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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领袖兰宫txt下载     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卷31、诏封皇贵妃

    五月初一日,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今日儿子也将回宫。回宫之前,特来给皇额娘请安。”

    皇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是要夏至祭地,要回宫斋戒去了。”

    皇帝垂眸淡淡一笑,“不仅如此。额娘是忘了,今年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

    皇太后也叹了一声儿,“哎哟,可不是么!”

    皇帝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儿。

    天子之手,天下在握。

    唯一不能擅自左右的,是生身之母。

    对待母亲,不可用天子之威,只能用人子之情。

    皇帝撩袍,忽地双膝跪倒:“额娘,儿子要晋令贵妃为皇贵妃,还求额娘允准。”

    皇太后一震。

    却又并没有太过惊讶。

    老太太闭上眼,“来了,果然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你终归又要与我提此事去。”

    “只是皇帝啊,从前你给她封妃、贵妃,我都由着你了;可是这皇贵妃,可不是你说晋就能晋的!皇贵妃是你的二妻,已然不是妾室了!她一个内管领下出身的汉姓女,如何能成为你的皇贵妃去!”(满语里有“二妻”这个词,皇贵妃是妻不是妾,所以大清历代皇贵妃们才也可以跟皇帝合葬;妾是不可能的。)

    “便是慧贤、纯惠、淑嘉她们几个,虽说也都不是满蒙世家的闺秀,可是你给她们封皇贵妃的时候儿,都已经是她们病剧,这才冲喜的!——我大清的后宫里,还没出过除了冲喜之外而加封的汉姓皇贵妃去!”

    皇太后的反应,皇帝自不意外。

    过去给九儿封妃、贵妃的时候儿,他母亲这般反对的时候儿,他还当真是动气的。

    可是今儿,他自己都是五十五岁的老人家了,虽说心下还是不高兴,却已经不至于动气了。

    反正,这些年来皇额娘说的,都是相同的一番话。

    皇帝垂首孝顺地听着,面色平静,也不急着争辩。

    等皇太后说完了,皇帝这才淡淡点头,“皇额娘说的是,只是儿子却也有一定要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不可的理由。”

    皇太后深吸口气,“有什么一定要进封的理由?你倒是说给我老婆子听听!”

    皇帝不慌不忙道,“眼前便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儿子已是五十五岁,今年儿子后宫不选人也不要紧。可是今年永瑆、永璂都到了指婚的年岁;且绵德也是时候给续弦了。”

    “两个皇子、一个皇孙的婚姻,这可是大事,耽误不得。不然下次再选,就是三年之后了。为了咱们皇家的子嗣绵延,这次挑选就不能耽误。”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

    没错,这个理由就算她是皇太后,也不能拦着。

    皇帝又道,“此时皇后癫疯,如何能主持此次八旗女子挑选?若非要让她去,皇额娘难道不担心,她给皇子皇孙挑选出来的,都是她那一双疯子的眼睛里才看着好的?”

    皇太后也是说不出话来。

    皇帝这才抬眸,恭顺地望了皇太后一眼,“况且皇额娘如今年事已高,儿子着实不忍心再请皇额娘主持此事。而儿子自己呢,终究是挑选儿媳妇、孙媳妇,又岂有儿子亲自去看的道理?总归还是该交给皇子之母、皇孙的皇玛母去,才方便。”

    皇太后闭上了眼,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半晌才缓缓道,“……即便是我和皇后都不方便去,那叫令贵妃代行也就是了,又何必非要晋位为皇贵妃才行?”

    皇帝依旧平静,“便是贵妃,依旧是嫔御,只是皇子们的姨娘,不可称皇子之母去。此次八旗女子挑选乃是大事,尤其是为皇子皇孙配婚,如何能只令妾室主持?那咱们皇家的尊严,又将何存?又叫被挑选来的女子们,心下如何妥帖去?”

    “放到前朝大臣眼里,岂不是叫这些女子的母家也担心,是咱们不看重她们各自家族去了?”

    皇帝静静抬头,“此时情势,唯有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以皇子之母的身份主持挑选,方为得宜。”

    皇帝这般将这样大一个难题摆在了皇太后的眼前,七十三岁的老人家也是一筹莫展。

    终究这一回不只是为了给皇帝挑选后宫,而是给两个皇子、一个皇孙挑选福晋去啊!

    皇帝心中早有成竹,幽幽抬眸,“此事除了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之外,别无旁的法子。儿子还请皇额娘允准。儿子此番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令贵妃,而是为了我皇家子孙万年!”

    “儿子心意已决,叩请皇额娘允准!”

    皇太后一声长叹,却也别无他法了。

    只能说,是皇后她太不争气!赶什么时候儿闹不好,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倒叫这南巡回来就赶上八旗女子挑选,这便没的腾挪了!

    皇帝从畅春园回宫,进斋宫斋戒之前,先到了毓庆宫去。

    毓庆宫的位置,就在斋宫和奉先殿之间。

    斋宫为皇帝祭祀天地之所,奉先殿则为皇家供奉先祖的家庙,毓庆宫被特地选址在这两者之间,其传承之意再明白不过。

    皇帝亲临毓庆宫,查看小十五即将挪入的一应安排。

    皇帝查看罢,回眸望毛团儿,“依你瞧着,如何?”

    毛团儿忙跪奏,“奴才斗胆……皇上,十五阿哥此时还不满五生日,若这么早就住进毓庆宫来,终究距离内廷有些远。十五阿哥要是想念贵妃主子、庆妃主子了,那该多叫人心疼去?”

    毛团儿的话说的委婉,皇帝何尝不明白。

    皇帝轻哼一声,“说的倒是,你当朕就不心疼?”

    毓庆宫的地位着实特殊,小十五的年岁偏还幼小着,倘若一旦挪进来……难免叫旁人心下不安分去。

    毓庆宫跟内廷和养心殿的距离又远,皇上和婉兮、语琴,便是再关心,怕也有顾不上的时候儿。

    “只是,毛团儿啊,有句话朕不便跟别人说,可你是朕的哈哈珠子太监,从小就跟在朕身边伺候,朕与你的情分自是非旁人可比。”

    皇帝轻叹口气,“朕熟读《资治通鉴》,这中国古往今来帝王的得失,朕都深记于心。那些帝王的寿数啊,朕就更是再清楚不过。从秦始皇至今,称帝的有约四百位。这当中一半寿数不足四十岁,另外一半不足六十岁。”

    皇帝仰头向天,轻轻闭了闭眼,“朕已经五十五岁了。便是按着皇祖的寿数,朕也时候儿提前安排了。倘若再晚,朕怕都来不及早早儿替小十五稳定下来。若当真只是等朕宾天那日再宣读秘旨,届时小十五尚且年幼……他的兄长、侄儿都比他年长,那他身边儿,才当真是危机四伏了!”

    毛团儿也是一个激灵,心下更是跟着拧着一般地疼。

    是啊,皇上已经到了这个年岁,总该为来日打算了。

    便是再不愿意想这样伤心之事,可是这事却已经到了不能逃避的年纪去了。

    “若想叫你十五阿哥在毓庆宫里住得稳稳当当,除了朕自己的安排之外,”皇帝眯眼,“这便最需要你十五阿哥身边儿有能叫人放心的人。”

    毛团儿忙道,“总管桂元是令主子亲自看好的人,几个嬷嬷也是从小就伺候着十五阿哥的人……”

    皇帝却摇头,“那些人虽说也妥当,却不足以叫人安心。终究他们与你十五阿哥的情分,不过都是普通的主仆之情。”

    皇帝长眸轻扬,“毛团儿,你请求替你十六阿哥去守墓的事儿,朕不准!朕叫你跟着你十五阿哥吧……你心下对十六阿哥的愧疚,就都给你十五阿哥身上补回来!”

    毛团儿一怔,随即身子一颤,已然伏身在地,双肩轻颤。

    “奴才只怕,怕奴才会再对不住皇上和令主子去……”

    皇帝亲自俯身,将掌心按在毛团儿肩上,“你十六阿哥的离去,不是你们谁的疏忽,是你们也都想不到,咱们这大清的后宫里会出了那么一个阴毒的女人去!若说有错,朕立了这么一个皇后,错自然在你们之上!”

    “这会子便是你去给你十六阿哥守墓,又能抵偿你令主子几分去?以她对你之心,若知道你又去守墓,她的心下又怎么能舒坦去?”

    “与其求去,不如留下。打起你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帮朕和你令主子,将你十五阿哥给护得铁桶一般去!”

    毛团儿落泪,重重叩头,“奴才,奴才誓不辱命!若十五阿哥再有半点闪失,奴才便自己将自己给剁零碎去,再不入轮回……”

    皇帝怅然而叹,点点头,“好。”

    经过三天斋戒,五月初四日,皇帝行祭地大典。

    当晚回到圆明园。

    次日端午,皇帝奉皇太后赴“万方安和”,与往年一样,在此处陪皇太后用膳、在水上戏台看戏。

    陪皇帝一同,立在皇太后御座旁伺候的,自是婉兮。

    皇帝尚且没将晋位的事儿说破,只是心下早与皇太后有了默契,这便不时抬眸瞟向婉兮,唇角挂着笑意去。

    婉兮也不知道皇上这是怎么了,当着皇太后和内廷主位、皇子皇孙,以及宗室王公福晋的面儿,心下倒觉着有些不安去。

    终究,她心下还没能放下小十六离去的悲伤呢。

    想让她笑,她暂且还真是笑不出来啊。

    婉兮这便深深垂下头去,尽量避开皇上的目光。

    看不见,就不用勉强笑脸相迎了吧?

    可是皇帝偏偏问,“贵妃,你今年倒是给朕绣了什么呀?”

    内廷主位们在端午给皇帝进献香囊、燧囊,这都是惯例。

    婉兮便红了脸,急忙低声道,“……妾身可瞧见皇上都收了两大盘子的香包去了。皇上快别难为妾身了,妾身那一手针线,皇上又不是不知道。”

    皇帝点头,“宫里从来都不缺精巧的手艺,反倒是那返璞归真的才最稀罕。贵妃的女红总有‘大象无形’之妙。”

    亏皇上竟然还有本事找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婉兮都好悬被呛着。

    婉兮明白,这是皇上怕她今年伤心,这便故意想逗着她开心吧。

    婉兮不想让皇上失望,这便极力地勾了勾唇角,“瞧皇上说的,更叫妾身无地自容去了。”

    皇帝索性绕着膳桌走过来,立在婉兮面前,向她伸手,“拿来。”

    婉兮无奈,只得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包来。

    她自知绣工是拿不出手了,故此只在荷包的形状上下了点工夫:因着当年的白玉葫芦坠儿,故此婉兮将今日的香包做成了葫芦形。上头也没格外绣什么图案,只是应着节气,用五彩线分别绣了一个花瓣,凑成五瓣的花朵,应——五月初五的意头罢了。

    皇帝看了却是一把夺过来,含笑点头,“就这个了!”

    皇帝说罢就垂首,自己将那香包挂在腰间。

    这便也是宣告,今年皇帝腰间的香包已是选定了,其余嫔妃也不用再猜测今年这个位置属于谁去了。

    皇帝回眸望皇太后,笑意吟吟,“皇额娘瞧,贵妃的心意多好。今日不仅是五月初五,也正是儿子五十五岁之年,她用这最简洁的五瓣花儿,却最切中儿子的心意。”

    皇太后只能无奈地摇头了,忍住心下的叹息。

    儿子五十五岁了么?怎么瞧这态度和作为,根本像个十五岁的去了!

    今日眼见婉兮不但代皇后为后宫之首,且与皇帝如此,愉妃心下总是有些不得劲儿。

    既是端午,她自不会忘了重提永琪火中救父之事。

    一众皇子前来给皇太后、皇帝行礼之时,愉妃忙抓住机会道:“永琪你这孩子真是的,腿病又犯了,这便连行礼都有些摇晃……”

    皇子列班行礼,因为那拉氏的情形,今日十二阿哥永璂是怎么都不敢以嫡皇子的身份为首的了。

    没有了母亲护持的孩子,畏畏缩缩躲到后头去,只按着序齿的次序排列罢了。

    四阿哥永珹又是出继的皇子,自不便为首,这便又叫永琪明晃晃地为首来了。

    愉妃这么一说,倒叫永琪更加醒目起来。

    愉妃自己说完,倒起身向皇太后行礼,“妾身替永琪给皇太后请罪……不是这孩子不好好儿行礼,而是这孩子当年从火里背出皇上来,腿硬是给伤了。便是养了这两年去,竟也还没好。”

    皇太后便也唏嘘,“哎哟,可怜见儿的。这伤都是孝心,哪儿能责怪,反倒该赏!”

    皇太后说罢,便将自己眼前的一盘样式新颖的五彩粽子,叫赏给永琪去。

    愉妃瞟了婉兮一眼,得意道,“说来也是好意头,今儿是五月初五,又是皇上五十五岁之年,永琪他赶巧儿了就是序齿为五阿哥……当真是吉祥之数。”

    “还有巧的。永琪他媳妇儿进门数年都没有动静,今年这也有了喜了!嫡子一脉有继,皇太后今年圣寿之时,自又有重孙可抱,那便自也是永琪的一片孝心了。”

    有这样的喜事,皇太后自也高兴,这便含笑道,“好,好啊。再赏一笼粽子给永琪的媳妇儿去,叫她好好养着!”

    婉兮在畔听着,淡淡含笑。

    玉蕤立在婉兮椅子后不由得摇头,“……我这会子对他们母子已经无话可说。我心下唯有替英媛心疼。”

    婉兮轻轻握了握玉蕤的手,“别难过。英媛自有英媛的福气,她如今有了儿子,将来等儿子分府,她自然能跟着出宫奉养去。那自然是比在宫里更自在多了。”

    瞧愉妃说得热闹,皇帝原本坐在一旁,只含笑听着,倒没说话。

    待得愉妃这便热闹够了,皇帝才幽幽抬眸,“当年出了那事儿之后,朕就已经亲自指了太医去给永琪医治。这转眼也两年了,治也治了,养也养了,怎么看样子还没见起色?”

    皇帝吩咐高云从,“回头叫内务府大臣去问问,那几名太医是怎么给五阿哥看的,开的什么方子,用的什么药。怎地两年还不见动静?”

    高云从忙趴地下道,“嗻!”

    听皇帝此言,之前还满心欢喜的永琪,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

    待得好容易从皇太后和皇帝眼前下来,永琪急忙转到僻静之处,吩咐自己位下的太监三德:“你这便去见太医张如璠,宋国瑞等,叫他们稍后给内务府大臣回话,嘴上仔细些!万万不能叫皇上知道我这病根儿是从哪儿起的!”

    他决不能叫皇阿玛知道,他的腿病是因贪了欢而受凉起的;他必须叫皇阿玛始终以为,他的腿是为了救皇阿玛才得的病。

    三德行礼,“阿哥爷放心!该说的话,奴才必定会跟几位太医说明白的。相信几位太医也都是有眼色的,谅他们都知道眼前情形如何,必定知道该如何说话!”

    永琪点点头,“你不妨再将皇后此时的情形与他们透些口风,叫他们知道,老十二这嫡子也已经没戏唱了……”

    三德含笑点头,“自古储君,不是立嫡,就是立长。如今嫡皇子不中用了,自是以阿哥爷为长!”

    永琪勾了勾唇,“便是皇上问话,叫他们心下明白该怎么说,那倒也是他们自己将来的造化了。”

    皇上叫人问话,太医不敢隐瞒,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唯有叫他们明白来日的格局,才能叫这几个太医听他的话,才能叫他们生出胆子来,宁肯犯这一回欺君之罪去。

    刚过完端午,五月初九日,皇帝下旨:“奉皇太后懿旨,令贵妃敬慎柔嘉,温恭端淑,自膺册礼。内治克勷,应晋册为皇贵妃,以昭壸范。钦此。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照例举行。”

    一时间,前朝后宫,无不惊愕!

    皇后尚在,皇上竟然就晋封了皇贵妃去?!

    这已经都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儿了!

    自打顺治爷公然在中宫之畔,册立董鄂氏为皇贵妃,其后所有的皇贵妃都是在病重之时为冲喜而封,或者是中宫之位空悬,为册立继室皇后,才有册封皇贵妃之举。

    皇贵妃的册立,岂不是暗示着皇后失德,中宫极有可能被废了去!

    不管大臣们会如何猜想,只担心中宫废立之事,在宫中嫔妃们和皇子皇孙们担心的,却更是储君之位之事。

    大清立储,一向是子以母贵。若以此时后宫嫔位的位次,婉兮已经为皇贵妃,不但位次更高,更已是居于二妻之位!

    那皇贵妃所出皇子,亦可称嫡皇子。(乾隆爷也自称小十五为“吾嫡子”)

    这规矩便如顺治爷曾经将董鄂氏所出的皇四子,在早已有皇三子康熙爷的情形下,依旧将这位皇四子称为“朕之第一子”一样,因为彼时董鄂氏为皇贵妃,那董鄂氏所出的皇子便也可称作皇帝的嫡长子去了。

    便以此,对永琪来说就是当头一棒去!何曾想到,刚因那拉氏之事,庆幸一个嫡皇子倒下了;结果又因为皇贵妃之封,又一个嫡皇子出现了!

    再加上宫里已经有人给他递出消息来,说毓庆宫正在整饬,说是十五阿哥要挪进去了……

    嫡皇子、毓庆宫,哈,这不正好儿又是康熙朝太子东宫的重演!

    虽说尚未行皇贵妃册封礼,然则皇帝谕旨已下,一众皇子都要进内行礼。永琪是咬牙强撑着才行完的礼,待得离开“天地一家春”,两腿便又如铅坠,又如两把尖刀刺着,疼得几乎支撑不住。

    永璇从后头走上来,扶了扶永琪,笑意吟吟道,“我从小腿就不好,这事儿上的经验自比五哥丰富些。五哥听弟弟一句经验之谈:腿疼啊,就别走得太快,更别急着站到所有人前头去。”

    “就忍忍,落在人后头又怎么啦,便是不露脸又能怎么样呢?五哥得从此学会甘居人后,学会慢慢悠悠,这腿才有得好。”

    永琪眸光倏然一寒,“老八,亏你说的这话!我前头看你给皇贵妃磕头,也磕得比谁都积极,倒没甘落人后去啊!”

    永璇呲牙一笑,“磕头又不用腿不是?五哥若瞧不惯,也可以比小弟我更积极去啊,小弟绝不与五哥抢。”

    永琪切齿而立,恼得说不出话来。

    永璇含笑点点头,“如今,咱们哥们儿里头,四哥、六哥、我、老十一、老十五,我们四个人的生母都已是皇贵妃;老十二的生母是皇后……啧啧,所有的兄弟里头,只委屈五哥一人,依旧只为妃位额娘所出了。”

八卷32、什么都没有了

    被永璇这样一番讥讽,永琪在人前竭力克制,不肯发作。

    待到少时后回到愉妃的寝宫杏树院去,永琪终是按捺不住,当着愉妃的面儿发作开。

    从前他是子嗣凋零,可是如今他已经有儿有女,且嫡福晋也已经有喜了!

    他如今最大的软肋,直如永璇所说,偏成了他的生母是所有皇子生母之中,位分最低的。

    他便是不想埋怨母亲,可是当着母亲的面儿,他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愉妃知道儿子委屈。这样好的儿子,偏叫她给拖累了。

    更要命的是,她如今已经年过五十,早已撤掉绿头牌。本就不得宠,这一下子更是已经再不可能侍寝了……想要再晋位,几乎已经没有了可能去。

    愉妃心下所有的恨,便都集中在那永璇的身上去。

    “他的腿不好,他的嘴也不好!我都不知道他又能美个什么劲儿去,就凭他有了尹继善这么个好岳父?可惜啊,那尹继善的闺女嫁给他去,如今是一个蛋都下不来!”

    愉妃情急之下口无遮拦,可是永琪反倒平静下来了。眸光一扬,凝住母亲,反倒笑了。

    “额娘说的对,他既然没有子嗣,那皇阿玛便不可能传位给他去!”

    愉妃便也松了口气去,“如今想着,当初叫老八媳妇摔了那一下子去,当真是摔对了!要不然事到如今,咱们倒不知道怎么约束他们去了。”

    永琪含笑垂首,“总归是老八两口子成婚有年,却无所出。外头也不知道是老八的福晋不能生,还是老八自己不能生……”

    愉妃便也是一拍手,“那便自然该叫外头以为是老八自己不能生!”

    永琪笑意便更浓了。

    “额娘说得对,若只是老八的福晋不能生,那再给他那撷芳殿里多指进几个侍妾去也就是了。这自然不是咱们想要的……咱们啊,得叫皇阿玛和外人都以为是老八自己的毛病!”

    永琪越想越是笑意浓了起来,“幸亏老八他是个情种,除了他福晋之外,竟然在他撷芳殿里,他一个旁人都不碰。要不,咱们今儿这话还没法儿说了呢。”

    愉妃欢喜,忙道,“那事不宜迟,永琪啊,你赶快安排听话的太医去传这个话儿!”

    永琪点头,“这倒是简单。正好儿子也要找张如璠、宋国瑞他们几个去,安排他们应对皇阿玛的查问。这便一遭儿叫他们在太医院里也跟老八那撷芳殿里当值的太医联络清楚,到时候儿将这话一并传出去就是了。”

    永琪因找到了报复永璇的法子,心情终于轻松下来些。

    愉妃便连忙叫三丹端上茶和饽饽来,给永琪垫垫。

    永琪垂首喝茶,却出了神,半晌没动静。

    愉妃忙问,“这又是怎了?”

    永琪一蹙眉,“皇阿玛五月初一回紫禁城斋戒,五月初四回园子来,紧跟着这就是过端午……倒是有件事儿,儿子都没留意。此时回想起来,心下颇有些不安定。”

    “到底怎么了啊?”愉妃都跟着心慌了起来。

    永琪将茶盅放下,眉心拧紧,“五月初二日,皇阿玛下旨:四达、著实授刑部左侍郎;其刑部右侍郎,著绰克托补授。绰克托现在军,。所有刑部侍郎事务,著吏部侍郎旌额理署理。”

    愉妃皱眉,“这怎么了啊?”

    永琪摇摇头,“皇阿玛下此旨意的时候儿,正在斋宫斋戒。一般而言,皇阿玛在斋宫时候儿所处理的政事,都没什么要紧的,故此这道旨意传出来的时候儿,儿子也没留神。”

    “况且这道旨意里头,儿子更在乎的是后头那段儿:‘高晋现授两江总督,高恒应行回避。即著署理户部侍郎。’”

    愉妃点头,“对啊,明明是这高家堂兄弟两人的事儿,才更要紧!”

    高恒是慧贤皇贵妃的亲兄弟;高晋是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跟吉庆又是亲家。

    且高晋接任的是两江总督,也就是尹继善原本的职位——既然高晋接任,那尹继善便不日就要回京来了。

    永琪咬牙,“就因为关注高家兄弟与尹继善的动静,才叫儿子没留神前头刑部左右两位侍郎的变动去——额娘可还记得,刑部右侍郎的位置上,曾是觉罗阿永阿。”

    爱新觉罗家直系宗亲为“宗室”,系黄带子;远支的宗亲则为“觉罗”,系红带子。

    觉罗虽比宗室远些,可依旧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地位非普通大臣可比。

    愉妃便也点头,“对啊!”

    永琪便是紧紧一闭眼,猛地一拍额头:“糟了!这么说来,觉罗阿永阿是被皇阿玛给革职了!”

