娥眉娟秀又细又长),是唯有皇贵妃娘娘才有的风姿。”

    婉兮倒是淡然摇头,“我老了,四十岁的人在十八岁的小姑娘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巧笑倩兮’?”

    婉兮的坦率,倒叫众人都惊讶望来,常贵人更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婉兮含笑点头,“如今看着你们如花美貌,我真是又喜欢又羡慕。只希望你们在这后宫里能如花儿一般娇艳盛放,而不要将青春貌美都付予冗杂之事。”

    婉兮已是用词委婉,叫常贵人更是有些惭愧了去。她明白,皇贵妃是提醒她,不要刚进宫来就将心思都用在争斗之上,白白辜负了青春貌美去。

    她忙向婉兮又行礼,“妾身谢皇贵妃娘娘教诲。”

    到了畅春园,婉兮率领六宫行礼罢,便都坐下来陪皇太后说话儿。

    婉兮说的自都是孩子们的事儿,尤其是小十五和小十七两个皇子。

    皇太后倒是有一点叫婉兮欣慰:不管皇太后如何介意她的出身,可是对两个孙子却是真心喜欢的。

    尤其是听到婉兮说小十七这才一个多月大,可是精神头儿却极好,每日里从早醒着玩儿到晚,几乎都不怎么合眼的,皇太后终究还是被逗笑了,“才这么大点儿就这么精神,那自是身子骨儿硬实!”

    “可是啊,这样的孩子却也最是累人,倒叫大人也跟着没机会合眼去。”

    婉兮便笑道,“妇差们也都得力,几个嬷嬷都是不错眼珠儿地守着他去。”

    皇太后这才叹了口气,“这么个淘气的小子,将来还不得上房揭瓦呀?”

    婉兮这才笑道,“多亏皇太后赐下的那些小玩意儿,他见天儿攥在手里,看是喜欢的不行。”

    皇太后这才哼了声,缓缓道,“这些啊,实则都是皇帝小时候玩儿的。实则当年你生下小十四的时候,当得知是个皇子了,皇帝就到我眼前儿来要过这一包小玩意儿。”

    “可是都这些年过来了,我也忘了给搁在哪儿了。毕竟这些年从雍和宫搬进宫来,又从景仁宫挪进寿康宫,再从寿康宫住进这畅春园来的……东西几经折腾,有的底档都散失不见了。”

    “当年小十五小的时候儿,我并非没去翻找过,想要给小十五玩儿去的。结果竟也是翻箱倒柜的都没找见,不想竟在今年给找见了。

    婉兮含笑道,“既如此,那就合该是小十七与这些东西有这个缘分去。也多蒙皇额娘这些年来一直都记着,终是叫小十七得了这个福分去。”

    婉兮心说,这世上凡事也自有因缘:以小十五的性子,便是当年就找见了这些玩意儿,小十五还未必喜欢;偏是小十七这个天生淘气的,才会这么大点儿就先投了缘去。

    皇太后便也点点头,“他既天生就是个淘气的,那这些小弓箭、小玉马的,倒合适他把玩去。兴许将来啊,这弓马倒比书本子更惹他兴趣去。”

    婉兮也道,“小十七是皇上的阿哥,那自会用心去学皇上弓马骑射的本事去。”

    皇太后抬眸望住婉兮,“你倒舍得叫他摔打去?”

    婉兮含笑道,“不瞒皇额娘,其实媳妇自己也是喜欢淘小子。小十五从小早慧些,开蒙早,有小十五一个悟了文就好;那小十七,媳妇倒是希望他在武上多用些心。”

    “媳妇所出的两个皇子,一文一武才是最好。”

    自古以来都是汉人重文,满人重武,故此婉兮的一席话中实则透露出的是对皇子心性依归的选择。

    皇太后这才点了点头,“好啊,那我倒盼着小十五能自己个儿爬上马背那天!”

    说完了孩子的话儿,婉兮倒也趁机告退。没的后头再与皇太后没旁的话说,反倒不愉快起来。同时也是给人家兰贵人、常贵人的机会,单独跟皇太后说话去。

    永常在觑着婉兮出去,便也悄然跟了出去。在水榭见了面,永常在忍不住道:“皇贵妃娘娘可知道常贵人小名叫什么?”

    婉兮想了想,“巧了,我还当真记得。不是叫‘雅尔檀’么?”

    常贵人进宫参选初看,就是婉兮主持的呀,秀女排单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呢。

    永常在便冷冷勾了勾嘴唇,“写在排单上的,或许是她正经的闺名;可是小妾却听见皇太后叫她‘希旨’,这怕是她小字。”

    “正经的闺名是给人看的,小字却是从小在家里呼唤用的。闺名要的是雅致,可是小字却反倒更是真心流露了……”永常在说到这儿,抬眸瞟住婉兮。

    婉兮倒是果然不知道‘希旨’这个小字,此时听来也是微微扬眉。

    不过婉兮自然已经见惯不怪了。这些个满洲世家的格格啊,生来就是注定要进宫参选,且必定会因为家世门第而在所有秀女排单里被写在最前头的。

    这样人家的格格,除非是当真丑陋无比,又或者是有什么残疾,否则自然是优先入选的。便不是进后宫为主位,也是要配给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为嫡福晋去的。

    故此,这样的人家给自家女儿取个“希旨”这样的小字,倒也都是情理之中。就如同当年的忻贵妃戴佳氏,不也都是同出一辙么。

    婉兮便只是淡淡笑笑,“这也没什么。她是钮祜禄家的格格,凭她家的门第,嫁为天家妇,实在是情理之中。”

    永常在咬住嘴唇,难掩失望。

    这皇贵妃真的是老了,看着如今的样子,竟然是一点斗志都没了。

    永常在深吸一口气,总归不甘心,这便再试探一回,“她进封次日,皇上就陪她来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还叫我陪着她到畅春园里四处散散。我与她不经意说起,就凭她那小字都是注定入宫为天子嫔御的,她一听竟是不愿意了……”

    “我倒不知道她想什么呢!她不想当嫔御,她还想当天子之妻,那就是皇贵妃,甚至皇后了呗?”

    婉兮听罢依旧只是莞尔。

    还是不意外啊,这些年后宫里这样自视甚高的满洲世家的格格,她还见得少了么?无论是当年的舒妃,还是后来的戴佳氏,乃至同为钮祜禄家的兰贵人,哪一个刚进宫的时候不是眼高过顶,从没将她们这样或者是出身包衣,或者是江南汉女的放在眼里?

    可是这些年过来啊,眼看着这些满洲世家的格格们一个一个儿地从云端跌落,在现实中苏醒过来,婉兮自己早已放下了那颗计较的心了。

    那些满洲世家的格格里头,唯一登顶后宫的,也就是那拉氏一个。可是那拉氏即便是正位中宫,即便是在这后宫里当了十几年的皇后,即便是诞育过嫡皇子而且养大成人了……可是到头来,又落得个什么了去?

    故此都到了这个年纪、这个位分的婉兮,还跟这些较什么劲去?

    “她若有这份儿雄心壮志,倒也可以理解,终究她们钮祜禄家从前出的不是皇后,就是贵妃,要么就是皇太后。只是她这个时候才进宫,她自己年纪又小,想要实现那个期望,怕倒不容易了去。”

    婉兮这早将凡事都看透的豁达,却叫永常在急得直跺脚,“皇贵妃娘娘!她若安了这个心,难道不是摆明了要将皇贵妃娘娘您当成对手的么?”

    “她凭着钮祜禄家的门第,凭着她与皇太后年轻时酷似的容貌,这便明火执仗地来了,皇贵妃娘娘不可不防啊!~”

    婉兮却觉得有趣儿,反倒笑了,“凌之,多谢你的提醒。如果她当真如此,倒也由得她放马过来。凌之你索性作壁上观,就看她如何表演就是。”

    婉兮率领后宫回圆明园之后,永常在好半晌都过不来那个郁闷的劲儿。

    亏她使了那么大力气,可是在皇贵妃面前却仿佛一拳一拳都只打在棉花团上!

    皇贵妃当众连她老了这样的话都能坦然说出来,看样子还真的服老,真的要与人无争了去?

    要是这么着,那兰贵人和常贵人这两个钮祜禄家的格格联起手来,那着后宫里哪里还有她的出头之日去了?

    “不行,咱们得想点法子!就算皇贵妃已是与人无争,可是兰贵人和常贵人却不是这么想的。她们凭着她们的家世和年轻,必定是要争的!”

    永常在瞪一眼观岚,“你快帮我想想法子啊!要不,你设法去问问我阿玛也行!”

    观岚想了想,“奴才倒是听说,其实皇贵妃这些年斗得最狠的,倒不是皇后主子,反倒是忻贵妃。仿佛忻贵妃生前是曾经叫皇贵妃吃过不少的苦头去的。”

    “戴佳氏?”永常在伸颈向天,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子,幽幽道:“戴佳氏已经死了,不过戴佳氏的八公主还在……”

    永常在自己的小算盘正打得叮当山响的时候,却没想到皇上的冷落忽然就来了。

    ——还没得过宠,就要先学着承受皇上的冷落。

    皇帝下旨七月初八日起銮赴木兰秋狝,原本这几年因她跟在皇太后身边伺候,每次出巡她都是铁打的必定要随驾的。可是今年,皇上却不带她去了!

    这一年秋狝木兰,随驾的嫔妃有:皇贵妃,舒妃、庆妃、豫妃,容嫔,禄常在、新常在、宁常在、武常在、那常在。

    这几年与永常在前后脚进封的几个常在都一起跟着去,就落下了永常在自己;

    这一群常在里偏还多了个禄常在,禄常在从乾隆二十五年就进封了,到此时都已六年了。早明摆着是个不得宠的常在,却今年忽然就又能随驾了。

    永常在心下有些不祥的预感,总担心皇上这样的安排,怕是有意的——莫不是她挑动禄常在跟兰贵人斗的事儿,被皇上给看破了?

    皇上不想明白将这事儿挑开,却用这样委婉的方式在她和禄常在之间做出了选择去?

    永常在心下虽说忐忑,不过转念一想,又想到了今年这份随驾木兰的排单里,整个贵人位分上,一个都没有!

    那就无论是兰贵人,还是常贵人,都无缘随驾。

    兰贵人倒也罢了,终究是九年无宠的老人儿了;偏是这位常贵人,是刚刚进宫的啊,是正热乎的新人呢!更何况是皇太后母家人,且相貌与皇太后年轻的时候儿肖似啊,可是皇上说不带去,还是不带去!

    这么一想来,永常在心下便舒坦了。

    她心下自是明白,在这后宫里啊,她的对手可不是皇贵妃、庆妃这一班人。她们都是汉女不说,且年岁都大了,不是再争宠的年纪了;而这个后宫里,如今有手腕的年轻主位,也没谁。

    扒拉来,扒拉去,也就剩下这两个钮祜禄家的了。

    未来这个后宫里,能挡在她前头的,便是她们两个!

    七月初八日,皇帝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

    婉兮早早起身,顾不上整理自己的行装,而是请颖妃过来说话。

    此次秋狝木兰,颖妃并不在随驾之列。

    皇上这样的安排,婉兮心领神会之余,亦是终可偿还一桩长久的心愿了去。

    颖妃到来,婉兮亲自迎到门口去,不等颖妃行礼,便早已一把握住了颖妃的手。

    “高娃,我请你来,并无旁的什么事。唯有一桩——我将小十七托付给你。”

    颖妃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打起颤来。

    明明盛夏七月啊,便是清晨凉爽,却也不至于要颤抖起来;颖妃知道,自己是因为太过的欢喜,也是太过的惶恐才会如此。

    她等了这些年,也不知是自己福分薄,还是与皇贵妃的孩子们缘分还不到,竟是这些年错过了好几个孩子去。或者擦肩而过,或者长留不住……

    这一回,皇贵妃刚刚诞下的小十七,明明皇贵妃身边儿已经没有旁的孩子去,皇贵妃可以亲自抚养小十七的……可是皇贵妃却还是当着她的面,终于郑重说出这句话来。

    她如何能不这般?

    婉兮都明白,这便攥紧了颖妃的手含笑点头,“你我姐妹,这些年相伴,早已能心意相通。你便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全都明白。”

    婉兮如此,颖妃便更是更咽出来,“皇贵妃又何必如此?小十七还小,他还不到两个月……皇贵妃可以亲自抚养,不用这样早就……况且他还这么小,我都不知该如何才好。”

    婉兮笑了,伸臂拥住颖妃肩头,“高娃,你能行。他虽说还小,可是我信你,全然放心交给你去;再说还有嬷嬷和妇差们帮衬,必定无虞。”

    “至于我自己……高娃,我四十岁了,真的心力已经不比当年;况且我现在已经在皇贵妃之位,这后宫里的事需要我专心专意。能将小十七托付给你,我很放心。”

    颖妃膝盖一软,几乎要在婉兮面前跪下来,“容我叫你一声魏姐姐……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总之一句话,小十七你尽管放心,我必定用尽我自己的一切去护着他,守着他。”

    车驾离京,婉兮虽说面带微笑,可是心底里却又何尝就放得下小十七去了?

    待得避开众人,唯有在语琴面前,婉兮才放自己红了眼圈儿,抽了抽鼻子去。

    语琴不由得叹气,“瞧你,既舍不得,又何必这么早就说那话?总归等小十七种痘,甚或进学之后再正式托付也就是了。”

    婉兮轻轻摇头,“姐姐,我四十岁了,算得上是大清后宫年岁诞育皇嗣的年岁最大之人了。况且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是明白,这回能顺利诞下小十七来,实则都是那么些人参给吊出来的。小十七之后,无论我自己的身子,还是年岁,怕都不容我再有孩子了。”

    “这些年我始终亏欠高娃一个交待。这些年姐妹互相扶持,我若这次再不将小十七托付给她,我怕这辈子便完不成这个承诺去了。”

    婉兮这话叫语琴听着心酸,语琴便轻轻掐了婉兮手腕一记,“瞧瞧你当着我说什么呢?我比你还大三岁呢!你说这些话,岂不是先催着我去?”

    婉兮含笑摇头,“姐姐是比我大三岁去,可是生育原本是这世上最容易催女人老的缘故。一个孩子,可能就会叫一个女人早老五岁去;更何况我已经诞育下这些孩子,那便比姐姐更老几十岁去了!”

    语琴真的恼了,憋红了脸瞪住婉兮,“你再说!我可不管你现在是什么皇贵妃,我真要打你了!”

    都说四十而不惑,可是再不惑,却也不愿意提那个话题去啊。

    婉兮含笑莞尔,“姐姐听我说,不是我说丧气的话,也是这几个月来有太多的事,叫我心头有了些体悟去。”

    便在这个六月里,郎世宁也身故了。

    “郎世宁侍奉过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姐姐,我曾以为他是永远不老的人呢。如今他也溘然长辞,叫我更不能不思索此事去了。”

    “姐姐啊,从前每年秋狝木兰,郎世宁总是在随驾的队伍之中。咱们有多少木兰期间的画儿,都是郎世宁为首,带领如意馆一班画匠们完成的。可是今年,从此以后无论多少年,却再也没有他来帮我们记录下那些画面了。”

    语琴明白,婉兮自是又想起了当年的《宴塞四事图》。那一年的婉兮,怀着小十五,身穿明黄花袍,在一众后宫的搀扶之下,如众星捧月般出现在郎世宁的……那样的记忆,如何能够抹灭。

    “还有九福晋,这些年她与九爷之间也曾有过磕磕绊绊,两人之间也隔着芸香和篆香二人,可是今年九福晋又为九爷诞下一位小格格来,九福晋这便有了两子两女,凑成了儿女两双全了。”

    “这般想来,便是芸香所出的灵哥儿也是额驸,也得军功;即便篆香所出的福铃得配皇子为福晋,那九福晋自己的两双孩子,却也足够抚慰九福晋的心去了——回想这些年,九福晋想来也可释然一笑。九爷与九福晋,终是伉俪相伴。”

    “姐姐啊,咱们这些年在后宫里,看多了生死、得失,便更能看得清自己这些年的足迹,心下便更清明宁静,是不是?”

九卷19、那拉氏一败涂地

    七月十四日到达避暑山庄。次日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皇上必定还要在避暑山庄里放河灯,办法会;况且又是永璇和小七的生辰,婉兮自是专心投入忙碌去了。

    此时的婉兮尚且不知,就在七月十四日的未时,那拉氏终于死在了永和宫里。

    带着一年多的不甘,怀着仍能位正中宫的期望,甚至笃定皇上不敢对她怎么样的桀骜……苦苦地挣扎了又挣扎,坚持了再坚持,终究连上天也不再体恤,将命数都算尽了。

    京城与避暑山庄相距数百里,且承德地方属于山城,驰马不易,留京办事大臣立即以六百里加急的方式,驿马接力传递。这已是传递战报的最高级别,方能将这消息以最快的方式送到避暑山庄来。

    消息是七月十五日的午后才送进避暑山庄的。此时整个避暑山庄都在为今晚的中元之夜而筹备,山庄内外全都喜气洋洋,各种水陆法事也都做好了准备。

    皇帝看罢大臣的奏报,面上并无特别的表情。

    随后皇帝传下谕旨:“据留京办事王大臣奏,皇后于本月十四日未时薨逝。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去年春,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太后前,不能恪尽孝道。比至杭州,则举动尤乖正理,迹类疯迷。因令先程回京,在宫调摄。经今一载余,病势日剧,遂尔奄逝。”

    “此实皇后福分浅薄,不能仰承圣母慈眷,长受朕恩礼所致。若论其行事乖违,即予以废黜,亦理所当然。朕仍存其名号,已为格外优容。但饰终典礼,不便复循孝贤皇后大事办理。所有丧仪,止可照皇贵妃例行,交内务府大臣承办。著将此宣谕中外知之。”

    皇帝的谕旨里,不见丈夫对于妻子的半点缅怀与留恋,字里行间依旧有余怒未消。

    那拉氏这一生,便是曾经贵为皇后,可从皇帝的谕旨中来看,竟是这一生都没能留下皇帝夫君的半点情意去。

    无论身为皇后,还是只是女人,她这一生至此,都不能不说是一败涂地。

    皇上下了谕旨,这消息才在前朝后宫正式传开。

    后宫众人听罢都是呆住。

    不管曾经为敌还是为友,说不上是痛快还是怜惜,总归是都没想到那拉氏竟然这么忽然就死了。

    且恰恰死在这么个特殊的日子——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说鬼门大开,佛家说施舍六道苦难,倒仿佛是个最合适令人死去的日子似的。

    婉兮静静沉默了片刻,这一刻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若是从前年轻时得了这个消息,她必定是痛快地大笑一场,或者大哭一场去;可是此时她早已经在与那拉氏的这二十多年的争斗中,大获全胜了去。至此那拉氏的生与死,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过去的那一年里,那拉氏活着,却也跟死了没有分别了。

    婉兮只是起身到东暖阁小佛堂去,向佛像拜拜罢了。

    语琴走进来,看见婉兮面上的恬淡无波,便也笑了,“路上听你那一席不惑的话,我也受了不少的启发,这会子得了这个信儿去,我自己都到镜子前头去照。我以为我会哭会笑、会喊会叫,却结果什么也没有。”

    “我又不甘心,这便赶紧往你这儿赶。看得你也这般模样,我倒是终于能放下心中这块石头,释然舒一口气罢了。”

    婉兮走过来握住语琴的手,“只是在什么年纪办什么样的事儿去罢了。从前咱们年轻,二十多岁的时候与她当面斗嘴,三十多岁学着暗中筹划,待到如今已经四十岁了自然也该学着放下和忘记。”

    “咱们的日子啊,总归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在乎的人活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从去年她就已经没本事再伤着咱们,那咱们就也自然该将她从咱们自己的心里给剔除了去。”

    语琴又松一口气,“可不是么!便是咱们从前吃了她那么多亏,可是到如今皇上已经替咱们做到了这个地步去,那咱们便什么委屈都可以放下去了。”

    玉蝉走进来,眉眼之间有些神秘,“回主子,京里永常在给送了信儿来。”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语琴走上前去接过信封打开,原是一份内务府掌仪司所开列的一份“所有用过什物、钱粮的数目清单”。

    营造司成造金棺一分,领取杉木见方尺五十九尺七寸二分五厘;楠木匠六十六工,每工银一钱五分四厘,共银十两一钱六分四厘。

    成造八字墙二扇,领取杉木见方九尺七寸九分三厘;楠木匠二工,每工银一钱五分四厘,共银三钱八厘。

    成造板凳二条,领取杉木见方尺十一尺三寸七分七厘;楠木匠六工,每工银一钱五分四厘,共银九钱二分四厘。

    办买铺地面席五十领,每领银八分,共银四两。

    办买连二绳五斤三两,每斤银二分二厘五毫,共银一钱一分六厘。

    送运金棺雇夫六十四名,每名银四分,共银二两五钱六分。

    运送罩架等项什物共用夫一百八名,每名银六分,共银六两四钱八分。

    拆安墙顶办买瓦片灰斤,共用银四两四钱七分三厘。

    办买木柴三千斤,每千斤银二两八钱,共银八两四钱。

    办买炭二百六十斤,每百斤银七钱二分,共银一两八钱七分二厘。

    办买煤五百斤,每百斤银二钱八分,共银一两四钱。

    雇觅杠夫三拨三百六十六名,给二日夫价银,共银九十七两三钱五分六厘。

    饽饽桌十四张,每张价银二两,共银二十八两。

    羊七只,每只价银八钱,共银五两六钱。

    以上,通共用银二百零七两九分七厘。

    看过这个数目字儿,便是婉兮和语琴都觉惊讶。终究永琪丧事预算还有一万多两银子,胡博容的治丧都有一千两银子;那拉氏好歹也是正宫皇后,却只用了二百零七两!

    便是民间百姓,稍微殷实些的人家儿,办丧事儿也不会是这个数目。

    看罢了总银两,回头再逐个儿细看类目,便更叫人心惊。

    语琴指着那清单里,“皇上旨意里说,她的丧仪可照皇贵妃例,可是婉兮你瞧,内务府给她造棺所用的木材,竟然是杉木。而皇贵妃的金棺,该用楠木。”

    “再者,皇贵妃金棺,抬棺民夫该有九十六人;可是内务府奏呈给她的,只是六十四人。这便连贵妃、妃的丧仪都不够,而只是嫔位与贵人的规制。”

    婉兮也是扬眉,却也只是淡淡点头,“内务府这样奏呈倒也没错。终究她是被皇上收回皇后、皇贵妃、贵妃、妃的四份册宝。那她从去年起,已经是妃位以下,那便只能以嫔位规制来行事了。”

    ”还有这饽饽桌……”语琴都摇了摇头,“竟然作价只每桌二两银子。”

    婉兮的父亲清泰当年就是承办饽饽的内管领,故此婉兮对这饽饽桌的规制最是清楚不过。

    “姐姐说得对,这饽饽桌的作价,皇上皇后为每桌八两,皇贵妃与皇太子为每桌七两三分四厘,贵妃、妃、嫔、皇子、皇子福晋为五两四钱四分,贵人每桌四两四钱四分。”

    “就连常在、答应、官女子的饽饽桌,都要三两三钱三分一张。就连最低等的满席都有每桌二两二钱六分的作价。而她,只有二两……若不是看在中元之夜的份儿上,不能令任何亡魂空腹而归的份儿上,才勉强给了这样的数目吧。”

    语琴又道,“还有这飨祭的羊,也不对呀~”

    婉兮点点头,“若按皇贵妃例,便是初祭,都要用羊二十一只,而非她的仅有七只。”

    “还有这每只羊的作价仅有八钱,而本该祭祀羊每只作价应有一两三钱,她这只有半数而已。”

    细算到此,就连语琴都只能摇头了,“真是的,这会子我都要有些忍不住可怜她了。”

    玉蝉在旁边听着,忽然道,“二位主子,奴才还有一事有些不明白——便是皇后薨逝的消息,留京办事的王大臣能用六百里加急,次日便驰马递送到避暑山庄来。可是,内务府大臣们这份清单却又是什么时候算好的呢?”

    “想来王大臣们是确定了皇后的死讯,这便一点都不敢耽搁地,立即派人上马送信……那内务府大臣们这清单仿佛也不是能立时就算得出来的吧?可是皇后是昨天才死的,避暑山庄跟京里又隔着好几百里呢……”

    语琴上前掐了掐玉蝉的嘴巴儿,“我倒觉着你生疑得对!这仿佛都不是她死后才算的,而是内务府大臣早就计算好了的!也许从去年她被锁起来开始,皇上就在等着她死了,于是乎这些给她治丧的标准,都是早就拟好了的。”

    “要不是皇上早有私下的授意,内务府大臣们如何敢将这丧仪的标准给减少杀了这么多去?好歹皇上的谕旨里,还叫按着皇贵妃的例办呢;可是这内务府大臣们呈上的,是嫔位都不到,甚或还低于答应、官女子们的去了……”

    婉兮静静抬眸,“其实这些倒都罢了,终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倒觉着她最堪怜的一处是:她终是没能亲眼看见永璂成婚……身为人母,最后的一刻最放心不下的总是自己的孩子吧?可是永璂此时非但还没成婚,甚至人在热河。”

    永璂与一众皇子皇孙一起随驾热河来,此时就在避暑山庄中。也就是说那拉氏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语琴想想也是叹气,“永璂的福晋也可怜,进宫来等着大婚,结果婚期遥遥无期,却等来的是陪嫁的女子夭亡,接下来还没穿嫁衣,却要先要服丧了去。”

    说着话,屈戌从外头进来回,说皇上下旨叫十二阿哥永璂,即日回京,为那拉氏穿孝。

    婉兮点头,“那咱们也预备下吧。她名号未废,就还是皇后,这便说不准所有皇子和皇孙都要穿孝了。”

    屈戌却道,“主子不必预备……奴才刚听传旨,皇上说今晚照样放河灯,一切中元节的规矩都如旧。”

    当晚明月高悬,水天辉映。水上莲灯炫彩,船上岸上笑声阵阵。

    婉兮与皇帝分左右,陪在皇太后宴桌旁,别说旁人,连婉兮都有一种错觉:仿佛白日里的那消息都是想象出来的,并不是真事儿。

    若以太阳来喻天子,天上的月就是皇后。那拉氏昨儿刚走,怎么今晚上的月亮却还这么亮啊?

    皇帝亲自为皇太后侍膳,瞄着婉兮有些走神,便特地绕过膳桌这边来,伸手进婉兮的袖口,借着那遮挡,捏了捏婉兮的手。

    “走什么神哪?”

    婉兮连忙回神,轻轻摇头,“是天上的月亮那么好看,我只顾着看月亮啦。”

    皇帝轻哼一声儿,“那就照照镜子去。”

    婉兮便是一怔,随即猛然领会了皇上的意思,不由得双颊又滚烫了起来。

    皇帝将一盘西瓜往婉兮挪了挪,又冲皇太后那边努努嘴,“快去~”

    婉兮愣了下儿,便也连忙捧着西瓜上前去呈给皇太后了。

    今晚的皇太后,自然也是已经知道了那拉氏的消息了。

    婉兮小心打量着皇太后的神色。

    若说皇太后无动于衷,倒也不对,婉兮站得近,能从眉梢眼角看见老太太神色之间的一抹疲惫去;可是若说皇太后十分动容,那就更是谈不上了。皇太后今晚看灯的兴致颇高,还不断亲自赏下克食,叫放入莲灯,随波逐流而去。

    婉兮心里有了底,这便亲自用银钎子将西瓜籽儿都给剔出来,然后才将西瓜呈给皇太后去。

    皇太后接过西瓜,也盯了婉兮一眼。

    婉兮自是小心,面上不喜也不悲。

    皇太后还是叹了口气,“皇贵妃,终究是你的福气大。”

    婉兮淡淡回道:“在皇额娘跟前,哪儿轮得着说媳妇儿的福气去?照媳妇儿看,如今咱们大清天下,谁的福气都比不上皇额娘去。”

    皇太后咬了一口西瓜,“嗯?你这西瓜竟是温的?”

    婉兮点头,“方才媳妇儿将西瓜隔着盘子,焐在热水上‘腾’了一会子。虽说天儿还不凉,可终究已是七月十五了,这承德是山城,皇额娘吃口温的才好。”

    皇太后只能又是低低叹一口气,“皇贵妃,你有心了。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心意也没断过,我并非不知。只是……”

    婉兮抬眸淡淡而笑,“那皇额娘便记皇上的好儿吧。若不是因为皇上,媳妇儿哪儿能有机会进宫,又哪儿能有福气到皇额娘跟前来伺候呢?”

    “皇额娘若有恩典,便都给了小十五和小十七去就好。他们是皇子,是皇额娘的孙儿,皇额娘疼着他们,便是疼着媳妇儿了。”

    此时越发明白,老太太是越老越顽固。婉兮从前还存着能用自己的心去改变皇太后的想法儿,可是到如今,她反倒将这个心思一点一点地撇淡了。

    只要老太太能对孩子们好,只要老太太不将对满汉之分的偏见也放在孩子们身上就行。那至于老太太怎么防着她,故意与她保持着疏离,那她倒没那么在乎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江山可是皇上的江山,她还得帮皇上守着呢,不想改;那就由着老太太的脾性去吧,转移不动就算了。

    若执念太深,非将自己往死胡同里赶,那不都成那死不悔改的那拉氏去了?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儿,她可不想活成那拉氏那样儿。有些牛角尖儿,便是镶金嵌玉的,她也不钻。

    次日语琴来都打趣儿,道:“我都瞧见了,昨晚上皇上一个劲儿冲你努嘴、递眼色的。干嘛呀,这么急着推你去讨好老太太,皇上他这是想干什么呢?”

    婉兮可不上当,只避重就轻道,“怕皇太后昨晚儿上心疼那拉氏,这便迁怒于我呗?小心驶得万年船,就是个老小孩儿,顺毛摩挲就是了。”

    语琴咯咯地笑,上来挽住婉兮的手臂,“我的皇贵妃哟,皇后可死啦,中宫之位可空出来喽!咱们大清朝啊,正式册封的皇贵妃,可不是只当二妻玩儿的。”

    婉兮抬眸望住语琴,“姐姐,那我也要说:如今贵妃位分上可也空着呐!”

    语琴自红了脸,赶紧摇头,“可别跟我说,我可不敢存那个心。便是当年还计较位分,这些年过来早看淡了。再说便是贵妃位上空缺着,我前头也自有舒妃,按循序渐进的规矩,也自是舒妃晋位。”

    婉兮揽住语琴的肩,“那咱们就都不说这些了。姐姐你看,如今咱们在宫里的日子,可还有什么遗憾去?”

    语琴摇头,“到今日,那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咱们的心下便已是敞亮一片去了。如今啊,我一颗心里只想着怎么将咱们圆子稳稳当当带大成人,然后看他娶妻生子,那咱们这一生就圆满了,再无他求。”

    婉兮静静抬眸,望避暑山庄上空,那已经秋爽先至的晴空。

    “行皇贵妃册封礼那天,我去永和宫见她。她说,从前都是我仰头看着她们,是我想跟她们斗,想攀上她们的位分去;而从那天起,我自己却成了六宫之主,成了这个后宫的目光所及、众矢之的。”

    “她说我将从此体会到她的感受,也要如她一般去防备着后宫诸人……她是想说,我终究也会步她的后尘,跟她一样变得风声鹤唳,跟她一样气急败坏,然后就连这一生的下场也与她一样悲惨。”

    婉兮微顿,静静凝视语琴,片刻豁达又淘气地摇头一笑。

    “姐姐,我才不会。”

    婉兮抬眸向天,淡然昂首,“你不用等,你必定失望的。”

    那拉氏的丧仪之低,渐渐从宫廷中传到了朝臣之中,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七月二十二日,皇帝忽然下旨叱责御史李玉鸣。

    “御史李玉鸣奏:‘内务府办理皇后丧仪,其上坟满月,各衙门应有照例齐集之处,今并未闻有传知是否遗漏’等语,实属丧心病狂!”

    “去岁皇后一事,天下人所共知共闻。今病久奄逝,仍存其名号,照皇贵妃丧仪,交内务府办理,已属朕格外优恩。前降谕旨甚明,李玉鸣非不深知,乃巧为援引会典,谓内务府办理未周。其意不过以仿照皇贵妃之例,犹以为未足,而又不敢明言。故为隐跃其辞,妄行渎扰,其居心诈悖,实不可问!”

    “李玉鸣著革职锁拏。发往伊犁。并将此晓谕中外知之!”