    愉妃吓得慌了神儿,“儿啊,你仔细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了啊?”

    永琪紧闭双眼,咬着牙关,从牙缝儿里挤出来:“……儿子要为皇后求情,自知不能自己一个人独力求情。儿子也曾撺掇过其他兄弟,结果没想到他们倒是齐心,没人肯与儿子一同联名去。”

    “儿子无奈,自然要联络宗室和觉罗。”

    宗室里头,谁不知道果郡王曾经跟永琪关系最好,结果九洲清晏一场大火过后,成就了永琪的孝心之名,反倒弘曕受了牵连,被革去亲王,只剩个贝勒;这才两年之间,明明那么年轻的弘曕,竟得了重病而死——这明明是连惊带吓,窝囊死的啊!

    其余宗室这便都小心自保,面儿上虽说不得罪永琪,却都没有答应跟永琪一起联名的。

    宗室们给出的理由也是明白:终究皇上并未明示皇后究竟是怎么了,皇子们是得了旨意,可是宗室们却没有啊。皇上没叫他们知道的事儿,他们怎么敢上奏本求情去?那岂不是等于向皇上承认,自己探听宫里的消息去了?

    永琪也是无奈,只好放弃宗室,又去觉罗之中寻找。

    结果,永琪就找到了这位身为刑部右侍郎、又兼任镶蓝旗满洲副都统的觉罗阿永阿去。

    永琪能挑到这个人,实则当真是一步好棋:阿永阿既是觉罗,说话自比普通大臣更有分量;二来他还是镶蓝旗满洲的副都统——那拉氏母家在她正位中宫抬旗之前,就是镶蓝旗满洲的旗份。

    阿永阿这样的双重身份,若上奏本为那拉氏求情,便都是在职责所在,合情合理。

    永琪自己递上奏本去之后,阿永阿果然也跟着上了奏本。

    对于永琪的奏本,皇帝始终没给批复,连口头的说法都没有。永琪原本以为等过了端午,皇阿玛忙完了眼前这些事儿才会与他说到此事——却原来,五月初二日那天,皇阿玛尚且在斋宫斋戒呢,却悄无声息地就将阿永阿给革职了!

    愉妃听了也是呆坐原地,面色有些发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永琪越发坐不住,起身向愉妃告退,“儿子得回去见见阿永阿。额娘先别着急,等有了消息,儿子再进内向额娘禀报。”

    这是大事,愉妃也不敢拦着了,这便只急慌慌道,“永琪啊,你千万小心,啊!你千万与这个阿永阿说明白,别叫他将你给供出来,别让你皇阿玛知道了是你将他的密旨给偷偷儿传出去了,啊……”

    永琪深深吸口气,“额娘别慌。他好歹还有些把柄在我手里!”

    永琪慌忙出了内廷,回到福园门内他的住处兆祥所去。

    幸亏挨着福园门住,一扇大门通内外,叫他这个当皇子的也能方便与外臣沟通。

    永琪叫三德、四书几个赶忙到福园门去打听。福园门外是在京各家宗室、觉罗们府里那些探听消息的人,个个儿都是消息灵通。

    不多时三德和四书就打听回来了,果然如永琪所猜想,觉罗阿永阿是被革去了刑部右侍郎的职去了!

    三德道,“说起来,觉罗阿永阿上奏为皇后主子求情……皇上大怒,召九卿议罪。结果同为刑部侍郎的钱汝诚为阿永阿说了句软话,说阿永阿家有老母需要奉养。结果皇上将钱汝诚也给革职,撵回家叫尽孝养亲去了……”

    永琪跌坐在椅子上,半天动弹不得。

    糟了,当真是糟了。

    皇阿玛虽尚且还未与他发火,可是凭皇阿玛如此对待两位大臣的坚决态度上,可见他这番怕是当真走错了一步棋了。

    ——他原本笃定,皇阿玛不会废后的啊!

    难道是他错了?难道皇阿玛这是当真动了废后的念头去?

    可是明明这阿永阿在三月间,刚被皇阿玛下旨议叙;四月间就加了一级去啊!而阿永阿和他为皇后写出的求情奏本,是在四月间才发出的……他原本还以为,皇阿玛给阿永阿加了一级,这是对阿永阿求情一事是欣赏的!

    却原来,他是被麻痹了。

    皇阿玛……他当了皇阿玛二十多年的儿子,却直到此时,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看透皇阿玛的心啊。

    永琪紧闭双眼,心下又是颤抖,又是一片荒凉。

    忽地,他猛然睁开眼,“阿永阿是三月间议叙……讷苏肯,皇后的侄子、承恩侯讷苏肯,不是也在三月间,被皇上下旨议叙么?”

    永琪一拍桌子,“去,设法到承恩侯讷苏肯府中找个人问问,他可曾得了信儿了,他又有否给皇上进言?”

    因讷苏肯本人此时尚且远在西北,故此永琪还不知道,其实早在三月初三日,皇帝就已经在南巡回銮的途中,给讷苏肯发出过密信上谕。信中直言:“前近,朕恭侍皇太后驾临杭州,正欲返回,于启程前之日,皇后肆行剪发。身为皇后,所行如此,着实不像话”。

    只是因此事涉及到巫咒,以及对皇太后的不孝去,故此皇帝书信中尚且有所回避。而讷苏肯也没想到事态演变到如此地步,还以为他姑妈是上来了脾气,跟皇上闹得不可开交,这便是要落发当姑子去。

    讷苏肯终究是身在西北,不知江南情形。他这个当侄儿的都忘了,他这个姑姑有多看不上汉人去——倘若在杭州落发出家,那要到哪个寺庙去?难不成要到只被她赏赐下区区五两银子的灵隐寺去?她怎有这个颜面!

    况且杭州本地寺庙为禅寺,信奉汉传佛法;跟那拉氏自己信奉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那拉氏一个满洲勋贵家族的旧格格,怎么可能会在江南汉地,出家在汉传一脉的禅寺中去?

    晋位为皇贵妃,便是置身内廷,有高高的宫墙将内外隔绝开。可是婉兮依旧还是隐隐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压力,是从前封妃、贵妃的时候儿都从未感受到的。

    这晚皇上忙完了过来看她,瞧她的模样儿,这便坐过来握住她的手,“想什么呢?又想说不在乎位分,不想当爷的皇贵妃了?”

    皇帝说着将她的小手捉起来,凑在唇边,轻轻亲着,“……还记得么,那年盛京故宫,爷就是握着你这只手,带你跨过大清门。爷说过,你是爷的妻。今日,爷诺言兑现。”

    婉兮含笑点头,心下如何不油然而生快活和感动去?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知道她能拥有今天的一切该有多难。

    这是大清后宫里,从未有过的;皇上为了她,得扛住多大的压力去。

    可是她的爷,从不在她面前提一个字儿。

    婉兮将头依偎进皇帝怀中。

    “爷,奴才自己个儿想起的也是那个夜晚。那个晚上,站在盛京故宫的大清门前,心下想着那座大清门跟咱们京中此时的这一座大清门,是有什么不同呢?”

    “诚然,那会子在盛京,是祖宗草创基业,整个盛京故宫规模都不大,比不上如今京中任何一座王府;那大清门就更没有如今京中的这座这般宏伟。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正因为那是大清的第一座大清门,因为彼时是基业草创——奴才反倒觉着,那座大清门才更是巍峨耸峙,高不可攀。”

    婉兮抬头,凝视皇帝。

    “爷,便是彼时有爷握着奴才的手,奴才却也认定,奴才是不可能攀得上那样高的。爷的话,奴才心下感恩,可是奴才却不敢期冀会有一天变成真的。”

    “可是今天,当奴才当真听见了爷这样的旨意,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变成了爷的皇贵妃……爷知道么,奴才虽说也高兴,可是,却仿佛又站在了那个晚上,站在了那座高不可攀的大清门前。”

    身边,暗夜弥漫;眼前,巍峨耸峙。

    总归,高处不胜寒。

    皇帝动容,更是心疼,伸手将婉兮抱紧。

    “傻丫头,想什么呢?别光顾着看眼前的大清门,也别只记着暗夜无边,你得赶紧回头看看身边儿啊——不是你一个人在那傻站着!是爷陪着你,是爷带你走到那股道儿上去的!”

    “什么大清门,什么暗夜,在爷面前又算什么!爷是天子,这三十年执掌江山,爷没有什么不能替你扛着、帮你挡住的!”

    他的掌心,依旧赤子少年一般的滚烫;他的指尖,牢牢攥住她的手腕,熨帖着她的脉搏。

    他的热度,他的坚定,穿透她的血脉,印入了她的心底。

    婉兮终于松一口气,抬眸释然而笑。

    “是,奴才又愚了,怎地又将自己托大了去?奴才没有独个儿去面对那一切,奴才身边儿,永远都有皇上陪着、引领着呢。”

    皇帝含笑点头,吻在她的额头上,“这才是原本那颗聪明的小脑袋瓜儿!可算醒过来了!”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侧耳倾听他的心跳。

    “奴才只是……还有点迷糊。当了皇贵妃之后,奴才明早上起来,该干什么?”

    皇贵妃,虽只差了一阶儿,可是嫡庶有别,绝非贵妃可比的了。

    皇帝轻哂,“这就迷糊了?那爷先给你提一宗:皇贵妃,位同副后。明早上起来,便只管稳稳当当等着内廷主位们来给你请安就是!”

    “还有一宗:爷要顾着西北乌什的军情,暂且顾不上旁的。今年的八旗女子挑选,也要你扛起来。你带着舒妃和庆妃去吧,好好儿替孩子们挑几个人。”

    婉兮却是垂眸而笑,“姐妹们来请安的事儿,奴才倒还能处置得明白;反倒是后头这件……奴才可不敢去乱挑。终究永瑆、永璂,连同绵德阿哥,个个儿都是身份贵重的孩子,奴才可怕给挑错了。”

    婉兮挑眸凝住皇帝,“奴才觉着,皇上心下怕是早有主张了。”

    皇帝轻哼,“谁说的?爷心里再有什么主张,也得等你来主持选看,初看筛选出人来,留宫二看、三看,都合适了才能定夺啊。这初看啊,还得你给爷筛选出人选来才行!”

    婉兮眯眼打量皇帝的神色,带着几许淘气,“……奴才得仔细瞧瞧,皇上哪根儿胡子里,藏着笑话儿呢?”

    皇帝大笑,捧住婉兮的头,对着嘴儿狠狠亲了一会子。

    “总之,放心大胆去挑。你如今是皇贵妃,亦是皇子之母,鞠育众子。这是你本分之事,不必左思右想。”

    婉兮被皇上撂给了这么大一个活儿,自是绝不敢怠慢,这便专心都扑到此事上去。

    婉兮都没想到,皇帝于五月十四日,从圆明园回了紫禁城去。

    自然有摆在明面上的缘故:皇帝要在太和殿,召见文武升转官员。

    内廷东路,永和宫里,那拉氏立在窗边,哀哀望着太和殿的方向。

    令贵妃被诏封皇贵妃了,这个消息开齐礼他们还是故意都传给了她知道!

    她惊得眼前一黑,好悬没当场就昏倒在地!

    她这个皇后还活着呢,皇上就封了这么个活的皇贵妃出来!皇上是要干什么,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她中宫失德,还是说皇上已经动了废了她的心思去!

    今日听说皇上从圆明园回来了,就在太和殿召见大臣呢。此时所有后宫还都留在圆明园里,这偌大的紫禁城里,唯有她和皇上了啊!

    她想见皇上,她有话想要跟皇上说!

    “去,你们去回禀皇上,就说他立皇贵妃,总要经过我这个当皇后的同意!你们叫他来,只要他肯来与我当面说清楚,我并非不能容忍!——只要他来,只要他肯与我相见!”

    那拉氏这般大吵大嚷,叫开齐礼等人也颇无奈,却又不能进内捂住她的嘴去。

    开齐礼只得冷冷看她一眼,“皇后主子的话,奴才可以去回。可是奴才倒想提醒皇后主子一声儿,皇上的谕旨五月初九就下了,今日可都已经十四了。不管皇后主子答不答应,皇上的谕旨也是没人能给收回的了。”

    不管怎么样,开齐礼终究还是去给皇上回话了,那拉氏这便一直都等在窗边,翘首等着。

    不管皇上来了会对她怎样,是两人又要大吵一场,不欢而散;还是又要如何羞侮她……都无所谓,只要皇上肯见她!

    为了自己的永璂,她也不能死了这份儿心去,她还是要千方百计想见皇上才行啊!

    开齐礼终于回来了,手捧圣旨。

    那拉氏的心忽地重又燃烧了起来。

    是关于什么的圣旨?会不会是皇上要放了她回去的旨意?

    那拉氏却怎么都没想到,开齐礼宣读的圣旨却是——皇帝命收回她皇后、皇贵妃、娴贵妃、娴妃四份册宝夹纸去!

    那拉氏如今的处境是身在冷宫,她以为这就到头儿了。可是哪里想到,皇上却还有更狠心的!

    被剥夺了皇后、皇贵妃、娴贵妃、娴妃四份册宝夹纸,那她就等于已经不再是皇后、皇贵妃、娴贵妃、娴妃……她便等于只是嫔位了!

    “皇上,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啊!”她抓住窗棂,忍不住大声嚎哭起来!

    三十年前,皇上登基。她的初封虽说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委屈,可是好歹初封还是娴妃呢!

    如今,她竟然连娴妃的册宝都保不住了,那她在这后宫里,就什么位分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啊——她没当过嫔,她自然也并没有嫔位的册印啊!

    没有册印、册宝,她在这后宫里,便等于被抹去了所有的一切位分去!

    如果她那拉氏在这后宫里什么位分都没有了,那她这三十年,再加上曾经在潜邸里的日子……她这一生,究竟都去哪里了,还有什么意义去?

    还有她的永璂,身份又将要从嫡皇子,跌落到何样的深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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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3、一个都不放过

    那拉氏若以为只是被收回四份册宝夹纸就算完了,那她真是错了。

    皇帝对她的厌恶,已经不仅仅是对她个人,乃至她宫里的奴才。

    与“爱屋及乌”截然相反,皇帝将对她的厌憎,也开始蔓延到了那拉氏的母家亲族身上去。

    她被收回四份册宝的两日之后,亦即五月十六日,皇帝下旨:“更换副都统讷苏肯,往阿克苏,同参赞大臣绰克托办事。”

    简单的一道旨意里,便有两件事去:其一,革去了讷苏肯的副都统之职。

    讷苏肯以皇后那拉氏侄子的身份,承继一等承恩侯,同时兼任正红旗蒙古副都统。因承恩侯是从皇后丹阐这儿来,虽有俸禄,却无实职;故此讷苏肯在乾隆二十八年前后得了正红旗蒙古副都统这个官职去,一向十分看重。

    可是当那拉氏的四份册宝被收回,他的副都统之职,便也跟着飞走了。

    其二,皇帝又命讷苏肯赴阿克苏,在参赞大臣绰克托手下办事。

    此时乌什正乱,阿克苏与乌什毗邻。且阿克苏与乌什,曾经都是霍集斯家族的地盘儿,两城内的伯克们同气连枝,故此阿克苏本身已经如坐在火山之上——阿克苏几乎已经等于是平叛的前线。

    皇帝将个外戚、承恩侯,给活活摆在了这样的地方儿,可见皇帝对那拉氏母家一族的厌恶之情。

    讷苏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可是他倒是也不糊涂——终究三月里,他已经接着了皇上对于他姑姑擅自剃发之事的密信上谕,从中窥知了皇上的大怒去。

    故此五月里得了这样的旨意,他心下自知因果。

    他家一门的荣耀,都是从他姑姑这儿来的;他父亲、她自己的爵位也拜托姑姑封后所赐——如今,便也合该他们一家跟着姑姑吃挂烙儿了。

    得失一场,也算两清。

    皇帝处置那拉氏和讷苏肯之时,婉兮已在宫中主持八旗女子挑选之事。

    这一年中引见的八旗女子里,婉兮最为欣喜地是看见了九爷和篆香的女儿——福铃。

    已是又有几年不见,福铃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她的眉眼像极了篆香,立在一群秀美的女子中间,依旧是明艳动人,无法遮掩。

    而她的气质上,更有九爷的几分气度。从容不迫,进退自如。

    婉兮十分喜欢,更是早早儿就指给了舒妃和语琴两人看去。

    舒妃看了先笑,“哎哟,既是我妹子家的闺女,那我得回避。”

    婉兮瞟着舒妃笑,“你自是该回避。只是……我倒怕永瑆那孩子听说了,反倒失望。”

    语琴爷不由得扬眸,凝注婉兮来。

    婉兮含笑道,“小前儿麒麟保在宫里长大,曾经在我的永寿宫,跟永瑆他们一起睡过一铺炕。虽说身份有别,可是他们倒像是兄弟手足一般,并不见外。”

    “后来为了麒麟保,福铃小前儿倒是进宫来过一回。也在永寿宫里,撞见了永瑆去。”

    婉兮抬眸凝注语琴,“永瑆那孩子姐姐还不知道么?也是一张好嘴,当真是比麒麟保更早就猴儿精去了的。可该着人家福铃是麒麟保的姐姐,从小最是懂如何收拾猴儿精的,这便竟然将永瑆也给拿伏住了,叫永瑆那天都当场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作揖,连连说‘大妹妹,饶了表哥我这一回。’”

    语琴听得柳眉轻扬,也举袖掩口而笑,“表哥表妹?哎哟,可不是嘛!”

    “若从国亲那算,忠勇公是国舅爷,那忠勇公的大格格自然就是皇子们的舅家表妹;若从内亲算,舒妃是九福晋的亲姐姐,永瑆又是舒妃你抚养的,那便更是两姨的内表亲了!”

    舒妃自是笑,眼波盈盈,却是抿嘴不说话。

    婉兮冲语琴眨了眨眼。

    语琴便一笑吩咐晴光,“我可不管你皇贵妃主子和舒妃主子,总之这个傅家的格格,我看着好。我要抢先给记下名儿来了!你去告诉内务府大臣,叫这位福铃姑娘留牌子!”

    其后婉兮和舒妃也都各自记了几位勋贵世家格格的名儿。

    今年因挑选女子,主要是为皇子、皇孙配婚,故此母家门第是顶要紧的。

    三位主位挑中的女子里头,家世出挑的除了福铃之外,还有和硕额驸富僧额的女儿伊尔根觉罗氏。这位小伊尔根觉罗氏,正是四阿哥永珹福晋的亲妹子;

    此外出自前朝勋贵之家的,还有总督爱必达的女儿钮祜禄氏。这位小钮祜禄氏与兰贵人出自同门,也是皇太后同族的晚辈。

    虽说总督爱必达此时获罪在身,可是这钮祜禄家族终究是前朝最为显赫的门第之一,更何况还有如今皇太后在呢。

    除了前朝重臣、满洲勋贵家族的女儿之外,还有几位出自蒙古台吉、扎萨克之家的女儿。多是同出于博尔济吉特氏。

    初看之事办完,终归这些留牌子的女子还要留在宫中居住,复看、再复看。最后哪位女子配给哪位皇子皇孙,或者能充后宫的,还要皇上来亲自定夺。

    婉兮作为皇贵妃,头一次主持完了这样的大事,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去。

    回到寝宫,语琴便也笑,“福铃虽说不是九福晋本生的格格,却也终究是九爷的女儿。你瞧舒妃高兴的哟,连我看着都跟着欢喜。”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我跟舒妃终究都曾抚养过永瑆,我们两个自然都是看好福铃这孩子配给永瑆去。只是我们两个都不便张口,多亏姐姐帮衬去。”

    语琴便也笑了,“幸亏是咱们那位皇后娘娘这会子不得烟儿抽了。要不,就凭是九爷的格格,皇后必定得先给十二阿哥抢下来。”

    婉兮却是微微挑了挑眉,“……倒也未必。终究福铃是庶出,且篆香一辈子不肯要名分,如今的身份依旧只是个通房的丫头。凭皇后的性子,倒怕福铃配不上她的永璂去。”

    语琴便是冷笑,“那倒正好儿,咱们索性求皇上,就将福铃指给永瑆去就是了!皇后嫌弃人家福铃身份不够,依我看啊,人家忠勇公府如今还看不上她这个实际上已经被废了的中宫所出的儿子去呢!”

    婉兮禁不住面上喜色,“姐姐啊,我这些年心里总觉亏欠篆香一个大人情去。当年我出那疙瘩,多亏她跟九福晋一起帮衬我,才能叫我好转了过来。这个情分,我忘不了。”

    “便是不说那个,我自己心底下倒也是喜欢篆香这个性子去的。她跟在九爷身边儿这么多年,始终不肯要名分——我原本还心疼她,早想着能找个什么法子将她的身份给抬一抬才好。”

    “只是终究隔着九福晋,我不好说这个话。如今若能叫福铃成为皇子福晋,那按着庆藻的例子,即便篆香原本只是侍妾,却也终究得封一品诰命夫人去!那我啊,就当真是圆了这个心愿去了。”

    那拉氏虽说被锁在永和宫中,与外界不通消息。可是开齐礼等人,却也不时将外头的消息带进来,叫她知道。

    ——这自然是,皇上允准的。不然他们哪儿有那个胆子。

    讷苏肯被革去副都统的事儿,他们告诉那拉氏了;没过几天,这便又将皇上亲自为十一皇子、十二皇子、皇长孙指婚的信儿,也带给了那拉氏。

    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啊,更可从中窥测皇上对永璂的心意去,那拉氏早就将心都悬在嗓子眼儿了等着呢!

    ——她侄子被革职与否,她可以不在乎;可是她的儿子,她却是豁出性命去都要在乎的啊!

    她自己被收回四份册宝,她可以忍;可是她最担心的就是永璂的地位被她拖累了去。

    可是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却无从窥知;这回到了指婚的事儿上,该能看出皇上的心意来了!

    “皇、皇上给我的永璂,指了谁家的女儿?”

    那拉氏紧张地抠紧窗棂,直接都因过于用力而发白。

    开齐礼歪头想了想,“按说今年被留牌子的八旗女子们里头,门第最为显赫的当属忠勇公傅九爷的大格格、总督爱必达的第八女……”

    那拉氏便是一眯眼,“那皇上是把她们当中的谁,给了我的永璂?”

    依着那拉氏的心思,虽说爱必达此时获罪,发配在西北,可是她却也还是希望是能将这个小钮祜禄氏配给永璂啊!若能有这样一个钮祜禄氏家的福晋,好歹皇太后会依旧看顾永璂,不叫永璂受了她的连累不是?

    开齐礼却一拨拉脑袋,“都没给。”

    “忠勇公家的大格格,皇上已经指给十一阿哥了。”

    那拉氏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儿,却强撑着冷笑,“好,好啊!这必定是舒妃从中设的法子,叫她妹子家的格格许给她养的皇子,便不是亲生的,这却也是亲上加亲,倒跟她越发亲密去了!”

    开齐礼凝着那拉氏,心下也是佩服这位女主子这样生生不息的斗志去。

    都这个处境了,还能猜测旁人用没用心眼儿去呢。

    开齐礼不慌不忙道,“……至于十二阿哥的福晋,呃,皇上指给的是蒙古格格。总归也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不过父亲就是个宰桑,抑或管旗章京吧。”

    开齐礼故意仰头望了望天,“反正父亲连台吉都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就是台吉,蒙古这么多旗盟呢,台吉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倒叫我想记都记不清了。”

    “你说什么!”那拉氏狠狠一惊,两手死死抓住窗棂,使劲振着,“你是说,皇上竟然随便指了个蒙古的格格给我的永璂?我的永璂,可是唯一名正言顺的嫡皇子啊!”

    开齐礼都忍不住笑了,含笑道,“主子……恕奴才直言,主子的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四件册宝都已经收回了。若主子算不得是皇后了,位分不清,那咱们十二阿哥在皇上的眼里,便也已经算不得是嫡皇子了吧?”

    那拉氏一个摇晃,眼前便是发黑,险些跌坐在地上。

    没错,皇上是还没正式下旨废了她的中宫之位,可是皇上却已经收走了她所有的册宝去啊!

    锁在冷宫里的皇后,呵呵,还是皇后么?

    心底的悲哀和绝望,到这一刻终是翻江倒海而来,将她拍入水面之下,湮没了头顶去。

    “皇上……皇上,”她勉强攥着窗棂,哀哀地呼喊,“皇上你不能这么对我的永璂啊。你恨我,你尽管朝我来,你不能这么对我的孩子去!”

    “他终究,也是你的血脉,是你的儿子啊!你对他们一个一个的都是慈父,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的永璂啊……”

    开齐礼定定望着那拉氏,“别说您意外,便是奴才也怎么都不敢想,十一阿哥与十二阿哥一起指婚的时候儿,皇上却是将门第最高的格格,指给了十一阿哥为福晋;却是胡乱给十二阿哥指了个连母家名头都叫不上来的蒙古格格。”

    那拉氏咬牙切齿地盯住开齐礼。

    这个瘟神,天天见了她就没有一句好听的话!这是皇上故意放在她眼前儿,就只为膈应她的是不是?

    皇上他想干什么?想气她早死不成?!

    除了将福铃指给永瑆,给永璂指了个蒙古的格格之外,皇帝还将额驸富僧额之女、永珹福晋的妹子小伊尔根觉罗氏指给了皇长孙绵德为继室福晋。

    在和敬公主的大格格阿日善死去两年之际,皇帝还是早早为绵德续了弦。

    阿日善被葬入大阿哥永璜的墓园中,与公公永璜、三阿哥永璋为邻。

    相比较那拉氏在意两位皇子指婚的情形而言,五阿哥永琪更在意的倒是绵德的这桩指婚。

    许是因为曾经与阿日善的宿怨,永琪也很想知道皇阿玛会何时给绵德续弦,又要续个什么样儿的。

    永琪却怎么都没想到,皇阿玛竟然竟永珹福晋的亲妹子给了绵德去!

    永珹、永璇和永瑆本就是一奶同胞,三兄弟联手,总叫永琪吃亏去;而如今绵德的继室福晋又是永珹福晋的亲妹子——那绵德自然有理由与他们三兄弟走得更近去!

    若此,再加上一个挪入毓庆宫去的皇贵妃嫡子小十五去,整个情势对他来说,已然是十面埋伏、风声鹤唳了去!

    永琪心烦意乱地回到兆祥所坐下,谁也不想见。

    越发觉着,这事儿与皇贵妃分不开干系!终究此次八旗女子引见是皇贵妃主持的,跟着同去的庆妃又是皇贵妃自己人——说到底,哪个女子留牌子,哪个女子配给绵德,还不是皇贵妃在皇阿玛面前一句话的事儿!

    终究,当年那个曾经对他和颜悦色,并且亲自送给他蚕丝小马的那个令姨娘,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是高高在上、只一力扶持她自己儿子,兼之利用永璇、永瑆三兄弟与他对抗的皇贵妃了!

    他越想越懊恼,索性起身翻出当年那蚕丝小马来,掀开香炉的盖子,就扔了进去。

    蚕丝被燃,即便是混合着香料,却已然还是发出一股子刺鼻的气味。

    鄂凝的身影印在窗棂上,肚子大了,永琪隔着窗子看着,却也提不起怜惜之心,只叫三德他们说,他回来要急着写奏本,不想分心。

    鄂凝有些留恋不舍地离去,永琪的眼却不由得停在窗上,没有离开。

    按着惯例,鄂凝来过之后走了,那接下来就该是英媛抱着他们的儿子来了。

    鄂凝这般殷切地来,不舍地去……那,英媛呢?

    永琪知道英媛心里还在与他结着芥蒂,可是永琪却相信,自古女子都是嫁夫随夫,英媛便是赌一阵子的气,却也终归会好的。

    想到英媛,就会自然想到瑞贵人去。

    瑞贵人明明是英媛的堂姐,可惜本人却是皇贵妃宫里的人;且瑞贵人位下的女子,又是跟老八好……

    偏这几日英媛的阿玛观保又出了事。

    观保管国子监事,本月间国子监带领蒙古教习引见,蒙古教习竟不能说蒙古语。皇帝大怒,下旨叱问:“蒙古教习若不能说蒙古语,将何以教人?观保虽不通蒙古语,然教习等平时能否说蒙古语之处亦应详查。观保无用!著不必管理国子监事务。派德保、伍勒穆集管理。”

    皇帝罕见地用了“无用”二字来数落观保,叫永琪都是跟着心惊。

    永琪的正经岳父倚仗不上,更已经死了;永琪原本一腔的心思都在英媛的阿玛观保身上。却不成想,观保落得个被皇帝叱骂“无用”的境地。

    永琪心惊之余,却也没想到,他皇阿玛将观保原本管国子监的事儿,又给了观保的堂兄弟、亦即玉蕤的阿玛德保去——永琪一腔说不清楚的怨气,就又集中在了玉蕤这儿。

    这些年来,他心下无数次暗暗抱怨过,倘若瑞贵人肯与他站在一处,早早将皇贵妃那边儿的话都叫他知道,他便也不至于一天一天,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来!

    永琪垂首,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儿。

    皇贵妃虽说已然诏封,不过不是还没行册封里,更还没有告祭太庙后殿、奉先殿呢么?

    那就是还名不正言不准,那小十五就也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嫡皇子去!

    若在皇贵妃正式拿到拿到册宝之前就出了点事儿的话……那小十五这一对母子,兴许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八旗女子挑选之事落定,宫里宫外便都忙活起来。

    两位皇子的大婚,着实是一场繁文缛节的大事。

    相对而言,倒是绵德因是续娶,一应的规矩倒是俭省不少。

    内务府大臣们这便先忙着给绵德续娶福晋之事。五月二十五日,内务府向皇帝上奏,为绵德娶福晋造办之事,向崇文门领取银两。此事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德保亲自担纲,已是忙得不容分神了去。

    这日太医张如璠、宋国瑞终于给永琪送来的稳当的信儿:皇上将永琪的腿病问过他们二人了,他们二人没说实话,都只说是前年端午为了救皇上,烟熏火燎外加用劲脱力,这才造成的。

    “皇阿玛就没多问旁的?”永琪还是有些不放心。终究,皇帝也是深谙医理。

    张如璠、宋国瑞两人都连忙大包大揽地回,“皇上一来是没多问旁的;二来,就算皇上旁敲虽打地多问了几句,微臣两个也都尽数给圆了回来,还请五阿哥放心。”

    张如璠尤其嘿嘿一笑,“依着微臣说,要不五阿哥福泽深厚呢?五阿哥去年八月十五刚得了小五阿哥去;今年五福晋又遇了喜……便从这子嗣的事儿上来说,怎么也不是虚损之相不是?”

    “想来皇上也是想到了这个,这便没深问。微臣相信,皇上是不会再有旁的疑心了。”

    宋国瑞也赶紧邀功,“五阿哥前儿交待的差事,微臣也办了。微臣在皇上面前已是禀报了,说倒是八阿哥的腿,因坐病多年,怕是已经影响到身子骨儿去了。这才叫八阿哥成亲数年来,依旧没有动静……”

    永琪这才展眉一笑,赏了两个太医,叫他们先下去了。

    永琪又吩咐三德,“找个脸生的听差苏拉,叫他到觉罗阿永阿府上走一趟。不用说别的,就说说京里所有宗室、觉罗们都派人在福园门外打听消息的惯例吧……点一点他就够了。”

    “终究这几年来,他想得到的这圆明园里皇上的动静,还不是我告诉他的!若他敢将得知皇后被锁的事儿,安在我头上……我有的是排揎他的去!”

    三德忙答应一声儿,这便一溜烟地去了。

    永琪静静坐着,半晌缓缓问,“对了,皇后被锁,她位下除了被打发到打牲乌拉处去的三个女子,还有现如今陪着她一起被锁着的两个女子之外,从前得用的还有谁能见得着面儿的?”

    四书便笑着道,“阿哥爷怎么只说女子,却忘了原本那宫里还有太监哪?”

    永琪也是一眯眼,“不是说翊坤宫原本的小太监都叫给撵出去了么?”

    四书嘿嘿一笑,“那是小太监啊……从前翊坤宫里便连总管级别的,就有两人呢。旁人奴才是不认得,不过赵德禄赵总管,奴才倒是面熟的。”

    永琪笑了,点点头,“去找找他。问问他,皇后宫里树倒猢狲散,他是想跟着吃挂烙儿,还是想立个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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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4、诬告

    几番辗转,永琪所儿里的听差苏拉,终于在端则门内长街上的他坦值房里找到了赵德禄。

    借着回宫的当儿,四书终于亲自见了赵德禄去。

    低矮的他坦里,两人一照面儿,四书心底下都跟着一哆嗦:堂堂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曾经如何不可一世,今日里却也只能蜷缩在低矮的他坦里,见人都矮三分,打躬作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原来翊坤宫里的小太监们都被撵出了端则门去,赵德禄好歹是总管级别,这便虽说没被撵出端则门去,却也成了宫里人人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的存在。

    四书忙端上酒菜,“哎哟,赵爷,可找着您了!您还记得小子我么?”

    赵德禄眯缝着眼睛瞧了半晌,便一拍手,“哎哟,我想起来了。您不是跟在五阿哥身边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么?”

    四书嘿嘿一笑,“赵爷别只记着这个呀,赵爷忘了当年小子刚净身进宫的时候儿,还是赵爷点拨提拔的小子呢!要不然小子便只能在外头粗使,哪儿有机会到五阿哥身边伺候啊!”

    赵德禄挑了挑眉毛。

    凭他在宫里的资历,每年见过的小太监可多了去了,他当真是不记得还曾经提拔过这么一个。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时候儿他自己简直都成了一坨臭狗屎,能有人搭理,况且还是阿哥身边儿得用的哈哈珠子太监,那他就得赶紧顺杆儿往上爬。

    “哎哟,我当然记着,记着!不过我可没想在你面前显摆去,我知道这就是你自己争气,又有造化,我就是那么顺势推一把,终究都是你自己个儿的福气呢!”

    四书笑了,躬了躬身,“赵爷真是大方、爽利。”

    两人坐下,四书叫跟来的小太监到外头瞧着动静去,自己亲手将食盒里的饭菜和酒都摆开。

    “自打听说皇后宫里出了事儿,我这心底下就替赵爷揪着呢。我原本觉着赵爷终究是皇后宫里的总管,皇后就算跟皇上闹了点儿意气去,又能有什么大不了啊?必定能跟从前似的,吵闹几天就也过去了,人家该是皇后还是皇后,赵爷就也继续当中宫的总管太监就是了。”

    “可是没成想啊,我在兆祥所里听见五阿哥说,翊坤宫里这回所有人都跟着吃了挂烙儿了。除了皇后跟前伺候的三个女子都挨了六十板子,送到关外打牲乌拉去;其余太监们,也都给撵出来了……我啊从那会儿就赶紧打听赵爷您的下落。”

    “终究赵爷对我有恩,我可不能眼睁睁瞧着赵爷受罪。便是我没什么本事,却也至少能给赵爷置办这么一桌酒菜,叫赵爷不必在嘴上受委屈去。”

    叫四书这么一说,赵德禄登时悲从中来。

    凭他在宫里都是熬到了总管级别,且是皇后宫里的总管,这便几十年来都是吃喝不愁惯了的。这冷不丁从山顶上跌落谷底,宫里连个看门儿的小太监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这便从前那些上赶着巴结他的膳房太监们,都再不给他孝敬吃喝了。

    住得差点儿还好说,终究是躺下一闭眼就过去了;可是一天三顿的都吃不好,这才正经是他受不了的。

    今日看见这一桌子的好酒好菜,虽说还比不上他从前吃用的,不过却也已经是跟他眼前的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了。

    赵德禄深吸一口气,便“唉”地一声,险些掉下老泪来。

    “哪儿敢想我有如今的处境,更不敢相信你能来看我,不嫌弃我……”

    四书亲自站起身来,给赵德禄满上酒盅。

    赵德禄敢吃,却有些不敢饮酒。

    “这酒……我是万万不敢动的。要不可不知道待会儿谁来给撞见了我一身酒气,那我可就更难熬了去。”

    四书点头而笑,“赵爷你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不瞒赵爷说,这宫里啊虽然最大的主子是皇上,可是咱们五阿哥却也有本事在某些地方上掐的住,连皇上那边儿都不用担心。”

    “我今儿既然敢来,既然敢给赵爷带来这酒,那赵爷就不用担心旁人会将赵爷给卖了……这端则门内的几条长街上的人,都是咱们五阿哥的人。”

    “哎哟,那敢情好。”赵德禄忙向兆祥所的方向一拜,“奴才谢五阿哥的恩!”

    五阿哥永琪虽说生母如今位分最低,可是五阿哥终究如今已是事实上的皇长子;再加上五阿哥这些年在宫里的经营,以赵德禄的耳目,也自然是知道五阿哥在宫里是有一帮子追随的人的。

    赵德禄放下心来,这便赶紧“呲溜”一声喝下一盅酒去。肚子里的酒虫可算喂上了,这便美得闭上眼,都不愿再睁眼面对眼前不堪的现实处境去了。

    四书更是会来事儿,不断捻儿地给赵德禄劝酒,一盅刚下肚,下一盅已经都满上了。

    赵德禄本就心情压抑,这般被劝酒,不多时便有些过量了。

    四书这才放下酒壶,不慌不忙坐下道,“……皇后宫里的事儿,自是什么都瞒不过赵爷的。我们阿哥爷回兆祥所也不肯详说,倒将我的好奇心都给勾出来了。倒不知道赵爷能不能给我讲讲?”

    赵德禄憋屈了这些天去,心里的话原本也需要个宣泄的去处。再说这会子脑袋已经被酒给灌得不好使了,这便大着舌头,添油加醋地将那点子事儿都给倒了出来。

    四书亲自扶赵德禄上炕睡下,四书这才提着收拾好的食盒回了兆祥所。

    永琪坐在书房里,一边搓着腿,一边等着他呢。

    四书进内便请了个单腿安,面上晃着得意的笑,“回阿哥爷,奴才幸不辱命。”

    永琪松了手,都已顾不上搓自己的腿,一双眼放出光来,“他都说了什么了?”

    四书垂首一笑,“阿哥爷英明,怨不得皇上对皇后这回如此绝情,原来果然不止是恨皇后在江南下那‘叫魂儿’的咒去,也更是因为皇后在临南巡起驾之前,就偷偷摸摸诅咒了十六阿哥去!”

    “十六阿哥原本都已经送痘神娘娘了,结果才一天就又反复了。皇上怀疑这事儿里头别有内情,这便叫人将皇后在宫里和圆明园两处的寝殿都给掀开了查,到底叫毛团儿在净房里将那污秽的东西给找见了!”

    “皇上心疼十六阿哥,这便怎么都不肯放过皇后去了。”

    永琪双眸微眯。

    “原来如此!我说呢,就凭皇太后对皇后的扶持,虽说皇后干了巫咒皇太后的蠢事去,但是皇太后回京来冷静下来之后,仿佛也没有那么恨皇后了。那皇阿玛这是为什么不肯善罢甘休,已经将皇后折腾得这样惨了,却还是不肯放过皇后的母家侄子,甚至老十二去……”

    永琪说完,自己心下也是有些难受。

    “……同样是皇阿玛的儿子,皇阿玛肯对老十二那么狠心,却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小十六啊。”

    四书也是叹口气,“可不是嘛。原本奴才们也以为,十六阿哥年纪小,甚至还没取名呢;便是薨逝了,也只能按着宗法的规制,葬入端慧皇太子园寝去。”

    端慧皇太子园寝里,有地宫三座。其中端慧皇太子永琏因为是曾经明立的皇太子,故此宗法地位最高,独享居中的石券;旁边七阿哥永琮、九阿哥、十阿哥同葬的地宫,因七阿哥有“悼敏阿哥”的谥号,宗法地位也仅次于端慧皇太子,故此也可用石头券顶。

    而第三座地宫,葬入的是十三阿哥永璟、十四阿哥永璐。因二人都没有被明立为皇太子,也都并无谥号,故此仅能用砖券。

    “因前头已经有九阿哥、十阿哥随葬入七阿哥悼敏皇子石券中的旧例去,那十六阿哥就也得按规矩只能葬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同葬的砖券里去……按着这个葬制,宫里都以为皇上对这个十六阿哥没那么在意。却哪里知道,皇上为了这位十六阿哥,竟是要将皇后一脉都要赶尽杀绝了一般……”

    永琪听不下去了,摆摆手,“我交待你的事,可曾跟赵德禄说明白了?”

    四书垂首而笑,“阿哥爷放心。奴才已经是叫他明白了阿哥爷在宫里的影响力去,他知道如果想逃离如今这窘境,唯有阿哥爷您才能帮他……他就这一条烂命,自然肯做这一搏去。”

    五月二十九日这天,皇帝如常到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皇帝入内,忽然觉畅春园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待得在母亲面前双膝跪倒,郑重请双腿安,也发觉皇太后的神色有异。

    “儿子请皇额娘的大安。”

    皇太后报以冷冷一笑,“大安?皇帝当真觉得我能得大安么?”

    皇帝长眉一皱,“儿子惶恐……不知皇额娘所指何事,儿子还求皇额娘明示。”

    皇太后一声冷笑,“皇帝今儿怎么自己来了?那新晋位的皇贵妃呢,怎么没陪着皇帝一起来?当年皇后初初册立之时,我曾欣慰说过‘佳儿佳妇’。既然皇贵妃新立,皇帝该带到我眼前儿来,叫我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肠!”

    皇帝霍地抬头,缓缓站起身来,“皇额娘何出此言?”

    皇太后冷笑,“何出此言?你当我在这畅春园里,与你的圆明园和紫禁城隔着都远,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帝霍地眯眼,目光冷冷扫过皇太后身边所有人。

    永常在吓得都是一个哆嗦。

    皇帝收回目光,凝视皇太后,“皇贵妃位分不同旁的,便是皇额娘,也不便如此轻率评价吧?皇贵妃一向侍皇额娘至孝,儿子倒想知道皇额娘今儿何故忽然出此冷言?”

    皇太后道,“皇帝!我知道了,你在宫里那么折腾皇后,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我气虽气了,可是也不至于准你那般折腾一个身为中宫的去!你是为了小十六,你是认定了皇后不光用巫咒害我,她还害了小十六的性命去!”

    皇帝眯起眼来。

    “此事皇额娘怎么知道的?儿子曾经下过旨意,不准他们将这话传给皇额娘!”

    “皇帝,那好歹是咱们大清的皇后,是我亲自下懿旨册立的皇后!”皇太后面上越发不快,“你怎么对她,难道不用告祭太庙,不用好歹事后与我言语一声儿么?”

    皇帝缓缓抬头,“不是儿子不想禀明皇额娘,只因她干下的都是肮脏至极的腌臜事儿去。儿子可不想叫那些污垢染了皇额娘的耳朵去。”

    “再说皇额娘已是年过古稀,那拉氏那些恶毒的手段听来叫人心寒,儿子更不敢禀明皇额娘,以免皇额娘动气。”

    皇太后叹口气,“若这事儿当真是皇后做的,她以皇子嫡母的身份还加害皇子,那我也不容她!可是皇帝啊,你就没想想,这事儿是不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就是为了将她从皇后的宝座上拉下来,然后旁人好可以堂而皇之地站上去?!”

    皇帝高高挑眉,“有谁到皇额娘跟前来嚼舌根子了么?”

    皇太后盯住皇帝,半晌道,“告诉你也无妨。是皇后宫里的总管赵德禄,写了血书递进我的畅春园里来!那赵德禄啊,豁出自己的性命去,也要为他的本主儿鸣冤呐!”

    “他好大的胆子!”皇帝一声怒喝,“他个奴才本被儿子羁在紫禁城里,他如何能递血书到皇额娘的畅春园来?!”

    “皇帝!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一个觉罗阿永阿?觉罗阿永阿不怕死,禀明母亲,宁肯不为母亲终老,也要冒死为皇后进谏……那无论宫里,还是我这畅春园里,难道就没有几个同样忠心侍主、不怕死的去?”

    皇帝幽然望住皇太后,“哦?原来觉罗阿永阿为那拉氏进谏的事儿,皇额娘也已经知道了?”

    皇太后一拍迎手枕,“皇帝!皇后是哀家下懿旨成册立的,你便是要废了她,也得是先禀明哀家,也得哀家再下懿旨才作数!你又如何能私下里便收回了她的四份册宝去?”

    “皇帝你拿祖宗家法当做什么,你又将我这个圣母皇太后摆在何处!”

    皇帝微微犹豫,还是撩袍跪倒,“儿子没有不孝额涅的意思。儿子只是——儿子知道额涅必定不准儿子废后,可是儿子不能就这么算了,便是不明白下旨废后,儿子也要在宫里褫夺她一切的称号去!”

    “那拉氏那样的人,阴险狠毒,不配为皇子之母,甚至不配拥有任何的位分去!”

    皇太后疲惫地摇头,“皇帝啊,难道你就没想想,她就不会被人给设计了去?她那样的人,脾气是有些直、有些冲,可是她那样性子的人却何至于做出那等阴险狠毒的事儿来?!”

    皇帝面色冷漠,“那就当是她疯了吧。不管怎样,疯了的人,当不起我大清的皇后!”

    皇太后大喊,“皇帝,我告诉你,她也是被人陷害,她也是受人巫蛊了去!她这才会疯癫了一般,做出那等悖理之事来!”

    “而那对皇后下巫蛊之人,就是你那皇贵妃!”

    “皇额娘!”皇帝都是一震,上前直走到皇太后面前,“皇额娘慎言!”

    皇太后也不退让,抬头望住儿子,“我告诉你,皇后寝宫里是有腌臜的东西。如你后来叫人找见的,那些东西都是施咒的魇胜之物!可是,那些东西原本却不是咒小十六的,而是咒皇后她本人的!”

    “赵德禄说得明白,最先找出的傀儡,根本穿着用皇后衣裳上碎片缝制的衣裳,那分明是在咒皇后的!故此皇后才在杭州忽然发疯,做出那等不合情理之事来!”

    “是那赵德禄信口雌黄!”皇帝也恼了,两眼圆睁,“儿子派到那拉氏寝宫搜查的人,都是儿子身边最信得过的奴才;从那拉氏宫里查出来的脏东西,儿子也都亲眼看过!根本不是什么照着那拉氏做的傀儡,那只是小十六的啊!”

    皇太后摇头,眼中难掩失望,“皇帝,哀家知道你派去的人,就是毛团儿!没错,他是你的哈哈珠子太监,从小就跟在你身边伺候,你难免觉着他得力,相信他。可是你别忘了,就是这个毛团儿,也曾经有多年在那永寿宫里伺候,还当过永寿宫的首领太监!”

    “他可能早就变了心去。他的心里啊,可能早就忘了皇帝你,而将旁人当成他的主子去了!故此他去皇后宫里搜查,自然是要按着他那本主儿的心意去找——他自然找不见不利于他本主儿的东西去!”