    李玉鸣身为御史,负有监察朝廷、监督官吏的职责。而那拉氏死后,皇帝谕旨里说是丧仪按照皇贵妃例,而皇贵妃的丧仪中,每日应有大臣、公主、命妇齐集举哀、行礼一项。可是在那拉氏的丧仪一项中并未有这一项。

    李玉鸣便自以御史之责,必须得参内务府大臣一本。他还引经据典,拿《大清会典》的条文来作为参劾的依据。

    皇帝哪里容得这样沽名钓誉,为那拉氏喊冤的官员存在?结果李玉鸣落得个革职、发配伊犁的下场去。

    这便是皇帝继责罚觉罗阿永阿之后,再次明白下旨惩治为那拉氏喊冤的官员去了。

    以皇帝睿智,极少为后宫而与朝臣这样,而这次皇帝的态度却是这样的坚决,倒叫前朝后宫不由得暗暗都有一番猜测了去。

    便如圆明园福园门外,京中的王公大臣们都要派人守在那里,以期探听皇上的动静一样;实则如李朝等藩属国,同样都有官员留在京中,尽一切可能结交朝臣,刺探皇上心思。

    而因为淑嘉皇贵妃是高丽人的缘故,李朝的大臣们一向与淑嘉皇贵妃母家和淑嘉皇贵妃所出的皇子私交更多,故此他们得到的消息倒更加贴近真实去了。

    此时别说大清的前朝后宫,便是李朝的使臣们都已经有了个体悟:皇上这般将那拉氏踩得死死的,其用意已是想要另立皇后了。

    皇帝对朝臣如此凛然,就是在警告大臣们,若有人敢反对,例子在前。

    ------题外话------

    (这份资料翔实而珍贵,对于那拉氏一生可以做最后的定论,占用点字数详列出来哈~)

九卷20、小姑娘,四十岁啦!

    处置了李玉鸣,一时之间前朝后宫终于没人敢再在皇帝面前提什么给那拉氏穿孝、行礼的事儿了。

    况且那拉氏死的也的确有些不是时候儿,因为皇帝的万寿节就在八月。

    从七月二十七日起,为皇帝万寿节而举行的庆贺便已经开始了。

    七月二十七日,皇帝奉皇太后辛卷阿胜境,侍早晚膳。并且赐宴扈从王公大臣,及蒙古王公台吉等。

    第二天依旧如此。

    而这一天距离那拉氏之死,还不到半个月。避暑山庄的歌舞盛宴,喜庆连天,谁还记得京师宫中,那个空担着皇后名号的人,孤单的死去?

    从这一日起,七月二十七、二十八、八月初二至初八、初十、十二日至中秋节,皇帝奉皇太后侍宴,且赐宴给王公大臣等。从七月二十七至八月十五这十九天里,皇帝竟然前后赐宴十四天!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庆祝,就差没天天都设宴欢庆了,显见皇帝心中的欢喜。

    在这一年的万寿节庆贺礼,小十五终于如愿以偿,也得了夏季的朝服去,穿着随王公大臣、蒙古王公台吉等,一起赴澹泊敬诚殿,给皇帝行万寿节庆贺礼。

    因小十五在元旦那日已经正式入了宗亲宴,故此这回再参加庆贺礼去,已经不像头一回那么惹人侧目了。婉兮便还是终于拿出了当年小十五抓周的时候儿,抓的那盘青金石的朝珠来。

    穿朝服,得佩挂朝珠,也是时候该为小十五正式预备一挂朝珠去了。

    可是那朝珠太小,是给小孩儿抓周用的,婉兮虽说十分不舍,却也还是狠狠心交出去,叫内府造办处给拆了珠子,重新配珠、佛头,给改成适合小十五这时候的身量合适的朝珠去。

    就是这么个小小的变动,也没逃过皇帝的眼睛去。皇帝瞧着一堆高高大大的人丛里,就小十五那么一个矮了半截儿的跟着一起一板一眼地行参拜大礼,这眼珠儿便忍不住只放在小家伙身上罢了。

    小十五个儿矮,连朝珠都比旁人小一号。

    这说的倒不是长短,而是连珠子都是小的,皇帝一看之下就明白了,笑得更是愉快。

    当晚皇帝奉皇太后,与一众后宫、大臣们筵宴,看戏,皇帝是端坐在皇太后座旁,却还是悄然向后伸手,握住了坐在身后的婉兮的手去。

    “那朝珠儿,改得挺好看。”

    婉兮心下一甜,忙低声道,“我擅自将爷的那好玩意儿给改了,事先也没请旨,爷可怪我?”

    皇帝倒是笑,“瞧你!爷把那朝珠给了圆子了,那怎么用自然是随着他的身量来改。要不然就凭抓周的小孩儿用的那长度,难不成这会子只能套手脖儿上去当手串了不成?”

    婉兮歪头看皇帝,虽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皇上大半个后脑勺儿,没法看皇上的正脸儿,可是这种角度反倒有些奇异的甜蜜呢。

    婉兮便笑出俏皮来,“爷是怎么认出来的?”

    皇帝轻哼一声儿,“珠儿那么小。本是配着周岁小孩儿用的,那珠子比米珠大不了多一点儿。爷忖着,无论是工部还是内造办处,谁敢给咱们圆子用这么大点儿的珠子去?谅他们不敢,爷回头一想,也就是你这个当亲娘的才敢这么委屈他去。这还岂有猜不着的?”

    婉兮垂首而笑,“爷冤枉我了。哪儿是委屈他去?能用爷小前儿用过的朝珠,那是他再高不过的造化去才是。”

    此时一切的语言都已是多余的,皇帝只在袖口里将婉兮的手给勾紧。

    如此前朝后宫齐聚,为天子的万寿节而庆贺,这般的热闹,他们两个便是脸都没法对着脸,可是这般勾着小手,心下却反倒是那般地满足呢。

    这个七月到八月,避暑山庄里欢天喜地,而京中却是无处诉凄凉。

    七月十五十二阿哥永璂奉旨回京。

    京师与避暑山庄相聚数百里,圣驾一路走来,七月初八起銮,七月十四方到,途中走了六七日去;永璂便是单骑驰马,能比大队人马走得快些,可他终究也只是个虚岁十五岁的少年;再加上乍然听说额娘薨逝,一颗心都是乱的,这便途中便是想发疯一样地飞奔,随从的侍卫和护军却也不敢都由得他去。

    这便尽力最快,也只是每日按照大队人马一倍的行程去递增,永璂回到京师也都是三天多以后去了。

    皇帝命那拉氏的丧仪按照皇贵妃例,那拉氏的名分更原本是皇后,因此她的尸首本应该在内廷中停放些日子。

    若是按照皇后的身份,那尸首该停在景山观德殿;若是按着皇贵妃的例,也应该停在宫内的吉安所。停灵数日之后,再由宫内移往宫外的静安庄殡宫去,等待园寝的完成,再行奉安大出殡之礼。

    可是那拉氏的尸首却在她身故当日,便被直接挪到宫外的静安庄殡宫去了,根本就没在宫里的吉安所停灵。

    故此永璂回到京中,不是到宫里去穿孝,而是直接到了静安庄殡宫。

    可是因为那拉氏死得实在不是时候,因为皇帝万寿节时,这孝服便得脱下——便是皇后又如何啊,总归皇后的丧事要让位于皇帝的喜事去。

    故此从前永琪等人为亲王穿孝,都是在八月十三之前就提前除服了;可是永璂的这个却更早了——不是在八月十三之前除服,而是在八月初一日就已经除服。

    永璂八月初一日已经从静安庄回到了圆明园。

    按制,皇后丧,皇子公主穿孝百日。百日内,起居不释白,男截发,冠不缀缨;女剪发,头不戴簪花。

    若皇子和公主的生母不是皇后,而只是嫔妃,那皇子和公主也应该为生母穿孝二十七天去。

    可是永璂是七月十五才从避暑山庄启程回京,中间便是拼命驰马,到八月初一除服,这中间穿孝的时间却也连半个月都不够去。

    更何况皇帝压根儿就没有按着满人传统丧仪令永璂截去发辫和不准剃头等项去。

    这个世上,一个女人死去,便是其他人都可以不必记得,却总归自己的孩子应该尽一份孝心去——可是那拉氏却终究,连自己亲生儿子的足额孝心都没有能够拥有。

    无论是作为一个皇后,还是一个母亲,她这一生走到最后,都只剩下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八月十六日,在避暑山庄过完万寿节,皇帝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围场。

    这一次,又是将皇太后老人家给留在了避暑山庄。婉兮今年跟去年一样,依旧没有留在避暑山庄里伺候皇太后,不必担从前孝贤和那拉氏的责,被皇帝带着一起走了。

    进了木兰围场,皇帝兴致颇高,虽说五十六岁了,仍旧连日行围,收获颇丰。半点看不出为皇后之死,心情有半点受到影响之处。

    今年永琪薨逝了,一众皇子之中,除了出继的四阿哥永珹、六阿哥永瑢之外,还有十二阿哥永璂回京了,随驾在木兰的皇子,也只剩下永璇、永瑆和小十五三个。

    永璇已是事实上的皇长子,这便是有腿疾也得一马当先。

    小十五虽然小,还没马腿高呢,却也自告奋勇,强烈跟皇帝请求,想要跟着一起上马。

    虽说年岁小,可是既然已经正式进学了,那每日的功课里除了念书,便也已经有武谙达教授骑射之技了。故此这会子小十五上马已经是没问题的。

    当地蒙古王公都极有眼色,立即给小十五找来一匹小马,辔头马鞍都是小号儿的。

    婉兮和语琴亲自看着小十五上马,语琴忍不住满足地叹气,“圆子,你比庆额娘强,这么大点儿就敢骑马打猎了。你庆额娘我,连马跟前儿都不敢挨。”

    婉兮也笑,“我也就会骑驴,还得前后都得有人看着才行,就这还小时候掉下来摔过好几回……圆子,你也超过额涅去了。”

    小十五乖巧,歪过身子来伸出两只胳膊,一只胳膊搂住一个额娘,甜甜地说,“额涅,庆额娘,儿子替额娘们骑!看见儿子骑马,额娘们就也跟自己骑了没两样儿!”

    婉兮和语琴两人叹息着对视一眼,发现彼此都满足地红了眼圈儿去。两人这便相视一笑,将手又握在了一处去。

    虽说小十五这么大点儿就跟着行围去,叫婉兮有些不放心,可是后来亲见皇上派了皇上身边儿的侍卫们去护着小十五。尤其是此时身为銮仪卫大使的福隆安亲自跟着在小十五左右,婉兮便也放下了心来。

    行围的人们纵马狂奔,撒欢儿着去了。便是后宫豫妃等出自满蒙的格格们都一并跟着去了,大营里倒是安静了下来。

    婉兮与语琴并肩站在高台上送别,直到大队人马的人影都不见了,四野渐渐悄然。语琴忽然回头一笑,“这么多年来,每一次来木兰行围,我只要是随驾来的,便没有一次不提心吊胆的。总担心这撒开了跑出去,必定又要有人从中设计,有人在此受害。”

    “可是这一回……九儿啊,我竟是头一回心下这么安宁的。我这耳朵听着这四野的寂静,怎么会觉着这么好听啊?”

    婉兮凝眸望住语琴,握住语琴的手,也是点头,“我何尝不是与姐姐相同的心境去?这些年的秋狝木兰,实在是出过太多的事,死伤过太多的人去了。”

    “不说旁人,便说咱们,从乾隆六年第一回秋狝大典就随驾而来,那年咱们两个刚进宫,什么都不懂,我好悬被算计了从马上掉下来;还有咱们姐妹两个,也好悬失了和气去。”

    “之后那些年,庆藻、恂嫔、阿日善,一个一个出事;便是京中,利用皇上不在宫里,也前后有舜华、豫妃的孩子,还有我当年那个孩子……的离去。曾经那些年,一想到木兰秋狝,我这心下也是打颤的。”

    “可是今年,便是小十五以这样的年岁就上马去了,若是放在往年,我是怎么都不肯的;然则此时,我竟心静如水。”

    语琴含笑点头,目光中有盈盈的闪烁,“得谢谢皇上!终于替咱们,还有咱们的孩子,将这个后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去!即便是还有一二小跳蚤,却年纪太轻、位分也太低,蹦跶不起多高来,没本事伤到咱们和咱们的孩子去了。”

    婉兮欣慰点头,“正是如此。我上回说人生四十已不惑,可是这种超达之感,其实都是皇上给的。若没有皇上,这后宫里古往今来何尝有一天是安宁的?咱们怎么会有这样并肩享受这后宫宁静的一天?”

    婉兮深吸口气,仰望这高天碧野,“……这已是皇上赏赐的,最好的四十千秋之礼了。”

    语琴也笑起来,一拍手,“今年是你四十整寿了呢!过年的时候儿我还想来着,皇上今年会赐给你什么好的去?”

    婉兮脸一红,“瞧姐姐你坏的~~内廷主位过千秋,宫中都有定例,自然都是按照定例恩赏罢了,没人能特殊了去。终究一切都要记在内务府的底档里,皇上又岂会自己违背了祖宗规矩和皇上钦定的宫中则例去?”

    语琴便笑了,忽然伸手点了点婉兮的鼻尖儿,“瞧你!还好意思说嘴去!你还想叫皇上今年给你什么去才能满意,嗯?”

    “我可分明瞧见了,皇上今年已是几乎将所有能给、不能给的,全都给了你去了!在这大清后宫里,还有哪个内廷主位能在第一次过整寿的四十岁千秋,得了一朝天子这么沉甸甸的心意去,嗯?”

    就在婉兮的四十岁千秋整寿前的一天,亦即九月初八日,皇帝特地赶在这一天,派侍卫扎拉丰阿赴避暑山庄,至皇太后行宫,替皇帝给皇太后问安。

    皇帝至孝,无论南巡还是北狩,便是自己与皇太后不在一处,也会遣侍卫代为问安,这已是惯例。婉兮倒没在意。

    九月初九日,婉兮的四十岁千秋整寿。

    这日一大早,皇帝的恩赐便赏了下来,计有物品九九,亦即有如意、古玩、锦缎、藏香等九个品类,每个品类九件,共计九九八十一件物品。

    说来也巧,虽说皇后和皇贵妃生辰都是恩赏物品九九,可是婉兮的生辰却也恰好是在九月九日,这九九之数放在婉兮这儿便仿佛格外有了些特殊的意味去。

    在这九九物品之外,皇帝额外又恩赏银五百两。

    这些东西内务府六月里就已经请旨预备好了,更是早早送到木兰围场来,就等着婉兮九月初九这四十岁整寿去。婉兮便是亲眼将这八十一件的物品都看一遍,也费了不少工夫去。

    而前面的黄幔大帐里,皇帝更在这一天赐宴蒙古王公台吉兵丁……

    皇帝在行围的途中赐宴蒙古王公不稀奇,可是稀奇的是,皇帝这一回连兵丁都给了赐宴,这便整个皇城大帐中,人人一片欢腾。

    皇帝早不赐宴,晚不赐宴,就赶在婉兮四十整寿这天赐宴,而且连兵丁都有,这便叫前朝后宫所有人心下都明白,此次赐宴是为了给皇贵妃庆贺。

    从前无论是孝贤皇后,还是那拉氏,每逢千秋生辰,皇帝一向都是下旨停止筵宴。这两位皇后每个人都在出事的那一年,生辰因是在出巡途中过的,才各自有过那么一回皇帝赐宴随扈王公大臣。

    而婉兮,虽只是身为皇贵妃,却在这个四十整寿,得皇帝大赐筵宴,且连兵丁都包括了,规模之大,超过从前。

    婉兮查看好了恩赏物品,将银元宝也收好。永璇已是率领一众皇子皇孙、以及皇子皇孙福晋们到了,给婉兮行礼。

    这一日的张三营行宫家国同情,君臣融融。

    大宴散罢,已是月朗星稀。

    皇帝走过来,挑帘子倚在帐门前凝视着婉兮笑,“困了么?”

    婉兮含笑摇头,“今儿这般高兴,哪里睡得着啊。”

    皇帝眨眼,走过来握住婉兮的手,“既然睡不着,便出去陪爷跑跑马!”

    九月的围场已是凉了,皇帝将婉兮拥入大氅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婉兮。

    婉兮靠在皇帝怀中,仰头看这草原的天。

    同样高的天,同样的星月,可是在草原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天变得低,仿佛伸手就能碰到;星子也变得格外多,有好些是在京中从未看见过的。

    而皇上就是这人间的天,是她的夫君便也是她的天。便也同样是在草原时,皇上与她才能如此地放松,如此地亲密相伴。

    不用管那些祖宗规矩,不用在乎皇太后,甚至都没有朱墙限制脚步,他们可以就这么同乘一马,彼此相拥着,信马由缰,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

    所以这围场啊,尽管她已经随着皇上来了太多次,即便从前也有许多年总是悬心会出事……可是她却也依旧还是没有来够这里啊。

    “想什么呢?”皇帝将下颌轻轻摩挲在婉兮额上,“小姑娘,四十岁了!今儿那些东西,你可还喜欢?”

    皇帝说着有些懊恼,“只可惜从前定下的那些规矩,每个位分千秋、整寿该恩赐什么,都已经有定例。内务府和宫殿监一班奴才们去办,爷倒不好再换些旁的。”

    婉兮高高仰起头来,头顶着皇帝的心口,从反过来的角度来凝视着皇帝。

    看了半晌,婉兮忽地淘气地“扑哧儿”一声笑出来。

    “那日陆姐姐都笑话我了,说我贪心,还想跟爷要什么去呀?那日我是装作不懂来着,可是爷怎么爷忽然跟我犯了相同的一时糊涂去了?”

    婉兮说着坐正,转身过来,揽住皇帝的颈子,便主动凑上唇去,亲了个嘴儿。

    此时她已经四十岁,而她的爷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可是这一刻在星光下的草原独独相对,她却仿佛又是当年那十四岁的小姑娘,而他依旧长身玉立,眉眼轻扬。

    “这一年,爷在大年初一就赐小十五入宗亲宴,为所有皇子之中入宗亲宴最早的孩子。”

    “二月,我报遇喜,爷叫我安心养胎,不理外务。就在这期间,爷亲赴兆祥所,将永琪身边一干人治罪……三月永琪薨逝,爷将永琪的身后事委婉却又坚决地处置完。”

    “五月,我安心诞下小十七。这个孩子从坐下胎的那一天起,若不是爷用人参替我吊着,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来到人世。”

    “而到了七月——永和宫那位终于撒手人寰,将我与他这些年心下的恩怨,终于全都结算了去。”

    草原九月的夜风,真是有些凉了呢。钻进人的鼻子,就叫鼻尖儿一下子跟着变酸了。

    可今天是她的四十千秋整寿,哪儿能掉眼泪呢?她得笑,将自己对皇上的情意与感谢,全都用笑容表达出来给皇上看。

    她便用力吸了吸鼻子,高高扬起头来凝视着皇帝笑,“爷,这一年是我的四十整寿之年,从大年初一到此时,我和陆姐姐都忽然发现,曾经那些叫我委屈、叫小十五有风险的人和事,竟然都已经悄然不见了。”

    “……爷还说不知给我换点儿什么恩赐的物品才好?爷已经给了我这些,这已是一个后宫女子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了。爷还想要再给我什么呢?而我,又哪里还敢要别的去?”

    “这些已经够了,爷,够了。”婉兮伸臂去紧紧拥住皇帝,将全部的自己,都紧紧贴在皇帝身上。

    从乾隆五年相遇到今日,二十六个年头过去了。可是这一刻投入他的怀里去,这般与她的爷紧贴在一起,她的心依旧如当年一般地怦然而跳;而她自己,这一刻也仿佛还是当年的心境,羞涩着悄悄地欢喜。

    四十岁了,后宫女人们之所以从四十岁开始过整寿,何尝不是因为四十岁对于一个后宫女人来说,已经是一道门槛。当年的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还有太多太多人,连这一道门槛都没能迈过,被永远地拦在了四十岁之前。

    有幸迈过这道门槛的,下一个整寿是十年之后,是五十岁时。

    而那时,十年后,究竟那道门槛前,还有多少人能够彼此等待?

    婉兮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可是她却知道,这一次整寿,四十岁千秋这一年,她得尽了皇上所有最好的心意。

    她已无憾。

九卷21、皇上别撅嘴儿

    九月十二日,皇帝一行回到避暑山庄,皇帝都没回自己的寝宫歇歇,这便先奔皇太后的行宫“松鹤斋”去请安。

    语琴还笑,“自是全天下早都知道皇上是个大孝子了,便是回来先去洗把脸、换换衣裳再过去请安也不迟啊,怎么急成这样儿。”

    这一趟木兰归来,尤其是过完了自己的四十岁千秋,婉兮的体会到是更多些。

    “姐姐想,皇太后今年都快七十五了,皇上也都五十六了,越是到了这个年岁,母子之间的感情才改越深。皇上对皇太后的孝心,便也理应更重才是啊。”

    婉兮的豁达倒叫语琴也都叹了口气,“也是。再不明理的妈,那也是亲妈不是?人这一辈子,总归只能有一个亲妈,就再有什么不顺心的,也没法儿换一个……”

    语琴的话都将婉兮给逗乐了,抱住语琴的手臂,额头抵在语琴肩上,“姐姐说的可真对!”

    语琴无奈地摇头,“更何况那老太太都这么大岁数了,皇上跟皇太后这一对母子之间,相处的日子啊,唉,怕也不多了呢。”

    “也难怪皇上虽说也跟老太太顶撞,可是该尽的孝心却也一点儿都没少了。说起来啊,皇上真正与之又爱又恨的人啊,都不是那拉氏,反倒是咱们这位老太后啊……”

    婉兮含笑莞尔。

    皇上看不惯那拉氏,自然有的是法子将那拉氏一步一步整治到死;可是对皇太后却不能。

    所以这些年来,眼见着皇上好些回也被皇太后给气得都要跳脚了,可是皇上自己事后也都忍下来,作为婉兮来说,也自然从不在皇上面前来挑事儿。

    不管皇太后对她有多不公平,她也不可以在皇上面前指责他亲妈去。否则最为难的只能是皇上啊。

    皇上身为天子,每日里忙于朝政,一颗心已是分了百瓣儿千瓣儿去了。若还要在他面前,说他亲妈的这不是那不是去,而这母子间天成的血缘偏还是皇上自己都改变不了的……那只会让皇上顿感无奈与无力去。

    不能为皇上分忧,反倒只为皇上增添忧愁;不能帮皇上去,只想着伸手想皇上要这个要那个……这样的女子,便是貌若天仙,在这后宫里也是不可能走得长远的。

    皇太后的寝宫松鹤斋。

    从八月十六分开,到九月十二回来,母子两个这也是一个月没见了。母子俩先叙了离情,皇太后细看皇帝这些天晒黑没有,可有瘦了;皇帝也是将自己在围场行围的收获,拣好的都进献给皇太后来。

    这是母子情深之处,可是终究这天下再亲的母子,也还是有舌头碰着牙的地方儿。

    皇太后话锋一转,这便收起笑脸来,目光望向别处去了,都不再看向皇帝。

    “九月初八那天,你特地叫侍卫赶在那天来给我问安,皇帝啊,你什么心思,我是你本生额娘,我不至于不明白。”

    “只是,皇后她刚刚崩逝,到今日还不满两个月呐!你这会子就急着再立中宫,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若是皇后崩逝,至少该有二十七个月的国丧。

    皇帝自早有准备,这便淡淡一笑,“额涅提点得对,可是儿子七月里就下过旨意,那拉氏的丧仪只可照皇贵妃例。故此没有二十七个月的国丧之说,故此继立中宫不必再等那么久去。”

    皇太后黯然闭上眼睛,“话虽如此,可是她终究未废名号。你便是不想等二十七个月,总也不能还不满百日就要继立!”

    皇帝笑容敛去,缓缓扬眉,“所以额涅的意思是,不准儿子继立中宫?”

    皇太后倏地睁开眼,“我哪里说过不准你再立中宫的话?皇帝啊,我是你本生额娘,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妻妾齐全,子孙满堂的了!我只是……总归觉着,你若这么早就急着继立中宫,这叫前朝后宫、内臣外藩的,都怎么看你!”

    皇帝静静凝视皇太后,“那皇额娘您说,什么时候继立中宫才合适?难道也非要等过二十七个月去?那儿子此前的那旨意,又要做如何说去?那李玉鸣为那拉氏丧仪叫屈,儿子也已经处置完了——若儿子自己反要等过二十七个月去,岂不是说儿子自己自毁前旨,更处置那李玉鸣是处置错了不成?”

    两母子之间的话,这是越说越僵了。皇太后也不想这样儿,母子两个一个月没见了,见面就又要吵嘴去。

    皇太后便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脾气勉强压了压,“皇帝,我是你亲妈,你说我会叫你减杀你的天子颜面去么?我没说不叫你立后,我也没说非要让你等过二十七个月去!”

    “那咱们都退一步,折个中,你怎么也得等过一年去吧?”

    “今年是乾隆三十一年,那再过三个月,就是乾隆三十二年了。这也算过了一年去了,皇额娘说呢?”

    皇太后终究有些忍耐不了了,不由得拍案,“皇帝!你这是急的什么?!我已是与你这般好说歹说,你还非要得寸进尺,是不是?”

    皇帝幽幽抬眸,“儿子斗胆问额涅:额涅又想要等什么?后宫格局已定,早一年,晚一年,又有什么分别?”

    皇太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甩甩手,“皇帝你今日刚从围场回来,这一路骑马也该累了。罢了,我这当娘的也不想跟你吵。你且先回去歇着吧,此事等咱们回京之后再议。

    皇帝依旧行孝子之礼,规规矩矩双腿跪安。可是从那背影看过去,也不能瞧出皇帝的情绪上还是拂袖而去了。

    皇太后伸手捏住眉心,哀哀地道,“安寿啊,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急着立后,他说后宫格局已定——可不是嘛,如今就一个皇贵妃,皇贵妃下头连贵妃位分上竟然是空着的!若要继立皇后,总归要循序渐进,他这是分明摆的空城计,叫这后宫里唯有一个人选啊!”

    安寿也叹道,“所以老主子才拦着,拖着,就是想将这后宫的格局再给改改。说不定再等几年,后头位分低的,能一点一点升上来。等贵妃位分上也有了人,那将来便也好说些儿了。”

    皇太后一点头,眼角竟是滴下老泪来,“你瞧瞧,就连妃位之上,还有谁能指望?舒妃那自然都是老皇历了,本生的十阿哥夭折,自己也早就失了皇帝的心;后头那愉妃呢,就更不用说了。”

    “再接下来的颖妃、豫妃啊的,虽说是蒙古格格,家世也都够,可惜并无所出啊!”

    “不光妃位啊,就连嫔位……唉,如今也就剩下婉嫔和容嫔了,同样是没诞育过皇嗣的!婉嫔都五十多了,容嫔又是回部的,这便都不能指望……”

    瞧她的皇帝儿子方才说那话的笃定模样,“后宫格局已定”,可不是已经都铁板一块了么!

    她的皇帝儿子这是处心积虑地将后宫格局给钉得死死的,叫连同她这个当娘的在内,任何人都得没法儿再找出除了皇贵妃之外的第二个人选啊!

    安寿自然是懂老主子的心思,这便轻轻道,“好在贵人位分上,不是还有咱们钮祜禄家的两位格格嘛。”

    皇太后一听这个,更是哀从中来,“话是那么说,可是她们两个才是贵人啊!要将她们从贵人位分上,给扶到妃位、贵妃位来,那还得用多少的心思、耗费多少的光景才行?!可是安寿啊,我都到了这个年纪,你说我还能扶着她们几年啊?”

    安寿听得鼻尖儿也是有些酸了。

    这两位贵人啊,那个兰贵人是叫人最失望的。进宫九年了,整整九年没得宠、没生育、没进封,活活地浪费了九年去啊!

    安寿委婉道,“常贵人这不是才进宫么,奴才瞧着,皇上也是喜欢的。更何况常贵人年岁正好,而后宫如今妃位以上的,年岁都大了,常贵人自是有大把的机会去。”

    安寿想了想,还是补充道,“此外,主子也别忘了咱们宫里的永常在去。永常在虽说是汉姓包衣,不过老主子不是也说,她的性情倒更是满洲格格的模样儿,倒跟汉女们不同去。”

    皇太后听着安寿的话,缓缓平静下来了。

    “人选自是有的,我如今担心的,不过是天不假年。如今咱们的年岁都不小了,皇帝急着立后,我何尝就不急着叫这帮年轻的孩子们赶紧进封上位去?说到底,后头的日子啊,不是我跟皇帝争,倒是咱们一起跟这天寿争吧!”

    十月初三日,皇帝奉皇太后,率领后宫、皇子皇孙等回到京中,依旧回圆明园。

    自是婉兮一回到园子,颖妃就亲自抱了小十七来了。

    五月出生的小阿哥,这时候已经快五个月了,眼睛早不是曾经看不清东西的模样儿,脖儿也更挺实了……总归第一眼看过去,婉兮就知道这孩子越发神气活现了去。

    小十七还有点儿认生,被婉兮抱过来,是寻着了熟悉的味道,这才松弛下来的。不过他胆儿大,便是开始有些认生,不过也没哭,只是瞪圆了黑眼珠儿,有些蹬蹬腿儿,往后打挺儿。

    待得孩子在怀里软和了下来,婉兮知道孩子是认出她来了,她这才放松下来,一个劲儿谢颖妃。

    颖妃也笑道,“哪里是我照看得好,分明还是曾经那些个人参给补的。这三个月来,十七阿哥除了憋尿了,肚子饿了之外,旁的哭声儿是压根儿没有,见天儿就是嘎嘎地乐了,可稀罕人儿了!”

    婉兮握住颖妃的手,“有你看着他,我自是放心。”

    皇帝忙完了也过来,跟着婉兮一起盯着小十七看。

    小十七这会子旁的还不会,不过却一双大眼盯着皇帝使劲儿看,身子还有些打挺儿,不知道在使什么劲儿呢。

    倒是皇帝笑叱,“你个混小子,这是憋什么坏呢?又想泚你阿玛一脸,是不是?”

    婉兮也是忍俊不已,赶紧亲自查看小十七的尿介子。小心给裹结实了,这才冲皇帝眨眨眼,“爷这回大可放心。”

    小十七仿佛也发现自己这招儿不管用了,却不甘心,还是继续打挺儿使劲儿。

    不过最终没憋出什么坏水儿来,也没干脆拉出来,只是嘴里憋出一嘟噜泡泡儿来。

    皇帝乐得大笑,“哎哟,都会吐泡泡儿了!你这是想变成金鱼啊?!”

    颖妃在畔自也是笑,“小金鱼儿跳过龙门,那就是条活龙~~”

    见皇上终于这么放声大笑,婉兮终于放下心来。

    颖妃带着小十七走了,殿内就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个,婉兮这才小心打量皇帝。

    这些天来,婉兮早就发现皇帝有些闷闷不乐。

    这闷闷不乐,甚至是从刚回到避暑山庄那天就开始了。皇帝原本是兴冲冲先去给皇太后请安的,结果回来就是面沉似水,不用猜也知道皇上必定是跟皇太后又闹不和了。

    只是这内里的缘故,婉兮倒不便细问。私下忖着,倒没往自己这儿想,只以为是皇太后又就那拉氏的丧仪之事与皇上计较起来了——那拉氏在九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死后的两个月,就以堪称“飞速”,给奉安下葬了。

    之所以能够做到如此飞速,是因为那拉氏既没有凭着皇后的身份被葬入皇陵地宫,也没有按照皇贵妃的丧仪,如纯惠皇贵妃一般给单独建造园寝,甚至连个单独的石券都没有,而是直接就被葬入纯惠皇贵妃的地宫里去了。

    且地宫里,自然以原本的主人纯惠皇贵妃为尊,只是将那拉氏那嫔、贵人位分等级的杉木棺给放在角落里,完全无法与纯惠皇贵妃的楠木金棺去相比。

    而此时,皇帝和一众后宫、皇子皇孙,以及所有重要的宗室大臣们,全都不在京,而还在避暑山庄回京的途中呢。

    这便可以想见,那拉氏下葬之时,除了管理皇陵的这些低品级的官员行礼之外,别无他人行礼。

    这般寒酸到堪称草率的奉安之礼,皇太后心下必定难受。更何况那拉氏都已经奉安了,却连个谥号都没能得到。日后叫子孙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来称呼这位曾经的皇后,就更别说升祔太庙等这些身后的典礼去了。

    婉兮自是不能直接提这些,更不能说到皇太后与皇上母子之间的龃龉去,故此婉兮只是问,“爷这几日脸上都绷着,想来是在避暑山庄勾决罪犯,这便叫心下不痛快了吧?”

    “又或者,是想到回京之后要亲试武举,这便心下郑重着?”

    皇帝没吱声,只伸手握住婉兮的手,用自己的指甲去扣着婉兮的指甲尖儿去。

    皇上是这样的神色,婉兮就明白了,上头那两样儿都不是。

    婉兮便转开话题,“不管怎样,咱们都回到京来了,什么不高兴的都留在热河,叫那朔风给吹散了,带走了。”

    “都是我乱操心,爷其实自己早就好了。方才爷对着小十七乐得那么响亮,哪儿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去啦!再说爷回京之后,这几日还要回宫,行乾清门听政之典呐~~”

    “御门听政,自是天子将一颗心向上天袒呈之时,皇上这般撅着小嘴儿,岂不是叫上天都知道啦?”

    皇帝原本还有些小郁卒,叫婉兮这么一形容,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用了点劲儿拍婉兮手背一记,“说什么哪?爷哪能什么撅着小嘴儿去乾清门听政?!”

    婉兮忙含笑钻进皇帝怀里,却是身手一左一右按住了皇帝的嘴角,借着他的笑意,将他嘴角向两边摩挲开去。

    “爷就这样儿,这样儿好看。”

    皇帝按住婉兮的手,叹息一声,将她深拥入怀。

    只可惜,九儿这样的一面无法叫额涅看见;额涅也不是男人,无法体会九儿此时的这种好……他多想能叫额娘明白九儿的好,他多想能说服额娘,让额娘能答应他,终能将他的九儿扶上那中宫之位去啊!