    皇太后眸光阴沉下来,“原本搜出来的傀儡,是被巫咒了的皇后;结果回头等你回京来,那东西摇身一变,却成了诅咒小十六的去了……皇帝啊,你受了那毛团儿和他背后正主儿的蒙骗去了!”

    皇帝大怒,回头怒喝,“提赵德禄来见朕!”

    赵德禄来时,已是吓得双股战栗,走都走不了,是硬被两个御前伺候的太监给拖进来的。

    那日凭着一股子酒劲,当着四书的面儿就写了血书了,然后交给四书去,这便睡死了。

    待得醒来,冷静之后,便是想反悔,去跟四书追讨血书,却也已经晚了。

    四书一脸怪异的笑,“赵爷的血书,这会子已经送去畅春园,摆在皇太后眼前了。赵爷若这会子想反悔,那是什么,那是欺君大罪!等着赵爷的,就是死路一条。”

    “皇后如今是个什么处境,赵爷最清楚不过,这会子若是赵爷出了什么事儿,可没人能护着赵爷去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赵爷这口气顶住喽,那就不但能全一个忠仆的美名,更能得着皇太后的眷顾……退一万步说,还有咱们五阿哥呢。凡事,自有五阿哥设法为赵爷周全,总归不会叫赵爷吃了大亏去。”

    “此间轻重,还得赵爷自己衡量。不过小子相信,凭赵爷这些年在宫里的阅历,该怎么选,赵爷心里必定一面明镜儿似的。”

    赵德禄骑虎难下,最终只得依从了永琪和四书主仆的安排。

    只是那会子的硬气,如今到了皇上眼前来,见得皇上如此动怒,赵德禄还是吓得瘫了。

    皇太后一见赵德禄这情形,便也温言道,“你且明白回话,不用怕!此间还有哀家呢,你只管大胆地说,哀家自会为你做主!”

    皇太后这话,倒是与四书之前承诺的一样。

    赵德禄自知已经无法回头,这便横下一条心来,用力叩头在地。

    “回皇太后老主子,皇后主子她——冤枉啊!”

    皇太后点头,“你说说那魇胜之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要说明白了这个,哀家自有公断!”

    赵德禄磕头见血,一副豁出性命也要为主子鸣冤的忠仆模样去,“那魇胜之物原本是按着皇后主子的形貌做的,又是就偷偷放在皇后主子的寝宫里,这必定是诅咒皇后主子的!奴才一眼便瞧见了,这便上前与那毛团儿理论,说皇后主子在杭州做出那些事来,必定是受人陷害所致。”

    “可是毛团儿却不肯听奴才的说法儿,他甚至——私下里动了手脚,待得呈进给皇上的时候儿,就只剩下了一个模拟十六阿哥的小小傀儡去!奴才敢用自己项上人头作保,那诅咒十六阿哥的傀儡根本就不在皇后主子宫里,根本就是毛团儿预备好了,用来欺瞒皇上、陷害皇后主子的!”

    “甚或,奴才更想大胆一猜:那原本诅咒皇后主子的傀儡,自然是痛恨皇后主子之人所为。就趁着皇后主子随皇上南巡去了,宫里和园子里都出了空当,这才趁隙放进皇后主子宫里的!——奴才虽说不敢直说是谁干的,可是皇太后老主子圣明,必定可以顺着皇后主子被锁后,是谁从中得益了来寻出那幕后之人!”

    皇太后两眼眯起,眼中一片雾霭去。

    “皇后被锁,后宫里今年得了好处的,唯有一个人。皇帝进封后宫,往年都是多人一同进封,以示皇恩浩荡、雨露均沾;可是偏偏今年这样一个对于后宫来说最要紧的年份里,皇帝却独独只进封了一个人!”

    皇太后寒声而笑,“皇帝,那就是你的皇贵妃啊!除了她,再不作第二人想!”

    (大宝贝、小宝贝们,儿童节都快乐呀~)

八卷35、能不能再喊我一声

    皇帝静静抬眸,凝住皇太后。

    “皇额娘既然如此说,那究竟是非曲直,儿子便得仔细查问一番了。待得查问清楚,儿子再给皇额娘回话也不迟。”

    “只是在儿子将此事查问清楚之前,皇贵妃依旧是儿子亲自下旨进封的皇贵妃,且皇额娘也是下了懿旨的!故此,儿子不希望听见旁的什么动静。否则——那便是将皇额娘的懿旨、儿子的圣旨全不放在眼里!”

    皇太后深深吸一口气,“皇帝,此事你尽管放心!宫里和你的圆明园里有没有人嚼舌头,我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我的畅春园里,没一个敢随便张嘴的!”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儿子谢皇额娘恩典。”

    皇帝说着回头盯了赵德禄一眼,“至于这个奴才,皇额娘也交给儿子吧!总归,儿子要从他的嘴里掏出实话来!”

    赵德禄吓得已是瘫软在地,不住地向上哀叫,“皇太后老主子饶命,皇太后老主子饶命啊……”

    皇太后高高昂起头来,“那倒不必了!皇帝你有什么话,尽管叫人来我眼前问!至于这个奴才,既然在皇后宫里已经没用了,可是我看着他倒还得用,不如就留在我这畅春园里,安排个差事就是!”

    皇帝生生忍住,“好,儿子一切都依皇额娘的旨意。”

    五十五岁的皇帝,竭力克制住,没在今年为七十三周岁“坎儿年”的老母亲面前发作,可是待得出了畅春园,便狠狠一脚踢在上马石上,“咚”地一声闷响。

    高云从和一众御前侍卫都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高云从更是更咽道,“皇上要是想踢,就踢奴才几脚吧。皇上龙体金贵,如何能用脚去踢那大石头……”

    可是皇帝却反倒冷静下来。

    “无妨。这点子疼,又能算得什么!”

    脚上的疼痛,或许能与心中的窒痛彼此均衡一番吧。

    皇帝高高仰起头,望向高天,“高云从,毛团儿在毓庆宫过得可好?”

    高云从忙道,“毛团儿爷爷自从奉旨挪去毓庆宫伺候十五阿哥,每日里自是恬淡自足,更是小心伺候小主子,每时每事全都不错眼珠儿地望紧了十五阿哥呢。”

    皇帝欣慰点头,“办得好。”

    皇帝这才上马,从畅春园回圆明园去。一路的脚步沉重,待得回到圆明园,这便全都将心下的窒闷摁下,重又挂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进了门去。

    六月初一日,正逢舒妃的千秋。

    因婉兮之下,此时已经没有贵妃;而舒妃在妃位之中居于首位。

    且舒妃所抚养的十一阿哥永瑆,刚刚被皇上指给了舒妃亲妹子家的庶出女儿去,这便更是一时风头无两。

    内廷主位、皇子皇孙福晋们,这便都来给舒妃庆贺。

    婉兮以后宫之首、皇贵妃的身份,原本不必亲自道贺,可是婉兮还是来了。倒叫舒妃率领一众嫔妃,亲自迎出宫门去,行礼相迎。

    婉兮便笑,连忙吩咐小七和啾啾去,“我不便给你姨娘们行礼,你们两个快去帮我将这个礼还回去。”

    小七和啾啾自是都懂事,上前规规矩矩地请双腿安。

    舒妃忙笑着一边一个都给抱住,“快起来,快起来。哎呦,你们额娘的礼我不敢收;你们两个的礼,我又哪儿是敢收的了?就凭你们两个的公爹,哪个不是咱们大清的大功臣,功在社稷,岂是我们这些后宫妇人敢受礼的去?”

    众人这便都说说笑笑一起簇拥着婉兮和舒妃两个一起往内走。

    婉兮不由得冲舒妃眨眼,“九福晋的礼怕是早该到了。”

    舒妃会意,回头也看了一眼永瑆,忍不住笑。

    大家心底都有共识:这回九福晋送贺礼进来,怕是必定要带着福铃来的。正好儿趁着这个机会给一众娘娘们行礼,待得正式嫁进宫来,就也不必生疏了去。

    舒妃便笑,“兰佩的礼自是该到了。只是她当然明白规矩,没的叫她的礼赶在宫里姐妹前头的。这会子姐妹们都来看我,我忖着,她的礼不多时也该到了。”

    婉兮拊掌轻笑,回头道,“永瑆,还不替你额娘到宫门口去迎迎去?”

    永瑆红了脸,却也坦荡,向一众主位们行礼在,这便大步流星地去了。

    婉兮望着永瑆那坦荡的背影,欣慰点头,“真好。既然皇上已经下旨指婚,是个男孩子就当真不该忸怩了。”

    小七却犹豫着上前来,轻轻扯住婉兮的衣袖,低声求,“额娘……我想,先回去。”

    婉兮想了想,还是捉住小七的手,“今儿是你舒妃额娘的好日子,你舒妃额娘可准备了好酒好菜招待咱们。没的还没开席,你当小辈的就先离去的。”

    小七咬了咬唇,终究还是点头,“额娘说的对,是女儿唐突了。”

    少时,永瑆从外头兴冲冲地回来,却是呼啦领进来九爷家里一大家子的人来。

    九福晋本人、四公主和嘉之外,还有九福晋与九爷的幼子福长安;其余,便又多了个本不该进内听来的福康安。

    倒是大家伙儿本都期盼着的福铃,并未跟进来。

    小七便一皱眉,忙将啾啾给拉过来,挡在前头去。

    九福晋也有些不好意思,上前给一众内廷主位们请安,尤其在婉兮面前解释,“麒麟保是太想念他姨母了,说有些日子没能进宫来给他姨母磕头请安,心下不安……今日这便非要跟着进来。”

    “九爷只好特地向皇上求了恩典,是皇上特别恩准的……”

    和嘉公主也在一旁帮衬着:“我和婆婆带进来的东西也多,幸亏有老三跟进来,要不然我跟婆婆还当真搬不动……”

    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婉兮便先爽朗而笑,“自然是进来的好!舒妃和咱们都有日子没见麒麟保了,也都想念。今日正好进来一道乐呵乐呵,当然是好事。”

    福康安也大方,登时趴地下就磕头。脑门儿毫不吝惜地结结实实往地上磕,便是隔着羊毛地毡,也能听见那咚咚的回声儿。

    舒妃便笑,“哎哟你个猴儿精啊,可赶紧起来吧!照你这个磕法儿,我得赏多少银子去?你再磕下去,我都要赏不起你了!”

    福康安见好就收,爬起来朝众人嘿嘿地笑。可是眼珠子却自顾自地冲小七那边滑溜下去了……

    小七故意转开脸去跟啾啾说话,只当没看着。

    福康安也不恼,仿佛只要能稍微能穿过宫墙进来近一点看得见小七,他就已经十分开怀了。

    婉兮静静抬眸,与婉嫔对了个眼神儿。

    婉嫔点头,起身走到小七身边儿来,亲自陪伴在小七身边儿。好歹也能当个挡箭牌去。

    今日因是舒妃的好日子,婉兮说了会儿话,便借故闪了出来,到后院里去坐坐。

    终究婉兮刚晋为皇贵妃,若有婉兮在此,难免抢了舒妃的风头,还叫旁人都不自在。

    舒妃因家学渊源,她宫里的藏书一向都最丰富。婉兮在舒妃的书房里,从架子上抽了本舒妃伯祖父纳兰容若的词集子来看,门口人影幽幽一晃。

    玉蝉眼尖,已是认出来是永常在。

    婉兮将词集子放下,“怕是来寻我说话儿。快请进来。”

    永常在进内,难掩面上惊慌,这便将这几日畅春园里的动静都跟婉兮说了。

    “皇贵妃娘娘,还请你早作打算!”

    婉兮也都惊住,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玉蝉也是吓得都站立不稳,两手紧搓着上前已是哭腔儿,“主子,主子可得赶紧拿个主意啊!”

    婉兮闭上眼,“好个釜底抽薪——这赵德禄的话,叫皇太后相信了那拉氏那‘叫魂儿’之事,其实是反被蛊惑,那拉氏就成了并不是自愿诅咒皇太后。那皇太后对那拉氏的恨,也就没有根儿,立不住了。”

    可是真正叫婉兮心痛如绞的,倒不是那拉氏这回有可能又逃脱过去,或者是皇太后依旧对她存着偏见,而是——她终于知道了,皇上曾经叫毛团儿从那拉氏的寝宫里,搜出了诅咒小十六的魇胜之物来!

    她原本宁愿相信,小十六是没能熬过种痘去……

    毕竟,小十六是在上一次南巡途中坐下胎来,那一路舟车劳顿,兴许小十六的身子,根基是有些不稳的。

    就像当年的小鹿儿,因为也是在胎里随着她和皇上一同去了江南——两个孩子便都可能有些折腾着了,颇有些如出一辙的意味去。

    婉兮怎么都不愿意相信,果然小十六的夭折,是又有人从中动了手脚去!

    ——她曾经在起銮之前,那般的防范啊。园子里留下那么多能叫她放心的人,而那拉氏又一同随驾南巡,她便以为怎么也不至于再出事了。可是谁想到,人心比不得鬼心,那拉氏即便人不在京里,还能这般地诅咒小十六去!

    婉兮又惊又痛,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无法平静思考。她想尖叫,她想现在就冲回宫去,冲到永和宫去,当面生生地撕碎了那拉氏去!

    可是婉兮还是死死揪住自己的袍袖,警告自己冷静下来。

    账,是一定要算!

    可是眼前的困境却要先熬过去——否则,反倒是中了那拉氏的道儿去!

    “你们暂且都别慌,先容我想想。”婉兮紧紧地闭住眼,不敢睁开。因为只要睁开,就会有泪珠儿跌落下来。

    不能,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儿掉泪,否则反倒像是示弱!

    她更不能在这些关心自己的人面前哭泣……否则,只会叫他们跟着更加内疚啊。

    “先解了毛团儿的嫌疑去!这会子,皇太后最容易能直接拿捏的,就是毛团儿。我不能叫毛团儿再有事。”婉兮紧咬牙关,冷静吩咐。

    “况且毛团儿曾是皇上的哈哈珠子太监,与皇上主仆情谊深厚;此时毛团儿又在毓庆宫里陪着小十五,他如有事,小十五身边儿便没了最能放心的屏障去。所以眼前,你们暂且不用顾着我,你们先帮我想法子,摘开毛团儿与这件事的关联去!”

    玉蝉和玉萤对视一眼,已是都红了眼圈儿去。

    玉蝉道,“主子啊,便是有主子这般护着毛小爷去,可是这件事却也不容易。终究是毛小爷亲自到皇后寝宫去搜查出那魇胜之物的……”

    “不,不是毛团儿一个人。”婉兮竭力不叫自己落泪,“还有王成。”

    “咱们不必连累王成,可是却要设法从王成那边使些力气。终究彼时他们都在那,兴许有些什么细节,是咱们不知道,只有他们才知道的。”

    玉萤咬牙,“奴才这就去问!”

    “还有原本翊坤宫里的人……”婉兮深吸一口气,“赵德禄是翊坤宫里的人,还是总管太监,故此他说出的话,皇太后肯信。可是翊坤宫里又不止赵德禄一个。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然也能再找一个翊坤宫里的人,反口也可以咬死赵德禄去!”

    玉蝉等人都是点头。

    “只是这个人必须比赵德禄更有分量才行。”

    玉蝉眼睛一亮,“赵德禄终究是太监,便是总管太监,却也不能无事进内陪在皇后身边儿……故此翊坤宫里的官女子们自是都比赵德禄更有分量的,尤其是在皇后身边儿伺候的!”

    婉兮道,“对,目下有五个人可用。其中三人是那受过刑打发到打牲乌拉处去的,还有两个,就是现如今在那拉氏身边儿伺候的……你们替我设法,从她们五个当中找出肯为咱们所用之人。”

    玉蝉立即蹲礼,“奴才去办!”

    稍微理出了些头绪,婉兮终于将泪意都生生咽了回去,缓缓睁开眼来。

    玉萤和玉蝉都出去安排事项了,眼前便只有永常在一个。

    婉兮伸手握住永常在的手,“凌之,我知道你此时将这样大一件事告知给我,该是扛着多大的风险。大恩不言谢,我今生欠你一笔极大的情去。”

    永常在尴尬地连忙摆手,“……皇贵妃娘娘跟我都是内务府汉姓女的出身,咱们俩老家还都是沈阳地,咱来说话都是一个味儿地,我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婉兮拉住永常在的手,“你自己也多加小心。不说别人,兰贵人是皇太后母家晚辈,原本是在皇太后跟前最得宠的,自你进宫以来,她倒越发少了机会到皇太后跟前伺候……从前些年的事儿里看,兰贵人也从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永常在“嘿”地一声笑,“原来是她!我就说嘛,究竟是谁嚼舌根子,将我叔叔好.色的事儿传出来的。倒叫皇太后宫里人都揣度,我阿玛跟我叔叔既然是兄弟,虽说年纪不小了,却也可能……借故欺负皇太后宫里的小女孩儿!”

    婉兮也是惊讶,“原来已有这样的事儿?”

    永常在冷笑,“还不是想用这样的埋汰话,将我阿玛从皇太后宫里给撵走了,那我就没了倚仗去么!”

    婉兮眸光轻转,“……你放心,皇上心里自然明镜儿似的。不管传出什么话来,只要皇上不信,那你阿玛依旧还是妥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镶白旗汉军都统去。”

    永常在听懂了,登时欢喜地向婉兮半蹲,“多谢皇贵妃娘娘!”

    永常在不宜多留,不能叫其他人看见她与婉兮独处、说过话。

    婉兮叫马麟亲自护送永常在走侧门,绕回前院去,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去。

    用作书房的偏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婉兮一个人坐着。

    她也需要这样的安静。

    所有人都去了,婉兮终是忍不住,落下一双泪来。

    进宫这么多年,有皇上护着,已经走到皇贵妃之位……她以为,这后宫里的所有肮脏她都已经看过了。却没想到,直到今日,现实里真正的肮脏,还总是叫她猝不及防。

    在这宫墙之内的争夺之中,人心之恶,超乎想象。

    婉兮不知道的是,因半晌没见婉兮的身影,且惊异地发现玉萤、玉蝉等人一个个鸟悄儿离去……旁人便是没留神,玉蕤却是放不下心来。

    玉蕤寻了个借口,从前殿离开,寻到后院来。

    隐身在回廊下,隔着墙角,却将窗内的话听了个大概齐去。

    终于,窗内安静了下来,听着婉兮那小心控制、却按捺不住的啜泣之声,玉蕤的心都要碎了。

    原本姐这回随驾南巡临行之前,就是将十六阿哥最主要托付给她的,结果她却辜负了姐的托付……那这回,倘若还要眼睁睁看着姐因为这件事被人反咬一口,那她便当真下辈子都不配托生成个人了。

    次日六月初二,玉蕤忽然向婉兮告假,说想回宫去,瞧瞧英媛。

    “伯父于三日前被皇上呵斥‘无用’,想来英媛听说了,心下必定难受。她在宫里本就孤苦伶仃,此时那鄂凝仗着有喜,对她又是百般欺负……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得去瞧瞧。”

    婉兮自也同情英媛,只是嘱咐,“此时鄂凝有喜在身,你过去时能避则避,也省得再有旁的什么事儿去。”

    玉蕤点头,“我先传话过去,就说因她有喜,免她行礼。不叫她到兆祥所门前相迎,也不必到眼前来请安就是了。我只直接去看看英媛和孩子,不一刻就走了。”

    婉兮交待安歌去跟敬事房和内务府传了话,预备好了对牌,便也目送玉蕤回宫去了。

    玉蕤回宫,哪里是先奔兆祥所去?她直奔毓庆宫去,去看望刚挪进去不久的小十五。

    小十五见了玉蕤来,自是高兴,亲自陪着玉蕤去看毓庆宫的里里外外。

    玉蕤亲眼都看了,欣慰之余,鼻尖儿却是酸了。她蹲下,拥住小十五,含笑嘱咐,“十五阿哥,咱们以后就在这儿好好念书了。十五阿哥可千万要争气,一定要不辜负你皇阿玛和皇额娘、庆妃额娘的期望啊!”

    小十五郑重点头,“瑞姨娘的话,圆子都记住了!等正式进了学,圆子回额娘宫去,叫瑞姨娘考我!我若答不上来,瑞姨娘罚我不准吃饭去!”

    玉蕤的泪无声地滑下来。她连忙举袖去擦,面上却是笑着的,“我的十五阿哥哟,背书背不出又有什么要紧的?终归今天不会,明儿再背就是。瑞姨娘我怎么能舍得不给十五阿哥吃饭?”

    毛团儿在畔瞧着玉蕤,不由得有些悄然蹙眉。

    玉蕤不敢多留,唯恐失态,这便嘱咐小十五回去继续写字,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毓庆宫。

    毛团儿跟出来,故意与前后导引的内务府官员拉开距离,这才轻声问,“瑞主子可有事?”

    玉蕤忙含笑摇头,“哪儿有啊。就是咱们十五阿哥这些年一直在眼前,这冷不丁单独挪进毓庆宫来了,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我这就心下有些难受罢了。”

    毛团儿蹙眉,“那难道是……皇贵妃主子那边有事?”

    玉蕤忙笑,“哎哟,瞧你这个操心的命!你如今既然在毓庆宫里伺候十五阿哥,你就专心顾着十五阿哥就好。皇贵妃和我那边儿,可不不用你再分心了。”

    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可终究主仆身份有别,毛团儿也不方便深问,这便只能忍住一声叹息,跪倒道,“……奴才一辈子都是皇贵妃主子、瑞主子的奴才。不管奴才置身何处,只要二位主子有差使,奴才万死不辞!”

    玉蕤鼻尖又是一酸,连忙跺脚道,“瞧你啊,怎么又想多了!都告诉你了,没事儿、没事儿,啊!”

    毛团儿只得恭送玉蕤。

    玉蕤上了小轿,抬轿的太监已经前行。玉蕤忽地回头,含笑冲毛团儿道,“毛团儿,你甭叫我瑞主子,你再喊我一声我在永寿宫的名儿!”

    毛团儿吓了一跳,“奴才岂敢!”

    玉蕤含笑摇头,“哎哟,你还胆子大了!是我叫你喊的,再不喊,我才恼了呢!”

    毛团儿有些尴尬,却见抬轿的太监们都有眼色地低低垂首,眼观鼻、鼻观口的。

    毛团儿这才小心地轻喊了一声,“玉蕤!”

    玉蕤笑了,欢喜地拍手,“……你知道么,在这宫里啊,我最想回去的时光,就是那时候儿由你和二妞姐姐一起带着永寿宫里的咱们,一起包煮饽饽那回。”

    那时候儿她还不是什么瑞贵人,她只是永寿宫里的小宫女,不谙世事的玉蕤啊。

八卷36、得道多助

    到了六月,西北乌什的反叛依旧没能平定,天下震动。皇帝震怒,下旨将贻误军机的驻阿克苏副都统卞塔海、喀什参赞大臣纳世通正法。

    九爷傅恒身为军机首揆,自是不敢有半点疏怠,每日早出晚归,甚至有时夜晚都不回府,连夜在军机处当值,以便迅速处理战报。

    因为舒妃千秋生辰的事儿,傅恒好歹是当亲妹夫的,这才在六月初一当晚回了府去,与九福晋聊了聊宫中为舒妃热闹的事。

    待得傅恒回到书房继续处理公务,夜色已是深了。

    六月的夜晚已经有些燥热,傅恒便没放下支窗来。只听得窗外簌簌地有些动静。

    傅恒侧耳听了听,便是无奈地轻哼,“麒麟保,进来!”

    外头“嘿”地一声,有些尴尬,也有些苦涩。

    门儿“吱呀”一声,麒麟保有些愁眉苦脸地走了进来。

    傅恒放下公文,谨慎地锁回公文箱,不叫孩子看见。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觉着,进宫去倒不如不进了?”

    傅恒能从眼前这儿子身上,看见曾经的自己。虽说明知道儿子这般,注定没有结果;可是……他终是最能明白儿子心境,这便如果能帮上儿子一点,他还是肯拉下自己这张脸来,去跟皇上求个恩典的。

    那种心情……终究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越是不叫孩子进宫去见见,孩子却反倒越是放不下。他只能寄希望于儿子年岁还小,这会子还是小孩儿心性,待得再长大些,这孩子的心就能淡下来了吧。

    福康安蹙着眉头,却没说自己的事儿,只是扬起脸来望住傅恒,“阿玛,儿子觉着,令阿娘好像有事。”

    傅恒的心隐秘地一跳。

    原本还想帮儿子开解,孰料儿子轻巧的一句话,就将父子俩的处境掉了个个儿。

    傅恒竭力平静,不想在儿子面前表露出来,这便半垂眼帘,望着灯影将自己的指尖投影在了桌面上。

    “什么事?”

    福康安也是摇头,“具体的,儿子也不知道。儿子只是瞧着令阿娘宫里的玉蝉、玉萤两位姑姑进进出出的……脸上都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儿子觉着不对劲。”

    福康安终究事在婉兮宫里长大的,对婉兮宫里的人全都熟。尽管玉蝉她们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却还是没能逃得过福康安的眼睛。

    傅恒深深垂首,“你额娘和嫂子她们也都察觉了么?”

    “没有。”福康安自负地挑了挑眉,“额娘和嫂子的眼力都不及我!再说女人家一聚了团儿,都只顾着叽叽喳喳地说话。额娘说长安,嫂子说侄儿,倒都没分得开神。”

    九福晋和四公主哪儿比得上福康安呢,为了眼神儿能始终挂住小七,福康安的眼睛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四处飘的。

    傅恒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此事为父会设法去探听。你还小,此事便不用你再跟着悬心,都交给为父吧。”

    福康安却还是上前,“儿子不是想捣乱,可是儿子却还是想知道令阿娘究竟遇见什么事儿了……这消息是儿子禀明阿玛的,那阿玛等查问清楚了,好歹也告诉儿子一声儿,可好?”

    傅恒凝视住儿子。

    “你想干什么呀?”傅恒刻意叫自己面上神色越发漠然,“为父不准你将来拿此事到你令阿娘面前去显摆、邀功!麒麟保……不是你拿此事去,七公主就能悔婚的。”

    福康安痛苦地深深闭上眼,“阿玛……儿子知道。儿子只是,只是,一来儿子自己也关心令阿娘;二来,儿子是不想叫莲生伤心……”

    若是令阿娘出了事,莲生是当长女的,如何能不难过?

    傅恒垂下头来。

    心下又是那样熟悉的痛楚啊。

    只是没想到,他自己的痛尚未痊愈,却竟然又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去。偏偏还是这个天性最是乐天的儿子,却反倒背上了这样一笔最疼的债去。

    傅恒伸手轻轻拍拍儿子的肩,“难得你有这样的心。麒麟保,你长大了,阿玛也可以与你说说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是不是?”

    福康安自是猴儿精,都不用傅恒明说,这便用力点头,“既然额娘和嫂子她们都没看见,那儿子觉着就也没有必要告诉她们了。要不,反倒叫她们跟着担心。”

    六月初二这一日,皇帝又去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

    傅恒趁机连忙叫人打探宫里的动静。

    此时亦是内外皆不安静之时,外有乌什之乱,内有中宫之囚,若有谁偏要赶在这个时候生事,那这个人的居心,已是当诛!

    以傅恒在前朝的地位,再加上他本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整个内务府、宫殿监自都不敢不给傅恒这个情面。不久,撒出去探听消息的人,陆续从各处带回了消息来。

    畅春园那边的消息,叫傅恒也是惊得如雷轰顶。即便是他,也没能预料到情势竟然陡转之下,变成了这副情形。

    此事正好卡在九儿诏晋皇贵妃之后,却还尚未行册封礼之前。若是这个节骨眼儿将此事坐实,九儿的皇贵妃就难坐实了。

    不过,来的却也不都是坏消息。叫傅恒高兴的是,宫殿监大总管之一的王成,凭这些年在宫中培养出来的嗅觉,闻见了味道,这便主动来跟傅恒请安。

    先说的自然都是宫殿监的公事,谈论的是内务府与宫殿监之间,针对七月即将秋狝木兰之事的预备和交接。

    公事说完,王成倒是叹了口气:“奴才天生胆小,尤其是这两年来,一说到皇上出巡,奴才这就提心吊胆,惶惶不知终日起来。”

    傅恒不由得挑眉。王成这是话里有话。

    “王总管担心什么?不如说出来,兴许本官能帮衬得上。”

    王成连忙作揖,“哎哟,有傅公爷这句话,奴才这颗心可算落了地了。”

    两人重又落座,王成抬眸瞄着傅恒,“公爷难道不觉着,近几年来,每逢皇上出巡,宫里总出大事?”

    傅恒也缓缓点头,“是啊,最近的就是十六阿哥的薨逝,以及后宫的那巫蛊之案。”

    王成幽幽点头,“其实早年还有。比如当年皇贵妃主子曾经没生下来的那个皇嗣、愉妃主子同样没能平安临盆的那个小皇子……其余还有当年忻贵妃主子所出的六公主……那不都是正好赶在皇上不在京里的时候儿,说没就没的?”

    傅恒目光陡然一寒。

    王成却避开傅恒的目光,叹口气道,“那会子奴才还没当总管,只是小小的首领,只分管自己的那一摊侍弄花草的小事,倒也不知道内里情形。虽觉得有些古怪,终究不敢乱说去。”

    傅恒循着王成的话茬儿,也是眯起了眼,幽幽道,“既然都是发生在皇上出巡之时,那么那会子皇上不在京里,皇后必定也跟着一起不在京里……所以不管是谁有嫌疑,也必定与皇后无涉。”

    “反过来说,若有人敢把这事儿咬到皇后身上去,那就反倒成了诬陷中宫。不管话能不能坐实,就凭诬陷中宫的罪名,那人首先就已经是死罪。稍不小心,不仅自己该死,便连自己的母家都会被牵连了。”

    王成一拍手,“可不!奴才想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宫里我们这些当太监的,哪个敢随便嚼这个舌根子去?奴才们的命,贱如蝼蚁,宫里随便哪位主位只需要两根手指头这么一捏,奴才们就粉身碎骨了……不会有谁为奴才们这样的烂命求情的。”

    傅恒静静抬起头来。

    “王总管知道什么,便都交给本官吧!本官绝不会连累到王总管,不论在谁面前说起,都绝不会将王总管给露出来。”

    傅恒送走王成,这便立即赴銮仪卫处,寻福隆安来。

    “皇后身边那个女子……你安排得已是得当?”

    福隆安知道这步棋子要派上用场了,小心道,“阿玛放心,虽说也都是打发到打牲乌拉处去了,可是打牲乌拉处在内务府辖下,故此那边的总管也都有眼色,这便都按着阿玛的吩咐,安排好了。”

    “那两个不知道什么的,尽管发去采珠,做打牲乌拉里最苦的差事,随时生死;那个有眼色的,只交去收松塔,不用她本人爬树,只负责将采下来的松塔点数、过筛即可。”

    “她怎么得的这法外之恩,她自己心里自然有数。儿子这便派人,立即出关到乌拉城去,要她的口供,签字画押。”

    傅恒欣慰点头,“好,立即派快马去办。务必这几日之内便要送回京来,否则迟则有变。”

    父子俩说完这话儿,福隆安有些不放心地望住傅恒,“阿玛想交给谁去挑开此事?”

    终究是后宫秘辛,且是直接指向正宫皇后,挑开这事儿的人先已经背了死罪,即便能成功,本人必定是要以死谢罪的。

    “阿玛……自从中宫被囚,令阿娘被诏封皇贵妃之后,朝野震动。勋贵满洲世家尤其不满,宗室和觉罗们更是怒火中烧。觉罗阿永阿已是先跳了出来,接下来怕是有更多爱新觉罗氏的子孙要闹事。”

    “从觉罗阿永阿来看,他们当中的确是有不怕死的。而皇上又不能当真要了宗室和觉罗的性命去……在这个节骨眼儿,咱们这当外戚的,就更不好说话。要不,儿子早就替令阿娘请命了!”

    傅恒点头,含笑摇头,“傻孩子,有为父呢,自轮不到你。”

    傅恒目光宁静而坚毅,“没错,咱们家是外戚,若与宗室和觉罗们顶撞起来,自会被他们叱骂‘外戚干政’。可是为父我的身份还不一样,我不仅是外戚,更是当朝领班大学士、军机首揆!这前朝后宫之事,你论不得,为父却能论得!”

    福隆安也是一惊,“阿玛,您要为令阿娘……”

    傅恒一笑,抬手竖在唇边,“嘘。隆儿,此事只有你我父子知晓,不必叫家中你额娘和公主担心了。”

    “阿玛!”福隆安担心得双膝跪地,“阿玛打算如何?”

    傅恒淡淡垂首,“待得你将那官女子的供词送归,为父这便写奏本上奏,将皇后这些年失德之事全都挑开!”

    福隆安脸色登时刷白。

    可以想象,到时候整个前朝后宫将是一片何等情形!

    况且阿玛是孝贤皇后亲弟,却要写奏本上奏当今继皇后的失德之事……到时候阿玛的名誉,也必定受到怀疑和诋毁。

    福隆安急得已是要落泪,“阿玛!万万三思!若阿玛如此,阿玛一生的英名,怕会就此断送了!”

    傅恒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福隆安肩头,“你是四额驸,你额娘又是舒妃主子亲妹,你妹子此时已是十一阿哥福晋……即便是为父要因此获罪,却也不会连累到你们。”

    “为父一人做事一人担,这是为父决意必行之事。”

    “阿玛!”福隆安双泪长流,叩首在地,“叫儿子去!”

    “傻孩子!”傅恒躬身扶起儿子,“你才二十岁,前途无量。况且公主和济伦都需要你照拂。”

    “隆儿啊,为父去办此事之后,整个家就托付给你了。有你在,为父便已无后顾之忧。”

    就在六月初二这一日,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却是多带了一个人去。

    皇太后原本想绷起脸来,可是没想到多了这个人来,倒一时有些意外。

    皇帝依旧是素日那个孝顺的儿子,仿佛半点没记前日的母子争执。

    “今年八旗女子挑选,儿子原本忖着自己都五十五岁了,便只为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配婚就是了。后宫倒不必再进新人了。”

    “可是说来也是缘分使然,儿子亲自复看留宫住宿的诸位女子,却是一眼看中了这个女孩儿去……”

    皇帝说着含笑回眸,向那跟在后头的女孩儿点头,“快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和旁边的安寿、安颐看了那个女孩儿,也都有些愣住。

    安寿忍不住道,“哎哟……奴才真是眼花了不成,这活脱脱是瞧见了老主子当年刚进宫时候的模样儿!”

    皇太后也是点头,“谁说不是呢?方才这孩子一进来,我自己的心啊也是扑腾扑腾的。”

    皇太后盯住那女孩儿,“孩子,你是谁家的呀?”

    那女孩儿优雅地行大礼请安,不慌不忙行完了礼,才柔声回话,“回皇太后老主子,奴才出自钮祜禄氏,父亲是爱必达。”

    皇太后便是一拍腿,“哎哟,怨不得!”

    安寿和安颐也都笑了,赶紧都给皇太后行礼,“原来又是皇太后母家的格格!若论辈分,还比兰贵人高着一辈……怨不得相貌上,比兰贵人更像老主子年轻时候的模样儿去了!”

    皇太后立在一旁,微微垂首,唇角轻轻勾起。

    皇太后忙将小钮祜禄氏叫过来,拉住了手,上上下下地仔细瞧着。当真是越看越喜欢。

    “像,真是像。哎哟,可惜我啊只出了皇帝这么一个儿子,没生个公主出来。要不,八成跟你这相貌就差不多。”

    皇帝幽幽挑眸,“儿子今儿带着她过来给皇额娘请安,就是想请皇额娘允准,在今年挑选的女子里头,儿子只想要了这么一个新人去……总归后宫之事,儿子凡事都要先禀明皇额娘,一应进封,都需要皇额娘的懿旨才能作准。”

    皇太后原本今儿还想绷着脸来着,这会子倒是绷不住了。也是无奈地瞪了皇帝一眼去,“你看好的,我这当额娘的又如何能拦着去?况且这姑娘啊,看着就是好,一看就是有福的命。”

    “只要皇帝你喜欢,我又有什么不喜欢的?虽说你今年也五十五了,可是依我看,这姑娘还是有福气替你开枝散叶去!”

    皇帝又微微勾了勾唇,“……儿子忖着,既然翊坤宫已经空出来了,儿子便打算将她放进翊坤宫去。如今翊坤宫以婉嫔为首,婉嫔是儿子潜邸老人儿,又一向是最温和体贴的性子,必定能照顾好她去。”

    皇太后想了想,倒也点头,“如此倒也甚好。皇帝尽管安排吧,我这当娘的自然没的拦着你去!”

    皇帝这日来畅春园,字字句句只提这位小钮祜禄氏,却是半个字都没提到那赵德禄去。

    就像,皇帝一心只顾着新人,都忘了那日争执之事去了一般。

    也是啊,这小钮祜禄氏虚岁刚刚十八岁,比皇帝年轻了三十七岁去。这般的老夫少妾,谁能不爱呢?

    皇帝带着小钮祜禄氏离开之后,皇太后自是欢喜不已。

    钮祜禄氏一门,原本有兰贵人在乾隆二十二年先进宫。皇太后也曾对兰贵人抱着绝大的希望去,只可惜那兰贵人自己不争气。这一眨眼兰贵人进宫都八年了,皇上非但没宠幸起来,反倒都是渐渐忘了这个人去似的。南巡、秋狝,时常连她的影子都没有。

    皇太后原本还为此烦恼,没成想终于又有个年纪合适的钮祜禄氏家的格格这便进宫来了!

    倒叫皇太后那颗紧盯着皇后之位的心,又可以松一松了。

    即便是那拉氏留不住了,如今看来也不打紧。只需要扶着这个小钮祜禄氏,稳稳当当往上走,那将来凡事自然还都可预期。

    皇太后高兴,却酸了永常在去。

    皇贵妃刚提醒了她,叫她小心兰贵人,她却没想到她还没腾出手来整治那兰贵人去,钮祜禄氏家就又进宫来一位格格!

    算起辈分来,这个小钮祜禄氏算是兰贵人的堂姑。这两个人同气连枝,在后宫必定互相扶持,再加上后头还有皇太后……永常在的心下也十分的不得劲儿去。

    终究说到底,不管她阿玛怎么高居都统之位,她家终究是内务府包衣的出身啊。在人家“开国五大功臣”额亦都的后代面前,她们家当真上不得台面。

    人家额亦都的后代里,不说那些身居辅政大臣、当朝首揆、各地总督高位的子弟,便是女孩儿里,就已经出过孝昭仁皇后、温僖贵妃,以及如今的皇太后,说是“凤巢之家”都不为过。

    永常在回到自己的寝殿里,还是失落得掉了眼泪去。

    说到底,能瞧得起她这样汉姓包衣的,也就唯有同样出于汉姓包衣的人去了。这些勋贵满洲世家的格格们啊,她便是想高攀,人家却还看不起她呢。

    永常在叫官女子拧了个手巾擦去泪痕,重新又匀了妆粉,满面含笑又回到了皇太后跟前伺候。

    趁着皇太后高兴,永常在便道,“小妾听说,这回八旗女子挑选,初看倒是皇贵妃主持的。想来皇贵妃也必定是一眼就看见了今儿皇上带来的这位格格,谁让这位格格的相貌跟皇太后如此相像呢……”

    皇太后挑了挑眉,从妆镜里看了一眼永常在。

    永常在含笑道,“这位格格今年才进宫,当真是年岁晚了。按理三年前便该引见了……难不成是那会子没被留牌子?小妾进宫也晚,倒不知道三年前那次八旗女子挑选,又是谁主持的了。”

    皇太后没说话,只是微微蹙了蹙眉。

    六月初三日,玉蕤从宫里回来,派了自己位下的首领太监王永奎赴慎刑司办事。

    玉蕤的父亲是德保,德保此时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慎刑司在内务府辖下。故此虽说玉蕤自己只是个贵人,可是她派来的人,却也通行无阻。

    王永奎来看被关在慎刑司的太监王永贵。

    王永奎、王永贵,这两个名儿十分相像,且都是首领太监的级别,在宫里各管一摊儿,故此俩好合一好儿,两人这便连了宗,以兄弟相称。

    王永奎便以这个身份来看望王永贵。

    王永贵是舍卫城的首领太监,因闰二月里事发的舍卫城念珠失窃一案,跟着吃了挂烙儿,这便也被问罪,关押在慎刑司里。

    王永奎来看望,一片兄弟情深,王永贵感动得直掉眼泪,“都怪那赵连璧,哥哥我冤枉啊!”

    王永奎不动声色问,“哥哥在舍卫城为首领太监,这一晃也有十年了吧?”

    王永贵叹口气,“可不是么。十年了,原本还指望着是不是能升个总管当当,结果这反倒获罪了。”

    王永奎垂下眼帘,“乾隆二十四年那会子,舍卫城九月初一祭城隍。那会子也是哥哥当值吧?”

八卷37、狐媚魇道

    王永贵有些丈二的和尚,“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是供城隍来着,哪年九月初一不是都供城隍么?”

    终究是六年前的事儿了,王永贵有些记不大清楚了。

    可是在宫里当太监,都当到了各管一摊儿的首领的级别,自是都油滑的。王永贵知道王永奎今儿忽然问起来,这其中便必定有缘故。

    “只是,老弟啊,你想知道什么,你好歹提醒老哥我一声儿。”

    王永奎垂下眼睑去,“九月初一供城隍,舍卫城还有抬着城隍游街的仪式。那必定有人扮小鬼儿,戴着小鬼儿的面具、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在城隍队伍前头引导着,取城隍镇鬼的意头去。”

    王永贵点头,“那自然是有啊!”

    王永奎眯起眼来,“哥哥若能记起当年扮小鬼儿的都是谁,那兄弟我就有法子救哥哥你出去了!到时候儿哥哥不但免了罪去,说不定还能立功呢!”

    王永贵眼睛一亮,“能扮小鬼儿的自然不是宫里谁都行,那必定得是学过戏的去啊!”

    王永奎眼睛便一亮,“在南府学戏的内学学生?”

    南府又分内外学,外学是宫外延揽进来的艺人,因不住在内廷,故此相对称为“外学”;而宫内年轻太监跟着学戏的,就称为“内学”,这一群学戏的太监也都统称为“内学学生”。

    进了六月,婉兮的宫里就越发忙碌了开。

    暗地里是婉兮与玉蕤等人都在悄然设法,回击这一番赵德禄诬告之事;而明里,则是皇上那边早给过了信儿来:婉兮的皇贵妃册封礼将从六月初十日开始举行。

    钦天监给了吉时,礼部向皇帝请旨之后,已是定下在六月初十日,先在太庙后殿与奉先殿,举行告祭礼;

    六月十一日,则正式举行婉兮的皇贵妃册封礼。

    谁都没想到,五月初九日刚诏晋皇贵妃,这才时隔一个月,就要举行册封礼了!

    这是皇贵妃啊,绝非其他位分可比。冠服的规制更高,织造所需的时日原本要更多……可是仅仅一个月,就要举行册封礼了。这一个月的光景,实际连从江南织造将礼服运回来的途中所费都不够。

    ——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皇上早就为婉兮预备好了皇贵妃的册宝、冠服去了。

    由此可见,皇帝绝不是临时起意进封婉兮为皇贵妃。这一番准备,至少从半年前便已经开始做去了。而这册立为妻的心意,更早已是多年前至今,依旧未改的。

    正副两位册封使,皇帝也已经亲自圈定:册封正使为当朝领班大学士、军机首揆、忠勇公九爷傅恒;册封副使为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陈宏谋。

    这已是傅恒第二次作为婉兮的册封正使了。

    傅恒作为领班大学士,乃是朝臣之中地位最高之人。当年那拉氏册封皇后的时候,才是傅恒担任册封正使;而那拉氏册封为皇贵妃的时候儿,册封正使仅仅是来保而已,皇帝根本就没派出傅恒来。

    而婉兮,从贵妃的册封礼,册封正使就已经是傅恒了。

    也就是说,皇帝是派出了皇后的册封正使,为婉兮的贵妃、皇贵妃两次册封礼来册封。这规制,已经可说逾越了。

    当得了皇上这个任命,九爷傅恒既欢喜,又惆怅。

    能再度作为九儿的册封正使,亲自送九儿坐稳皇贵妃之位,这自然是他最大的心愿;可是……他心下已是动了要为九儿豁出自己去的心,那他所有的行事便都要于六月初十日之前就全都完成,否则将有可能影响九儿的册封礼。

    可若在六月初十之前完成这一切……他怕自己已经要负罪,便没有资格再为九儿的册封正使了。

    傅恒尽管一向是谨慎之人,可是因日子已然紧迫,他在眉宇之间还是泄露了一点端倪。

    这一点子端倪,便是旁人未必能察觉,便是察觉也只以为是忠勇公在担心乌什平叛之事;可是赵翼却不这么想。

    此时的赵翼,身为纂修官,正在国史馆里,参与《通鉴辑览》的修纂。

    《通鉴辑览》是皇帝亲自下旨,敕修的一步自上古至明末的编年体通史。

    为修纂此书,朝廷专设馆局,以大学士傅恒、来保、尹继善、刘统勋四人为总裁,设副总裁七人、提调官十五人、收掌官五人、纂修官十二人、校对官十人、总校官十二人。

    其中因来保已经溘逝,尹继善还尚在江南,而刘统勋已届七十,故此傅恒在忙碌军机处大事的同时,还要在国史馆里兼起更多的责任来。

    赵翼身为纂修官,又一向是傅恒最为欣赏和倚重的“笔杆子”,故此赵翼所担的责任亦是重大。傅恒每次到国史馆来,都与赵翼面谈。

    就因如此亲近,赵翼才能从傅恒眉宇之间,清晰地看到了那抹忧色。

    赵翼心下也实在难以放心,这日终究还是小心问了出来,“下官斗胆问公爷一句——后宫,可还太平?”

    凭赵翼与九儿多年凭借那些笔记、话本子的神交,傅恒便也叹了口气,将婉兮在宫中所遭遇的困境简单讲述。

    傅恒只是将自己要豁出去为了九儿的事,隐去不提。

    赵翼也是陡然挑眉,“竟有此等事!”

    傅恒淡然敛眉,“这就是后宫。”

    赵翼小心望住傅恒,“公爷您……该不会是想……”

    傅恒皱眉,此时不想被赵翼看穿。

    赵翼也明白,迅即垂下头去,只是一双眉已是拧紧。

    他这一路走来,最大的贵人就是皇贵妃和傅公爷。此时情势如此,可惜他只是个文人,手里除了一支笔之外,无有所长。

    赵翼狠狠攥住拳头,指甲刺到肉里,那么疼。

    忽地,他猛然抬头,“公爷,下官有主意了!若是公爷相信下官,便将此事交给下官吧!”