    她是他的妻。即便皇贵妃也是妻,却终究要低皇后一等,他想给她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他不想叫她退而求其次,他舍不得叫她忍受这样的委屈啊……

    婉兮伏在皇帝心口,静静听皇帝的心跳。

    皇上面上看似沉静,可是心却跳得激越。从中可以窥见,皇上的心潮澎湃。

    婉兮伸手轻轻摩挲皇帝的心口,仿佛想将他激烈的心跳都给抚平。

    “爷……都十月了,下个月就是皇太后的圣寿节。爷一向是这天下头一份儿的大孝子,到了这个时候儿便是不管什么都顺着皇太后去吧。”

    “我倒是想起小时候儿,其实我祖母脾气也不好,时常挑我额娘的错处去。我额娘自是忍着,倒是我都看不过眼,时常跟额娘说,要替额娘去打抱不平,至少也可以跟祖母辩白几句才好,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呢。”

    “可是我额娘说啊,民间都有句话,叫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每个婆母都是从给人家当儿媳妇儿熬过来的,谁年轻的时候儿不正经受好些年的罪去呢?所以一旦当上了婆母,这便也潜移默化之中,端起了婆母的架子来,想要将自己当年受的苦,也在儿媳妇身上给找回来吧?”

    “我小时候是觉着不合情理,谁欺负人就该找谁去算账,凭什么反倒串到下一辈儿身上去啊?可是后来长大了,便也渐渐明白我额娘的话了。这就是‘孝’吧?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对的错的都随着岁月,成为了一个家族的记忆。慢慢儿的,就也都只记着要顺承老人去,而不是要跟老人计较那些对的错的;总归,等小辈儿们长起来了,自己也有长出一口气的一天去不是?”

    皇帝听着摇摇头,却也笑了,“可是爷瞧着,你才不能!便是你来日当了婆母,也不会冲儿媳妇去撒气的。”

    婉兮笑了,“那可说不准呢!爷这话说得忒早了去。总归小十五才六生日,小十七就更别提了。等到他们两个娶媳妇儿啊,那都十年以后去了。说不定十年以后,我也会变成凶恶的婆婆去啊!”

    皇帝想想未来的情景,便也忍不住乐了,“爷倒是有些等不及想看看,将来你变成凶恶的婆婆,该是个什么模样儿!”

    “那有什么难?”

    婉兮立时从皇帝怀里钻出来,抽了两条帕子将自己裤管儿给扎起来,然后捉了根长柄如意权冲烟袋锅子,然后两条腿往炕头上一盘,将那烟袋锅子往嘴角一叼,翻着眼皮,大声吧嗒着那烟袋锅子……

    “就这样儿!”

    婉兮从小到大,真是看多了这样的老太太们了。个个儿的形容神态,都差不多是这样的。

    皇帝瞧着也是捶炕大笑,“我怎么都瞧出皇额娘的模样儿来了!只是皇额娘都没这么自在,不好随便盘腿坐炕头儿,不过这抽烟、翻眼皮的神态,倒是十分相似了!”

    婉兮笑着重新撒开裤腿儿,回来依偎皇帝坐着,“爷……我今年四十整寿,真的觉得挺好的。四十不惑,我心里豁然开朗了不说;今年到此时,我便什么心愿都已经圆满了。”

    皇帝垂眸望住婉兮,心下也是微微颤动。

    他明白,她这是在与他委婉地表达,她不希望他为了她再与皇额娘发生冲突了去。

    “可是……爷却还不满足。”他的嗓音有些沙哑,“爷觉着,这些都还不够。”

    婉兮将头顶在皇帝怀里轻轻蹭了蹭,像个吃饱了的小猫儿似的,“够啦,够啦……爷说过,这宫里啊是这个天下规矩最多、也最严格的地方儿。若是凭着我自己的家世,我在宫里的位分,这时候儿应该只到妃位就为止了。”

    “可是爷却给了我这么多,样样儿逾制,我不但早已知足,甚至反过来会有些惶恐了……爷给我的位分抬得这样高,给我肩上扛的担子放了这么多,我真怕大清皇家的列祖列宗们怪罪,也更担心自己扛不起这些担子来呢。”

    位分越高,前朝后宫越是盯着她看着。她倒不是怕这些眼光和怀疑,她只是,不想再让皇上为了她而跟前朝后宫的发生冲突了。

    尤其是皇太后,都到了这个年岁,哪天如果真给气坏了……那终究伤心的,还是她的爷啊。

九卷22、天下皆知,我对你的心

    十月初七,皇帝从圆明园回宫,行乾清门听政,以及亲试武举之典去了。

    这日永常在从畅春园过来给婉兮请安。

    内务府掌仪司那份给那拉氏治丧的清单,就是永常在及时给婉兮送到避暑山庄去,因了这个,婉兮自也是记着永常在的情去的。

    婉兮将自己从围场带回来的皮子、草药等,拣了些好的,赏给永常在去。

    永常在千恩万谢,用面颊摩挲着那些皮毛,珍惜得不得了。

    “正好儿天冷了,小妾还缺几件大毛的衣裳。只可惜小妾只是常在之位,份例少得可怜,这便还担心没有可用的去。多亏皇贵妃娘娘记着小妾,这便当真是解了小妾的燃眉之急去!”

    永常在说得凄楚可怜,倒叫婉兮也有些意外。

    “这是怎么说的?便是你只是常在之位,可无论是皇太后还是你母家,必定都不会叫你用度短缺了才是。”

    不说这个则已,一说这个,永常在登时就红了眼圈儿去。

    “常贵人刚进宫,人家又是出自钮祜禄家的格格,跟皇太后系出同祖,皇太后今年可是将所有好的皮子都给了她去,哪儿还记得我啊?”

    “我虽说在皇太后跟前伺候几年了,可我终究是汉姓包衣,对于皇太后来说我就是个家奴……怎么能跟人家母家同门的晚辈比呢?”

    “至于我阿玛……虽说我家里吃穿用度都不愁,不瞒皇贵妃娘娘,我家里的用度都比这会子我在宫里常在位分的份例还多——可是终究宫规森严,我阿玛也不敢擅自送东西进来给我。”

    “我啊,在这后宫里总归是孤苦伶仃罢了,除了还能来与皇贵妃娘娘诉诉心里的苦,我在这宫里便再没人能说说话了。”

    这样的心境,婉兮自己当年何尝就没有过。只是婉兮知道自己幸运,刚进宫就遇见了语琴。可是永常在却是进宫以来都在皇太后宫里伺候,那边都是年岁大的女子和太监,倒的确是没人能与永常在说话的。

    婉兮便也柔声抚慰,“好歹你阿玛四格他也是管着畅春园的内务府官员,你平素也还能有机会相见。再有,你若是不嫌弃我年岁大了,未必能听得懂你的心事去,那你倒不妨时常来与我说说话儿。”

    永常在这才欢喜地行礼,“皇贵妃娘娘不嫌小妾低微、唠叨,那就是小妾的福分了!原本皇贵妃娘娘此时已是六宫之主,小妾只是常在,是怎么都不敢来叨扰的……”

    婉兮笑了,轻轻摇头,“关起门来,你我都是内三旗下的汉姓女,况且老家都是盛京的。都说乡音最好听,我也爱听你说话儿。”

    永常在欢喜地又是一礼,殷勤道,“那小妾要先给皇贵妃娘娘贺喜!”

    婉兮也是愣住,“凌之你倒将我给说迷糊了……我喜从何来呀?”

    永常在甜甜一笑,“从前永和宫那位继位中宫之后,她母家因是皇后丹阐,故此旗份从下五旗的镶蓝旗,抬入上三旗的正黄旗。可是六月时,皇上已经下旨,将那位母家的旗籍啊,从正黄旗给打回镶蓝旗去了!”

    “而且,那位的母家,因为原本是辉发部贝勒的直系后裔,故此家里是有几个世管佐领世袭相承的。可是六月皇上的旨意里,也干脆将那位母家的世管佐领,全都改为了公中佐领——也就是说,佐领职官不再由她母家世袭管理,转而由朝廷派官来管理了。”

    “不仅她母家直系的如此,就连旁支当年没一同抬为正黄旗的一支,竟然也被从世管佐领给改为公中佐领了……这便是她母家不管直系还是旁系,都受了她的牵连去了!”

    “皇贵妃娘娘自当明察,那位之所以当年能被选为皇子侧福晋,就是因为她母家本是辉发部贝勒的直系后裔,且母家手中有那么几个世管佐领;而从今年六月起,她们家再没有世管佐领了,那她们家的女孩儿,从今往后便再也没有被选为皇子福晋的资格了!”

    “也就是说啊,别说她已经不是皇后了;就连她家这支辉发那拉氏,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能出皇后了。”

    婉兮听罢,心下也是唏嘘不已。

    这消息六月时皇上半点都没有与她透露过,也许就是因为彼时那拉氏还活着,皇上做这些不过是一步一步在那拉氏疮疤上撒盐,故此才没与她说。

    皇上此事做得也是隐蔽,并未公开下明旨去。这消息怕也唯有军机处那边才知晓。

    不过永常在自是有机会知晓的。因为她阿玛四格在转任镶白旗汉军都统之前,就曾经是镶蓝旗满洲的副都统。那拉氏母家原本的旗籍,就在镶蓝旗满洲的旗份之下,故此四格对此自是知道得清楚。

    永常在小心打量婉兮的神色,期待婉兮的大喜。

    可是婉兮的反应却叫她有些失望。

    婉兮并未如永常在期盼一样大喜过望,只是淡淡点头,叹了口气,“她一家人竟都受了她的连累。想当年全家荣光,到如今一切都打回原形,倒像一场梦一样。”

    永常在心下一沉,忙又道,“皇贵妃娘娘还有喜事!”

    婉兮抬眸,“哦?还有什么?”

    永常在忙殷勤道,“她母家的佐领,原本是她侄子讷苏肯管理着。可是皇上不但革除了讷苏肯的承恩侯爵位,还将讷苏肯的佐领给革退了!”

    “她母家的世管佐领改为了公中佐领,皇贵妃娘娘猜,皇上是派谁管理了?”

    婉兮一时也是想不到,便问,“是谁?”

    永常在拊掌轻笑,“回皇贵妃娘娘,说来小妾都是精奇——皇上啊,竟然派了札兰泰来管理那位的母家所在佐领去!”

    婉兮这才惊着了,“札兰泰?这怎么会……?”

    管理那拉氏母家,这自然是个极为要紧的差事。终究谁也不知道那拉氏一家在经历这一场美梦变成噩梦的过程之后,会不会心存忌恨,再办出什么事儿来。

    那管理那拉氏母家的人,自然应该是个极放心的人才行。

    可是婉兮却怎么都没想到,皇上竟然是叫札兰泰来管理啊!终究,札兰这会子才十三岁,还只是个少年呢!(还记得某苏说过,九额驸不用上战场,九额驸是“攻心战”呢。虽无军功,可是干系却更为重大,就在这儿啦。)

    婉兮这回的神色变化,终于叫永常在有些满意了。

    永常在眨眼道,“札兰泰是皇贵妃娘娘本生公主的额驸,从小又是在宫里长大的,与皇贵妃情分已深……有这位小额驸来亲自兼管那位母家,自是她家的一举一动都在皇贵妃掌握之中,皇贵妃娘娘从此自无后顾之忧了去。”

    永常在心说:这回皇贵妃总该开颜了吧?

    可是婉兮却依旧神色清淡,甚或垂下头去,眉头微微有些轻蹙。

    婉兮终究想的是札兰泰的年岁。这么小的孩子,便要去替她看着那拉氏母家去,这着实是有些难为札兰了去。

    虽说札兰这孩子是兆惠将军的儿子,这骨子里的纵横捭阖的智慧自是不用说;况且她是亲眼看着札兰长大的,知道那孩子从小就是个极为沉着冷静的孩子,便是年岁小,却也有超越年纪的本事去。

    可是终究……还是舍不得不是?

    女婿也是半个儿,更何况是从小亲眼看着长大的呢,情分上就更深了。

    婉兮的神色如此,倒叫永常在有些没趣儿。这便也只好告退。

    回畅春园的路上,永常在愁得掐红了眉头去,“这个皇贵妃,越来越难琢磨了。我费了这么多心思,就为了讨她欢心,可是你瞧她今日的神色,倒像不那么入心似的。”

    “观岚啊,你说我还得做什么去,才能叫她满意呢?”

    观岚也心疼自己主子,这便也怨怼道,“皇贵妃终是年纪大了吧?奴才瞧着也越发有些阴阳怪气的去!小主儿年岁终究还是小,她这便还是将小主儿当成个小孩看也说不定。”

    永常在攥紧了手绢儿,“不能这么着……绝不能就这么着了!”

    若连这消息都不能触动皇贵妃去,那她在皇贵妃的心上便难有分量去。

    如今皇太后心上另外有常贵人和兰贵人,可若皇贵妃心上也没她的分量去,那她——未来几十年的后宫岁月,她又该怎么熬过去啊?

    婉兮因更悬心小女婿儿,故此倒并未因那拉氏母家倒霉之事而如何欢喜,不过却也多亏永常在将此事告知,当十月十七日,皇上下旨忽然命辅国公图尔都,也就是容嫔的亲哥哥来署理镶蓝旗满洲副都统时,婉兮才更能体会到皇上的深意去。

    容嫔得了信儿之后,也有些惶恐,连忙来问婉兮。

    终究她哥哥是回部王公,这忽然被皇上指去管理镶蓝旗满洲了,倒叫容嫔和她母家都不知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

    “满洲旗份原本就是八旗的根基,我哥哥忽然去管理镶蓝旗满洲……自然阻力重重。我倒担心是不是我哥哥做错了什么事,叫皇上心下不快意了,这才给我哥哥派了这么个艰难的差事去?”

    婉兮忖了下儿,这才将永常在那番话,也告知了容嫔去。

    “若说起来,我倒怕阿窅你哥哥是受了我和啾啾的‘连累’去。”

    容嫔听完了永常在的那番话,这才睁大了眼睛,“啊?皇上竟然派札兰泰被派去管理那位的母家?”

    婉兮点头,“啾啾早就托付给阿窅你抚养着,札兰是我的女婿,又何尝不是你的女婿去?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却要去管着那拉氏的母家去,其艰难可想而知……皇上这便叫阿窅你的兄长去守护着札兰啊。”

    “便是札兰年岁小,有些事儿未必办的明白。那佐领里的事儿自然会向上报,一直报到旗里都统衙门去,那就到了你兄长的面前。辅国公图尔都自会护着札兰,也会校正札兰办事失当之处去,这便怎么都是对那孩子好了。”

    听到这儿,容嫔终是明白了,这便不再悬心,反倒是拊掌而笑,“这般想来,皇上叫我哥哥去署理镶蓝旗满洲的副都统,倒当真是最合适不过了!叫我哥哥来护着咱们的小女婿儿,再叫咱们的小女婿儿去看着那拉氏的母家……皇上的安排,自是最妙的!”

    婉兮也是展颜而笑,“只是啊,你兄长是辅国公。以辅国公的爵位,去署理镶蓝旗的副都统,这当真是牛刀小用,倒是委屈了你兄长去。”

    容嫔倒是轻嗔,“他再是辅国公,那也是皇上赏给的。札兰泰可是皇上的额驸,我兄长他身为辅国公的去辅助,难道还委屈了不成?”

    “再说了,咱们札兰难道就不是公爵了?咱们札兰早就承继了兆惠将军的公爵去,以公爵之世职去管理一个佐领,这也同样是牛刀小试呢。”

    婉兮含笑点头,“那我就将札兰都托付给你兄长了,有图尔都公爷在,我自是能放下这一头的心去了。”

    容嫔自然拍着心口,“皇贵妃娘娘尽管放心去!我哥哥自是明白九公主对于我的意义去,他会如同护着他自己的眼珠子一样,护着咱们札兰的!”

    放下这一头的心去,婉兮跟着皇上从圆明园回宫,自是要投入为皇太后十一月的圣寿节的忙碌去了。

    寿康宫各处整饬一新,撷芳斋、寿安宫等几处大小戏台的整饬,婉兮自都亲为监督。

    除了皇太后的圣寿之外,宫中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大婚了。

    虽说从永瑆这儿来论,自有舒妃忙碌着;可是福铃却是九爷与篆香的女儿,便从这一处论,婉兮也要格外尽一份儿心去。

    十一月初八日,八阿哥永璇和庆藻从撷芳殿挪出,搬入东三所去。

    这便是要给永瑆大婚腾地方儿,将撷芳殿留给永瑆和福晋大婚行礼用了。

    皇帝为此带着婉兮亲临东三所,到永璇的新住处去用膳,也算是庆贺八皇子的乔迁之喜,以及表达父亲对儿子们不想重此轻彼的心意去了。

    皇阿玛如此细心,倒叫永璇和庆藻这两口子都觉着有些不好意思。

    庆藻私下与婉兮道,“十一阿哥是八阿哥本生手足,便是我们挪出来自是应该的。皇上和皇阿娘还要特地过来一趟,倒叫媳妇儿心下都不安宁。”

    婉兮留意到,秀外慧中的庆藻已经称呼她为“皇阿娘”。

    婉兮含笑垂首,“傻孩子,便是永瑆是你们本生兄弟,但是皇上却也还是不想委屈你们两口子去。还有,庆藻啊,还是叫‘皇贵妃阿娘’,或者‘令阿娘’即可。”

    庆藻便笑了,蹲礼道,“从前阿娘为妃位、贵妃位的封号为‘令’,媳妇们自是可称‘令阿娘’。但是如今,皇阿娘已是在皇贵妃之位,皇贵妃独一无二,不需封号区分,故此皇阿娘此时已经不需名号去,那媳妇便自不可再称‘令阿娘’了。”

    “至于‘皇阿娘’一称……”庆藻凑近些,含笑眨眼,“皇阿娘就是皇阿娘了,皇阿玛的心意,中外已经皆知。”

    婉兮扬眉,“庆藻你这孩子,这是说什么呢?”

    庆藻将婉兮拉入后宅,捧出小小一册,“媳妇斗胆呈进给皇阿娘。”

    婉兮打开一看,也是惊奇。原来竟然是李朝使臣的一卷手本,写成的日子正是昨日十一月初七日。

    只见那手本中写:“……幽废皇后,绝其往来,损其饮食,日加诮责,令其速殁。”

    这写的是那拉氏被锁在永和宫中之事,以一个李朝使臣的身份,这消息已是惊人的准确。

    婉兮不由得看了庆藻一眼。

    继续往下看,但见那李朝使臣写:“彼人皆言新皇后册封是应行之典。而太后欲令选名族,皇帝意在后宫,相持未决,故其举行早晚有难预期云。”

    庆藻冲婉兮点头,“皇阿娘可见,永和宫那位的境遇,李朝使者都能探听到九分去;那后头这一段,皇阿娘自也可以相信,他们的消息所言非虚。”

    婉兮的脸颊有些热了起来。

    她知道皇上从木兰回来,从到避暑山庄那日起,仿佛就是与皇太后起了争执的。她隐约能想到是为了自己——却终究不敢想,皇上当真已是将想要立自己为皇后的事公然与皇太后摊开,甚至不惜与皇太后当面争执了。

    皇上的心叫她心下一片燠暖。只是,皇上他当真不必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啊。

    内务府包衣是什么?那就是皇上的家奴。

    而内管领辛者库是什么,那就更是家奴中的家奴,地位还在包衣之下,往往是获罪拨入;或者是只伺候主人后宅事务,不能插手前宅之事。

    别说皇家,就是普通百姓家,稍微殷实一点的,都不可能将家奴聘为正室。家生子的出身,只可为侍妾,甚或只是通房丫头啊。

    更何况,她母家之所以从汉军旗掉入辛者库,的确是因获罪。

    这样的她,是怎么都不可能成为天子正室、中宫皇后的。

    这些规矩,国的、家的,皇上自然都是最清楚不过的。可是她的爷啊,却还要为了她去与皇太后争执……

    皇上他,真是傻得可爱,却又固执得令她心疼啊~

    婉兮抽了抽鼻子,望住庆藻努力一笑,“唉,你这傻孩子,不是瞧见李朝使臣都说皇上跟皇太后相持不下么?那就更不该叫‘皇阿娘’。皇太后不会允许的,而皇上以孝治国,又怎能公然违拗了皇太后去?”

    庆藻却是眸光热切,“可是皇阿玛都肯为皇阿娘与皇太后相持去啊!便是皇太后不肯,可只要是皇阿玛想做的事,即便迟些,也必定能做得成的!”

    “皇阿娘请恕媳妇说句不孝的话——皇太后都这个年岁了,她还能挡着几年?只要皇太后升天的日子到了,皇阿玛必定给皇阿娘一个交待去!”

    婉兮连忙一把捂住了庆藻的嘴,“傻孩子,噤声!”

    “还有,这李朝使臣昨日写的手本,今日竟然就能出现在你和永璇的手里去……你们两个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不是要授人以柄,叫人家抓你们私下与藩属国使臣交往的罪证去?!”

    庆藻含笑点头,“皇阿娘的提点,八阿哥和媳妇都铭记于心。八阿哥和媳妇自是都不敢随便与李朝使者交往去,更不敢透露宫中秘辛。只是此次的事,因涉及皇阿娘,故此八阿哥和媳妇这才斗胆沟通一二。”

    永璇是淑嘉皇贵妃的儿子,淑嘉皇贵妃祖上是高丽人,故此李朝常年派使臣在京中探听各种消息,这便首选都是从永珹、永璇和永瑆这哥三个处想办法,或者也是从在内务府当差的淑嘉皇贵妃母家的兄弟那边透口风去。

    永璇一向小心,不怎么搭理。可是这次却是因为又到年根儿了,李朝王室迫切想要知道,今年既然皇后已经死了,那他们过年时候朝贡,是否还要带着那份儿给皇后的贡物去。

    李朝入贡,一向是皇帝一份、皇太后一份、皇后一份儿。今年虽说皇后死了,可是宫里却破天荒地有了一位“活的”皇贵妃……这便叫李朝作难,不知该贡,还是不贡。

    高丽作为藩属国,当年也曾侍奉过元朝的。更何况高丽的数位王妃本来就是元朝的公主,故此李朝是懂得元朝有多位皇后并立的规矩的。这般延伸到大清来,也懂得皇贵妃同样是天子之妻。

    故此他们作难之下,才问到永璇这边来。

    永璇自是向着婉兮去,这便大手一挥,“贡啊,为什么不贡?永和宫那位七月就奄逝了,到如今已经四个月过去,礼部什么时候儿知会过你们,不用入贡皇后那一份儿了?”

    李朝使臣这才赶紧将消息传回李朝去。为表对永璇的感谢,以及一种微妙的亲近,这才将手本抄录一份送进来给永璇看。

    永璇与李朝使者这番私下的言谈,庆藻自不会告诉婉兮去。只是这会子就连庆藻都相信,皇上只要再立皇后,那就必定是皇贵妃的,故此她提前称呼一声“皇阿娘”,自是情理之中。

    只可惜,皇太后拦着,坚持要再选名族。

    而皇贵妃,拥有正位中宫的所有美好去,除了,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出身。

    这真是一个,无解的结。

九卷23、爷就像个小孩子

    婉兮留在宫里预备皇太后圣寿庆贺的一干大事小情,皇帝则于十一月十四日,从宫里返回圆明园,去迎皇太后圣驾回宫。

    十一月十六日,皇帝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顺便启奏明日回宫之事,请皇太后做好预备。

    皇太后却知道这会子婉兮不在圆明园,故此反倒与皇帝提起了六宫进封之事。

    “这后宫啊说起来也有几年没有好好儿地大封过一次了。如今许多位分竟几乎是空的,尤其是那些高位。而贵人、常在等位分上,人又太多,这当中且还有不少是进宫十几二十年了都没挪动过的。叫她们在那些低位上苦守这么些年,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皇帝啊,趁着朕圣寿在即,不如将后宫的位分再挪一挪吧?这也是你天子恩德,同时也是为朕祝寿不是?”

    皇帝自然留意到,皇太后今天竟然罕见地在他面前用了自称“朕”。

    皇太后们皆可自称为朕,可用明黄和龙纹,可是皇太后们却都避免在日常使用“朕”,只是在懿旨等正式的文书中才使用。

    这位老太太更因为是皇帝的亲妈,素来更是要维护天子独一无二的地位,故此这些年几乎就没怎么在口头上用过“朕”字。

    可是今儿,老太太用了。这一个字便清清楚楚地透露出了老太太心下的坚决。

    ——这世间不是只有天子一个人称孤道寡!

    况且大清历来女人的地位都高,更是早就有太后理政的先例在,尤其是在后宫的管理和进封上,就连皇帝都要听从皇太后的意见。所有的册封谕旨,都必须要有皇太后用宝,以“奉皇太后懿旨”的名义方可名正言顺。

    故此皇太后当年才能那么坚决扶正了那拉氏为皇后,而今日,同样的故事仿佛又有了重演的意思。

    只是当年的那拉氏本来已经是潜邸侧福晋,乾隆十三年时,孝贤皇后和慧贤皇贵妃相继故去,那拉氏便有了顺理成章再进一步的理由;可是今日,便是皇太后母家同族的那两个,却也只是在贵人位分,差得太远了。

    “皇帝啊,朕可没忘了,当年孝贤刚崩逝,你就大封六宫;如今那拉氏死了,你也好歹该将后宫的位分统一都调一调了。”皇太后神情严肃,一副“你不答应,我就跟你没完”的模样。“况且从前那些年,你在朕圣寿之前,以为朕贺寿为名,可是进封过不少人去……”

    皇帝心下有底,这便只是淡淡一笑,“有劳额涅动问,额涅倒是赶在儿子头里去了。儿子实则正想向额涅回禀此事呢。”

    皇太后扬眉,“这么说,你已经预备好后宫大封了?”

    皇帝起身行礼,“赶在这会子的进封,自是给额涅贺寿的。既然是贺寿,有进封的喜气儿也就是了,至于是不是大封倒不要紧。”

    皇太后心下便是一警,眯眼凝视皇帝,“那你是只想进封一部分了?你倒是说说,你这回倒是想进封谁?!别告诉朕,你又是想进封皇贵妃!朕已是说了,朕不准!”

    皇帝摁住心下的不快,淡淡扬眉,“额涅上回才训诫儿子,说好歹那拉氏刚死,不该这么早就又进封后宫;可是今儿额涅却又忽然催着儿子进封后宫……这倒叫儿子为难呢。”

    皇太后自己也是一梗。

    是啊,这不自相矛盾了么?

    可是皇太后也聪明,只是微微一梗,随即就抬手敲了敲脑门儿,“哎哟,朕老啦……别说好几天前说过的话,就是今天早上说过什么,到了这会子也记不全了。”

    亲妈都这么说话了,皇帝又能奈何?

    皇帝却也心中早有对策,故此依旧是满面含笑,“儿子自是最心疼额涅,故此儿子早想好了一个两全的法子去。额涅说要顾及那拉氏的名号,那儿子想,这回的进封呢就不宜进封高位分的去;而又要为额涅贺寿,不能不进封——那儿子想,索性就挑个新人,给个初封罢了。”

    皇帝说着回头向高云从,“去吧,将新封的明常在请进来。”

    高云从“嗻”了一声儿,不多时便引着一位清丽袅娜的女子,莲步盈盈地走了进来。

    皇太后年岁大了,虽说隔着远,一时还没看清那新人的相貌,可单从这外观轮廓上来看,便是一惊!

    这样的清丽袅娜,尤其是这样莲步盈盈的步态,便又是个汉女!

    ——唯有缠过小脚的汉女,才能是这般步态!

    皇帝含笑回首,“明常在,快来给皇太后行礼。”

    “额涅,这是儿子今儿刚刚下旨进封的明常在。也是江南陈家的女儿,与婉嫔是同门姐妹。”

    明常在袅袅婷婷给皇太后行礼,极为小心翼翼,神态颇为楚楚可怜。

    皇帝望着明常在温柔微笑,“常贵人进宫,与兰贵人为钮祜禄家花开并蒂;此时明常在入宫,又可与婉嫔双璧生辉了。”

    皇太后望着自己的儿子,这一瞬只觉心底升起浓浓的无力感。

    就因为她介意皇贵妃的出身,不肯答应册立为后,儿子这就明知道她想抬举常贵人和兰贵人,他就偏偏又选了个汉女进宫来!

    “可是皇帝,婉嫔是你当年潜邸老人儿,是先帝爷指给你的。婉嫔当年之所以能进宫,也是因为她海宁陈氏乃为江南名族,伯父更是大学士陈世倌!”

    “而你这个明常在,父亲陈延纶却是个白丁,并无官职!你选这么个江南平民之女入宫,又是个什么理由?”

    即便连纯惠皇贵妃都是汉女的出身,可是也是因为纯惠的长辈曾是康熙爷年间的江南督抚,故此纯惠才以汉臣名族之女的身份,有资格被选入宫廷来。

    皇帝倒是淡淡一笑,“是因为婉嫔啊。婉嫔母家本是名族,不需要入旗养赡,故此儿子才没叫陈家入旗。可是婉嫔既然已经是儿子的嫔位,且是当年皇父指给儿子的,那儿子自然该以礼相待——故此婉嫔来日在谱牒上是要改称‘陈佳氏’的。”

    “那么也就是说,陈家虽未入旗,却也有旗人的资格;明常在既是陈家的女儿,且是婉嫔的姐妹,这便自是可以选入宫来。”

    十一月十七日,皇帝奉着皇太后圣驾,带着新封的明常在一起从御园回宫。

    这一路上皇太后都气得不肯搭理皇帝。

    可是皇帝回宫之后就进斋宫斋戒,为冬至节祭天忙碌去了,皇太后便是再不高兴,却也逮不着皇帝了。

    皇帝临进斋宫之前,将明常在交给婉兮去,“叫跟着婉嫔一处居住吧,也是个照应。”

    皇帝进斋宫去了,婉兮也是意外明常在的进宫,这便悄然去问了婉嫔。

    别说婉兮,婉嫔实则也吓了一跳。

    待得与明常在问明了辈分,婉嫔心下细细推演了一番家族谱系,这才有些眉目了。

    婉嫔与婉兮相见,含笑道,“我进宫四十年了,明常在却才十几岁,我都不知道我原来还有这么个同族的小妹。”

    婉兮自也委婉道,“每次南巡,皇上到江宁总是住在姐姐私家的园子,这些年也是对姐姐一家叨扰许多。皇上再选一个陈家的妹妹进宫来,想必是对姐姐母家的感谢。”

    婉嫔便笑了,“你也记得我母家是海宁的,那我就得提醒你,明常在是扬州人。”

    “与姐姐母家不在一地?”婉兮心下隐约有了些眉目,“是旁支?”

    婉嫔含笑点头,“正是。她家与我家支系不近,倒是与太医陈世官那一支不远。”

    婉兮恍然大悟,“怨不得。”

    太医陈世官一支是曾经被逐出宗谱的,故此早已搬离海宁。明常在一家怕便是因为同样的缘故,而挪到几百里之外的扬州去了。

    婉兮拍了拍婉兮的手,“明常在既是与太医陈世官的支系更近些,我想啊,皇上在这个节骨眼儿选明常在进宫来,便应该是‘治病’,而不是‘致病’的~”

    婉嫔一向是这后宫里第一超脱之人,此时听了婉嫔这般的解说,婉兮自是垂首会心而笑。

    “多谢陈姐姐。明常在能随姐姐一同居住,自是极好。若明常在那边有什么短了缺了的,姐姐尽管叫赤芍她们过来告诉我,千万别叫明常在受了委屈去。”

    忙过皇太后的圣寿,十二月十四日,永瑆与福铃成婚。

    皇帝与婉兮赴重华宫,接受永瑆偕福铃前来行礼。

    因福铃终于正式成为皇子嫡福晋,篆香便是不在意九爷侧福晋的身份,却也因为福铃而得封了一品夫人去。至此,篆香再也不是没有名分的傅家侍妾,与永璇福晋庆藻的母亲一样,以汉姓侍妾的身份,终得一品夫人的封诰。

    已有封诰在身,便是在府里有没有侧福晋的名号,实则都也不要紧了。

    只是婉兮还是替篆香在意着。这种心情,又何尝不是婉兮当年对玉壶的一份亏欠去?

    终究当年婉兮的位分尚且不高,而此时她已是后宫之主,她的一句话已然是懿旨。

    待得正式行礼这天,九爷已然如婉兮所愿,上了奏本为篆香请封侧福晋了。

    在傅恒府中,虽说九福晋心下是有些不得劲儿,可是对于她来说,篆香总比芸香好。芸香都有了侧福晋的名分,篆香便是并未生子,可是生女已是皇子福晋,这便怎么都够得侧福晋的名分去了。

    九福晋那边也托四公主送了口信儿进来,向婉兮谢恩。婉兮便也明白,九福晋这一关已是过了。

    若此在这十二月辞旧迎新之时,篆香和福铃母女,终得双喜临门了去。

    福铃给皇帝和皇贵妃行完大礼之后,也单独给婉兮又行了礼,自是为母亲谢恩。

    婉兮含笑拍拍福铃的手,“别谢我,你得谢你自己。说到底,是因为你被选为皇子嫡福晋,才能叫你额娘得了诰命,这才顺理成章叫你阿玛为你额娘请封了去。你额娘的福分呀,全都在你。”

    福铃含泪偷偷道,“可是额娘早就与媳妇说过,若不是皇阿娘,额娘都未必能有福分诞育媳妇来。”

    婉兮道,“你额娘也是个痴人。实则她当年何尝没帮过我去?再说,她能终究得来你,也是她对你阿玛一腔深情终得的回报才是。”

    福铃欣慰而笑,“进宫之前,额娘嘱咐过媳妇,说媳妇从前在母家是阿玛和额娘的闺女,可进宫之后就是皇阿娘的女儿了。”

    婉兮伸臂揽住福铃,“那便太好了!我当年本就受淑嘉皇贵妃托孤之情,与永瑆有母子情分;如今你既是我的儿媳,又是我的女儿,那我就更欢喜了!”