    畅春园里,天儿越发热了。

    皇太后坐画舫游湖,借一缕水风清凉。

    当画舫即将靠岸之时,皇太后忽然听见岸边隐约传来叱骂之声。

    皇太后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看伺候在身边儿的永常在、安寿等人。

    安寿终是年纪大了,反应有些慢,腿脚更是跟不上。便由永常在抢先一步走向船舷,清叱一声,“谁在那边?惊动了皇太后圣驾,你们该当何罪!”

    画舫徐徐靠岸,皇太后由永常在扶着走上岸来。

    岸边早跪了几个内务府的官员,并畅春园里的小太监。

    永常在不依不饶,“说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内务府一个主事忙道,“奴才等惊动了皇太后老主子、永常在小主,当真是罪该万死。只是奴才们是因公事,查问到这几个内监的头上,因发现了腌臜的东西,这才呵责他们去。”

    皇太后一听得“腌臜的东西”,这便一皱眉,立时想到了那拉氏那寝宫里那搜出来的东西去。

    宫里一向最忌讳巫蛊之事,当年的卫子夫又怎样,便是以皇后之尊,终究还是败在巫蛊之事上。

    “什么腌臜的东西,你倒是说明白。”

    那官员一见是皇太后亲自过问,更谨慎回话,“回皇太后主子,今年闰二月间,圆明园舍卫城曾经发生念珠失窃案。经内务府与宫殿监查证,已查实窃贼为赵连璧。赵连璧在犯事之前曾经胡言乱语,声称他本人已经不是赵连璧,乃是舍卫城中神佛附体,是神佛看中那念珠,故此借赵连璧的手去取了念珠来。”

    皇太后自是不信,忙啐了声,“连这样亵渎神佛的话也能说出来,只为给自己偷窃免罪,真是罪过!”

    那官员道,“皇太后圣明……赵连璧已经被查办,只是从那事之后,总有些不懂事的太监听信了赵连璧这鬼话,私下里往外传扬去;甚或,传递出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来。”

    皇太后便是一惊,“向外传递?难道说,我这畅春园里也被传进了什么鬼话来,或者是不干净的东西?”

    那官员连忙叩头,“正是……故此奴才们正在小心追查。只是唯恐皇太后悬心,这才没敢惊动皇太后主子。”

    “究竟发现了什么?!”皇太后面色也有些变了。

    内务府的官员有些为难,还是不想明白回话。

    皇太后恼了,厉声道,“今日你们若还敢瞒着我,不与我说清楚,我便是要头一个翻脸不认人的!”

    内务府官员们不敢再隐瞒,只得将今日搜到的东西,都呈进在了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亲手抓过来一看,竟是一些说鬼论狐的话本子。

    “狐媚魇道!”皇太后冷冷叱一声,“带回去。我倒要看看,这里头又要闹什么妖去!”

    回到寝宫,皇太后旁的都顾不得,只坐到炕上,立即翻开那些话本子来看。

    永常在和安寿都悬心,赶紧上前劝,不敢说这些东西是不该皇太后看的,只敢劝说这么看书会熬眼睛。

    皇太后却头不抬眼不睁,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话本子里,“我的眼睛还瞎不了,你们将心放回肚子里就是!”

    永常在和安寿不明白,皇太后一来是悬心此事,二来也都是这话本子写得着实功力深厚。

    皇太后原本是满腔怒火地翻开,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之后就丢到一边去的。

    却不成想,看了不几眼,竟然给陷进去了。

    那话本子里先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年舍卫城念珠失窃,那赵连璧自称被神佛附体的故事;故事绘声绘色之余,在末尾却也点了几笔扎心的:说圆明园乃是天子御园,真龙天子的罡气压伏着,还有舍卫城这供奉满了佛家、道家诸天神佛的佛城镇着,却竟然还能发生如赵连璧这样装神弄鬼的事,着实是有些令人费解。

    那话本子里又说,想来赵连璧满嘴鬼话,只是借助神佛附体的事来为他的偷窃罪行做掩盖——只是这事儿仔细想想总归有些古怪:若是赵连璧此等贪婪之人,自是该冲着那更容易卖钱的金银珠玉的去,怎地费了这么大周章,当真只偷了一条念珠去?

    话本子这便有些惊心动魄,不得不承认说——兴许那赵连璧并非说的都是疯话,说不定真的是有舍卫城里的神佛,不知因何事而心怀不满,这便借由此事闹腾起来了!

    那话本子还言之凿凿地说——皇家御园,有天子的罡气压着,哪个魑魅魍魉敢来闹腾?可是这事儿既然闹腾开了,便说明那闹事儿的是个比天子的罡气更为厉害的。

    ——那,天子之上,便也为有这天上的神佛,才能不惧天子之气了吧?!

    皇太后活到这个年纪,今年又恰好赶上“坎儿年”,原本就是最信天,最诚心求神佛保佑的时候儿,这便虽说皱眉,可是心下也不由得跟着画起魂儿来。

    那话本子最后末尾道:“倒不知那天子的御园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儿,倒惹怒了舍卫城里的神佛们去?”

    话本子到此戛然而止,便也将一个巨大的疑问画在了皇太后的心头。

    是啊,究竟是什么事儿曾经触怒过舍卫城中的神佛去?

    此时作为每日里烧香拜佛的皇太后来说,这个问题便比这世上任何问题都更急需寻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来!

    ——不消说,这话本子自是出自“狐说先生”的手笔。

    “狐说先生”是故意留了个伏笔。

    “狐说先生”凭这些年写笔记、话本子的经验,自是最了解看客们的心绪。他倘若在一本集子里头就将答案都给交待了,那便失去了悬念,如皇太后这样的人,非但不会思考,不会好奇,甚或反倒会疑心这集子里头太落痕迹,就该猜到是有人故意写来给她看的了。

    再者,“狐说先生”的笔再快,这一个晚上之间也写不出那么多来。况且还要写出来,及时将墨迹做旧,再托人送进畅春园里来,寻到合适的小太监,放到他们手里去……

    赵翼的意思,是要先抻个几日,让皇太后自己在肚子里画够了魂儿,再在下一本里将答案揭晓。

    只是赵翼再心思如狐,却也没能料到,玉蕤实则也早已从这个方向入手,叫王永奎去问王永贵了。

    六月初五这天,玉蕤忽然来找婉兮,提女子出宫的事儿。

    “我知道姐回宫来便在安排叫玉萤出宫的事儿,以便叫她跟陈世官成了好姻缘去。”

    婉兮含笑点头,“是,我已经早与她提了。可是一会宫来我就进封,她想留在宫里看我行完册封礼再走。”

    玉萤实则也是放心不下婉兮此时的处境。便是再为了姻缘之事,玉萤也坚持要帮婉兮熬过眼前这道坎儿去再说。

    玉蕤道,“既如此,那我也与姐商量:翠靥、翠鬟两个,其实也都到了年岁。我也不想耽误她们两个,不如就叫她们两个这一拨儿,跟着玉萤一起出宫去吧!”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婉兮也十分意外,“她们两个虽然进宫年头也不短了,可你终究是六年前才进封的,她们进宫这才六年。满打满算两个也都才二十岁,皆不足二十五岁,你怎地就如此舍手,叫她们两个都走了?”

    玉蕤垂下头,小心地藏住自己心下的难受。

    她是——不想叫她们两个受她的连累啊。

    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路,可是若她们两个还在她身边伺候,那当她走上她自己的归路之时,她们两个必定会因为不小心伺候而得了罪去。

    可是玉蕤这话自不能与婉兮明说,她便顺势拿捏了个理由,含笑道,“我这也是以退为进。姐忘了翠鬟与八阿哥之间的故事去?如今庆藻迟迟没有孩子,倒叫八阿哥处境有些为难,我便想着皇上迟早给八阿哥再指进女子去。”

    “我也有些私心,便想着既然必定有旁人,那还不如是翠鬟呢。她与八阿哥原本有情,若能终成眷属,也是一段佳话不是?”

    “只是翠鬟拧,八阿哥也不好意思为难她去,这桩公案就这么悬着好几年了……我都看不下去。索性用遣她们出宫的借口,再捅翠鬟一下,也再试探试探八阿哥的心意去。若他们两个心下还都没放下,那情分依旧在,想来他们该能迈出一步来了。”

    听玉蕤这么一说,婉兮便也笑了。

    “果然是个好法子。以退为进,好好儿刺他们两个一下。究竟是能放得下,还是放不下,这样一试,也该奏效了。”

    婉兮笑着握住玉蕤的手,“还是你的主意好!再说她们两个虽说还不足二十五岁,不过也都二十,是不小了。既然能为了这事儿用上这个法子,那倒也值得了。”

    “玉蕤,我就是担心你身边儿若走了这两个大的,另外再挑人使,又要舍手不少。”

    玉蕤笑着摇头,“姐别担心。总归我在姐的宫里住着,姐位下的她们,谁还不能给我搭把手呢?”

    婉兮也觉有理,这便含笑答应,“也罢。这终究是成全人的好事儿,你既想好了,我自都依你就是。那便也一并与内务府提了吧。”

    连翠靥和翠鬟两个人的出路也都安排好了,玉蕤这才安安稳稳坐下来,给自己的阿玛德保写一封长信。

    信中将她自己这些年在宫中的日子,与婉兮的姐妹情谊,重又细细道来。

    信的后半段,玉蕤写了自己今日这般决定的缘由,也十分言及——她最大的不放心,其实就是怕最终可能还是会连累到家人。

    终究这个后宫里啊,每个女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她自己的悲欢荣辱,都是跟母家连在一起的。

    只是玉蕤却也相信,阿玛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她相信她今日之决定,即便是可能影响到母家,甚或是阿玛的仕途去……阿玛也必定能够体谅,能明白她心中所想、所愿去。

    六月初九那一天,次日起就是皇贵妃的册封礼,婉兮在宫里已是忙到不可开交。

    玉蕤早晨过来,正式给婉兮行大礼。

    婉兮连忙亲自给扶起来,嗔怪道,“瞧你,这算怎么话儿说的?”

    玉蕤笑道,“明天就是姐的好日子了,瞧咱们宫里接的贺礼都快没地儿摆了。我就担心啊,等正日子那天,我都没的单独到姐面前来给姐行个大礼的份儿。若只是混在人群里,跟她们一起行礼,我倒不甘心呢。”

    “正好今儿姐还算得空,那我就赶紧过来先给姐行过这个礼去!”

    婉兮也只能无奈地笑,“好好好,那我就只能先受了你这个心意去。不过咱们可说下,你我之间不同外人,这一次大礼就够了,以后你可千万别这么着了,倒叫我不自在了去。”

    玉蕤含笑而立,静静凝视婉兮。

    “姐……马上就是你的好日子了,虽说这几天劳累,可是姐你的气色却还真好。”

    婉兮不好意思,抬手抚住面颊,“瞧你说的,我这马上就四十岁的人了。”

    玉蕤笑着摇头,“一点儿都不像。姐,你还得继续为皇上开枝散叶呢。”

    婉兮拍拍玉蕤的手,“好……我拿今儿啊,就当过年了!瞧你这吉祥话说的,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嘴上是抹了多少蜜出来的。”

    玉蕤笑,轻轻垂下眼帘,藏住内里的哀戚。

    “姐知道我最爱吃姐亲手做的蜂蜜饽饽。尤其是姐母家那棵青桂的蜜……”

    婉兮没想旁的,只是含笑允诺,“等八月那蜜就能陆续下来了。还有两个月而已。你还怕到时候儿没你的吃去么?”

    玉蕤使劲儿点头,“……姐到时候儿,多给做两盘儿。我总想着那个呢。”

    这会子玉萤进来回话。

    玉萤的神色颇有些隐秘,瞟了玉蕤一眼,显见的玉萤的话连玉蕤也不方便听着。

    玉蕤这便一笑,向婉兮行礼告别。

    瞧着玉蕤那有些落寞的背影,婉兮说不上来怎地,心里总是有些揪着的疼。

    婉兮对着玉萤自责,“是不是咱们有话要背着你瑞主子说,她心下不痛快了?”

    玉萤道,“主子还不是不想叫这事儿被瑞主子给知道了,叫她也跟着着急上火去?终究她阿玛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若是咱们办这事儿,难免叫人以为是她阿玛给办的,倒连累瑞主子母家去了。”

    婉兮点头,“等办完了,我再与她说开吧。她必定不会真生我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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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8、争抱寒柯看玉蕤

    婉兮挽着玉萤的手走入暖阁,“进内详说。”

    六月初一那天,婉兮在刚从永常在口中得知消息,这便吩咐玉萤和玉蝉两人,分别从总管王成、翊坤宫老人儿两方面入手,寻找能逆转的人证。

    玉蝉方面进行得倒是顺利,玉萤这边却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总管王成竟不肯对搜检那天的细节,具体详说,倒叫玉萤扑了个空。

    玉萤回来禀告婉兮,婉兮失望地呆坐了半晌。

    彼时毛团儿从那拉氏寝宫里搜出那些魇胜之物时,毛团儿身边唯有王成一人,终究唯有王成才是能将毛团儿从这事儿上摘开的最有效的人证啊。

    可是最初的失望过后,婉兮倒也能体谅王成的难处。

    终究太监的身份尴尬,便是如王成这样的已经到了总管太监的级别,可是奴才依旧是奴才。那拉氏虽说被皇上给下旨锁了起来,但是皇上终究没有正式下旨废后。况且前朝已经有觉罗跳出来为那拉氏鸣冤之事,这便难说皇上会不会有某一天,迫于宗室和觉罗们的压力,不得不再解了那拉氏的禁足去。

    若当真有那么一天,王成等一干太监,自是头一个没命的。

    婉兮平静下来,反倒安慰玉萤,“无妨,咱们也不必难为王成去。”

    终究宫里这样大,人心这样杂,并不是所有人都肯归心,更不敢指望所有人都如自己宫里的人一样肯为自己效力去。

    婉兮自己倒没放在心上,继续与玉蝉商量从翊坤宫内部寻找证人去罢了;可是玉萤自己心下却难受得放不下。

    这样的时候,心事无人可托付,她自然地去寻了陈世官。落着泪便将这件事说了。

    陈世官略一沉吟,便道,“我倒是还有一个法子。”

    玉萤忙问,“你有什么法子,快说啊。只要能帮上主子,那咱们便什么都能豁出去。要不……我又如何能安心出宫去?”

    陈世官垂首道,“忻贵妃的死,内情唯有皇上与我才最知根底。对于皇太后来说,可说是个谜团。皇后在忻贵妃之事上本也难辞其咎,不如……”

    陈世官略作迟疑,垂眸凝注玉萤,伸手相握。

    “只是这样做的话,咱们难免要担些风险。还有,我还是要与忻贵妃从前的老人儿,再虚与委蛇一番……你可,能允我?”

    从婉兮将玉萤许给陈世官那一日起,陈世官已经如数将从前与乐仪之间虚与委蛇的事都交待了清楚,并不隐瞒去。

    玉萤在后宫这些年,知道后宫里这些人啊,谁不是行走在刀尖儿之上?有时候为了办成自己的差事,总难免要使些非常手段。

    玉萤便深吸口气,抬眸凝注陈世官。先是故意噘嘴,随即已然笑了,“我是不愿意,恨不得你赶紧离那边远远的。可是这会子我却何至于分不清轻重去?为了主子,我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

    “倒是你,”玉萤心疼地抬手,轻抚陈世官面颊,“又要你去与那样的人交结,自是难为了你。你便当是为了我……”

    陈世官欣慰而笑,握住玉萤的手,眸光专注而热烈,“我能豁出一切去,一方面是为了报答皇贵妃的知遇之恩;可是更要紧的是,为了能叫你早些安心出宫去,好与我拜天地。”

    玉萤红了面颊,垂下头去,“你去吧。凡事小心。”

    ……

    经过陈世官几天的努力,已是终于说服了乐仪,玉萤便将这个消息带来给婉兮。

    今日已是六月初九,明日告祭太庙后殿和奉先殿,后天就是正式的册封礼了。皇太后若想发难,必定选在今明两天。

    倘若皇太后不发难,倒也罢了;倘若皇太后当真用此事来拦阻,那就索性将这些事儿都当面与皇太后禀明好了!

    中宫失德,早已不是此番南巡巫咒之事,而是早在多年前,早在许多条人命上已经显露无疑!因赵德禄的首告,皇太后即便在这一件事上能为那拉氏“伸冤”,那么从前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命,倒要看皇太后知道之后,还要如何庇护那拉氏去!

    畅春园前,玉蕤的小轿在大宫门外就落了轿。

    玉蕤只是贵人位分,是没资格坐轿入内的。

    甚至,以贵人的位分都没有资格单独来给皇太后请安。得跟随皇后、皇贵妃等更高的主位,方可至此为皇太后请安。

    甚或,即便是皇太后圣寿、冬至节等后宫集体来给皇太后行礼的时候儿,嫔位以上的主位才能在慈宁宫或者寿康宫的正殿前的月台上行礼;而贵人等,只能在后殿行礼,连当面行礼的资格都没有。

    故此今天这一行,对于玉蕤来说,倒是新鲜,是头一回。

    心下却也因此而苦涩。

    不过好在她今日却是有理由:因为明日就是皇贵妃的册封告祭礼了,她作为皇贵妃宫里的贵人,今日代表皇贵妃,来给皇太后请安。

    玉蕤特地在畅春园大宫门外头站了站,多停留了一会子。

    抬头高高望向湛蓝的晴空。

    一抹释然而无悔的笑,如这个夏日里最艳丽的花朵,绽放在她的嘴角。

    玉蕤,她叫玉蕤。这是进宫之后,姐帮她取的名字。

    蕤,葳蕤,花鲜好貌。

    诗词中说,“葳蕤自生光”。

    而她的名,玉蕤二字,苏轼也曾有诗云:“争抱寒柯看玉蕤”。

    生于索绰罗氏这样的八旗进士之家,有阿玛与伯父这样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她自是明白那诗句里的所喻。

    玉蕤,玉雕的梅花。

    若说从前主子最为倚重的玉壶姑姑,取了“一片冰心在玉壶”,人有诗魄;那她这梅花,自也与玉壶相类,同样应心怀高洁。

    况且……梅花本有报春之意。

    玉蕤落下,春就来了。

    通禀的人进内去,半晌过后,是永常在亲自迎出来的。

    永常在先给玉蕤行礼,之后左右看看,赶忙上前压低了声音,“皇贵妃娘娘那边,一切可好?”

    玉蕤含笑点头,“有劳永常在挂牵。皇贵妃那边自是预备着册封礼之事。必定万事顺遂。”

    永常在小心道,“请恕小妾直言,瑞姐姐来得其实有些不巧,皇太后这会子……有些不大乐呵儿。我劝瑞姐姐待会儿进去请安,别做耽搁,快行快走,以免叫皇太后迁怒去。”

    玉蕤便微微眯眼,“皇太后会迁怒给我?那便是说,皇太后今天的不乐呵,果然还是与皇贵妃有关吧?”

    永常在小声嘀咕,“……皇太后刚看完些不干净的东西,这会子正生闷气呢。”

    玉蕤此时已经什么都不怕了,这便只是淡淡一笑,伸手握了握永常在,“多谢你提醒我。我会好自为之。”

    永常在提到皇太后今天又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恰好就是“狐说先生”写的下一本话本子在今早上被发现了。

    皇太后捧过来一口气看完,已是恼得将话本子都摔到地下了。

    ——这本话本子里头已是正式写到了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的事。说初一十五本是舍卫城里各处神佛前设供、拈香的日子,尤其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还是大祭城隍的日子,结果却有人居心险恶,反倒利用了这个日子,在皇家的御园里害了人去!

    害的还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位没能来到人间的小皇子!

    “狐说先生”笔法娴熟,绘声绘色将那日圆明园里的惊魂一幕描述得叫人宛若身临其境。那九月的竹林里如何阴气森森,又如何有绿袍鬼面人冷笑着从林间如魅影一般穿行而过……皇太后不是当年的豫妃,可是皇太后却也看得一身的冷汗去,忍不住抬头赶紧看了一眼自己暖阁那竹子做的隔扇门去。

    虽然皇太后眼前这隔扇门是用湘妃竹做的,湘妃竹已经不是碧绿森森,而是金色的了,可是还是叫皇太后心跳了半晌去,才敢又垂首去继续看那话本子。

    话本子里又说:那日舍卫城、瑞应宫等处都举行法事,尤其是大祭城隍,这便叫宫里学戏的南府学生太监,以及原本在舍卫城等处的“太监和尚”、“太监道士”们穿了鬼魅的衣裳,以配合城隍捉鬼等仪式去。

    故此那竹林里的绿袍鬼影,自然不会是皇家御园里当真有鬼祟敢来,而是人心藏鬼,故意加害怀了皇嗣、已近临盆的豫妃去!

    而据说,这一班太监和尚和道士,曾经在八月里从京里去过避暑山庄,为皇上八月十三的万寿节、八月十五的祭月大典承应……八月十五过后这一班人正好从避暑山庄回到京中,九月初一就发生了豫妃落胎的事,前后隐有因果。

    更有趣的是,因主持皇上万寿节大典,以及八月十五拜月之礼,只要皇后在,就一定是皇后才有资格来进行——故此这班人在避暑山庄里,是伺候在皇后身边的。

    “狐说先生”在话本子里以笔唏嘘:“六年前舍卫城中诸神眼睁睁看着恶人冒他们之名,行凶人间,且为谋害皇嗣!六年来,却无人伸张正义,无人将那亵渎神明、谋害皇嗣之人绳之以法!”

    “六年后,闰二月里,恰好又有皇嗣再次遭遇类似危机!众神终究无法再默然旁观。终究借舍卫城念珠失窃案,借赵连璧之口,要将此事重新掀开!”

    “神佛在天,正道轮回。善有善报,恶也该有恶报!”

    话本子里的话虽然没有完全说透,可是凭皇太后的脑筋,也是该看懂的都看懂了!

    皇太后这才恼得将话本子给摔在地下。

    只是无论永常在,还是安寿等人,都一时不敢作准,皇太后发这脾气是因为那话本子里说了什么,还是生气这样的东西竟然一而再地混入她的畅春园来,又或者是——皇太后不愿意相信这话本子中的所言。

    恰好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玉蕤到了。

    永常在权衡一番,还是决定亲自迎出来,偷着将此事告诉给了玉蕤去。

    玉蕤进内向皇太后行大礼。

    皇太后这儿正满腔的怒气不知道朝哪儿撒,见了玉蕤便皱眉,“她宫里没有旁人了么?倒叫你一个贵人来代她请安!”

    玉蕤也不慌,含笑道,“妾身知道自己位分低微,不配到皇太后眼前来行礼。只是皇贵妃的宫里,的确是没有旁人了。妾身这才斗胆向皇贵妃请命,前来皇太后跟前代替皇贵妃请安。”

    玉蕤说着缓缓抬起头,眸光清亮,“妾身虽是出身内务府包衣佐领,可是好歹家中也是满洲翰林之家。皇太后一向重视满洲世家的格格,妾身虽低微,想来皇太后见了妾身,却也不至于气恼。”

    满洲世家,一代里出了两个进士,双双点翰林,又先后执掌翰林院,这在所有满洲世家里,玉蕤的母家也是独一份儿的。况且玉蕤的高祖父因管理国库,一丝不苟,曾经被康熙爷夸奖,亲赐汉姓为“石”,便连皇太后也不能不对这一家高看一眼去。

    皇太后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这便轻叹了口气,“瑞贵人,你倒是个好孩子。”

    玉蕤含笑垂首,“多谢皇太后夸奖。妾身母家蒙圣祖康熙爷赐姓‘石’,妾身母家子弟自都以此为荣,却也以此为诫。三代以来,妾身母家子弟皆受家训‘诚如磐石’,绝无谎言。”

    皇太后挑了挑眉,“这又是说的什么话?有谁说过你撒谎了么?”