    永瑆这边热热闹闹地成婚,筵宴不断,皇帝给的赏赐也源源不绝。

    最失意的,自是十二阿哥永璂了。

    明明是与永瑆同龄,又是同一年被指的婚,就连福晋都已经进宫等着成婚了,却因为生母之事被延宕了下来。

    如今生母已死,嫡皇子的身份已经有名无实;而明明福晋就在宫里,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婚……永璂无比消沉,除了不能不出席的庆典和筵宴,他其余时光都躲回毓庆宫,将自己关进寝殿里去蒙头大睡。

    永璂此时的状态,外人并非想不到,只是没人还想管罢了;可是小十五却看在眼里,每每都亲自上门来敲门,想要陪十二哥说说话儿。

    因为生母的缘故,永璂不想理小十五;可是却因为此时处境的尴尬,又不敢始终冷落小十五去。这便也只能打开了门,叫小十五进来。

    永璂自己的说法自是因为小十五年幼,尚且不懂他的心情,他这才不想与小十五说罢了。

    小十五便也毫不质疑,不论永璂找什么借口,都是认真点头。只道,“我便是听不懂十二哥的心事,便这么坐着陪陪十二哥也好。总归我不能叫十二哥自己这么一个人闷着。”

    小十五说到做到,别看年纪小,却当真每一次都来相陪。

    永璂此时正是最为体会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时。此时,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偏偏是这个小十五、皇贵妃所出的小十五、如此年幼的小十五,独独一个儿来陪伴他。

    这个刚刚六周岁的小弟,在永璂人生中最寒冷的凛冬,带给了永璂最珍贵的一份儿亲情温暖。

    这个年底,原本是喜事连连,按说皇上应该是能高兴些的。可是婉兮瞧着,皇上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永瑆成婚礼刚过,十二月十九日,皇帝忽然又发了一道谕旨。“谕军机大臣等:副都统德云、总兵德与、索柱,各具摺恭请皇太后圣安。外任副都统、总兵等,如恭遇皇太后万寿圣节、并元旦令节,自应具摺请安。平素无故,不应屡次请安。”

    “今既非皇太后万寿圣节,又非元旦令节,德云等无故请皇太后安,殊属非是。著通行传谕各督、抚、将军、副都统、提督、总兵,并应行请安之大臣官员等知之。”

    就因为两位督抚大臣在并非皇太后生辰,以及过年的日子,给皇太后上请安折子了,皇上便气成这样,还特地下了一道谕旨来申饬……婉兮瞧得出,皇上这还是跟皇太后斗着气儿呢。

    婉兮明白,这事自是因自己而起,那这天下唯一能劝和皇上的人,也唯有她了。

    这话她若不说,皇上这个芥蒂就算是解不开了。

    婉兮这日特地亲手预备了萨其马,又带着人亲自在养心殿里竖起灯杆,预备过年时候儿高挑红灯,谓之为“天灯”的,请皇上一起来看。

    皇帝虽有些怏怏不乐,但是看婉兮带人正预备得热闹,这便也提起了些兴致,亲自上前与太监们将灯杆给竖起来。

    忙碌一番,额头见了点汗珠儿,心情便也跟着明媚了些。婉兮看了才上前轻笑,“爷,都快过年了,快别总绷着脸去了。”

    皇帝伸手握住婉兮的手,两人回到东耳房去坐下。

    皇帝也有些不好意思,瞟着婉兮问,“你……都知道啦?”

    婉兮垂首莞尔,“要不是永瑆刚刚成婚,我都要差点儿以为皇上才六岁。”

    皇帝轻啐一声儿,打了婉兮手背一记,“你说爷耍小孩儿脾气呗?”

    婉兮这次却没否认,含笑垂眸,“五十六岁的天子,尚且有赤子一般的天真可爱,爷自是有福之人!”

    皇帝笑了,心下的块垒一点点儿土崩瓦解了去。

    婉兮抬眸望过来,柔声道,“五十六岁的天子还想耍小孩子脾气,还有额娘可撒,这才是爷最大的福气所在呀~~”

    皇帝愣怔住,静静凝望婉兮,说不出话来,却是伸手过来,将婉兮的手紧紧攥住。

    婉兮含笑垂首,“我记着小前儿民间都有句俗话,说的是‘不管人多大,都得有个妈’;这话尤其是在当儿女的年岁也渐长了之后,才更为珍贵的。”

    “爷是天子,自是这天下福气最大之人。此时十一阿哥又刚刚成婚,正是要享儿孙福之时。可是此时皇上还有皇太后这位额娘在呢,这福气才更是旁人都比不了的去。”

    “皇太后高寿啊,就是皇上、是咱们大清最大的福气不是?皇太后能多陪皇上一天,皇上就还有这耍小孩子脾气的机会去啊,故此爷可不该跟皇太后斗气儿去,爷这岂不是也成了跟自己的福气过不去了,爷说是不是?”

    皇帝哑口无言,在婉兮面前羞愧地垂下头去,只能攥着婉兮的小手,摆弄来摆弄去,无言以对。

    半晌皇帝才找个理由替自己辩解,“那爷的谕旨也没说错啊,这会子既非皇额娘的圣寿,又非元旦,他们这些外省的督抚大臣上什么请安的折子去?”

    婉兮含笑道,“爷……这会子正是十二月中旬呀!距离皇太后圣寿半个月,距离元旦也是半个月呀……这个时候儿人家督抚大臣给皇太后上请安的折子,正可以前头就着皇太后圣寿,后头就着元旦去啊。”

    “这个时机啊,不是与皇太后圣寿和元旦无关,反倒是正好前后都连着呐~~”

    皇帝又被问得哑口无言了,也觉得不好意思,忙背过身去,只揪着萨其马吃。

    还不是整块地咬着吃,反倒是跟小孩儿似的,用指甲尖儿揪着那萨其马一条一条的吃。

    婉兮看着,也是又想笑,又心软的。

    都说七十五岁的皇太后是个老小孩儿,那五十六岁的皇上呢,这会子的模样儿又何尝不是老小孩儿去啊。

    婉兮伸手捅了捅皇帝,“大过年的,爷别跟皇太后斗气儿了呗?”

    “或者退一万步说,母子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疙瘩,爷想要跟皇太后撒娇也无妨;可是爷咱们关起宫门来,私下里撒呗?就别迁怒给大臣们,倒叫他们无所适从了,好不?”

    皇帝叫婉兮柔声劝说着,实则心下的疙瘩已经开了,只是当天子的又不能认错,这便有些扭捏着,低声嘀咕,“其实他们给额涅上折子请安,倒也是孝心……爷也没想跟他们计较,谁叫他们早不请安,晚不请安,偏偏选在爷这些日子心下不痛快的时候上折子?”

    婉兮含笑伏进皇帝怀中,柔柔抱住皇帝。

    “爷说的对,这事儿不怪人。其实谁都没错儿,只是时机选的不好。”

    婉兮顿了顿,缓缓道,“其实这世上许多事儿也是这样的道理吧。其实谁都没错儿,错的是人自己不能选择、不能改变的东西。”

    皇帝微微挑眉,如何能听不出来婉兮是在说什么。

    婉兮挑起头来,含笑望住皇帝,“人力能改变的,那自该尽力而为;可是如果是人力改变不了的……爷,那咱们就也别责怪谁去,只需顺其自然罢了,好么?”

    皇帝喉头一梗,伸手将婉兮抱紧,“可是爷是天子!别人改变不了的,爷却应该可以改变!”

    婉兮倒释然而笑,歪头望着他,“就算爷能改变得了皇太后的性子,可是爷难道就不在乎我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啦?爷……您倒是先别顾着斗气儿,好歹也问问我心里怎么想的,好不好?”

    皇帝长眉高扬,“九儿,你……”

    婉兮含笑摇头,“爷,我本就不想当皇后。”

九卷24、皇上密送压岁钱

    婉兮软软伏在皇帝怀里,用小手顺着在皇帝喉咙下摩挲,“爷,身为皇后责任太重,我便是有心愿意替皇上分担,可是我也怕被那重担给压垮了。便如我如今这皇贵妃的位分已是很好,既能帮爷尽心,又不用担着皇后的名头去,倒是自在许多。”

    “况且,奴才的出身的确是明摆着的,别说皇家,便是普通官宦人家,谁又能叫家奴聘为正室去?不说远的,就说尹继善大人家,尹继善大人已经官居总督,他的生母却依旧只能为老爷站着打扇子……便是听说先帝给那位老夫人诰命,他家老爷却非但没高兴,反倒要打儿子去。”

    “尹继善大人的老父尚且如此,那就更何况皇太后哪……”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

    “说到皇太后老人家,那爷恕我说说祖宗的事儿。便是当年顺治朝,孝庄文皇后她老人家,不是也不准顺治爷对董鄂氏偏爱了去?董鄂氏被封为皇贵妃,顺治爷是有立后之念,可是终究还是叫孝庄文皇后给挡下来了。”

    “顺治爷那会子为了董鄂氏,不惜与孝庄文皇后和前朝后宫为敌,天子的深情厚谊固然应当珍惜,可是顺治爷那番坚持却没能给董鄂氏带来真正的哀荣啊……”

    董鄂氏立皇贵妃四年而逝,死后被追封皇后,可是这样的荣宠因为没有得到孝庄太后和前朝后宫的接受,终将董鄂氏这位孝献皇后变成了大清历史上唯一的一位虽拥有皇后名号却不系帝谥、不能升祔太庙的皇后。

    说到底,便是圣明如孝庄文皇后,那般拦着顺治爷立董鄂氏为后,又何尝不是因为顺治爷的废皇后,以及后立的皇后,都是来自孝庄文皇后自己母家的晚辈啊~~这情形,又与今日皇太后有心想抬举钮祜禄家的两位贵人,实则是如出一辙。

    更何况董鄂氏还是出自满洲勋贵世家,系出名门,孝庄文皇后尚且不准;而婉兮自己,既是内管领下人,又是汉姓人啊。

    人心都难免有偏私之处,尤其是老太太们年岁大了之后,这样的心情也都是难以免俗吧?

    听婉兮提到了董鄂氏,皇帝终是一震。

    因为大清后宫的历史上,唯有董鄂氏和婉兮两例在有皇后在世的情形下,“活封皇贵妃”之事。且说来也巧,也唯有在这两人所在的时候儿,皇帝有过废后之举。

    董鄂氏的经历,的确可以作为九儿对于未来的参照。

    见皇上的面色终是变了,婉兮便也轻轻叹息一声,“承继顺治爷大统的,是皇祖康熙爷。皇祖康熙爷是皇上最为敬重之人,所以我可不敢在爷面前说康熙爷的一个不字儿去……”

    始终不肯给孝献皇后系帝谥、升祔太庙的,就是康熙爷。

    “不过想来当年顺治爷殡天之时,康熙爷终究也还是稚龄孩童,故此所有的主张原本还是孝庄文皇后的懿旨吧。”

    婉兮俏皮歪头,“爷瞧,得罪皇太后可真不是明智之举,是不是?人这一辈子,总不仅仅是活着的这几十年,还有身后之事。两相权衡,我倒宁肯放下眼前这一步去,换得身后的安定太平去。”

    婉兮伸手又将皇帝眉心抚平,“爷对我的心,我都明白。可是爷只管将这份儿心意给了咱们的孩子去吧,至于我自己,到此已经心满意足了。”

    皇帝垂下眼帘,紧紧攥着婉兮的手。

    “可是当年……盛京大清门下,爷说过,你是爷的妻。”

    婉兮轻盈莞尔,“我已经是爷的妻了啊,便是二妻也是妻。爷从未背弃过给我的承诺,我再无奢求。”

    皇帝心下大震,伸臂紧紧抱住婉兮,“爷便是暂时说服不了皇额娘,那爷却也与你说下——若你是二妻,便没人是正室!你若只能屈居皇贵妃之位,爷这后宫里,便再也不会有皇后!”

    十二月二十三小年儿,婉兮身为皇贵妃,率领六宫祭灶。

    两位新人常贵人和明常在也跟随一同行礼。

    婉兮自是对明常在更为关照些,亲自将明常在叫到跟前,嘱咐一切事体。

    终究明常在是从扬州来,从小的一应生活习惯都已经与江南汉人无异,从她已经裹了小脚就能瞧出来,故此婉兮要格外将满人祭灶与祭祖的规矩与明常在吩咐清楚。

    尤其是满人祭灶祭祖必定要用黑猪肉,行礼之后分食胙肉的规矩,婉兮小声嘱咐明常在待会儿千万别推辞。

    也许在江南生长的女儿,叫吃那白花花的肥肉,总归有些为难。可这干系到对神的尊敬,明常在倘若推辞了,那她可就犯了大忌讳了去。

    明常在有婉嫔在畔陪着,自是乖巧,安安静静听完婉兮的吩咐,礼数周到。

    这一幕落在常贵人和永常在的眼中,就各自又是一番滋味了。

    常贵人六月入宫,婉兮也曾经这般在礼仪上谆谆嘱咐,可是常贵人却自恃自己出身钮祜禄氏,本是大清开国功臣的后代,对于满人的礼数原本比婉兮这等后入旗的汉人更明白;再加上身边还有个兰贵人,故此常贵人曾经对婉兮的嘱咐颇有些不屑来着。

    既曾那般,那今日婉兮便索性压根儿就没再搭理常贵人,只将明常在一人看作新人一般地耐心去了。

    至于永常在,则是因为入宫三年多了,千般小心翼翼想要讨好婉兮,却总是难以如愿以偿。而今日又进来个明常在,也算是江南汉女,且还是婉嫔的本家儿,倒仿佛是一进宫就与皇贵妃更为亲近,叫永常在心里有些不得劲儿了去。

    不过不管她们几个怎么想,终究位分太低,小小的贵人和常在与皇贵妃之间隔着山海一般遥远,故此婉兮实在是不会留意到她们去。

    十二月二十四日,皇帝赴瀛台。

    起早穿衣之前,先贴着婉兮的耳边嘱咐,“今儿可带着小十五和小十七,到西苑玩儿去。有冰嬉。”

    自打当年那一回旧事,小十五对冰嬉几乎是有执念的,每年冰一上冻就开始盼着冰嬉大演。故此皇帝也总是记着给小十五机会去看去。

    婉兮倒是小小意外,“今年这么早便冰嬉大演了?”

    这才腊月二十四,还没正式过年呢。

    皇帝眨眨眼,“昨天忙了一天,你今儿也过去乐呵乐呵。”

    皇上这神色,叫婉兮猜到这里头应该是有些缘故,只是皇上走得早,婉兮自己也一时没能猜透是什么事儿。

    待得天亮,太阳都升高了,婉兮这才分别叫人去传了小十五来,且带着小十五亲自赴颖妃宫里,将小十七给接了过来。

    母子三人到了西苑,只见海子上参加冰嬉大演的护军们已经衣色鲜明地列好队伍了。

    王成早在一边恭候,将婉兮母子迎入偏殿。

    虽是偏殿,但是因为更挨近海子,反倒视野更好。

    小十五自是兴奋不已,努力抱着小十七凑到窗边去,嘀嘀咕咕给弟弟讲解起来。因为他自己还滑过冰,这就更急着跟才七个月大的小弟去显摆了。

    小十七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反正是嘀嘟儿地吐泡泡,看样子仿佛也是在回应十五哥呢。

    婉兮看着有趣,便也凑过来,凭窗望出去——

    对于婉兮来说,冰嬉自然已经不稀罕了,真正叫婉兮惊喜的是窗外按班次站立的一群人!

    纵然衣冠都是朝廷命官的装束,甚至连辫子都跟满汉官员无异,可是他们的面相,那高鼻窅目,叫婉兮一眼就认出来——他们是前来觐见的回部年班伯克们啊!

    其中有一人更是格外眼熟,婉兮忙从记忆之中调动一番,猛然想起,已是激动得低声叫出来,“鄂对伯克!”

    婉兮话音刚落,总管太监王成已是引着一个人走进来,跪倒含笑道,“回皇贵妃主子,皇上吩咐,有一位女眷,还请皇贵妃主子见见。”

    婉兮霍地回首,只见一位身着回部衣装的女子走了进来。

    回部女子婉兮不陌生了,因为宫里已经有容嫔阿窅、宁常在萨莎,还有容嫔和宁常在两人位下的回人佐领选进宫来的官女子……

    可是眼前的女人,与她们都不一样。

    首先是年纪,都在阿窅她们之上;更重要的是神情气度,尤其是那双眼,清冽坚定,便是男子都比不上。

    婉兮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不用王成引荐,婉兮已是起身向那人伸出手去——

    “请问夫人,可是鄂对伯克的夫人——热依木夫人?”

    来人已是含笑上前行回部的礼节:“参见皇贵妃娘娘,妾身正是鄂对之妻热依木。”

    婉兮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便只能亲自上前扶起热依木夫人,挽住了热依木的手去。

    同为女子,热依木的掌心更粗糙些,却也更加有力。婉兮明白,这是热依木夫人纵为女子,也能巾帼不让须眉,披挂上阵的缘故。

    婉兮知道,今年的回部年班伯克入觐又不同于往年,因为朝廷刚刚平定乌什之乱的缘故,故此今年入觐规模堪比当年兆惠将军刚平定回部那一年去。故此今年入觐的伯克,不仅是年班,更是皇上要亲自召见功臣。

    那么鄂对和热依木夫妻两个自是首屈一指的功臣去了。

    此时窗外海子上的冰嬉大演已然开始,婉兮欢喜地挽住热依木夫人的手走到窗边。

    热依木夫人看见如此多人,分穿不同服色,能在冰上穿行如飞,且能做出如叠罗汉等各种花样去,也是惊奇得睁了眼去。

    婉兮小心翼翼用回部的话与热依木夫人介绍冰嬉对于满人的传统意义。

    热依木夫人惊讶地望诸位婉兮,“皇贵妃娘娘您竟然会说我们的话?”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在宫中与容嫔相处多年,多少自是也学得了些。此外我的女儿因跟随在容嫔身边长大,故此也会说你们的话;我的儿子虽说才刚进学不久,可是也跟随师傅开始学你们的话了……儿女们尚且如此,我这个当母亲的,自然也是跟着学了些去。”

    婉兮转眸望住热依木夫人,“其实皇上说的才好呢!每年你们回部年班伯克进京入觐,皇上几乎都能亲自与伯克们言谈去,不用通译了!”

    热依木夫人自是欢喜不已,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深深向婉兮行礼。

    婉兮含笑扶起热依木夫人,“我许多年前就听说过夫人的英名去,十分神往一见。只是上回鄂对伯克进京入觐,夫人竟没能来,真是让我遗憾极了。”

    热依木有些不好意思,“是皇上恩典,叫我丈夫和儿子分别为两城的伯克。当年我丈夫进京来入觐,儿子还小,我担心我如果也跟着进京来,家里边倒不安定了。”

    “可是这次蒙皇上在旨意中特别写明希望我随丈夫一同入京,且我们的儿子也长大了,就算我暂时不在,他也有本事稳定家里。我这才跟着一起来的。”

    婉兮赞赏,“这才是一位伟大的妻子和母亲。”

    热依木笑了,抬眸定定望住婉兮,“我知道,皇贵妃娘娘您也同样是一位伟大的妻子和母亲。您为了皇上的江山,做了许多别的后宫女人做不到的事,尤其是您理解我们回部,善待我们的买丽克……我们所有人都想给您磕头呢。”

    婉兮红了脸颊,轻轻摇头,“其实咱们做的,都是一个妻子、母亲应该做的,对不对?咱们女人啊,不是为了青史留名,只是为了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

    热依木夫人深深点头,手也反握紧了婉兮去,“今天能随丈夫进京来参见皇贵妃娘娘,我这一辈子都会感激这一天的。”

    正殿那边厢,皇帝已经带领回部伯克们立在廊下观看冰嬉。

    从婉兮的角度恰好能看见皇帝的侧脸。

    婉兮在心中悄然道,“爷……谢谢您。”

    她的傻爷啊,就总是觉着亏欠了她似的,这便千里迢迢将热依木夫人都给召进京来了,叫她多年的心愿得偿~只是这样千里迢迢地奔波,可辛苦了热依木夫人了。

    经历了永琪和那拉氏的死亡,小十七的诞生,以及年尾的燠暖温馨,乾隆三十一年终于归入记忆封存起来。

    新的一年——乾隆三十二年来了。

    去年是正月初一日,皇上忽然命尚且年幼的小十五入宗亲宴,着实给了婉兮一个惊喜去。

    今年就连婉兮都不知道皇上还能再怎么样去了。

    总归小十七还小呢,等轮到小十七入宗亲宴呀,那至少还得好几年去呢。

    正月初一这天,皇上从天不亮就要到宫内各处供神之处去行礼,奉先殿、堂子、太庙、大高殿、寿皇殿……还要亲率王公大臣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行礼。

    午后及晚上则是乾清宫的宗亲宴……

    婉兮可不敢指望皇上这一天还有工夫来陪她。

    况且就算皇上有工夫,她自己还没工夫呢。因为与乾清宫宗亲宴的同时,她也要在坤宁宫来主持女眷们的祭神和家宴了。

    今年因永瑆刚刚大婚,福铃是头一次入宴,凡事还都要婉兮来打点仔细呢。

    故此皇帝早上起身之后,婉兮只给拜了个年,便放了他去了,可不敢耽误他半点的时辰去。

    皇帝穿戴好了,却在炕边坐了一会儿,没急着走。

    不但没急着走,反倒回头瞅着她乐了一会子。

    婉兮用被子蒙住脸,向外推了推他,“爷快去吧。各处拈香行礼都有吉时,别给耽误了。”

    皇帝却还是扭身回来,双手托住婉兮的两颊,将她小嘴儿给挤出来,他凑过来使劲儿亲了一下。

    “过年了,爷也给你留了压岁钱。不过是藏起来啦,回头你自己找。找不着的话,那就不给啦!”

    婉兮噗嗤儿笑了,“我都多大啦,爷还给我压岁钱?”

    再说了往年也没特地给压岁钱,都是正常的年节恩赏,可是今年为何偏偏强调了压岁钱呢?

    皇帝却不说破,摸了摸婉兮迤逦的长发,这便起身离去了。

    皇帝的身影消失而去,婉兮躺回枕头上,也轻轻叹了口气。

    ——皇上是帮她压着岁数,不想叫她再长大了呀~

    婉兮翻个身,到处伸手去摸。

    不过却都失败了,竟然她能想到的地方全都没有。

    好奇心被成功地吊起来了,睡意便也都跑光了。婉兮索性翻身坐起来,也不睡了,换了个思路就重新找去。

    反正皇上昨晚就在这帐子里,那他藏压岁钱的地方儿必定也在这小小方寸世界之间才是。

    压岁钱,压岁钱……婉兮在心中将这个词儿又默念了好几遍,忽然脑海之中灵光一闪!

    她伸手进了枕头下,被垛缝儿里,最后还伸进了炕褥子底下——

    指尖碰着个物件儿,她心下一声欢呼,忙给抽了出来。

    待得一瞧,她都忍不住要笑出声儿来——压岁钱,果然是压岁钱,竟然就只是一文铜钱儿!

    怪不得她之前没找见。

    因为她原本以为皇上的压岁钱或者是个金银锞子,或者是如意什么的,总归该是个有棱有形的,哪儿想到就是这样一文钱,平平扁扁的。

    “小气的爷。”捧着铜钱,婉兮也不由得微笑。

    这个拥有江山的皇上啊,煞有介事赏给她的压岁钱,竟然就是这世间最小的钱去。

    婉兮将那铜钱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当目光滑过“乾隆通宝”四个字时,心下猛然一动。

    一股甜意,倏然从心底漾起。

    她懂了。

    一枚小小的铜钱,被婉兮倏地贴在心上,心底是万千说不尽的欢喜。

    够了,这小小铜钱倒比多少的金元宝、银锞子更金贵了去。她只拥有这样一枚,便可成为这天下最为富有之人啊。

    怀着这样的甜意,婉兮也早早起身整理衣装。

    大年初一,六宫也要先来给她行礼,然后她再率领六宫去寿康宫,跟皇上和王大臣一起,给皇太后行庆贺礼。

    元旦之大贺,要穿朝服。

    皇贵妃朝冠,冬用薰貂,上缀朱纬。顶三层,贯东珠各一,皆承以金凤,饰东珠各三,珍珠各十七,上衔大珍珠一。

    朱纬上周缀金凤七,饰东珠各九,珍珠各二十一……

    珠光宝气,花光瑞彩。

    皇贵妃的朝冠与皇后的形制与皇后相同,位分的区别只在细节里:翟鸟所衔珠结为“三行二就”,不是“五行二就”;且某些珍珠处,皇后为东珠,皇贵妃为大珍珠;还有就是猫睛石的使用上。

    除此之外,朝服之上最为显眼的当属朝珠的佩挂。

    内廷主位穿戴朝服之时,朝珠不似男子一般只佩挂一盘即可,嫔妃们是要佩挂三盘的。其中一盘正挂,另外两盘打斜十字交叉,斜挂于肩肋处。

    就因为朝服所配的朝珠数量多,故此十分惹眼。

    朝珠的规矩一向说道最多。

    因朝珠佩挂也需要品级,一般都是文五品、武四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挂,故此佩挂朝珠也曾经成为皇帝的一种特恩。比如当年赵翼身为军机章京的时候儿,品阶原本不够佩挂朝珠的,却因为有功而被特恩准许佩挂朝珠。

    所以朝珠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朝服之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区分标准。

    皇贵妃的朝珠跟皇后的也有区别。

    皇后与皇帝、皇太后一样,可用东珠,明黄绦;而皇贵妃则只能用琥珀和珊瑚的。

    ——也就是说,内廷主位们不是不能使用东珠,关键在于是用在什么上。若只是朝冠、耳饰上用东珠,这不稀奇;可是在朝珠上,却唯有皇帝、皇后、皇太后三人才可使用东珠。

    东珠的朝珠,几乎成了区分皇后与皇贵妃的最清晰的差别。

    婉兮亲手将一盘琥珀朝珠、两盘珊瑚朝珠披挂好。正准备至前殿接受六宫请安,魏珠忽然含笑走进来,双膝跪倒,高高呈上一方锦盒。

    “回皇贵妃主子,皇上今早上临出门前,吩咐奴才待得皇贵妃主子起身了,将这个给皇贵妃主子送来。”

    婉兮一笑,轻声嘀咕,“又是压岁钱不成?”

    婉兮也只以为是因为皇上怕她早上找不见那小小铜钱儿,失望了,这便额外预备下一盒压岁钱来。

    玉蝉亲手接了,呈给婉兮来。

    婉兮打开锦盒,也是愣住。

    只见锦盒中石青色丝绒衬底上,承托着一盘崭新的朝珠。

    那朝珠是明黄绦,更关键的是用东珠制成!

    魏珠含笑道,“回皇贵妃主子,皇上口谕,叫皇贵妃主子今儿换上这条东珠朝珠儿,戴着接受六宫行礼!”

九卷25、就是中宫

    从前皇贵妃们的朝珠,是一挂琥珀,两挂珊瑚的。从颜色上来说,一黄二红,可是今日婉兮却披挂了一条白珠的朝珠出来,内廷主位们这便全都一眼就看出不同来了。

    有此东珠朝珠,内廷主位们心下自也更能领会到了皇上对皇贵妃的态度去了。

    婉兮不仅如此见了一众嫔妃,也这般率领六宫赴皇太后宫行礼。皇太后看了也是震惊。

    可是皇帝终究并没有忤逆她的意旨,并未改变皇贵妃的名号去,皇太后也只能哑忍罢了。

    正月十九日,李朝国王李昑,遣使表贺万寿、冬至元旦、三大节,并进岁贡方物。

    同日,安南国王也入贡。

    李朝此次的进贡,是将三大令节的贡品合并一处,一并在这个时候送来。李朝的贡品除了给皇帝之外,也有给皇后的一份。

    首先是万寿圣节的贡品。

    恭进皇帝前:黄苎布十匹,白苎布二十匹,黄棉绸三十匹,紫棉绸二十匹,白棉绸二十匹,龙文帘席二张,黄花席二十张,满花方席二十张,杂彩花席二十张,獭皮二十张,白棉纸一千四百卷,厚油纸十部。

    恭进皇后前:红苎布十匹,白苎布二十匹,紫棉绸二十匹,白棉绸十匹,黄花席十张,满花席十张,杂彩花席十张。

    其次是元旦令节的贡品。

    恭进皇帝前:黄苎布十匹,白苎布二十匹,黄棉绸二十匹,白棉绸二十匹,龙文帘席二张,黄花席十五张,满花席十五张,满花方席十五张,杂彩花席十五张,白棉纸一千三百卷。

    恭进皇后前:红苎布十匹,白苎布二十匹,紫棉绸二十匹,杂彩花席十张,螺钿梳函一事。

    第三个令节冬至节的贡品,与元旦贡同。

    李朝使者因在过年之前已经向永璇等打探过消息,故此都知道纵然大清皇后已死,可是皇帝册封新皇后的心意坚决,故此即便大清此时没有皇后,却也并未敢将给皇后的贡品停掉。

    这一份给皇后的贡品,自是恭进到皇贵妃婉兮驾前。

    这些布匹、花席等,与大清本国的物产相比起来,虽没什么格外贵重的。可是这件事的意义却不在于贡品的价值本身,而是在于明确体现了藩属国对于皇贵妃将主中宫的这一身份的心知肚明。

    也就在这一天。皇帝得到奏报,东省州县以及京师全都普降瑞雪。

    京师之地,历来干燥少雨,每一年开春之后的祈雨雩祭都是皇帝的头等大事之一。今年刚刚正月,便得瑞雪兆丰年,皇帝喜不自胜,在谕旨中连道“普被天恩”。

    若果天人感应是真的存在,那么这乾隆三十二年的开年,无论是对于大清的后宫,还是大清江山来说,都是开了一个好头。

    二月里,庄亲王允禄薨逝。皇帝亲临奠酒,又派出皇子为允禄穿孝。

    很不幸,这个穿孝的差事,又落到了十二阿哥永璂的头上。

    这一穿孝,婚期自是又要向后推迟了。

    这个二月,九爷傅恒家倒是又得了个喜讯:九爷与芸香的长子、多罗额驸福灵安,为正白旗满洲副都统。

    正白旗为上三旗。满洲旗份的副都统可为正三品官职。福灵安以如此年轻,能得皇帝这样的重视,自是九爷家上下额手相庆之事。

    至此,九爷的孩子里,长子福灵安为多罗额驸、正三品副都统,还有云骑尉的世职;次子福隆安为和硕额驸,掌銮仪卫,为天子近侍;长女福铃为皇子嫡福晋皇帝将对九爷的器重和信任,也延伸到了九爷子女的身上去。

    这原本是好事,只是反倒叫九福晋的焦虑更甚了起来。

    还是为了福康安。

    麒麟保今年已经满了十三周岁,已是一个男孩子该立业的时候儿了。可是麒麟保一没有被选中为额驸,二并无世职可以承袭。

    便是以九爷嫡子的身份,将来皇上能赏给个侍卫的出身。可是侍卫不过是一份俸禄,并非可以世袭的世职,若想要更好的前程,只能上战场去立功。

    随着麒麟保的年岁越大,九福晋越是为了这个儿子头疼。

    如今是功业无屏,就连个人的婚事也卡着。按说十三周岁的阿哥,已是时候儿该说亲了,可是九福晋自己不甘心就寻了普通人家的格格去,再说麒麟保自己也没这个心思。只要一说这事儿,母子俩就是一番大吵,吵得九福晋都有些心灰意懒了去。

    二月二十五日,婉兮随皇帝起驾,巡幸天津。

    三月初一日,亲自视察子牙河堤。皇帝上了堤坝,连侍卫和太监都没带,只与九爷两人并行于河堤之上。

    皇帝立在堤上,不由轻叹一声,“天津,天子津渡。今日朕立在这堤坝之上,可有人为朕指点迷津?”

    傅恒垂首轻声道,“皇上可是为缅甸之匪患悬心了?”

    皇帝点点头,“福灵安就在彼处,想必你也多有了解。”

    傅恒谨慎道,“小小一股缅匪,不日即可剿灭,皇上不必忧虑。”

    皇帝却摇头,“事情是不大,可若是用人有误,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皇帝一甩袖子,“叫明瑞去接云贵总督的担子吧!叫明瑞与福灵安兄弟两个在一处,想来更能齐心协力,将缅匪迅即剿灭!”

    明瑞是九爷的侄儿,富察家的大宗;福灵安是九爷的长子。这便是说,皇上此次将剿灭缅匪的担子,全都放在了他家子侄的肩上。

    傅恒跪倒,“明瑞和福灵安定不负皇上多年豢养!”

    皇帝这一桩大事终于暂且放下心来,这便含笑抬步又向前去。

    傅恒跟上来。

    皇帝望着堤坝外的水涛,缓缓问,“朕此番又令老十二为庄亲王穿孝,大臣里头可有议论?”

    傅恒有些犹豫。

    皇帝长眸轻眯,“讲”

    傅恒垂首低声道,“从去年,永和宫那位奄逝,到十二阿哥推迟婚期因那位名号未废,却丧仪简陋;而十二阿哥名分上就也依旧还是嫡皇子,却又要为亲王穿孝——达成中间,尤其是宗室王公们,还是颇有些不解的。”

    皇帝点点头,“朕能想到。”

    傅恒也是小心道,“实则为庄亲王穿孝,皇上还可派其他的皇子,不一定非要十二阿哥。毕竟他刚刚为永和宫那位穿过孝。”

    皇帝立在堤坝上,倒是一声冷笑,“朕自然是可以叫永珹、永瑢他们去!可是,朕这次还就非让永璂去了!”

    傅恒深深垂首,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

    皇帝缓缓回眸,“小九啊,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皇帝此时以久违了的“小九”称呼,且自称“我”,这便是暂时抛开君臣的身份,只想与傅恒说说心里话了。

    傅恒微微一震,眼圈儿有些湿。

    “奴才不敢擅揣圣意。”

    皇帝哼了一声,走过来拍了拍傅恒的肩,“咱们都老了,可是你的胆子却变小了!从前但凡为了九儿,你便没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如今,怎么了,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孩子都成家立业了,你便更顾着你自己的小家去了?”

    傅恒狠狠一震,心头如刀扎一般地疼。

    “奴才以为皇上如此安排,自有深意。便如永和宫那位因名号未废,故此多活一天,就是对皇贵妃主子多阻碍一天去;反过来,十二阿哥也是如此。”

    “因为永和宫那位实际名号未废,故此至少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十二阿哥依旧是中宫所出,依旧是嫡皇子。故此那些所谓维护‘正统’的大臣,尤其是宗室王公们,依旧会对十二阿哥抱有强烈的幻想,依旧是会将十二阿哥当做将来储君的第一顺位之人去。”

    皇帝点头,“继续说。”

    傅恒忍住一声叹息,“故此,皇上才要推迟十二阿哥婚礼,又命十二阿哥为亲王穿孝这是皇上在降低十二阿哥的地位。”

    “永和宫那位的奄逝,是为皇贵妃主子让开通路去;那么十二阿哥地位的降低,奴才猜想,皇上也必定是要让十二阿哥同样闪开通路去吧?”

    皇帝终是释怀而笑,又伸手拍了拍傅恒的肩头。

    “不愧还是小九!那拉氏是为九儿让路,老十二也同样是要为了——九儿的孩子让路!”

    傅恒吓得又跪倒在地,“此事,奴才怎敢擅议?”

    皇帝蹲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我皇父创立秘密建储之制,我自然要遵循。故此我也早就下旨,不准朝臣擅议立储之事只是小九啊,你不是别人,我不怕叫你知道!”

    “小九啊,我今年五十七了。虽然不愿意说那些话,可是我也不能不去面对。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会不会哪一天早上,忽然就没能醒过来——我怕我许多事都来不及预备好。”

    “若我有一天不在了,九儿虽说是皇贵妃,可是她毕竟尚无皇后的名号;且她出身是那般,宗室王公们必定阻挠。那时候就非要有人站出来,有权威,也有本事稳定大局,护住九儿母子。”

    皇帝定睛望住傅恒,“小九,你就是那个能叫我放心托付的人。所以我要让你知道,我要让你早早地心下就有了这个答案去。”

    皇上忽然在这子牙河堤上说起这样的话题来,傅恒都有些承担不起,只能俯身在地,连连道,“皇上万寿无疆”

    皇帝自己倒是释然而笑,“好了,朕将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再惶恐,也都听了去了,朕可放心了!”

    “这天津啊,是天子津渡,也是京师门户。小九啊,朕在此地自指迷津;而你,若将来有一天真的会发生‘雾锁楼台,月迷津渡’的局势,你便要替朕,也替朕和九儿的孩子,守好这天子门户啊!”

    傅恒喉头哽咽,几乎掉泪,伏地叩首,“请皇上放心,奴才必定肝脑涂地”

    皇帝含笑躬身,亲自扶起傅恒来,“有你在,朕就放心了。”

    三月初五日,亲蚕礼。因婉兮不在,皇帝著遣妃行礼。

    皇帝的这道谕旨,叫在京的嫔妃中间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去。

    新进宫的自是不知道是怎么个故事,便如明常在便是丈二的和尚了去。她不敢直接去问婉嫔,只敢私下里请了赤芍来请教。

    赤芍听了便也笑,“难为常在小主儿不知情儿,终究那都是十九年前的故事了。那会子啊,常在小主儿怕还没出生呢。”

    赤芍娓娓道来:“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崩逝,虽说当年的永和宫那位已是必定的继立中宫,可是皇上就是迟迟不肯册立。等到乾隆十四年三月该到亲蚕礼的时候儿了,礼部等便请旨,看由谁来主持亲蚕礼呢?”

    “因在那之前,皇上已经下旨,说叫永和宫那位册立中宫之后再行亲蚕之礼,这就摆明了那位在乾隆十四年的时候不能亲蚕;礼部便照惯例,请‘遣妃代行’。”

    “结果啊,皇上反而更恼了,下旨呵斥说‘夫妃所恭代者,代皇后也。有皇后,则妃可承命行事;皇贵妃未经正位中宫,则亲蚕之礼尚不当举行,何得遣妃恭代?’结果后来没有遣妃代行,而是在于内务府总管、礼部太常寺堂官、奉宸院卿内,酌派一人致祭。”

    “皇上那年还叫将这个规矩,给正式载入会典,成为惯例呢。”

    明常在将赤芍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便也听出味道来了。她垂首一笑,“既然当年后宫只有皇贵妃,而没有皇后,这便不应该‘遣妃代行”亲蚕之礼。那如今呢?如今后宫里也是只有皇贵妃,没有皇后啊,那怎么今年皇上就准了‘遣妃代行’?”

    “既然是已经载入会典的,那皇上自然不会自己给违反了;况且就算皇上给忘了,那大臣们也该查询会典的旧例,上奏提醒皇上才是。可是今年可见是皇上和大臣们都不反对‘遣妃代行’啊。”

    赤芍含笑点头,“常在小主儿真是冰雪聪明。”

    明常在掩唇而笑,“皇上这岂不是又说漏嘴了今年既然公然下旨遣妃代行亲蚕之礼了,那就是说皇上认为今年后宫里并非没有皇后,是有皇后的!”

    “可是啊,永和宫那位去年是确确实实已经奄逝了的;也就是说,在皇上,甚至礼部等大臣的心中,如今后宫里的皇后啊,就是咱们皇贵妃娘娘!”

    赤芍赞许道,“如今是不论朝野,还是外藩、属国,都是明白皇上的心意的。这中宫之位,虽还未经正式册封,可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必定就是咱们皇贵妃娘娘的!”

    东珠朝珠之后,李朝还给皇后进贡;而如今皇帝又这么明明白白地在原本没有皇后的情形下,就准了“遣妃代行”亲蚕礼之事,叫皇太后这心下终是有些摁不住了。

    儿子是她自己生的,儿子那点子心思,她不至于猜不透!

    她明白,他儿子这是虽说没给那皇贵妃以皇后的名号去,可是却是已经晓谕各部、乃至中外,他宫里这位皇贵妃就是事实上的皇后!

    皇太后连着好几天因为这几件事生闷气。可是儿子在天津呢,迟迟不回来,只叫侍卫来代为请安,她想拦着亲蚕礼那事儿,也见不着儿子本人去!

    皇太后心情不好,永常在难免跟着吃些挂烙儿。这些天攒下的委屈,终于汇集成了眼泪,她回到自己的寝殿就哭了。

    “这些事左右与我有半点干系么?皇太后跟皇上和皇贵妃置气,她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作甚?”

    观岚瞟自家主子一眼,话都到嘴边儿上,又给咽回去了。

    永常在瞧见了,这便抽噎得更伤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自己何尝就不明白了?皇太后冲我撒气,还不就是因为我也是汉姓包衣人的缘故?皇太后是拿人家皇贵妃没辙,这就把我给当成她了去呜呜。”

    观岚眼珠儿一转,“等皇贵妃回京,小主儿索性将这几日的委屈都说给皇贵妃去总归都是替她遭的罪,皇贵妃怎么好意思都不疼惜小主儿去?”

    永常在停了泪,便也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自己这么猫起来哭,有什么用啊?我得让她都知道!”

    可是转念一想,永常在却又蔫儿了,泪珠儿又掉了下来,“可是我就算找她说去,又有什么用啊?我那么替她卖力去,她都没说多看我一眼;我这么找她哭去,她不得更烦我啊?”

    “再说了,现在婉嫔的那个妹子明常在进宫,那也是江南更地道的汉女,更合皇贵妃的心思才是——你没瞧见明常在进宫以来,皇贵妃对明常在多亲切,多细致去?”

    永常在委屈得又扑到枕头上去,泣不成声了。

    观岚也着急,“小主儿,小主儿!您光这么哭,那也不是事儿啊!如今小主儿的处境是夹在两派中间的夹缝儿里,如果光知道哭,那就两边儿哪头都靠不上了!”

    永常在一震,忙抹了把眼泪,霍地坐起来。

    “对,我不能光这么没出息地哭。要是光知道哭,我在这宫里就没指望了。”

    三月十六日,皇帝带着婉兮终于从天津回来。

    永常在因伺候在皇太后身边,虽说不用跟其他内廷主位一样,每天都要给皇贵妃请安,但是逢着皇贵妃这样出巡归来什么的,还是要过来行礼的。

    行完了礼,她没急着回畅春园去,却先到后宫北边的御花园里去坐了坐。

    便是有人看见,她也都含笑解释,说自从进宫以来就都是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平素要不是住在畅春园,便是回宫来也都跟随住在寿康宫,倒少有机会进御花园来坐坐。

    可她其实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借御花园与咸福宫的距离近,这便朝咸福宫去呢。

    因之前说起过当年的忻贵妃戴佳氏,故此她这些日子来也将八公主身边的事儿打听得差不多了。

    八公主还住在咸福宫里呢,身边伺候的人依旧还是戴佳氏留下的老人儿。永常在此来,就是蓄谋想要邂逅一下乐仪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观岚终于在御花园外的宫墙夹道上堵着了乐仪。

    因八公主此时名义上还是由颖妃抚养着的,故此乐仪每日里还得替八公主赴颖妃寝宫去请安,这便要从西往东去,守在御花园外的宫墙夹道,正是必经之路。

    被观岚拦住,乐仪上下打量一番,却是摇头,“姑娘找我么?我怎么倒不记得见过姑娘?”

    乐仪这一晃又陪八公主在咸福宫圈了三年了,后头新进来的主位、官女子的,她都有些认不得了。

    观岚忙一半蹲儿,“姑姑不认得我也是有的,我是永常在位下的观岚。我随着常在小主儿一直跟随皇太后居住,倒少往内廷这边儿来。”

    乐仪没什么兴趣,强按住不耐道,“姑娘找我何事?”

    凭乐仪在后宫这些年的经验,这后宫里啊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邂逅去?说到底,是有人特地找她罢了。

    观岚点点头,“不瞒姑姑,我们老爷也兼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那天整理近几年官女子放出去的底档,意外瞧见姑娘去。可是都时隔好几年了,姑娘竟然还留在宫里没出去我们小主儿就想着,既然知道了,就该帮姑姑一把,叫我来问问姑姑,是否还想着出宫去?若姑姑还想的话,尽管告诉我们小主儿,我们常在小主儿啊就设法通知我们老爷设法就是。”

    乐仪眼睛都亮了,“我自然是还想出宫去的!只是,只是皇上迟迟没有旨意,我倒不敢去求皇上啊。”

    “倘若永常在小主儿能帮我,那我,那我——必定投桃报李,绝不辜负永常在小主儿去!”

    观岚便笑了,上前亲亲热热挽住乐仪的手臂,“可是姑姑是在伺候八公主的呀。按说八公主长成人、成婚之前,姑姑本该是舍不得出宫去的才是。终究姑姑是当年忻贵妃主子留下来给八公主使的不是?”

    观岚说着淘气地笑,“姑姑倒是与我说说,姑姑这么急着出宫,是所为何来呀?”

    乐仪好容易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虽说不好意思,却也不隐瞒了,“我是为了一个人、一份婚约。不能再叫人家继续等我了。”

九卷26、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哦?姑姑已有婚约了?”

    观岚故作不知,立时挂上满脸的惊喜,“咱们官女子在宫里自是都不准婚配的,可是姑姑却已经有了婚约,想来必定是宫里的主子们给指的婚吧?”

    “就像当年皇上亲自将官女子巴朗,指给容嫔的兄长辅国公图尔都为妻,那可是天大的荣耀去了!”

    观岚说着,故意上前用胳膊肘儿捅了捅乐仪,“姑姑是哪位主子给指的婚?姑姑从前是伺候忻贵妃主子的,难不成是忻贵妃主子指的,忻贵妃主子便是在临离世之前,都替姑姑安排好了去?”

    “哎哟,忻贵妃主子真是一位好主子,姑姑能在宫里伺候忻贵妃主子那么一场,可真是幸运。”

    观岚这么一说,乐仪不由得脸色一沉,想起当年戴佳氏是怎么耽误她的。

    “不是忻贵妃主子。”她冷冷否认。

    观岚自更故作惊讶,“若不是忻贵妃主子,又不可能是八公主哎哟,难不成是颖妃主子?”

    “想来如今姑姑还伺候在八公主身边儿,而八公主是曾由颖妃主子抚养的,那么能给姑姑安排亲事的,自然也就是颖妃主子了吧?”

    乐仪的面色有些发黑,“颖妃?她哪儿顾得上我啊?她如今又有了十七阿哥,自是连八公主都顾不上了,她哪儿还能记着我?”

    乐仪说到这个就有气,颖妃管不管八公主,她倒不在乎,反正她跟戴佳氏和八公主的情分已经到头儿了;可是她自己个儿的前程也终究是攥在颖妃手掌心儿里呢,若颖妃不跟内务府提放她出宫的事儿,那她就得还得留在宫里,跟八公主在这儿死耗着!

    这一转眼就又是三年了,一个官女子的青春统共有几年?颖妃的不理不睬,岂非是要叫她青春都虚掷了去?

    “不是主子指婚?”观岚的眼神儿便有些涟漪荡漾了起来,“那难不成是姑姑在宫里自己结了姻缘去?”

    观岚说罢,反倒吓了一跳,“哎哟,姑姑别是跟哪位公公对食了吧?那可是宫里的大忌讳,命都会没了不说,母家都得受牵连了去!”

    乐仪都被说得脸一红,“瞧你,这是说什么呢!我至于给自己寻那么个活死人坑儿去?我既然要嫁,自然要嫁给个囫囵个儿的男人!”

    观岚托着腮帮想了想,终于一拍手,“内廷里囫囵个儿的男人除了皇上和皇阿哥们之外,也就剩下太医了!姑姑该不会当真是能寻得一个太医去了吧?”

    观岚满脸堆笑,甚至给乐仪欢欢喜喜地行了个礼,“那我就太佩服姑姑了!总归太医院里那都是一帮糟老头子,都没几个年轻且家里没娶妻的。姑姑若能遇见一个,且能情投意合,那倒真是咱们当官女子的极好的归宿去!姑姑真是叫我羡慕极了!”

    乐仪兴奋地红了脸颊,因此时有求于永常在,这便轻哼一声道,“我便也不瞒着永常在小主儿和姑娘你我那个人,是太医陈世官。”

    观岚故意还想了想,“我与常在小主儿跟随皇太后居住,倒是少往宫里来,故此这位陈世官太医,我和小主儿倒是仿佛没有见过。”

    观岚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不过,这个名儿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呢?”

    乐仪便也笑了,“也难怪姑娘你觉着耳熟,是因为从前啊汉人大学士里头,有一位名叫陈世倌的。那位大学士还是婉嫔主子的本家伯父呢。”

    “大学士陈世倌?婉嫔主子的伯父?”观岚却还是一拨浪脑袋,不好意思地道,“还是小主儿和我都太年轻,进宫有些晚,这便也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大学士陈世倌呀。”

    乐仪自也纳罕了,“倘若不是这个缘故常在小主儿和姑娘,究竟又是怎么觉着陈世官的名字耳熟的?”

    观岚使劲儿想了半天,忽地一拍手,“哎哟,我想起来了!我是跟着我们常在小主儿,在皇贵妃的宫里听见过这个名儿呀!”

    乐仪扬了扬眉,“哦,倒也难怪。陈太医他是也给皇贵妃承应过的。”

    观岚却还是摇头,“姑姑容我想想哦,我想起来了!姑姑知道,我们常在小主儿也是出自内务府旗下的汉姓人,且母家跟皇贵妃一样,都是盛京那边的。故此啊,我们常在小主儿倒是一向都敬重着皇贵妃主子。”

    “只要有机会从皇太后御园那边回来,我们常在小主儿就一定会给皇贵妃来请安。皇贵妃主子也是蛊这份情谊吧,对我们常在小主儿也是亲近些的。故此我们两边倒是走得跟一家人似的。”

    “我记着我们小主儿刚进宫那会儿,就听说皇贵妃宫里有位姑姑有一件喜事儿,我们常在小主儿还特为的来给那位姑姑送礼呢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我们主子也好歹是常在小主儿啊,还要上赶着给一个官女子道贺送礼,也只是因为人家是皇贵妃跟前伺候的不是,那身份自然跟咱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了。”

    乐仪不由得柳眉高挑,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姑娘到底想说什么,不如直说吧。”

    观岚抬眸瞟着乐仪,却还是又犹豫了一会子,然后才卯足了劲头一般,叹了口气道,“姑姑以为我们常在小主儿去送的礼,又是贺的什么喜事儿?就是皇贵妃宫里那位玉萤姑姑,由皇贵妃主子做主,指给太医去了做正室呢!”

    “若我没记错的话,皇贵妃主子将那位玉萤姑姑所指给的太医啊,好像就是叫陈世官呢!”

    观岚小心翼翼地瞟着乐仪的反应,“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原来陈太医与姑姑您早有盟约。那陈太医已经早娶了皇贵妃宫里的玉萤姑姑,若姑姑您还指望着出宫嫁过去,难不成屈居玉萤姑姑之下,只给陈太医当侧室去不成?”

    “你说什么?!”

    乐仪如遭雷劈,恨恨呆住,一双眼死死盯住观岚,“你听错了吧?怎么可能是他?他怎么可能舍了我而娶了旁人去?”

    观岚吓了一跳,瑟缩着躲闪,“姑姑饶了我,我也怕是我听错了终究我进宫晚,那些人名和事儿,说不定是给听串了。”

    “再说了,陈太医既然早与姑姑有盟约在先,他是怎么都不会背弃了去的不是?便是皇贵妃主子是六宫之主,几乎跟事实上的中宫一样,可是陈太医就是再畏惧皇贵妃的威仪,可是也还是有机会当面辩解了去,以早有婚约为由,推拒了皇贵妃的指婚去不是?”

    乐仪死死盯住观岚,“不,不,我这会子倒觉着你说对了!”

    她被关进咸福宫里去陪着八公主,这一晃都好几年了。可是陈世官却再没来看过她!

    她起初还以为,她跟八公主的情形尴尬,堪比被圈禁一样,所以陈世官也进不来,这才见不到面;可是后来皇上许是也心疼八公主,渐渐的门禁没有那么严了,尤其是在颖妃名义上抚养八公主之后,她和八公主还能时不常走出咸福宫来,去给颖妃请安了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设法托人去联系陈世官,想要见面,可是陈世官却托辞许多,总归是始终没能见上一面。

    这般想来,观岚的话便不是没根儿的事了。

    想到此处,乐仪深深吸一口气,却不想那口气将鼻尖儿都给冲酸了。

    “是了,是了,他八成已是有了旁人了”

    乐仪一个摇晃,观岚连忙给伸手扶住。

    “姑姑先别急,我倒觉着是我说错了。陈太医他必定不是那样的人,不然姑姑也不会将一生都托付给他去。就算皇贵妃指婚,陈太医也一定会当面向皇贵妃说明情形去!”

    “况且皇贵妃主子又是何等英明之人呢,她如若听说陈太医自陈情形,皇贵妃主子必定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活活拆散姑姑与陈太医的良缘,只为成全她自己位下的女子去啊!”

    乐仪却反倒红了眼圈儿,冷笑着低吼起来,“她能!姑娘你说不能,只不过是因为你年纪还小,进宫又晚,你不知道她与我主子之间的恩怨!”

    “她就是不至于拆散别人的姻缘,可是她若知道是我与陈世官有情,那她非但不会成全,她反倒会故意从中作梗,然后再彻底毁了我的念想去!”

    乐仪恼恨地将这些年婉兮与戴佳氏的恩怨逐一说来。

    观岚也听傻了,“哎哟原来还有这些事儿啊。那,那我也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只能说,既然有这些恩怨在先,那人非圣贤,就算皇贵妃主子一向是最英明之人,这次却也难说”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子,直到宫墙夹道里又走来旁的宫里的人,两人才急忙道别了。

    观岚临走也没忘了许诺,“姑姑放心,我这就回去禀明我们常在小主儿。我们常在小主儿既说了要帮姑姑出宫,那必定会将话过给我们老爷去的。姑姑暂且等一等,说不定很快就有好消息了。”

    乐仪痛哭流涕,又咬牙切齿地回去了,观岚这才不慌不忙地回御花园,跟永常在会合。

    两人一起回畅春园去,路上观岚将这一番话娓娓转述给永常在听。

    “主子说,奴才这话说得还算明白?”

    永常在十分满意,伸手捏了捏观岚的手,“不愧是我名下的女子,就是这么冰雪聪明。”

    乐仪得了夸奖,自是欢喜,“奴才的一切自都是小主儿给的,那奴才在这后宫里,自只认小主儿一个。旁人,都不是奴才的正主儿。”

    永常在满意地舒了口气,“回头我自会叫我阿玛替你好好儿照看你母家。你就放心吧。”

    观岚跟永常在心满意足地挑完事儿就走了,乐仪回到咸福宫,越想越是不对劲,越想越是委屈,也越想越是——愤恨。

    应名儿抚养八公主的是颖妃,可是颖妃却原本就是皇贵妃的人;如今颖妃又是为了抚养皇贵妃的十七阿哥这才顾不上八公主和她们的!

    还有那个薄情寡义的陈世官他本也是海宁陈氏,便是祖上被除籍,可是那血管里的血却还是错不了的!想那陈世官当年是怎么能被拔入太医院来的,还不是与婉嫔她们有关?而婉嫔说到底,还不同样也是皇贵妃的人?

    更有那个抢了她好姻缘的玉萤,就更是皇贵妃位下的女子!

    这一场婚事,更分明就是皇贵妃故意给搅合黄的。就因为皇贵妃还在痛恨戴佳氏,可是戴佳氏已经死了,皇贵妃便不肯放过她和八公主去,这便故意将八公主给没人管了,而再将她的姻缘给毁了!

    乐仪越想越是难受,只觉她自己头上的天已经彻底都塌了。

    她躲在自己的耳房里哭,消息便被其他的女子给禀报给了八公主舜英去。

    自从戴佳氏死后,颖妃也渐渐来得少了,八公主自是将一颗想念母亲的心都转移到了乐仪这儿来。听说乐仪在哭,这就放下了弓箭,赶紧跑过来看乐仪。

    “姑姑,姑姑,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姑姑了,姑姑告诉我,我去找她,替姑姑出气!”

    几年的沉寂,八公主舜英出落得越发英气夺人。

    虽说穿着公主的衣裳,发上也有通草宫花,可是这些柔媚之物却都难以遮掩八公主眉眼之间的英气去。

    这样的八公主说出这样的话来,虽说她年岁还小,不过这话却也听起来掷地有声。

    可是这样的掷地有声却也还是没能安抚乐仪去,她反倒更难受,使劲摇头。

    “公主你别管我了,我自己哭一会儿就好了。公主先玩儿去吧。”

    八公主却不肯走,坐在炕沿儿盯着她看。

    “姑姑到底怎么了?好歹叫我也知道。姑姑要是不说,我是怎么都不肯走的。”

    乐仪自是不肯叫八公主知道她与陈世官之间的那些事儿,这便眼珠一转,就又是流泪,“公主还记得自己今年几岁了不?”

    八公主有些丈二和尚,“我十一岁了啊!”

    乐仪抽着鼻子转过来,“公主都这么大了!可是皇上却还没给公主指婚!”

    “想想七公主和九公主,皇上从她们那么大点儿就都给指了人家,一个是唯一能配享太庙的蒙古亲王的后裔世子,一个是平定回部的大功臣兆惠的儿子!皇上为她们两位想的这么周全,怎么就独独忘了公主你呢?”

    八公主扬了扬眉,便叹口气,“我额娘倒也惦记过舒妃额娘的外甥、舅舅忠勇公的阿哥麒麟保哥哥啊可是,可是,麒麟保仿佛总想躲着我,我也没办法。”

    八公主说着,自己倒是释然地吐了口气,“他躲着我拉倒,我现在还不想嫁给他了呢!姑姑,我越是长大,反倒越是不想嫁人了。我觉着我就这么在宫里挺好的,想骑马就骑马,想射箭就射箭,哪里用以后给人家当儿媳妇,还要顾着那么多麻烦事儿去啊!”

    乐仪都一愣,没想到八公主的心倒是这么大去。

    乐仪便咬咬牙,“可是这回不光是七公主和九公主,就连三阿哥那位大格格绵锦,皇上都已经给选了额驸了!公主知道,那大格格生母只是三阿哥的使女,故此那大格格原本身份不高,可是皇上还是给她选了个好额驸——竟是喀喇沁左翼的扎萨克,他们家的领地算是最靠近中原的蒙古王爷领地呢,故此历代皇上们都十分重视他们家去!”

    “依奴才瞧着,皇上自不是在乎三阿哥,也不是在乎绵锦这么个庶出的格格去,说到根底,皇上在乎的还是绵锦格格从小跟着七公主一处念书长大的情谊去!而那丹巴多尔济,又是兀良哈人,本就自认为成吉思汗的世代忠仆,所以那丹巴多尔济从小就跟七额驸最是要好,以七额驸的侍卫和奴才自居呢。”

    八公主听懂了,也叹了口气,“你是说,绵锦跟丹巴多尔济结亲,那是七姐和七姐夫在后头给使的劲儿。不过那也没什么,反正他们四个人从小就要好,结亲就结亲去呗,反正我又没想嫁给丹巴多尔济去”

    乐仪无奈地望住八公主。

    “我的公主主子啊,奴才在乎的是,与公主年岁相当的那一批被选入宫来的‘备选额驸’们,到了这个年岁已是该被指婚都已指婚了。如今身份贵重的,几乎都已经有主儿了公主的将来,又该托付给谁去呢?”

    八公主有些皱眉,“姑姑我皇阿玛忘了就忘了呗,反正我也不想厘降。我就留在宫里,我不厘降就不行么?”

    乐仪深深叹气,捉住八公主的手,“我的公主啊,自古以来哪儿有不厘降的公主去?!就连四公主那样的,皇上也都在她四岁上就给选好了额驸去;若公主不厘降,外头必定会猜疑公主有什么毛病,甚或——难言之隐去啊!”

    八公主也有些急了,“这么说,我还非得厘降了呗?”

    乐仪用力点头,“那是一定的。只是这会子那批少年都已经差不多被选完了。奴才就担心等二三年后公主你厘降的时候儿,皇上会随便找个人就塞给公主了”

    八公主这才急了,“那我不干!我再不想厘降,可是我也不能什么不顺眼的都往眼前领啊!”

    乐仪又是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忻贵妃主子已经不在了,公主你得自己长点心眼儿,替自己打算着了。不能再指望颖妃主子去,她现在只顾着十七阿哥,是顾不到公主你来了。”

    八公主急得直搓手,“那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找谁去?”

    乐仪眸光幽暗下来,“说到底,忻贵妃主子当年最想给八公主指的,还是麒麟保阿哥。如今说来也巧,麒麟保阿哥也还没被指婚呢;而凭他的身份,且两个哥哥都已经是额驸,故此其他大臣也不敢轻易与他家说亲,总得先等着皇上的意思去,看他是不是还是能被选为额驸。”

    “既然如此,奴才倒是觉着,冥冥之中啊就是公主您与麒麟保阿哥最为般配。那公主不管愿不愿意,既然再没更合适的,那公主不如就暂且委屈些儿,还是要设法与麒麟保阿哥在一处为好。”

    乐仪说着叹了口气,抬头向天,“公主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该为了叫忻贵妃主子心愿得偿,而努力这一回不是?”

    乐仪这样说,八公主的眼圈儿就也跟着红了。

    她深深垂下头去,“我并非没试过啊。从小到大,我也追着麒麟保跑过好多回去了。可是他倒好,宁肯冤枉我推他掉井里去,他也不肯给我半点和颜悦色去。”

    “姑姑,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自己实在是想不到法子了。”

    乐仪深深吸口气,“公主去找七公主。若说这宫里还有谁能说得动麒麟保阿哥的,仿佛也就是七公主一人了。公主叫七公主协助,这事儿便最少有一大半的把握去。”

    “可是,我也并非没找过七姐啊!”八公主烦躁起来,“可是她说话不算话,便是答应帮我,可是到后来还是不管我了!我怎么能还去找她去?”

    乐仪的眼泪早已干透了,她握住八公主的手,“公主是心气儿高,一向若有受挫,便不肯再尝试了。可是公主啊,如今忻贵妃主子已经不在了,皇上也忘了你去,没人再会替咱们打算了。”

    “若不想这么坐以待毙,只能自己想办法。宁肯纡尊降贵些,宁肯委曲求全些,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咱们也得再尝试看看不是?”

    八公主五官都垮了下来,“姑姑的意思是还叫我去求七姐?”

    乐仪神色越发坚定起来,“不是公主去求七公主,而是这是七公主亏欠给公主的不是?是她自己答应了要帮公主,却没办到的,那公主就不能饶了她,得追着她缠着她,跟她讨还这一笔债来。”

    八公主愣了愣,“那要是,七姐不答应呢?”

    乐仪冷冷勾起唇角,“公主,咱们如今都这个处境了,还有什么脸是放不下的么?如果她不答应,咱们只管放下脸面,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就是。”

九卷27、柳絮雪

    乐仪这么一哭二闹的,便是没往外具体说是为什么,不过却还是惊动祥答应去。

    自从乾隆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被皇上忽然下旨给收了物品,降为答应之后,就也悲催地跟着八公主一起被关进咸福宫里头来了。

    这一晃都过去快三年了,可是她都不敢回想当年那一幕。

    若回想起来,就要吐血啊

    皇上将她的衣裳、布料,连同布头儿都给收走了,倒也罢了;可是皇上却怎么都不该将她的金银首饰给收回去熔化喽!

    ——那是对死人物品的处置法儿,皇上摆明了是将她当成个死人了去!

    这两年多过来,这后宫里有两个活死人,一个是已经死了的皇后那拉氏,另外一个就是她。

    那拉氏终究是当皇后的,心气儿高,熬不住早早地去了;她呢,皇上仿佛压根儿就把她给忘了。

    不过也倒不是坏事儿,虽说她没吃没喝,扛着答应的名分,过着官女子一样的日子去,不过好歹皇上没也派太监天天来恶心她早听乐仪她们嘀咕了,说那拉氏有一半儿是被那帮太监给恶心死的。

    那拉氏是保住了那个空名头,结果被窝囊死了;而她呢,被降为答应,却活了下来。

    这么看来,她倒是比那拉氏幸运了。

    她召唤水上的妈妈韩氏,低声问,“怎么回事儿啊?”

    她现在是答应的名头,可事实上位下没有官女子伺候她了。乐仪她们那班官女子都懒得搭理她。她平素也就是与宫里几个管烧水、灯火的妇差还能聊上几句。

    好歹她还是答应小主儿,妇差的身份比不得官女子,这便也还敬着她些儿。

    韩氏左右瞧瞧,低声道,“奴才也说不准。不过隐约听着仿佛是乐仪姑娘又与八公主说什么指婚啊的”

    “哦。”祥答应心下就有数儿了。

    祥答应抹头回自己的寝殿里,在妆奁前坐下。

    妆奁镜子里,是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从当年的锦衣玉食,被皇上赐给明黄缎氅衣的尊贵格格,如今沦为只剩下个名头的答应,她这些年过得憋屈。

    祥答应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终于嫣然一笑,“你没白等,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八公主虽说有些不情愿,可是乐仪的话还是叫她心下不能不多想想。

    这日散学,她原本又是要一个人先离开。

    一起上学的七公主、啾啾和绵锦也都习惯了她一个人独往独来,只是循着礼数,还都与她道个别。

    往日她不怎么理睬就先走了,今日却犹豫着,竟然停下脚步来。

    啾啾和绵锦对视一眼,小七终究是当姐姐的,这便先为笑着上前挽住八公主的手,“舜英,我们今儿要去踢毽子,你也来不?”