    玉蕤向上而拜,“妾身即将说的这番话,还请皇太后相信……”

    玉蕤从怀中取出舍卫城首领太监王永贵亲笔所写的一封口供,双手高高擎起,请皇太后过目。

    皇太后不知是什么事,可是玉蕤提及康熙爷在先,她也不能不接。

    待得展开那口供一看,皇太后面色便是大变!

    王永贵的供词,恰好与那“狐说先生”的话本子里所言,如出一辙,且前后互证!

    如果说“狐说先生”的话本子还总有些捕风捉影的味道,那王永贵的身份却是实在的,王永贵这亲笔所供也是实实在在的!

    “……奴才身为舍卫城首领太监,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当日各处均做法事,奴才受命负责管理前来承应的南府内学的学生,以及佛城与瑞应宫等处的太监和尚、太监道士们。那日法事多,前来承应的这些人也多,且个个儿脸上画着油彩,抑或戴着面具,身上穿着各色彩袍,极难辨认和区分。”

    “奴才虽极尽小心,中间儿却也发现有几个不见了,奴才小心派人去寻找,最后竟都是在‘九洲清晏’和‘天地一家春’当间儿的竹林左近寻得。彼时因差事要紧,奴才也没来得及细细盘问,这便由得他们都继续扮相去了……”

    “后来九月间,园子里出了大事。当年还是多贵人的豫妃主子与彼时为令妃的皇贵妃,相继失了皇嗣去……奴才是后来回想当日种种,才觉那日情形有异。”

    “奴才这才小心调查当日那些人的身份,因那些人面上身上皆有伪装,底档里难以录全,故此奴才便是细心去查,却也没能很快查清楚。已是到了今年,十六阿哥又薨逝之后,奴才方终于将那些人的身份都给查着了。”

    “说来也巧,这几个人与乾隆二十四年八月,从南府和舍卫城抽调,赴避暑山庄为皇上万寿庆典承应九九大戏、以及拜月礼的人,竟正是同一批。”

    王永贵的供词后头还附上了一份排单,里头详细写明了那几个南府内学学生,以及太监和尚、太监道士的名字。

    皇太后看罢,面色有些发青,抬眸盯住玉蕤,“瑞贵人,你当真有心了!”

    皇太后的语气,玉蕤并不意外。

    玉蕤早已将一切都看开、想好了,故此这会子只是淡淡听着。

    待得皇太后说完,玉蕤伏地道,“这些南府内学的学生、还有舍卫城与瑞应宫的太监和尚和道士们,不止一人。便是一人不认,终究还有其他人会招认。皇太后若还有疑虑,尽管将他们都锁拿到慎刑司去,一定能掏出实话来!”

    那想要害皇贵妃的人,不就是只找出一个赵德禄来么?那她就给皇太后眼前摆这么一排的人去!

    赵德禄是孤证,信与不信都在皇太后一人心间;可是王永贵供出来的这一排人,却可以彼此指证,终究谁都跑不了!

    皇太后笑起来,“好,好啊。瑞贵人,我没想到,你倒是如此缜密的人!你果然是德保的女儿,观保的侄女,是你们索绰罗家的好女儿!”

    玉蕤轻叹口气,“圣祖康熙爷都曾赞许妾身高祖,这才赐汉姓为‘石’。妾身一家都不敢辜负圣祖爷的恩典,故此妾身自也凡事都追寻实情。”

    “妾身不是为了自己,也并非只是为了皇贵妃——妾身是,为了我大清的皇嗣啊!不管今日皇贵妃如何,妾身在意的是在六年之前,豫妃姐姐便曾失去过一个皇子!皇太后便是不心疼皇贵妃和豫妃,好歹总该心疼皇嗣,那终究是皇上的血脉,是皇太后您的皇孙啊!”

    圆明园里,婉兮的寝宫里摆着内务府送来的皇贵妃朝冠和朝服。

    婉兮等着玉蕤来帮她更衣。

    自然不是宫里没有旁人,可是这样近乎神圣的一刻,婉兮只想与玉蕤共度。

    便如同这些年来,每当她更换更高贵的冠服时,都是玉蕤亲手帮她更衣的啊。

    如今皇贵妃的衣冠已经摆在眼前,终于是正大光明的明黄,那就更应该由玉蕤来亲自替她换上。

    可是左等玉蕤也不来,叫人去找,却也不见。

    婉兮便连试衣的心思都没了,将玉蝉和玉萤、屈戌和马麟等人都撒出去,叫他们满圆明园地去找玉蕤去,务必将玉蕤给找回来。

    ——不知怎地,婉兮心下有不祥的预感。

    派出去的人四处都去问过了,整个圆明园都快犁了一遍、梳了一遍、篦了一遍似的,却连玉蕤的踪影都没见到。

    翠靥、翠鬟等人也都闻声而来,急得在婉兮面前都要哭出来。

    瑞主子去哪儿了?竟然都没告诉她们两个,更没带着她们两个一同去!

    难道说,就因为报了叫她们两个出宫,这便凡事都不叫她们知道了么?

    婉兮只觉自己的心都停了,吩咐屈戌,“你去内务府,找德保大人。问玉蕤这两天可曾与他通过什么气儿去?!”

    “玉蝉,派人去兆祥所,问英媛格格那边儿,可曾见玉蕤去了?”

    “还有……安歌,烦劳你跑一趟勤政殿那边。皇上今天在勤政殿听政,你等皇上那边散了,这便赶紧将你瑞主子之事委婉回给皇上去……”

    整个圆明园都找遍了,此时就等着兆祥所、内务府两边的动静。倘若那两边也没有,皇上也没另外派玉蕤的差事的话——那,玉蕤兴许就唯有一个去处了。

    婉兮深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吩咐立在门槛外的二等女子,“玉潭,替我更衣。”

    玉潭是二等女子,素常都在门槛外伺候,没机会进内来出上差。这冷不丁听婉兮吩咐,倒给吓着了,指着那摆在桌上的皇贵妃冠服,有些结巴了,“……奴、奴才伺候主子穿、穿那个?”

    那是至贵的明黄,是几乎可以与皇后冠服混同的规制,玉潭一个二等女子当真有些手怯。

    婉兮却淡淡摇头,“不,不换这个。我要常服,去拜见皇太后。”

    玉潭听着也惊住,“主子要去畅春园?”

    婉兮点头,“畅春园,便是最后一个去处。”

    直到此时,婉兮才越发明白自己错了,错到离谱。

    她以为自己千方百计瞒着玉蕤,那玉蕤就不会知道了……可是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且玉蕤一向是她身边儿消息最灵通的一个。

    婉兮的眼前这一忽儿全都是之前玉蕤落寞而去的背影。

    婉兮的鼻尖酸了……

    是她糊涂!她怎能,就连那一幕都给忽视了,竟然没追上去,没将玉蕤给留住,给拽回来?!

    若玉蕤出了三长两短,她如何能原谅自己!

    兆祥所、内务府也陆续传回了消息,都说未见玉蕤去过。

    婉兮静静抬眸,将身上的纽襻按平。

    “走,去畅春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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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9、皇上你傻了么?

    婉兮带着玉潭等人刚走到“天地一家春”宫门前,还未及上轿,就见高云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到了婉兮面前噗通跪倒。

    “回皇贵妃主子,皇上有口谕:今日是皇上去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皇上已然起驾赴畅春园了!还请后宫各位主子都不必过去给皇太后请安了……皇上还说,各位主子的孝心,皇上自会带到,还请各位主子安心。”

    婉兮一口气梗住,鼻尖儿被吸进鼻腔里的空气逼得酸涩难捱。

    皇上的心意,婉兮自然都明白,可是……她如何能不去?

    若不是亲眼去看着,她怎么能安下心来?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高云从,这几天我宫里太热闹,叫我这耳朵啊都有些不灵了。你方才说的什么,我都没听清楚。”

    “不如这样儿,你先到园子里逛半个时辰再回来,叫我这耳朵清静清静,待会儿必定就能听得见了。”

    高云从张口结舌。

    皇贵妃的意思他自然明白,可是……

    玉潭倒也机灵,连忙上前轻轻捅了捅高云从的胳膊肘儿,“高爷还想怎的?非要给皇贵妃主子安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去,高爷才满意了不成?”

    高云从也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呀,我怎么能呢?”

    玉潭低声道,“那高爷便去转转呗?回头就算皇上问起你的罪来,咱们主子还能不替你周全是怎的?!”

    高云从忙一拍脑门子,跪地下就磕头,“奴才这就去逛去。皇贵妃主子这宫里啊,奴才得半个时辰后才能来,这会子都是在旁的地方被绊住了!”

    如今毛团儿爷爷跟着十五阿哥挪进毓庆宫里了,他就也等于从内奏事处又回到皇上身边儿来伺候了。可是就因为当初二妞姑姑的那档子事儿,皇上对他便怎么都不比从前了,如今好些话都不肯在他面前说;甚或还要时常警告他嘴上安个把门儿的去。

    他自是更为小心翼翼,生怕再落了过失去。

    而想要重新得到皇上的信任,他怎么会傻到再去得罪皇贵妃娘娘啊?

    高云从这便一溜烟儿地跑了,专挑人少的道儿去,以便不叫旁人撞见,知道他已经来过婉兮这边儿了。

    婉兮这才终于上轿,直奔畅春园去了。

    畅春园当年是圣祖康熙爷的“夏宫”御园,圆明园则原本为雍正爷的御园。两座御园不在一处,却距离不远。

    往日里这一段路程总仿佛转瞬即到,可是今天,婉兮却觉得这段路长得仿佛要走到地老天荒去。

    终于到了畅春园的大宫门,婉兮却被畅春园门上的太监给挡在了外头!

    玉潭知道主子急了,这便也拿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来,朝着众人就是尖声喊:“你们也不瞧瞧这是谁来了?皇贵妃主子,又岂是你们敢拦阻的!”

    一班门上的太监、护军等,都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给婉兮叩头。门上的首领太监一边叩头一边说,“……不是奴才胆敢拦着皇贵妃,实在是,实在是园子里刚出了事儿。没有皇太后和皇上的旨意,奴才们只能紧把着门,谁都不能叫进去。”

    婉兮心下忽悠一下儿,一股子不祥的预感直冲脑门儿而来!

    “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以不进去,不叫你们为难;可是你们也得叫我别白来这一趟,总得叫我知道,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被拦住的!”

    若当真是玉蕤在里头有事,那今日便是她要硬闯畅春园,豁出去冲撞皇太后,她也得往里进!

    首领太监为难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幸好总管畅春园事务的总管内务府大臣、都统四格闻声赶了过来,也给婉兮行礼。

    四格是永常在的阿玛,婉兮便沉了口气,绕过那首领太监去,只走到四格面前。

    “四格你已然古稀之年,我又如何能叫你再与我行此等大礼去?况且你是永常在的父亲,这便快快请起。”

    四格告罪起身,目光瞟过那班太监去,低声道,“皇贵妃主子请随奴才往这边走。”

    四格是大臣,原本婉兮身为后宫,不宜单独与大臣见面。但是四格的身份特殊些,一来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二来是永常在的父亲,三来更已是年过七十岁了——这个年岁,便没什么不方便的去了。

    婉兮尽管放心地随四格走到背人之处。

    玉潭和屈戌等人退开几步,远远地陪着,也算为主子避嫌。

    四格左右看看,这才悄声道,“不瞒皇贵妃主子,奴才是特地奉了永常在小主的命,在大宫门外迎候皇贵妃主子的。”

    “永常在说,她自己没借口离开畅春园,到圆明园去给皇贵妃主子报信儿……可是她相信,皇贵妃主子必定是要过来这边儿寻人的。故此永常在小主儿这便叫人暗中嘱咐了奴才,叫奴才守在宫门外,也好叫皇贵妃主子心下有数儿。”

    婉兮轻轻闭了闭眼,“凌之她也知道我若来了,必定被挡在门外,是不是?那畅春园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四格你快告诉我!”

    四格眼中,也是隐约水光一闪。

    四格后退一步,向婉兮单腿跪倒,“……回皇贵妃主子,就在约莫一个时辰之前,瑞贵人主子在长春园中,落水了。”

    四格在说什么?

    婉兮只觉头顶忽悠一下儿,仿佛凭空里也卷起波涛来,将她头顶淹没了去!

    玉蕤落水了?

    玉蕤,落水了?!

    玉蕤好端端的,怎么会在畅春园里落水了?

    “我要进去!”

    婉兮一声痛呼,伸手猛地推开四格,“谁都不准拦我!”

    原本四格是压低声音说话,玉潭他们全都没听见。可是冷不丁听见婉兮这一声痛呼,他们也都跟着一齐愣住!

    这是畅春园,虽然园林都是绕着水修建,故此畅春园里也有海子——可是畅春园又不是小岛,它终究不是只有水路可行,那瑞贵人主子又怎么会落水的?

    别说婉兮,就连玉潭等人都忍不住直觉——是皇太后叫人将瑞贵人主子扔进水里去的!

    必定是瑞贵人主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怒了皇太后。皇太后又不想明面儿上处置了瑞贵人主子去,这便用了阴招!

    在这后宫里啊,什么坠马、落水,看似意外的事,都绝不会是简单的偶然!

    玉潭几个也都红了眼睛,上前想拦阻主子,可是他们自己心下何尝不是也想这么冲进去看个清楚!

    瑞贵人主子她,不能就这么走了啊……那该有多残忍,多冤枉!

    “皇贵妃主子!老奴求您,万万不能,万万不能啊!”

    四格这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跪在婉兮身后,已是砰砰向地面上叩头。

    此处不比殿内,各处殿内虽是地砖,砖上却也铺着地毡;况且就算大臣行大礼,跪拜和叩首都有拜垫承托着……可是此处却是大宫门外,四格就是跪在地上,叩头也根本是就着这满地的沙石。

    婉兮看得也是不忍,转身含泪叫屈戌赶紧上前扶起四格来。

    “四格,我知道我叫你们都跟着为难了。可是我今儿是怎么都不能不进去……我今日,便算是欠了你们所有门上的人一个人情去。待得来日,我必定设法回报你们今日去。”

    四格也是落下老泪来,“奴才不敢贪图皇贵妃的恩赏去,奴才便是拼了老命,也得拦住皇贵妃您啊……且不说这是永常在殷殷嘱托给老奴的,况且皇贵妃也要顾及此时皇太后老主子的脾气去——皇太后老主子,便是这会子也还在气头上,不肯原谅瑞贵人主子去啊!”

    “皇太后老主子说,瑞贵人是故意自己跳水给她上眼药的。皇太后老主子说,瑞贵人这是在威胁她老人家,这是个‘屎盔子’扣到她老人家头上。她老人家方才还在吼着,说内廷主位胆敢自戕,那便该叫她母家替她担罪去!”

    婉兮这才一个更咽,狠狠收回了脚步。

    倘若玉蕤已经……那玉蕤最大的心愿,自是不愿连累她的母家啊!

    而婉兮自己呢,既然已经连累了玉蕤去,又如何还能再叫玉蕤走得都不安心?

    婉兮死死攥着指尖儿,想要控制住悲声,却着实是做不到。

    她高高立着,泪滴长长地坠落下来。

    “四格你告诉我,玉蕤她可曾打捞上来了,啊?她是否已经,已经……”

    四格更咽道,“畅春园里的海子,通着外头的活水。瑞贵人主子落水事出突然,今日又正好在清海子里的淤泥……这便,这便仓促之间,奴才们带人四处下网去捞,可是却迟迟没能打捞到。”

    婉兮一声更咽,身子遽然往后直直急倒——

    玉蕤,玉蕤啊!

    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啦?

    虽说四格和门上的太监们合力拦着,可是皇贵妃昏倒终是大事,那门上的首领太监不敢再隐瞒,这便匆忙跑进内去,将此时禀报给了皇太后。

    皇帝还在呢,听见也是急忙站起。

    皇太后冷冷瞟着皇帝,“瞧你,真是牵心连肺啊!依我瞧着,便是你这会子跟我说的都是雅尔檀,可是你心里记挂的还是这个汉姓女!”

    雅尔檀便是小钮祜禄氏的小名儿,满语的意思为“娥眉花儿”。

    因皇帝在六月初二日,才将那小钮祜禄氏给带进畅春园来,故此这几日皇帝来畅春园请安,自是说话都不离小钮祜禄氏。

    便连今日,尽管皇帝也听说了瑞贵人落水的事儿,皇帝也只是淡淡扬了扬眉,吩咐叫仔细打捞罢了,并未多问一句,也没亲自去看。

    皇帝依旧在皇太后跟前,只说小钮祜禄氏的事儿,讨皇太后欢喜。

    若不是皇帝如此,皇太后早亲自下旨,直接发落了玉蕤的父亲德保去——终究德保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如今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这便是皇室的家奴,不同于普通的前朝大臣,皇太后想治罪,是谁都拦不住的。

    可是这会子,一听见婉兮在外头昏倒了,皇帝这便牵肠挂肚去,也没心思再提雅尔檀了,皇太后这才真是又怒火中烧起来!

    从前以为,那汉姓女凭的就是比皇帝小十六岁,皇帝贪图年轻新鲜罢了;可是如今这汉姓女也三十九岁了,绝对不再年轻,更别说什么新鲜去了;可是皇帝放着比他年轻三十七岁,更为年轻新鲜的雅尔檀去,竟还一颗心都只悬着那汉姓女!

    听见母亲的话,皇帝堆了大半天的笑脸,这便终于堆不住了。

    他静静敛起眉眼,神色之中涌起疏离和清冷来。

    “皇额娘既如此说,那儿子若不如此办,倒是不孝了。儿子原本忖着,明日就是皇贵妃的册封礼,儿子也正好正式进封了雅尔檀去。”

    “可是眼下,儿子倒是改了主意了——先叫雅尔檀回她母家学规矩去吧!等什么时候,儿子想起来了,再叫进宫不迟!”

    皇太后陡然一惊,“皇帝,你!又岂有如你这般的?”

    皇帝淡淡道,“既然尚未进封,更未有侍寝,那之前的一切便只是留宫居住,不过是‘复看’的过程罢了。留宫居住之后,复看再被撂牌子的,也不少见。故此儿子这般做,并未违反了祖宗规矩去。”

    “再说,她阿玛爱必达,虽说曾为总督,可是已然革职,送去伊犁效力。这样的罪臣之女,儿子觉着也不宜就留在后宫了。皇额娘说呢?”

    皇太后咬牙道,“皇帝,你倒好意思说!你这般叫留宫,已是预备要正式进封的,忽然又叫送回母家去——你若想不起来再将她迎回宫里来,那她这辈子就也同样不能再嫁人!皇帝,你这是要毁了这丫头一辈子去不成?”

    “至于她阿玛爱必达,就是再革职,可是这也抹杀不了她母家祖上的功勋!别忘了,她先祖可救过太祖皇帝的命!那是开国五大功臣之一!没有她们家,又哪里有咱们爱新觉罗子孙如今的江山?!”

    皇帝淡淡扬眉,“皇额娘教训的是。儿子没说不叫她进宫,儿子也自然不会忘了此事……儿子只是叫她先回母家,再与家人团聚些日子。等儿子想起来了,自然还会迎回她来!”

    皇帝说罢向皇太后又行大礼,“皇额娘体谅儿子,儿子必定不忘皇额娘今日的教诲!儿子先行告退,过几日再来给皇额娘问安!”

    皇帝说罢就朝外去,三步并作两步,身影随即不见。

    皇太后望着那已经不见了的背影,也是哀哀地叹口气,“凌之啊,你瞧瞧,这就是你们的皇上!都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跟我这个当娘的这么置气!原本说得好好儿的,这才几天就翻脸不认账了?说将人给撵回家去,就立时不犹豫了……”

    “他这是啊,用那无辜的丫头,来要挟我啊!”

    永常在也没想到皇上忽然就恼了,一听皇贵妃在外昏倒,皇上硬是将这些天刻意讨好的前功都给抛弃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皇太后母家的晚辈忽然就又不能留在宫里了,永常在心下总归是欢喜的。

    永常在这便上前道,“皇太后又急什么呢?皇上至孝,天下共知。总归便是眼下那雅尔檀姑娘不能留在宫里,却只要有皇上与皇太后这句承诺,皇上也总不能赖账不是?”

    “再说了,小妾倒是觉着皇上的话说的自有道理——谁叫爱必达这会子被送去伊犁效力呢?这会子乌什的叛乱还没平定,爱必达也就还没立功呢,皇上这会子将一个罪臣之女给迎进宫里来,总归好说不好听不是?”

    “小妾还是觉着啊,皇上其实不是故意惹皇太后您不高兴,皇上其实是深谋远虑——皇太后您想啊,就凭乌什那群乌合之众,他们便是能从二月间折腾到现在,难道还能从今年折腾到明年去不成?”

    “总归乌什之乱不日就能平定,到时候爱必达也能算作将功折罪,这便顺顺当当回到京师来,赎尽了前罪去,再叫雅尔檀姑娘风风光光进宫来,那该有多好呢?!”

    永常在这一番话,叫皇太后也不由得有些刮目相看。

    半晌,皇太后缓缓点头,“凌之你这孩子也长大了,这番话说得可真有见地!嗯,说得好,我听着喜欢!”

    可不是么,爱必达此时以戴罪之身在伊犁效力,若是雅尔檀这会子进宫来,带着罪臣之女的身份,那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还不如以退为进,等着爱必达将功折罪回到京中来,那雅尔檀再顺顺当当地进宫,自然就更前途无量了!

    皇太后想着这才欢喜起来,“就这么办吧。安寿,你找个妥当的人去见见雅尔檀,将这番话转述给她去,叫她安心回家等着去。总归啊,只要有我在,她自然能顺顺当当地回宫来!”

    安寿蹲礼,这便要去办。

    皇太后忽地招手,“叫你派出去的人,别急着走,在宫门外头也听听动静……”

    安寿一愣,“主子这是……?”

    皇太后摇摇头,“瑞贵人那婢子竟敢在我的园子里落水,将个屎盔子扣到我头上来!她必定是早就计议好的,就是想叫我无法治罪她的家人去……我也总得听听动静,瞧瞧她有没有旁的花样儿去!”

    “她终究是……那皇贵妃宫里的人啊!谁知道她来之前,跟皇贵妃那头儿有没有安排好什么,说不定就是做好了扣儿,等着我钻呢!”

    落水一个时辰,都没捞起尸身来,皇太后没亲自在水边盯着,心里总觉反倒有些不妥帖。

    这里头究竟有没有扣儿,只需听听那皇贵妃是真的昏倒了,还只是装装样子,就清楚了!

    还有——她的儿子,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

    若她儿子也跟她藏心眼儿,那必定不会真的悲恸去。

    安寿忍住一声叹息,领命而去。

    畅春园大宫门外,皇帝大步流星而来。

    婉兮软软躺在宫门旁值房内,皇帝直接入内,抱住婉兮。

    “九儿!”

    婉兮终于幽幽醒转,睁开眼见皇上来了,抬眸忙看一眼皇上的身后——没有,没有她要来找的人啊!

    “皇上,玉蕤呢?”婉兮捉住皇帝衣袖,“玉蕤也来给皇太后请安了,皇上难道没在里头遇见她么?皇上您怎么不把她一起带出来,怎么不叫她一起回来啊?”