    若小七她们今儿去绣花儿,或者跟着啾啾去做那花露,八公主倒是未必肯去的。可是踢毽子倒是她喜欢的,她的眼睛便不自觉一亮。

    小七含笑点头,“舜英随我们一起去吧!”

    几位公主格格收拾停当就往外去,啾啾偷偷摸上来扯住小七的手,低声说,“姐何必又搭理她?”

    小七轻叹口气,“傻妹子,她再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姐妹,总没的咱们永远不搭理她的道理。再说如今咱们额涅是六宫之主,那这后宫里大事小情都会记到额涅身上去,若是咱们总不搭理舜英,必定有人嚼舌头,说咱们额涅连咱们都教不好去,还怎么教导六宫、鞠育众子呀?”

    同样是婉兮的女儿,小七和啾啾的性子却不尽相同。小七终究是长女,凡事都要比啾啾多考虑些去。

    啾啾便也吐了吐舌,“那好吧。”

    几个女孩儿寻了个树荫儿,这便欢快地踢起毽子来。

    八公主可找见了用武之地,只见她上窜下跳、左挡右推,一个人倒是比小七她们三个都接得更多!

    小七压伏着啾啾,啾啾便也都忍了,倒叫八公主玩儿了个痛快。

    小孩儿的心性,终归都需要人哄着。八公主今儿高兴了,难得主动与小七她们都露了笑模样儿。

    “公主、格格,可累了,快来喝口茶吧。”白果早预备好了,笑着呼唤。

    几个女孩儿就在树荫儿底下坐了,小七主动夹了块豌豆黄,搁进八公主面前的小碟儿里去,“这是我跟额娘们学着做的,你尝尝。”

    八公主夹起来默默地吃了,半晌,闷声闷气地说,“好吃。”

    小七终于放下心来,“你既爱吃,平素散了学,便也别急着回去,到我这边来坐一会子,也尝尝我的手艺,可好?”

    八公主叹了口气,“我瞧出来了,七姐这是厘降的日子近了,所以急着学这厨艺去了。”

    小七的脸也一红。

    可不,她如今都十二岁了,距离成婚的日子已是不远了。

    八公主抬眸瞟九公主和绵锦,“你们都是有婆家的了,这些都得早点儿动手学起来。不像我,怕是嫁不出去了。”

    小七连忙安慰,“瞧你说的,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咱们赶巧儿了,正好是皇阿玛的皇女呢。”

    八公主倏地抬眸,“七姐,你既这么说,那你还得帮我!我就想嫁给麒麟保哥哥,他反正现在也还没说亲事呢,七姐你就原谅了我从前不懂事,你就叫麒麟保哥哥娶了我吧!”

    “只要七姐肯帮我这一回,那我这辈子都感谢七姐!咱们从前的事儿全都一笔勾销,以后七姐就是我最亲的人!”

    小七盈盈望着八公主,却没说话。

    啾啾倒是先笑了,“八姐可真有趣儿,非得可着麒麟保这一棵树上吊死是怎么的?再说了,他自己有他自己的主意,岂是七姐说让他娶,他就肯娶的?”

    “再说了,我与八姐你说句真心话:我真不觉着麒麟保是个好额驸,你要是嫁给他呀,你俩以后几十年可有的打去!两口子过日子,却见天儿地吵嘴动手的,有意思么?”

    绵锦因之前也曾经对福康安有过那么点心思,此时说起来也有些脸红,却也是真诚地道:“八姑姑,侄女也是觉着麒麟保阿哥是一个最有主见的阿哥,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旁人都左右不了他去。就是他阿玛和额娘,我瞧着都改变不了他的心眼儿去。”

    “我知道。”八公主唇角抿紧,有些不高兴了。

    绵锦终究小一辈儿,只能更小心翼翼道,“依着侄女看,八姑姑倒是不如去从舒妃娘娘那边使些力气。”

    “七姐怎么沉默不语呢?”八公主倏地扬眉,只盯着七公主去,“这会子我倒只想听七姐怎么说。”

    小七轻垂眼帘,“舜英啊,我终究不是麒麟保的父母,左右不了麒麟保的婚事去。可是你是妹妹,你既然与我说到此事,那我不能不帮。”

    “只是我也不能保准儿麒麟保会不会答应。我只能应承你,我回去跟他说;可是我不能应承你,会给你满意的答复去。”

    若是按着八公主从前的性子,这会子拂袖而去都是有的。

    可是这一回却叫小七和啾啾她们都意外,八公主竟是站起身来,走到小七身边儿,抱住了小七的手臂,撒娇地摇晃,“七姐你别这么说啊。七姐是我亲姐姐,我知道七姐是所有姐妹里最疼我的,七姐一定要帮帮我。”

    啾啾和绵锦都惊了,两人面面相觑。

    这还是八公主么?

    七公主也愣了愣,伸手轻轻拍拍八公主的手背,“不是七姐不帮你,可是七姐的确不能预知结局。”

    八公主摇晃着小七的手臂,已是泫然若泣,“我额娘薨逝了,颖妃娘娘现如今也都顾着十七弟而顾不上我了皇阿玛更是已经忘了我了。七姐,你看你们都有了婆家,等着出嫁就好,可是我,我只有自己给自己找婆家了。”

    “都说长姐比母,如今宫里我就有七姐这一个姐姐了,七姐若也不帮我,那我真的就孤苦伶仃去了”

    八公主这般一来,倒叫小七也是下不来台。小七只能哄着八公主去,“我都答应你了,若得了机会,必定会与他说的。虽说你也到了年岁,可终究还不用这么急,咱们还有光景去,是不是?”

    如此这般,八公主跟变了个人一样,每天只要来上学,逮着了小七就会抽抽噎噎地这样哀求,倒叫小七推不能推,躲无处躲的。

    这三四月的时节,京师里又是柳绿花红了起来。圆明园里明媚如画,可是却也来了烦恼——开始刮柳絮了。

    小七本就有些咳症的底子,每年刮柳絮的时候儿都辛苦,偏今年再摊上八公主这么一缠磨,心下有些上火,这便比往年咳嗽得更厉害了些。

    因年岁都大了,拉旺和丹巴多尔济等一班少年,虽然都是额驸的身份了,却也不能再像小时候似的能满内廷的各处随便跑了。

    拉旺也唯有每天能有一次机会进内给婉兮和抚养七公主的婉嫔,以及抚养过他的豫妃行礼请安,故此能见着小七的机会也是有限。

    拉旺发现了小七今年咳嗽的两腮桃红,这便也是悬心不下。只是又不能亲自守在身边儿照顾着,每天还要严格地进上书房念书,故此念书的时候倒是走了好几回神,写字写错,背书也背得驴唇不对马嘴,射箭干脆不沾靶子的边儿这就叫师傅和谙达们都不高兴了,叫他上门外屋檐下罚站去。

    不多一会儿,门帘吧嗒一响,福康安也出来了,两人并肩挨檐下站着。

    拉旺轻叹一声,“你这又是怎么了?”

    福康安嘿嘿一笑,“师父昨儿交待的功课没做呗。”

    拉旺信才怪,摇摇头,“你阿玛和额娘必定要查看你功课的,你才不可能没做。你是故意藏起来了,出来陪我呢。”

    福康安又是“嘿”了声儿,歪着脑袋问,“你家出事儿了?瞧你之前那失魂落魄的样儿。”

    拉旺叹了口气,还是将小七咳嗽厉害的情形给说了。

    拉旺虽说越是长大就越不爱在福康安面前提小七,可是,今天福康安都舍命出来陪他来了,他终究仁厚,不好意思不说。

    福康安一听就乐不出来了,少年颀长的身子戳在廊檐下,凝成一根铁棍儿了似的。

    福康安回家去了就去缠磨四公主。

    如今他是不敢缠磨他额娘了,他的心思实在是瞒不过他额娘,他额娘总给他泼冷水;可是他好在还有这个嫂子可以缠磨。

    他都想好了,要是四公主这个嫂子也不帮他,那他就设法去折磨他姐姐福铃去。

    四公主果然不是好唬的,福康安张嘴一说想进宫,四公主就给止了,“别介,这事儿你别找我来。”

    福康安碰了一鼻子灰,正想着回头再设法去缠磨他姐姐福铃去,结果一头出来,就在院子里瞧见他小侄儿丰绅济伦了。

    福康安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

    从这晚上开始,丰绅济伦就不好好睡觉了,无论嬷嬷怎么哄着也不睡,就连四公主亲自来陪着,也不肯闭眼睛,就是哇哇大哭,说想念石榴舅舅了。

    四公主心下都咯噔一声儿,忍不住抬头看四周。

    丰绅济伦跟小十六年岁相仿,当年丰绅济伦进宫的时候,这一对小舅甥没少了手拉手跟一堆扳不倒儿似的一起走的。四公主是怕孩子眼睛净,说不定是看见小十六的魂魄去了呢。

    四公主便赶紧安慰,“石榴舅舅出门儿了,走的远道儿,现在没在京里。”

    丰绅济伦就还是哭,非要进宫找石榴舅舅去。

    四公主又是担心,又是心疼,等福隆安回府来,就也在丈夫面前掉了眼泪。

    福隆安安慰公主,“不如,叫儿子进宫见见十七阿哥吧。”

    四公主带丰绅济伦递牌子进宫,四公主身边儿总得需要人陪着。四额驸福隆安已是成年人,不方便;福长安又还小,协助不了四公主什么去,这便唯有福康安可选。

    福康安终于得了机会,如愿以偿跟着进了内廷去,心下自是乐开了花儿去。

    路上四公主却没断了给泼凉水,“你也别急,虽说这会子老爷和福晋还没给你说亲去,那也是等着各家的闺秀们都得先进宫引见不是?唯有等引见过了,才能自行婚配,故此老爷和福晋也只能等着人家姑娘十七岁了以后再去提亲去。”

    “因此啊,你便是再晚,等十七、八岁的时候儿,也必定能定下亲事了。你还有这二三年的好日子罢了,你且珍惜着,别有事没事儿就光知道闹腾!”

    四公主从开春以来身子也有点不大好,故此对福康安说话便也免了那些虚套,只挑实诚的说。

    福康安做了个鬼脸儿,“公主嫂子放心,弟弟我知道啦!”

    说归说,可是一进内廷,福康安呲溜就没影儿了。

    四公主这边厢还带着丰绅济伦在婉兮宫里呢,这真是要急得火上房去了。

    婉兮和颖妃都劝,“由得他去吧。总归他自小在宫里长大,各处他都熟,倒丢不了。”

    四公主小心道,“我不怕他丢了,就怕他坏了规矩去。”

    婉兮想了想,“这孩子淘气虽是淘气,可是自小该有的分寸还是有的。这一回且给他些机会去,也算考验他。若他这回坏了规矩,那以后自有口实不准他再胡来了。”

    屈戌是个耳朵灵的,虽说婉兮当着四公主的面儿不好直接叫他跟着去,他也还是自己跟玉蝉知会了一声,这便往外撵去了。

    福康安终于在水畔,假山上的凉亭中找见了小七。

    此时的水岸,正是杨柳依依,宛若美人清秀的眉端。

    小七虽说怕柳絮,可是好在水畔的水气充足,那些柳絮倒不怎么飞得起来。

    是官女子们先发现了福康安来,悄悄知会了啾啾去。

    啾啾便一瞪眼,“他可真是个傻大胆儿!”

    小七无奈一笑,“他是大胆儿,只可惜不够傻。倘若他当真傻,那倒不用咱们操心了去。”

    啾啾咬了咬嘴唇,“他还不傻么?他要是不傻,至于这么多年,始终就没改了这样儿去?”

    小七秀眉微微一蹙,便如柳梢头上轻烟拢一般。

    “罢了,总归我也有事要与他说去,他既然来了,便见一面就是。”

    绵锦倒是不想见福康安,这便伸手去扯九公主,“九姑姑,咱们一起去看看四姑姑和丰绅济伦吧。”

    啾啾有些犹豫。

    白果在旁看着,便含笑道,“九公主和绵锦格格去吧,有奴才在这儿陪着七公主就是。”

    有白果在,自是一切都能放心,啾啾这才挽着绵锦走了。

    不多时,福康安已是到了。

    他是沿着柳岸一路飞奔而来。

    他今日穿银色的袍子,跑起来时脑后的大辫子与衣袂一齐飞扬。那银白的丝绸在阳光下粼粼闪烁,像是那水上的波光。

    小七瞧着,也说不清怎地,只想叹息。

    此时又正是他咳症发作之时,叹息化作喉间的一阵痒痒,便还是又咳了出来。

    白果忙从茶壶套子里取出温热的茶来,叫小七润喉。

    小七咽下茶去,福康安已经到了眼前。

    福康安跑得有些急,到了石桌边儿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扶着石桌;小七则是刚咳嗽完,一口茶咽下去,颊边的红晕还没来得及褪去。

    两人四目一对,福康安眼瞳倏然被点亮,小七则是皱了皱眉,又垂首去咳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福康安满心的欢喜,登时被忧急给取代了去,“拉旺说你近日咳得倒比往年还厉害你倒是与我说说,你今年是有哪儿格外的不舒坦了去?”

    小七嗓子眼儿更痒,咳得已是说不出话来。

    白果在畔看着也是不忍,这便代替小七回答,“开春儿起了柳絮,七公主每年这时候儿都要遭些罪。等这阵子过了,倒也就轻了。”

    福康安却只盯着小七。他瞧出她眉眼之间有些说不出的淡淡忧虑来。

    他便急了,“不对!她既是年年都咳,怎地今年更严重?往年她见了我,也不至于咳得说不出话来。姑姑你看,她今天自从见了我,还没法说出一个字儿来!”

    小七知道,如果她再不说话,那旁人就也没办法跟他将话给说明白了。他那个猴儿脾气,一会儿又该急得满亭子地乱蹦了。

    小七抬手示意白果不必再解释了,她再小心地喝了两杯茶,将嗓子眼儿里那股痒劲儿给压下去,又稳定了一会子,才抬头盯住福康安去。

    “我要说,是你惹的呢?你肯叫我的病好了去不?”

    福康安一呆,不由得想岔了,“莲生,你说你是为我而病的?”他呆呆坐下来,目光已是痴缠,“那我也病了,病得比你还重。”

    白果张着嘴都给吓着了,小七更是皱眉,急忙垂首避开福康安的目光去。

    “那我就挑明了说吧,保保,你家里到底几时为你说亲呢?”

    福康安还困在自己的情绪里,这便急着剖白道,“我不成亲!如果不是我想要的人,我还说的什么亲?我就一辈子都这样罢了。”

    小七头垂得更低,叹息更浓,“你说的倒是轻巧,可是你是谁家的孩子,就算你自己能忘了,旁人却也忘不了的。自然有人排着队的想给你说亲——若你还不定亲,那就自然还绝不了别人的心思。”

    “不说远的,便说宫里就还有人惦念着你去故此我得与你说下,你一天不定亲,舜英那傻丫头就一天不能忘了你去。”

    “是她?”福康安倏然一冷,从方才的情绪里一下就清醒了过来,“又是她缠磨着你,非要让你与我说这些话的,是不是?”

    “反正你们两个年岁相当,”小七叹口气,“她现在还没指婚,你也还没说亲,就凭你是舅舅的儿子,咱们皇家又与你们家已经结了好几桩儿女亲事去了,那就不止舜英自己,兴许前朝后宫里许多人都等着你们两个能成了姻缘呢。”

    “我再说一遍,我才不要她!”福康安急得站起身来,举手向天,几乎要赌咒发誓了,“我想要的人是”

    “保保!”小七一震,急忙喝止,“我只与你说舜英的事,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九卷28、谁让你还不肯死心

    四月里,永常在得了个好消息:皇上恩准她阿玛四格,紫禁城骑马。

    这是天子对年纪大的臣子的体恤,能获得这个恩典的,必定都是皇帝看重的大臣。

    一年之中,能叫皇帝下旨给这个恩典的,一共也没三两个儿。

    永常在得了信儿,自是欢喜得心花怒放。

    她虽说是汉姓包衣的出身,可是能有这样被皇上重用的阿玛,谁还敢小看她去呢?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此前的一番安排,越发觉着那安排是对了,心上自是又花开两朵去了。

    观岚瞧着主子欢喜,这便也自知有功,上前低声问,“那接下来乐仪那边的事儿咱们是不是该继续推动了去?想那乐仪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为了能嫁给那陈太医去,怕没什么不敢的。”

    永常在眯眼瞧着观岚,却笑了,“你指望她什么呀?是叫她害了皇贵妃去,还是叫她去动了颖妃宫里的十七阿哥去?我啊,还真不信她有那个能耐。”

    “她要是当真那么心狠手辣的,当年自然早就趁着忻贵妃死后,赶紧出宫跟陈太医成了好事了。结果倒好,她还得继续留在宫里,伺候八公主去”

    永常在扬眸望望天,“我倒担心,她能落得这么个下场,倒是有人早就看穿了她的为人。”

    观岚吓了一跳,赶紧问,“小主儿说,那人是谁?”

    永常在垂下头去,眸光幽然。

    “不出两个人去:不是皇贵妃,就是皇上!”

    观岚倒吸一口冷气。

    永常在倒是笑得从容,“这后宫的腥风血雨,你当皇贵妃是凭什么走到今天的位分去的?那忻贵妃凭那样的名门家世,便是曾与皇贵妃斗得那样狠,却最终落得那么个凄惨的下场足见皇贵妃的手腕儿。”

    “况且,但凡能在这后宫里呼风唤雨的,必定都得有皇上的默许。皇贵妃能走到今天,如果不是凡事都有皇上护着,她早被皇太后、皇后那拉氏以及那么些满洲勋贵家族的格格给整死多少回了!——故此啊,咱们不光要忌惮皇贵妃个,更不能不忌惮着皇上去。”

    观岚后怕,只觉后脊梁沟有些寒气直窜。

    “小主儿,那咱们之前的那番安排,岂不是要?”

    永常在听了反倒咯咯地笑,“你当我是要跟皇贵妃斗,怂恿乐仪去替我动皇贵妃和她的孩子呢?哎哟,我的傻观岚呀,我现在还不过只是个常在,况且我进宫才几年,我还没得宠呢,我现在就动这个心眼儿,岂不是太自不量力去了?”

    观岚有些傻了,“你小主儿的用意是?”

    永常在笑着伸手抽走观岚的帕子去,替观岚擦掉额角的冷汗。

    “这后宫里啊,不应该过于太平去。如今皇贵妃是六宫之主,这后宫里若过于太平了去,皇贵妃就会淡忘了曾经的那些波诡云谲去。那她就不需要人手,那咱们就更无出头之日了。”

    “唯有叫这后宫里波澜暗生,才能叫皇贵妃不敢完全放松了警惕去,那她就还是需要有人替她卖力——如今她宫里已经没有瑞贵人了,能给她带来内务府最新消息的人,唯有我。”

    永常在妙眸轻转,点点含笑,“我才不会自不量力到以一个常在的位分去撼动皇贵妃去。我啊,还得依靠着她这棵大树,才有机会走到皇上身边儿去呢。”

    观岚明白过来,只是更加不敢掉以轻心,“那咱们接下来是应该?”

    永常在垂首轻笑,“咱们自然是要替皇贵妃卖力啊!你只管设法瞄着那乐仪去,一旦抓实了她不安分的把柄,到时候我再暗暗报给皇贵妃去就是。”

    福康安确定了小七今年咳症加重的病根儿,这便忍耐着,等着机会去。

    五月端阳,连上书房都放假,所有王公大臣都得了皇上的恩典,进园子领宴、看龙舟来,福康安终于得了机会。

    也是因为四公主的身子还是有些不好,调理了些日子并不见起色,若是单独带丰绅济伦进圆明园来,丰绅济伦又是最调皮捣蛋的时候儿,四公主都有些节制不住,必定需要个人帮衬着;而四额驸福隆安又是担着銮仪卫的差事,不能始终都陪在妻儿身边。

    福康安这便得了用武之地去。

    福康安陪着四公主到了“万方安和”,坐在水畔看戏。

    “万方安和”的名字就是来自建筑形制就是“”字形,水上一共有四边儿的平台,几位公主和公主府里的人都是单独在一边儿,并不能跟宫里人混坐。

    福康安的眼睛自是一直朝公主、格格们那边瞧。盯住小七看九眼,再瞟八公主一眼。

    小七只当没看见,自与啾啾、绵锦等一边看戏一边说话儿,八公主则自是早就关注福康安这边,福康安朝她这边看,她更是早就朝福康安那边看去了。

    两个小孩儿的视线,终是不免在水上凌空相撞了好几回。

    不管福康安心里怎么想,八公主的心下却已是小鹿乱撞。

    如今已经十三周岁的福康安再不是小孩儿,八公主的神态,他心下自是再明白不过。

    他抬手打手势。

    那是满人在战场或者行围时,不便说话,而选用的手语。

    八公主虽是女孩儿,却是大清公主,故此从进学那一日起,便除了念书写字之外,还要学弓马骑射的。这些基本的手势,八公主便也同样看得懂。

    八公主心下忍不住狂喜,面上却是极尽小心翼翼,起身朝外去。

    乐仪忙跟上来。

    八公主却推了乐仪一把,“姑姑待着吧,我自己去走走。”

    乐仪扬眉,意外瞧见八公主颊边涌起的一抹红。

    八公主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大步便朝外去了。

    八公主坠着福康安的背影,一直奔进小树林儿里去。一抬头,福康安正坐在树杈上,一条腿垂下来,在半空里晃荡。

    八公主站住,脸儿一红,矜持地抿着唇问,“你叫我出来,还不叫我带旁人来究竟所为何事?”

    福康安一纵身,从树杈上矫捷而下,像是一只展翅能飞的鹞子。

    八公主看得脸儿就更红了。

    福康安立在八公主面前,却是止不住地冷笑,“八公主,听说你还没死了要嫁给我的心呢?”

    八公主很是尴尬,却还是勇敢地抬起了头,“我嫁给你不好么?我是公主,且是我皇阿玛唯一还没有指婚的皇女了,我自是你能娶到的身份最高之人。”

    “如今我还没指婚,你也还没有定亲,实则无论是我皇阿玛,还是你们家,怕都是在等咱们两个。既然如此,我还存着这个念头,便也不是为了我自己,那咱们何不顺了大家的意去?”

    福康安笑起来,笑到抱着肚子。

    “八公主,究竟是谁给你的这份儿自信?就算你是尊贵的公主,就算我还没定亲,可是谁说我就想娶你?谁说我家就也想高攀着你去?”

    八公主咬住嘴唇,凝立在树荫下盯着福康安。

    她总是被他这么挫伤,她真想冲上去跟他打一架!

    可是她这会子却又不能不守着女孩儿家的矜持。若是真跟他打起来,他就更不想娶她了。

    八公主深吸一口气,摁住心下的不快,竭力细声细语道,“麒麟保哥哥,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叫你这些年都不待见我?你告诉我,我能改的都改,尽量按着你的心意去,可好?”

    福康安反倒笑得更响,“哎哟八公主,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哪儿敢说你有错?你可千万别改,更别按着我的性子改,我承当不起再说,我也用不着,不稀罕!”

    八公主紧咬牙关,“麒麟保!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待见我!”

    她有些委屈,眼珠儿转了转,眼眶里已是有些水意朦胧起来,“难不成你还忘不了我七姐去?可是我告诉你,我七姐跟拉旺阿哥好着呢!他们了两个,再过几年就要完婚了!”

    “你们傅家门第再高,却也搞不过拉旺阿哥家去。舅舅傅公爷也不过是个公爵;可是人家拉旺阿哥的阿玛是亲王”

    八公主的话,终是碰到了福康安最痛之处。少年冷笑着,如春寒的料峭,“你且等着,我麒麟保终有一日,自己为自己挣个王爵来!”

    八公主不由轻哂,“保保哥,舅舅忠勇公的爵位,且还轮不到你来承继。保保哥你如今年满十三,按说应该有个出身了,可是你却还是个白丁啊。如今连个侍卫还没有吧,就更不用说是世职了”

    “保保哥你又凭什么敢说王爵去?还不如娶了我,好歹能先得个额驸的世职和俸禄去。和硕额驸的品级,是公爵品级,然后你才有机会从公爵更进一步去;若不是如此,就凭保保哥你从白丁想寄望王爵去么?天呢,那怕是一百年攒不够呢。”

    两个小孩儿越谈越崩,已是要剑拔弩张了。

    若是两个男孩儿,直接就要厮打到一处去了。

    福康安想到这儿,反倒冷笑了——谁说他们俩不都是男孩儿?

    他勾勾手,忽地冲八公主妖魅一笑,“八公主,你来,我与你说句悄悄话儿”

    情势忽地改了,八公主有些晃神儿。

    只是终究心底下还是存着那个念想的,她的叫便不由自主朝他走了过去,似是受了他的蛊惑。

    两人与越挨越近,福康安眉眼含笑,凑到八公主耳边,柔声呢喃。

    “八公主,你错啦。你现在应该找的不是额驸,而是——福晋。”

    端阳之日,本是柳绿花红,正是人间好景色。

    可是这一刻,八公主眼前的天地却忽地变了颜色。

    她霍地抬眸,死死盯住福康安,“麒麟保,你胡说什么呢?是你要找福晋,而我要寻额驸才对。”

    福康安摇头而笑,“错了,错了。八公主啊不,其实你都不该是八公主,你该是皇子。我算算,你是跟十四阿哥同一年出生,晚了几个月,那你才应该是十五阿哥。”

    八公主没办法再冷静,她猛地伸手,一把拎住了福康安的脖领子去,“混账奴才,你说什么?!”

    福康安不闪不避,任由八公主揪着他脖领子。他甚至反倒对着八公主,笑得更加邪佞,“公主阿哥,你也不小了,我不信你还什么都不懂。”

    “你平素盥洗沐浴的时候儿,就没看过自己的身子?你没发现你自己下头,跟旁人有些不一样儿?”

    “还有你该回头好好儿看看跟你年岁相仿的姑娘们去。七公主和绵锦也好,或者是宫里的小女孩儿也罢,她们到了十二岁上,谁的身子还跟你似的这么一片大平板啊?”

    八公主一惊。

    福康安越发眉开眼笑,“你的嬷嬷可已经为你预备好‘骑马巾’去了?”

    八公主两耳嗡嗡直响。

    她知道福康安说什么呢,她听见过七公主和绵锦偷偷说的那些话,什么月事,什么几天啊,什么不能动凉水啊可是她,还什么都没有!

    若说她年岁还小?可是啾啾比她还小,啾啾却也都懂了这些,每每都能跟七公主和绵锦低声含笑说着这些去。

    ——她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见八公主已是傻了,福康安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凑在八公主耳边,“公主阿哥,奴才啊提醒你一句,以后可千万别再说什么要厘降给奴才了,更别用这事儿去烦七公主。”

    “七公主自是柔软的心肠,不便拒绝你去,可是你若再屡次三番难为她,倒是你太过不自量力”

    八公主陡然一惊,“你说什么?你是说,我七姐她们也都知道你所说的那番古怪的话了?”

    福康安得意而笑,“宫里谁不知道呢?”

    “还有谁知道了?!”

    大五月里,八公主却像一脚踩进了冰窟窿里,从头到脚一片刷凉!

    福康安扬眉而笑,“我猜,皇上也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为何这么多公主、格格都已经早早指了婚,皇上却非将你这位皇女给落下了呢?”

    “不说别的,就说我嫂嫂那手,皇上都早早就给指婚了;公主阿哥你自是必定有那不能嫁人的隐疾去了”

九卷29、该死的人

    实则在“万方安和”,八公主跟福康安刚一抬脚离开,小七就是知道的。

    她只不过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仿佛是跟啾啾、绵锦几个专心说话罢了。

    终究,她还是有点不放心。

    又坐了一会子,跟啾啾和绵锦她们看了会儿戏,小七才起身,冲白果使了个眼色。

    啾啾那性子,不是藏得住话的人,小七便没敢叫上她们两个,只叫白果陪着她去。

    小七虽说放心不下,可路上还是故意走得慢些。

    结果老远,就看见八公主捂着脸狂奔了过来。

    小七心下自是咯噔一声。

    不过她也没想到旁的,只以为八公主必定又是跟麒麟保吵起来了,闹到归齐,也就是麒麟保还是不肯娶八公主罢了。

    小七便伸手将八公主给迎住,紧着安慰,“舜英你别这么着。快站站,我给你擦擦脸再回去。”

    八公主霍地停步,松开手去紧紧盯住小七,“七姐,你也知道了么?”

    小七被问得一愣,“我知道什么了?”

    八公主摇着头,倒退两步,“你还骗我!麒麟保说,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了,皇阿玛也知道了所以皇阿玛才不肯给我指婚。”

    “你们全都知道了,却谁都不肯告诉我,反倒还假门假事儿地来帮我跟麒麟保说亲——你们心下,必定都要乐死了,你们都是耍着我玩儿呢!”

    小七惊住,“舜英你告诉我,麒麟保他与你说了什么?”

    舜英却不想再说话,用力推开小七,捂着脸撒腿就跑了去。

    舜英的力气那么大,小七全无防备,被推倒在地。待得想起身去追,八公主早已跑得远了。

    小七一着急,这便越是咳了起来。

    白果忙上前扶起小七,“七公主,你可好?”

    小七按着嗓子咳嗽,摇头道,“我没事。”

    那边厢福康安已是跟着跑了过来。她是瞧见小七来了才过来,结果又见小七被八公主给推倒在地,这便恼得原地直蹦,“她这是干什么?有种冲着我来,她怎么又敢欺负你?”

    小七顾不上自己的咳嗽,抬头定定盯着福康安,“保保,你告诉我,你究竟与舜英说了什么,啊?”

    福康安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便是你再怎么不肯娶她,可是这些年你们俩也打了闹了不止一回,甚至上次你连掉井里去的戏码都演过了我也没见她如今日这般的。你倒是快告诉我,你究竟说什么了,啊?”

    福康安紧咬嘴唇,“我就是想叫她彻底死了这份儿心!要是再给她留余地,她还是得屡次三番去为难你,你看你今年都咳成什么样儿了!——我反正饶不了她!”

    小七又急又恼,嗓子眼儿便又干成一片,像是堵了一团参差的棉花团,一吸气都是痒的,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咳。

    白果吓坏了,忙扶住了小七,“公主主子,咱们别说话了,更别喊了,啊咱们赶紧回去吧,用些滋润的,好好歇歇。”

    小七按着嗓子眼,红着眼圈儿又恨又无奈地望住福康安。

    看小七难受成这样,福康安也是呆住,“我,我只是看不惯她屡次三番为难你去,更叫你害病。可是我没想让你这样。莲生,我求你了,你别生气,你先稳当下来,行么?”

    “等你稳当下来,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只要你能好起来,什么我都认,啊!”

    小七妙眸一转,已是落下泪来,可是想要说话,却反倒更加困难。

    白果急得赶紧拦开福康安去,“保哥儿,够了!今儿你就别再惹七公主不高兴,我这就带七公主回去,保哥儿也赶紧回去吧!”

    闹腾了这一场,好好儿的端阳节过得都不乐呵。

    小七回到寝宫之后,这便咳嗽得更加厉害。便是用汤汤水水都压不住,不得不赶紧请太医来了。

    白果不敢隐瞒,赶紧将事儿回给婉嫔和婉兮。

    此时婉兮和婉嫔都在福海上陪着皇太后看龙舟,婉兮一时不便离开,还是婉嫔先随着白果回来。

    婉嫔小心问了白果,白果将今日的事儿说了。

    婉嫔心下都是咯噔一声,“哎哟,该不会是麒麟保那孩子口无遮拦地,将八公主那隐疾给告诉她了吧?我的天啊,那可捅了大篓子了!”

    白果有些皱眉,“主子,不能吧?难道八公主对她自己身子的情形,心里没数儿么?可是奴才今儿看她的情形,仿佛大受打击。”

    婉嫔叹了口气,“那把儿终是她从小就割了的,况且刀子匠的功夫都好,这便没给她留下什么痕迹去。她从小就没留意过这个,若说没发现自是有的。”

    “再说她今年才十一岁,正是将发育还没发育的时候儿。她便是暂时不来月信,或者身子还是平板儿,以这个年纪来说也还不算什么。”

    “至于她格外喜欢那些舞枪弄棒的,她也终究是大清公主,本就该从小学骑马射箭,这便也不矛盾”

    白果额角也有些汗下,“这么说来,八公主说不定真的不知道。”

    婉嫔叹口气,“所以倘若是麒麟保说破的这事儿,那孩子当真是晴天霹雳了去了。”

    小七从这晚就开始发烧了。

    婉兮当晚亲自赶过来,就连皇帝都给惊动了。

    “皇上原本要随着我一起过来,叫我给拦住了。”婉兮与婉嫔道,“我就担心是麒麟保那孩子说错了话,这事儿便得先瞒一瞒着皇上。”

    婉兮虽说白日里分不开身,可是婉嫔却也将话儿都递了过去,好叫婉兮放心。

    婉嫔也是皱眉,“麒麟保那孩子是怎么知道的?按说,这消息在宫里瞒得铁桶样的,咱们必定都不会与孩子说的。便是九福晋,也不至于是将这话明白告诉麒麟保那孩子的人啊”

    婉兮点头,“这种就是戴佳氏造的孽,与舜英那孩子自己无涉。说到底,那孩子也是可怜。”

    婉嫔望一眼婉兮,“我最担心的是,这事儿一旦闹起来,必定有人会往你身上联系去。”

    婉兮轻轻垂下头去,“我明白。戴佳氏当年最恨的人是我,我若是小肚鸡肠之人,便是戴佳氏已经死了,我势必还不会放过她的孩子去麒麟保从小又是在我身边长大,自有人有理由相信,是我将这消息随便说给人去,叫麒麟保也知道了。”

    婉嫔点头,“不管怎样,她是皇上的女儿。若此事传扬出去,倒会引得外人议论皇上有隐疾去”

    婉兮转眸望向小七的暖阁里,“这会子孩子们比我更要紧。”

    婉嫔忙道,“莲生这边,你倒放心,我自亲自守着她去。”

    婉兮握住婉嫔的手,“有陈姐姐在,我自从来都是最放心的。”

    婉嫔叹口气,“这会子最要紧的,是得先弄清楚麒麟保是从哪知道这个的!一旦这事儿盖不住了闹起来,皇太后一定会借机又要刁难你去。你得预备好了自保的法子去才行。”

    婉兮轻轻转开目光,“我自相信忠勇公的为人去;同时,我也相信不会是九福晋说给麒麟保听的。那孩子虽说长大了,可是还没到定性的时候儿,九福晋也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去才是。”

    婉嫔皱了皱眉,“那就指不定是那小子在宫里哪儿听见的!八公主这事儿,虽说对宫外来说是天大的秘密,可是宫里一向没有不透风的墙”

    婉兮没说话,亲自端过汤药来,坐在炕边儿,一勺一勺喂小七咽下去。

    陪着小七睡下,婉兮才告辞。

    婉嫔亲自送出来,姐妹两个手臂挽着手臂。

    夜色深深,初五的月色还淡,照不穿黑暗去。

    婉兮眸光坚定,“陈姐姐不必担心,我自有法子护着孩子们去。”

    婉兮没上肩舆,叫肩舆在后头远远跟着,她只由玉蝉扶着朝前缓缓地走。

    玉蝉轻声问,“主子若定了主意,这便吩咐给奴才们吧。”

    婉兮偏首看玉蝉一眼。

    玉蝉垂首道,“当年乐仪被皇上给留在了宫里奴才想,这步棋便别白留了,该动动了。”

    婉兮在夜色里轻轻笑了,“你个鬼丫头,什么都瞒不过你去。”

    玉蝉眼睛一亮,“那奴才这就设法去安排!”

    婉兮攥住玉蝉的手,“却不容易。那乐仪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年如不是陈太医相助,她也不会轻易就范。”

    “主子的意思是”玉蝉望住婉兮。

    婉兮轻轻皱眉,“总归需要一个人来出首,不能是咱们将这个罪名安在她头上去。”

    玉蝉豁然,“奴才懂了。奴才明天一早就设法到咸福宫去打探打探,看里头有没有能为咱们所用的人。”

    “终究那是冷宫,奴才倒不信了,里头人都甘心情愿一辈子在里头终老去。总归有识时务的,想要离开那冷宫的。”

    只是婉兮和玉蝉都没想到,还没等她们两个开始着手呢,这件事儿倒是先迎刃而解了去。

    ——祥答应热切地恳求,想要见婉兮。

    见面之时,祥答应竟然放下自己答应的身份,直接跪倒在了婉兮面前,“回皇贵妃娘娘,小妾急着想要求见皇贵妃娘娘,是咸福宫中有些异动。小妾既眼见耳闻,便不能不来禀明皇贵妃娘娘。”

    “如今皇贵妃娘娘乃是后宫之主,掌理六宫,故此小妾虽说位分低微,且曾犯了大错,被皇上禁足在咸福宫里可是小妾却还是心向皇贵妃,遇到有事还是想立即先禀明皇贵妃娘娘知晓。”

    婉兮扬眉,“哦?”

    看着眼前匍匐在地的祥答应,婉兮心下也是百转千回。

    想当年朝廷征战回部,祥答应家因是厄鲁特旧部,率部投诚朝廷,叫皇上大喜。她阿玛得了重用去;而祥答应自己,进宫来便得了皇上的重赏。

    除了罕见的赏金一百五十两之外,皇上更是破天荒地赏给了她明黄的氅袍去!

    祥答应刚进宫时候的风光,甚或就连钮祜禄家的兰贵人、常贵人都比不上。

    祥答应当年也曾凭着颖妃,来与婉兮主动攀附。婉兮不是不知道祥答应的心思,只是人与人之间总归还要讲一个缘法,婉兮对这祥答应始终做不到如对其他姐妹一般。

    这便叫祥答应怀恨在心,终究距离婉兮越来越远了,终究落得今日的下场。

    到如今祥答应她忽然又到婉兮面前来如此这般,倒叫婉兮有些恍惚,只觉直如隔世一般。

    婉兮淡淡笑笑,“倒不知祥答应想说的是何事?”

    祥答应谦卑伏地行大礼,心底升起狂喜。

    她的冷宫生涯,终于可以结束了。

    端午节过后的半个月间,圆明园里刮起了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

    八公主因那日被福康安刺到,回到自己宫里之后,便发疯地褪掉了衣裳,从自己的身子上寻找缘由。

    她便是具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却也渐渐发现自己的身子与其他的姐妹有所不同。

    最可怕的是,她来越发现自己的脖子开始变粗,嗓子核儿开始变大了!

    若不是福康安那般挑破,她自己还蒙在鼓里,便有这些小小的迹象,她自己也没多想过。只以为是嗓子肿了,抑或是身子的发育比别的姐妹晚一点罢了。

    可是窗户纸既然已经被捅破,她便越发地知道这些都不对劲了!

    她大哭着叫乐仪进来追问根由;她又几乎魔障了一般,非要在宫里挨个去问,她们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是不是都已经早就看出了她的与众不同!

    啾啾和绵锦最是不厌其扰,绵锦倒还罢了,因是晚辈,左右温言哄劝;啾啾却是不耐烦了,便也撂了狠话去,“左右你自己是什么样儿,你自己最该清楚!你天天自己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亏你还来问我们!”

    而这个五月,因缅甸反叛,婉兮不想给皇上添乱,小心瞒着此事,这便终究叫这乱子传到了畅春园去。

    永常在早就等着后宫里的乱呢。

    只是眼前的情形跟她的设想略有一些偏差——她本是指望乐仪揪着玉萤抢先嫁给陈世官的事儿发难,却没成想乐仪反倒利用了八公主,到头来变成了八公主在闹腾了。

    永常在将这事儿回给皇太后的时候,便也委婉了一句,“我是听说八公主一直都在咸福宫里圈着,终究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这怕是给圈坏了,才会这么闹的吧?”

    皇太后听罢自是皱眉,“去,叫那皇贵妃,带着八公主到我眼前来说话儿!”

    接到皇太后的懿旨,婉兮静静起身。

    老太太终于又寻到把柄了。

    婉兮缓缓更衣,穿戴好了才吩咐,“传我的话,叫祥答应解了禁足,随我一同赴畅春园走一回。”

    这一场风波闹下来,皇太后震惊于八公主身子的情形,却没能捉到婉兮的错处去。

    那祥答应信誓旦旦,说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其实是那乐仪将八公主身子的实情告诉给八公主的。

    至于八公主忽然闹开,并非是受了福康安的刺激,而是八公主受了乐仪的挑唆,想要将一切都怪在皇贵妃的头上。

    也唯因祥答应是祥答应,根本不是平素与婉兮交好的内廷主位。甚或,皇太后也是知道,这个祥答应还曾经依附过那拉氏等人,与皇贵妃为敌的。

    故此这祥答应的话,倒叫皇太后找不到理由不相信去。

    婉兮就着祥答应的话茬儿淡淡道,“媳妇也是听说,自从戴佳氏薨逝之后,乐仪自恃曾经是戴佳氏身边伺候的上差官女子,这便在舜英面前,也以姑姑自居,言行之间诸多不敬公主之举。”

    祥答应便也道,“小妾也是亲眼看见,那乐仪自己发脾气掉眼泪,不是她自己到八公主面前去认错,反倒她要八公主到她的耳房里来哄着她、求着她。”

    “乐仪如今在咸福宫里的架子,倒叫小妾时时觉着恍惚,究竟咸福宫里是以八公主和小妾为主子,还是以她这个资历深厚的官女子为主子去了?”

    此时此景,永常在对着祥答应,是满心的惊愕。

    这是她给自己设计好的,去向皇贵妃卖好的机会,可是从哪儿钻出来个祥答应,竟将一切功劳都给抢去了?

    甚或,这个祥答应还做出一副豁出自己去,也要帮皇贵妃辩白的架势,倒是比永常在自己设计好的法子更进了一步去。

    不甘心什么都被祥答应给抢去了,永常在咬咬牙,终是上前向皇太后行礼说,“不瞒皇太后,那乐仪还曾经趁着小妾进圆明园,替皇太后给皇上赏赐东西的机会,拦住过小妾,净说一些有的没的去”

    皇太后挑眉,“哦?她拦住你说什么?”

    永常在咬咬唇,“自是因为小妾进宫以来,都在皇太后跟前伺候,那乐仪便以为只要攀附了小妾去,就能在皇太后跟前说上话!她说她想出宫去,为了能出宫去,她愿意为皇太后效力”

    皇太后一拍迎手枕,“她这什么话?我又有哪里需要她去效力去?”

    永常在小心翼翼地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乐仪说,从前忻贵妃在生的时候儿,与皇贵妃娘娘曾有些龃龉。而她作为忻贵妃的身边人,自是什么都知道。”

    “她说她愿意将忻贵妃所知道的那些有关皇贵妃之事,全都禀告给皇太后来”

    皇太后双目圆睁,“我要她那些话做什么?她又为何以为我会听她那些胡话去?”

    婉兮也静静抬眸,望一眼皇太后,又看一眼永常在去。

    永常在满脸惊慌和无辜,忙跪倒在地,“小妾可不敢说,这些话自都是乐仪说的,绝不是小妾自己心里的想法儿。”

    皇太后点头,“你说就是!”

    永常在很想抬头看一眼婉兮的神情,却忍住了,只幽幽道,“乐仪说,忻贵妃生前说的,说皇太后一向希望后宫里主事的是满洲名族,绝不可是汉女,更不该是辛者库那样的奴才所以乐仪说,皇太后必定想知道皇贵妃娘娘旧日那些事,正好叫皇太后得了机会,将皇贵妃娘娘给”

    皇太后一愣,尴尬地望一眼婉兮,立即说,“她竟敢说这样的话,那她就是该死了!”

    乐仪死了,被皇太后下旨给赐死的。

    宫里给出的说法儿是:咸福宫原本不住人,是皇帝的藏琴之处。后来因住进人去了,皇帝倒去的少了;而内务府里管着名琴的官员们,因也不便随意进出咸福宫,这便对咸福宫中所藏的名琴查验得没有那么勤了。

    今年端午姐后,内务府官员常规前来检查名琴,却发现一把御藏名琴竟被摔坏,且连琴弦都断了。

    咸福宫里好几个妇差和太监都出首告发,说是见过乐仪走进琴室去,摆弄过那把御用的名琴。

    ——乐仪最后就是被那断了的琴弦,给勒死的。

    咸福宫里人都传说,乐仪死的时候甚为痛苦。那琴弦是活生生勒断了她的喉咙,她原本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讲,还有许多委屈要吼出来似的,结果全都被勒在了喉咙里,再也没机会发出声来。

    琴弦,原本该弹奏出这个世上最动听的乐音,可是最后送乐仪上路的这一根琴弦,最后却是“弹奏”出乐仪垂死挣扎的哀绝之声。

    乐仪被行刑的那一天,八公主发疯地想要冲上去拦住。

    结果被祥答应给拉开了。

    解了禁足的祥答应,终于也成了咸福宫里唯一的主位。八公主便自然在她照顾之下了。

    祥答应用力拥着八公主,坚定地拦阻,“公主别去,也别看别听。她是该死之人,公主犯不上为她这样一个该死之人而难受。”

    八公主却冲祥答应怒吼一声,“你懂什么?滚开!”

    祥答应不会明白,八公主自小孤单,身边能见的人一共也就这么几个。

    乐仪是她额娘身边伺候的人,言行举止,甚至眼角眉梢上都隐约留着她额娘的痕迹去。

    故此这会子对于八公主来说,乐仪不仅仅是一个官女子,乐仪是她与额娘之间连通的一座桥,甚至——曾有某些个瞬间里,八公主是将乐仪当做自己额娘的替身去的啊。

    她的额娘已经薨逝了,她如何还能眼睁睁再去看着额娘的替身也从眼前消失不见去!

    那这人间,她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还剩下什么去了?

九卷30、走了,干干净净

    叫八公主这么一吼,祥答应就也灰了心了。

    她原本还想着,如今咸福宫里就她一个嫔妃了,那她说不定也可以算作是抚养八公主的。

    原本她只是答应之位,论位分自是没有资格抚养皇嗣的,可是这咸福宫如今不是冷宫么,旁人也不愿意进来,那这八公主也就落到她一人手里了。

    她方才原本是想向八公主示好的,结果八公主不但不领情,结果还吼她。

    那就算了。

    也是,八公主今年也不小了,十一岁了。十一岁的阿哥们个个儿还可能是个生瓜蛋子,可是十一岁的女孩儿们却要更成熟、更有心眼儿去了。

    况且这位八公主脾气还倔,缺少些女孩儿家的婉约柔顺,方才那一嗓子将她正经给吓了一跳,三魂七魄险些都飞了一半儿去。

    从这一吼就能确认了,这十一岁的公主啊,是收不服心,也养不熟的。

    那就算了,她自顾尚且不暇,就也没心思再顾着一个不得皇上爱宠、性子又倔的公主去了。

    都由得她自己去吧

    五月二十一日,天刚蒙蒙亮。

    小七的身子调理了半个月去,随着柳絮的沉落,小七的咳症终于好了不少去。

    小七起身,想趁着早,到园子里去散散。

    这咳症啊,除了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体质之外,她担心也是自己动弹得不足的缘故。

    终究她没办法跟八公主她们似的,从小也擅长骑马。

    一路穿花拂柳,走到了海子边儿来。

    倒不是小七自己非要往水边走,而是整个圆明园本就是环绕着几个海子建成的,所有的宫殿都是建在水边儿,就着水景的。

    小七立在海子边儿上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白果,“姑姑,咱们大清历史上,可曾有一辈子都不指婚的公主?”

    白果想了想,却也摇头,“入关之前的事儿,奴才是不知道了;不过入关以后,除非是年幼夭折的公主,否则都应该是指婚了的。”

    况且大清公主们的指婚年岁,一向都早,虽说多数是十五岁前后正式厘降,可是却不是在成婚之前才指婚的,大多是在公主们种痘完后,几岁大就已经指婚了。

    就连四公主有一只“佛手”,皇帝也照样四岁大就给指婚了呢。如八公主舜英这样的情形,的确有些罕见。

    小七眉心轻蹙,“莫非舜英她真的是不能被指婚的?”

    白果叹口气,“四公主都照样指婚、厘降、生子。若以此而论,那就说明八公主身上的隐疾,怕是比四公主还严重;甚或要严重许多倍去。”

    小七愣怔片刻,“我也想过。可是我终究以为,一切都会没事的”

    白果将随手带来的坐褥垫在石凳上,然后才扶着小七坐下。

    “这几年还好说,终究八公主虚龄才十一岁,还不到厘降的年纪。可是等再过二三年,到了皇上应该下旨正式指配,且正式厘降的年岁去了,若八公主这边还是没有动静,那才当真是要闹起轩然大波来呢。”

    小七也是蹙眉,“舜英没了娘,若到时候再起了那些风波去,她自己一个人可该怎么扛呢?”

    白果也是摇头,“奴才都不敢想象”

    小七支颐轻颦,“我终究帮不得她我总想劝她将心气儿放低些,不必将一颗心非要拴在保保那儿去。终究保保那脾气,只要他不愿意的事儿,便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况且保保的家世也摆在那,他自己也从小是心高气傲的人,他的心气儿之高都不在舜英之下。”

    白果点头,“再说皇上都已经将四公主指配给忠勇公家的阿哥了,总没的再指给一个八公主这样的去吧”

    小七也是点头,“其实若舜英肯将心气儿降低些,她又何愁找不到个婆家去?她终究是皇阿玛的女儿,皇阿玛自能为她寻一个人家儿去。且不管舜英自己身上有什么隐疾,相信那家也不敢给透露出来”

    “只是,不能再是舅舅忠勇公家,也不能是保保这个人啊。”

    小七想,皇阿玛自然可以另外寻一个人家去,终归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只要舜英能放过麒麟保去,那舜英何尝不也是放过了舜英自己,也能给她自己寻一个更安稳的未来去。

    那样才是对谁都好。

    “就不用七姐替我费心了!”小七的话音刚落,冷不防树丛里便扬起一脉清冷的嗓音。

    那声音像是一支冷箭,射破圆明园里水岸边的晨雾。

    小七猛地站起来,纵然大五月的,她也浑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这水边清凉的晨雾便趁机都钻进了她的衣裳,冷冰冰地缠住了她的身子。

    像一条蛇。

    “舜英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方才为什么不吱声?”

    八公主拎着一把宝剑,从树丛里缓缓走了出来。

    眼神那样冰冷,正如小七身上的那条“蛇”。

    “我吱声?我若吱声了,岂不是听不见七姐方才那一番姐妹情深的宏论!”

    小七心下又是一片寒冰轧轧而碎。

    “舜英你怕是误会了我的话。我没旁的意思,我其实是为你着想。不管怎样,咱们的年岁都一年比一年大了,总归不能叫你一个人永远留在宫里不是?”

    八公主笑起来,眼眶却跟着红了,“七姐方才的话,我听懂了。我知道,再过不了二三年,我就会成为一个大笑柄去!所有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或者还会议论我额娘去”

    “七姐,我是个怪物,是不是?你虽然嘴上不说,可是你心里必定已经这样想了。”

    “舜英”

    小七想要解释,八公主却抬手给拦住,“七姐,你不用解释了!我也不傻,你的话我听得明白!”

    “你不就是想说,像我这样的怪物,不配嫁进舅舅忠勇公家那样的门第,配不上麒麟保那样的阿哥么?!我这样的怪物就该嫁进低门小户,就该随便配给一个什么人都好。也唯有那样的人家,才不敢有半点违抗咱们皇家,才不敢将我的秘密外传出去,是不是?”

    小七手指紧紧把住石桌,身子有些摇晃。

    白果急得赶紧上前扶住,回头冲八公主道,“八公主我们七公主不是那个意思”

    小七却伸手按住白果的手,“姑姑,叫她说。”

    小七虽说身子发虚,眼前有些发黑,可还是坚定抬头,对上舜英那一双吐火的眼,“你说得对,我方才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我说这样的话,不是为了贬损你,我是为你着想。”

    “不用了!”八公主怆然地笑,用劲摇头,“我用不着你假惺惺地为我好,实际上却是巴巴地等着看我的笑话儿去!”

    小七身子抖得越发厉害,“舜英你说什么呢?你我都是皇阿玛的女儿,都是大清的公主,我们是姐妹!你我是相同的身份,我怎么会等着看你的笑话去?”

    “姐妹?”八公主笑得更加用力,“你跟啾啾才是姐妹!”

    “我跟你是同为皇阿玛的女儿,可是你我的额娘却是死对头!你我身子里各自流着一半自己额娘的血,你我怎么可能真的是姐妹?”

    八公主举起手来抹一把眼泪,“你额娘巴不得我额娘早死,你呢,你和啾啾自然也巴不得我样样都比不上你们,你们好等着看我的笑话儿去!”

    小七眼前的黑雾更浓,几乎要叫她看不清了就站在对面的八公主去。

    “舜英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我额娘之间的恩怨不假,可是那一片儿却已经都翻过去了,咱们的身子里除了额娘的血之外,还流着相同的、皇阿玛的血呢!所以咱们就抛下那些已经翻篇儿了的去,只珍惜咱们相同的,不行么?”

    八公主却依旧笑着摇头,仿佛小七的话里什么都没有,对她而言只剩下了可笑。

    “七姐你难道不知道,麒麟保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我么?你难道不知道,就是你隔在我跟他之间,从中作梗么?”

    小七喉头一痛,已是说不出话来。

    八公主看着小七如此,她甚至也说不清自己心下是得意,还是失望。总归她心下压着的那么些话,她只想一股脑都说出来。

    “麒麟保家的门第再高,他们却也是臣!他们有什么资格、什么胆量敢违拗咱们去?可是他就是敢跟我横,跟我叫硬儿,就是因为他心里头另外有人!——那个人,身份自然不会低于我去!”

    八公主又向前走了几步,已经到了小七的眼前来。

    “七姐他从小在宫里长大,身边儿的女孩儿也就你、啾啾、绵锦和我。啾啾从小就跟他不对付,见了就打;他是怎么对绵锦的,你也知道;而我,也是最不受他待见的。”

    “咱们四个里头,唯有你例外。他对你说话,永远都是小心翼翼的;我从未听见过他对你说话声音大一点儿去。甚或只要你说过的话,他全记着,他也全都想方设法照着你说的去办到去。所以我才会拜托你,叫你去替我跟他说和。”

    “可是七姐你瞧见了,他唯独就在这件事上跟你顶牛,怎么都不肯照你说的办。七姐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他为什么这样?”

    小七不想再听,举起手来捂住双耳。

    “舜英,我的额驸是旺旺!”

    八公主冷笑着摇头,“是么?七姐你拍着你自己的心口窝,问问你自己,你真的只想嫁给拉旺阿哥一个人么?如果是的话,你又为什么不想方设法叫麒麟保答应娶了我,好断了他对你的念想去?”

    “别说你做不到,你能。就凭他对你的在乎,如果你肯稍微用点力,比如假装寻死觅活一下,他必定会怕了,一定能答应!是你不肯,既不肯为了我,也不肯放弃你自己心里的那点念想”

    “我没有!”小七眼前的黑,吞没了天地。

    白果一把抱住小七,也顾不得身份,冲八公主怒吼,“八公主你够了!”

    白果赶紧扶着小七往回走。

    八公主冷笑得都停不下来,远远冲小七的背影喊,“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人不是麒麟保,而是你!都是你自私,是你不肯帮我,是你毁了我为未来的念想去!——”

    白果用手捂住小七的耳朵,“由得她发疯去!公主,咱们不听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小七不想叫白果担心,这便勉力而笑,“姑姑放心,她的话伤不到我去。”

    白果扶着小七越走越远。

    水畔晨雾不散,却只剩下了八公主一个人。

    她眯起眼来,眼前一片迷障,看不见未来,甚至都看不清眼前几步的路。

    之前小七说的那番话又在她脑海中翻涌起来。

    ——是啊,小时候还无所谓,终归锁在深宫无人得见,她的隐疾便也不会为外人所知。

    可是如今渐渐地大了,今年虚龄已是到了十一岁。

    按着皇家的公主、格格们多是十三岁正式指配、十五岁行婚礼厘降的惯例,明年后年,她就将无法避免地成为天下议论的笑柄了去。

    而麒麟保却那么嫌弃她。一个大臣的儿子,都敢忘了身份,对她一个公主那么说话那甚至已经不止是嫌弃,而是深深的憎恶了去吧?

    她抬眸再望一望小七离去的方向。

    “七姐,你说我伤不到你去?你怎么那么自信,你是不是以为这一辈子我都永远不是你的对手?”

    她缓缓转身,走向晨雾的另一边去了。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

    消息是晨雾散尽的时候儿报进来的。

    之前雾气太浓,海子上尤其严重。况且这时节莲花已经一蓬一蓬地耸立在水中,宛若小小的森林。便是有船行在其中,再被晨雾拢着,都根本看不见去。

    就更别说只是水上浮着一个人了。

    唯有等晨雾散尽,莲花丛中如碎棉絮一般丝丝缕缕的雾气也都涤尽了,才将那小小的尸身露了出来。

    负责看管海子的太监们发现了,一边找人打捞,一边急急将消息分别送往婉兮处和皇帝那里。

    婉兮与皇帝本在一处过夜,这便同时得知了。

    婉兮接了信儿便也是呆住,头皮一阵发麻。

    虽说八公主不是她自己亲生的女儿,可是在刚刚那件事儿过去的时候就出了此事,总归叫人心下哀伤。

    皇帝倒更快镇定下来,伸臂扶住婉兮,“醒醒发什么呆呢,这事儿与你无关!”

    皇上这么说,才反叫婉兮心下更是难受。

    “爷我还是担心,怕就是乐仪的事儿,还是叫舜英那孩子想不开了。”

    皇帝长眉轻蹙,“她原本有阳关大道可走,可是她自己非选了这么一条最窄的路去。她虽说是我的闺女,可是就连我这个当阿玛的,都左右不得她不是?”

    皇帝与婉兮两人匆匆更衣洗漱,赶到八公主的寝宫去。

    婉兮亲自走过去看,那孩子浑身已经泡得一层虚白。就仿佛早上那场晨雾依旧裹在她身上,迟迟没有散去——也永远都不会散去了。

    婉兮看不下去,转头出来,还是掉了眼泪。

    这孩子是后宫争斗的牺牲品。

    如果能够选择,如果后宫里的争斗是古往今来都不可避免的;那么,若能躲闪开所有的孩子去,只是大人们之间斗,该有多好?

    消息传到婉嫔宫里,婉嫔和白果两人也迟疑了许久。

    这消息该不该告诉小七去?

    终究婉嫔还是叹了口气,“瞒不住的。这般近在咫尺,园子里又这样人多嘴杂。若是咱们刻意瞒着,她事后只会更伤心。”

    白果便还是回去委婉地将这消息告诉给了小七。

    小七本咳症就没有好利索,冷不定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平地里一串冷颤打过去。

    白果吓得赶紧掀了张棉被过来,将小七从头到脚给裹上了。

    “公主别吓奴才。公主说过的,八公主的话伤不到公主去的。”

    小七却是垂下泪来,“是啊,她的话原本是伤不到我的。因为彼时她还活着,她年岁也还小着呢,还有那么长远的未来可以期许,凡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我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竟然会姑姑啊,她的话是伤不到我去,可是她的死,却是真真儿地伤到我了啊”

    八公主的薨逝虽说叫人心痛去,可是她的薨逝所带来的影响却也只持续了一天去,便被次日雍正爷谦妃的薨逝给覆盖了过去。

    谦妃是雍正爷晚年宠妃,才能诞育雍正爷最小的儿子弘曕去。

    况且弘曕已经死了,皇帝心下也颇有遗憾之意,这便为了谦妃之死而辍朝三日。

    谦妃的金棺五月二十四日就从宫中奉移到了京师北郊的曹八里屯殡宫去,这几日里整个宫廷和内务府都在为此忙碌,倒将人们对八公主之死的注意力给转移走了大半去。

    八公主舜英,一个小小的生命,便这般静悄悄地离去了,并未在人间留下太多的痕迹与响动去。

    尽管还有那么多的不甘,那么多的遗憾,却终究,阴阳永隔了。

    谦妃薨逝,按例派出皇子穿孝。

    这一次十二阿哥永璂再度被皇帝选中,到静安庄给谦妃穿孝。

    这已是乾隆三十二年这一年里头,继之前为庄亲王穿孝之外,仅在上半年里就已经是第二次穿孝了。

    永璂的苦楚自不必说,他也更不敢跟外人去说,也唯有自己躲在寝宫里借酒浇愁罢了。

    八公主死了,又一个不受皇阿玛待见的皇嗣死了。他不觉着难过,反倒觉着有些羡慕。

    至少还有这等勇气,一个女孩儿家都能放手撒开一切去,痛痛快快地走了。

    可是他呢,一个皇子,却并没有此等决绝的胆量去。

    他得活着,这般生不如死地活着。

    他也说不清楚他还这样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额娘吧——因为额娘的孩子里,在世的就剩下他一个了。以皇阿玛对额娘的绝情,如他也不在了,皇阿玛真的能做出半点不给额娘享祭的事儿来。

    堂堂大清皇后啊,若身后半点享祭都没有,那便是在阴间都要饿着肚子去——难道活着的时候,在阳间遭的罪还不够多么?他怎么能忍心叫额娘在死后,还是饿着肚子的啊?

    又或者,他也是为了自己那苦命的福晋吧。

    终究皇阿玛是将那位格格指婚给了他。虽说他对那格格浑没什么印象去,更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可是人家从草原来,进宫住进端则门去,是为了等着嫁给他。结果人家进来,还没披上嫁衣,却先穿上了给他额娘的孝服去。

    原本,人家嫁进来是要成为皇后的儿媳妇、嫡皇子的福晋啊,身份本该是何等的尊贵,可是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他心下也觉着有些愧对人家去了。

    那就好歹活下来,跟人家完婚去。别在叫人家白等了这些日子,等来的却是个未婚而守寡的结果去啊。

    还有——他活着或许也是还存着个念想,对皇阿玛的念想。

    他在念想着,或许皇阿玛对他还能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去。终究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是皇阿玛从登基那天起就心心念念着的嫡皇子啊

    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的这些念想还有没有可能成真,又还要他苦熬多久才能成真去。

    永璂喝得酩酊大醉,吓得他身边伺候的几个太监三曜等都手足无措。

    谦妃和八公主新丧,连皇上都要辍朝三日,十二阿哥还得给穿孝呢,这哪儿能随便喝醉去?

    三曜等也自知这不是个事儿,一旦被谁捅到皇上那去,十二阿哥就更不知道要沦落到什么下场去了——十二阿哥若再惨一点,那他们这些伺候十二阿哥的太监,就更是完了。

    三曜趁着回宫给十二阿哥取欢喜衣裳的当儿,赶紧跑回宫去,想求人帮忙。

    可是三曜自己一想,也是灰心丧气。

    如今皇后死了,皇上对十二阿哥又是那么个态度,其余宗室大臣全都吓得躲得远远的便连皇太后都仿佛不愿意为了十二阿哥与皇上斗气儿,这便也有很久没召见过十二阿哥了。

    三曜实在不知道,这会子还能求到谁去。

    三曜垂头丧气走回毓庆宫,迎面正碰上小十五。

九卷31、孩子长大了

    三曜那神情,小十五一看就知道有事儿。

    小十五却没声张,在门阶上立住,淡淡吩咐身边人各自去办差事。

    就连毛团儿,小十五都恳切道,“我还忘了一本字帖,带回园子里要每日都临的,还求谙达帮我跑一趟腿儿,回去拿一趟。”

    毛团儿瞧出来小十五是有事儿,虽说也悬心,不过还是转身去了。

    十五阿哥虽说还是个孩子,可是今年这一晃也都虚龄八岁去了;况且十五阿哥一向有超越年岁的沉稳,倒叫毛团儿也放心。

    待得身边人都走开了,小十五才疾步走到三曜面前去,“可是十二哥出什么事儿了?”

    三曜这回来一趟,什么人都没找见,正犯愁该怎么办呢。见了十五阿哥,虽说这位年岁小,但是好歹是个主子;且难得虽是皇贵妃的儿子,却并不嫌弃十二阿哥的。

    三曜这便请单腿安,堆了满面的为难,“哎哟我的十五阿哥哎,奴才是想回来找个人去劝劝十二阿哥再那么喝酒,会伤身的。”

    京师北郊,曹八里屯殡宫。

    永璂跟着在吉安所里穿完了孝,随着金棺奉移,这就又跟着到了曹八里屯殡宫来继续穿孝。

    三曜折腾到黄昏才回来,却多带回来了一个人。

    那么小的个头,永璂一眼看过去,酒一下子都给吓醒了。

    “哎哟三曜你个狗奴才,你这是找死了!你怎么将你十五阿哥给带来了?!”

    别说这曹八里屯是殡宫,本就不是小孩儿该来的地方;况且这都黄昏日暮了,你让个小孩儿来,一旦看着什么影绰绰的,给当成不干净的,给吓着了可怎么办?!

    况且小十五是皇贵妃的孩子,这时候最是金贵;而永璂自己,这时候正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的时候,他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把小十五给伤着了、病着了,那皇阿玛还能饶得了他么?

    三曜吓得不敢说话,倒是小十五上前行礼,然后满脸的童稚笑容,伸手一把抱住了永璂。

    “十二哥别怪三曜,是我想十二哥了,非要跟着三曜一起来看看十二哥的。”

    三曜感动得赶忙在后头虚空里给小十五磕头。

    永璂叹了口气,赶紧松开小十五,“我何尝不想念十五弟你?只是,我现在孝服在身,不好挨着你去。”

    “况且此处是殡宫,你一个小孩儿,不该到这儿来。”

    小十五倒是气定神闲,没有因为这殡宫里四处挂着灵幡而害怕,只安然道,“谦妃娘娘是咱们的长辈,我也来给行个礼。”

    小十五说着懂事地先到谦妃金棺前去磕头,毛团儿小心跟着伺候着。

    弘曕死的早,谦妃金棺前是弘曕的儿子永瑹以贤孙还礼。

    小十五行完了礼,又握着永瑹的手安慰了良久。

    永璂在一旁看着,也不由得满心的感慨。

    永瑹是乾隆十七年的生人,比小十五还大八岁呢。可是这会子小十五握着永瑹说话的模样,倒叫人觉得小十五才是年长的那个人似的。

    这固然有小十五身为皇子,且是皇贵妃所出的身份有关,永瑹终究只是宗室之子了,可是永璂也明白,这当中更重要的缘故,是小十五的性子天生沉稳、仁厚。

    小十五安慰完了永瑹,这才随永璂回到永璂的寝殿去。

    小十五托着腮帮,仰望着永璂,“弟弟今日急着过来,一来是想念十二哥了,二来也是弟弟有事求十二哥呢。”

    叫小十五这么一说,永璂心下自是又自在了些。

    “是什么事?”永璂忙问。

    “是这么回事儿,”小十五先垂头,使劲想了想,“五月十三那天,皇阿玛颁下一道谕旨。我看了之后没看明白,还要跟十二哥请教。”

    永璂先是心下一跳,有些防备,向后退了退,“皇阿玛的谕旨,岂是咱们兄弟能随便妄议的?”

    小十五殷切地握住永璂的手,将他给拉回来,“十二哥别担心,我当然谈论的不是朝政军务。我要谈论的呀,自是皇阿玛准咱们皇子议论的事儿。而且因为这件事与上书房里悬的圣训相关,故此咱们说说只会叫心下更廓清,倒不妨碍。”

    永璂这才点头,“你说。”

    小十五凝神背诵那谕旨道:“谕:昨吏部带领引见之满吉善,系满保之子。乃又名满吉善,似竟以满为姓矣!伊本系觉罗,何必学汉人更立姓氏?著即名吉善,并交宗人府王公等,查宗室内有似此者,一律更改。”

    谕旨的意思是说,有个叫满吉善的人,父亲名叫满保。他们家是觉罗,故此家族姓氏是觉罗氏。可是从满吉善的名字里第一个字——满字,跟他父亲名字的第一个字相同,看起来倒像是他们父子俩都姓满似的。

    这样姓氏的姓名,已经完全不符合满人“称名不举姓”的旧俗,反倒看起来像是汉名的形式了。

    倘若是普通的满人倒也罢了,偏他们家还是觉罗,也是皇亲国戚,故此皇帝更觉严重,这才特地下旨申饬,令满吉善将名字改为“吉善”,将那个“满”字给删了去。

    小十五眼巴巴望着永璂,“我就想起上回小十七刚下生那两天,我拎着个十一哥送我的扇头去看小十七,结果被皇阿玛瞧见了,闹出的那次小风波来皇阿玛说不准咱们起表字、雅号,这圣训还特地悬挂在上书房里呢。”

    “那皇阿玛这回的这道旨意,我觉着跟上回的也有殊途同归的意义在。可是十二哥,弟弟我愚钝,好像还是有点不明白皇阿玛的用意呢”

    永璂望着小十五,便也轻轻叹了口气。

    小十五有这样的疑问,倒也难怪。终究小十五的生母皇贵妃是汉姓人,小十五的养母庆妃也是汉人,小十五虽说是大清皇子,可是身边人多是汉人,这对满人古老的传统便没那么明白的。

    这一点上,小十五自然就比不上他了。

    永璂伸手拿过笔来,蘸饱了墨汁,在纸上将“满吉善”的名字,用满文给写下来。

    “你瞧,吉善二字是连写的,才是他的名。这个‘满’字是分开写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字,所以是他自己硬安上的,不是清话的老字儿。”

    小十五认读满文,约略还有一点费劲。永璂便手把手地指着那连写的字符,一个音一个音地教小十五读。

    “大清列祖列宗在关外的时候,都是称名不举姓的。比如叫你的名字,只叫‘永琰’就够了,绝不可以说什么‘爱新觉罗永琰’;与此类似,这个满吉善的名字就只能是‘吉善’,没那个‘满’字什么事儿。”

    “咱们满人的名啊,不仅不可以姓名相连,更不能再取什么表字、雅号的,不然就会与汉人混同了去。”

    小十五认真地听着,听完了崇拜地点头,“十二哥真博学!”

    永璂倒是有些汗颜,“咳,这也算不得什么博学去。终归都是祖宗规矩,自小儿跟着我额娘,还有满文师傅们去,就也都学着罢了。”

    小十五却摇头,“我却不这么觉着。咱们大清入关都一百多年了,满汉文化越发交融,渐渐地便是许多满人世家的子弟,都渐渐地不会满语,生疏骑射了去。”

    “我也听说过,皇阿玛早年间就是因为这个,竟连宗室王公的爵位的承继都给换了人去,总归不会满话、不熟骑射的子嗣不能承继爵位去。”

    小十五的眼中涌起崇拜的光芒,“便是放眼咱们皇家和宗室、觉罗里所有的子弟,仿佛也唯有十二哥说到满文,能这般娴熟地信手拈来的!”

    永璂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脸上却是按捺不住的放了光去。

    小十五实则也没说错,皇子里头,永珹、永璇和永瑆,是淑嘉皇贵妃所出,一半的高丽人;永瑢是纯惠皇贵妃所出,十五、十七是婉兮的孩子,这都是一半的汉人血统。也唯有永璂一个,才是正经的满洲纯血的阿哥去。

    小十五绷着小脸儿认真道,“我也要跟十二哥学,将这些满文都学得明明白白的!”

    这是小十五的心愿,也更是婉兮和皇帝的希望。

    皇上对小十五的心那般厚重,倘若小十五将来不懂满文,必定要被宗室大臣们揪着他一半的汉人血统去说事儿,将来难免困难重重了去。故此小十五从小就勤加习学满文,将满人的老规矩全都学得滚瓜烂熟,不亚于任何一个满洲阿哥去,那才行。

    小十五说着竟起身冲永璂行礼,“从前弟弟是想跟十二哥学写诗,那今天弟弟还要跟十二哥多学一样去——十二哥,就答应从今往后教弟弟学满文吧!”

    永璂有些激动,却也有些尴尬,赶紧摆手,“上书房里,咱们自有满文的师傅,他们都是博学之人”

    小十五却撒娇一笑,“可是咱们跟师傅们盘桓一处的光景终究有限。我跟十二哥却是一同住着,哪位师傅也比不上咱们兄弟的朝夕相处呀。”

    永璂的一颗心,控制不住地暖了起来。

    原本以为,兄弟之间他能跟谁亲近,也不该是跟这个小十五亲近。可是他也没想到,自从自己额娘出事,自己失势了之后,所有人都恨不得躲着他走,却唯有这个小十五,这么小的孩子,却一向不避嫌地来陪伴他。

    若说皇子兄弟之间,可能会有人是卖人情,可是小十五终究还年幼,不到学会那些去的时候儿。

    那么小十五这样对他,自是出于这孩子自己一片朴素的真情罢了。

    永璂闭上眼,叹息一声道,“小十五,十二哥想问你一句:你为何偏偏与十二哥这么好?”

    小十五想了想,一垂首还是红了眼圈儿。

    “因为石榴。我那时候小,也不懂得什么叫得到和失去。我跟石榴天天在一起,我以为能一百年都能那样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石榴不见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小十五的泪,硕大滚圆,亮光闪闪地跌落下来,垂挂两颊。

    “我从那一天起才知道,兄弟之间原来并不一定能够永永远远相伴在一起。石榴会忽然就不见了,其他的哥哥们也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永诀我才明白,在兄弟们还能在一起的时候,就一定要好好地相处。”

    “况且其他的哥哥们早就成婚,住得远,我也就跟十一哥、十二哥在一起盘桓的日子最长。如今十一哥也成婚了,挪出去住了,那毓庆宫里就剩下十二哥跟我两个人。我就觉着跟十二哥更有相依为命之感,兄弟里头,如今我唯有与十二哥才最为亲近了。”

    永璂喉头有些哽咽,深深垂下头去,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孩子,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眼去。

    这小孩儿,竟然对他没有怨恨,没有防备,反倒还对他如此依赖去。

    永璂狠狠抽了抽鼻子,忍不住想起自己的额娘想起,小十六,甚或皇贵妃其他的皇子,小十四,以及乾隆二十四年没了的那个孩子去。

    永璂在心底喑哑地呐喊,“额娘,额娘,你听见了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额娘一辈子都在防备皇贵妃,这些年一直都在算计着皇贵妃所出的皇子去;可是到头来,额娘却护不住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可是在他孤寂绝望之时,却偏是人家小十五来陪伴他。

    这种错位的爱恨交加,真是要撕碎了他去。

    “十二哥你怎么了?”小十五定定凝住永璂,“十二哥你怎么落泪了?是我说错话了么?还是,十二哥你哪儿不舒服,是不是哪儿疼了?”

    小十五说着上前,伸出手来去探永璂的额头。

    永璂忙一把抓住小十五的手,含着泪竭力地笑,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小十五啊,我是高兴你今儿来看我。”

    五月的天,黑得虽说晚,不过两兄弟说了这好一起子的话,天也还是黑了。

    永璂连忙道,“毛团儿谙达,你快护送小十五离去吧。此处是殡宫,比不得宫里,别叫小十五不得劲儿了。”

    毛团儿也劝说小十五,“皇上和皇贵妃主子还等着十五阿哥晚上请安呢。十五阿哥再不回去,皇上和皇贵妃主子都该着急了。”

    小十五这才起身,向永璂行礼告辞。

    永璂亲自送到殡宫门外,远远目送小十五离去。

    这个天地之间啊,他曾经是觉着自己孑然一身的。可是这会子他怎么忽然觉着,仿佛终究又多了一丝盼望和牵挂去了?

    “天地一家春”,小十五去跟小十七玩儿去了,毛团儿还是小心地跟婉兮和语琴,将今日的事给说了。

    “不止这一宗,而是十五阿哥自从挪进毓庆宫以来,与十二阿哥的走动是越发频繁。奴才回想当年的种种,不能不担心主子您看,奴才是不是该隔离着十五阿哥些儿?”

    那拉氏刚死,今年十二阿哥就接连穿两回孝了,那头儿放着福晋进宫一年多了还迟迟没有成婚的动静,这些事儿搁在十二阿哥的性子上,他心下不生怨恨才怪呢。

    倘若十二阿哥将这怨恨都报复在十五阿哥身上终究十五阿哥还小,自然吃亏去。

    语琴立时担心,“不如咱们去求求皇上,将十二阿哥暂且挪出去吧。终究他也要成婚了,成婚之后自然是要挪出毓庆宫的。”

    婉兮垂首也是犹豫。

    若论及那拉氏的影响,以及永璂从小的性子去,婉兮不可能不担心。

    可是

    婉兮缓缓抬眸,“毛团儿我要问你,每次去见永璂的之前,小十五他都是什么模样儿?”

    毛团儿垂首回想片刻,“奴才回想着,十五阿哥是冷静的。不是说去就哗啦哗啦地跑过去了,而是每次去之前都先冷静片刻,这才抬步过去的。”

    婉兮秀眉轻展,却是笑了。

    “那就由得他去吧。”

    语琴有些担心,忙捉住婉兮的手,“九儿!”

    婉兮回眸笑着凝视语琴的眼睛,“姐姐,圆子长大了。虽说还是个小孩儿,可是他今年毕竟都八岁了。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他已经有了;咱们便也不宜再如他稚龄的时候儿一样,凡事都替他决定不是?”

    “叫他审视自己的处境,做他自己个儿的选择吧。他是皇子,肩上的担子更重些,以后要他自己去认的轻重、做出的抉择还多着。与其择机,不如撞运,他自己既然已经开始了,咱们就由得他去。”

    婉兮看了毛团儿一眼,“左右他身边有毛团儿在呢,出不了大乱子。再说还有皇上呢,皇上如今已经将永璂看管得这样严,我倒不信永璂还能做出什么傻事来。”

    语琴微微一怔,便也愀然叹了口气,“是啊,咱们圆子怎么忽然就长大啦?我一想到他,还是从前那么丁点儿大,白白圆圆的模样。可是一算年岁,这才如梦方醒,他可不是虚龄都八岁去了么,是个大阿哥了!”

    婉兮也是觉着笑得有些酸楚了呢,“咱们总不能陪他一辈子,他既然到了年岁,咱们总得撒开手,由得他自己去长大去不是?”

    “便咱们是当额娘的,总觉着凡事是替他考量,是为了他好。可是说到归齐,等孩子长大之后啊,孩子是孩子,咱们是咱们,其实已是两回事了。孩子们自己的心境,倒与咱们的心思未必一模一样。”

    “那便都由得他自己去吧。他是咱们的孩子,咱们总归相信他该有自己的判断,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来,那就是了。倒别让咱们因对那拉氏的恨,以及对永璂小时候的记忆,而影响了圆子自己的眼力和判断去。”

    语琴柳眉轻蹙,却也终究是缓缓点了头。

    “是啊,人总归是多面的。兴许永璂对咱们的态度,跟对圆子的态度,也是两回事呢?也许咱们的担心也是过重了,若强加给圆子去,反倒会也扭曲了圆子的心去那咱们,又跟那戴佳氏她们有什么分别了?那咱们圆子,岂不是也要跟舜英似的了?”

    婉兮欣慰地握紧语琴的手。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长大了,便他是他,咱们是咱们。咱们小心远远看着他就是,却只管松开手,由着他自己摸着石头往前走就是了!”

    六月间,朝廷大军集结于云南,剿缅甸之叛。

    虽说朝廷大军与缅甸的兵力对比悬殊,但是缅甸占据了地利——此时六月,正是西南山林瘴气四出之时。朝廷大军领兵的将官多是满人,根底上都是东北关外之人,这样乍然到了西南去,在湿又燠热的瘴气里与缅甸人作战,吃亏不少。

    许多将官都受了瘴气而病倒,其中就包括九爷的长子、多罗额驸福灵安。

    皇帝也是放心不下,六月间明瑞的几次上奏里却未提到福灵安的病情,皇帝下旨去问,叫明瑞明白回话。

    这个夏天,云南与缅甸山间的瘴气,仿佛随着暑热,一并从西南飘进西北,染进了宫廷来。

    每个人心下都有一股子莫名的烦躁之感。

    说不出口,却又压不下去。

    皇帝心里的暗火就更盛,那苦楚更比旁人为甚。婉兮只能小心地陪伴着皇帝,私下里悄然安慰,“灵哥儿必定会平安的。想当年他刚十三岁,那么大点的小孩儿就被九爷给送到西北军营去,结果不也是跟着明瑞,在伊犁立了功去么?”

    “灵哥儿如今更长大了,战阵的经验更丰富,况且缅甸小国跟当年的厄鲁特又没法儿比,那灵哥儿他们自能轻取了。相信不久就能凯旋班师。”

    皇帝握着婉兮的手,轻叹口气,“爷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缅甸撮尔小国,又能费多少事去?却没想到办事大臣们竟将都崴进了泥潭一般,到现在还没办利索。”

    “该杀的罪臣,爷自不留情;可是如福灵安这样的有功之臣,爷也时刻挂心,生怕他们伤了去。”

    婉兮轻叹点头,“我知道。要不然八公主这事儿,皇上竟然都摁下了,一时都不问麒麟保那孩子的过错去就是因为灵哥儿这会子在西南军中病倒了。爷不想在这时候儿叫九爷家里分心、为难了去。”

九卷32、叫他将功折罪去

    “哼,麒麟保这个浑小子!”皇帝也是摇了摇头,抬眸望了婉兮一眼,“爷原本是欠他个媳妇儿。可是这回是他自己作的,爷已与小九说下了,自舜英离世之日起,已是将麒麟保从备指额驸的排单里,开除其名!”

    “从此后任凭小九为他自行预备婚娶,他娶谁家的女儿都行,只是,却是从此再与咱们皇家的女儿无缘。额驸的品级和俸禄,便没他的份儿了!若还想将来出息,就乖乖上战场立功去!他小子旁的不行,爷瞧着领兵打仗却是行的,将来叫他将功抵罪去!”

    说到欠了麒麟保一个媳妇儿,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酸。

    “虽说小七和啾啾终是与麒麟保无缘,可是好在原本还有舜华和舜英啊。”

    皇帝伸手握住婉兮的手,“若不是因为她们都是戴佳氏所出,爷兴许早就将舜华或者舜英指给麒麟保去了”

    婉兮垂下头,也是轻轻叹息。

    皇上也自然不会想到,竟有一天,舜英的死是与麒麟保有些干系的。

    皇帝缓缓凝眸,看青玉仙鹤烛台上的蜡烛缓缓滴下烛泪。

    青玉的烛台,配红色的烛泪,便越发显得那烛泪滴落如血,叫人心痛。

    “只可惜舜英没有这个福分。她的身子她便是天子的女儿,爷也总不能叫她嫁了人去。”

    婉兮靠过来,伸臂抱住皇帝。

    “爷将舜英放在咸福宫里,原本何尝不是保护那孩子?唯有拉开距离,才会最大限度守住她身子的秘密,不叫人知道了去。况且舜英小时候就挪进咸福宫去,也是因为戴佳氏。既然戴佳氏禁足,舜英这便是受了她额娘的拖累,才跟着一起挪进去的。”

    “而就算禁足期间,每年无论端午看龙舟,还是元旦的坤宁宫家宴,舜英也一样跟小七、啾啾她们一起领宴。她虽说是戴佳氏所出,可是皇上并未忘记过这个公主啊。”

    “甚或就在戴佳氏死后,皇上还特地叫六宫去咸福宫给她过生辰”

    虽然那天最后因为麒麟保的落井而不欢而散,但是那天是上至婉兮,下至出嫁了的四公主,全都齐集而来给舜英过生辰。这样的待遇,其实不是一个“冷宫公主”该有的,足见皇上心底对舜英的疼惜去。

    皇帝攥紧婉兮的手,目光深沉。

    “小七从小就照护她,每年端午射粽子,小七总将射中的粽子第一个给了她去。连啾啾和绵锦她们都得不着。是你教的好,也是咱们小七天性纯良。可是舜英那孩子对小七反倒唉!”

    婉兮垂首淡淡笑了笑,“小七是姐姐,自是应该的。舜英是妹妹,耍点小脾气,当姐姐的自不必计较。”

    皇帝摇头,“爷只是失望,后来舜英还是在小十五的饭食里下了那毒物去!爷的孩子,可以有缺陷;可是爷却容不得这样的去!”

    想起往事,婉兮的心也是疼。

    她的小十五,她和皇上如盯着眼珠子一般地护着去,这些年来都没出过什么事;唯一的一次,就是吃了舜英下过毒的那饭食去,连着拉了那么多回肚子,险些就

    身在后宫这些年,她自问能将孩子们跟后宫的争斗尽力区分开来。可是舜英那回的所为,当真是伤到了她的心去。

    她甚至可以容忍这些孩子们报复在她身上,却不能容忍他们去伤她的孩子况且那会子是她刚刚连着失去皇子,只剩下了小十五一个儿子的时候儿。

    没错,舜英那时候是受了祥答应的挑唆,也幸好小十五有惊无险熬过来了。故此皇上才只处置了祥答应,婉兮也并未再提舜英在此事上的所为。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有祥答应的挑唆,那舜英就什么都肯做了么?她难道不知道,她放下了毒物要去毒害的,是她的弟弟么?

    这些话婉兮只是憋在自己心里,未在皇上面前说起过,甚至都没在陆姐姐、陈姐姐她们面前再说过。也因为她的沉默,语琴她们便也都摁下了计较去可是谁的心里都有一杆秤,其中的轻重都自有自己明白。

    她可以怜悯舜英,但是,却也一定要尽力帮麒麟保去。

    婉兮轻轻点头,“爷说得对。将来就叫麒麟保上战场建功立业去,将功折罪就是。九爷家前有九爷平大金川,后有傅二爷在雪域戡乱,接下来明瑞与福灵安在西北建功他家一门都是好将才,麒麟保还是尤其聪明的去,将来必定能为朝廷建功。”

    七月里,皇帝等待的消息终是来了。

    可是等来的,却是噩耗。

    福灵安已经于六月中旬身故。

    皇帝下旨:“朕深为轸惜。著加恩交部议恤,所有应得恤典,仍著该部察例具奏。其灵榇还京,著官为办理。”

    福灵安所遗下的还有一个云骑尉的世职,因福灵安并无子嗣,故此这世职可以由兄弟来承袭。

    福灵安的兄弟之中,福隆安身为和硕额驸,本就有公爵品级,自不用这云骑尉了;而福长安还小,故此皇帝命福康安承袭。

    带领引见那天,皇帝望着跪在面前的福康安,语重心长道:“这云骑尉,你道只是一份钱粮?它更是一份责任,是你兄长在战场上没能完成的功业!”

    “朕今日将这云骑尉的世职给了你,叫你不用上战场,就先有了这五品的官职去。你这品级,是你兄长用性命挣来的,你不能无功而受禄,你来日得用你自己的功勋来对得起你兄长留给你的世职去!”

    纵然平素是猴儿一般的性子,可是这回经历了八公主的死,叫福康安自己心下也受震动,性子已然收敛不少;再者因为此时的情境,更叫福康安难过之余,颇觉惭愧。

    男孩儿成长的路上,也许都需要一道坎儿。这道坎儿是一件大事,才能触动男孩儿的心,叫他真正长大,从男孩儿变成汉子去。

    福康安退下去了,傅恒却没走。君臣两人单独相对,傅恒惭愧得连连叩首。

    “皇上奴才先前不知宫中事,是后来才由臣妾处隐约得知,福康安这孩子竟是犯下了死罪去!奴才本想绑了他进宫请罪,可是皇上非但不治他的罪,反倒将灵儿遗下的云骑尉给了他去。”

    “皇上,奴才着实惶恐,还求皇上收回成命。福康安他,不该有此等福分!”

    皇帝点点头,“此事已经过去了,朕心下已有取舍,你也不必难过。朕是阿玛,更是天子,在朕的心中自有一盘更大的棋。朕早就看出麒麟保这孩子有带兵之才,故此与其追究他一桩口舌之过,倒不如叫他上战场真刀真枪地为国尽忠去!”

    皇帝顿了顿,眸光有些加深,“小九啊,此时你在朕的面前,是不是还有旁的事应该说?”

    傅恒微微一颤,终是伏地叩首,”奴才不敢隐瞒,回皇上,四公主她,越发有些不好了。“

    皇帝深深吸口气,勉力想笑笑,却终是笑不出来。

    福灵安是小九的长子,刚刚死在云南;四公主除了是他的女儿,也更是小九的儿媳,是丰绅济伦的额娘。在这样一个年份里,他又如何忍心再责罚麒麟保去啊

    皇帝含泪点头,“朕知道了。九儿她也早已觉景儿,今日来见你之前,九儿已是与朕商量,今年的秋狝她不去了,留在京里。”

    “你回去也嘱咐你福晋,但凡有什么事,只管回进宫里来,告诉给九儿。有她在京,咱们才可放下心来。”

    傅恒一听,也是强忍泪意。

    “皇上圣明。皇贵妃主子与四公主情同母女,若有皇贵妃主子在京陪伴,想来四公主必定转危为安。”

    七月二十日,皇帝奉皇太后,起驾赴木兰秋狝。

    随驾嫔妃有:舒妃、庆妃、豫妃,容嫔,林贵人、兰贵人、常贵人,宁常在、禄常在。

    今年秋狝婉兮留京照顾四公主,皇太后跟前按说需要人伺候,可惜这次竟然又没有永常在的份儿。

    永常在去不了,钮祜禄家的兰贵人、常贵人倒是齐刷刷地去了。

    这叫永常在心下十分的不是滋味儿。

    皇上这不是摆明了用不着她在皇太后跟前伺候,有人家钮祜禄家的两个格格就够了,自可取代她去了么?!

    永常在心下闹腾,反正皇太后也走了,她就索性求婉兮,想在皇太后不在的时候儿,从畅春园挪回圆明园来居住。她说是想跟婉兮多亲多近着些儿。

    可是婉兮却叫人来传话,叫她继续留在畅春园里,不必挪回圆明园去。

    甚至,因为皇上和一众主位都不在京中,婉兮就连永常在请安的例也给免了。

    婉兮是淡淡地将她与永常在之间的关系给放下了。

    永常在心下颇有些画魂儿,捉着观岚问,“皇贵妃她为什么忽然这么决定了?你说,会不会是她知道什么去了?”

    观岚只能劝,“小主儿怕是想多了。总归皇上他们都不在京里,皇贵妃自己也乐得清闲罢了。况且她还得顾着四公主呢,自也是没得守那么严的规矩去了不是?”

    永常在想想便也点头,“但愿如此。”

    她想着想着自然又想回钮祜禄家那两位贵人去,“若是趁着皇贵妃不在,皇太后趁机叫她们两个得宠去了,那才糟了!”

    从圣驾走后,婉兮除了与颖妃一起看顾小十七之外,便几乎三两日就要亲赴一趟春和园。

    春和园就是从前的交辉园,也就是婉兮当年得了那一身疙瘩之后,挪去的原本属于怡亲王的赐园交辉园。

    为了方便婉兮养病,皇帝将交辉园赐给了九爷傅恒。

    乾隆二十八年,交辉园又改名为春和园,给四公主和福隆安居住。

    因这样一段旧缘,也因为离着近,倒是极为方便婉兮常来常往,亲自看顾四公主去。

    九爷傅恒自脱不开身,还是随驾热河去了,九福晋便也留下来,搬进春和园来,亲自照料四公主的日常起居。

    今年九爷府中的伤心事一件挨着一件,九福晋也有些憔悴。见了婉兮便红了眼圈儿,“我从前最不待见那芸香,可是啊瞧着灵儿的消息传回京后,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儿,我心下也是难受的。”

    从前九福晋有些忌惮着福灵安以庶长子的身份,当了额驸,又立了军功,这便更介意麒麟保什么都没有去。可是这会子福灵安已经身故,且偏就是福灵安所遗下的云骑尉世职给了麒麟保,才叫麒麟保有了个五品的出身。这才叫九福晋心下反倒对福灵安和芸香那边儿,有些愧疚了去。

    婉兮点头,“不过芸香倒也是有福气的人,虽说灵哥儿去了,她好歹还有个幼子福长安。”

    九福晋叹口气,“将来麒麟保必定能建功立业,免不得将这云骑尉的世职转给福长安去就是!”

    婉兮拍着九福晋的手,“今年不管怎样,还有福铃的喜信儿去不是?”

    福铃去年与永瑆成婚,今年已是有了喜。

    九福晋听到这个,终是含笑点头,“唉,可不是么。多亏有福铃的这个喜讯儿来,要不啊,奴才府中今年的日子真是要没法儿过了。”

    这春和园里啊,还留着当年九福晋和篆香用心救护着婉兮的情谊去。婉兮伸手轻轻揽住九福晋的肩,“灵哥儿我帮不上,可是四公主这边,还有麒麟保,我自与你的心都是相同的。他们是你的孩子,其实又何尝不是我的孩子去?”

    九福晋这才放心地掉泪下来,“八公主出事了,奴才立时便想到了跟麒麟保脱不开干系去那些日子奴才真是吃不下,睡不着;九爷也跟着着急上火。多亏有令主子看顾着,才能叫麒麟保和奴才一家逃过这一劫去。”

    婉兮点头,“从前是皇上和我欠麒麟保一个媳妇儿,那从此后反倒是麒麟保欠朝廷一件大功了。兰佩,你从此要看紧了麒麟保些,得叫他明白,他已长大了,再不能调皮,该做正经有意义的事儿去了才好。”

    九福晋落泪,“奴才铭记于心,再也不敢叫那孩子造次了。”

    八月是皇帝的万寿之月,今年又逢哈萨克使臣赴热河觐见。京中虽有些愁云惨雾,可是热河那边倒是不断送回令人高兴的消息来。

    其中一件好消息叫婉兮都有些准备不及——皇帝将官女子王氏玉英,也就是翠鬟,指给了八阿哥永璇!

    庆藻不但没不欢喜,反倒亲自带着人来接翠鬟过去,倒叫婉兮都有些措手不及。

    婉兮屏退了众人,单独捉着庆藻的手来说话儿,“瞧我这些日子两边园子跑着,倒有些日子没很留意这事儿去。没想到皇上忽然就给指过去了我事先也不知情,庆藻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可伤心了?”

    庆藻垂首倒是微笑,“皇阿娘勿虑。实则几年前媳妇就早已真心诚意想将玉英妹妹给要过去,只是玉英妹妹自己要强,怎么都不肯,倒叫媳妇这几年始终都放不下这个心去。”

    “况且媳妇与阿哥爷成婚这好几年了,一直叫阿哥爷膝下没能添个一儿半女去,媳妇自觉对不起阿哥爷如今就连十一弟妹都有喜了,叫我心下更是着急。幸好皇阿玛这会子给了这个恩典,媳妇终可放下心去了!”

    庆藻真诚望住婉兮,“皇阿娘放心。媳妇虽说也有小心眼儿,可是媳妇毕竟无所出,这点子轻重媳妇自是明白。媳妇非但不会与玉英妹妹为难去,媳妇反倒会对玉英妹妹真心实意地好去。若玉英妹妹过来能诞下阿哥来,那媳妇必定是第一个求皇阿玛给玉英妹妹封侧福晋的!总归,必定不会委屈了玉英姑娘去。”

    送翠鬟走的那天,婉兮亲自看着翠鬟上头、梳妆。

    待得翠鬟妆成,婉兮关起门儿来,亲自递上一盒首饰。

    “你是玉蕤位下的女子,与我便是双重的情分。我看你就如同看我的女儿一般。这一盒首饰,算是我为你添一份妆奁了。”

    “这些啊,都是用历年皇上赏给的金银锞子熔了,重新制的。除了金银本身之外,更是带着圣恩的意义去,故此它们非一般的金银首饰可比。你且带上,不仅是妆奁,更是一份福气去。”

    翠鬟惊得跪倒在地,坚辞不受,“这些都是皇上给主子的心意,奴才如何敢受?”

    婉兮笑道,“皇上赏给我的,我自是都留给孩子们去。不然我留在身边儿堆着不成,又作何用呢?翠鬟,你也是我的孩子一般,给你这一份儿,亦是替你瑞主子替你准备一份嫁妆,这便是你该受的,决不能辞。”

    翠鬟感激得泪落双颊。

    婉兮亲手替翠鬟拭泪,柔声道,“我还有一宗不放心的:你从前不肯点头,可是这回皇上忽然就下了旨意了,这旨意可叫你为难了去?”

    便是为了玉蕤的缘故,婉兮也不想强迫翠鬟去。虽说早就替翠鬟和永璇着急,可是总归要顺着他们自己的心意才行。婉兮都不想动用皇家的权威,就更不能接受皇上忽然这么直接下旨了。

    若是翠鬟还是没想明白,她倒也可设法委婉地再跟皇上商量去。

    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那要一生一世去呢?而且永璇身边已经有了庆藻这样通情达理的福晋去

    翠鬟却已是又羞又愧,红了双颊去,“奴才,奴才该死。”

    婉兮吓了一跳,“这是说什么呢?大好的日子,说这个做什么?”

    翠鬟到底也没好意思与婉兮明说,还是庆藻来相迎,才私下里与婉兮说了明白。

    原来还是端午宫宴那日,永璇又与翠鬟相遇在了一处。

    永璇思念已久,那日又在宫宴上饮了菖蒲酒去,这便借着酒意豁出一切去,竟是将翠鬟拥入偏殿,强诉了相思意去

    五月间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到了七月圣驾即将起銮时,翠鬟已是发现反酸。

    也“幸好”那两个月间,有八公主和谦妃的薨逝,宫里人人都不留意她去;就连婉兮也亲自顾着这些事,未曾发现她的异常去。

    她设法叫永璇知晓,永璇随皇帝起銮前,已是与庆藻全都说明。

    永璇说,这回赴热河,必定要趁着皇上万寿节的机会,向皇上跪呈此事,还求庆藻成全。

    婉兮也是愣了半晌,抬手拍了自己脑门儿一记,“瞧我,竟都没发现!”

    庆藻倒是豁达而笑,“皇阿娘再等几个月,便可抱我们那头儿的皇孙去啦!”

    这回福铃有喜、翠鬟也有喜,永璇和永瑆哥俩都要诞下自己的第一个孩儿来,这双喜临门,相信也终能为皇家带来欢喜来吧?

    婉兮只是怜惜庆藻,“可委屈你了。”

    庆藻便笑,“皇阿娘,媳妇想当额娘,想得都要坐病去了。如今玉英妹妹能给阿哥爷诞下孩儿来,那媳妇儿就也能当额娘了。便是为了这个孩子,媳妇儿也是欢天喜地,并不委屈。”

    只是这世上的事啊,永远都是悲喜交织。

    婉兮八月里安顿好了翠鬟的事去,可是那头儿四公主的病却是越发加重,已经到了金石无医之时。

    婉兮难过,却也只得强忍着,派人将消息快马飞递给热河的皇上去。

    皇帝于九月一日传旨回京来:“皇贵妃、妃、嫔等即去探望公主,再预备一陀罗经被以备。章嘉呼图克图既住附近,即请为公主看病,该如何医治,即令医治。钦此。”

    得到旨意,婉兮当即已是掉泪。

    送陀罗经被,就跟汉人给老人送装老衣裳的意思是一样的,那就是已经在为公主预备后事了。

    章嘉大师是皇上修佛的指引上师,地位便是国师。皇上请章嘉大师来为四公主看病,足见父爱之深只是,章嘉大师是僧人,皇上叫章嘉大师在这个时候儿来,已然隐隐有超度之意了。

    婉兮能看懂此意,四公主自己又何尝看不懂呢?

    故此虽说婉兮与颖妃等人竭力安慰,四公主却也反倒超脱地微笑,“额娘忘了,我好歹担了个‘天生佛手’的名号去,今日得见章嘉大师,我自然明白,是佛祖,招我回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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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
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
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
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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