    “我还等着玉蕤,等着玉蕤给我更衣,试过那皇贵妃的冠服去呢!她还不回来,我就没法儿试那衣裳了——别人都不行,谁都比不上玉蕤的手快心细,我必须得等玉蕤回来啊!”

    皇帝阖上双眼,紧紧抱住婉兮,给了婉兮支撑。

    可是皇帝的神色却不是婉兮想象中的模样。

    皇帝的神色有些清冷,甚或,有些不满。

    “……不说她便罢了,既说到她,朕还得说你两句!她一个小小贵人,如何就轮到她来替你给皇太后请安?你便是想找人来替你问安,你原本还有旁的好人选。或者拜托舒妃、庆妃,或者哪怕叫小七领着圆子过来,那都行啊!”

    “再说朕早说过,今日是朕来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你们其余人就都不用来了……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婉兮怔住,退开一点,抬头定定望住皇帝。

    “皇上……您在说什么啊?”

    那是玉蕤,玉蕤啊!皇上怎么能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

    皇帝却挑眉,“嗯?难道她来,你事先都不知道?噢,倒也难怪,明日就是你的册封礼,你在宫里必定忙得不可开交,这便也没留神她的去处。”

    “唉,朕不瞒你,这个瑞贵人啊可惹了大祸去……一个贵人单独来给皇太后请安,已是僭越了不说;她还非好奇这畅春园里的景致,好好儿的非要走到水边去,结果,这就落了水了!”

    婉兮悲恸太深,心已如死,这便怎么都无法接受皇上的言辞和态度去。

    “皇上……”婉兮泪落双颊,“皇上既知玉蕤在畅春园中落水,皇上难道就当真相信她是自己落水的?”

    婉兮说着强撑起来,就要给皇帝跪下。

    “皇上!妾身求皇上,给玉蕤主持公道啊!玉蕤她,不该就这么——走了啊……”

    皇帝却勃然大怒,“皇贵妃!你这是心疼得傻了!主持什么公道,压根儿就没这回事!”

    (咳咳……咳咳……我就不多说一个字……)

八卷40、死得其所

    安寿从宫门回来,给皇太后复旨。

    皇太后眯眼凝视安寿,“他们两个,什么样儿啊?”

    安寿叹口气,“皇上和皇贵妃在外头大吵了一顿。皇贵妃竟甩下皇上,先回圆明园去了。”

    说起来这皇贵妃进宫都二十五年了,安寿还是头一回看见皇贵妃这么忘了规矩,敢这么对皇上的。

    甚或,从前皇贵妃失去了孩子的时候儿,都没这样不分轻重地跟皇上闹过。而今日,为了一个瑞贵人,皇贵妃当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皇太后听罢,点了点头。

    “古来尊卑有序,嫡庶有别,这天地之间才有规矩。别说民间如此,咱们宫里啊就更应该是规矩最为严谨的地方儿。瑞贵人,凭一个小小的贵人位分,就敢越制,直接到我面前来指摘皇后的不是,这就是罔顾尊卑、以下犯上!”

    安寿听着也是悄然叹了口气。

    别说宫里,就是民间,若平头百姓敢擅自状告朝廷命官,先不管所诉之事有没有影儿,这个原告的百姓得先当堂吃几十板子;

    而若是家奴敢状告主子,即便主子有事,那也要先将这家奴先打几十杀威棒去的。

    要不这百姓随随便便就敢上公堂状告命官,家奴任意就敢反抗家主,那这天地之间就乱了规矩去了,哪儿还有尊卑之分去了?

    放在瑞贵人首告皇后这事儿上,瑞贵人只是地位太过卑微的小妾,敢指摘正室,这原本就该痛打一顿去的;

    更何况皇后还是一国之母,瑞贵人不过是包衣家奴超拔出来的小妾,瑞贵人此举乃是动摇国本……皇后有没有过失,自有皇帝、皇太后、皇亲宗室们来议呢,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包衣奴才来指摘。若从这一项上来论,瑞贵人的罪责就更大了。

    “若不是她今日在我这畅春园里落了水,我倒饶不了她!她是皇贵妃宫里的贵人,这些年来都跟着皇贵妃勤修内职,既然她犯了宫规,我自头一个要问那皇贵妃去!”

    “就算皇贵妃有皇帝保着,那这瑞贵人的阿玛德保,也是难辞其咎的!好好儿的满洲包衣世家,竟是教养出了什么样不懂规矩的女儿来!”

    安寿自己何尝不是内务府包衣家的女儿,在这宫里几十年,便是在皇太后跟前再得用,却这些年哪有一日敢忘了自己这当奴才的身份去呢?

    那瑞贵人已经进封,贵人也是正正经经的内廷主位了,可是却原来在皇太后老主子眼里依旧还是如此的地位……安寿心下也有些跟着不是滋味。

    不过只能默默听着,并不敢言语罢了。

    皇太后将一口恶气都吼出来,便也跟着沉默下去。指头捻着腕子上的念珠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虽说那瑞贵人坏了规矩,可不管怎么着,终究是在我这畅春园里落的水……人死帐烂,我自不能再为了她的事去问那皇贵妃和她阿玛德保去了。”

    兴许是那“狐说先生”话本子里的话叫她心下有些不得劲儿。

    舍卫城丢念珠是今年闰二月的事儿,距离这会子刚满百日。那话本子里说舍卫城里的神佛都亲眼看着呢……况且今年是她的“坎儿年”,不到十一月她圣寿,便还没解过去。

    这样的年份,唉,虽说懊恼那瑞贵人,可是终究已经没了一条人命去,若她还追究,倒显得有些不依不饶了去。

    皇太后叹口气,“安寿啊,去,拿五十两银子给德保送去。就说素日我也喜欢他那女儿,她啊瑞贵人也一向都是乖巧懂事……也得我喜欢。”

    安寿便笑,“是,奴才这就去。主子放心吧。”

    安寿拿了银子,却不便亲自送到内务府去了。

    终究安寿年岁也大了,这又不比宫里,畅春园跟内务府离着可不近乎。

    安颐年轻些,这便将银子接了,要替安寿去送。

    手里沉甸甸这两封银子,叫安颐也有些纳闷儿,“那瑞贵人到老主子跟前编排了皇后的一顿不是,主子不是甚为不快么?再加上这瑞贵人出去就落了水,倒叫主子有嘴都说不清了,主子怎还赏给她阿玛银子去?”

    安寿也是叹了口气,“还不就是因为瑞贵人这一落水,叫主子有嘴都说不清了么?那瑞贵人也是个有主意的,在咱们园子里这就落了水去,倒叫外头人必定都以为是皇太后叫人将她给扔水里去的……”

    “老主子自是不愿在今年这个坎儿年背了这么个黑锅去,便是心里不乐意,可是这面儿上却要做足了去。只要这两封银子一赏,皇贵妃那边再一安慰,那就自然堵住了外头的悠悠众口去了。”

    安颐扬眉,“这么说,老主子不拦着皇贵妃的册封了?”

    安寿倒是摇头无奈一笑,“要是老主子还拦着皇贵妃进封,那外头人还不更认定了是老主子不待见皇贵妃,这才故意拿皇贵妃宫里的贵人出气,这才给扔水里去的?”

    “要是往年倒还罢了,老主子也是个硬脾气,什么都能扛得住;可是今年偏偏是坎儿年啊,这便凡事都得往好处去捭阖。再说,皇贵妃刚失了十六阿哥……皇后自己又的确不干净,那咱们老主子还怎么拦呢?”

    “如果强拦,一来跟皇上失了和睦;二来,岂不是当真要逆天意,且跟自己的坎儿年过不去了?”

    安颐便也点点头,“行,那我这就去送银子。”

    安寿笑笑,“稍后我也免不得要再走一趟圆明园。等老主子这股子气再落一落,老主子终究还是得叫咱们去圆明园劝慰皇贵妃一番的。”

    安寿和安颐各自去忙自己的差事,那边厢海子边儿也都停了打捞。

    都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去了,整个海子也快被翻一个遍了,可是还没什么动静,那便也没什么继续捞的意义了。

    几个负责打捞的太监都嘀咕,“必定是顺着出水口通到外头去了……”

    太监们人和船都散尽,整个畅春园里又恢复了安静。

    最最安静的,是那刚吞噬了人命去的海子。

    皇太后折腾了这一顿,累得睡着了。

    永常在得了空,这便缓缓走到海子边儿上来。

    六月的京师已是燥热了,海子上吹来的水风却是清凉宜人。

    永常在立在水边柳岸上,唇边微微一笑。

    瑞贵人落水了,皇贵妃的身边儿又有如釜底抽薪一般,空了;况且听说皇贵妃身边儿还有得力的女子也将出宫去,那皇贵妃且需要恢复好一阵子的元气去。

    这会子,试问整个后宫里,皇贵妃若有内务府的事儿,还能倚仗谁去?

    从前是有瑞贵人,瑞贵人有德保这么个当内务府总管大臣的阿玛;如今瑞贵人没了,皇贵妃也不便直接去找德保去……那,相信皇贵妃自然会想到她来。

    她是汉姓包衣的出身,且母家祖籍跟皇贵妃一样都是沈阳,更重要的是她阿玛四格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呢。

    与瑞贵人这个满人包衣比起来,她其实更有资格与皇贵妃亲如一家去。

    永常在满意地笑笑,回头吩咐观岚,“去,回给我阿玛,叫我阿玛写封亲笔信叮嘱我叔叔满斗去。皇陵村那个二妞的墓上,得由我叔叔亲自经管着。务必叫四时素果、香供不断。”

    观岚便也抿嘴一笑,“奴才这就去。”

    婉兮撇了皇帝,独个儿先回圆明园去了。不想在自己位下人面前失态,进了“天地一家春”,这便直奔寝殿去,将暖阁门关了,独自呆着。

    玉潭自是将玉蕤罹难的事儿说与众人去,大家听罢都呆住。片刻之后,整个“天地一家春”已然个个儿都成了泪人。

    可是大家却都只能默默落泪,并不能抱头痛哭去。终究明儿就是皇贵妃主子册封礼的好日子,又如何能叫“天地一家春”悲声一片呢?

    玉蝉等人尚且能自持,掉了泪之后赶紧收住;可是原本伺候玉蕤的翠袖、翠鬟等人,却是怎么都无法控制住自己了。

    翠鬟将翠袖拽进耳房,这便伏在翠袖肩上泪如雨下。

    “怨不得主子忽然都说要安排咱们两个出宫,原来主子是早已定下了这样的主意去。还有今儿,主子去畅春园,咱们两个谁都不准跟去……主子这是不想连累咱们两个。”

    翠袖也哭,“谁说不是呢!可是主子这又是何苦?咱们伺候了主子六年去,这便一颗心都跟着主子,哪里还怕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去?”

    翠鬟紧咬嘴唇,眼中却已是坚定。

    “翠袖你尽管出宫去吧,总之我是不肯出去的。主子这些年也无所出,将来又叫谁人替主子守墓去?我等皇贵妃主子册封礼忙完了,就去跟皇贵妃主子求恩典,叫我去陪着咱们主子去……我情愿一辈子都替主子扫墓、供香。”

    翠袖一听,方缓了的泪,便又落得急了。

    “你个傻丫头,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主子原本就最放心不下你,总说你这人原本一颗七窍玲珑心,却偏生了痴念去,凡事爱认死理,就是不知道给自己留一分余地,对自己好一点儿去。”

    “若论与主子之间的情谊,我又哪里就比你少去?便说守墓之事,我也自然去得!——可是你以为,便是你去给主子守墓了,主子就不知道你其实是在躲什么呢?”

    “若你当真去守墓去,别说主子,就连我都得觉着,你才不是真心诚意为了主子,你还是为了逃避八阿哥!”

    “翠袖你胡说什么!”翠鬟又羞又恼,又是心下愧疚,这便泪珠子又一串串跌落下来,“八阿哥怎么跟咱们主子相比?我可以不将八阿哥放在心上,我却宁愿将余生都陪着咱们主子啊!”

    翠袖含泪摇头,“主子若还在,一定不肯答应。主子不在了,皇贵妃主子也必定会守着主子的心意,不会给你这个恩典去。”

    “还有我,我也曾答应过主子,一定要看住了你,不能看着你办傻事去……所以,如果我出宫,我非得拉着你一起出去不可。要不,我宁肯也不走了,还留在宫里陪着你、盯着你去!”

    两个女子再度抱在一处,哭成一团。

    皇帝晚一会子过来时,见到的正是“天地一家春”里这样一副场景。

    皇帝心下也有些不得劲儿,这便没多停留,大步直接入内。

    婉兮却没出来接驾,皇帝被挡在暖阁的碧纱橱外头。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故意道,“……果然是‘天地一家春’,瞧瞧你们这宫里,人人脸上都挂着两颗桃儿。”

    皇帝说完,暖阁内却没动静,显然婉兮并不受用,不肯搭理他。

    皇帝自己回味了回味,也觉有些臊得慌——方才那番话,当真并不能开解她的心去。

    皇帝便叹了口气,扒着隔扇门的花格子,往里头柔声道,“……明儿就是你册封的告祭礼,后天就是你册封礼的正日子了。若你也挂着两颗桃儿出去,那该不好看了。”

    婉兮还是不说话。

    皇帝挠了挠脑瓜顶,尴尬地赶紧回身叫自己的奴才,“高云从!去,跑趟腿儿,叫你皇贵妃主子茶房里的总管记下,从今晚上开始,给皇贵妃和这宫里人,没人都预备几个凉茶包,不叫他们饮用,是为了敷眼睛!”

    高云从都扑腾扑腾地跑出去了,可是暖阁里依旧还是没有动静。

    皇帝也想过要请语琴、婉嫔她们过来。甚或,可以叫几个孩子过来陪着她去……

    可是终究,这法子治标却不治本。更何况语琴和孩子们若知道了玉蕤的事,怕也会跟着一起难过了去。

    皇帝这便回头看看左右。

    一瞧皇帝这眼神儿,玉蝉便连忙带着玉萤等人都退到殿外去,将殿门带上。

    玉蝉等人只以为皇上怕是又要给主子说些脸热心跳的话去……那她们这些当奴才的,自是不便继续留在原地。

    整个殿内清静下来,皇帝这便也不在隔扇门外徒劳地等着了,他伸开两臂,直接推开了隔扇门,走入暖阁。

    婉兮伏在炕上,将头埋进被垛里去……便整个人看上去更显得瘦瘦小小。

    皇帝心内愀然一痛,忙上前,坐在炕边儿,伸手将婉兮给揽在了怀中。

    婉兮的泪再度滑下,她挣扎几次挣扎不开,便举起拳头砸在皇帝肩上。

    “爷!您好狠的心……爷对玉蕤不公啊……”

    皇帝轻叹一声,只管将婉兮的身子抱紧,轻声道,“爷是狠心,是对玉蕤不公——爷狠心和不公都在于,将她硬是给留在宫里,叫她这些年心下也苦。”

    “那爷还那么说玉蕤?便是玉蕤顶撞了皇太后,又或者说了什么僭越的话去,可是玉蕤的命都没了,皇上如何能再说出那番话来?”婉兮越说越急,泪珠儿扑簌簌落下,都打湿了皇帝的脖领去。

    皇帝忖了忖,委婉道,“……玉蕤的遗物,你也替她归置归置。海子里没能打捞出她的遗骸来,可是该入葬却还是得入葬。那便得以衣冠入葬不是?”

    “至于选什么衣冠入葬,总得你来亲自定夺才好。”

    婉兮听得心尖儿又是一颤,忍不住猛地从皇帝怀中坐直起来。

    “玉蕤今日刚刚出事儿,爷便要这么早计算着给她入葬的事儿了?”

    这算什么?人走茶凉么?

    可是从人走,到茶凉,中间儿还隔着有一会子呢。皇上他至于这么急着就要给玉蕤计算下葬的日子?

    皇帝有些心虚地咬了咬嘴唇,“……今年不是正好戴佳氏、慎嫔和福贵人都入葬了么,爷觉着那不如就叫玉蕤也跟着今年一起就入土为安了。”

    “爷便问了问钦天监,他们正好占得九月吉期。爷觉着那就叫玉蕤九月便也入葬去吧。

    戴佳氏、慎嫔和福贵人三人都是在闰二月间葬入妃园寝的,说起来那会子皇上带着皇后、婉兮等人都在南巡途中呢,压根儿就没赶上。

    “跟她们一批入葬?”婉兮含泪摇头,“戴佳氏是去年四月死的,到今年闰二月下葬,中间已经预备了十一个月去;慎嫔是去年六月薨逝,距离今年闰二月下葬,中间也有九个月去;福贵人是去年八月薨逝,到入葬之前也还有七个月去!”

    “可是玉蕤呢,爷,今日才是六月初九,爷就急着叫她九月就入葬去?!”

    仅仅三个月,如何够去准备一个贵人的墓券,又如何够去准备一个像样儿的丧仪去?

    皇上他怎么可以这么急?就不嫌,这样做,太过薄情了去么?

    皇帝也是皱眉,“反正也是衣冠入葬,那又何必计较早几个月、晚几个月去?”

    婉兮急了,伸手便猛推了皇帝一把,“便是衣冠入葬,可是那也是玉蕤的墓券!我也将那衣冠当成是玉蕤的精魄去,同样舍不得她那么早就要入土,就要与我阴阳永隔了去!”

    婉兮悲愤之下,用的力气那么大,竟然将皇帝都给推了给趔趄。

    皇帝这才明白,她的心下实则有多痛。

    皇帝不敢再造次,忙伸手拉住婉兮,将婉兮又拉回了怀里来。

    他叫她的头贴着他的心口,用掌心轻抚婉兮的发鬓,压低了声音说,“……你笨!仔细想想爷方才的话!——入葬的,只是玉蕤的衣冠!”

    婉兮被皇帝给吓了一跳,仰起头,深深望住皇帝。

    皇帝再度轻叹,“玉蕤去皇额娘面前,首告那拉氏去了。她是为了护着你,却是犯了宫里的大忌——她终究只是小小贵人,以下犯上,别说皇额娘会对她不满,便是消息传出去,宗室王公也自会弹劾她阿玛德保、伯父观保去……”

    “她唯有一死谢罪,才能堵上这些人的悠悠众口,才能保全她母家,才能不连累到你去……”

    婉兮紧紧闭上眼睛,含恨点头,“我明白!所以我才事先设法瞒着她,不想叫她知道,不想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是……我却还是害了她去。”

    皇帝道,“她可以以死谢罪,可是该如何死,该死在哪儿,却是有讲究的。她若是回到你宫里,以自裁的方式谢罪,那就糟了。按着祖制,宫中人自戕乃是大罪,不但你宫里所有人都要受牵连去,连她母家人都要一并治罪去。”

    婉兮点头,心下开始有一扇小小的门,隐秘地、无声地,打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儿去。

    她的神色自都瞒不过皇帝去,皇帝这才鼓励地点头,继续道,“整个宫里,包括圆明园,她在哪儿自戕都是有罪;却唯有一个地方,她若选择死在那儿,反倒叫一切都还有个转圜的余地去……”

    婉兮心下也是一跳,沙哑道,“畅春园?唯有在畅春园,才会叫人相信,玉蕤她不是自戕,而是被皇太后……”婉兮说到这儿,不得不生生咽下后半句去。

    皇帝领情,轻叹着揉了揉婉兮的手。

    “对,唯有在畅春园,才能叫玉蕤不担了自戕的罪名去,且叫皇额娘有口难辩。”

    “皇额娘的性子你也知道,她老人家也必定不肯自辩去,唯有硬生生将这事儿给扛下来了。皇额娘又是何等好脸面之人,那她便必定不能为了玉蕤的死,再去责罚德保,以及——责怪你去。”

    皇帝自己说到此处也是无奈地摇摇头,“虽然她心底可能还会为了玉蕤之事责怪你去,但是她心里所想,与表面所行,终究要有所差别。只要这会子皇额娘暂且投鼠忌器,为了她自己的颜面,不拦着你册封礼,那旁的就也都无所谓了。”

    皇帝轻轻吻掉婉兮颊边的泪珠儿,“从前我也是年轻,总以为凭我的小心,还能叫皇额娘扭转心意,对你能从心眼儿里认可。可是如今我倒已经不做那个奢望了。”

    “皇额娘不是不喜欢你这个人,如果你只是宠妃,她会接受你;可是当你成为贵妃、皇贵妃,位分已经直逼皇后去,那皇额娘心下便自然要设防了。”

    “那我如今便也不求皇额娘扶持你去,总归你往后,自有爷亲自护着!只要她老人家别在你册封礼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拦阻,那就够了。”

    “所以啊我觉着玉蕤这回死的好,死在畅春园里就更能叫皇额娘有苦难言去……只要明后两天你顺顺当当行完册封礼去,那便也是玉蕤死得其所、心愿得偿了。”

    ------题外话------

    (反正,瑞贵人得入葬。死后三个月就下葬了,快得都有点异常~)

八卷41、后宫之巅

    玉蕤出事,尽管皇帝和婉兮自己都并未声张,婉兮宫里的官女子和太监也都各自守口如瓶,可是这后宫里哪里当真有不透风的墙,便到六月初九这日晚间,后宫里也还是都知道了。

    语琴等人闻讯都赶过来安慰和陪伴婉兮;其余的,也自然有人幸灾乐祸。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倒看她明日还有什么心情行皇贵妃的册封礼去!”愉妃自是头一个心下痛快的。

    就算她没法子拦住皇贵妃的册封去,可是自不想看见婉兮十全十美去。今日出的这回事,自是将册封礼的乐呵给打了一个大折扣去,想来婉兮这头不可能十分乐呵,那愉妃心下就也顺当多了。

    鄂常在垂首也是冷冷而笑,“可不是么!这后宫之首,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个内管领下的汉姓女,竟然能爬上这个高位,便合该她从册封伊始就不痛快去!”

    愉妃冷了鄂常在有几年了,这回因为鄂凝终于有喜,倒叫愉妃与鄂常在的关系缓和了下来。

    都是这后宫里无依无靠的人,她们两个的利益终究还是一致的,若她们两个不彼此依靠,还能依靠谁去呢?

    “只可惜,就算出了这回事,皇太后竟还是没拦着,竟叫她的册封礼能顺顺当当地举行去!”愉妃说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鄂常在轻垂眼帘,“愉姐姐别急,便是皇太后这会子不拦着,她凭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登上皇贵妃之位,威胁中宫,使中宫落得如今的困境……她终究会惹来众怒!”

    “况且,皇太后便是没明面上拦着,可是皇太后心里能愿意才怪。愉姐姐别忘了,宫里早有一个兰贵人,如今又要进宫一个小钮祜禄氏……皇太后必定要扶持着这两个,一步一步超过皇贵妃去的。再说这两个还都年轻,反倒是皇贵妃她自己也要四十了,无论是皇宠,还是子嗣,她都已到强弩之末,再没什么盼头去了。”

    “对啊,她都要四十了!”愉妃心下呼啦敞开一道门似的,“总以为她还是个小姑娘,却原来她自己也四十了!”

    这句话叫如今年过五十,早已经在敬事房被撤了绿头牌的愉妃,心下莫名地有解气之感。

    “咱们静等着,看她再不能生了之后,这后宫里的新人一个一个多起来,然后她也要看着年轻的新人们一个一个地生出皇嗣来……叫她也尝尝那眼红别人的滋味去!”

    这个夜晚,婉兮一个个送走了语琴和婉嫔等人,自己早早地睡下。

    熄了灯烛,她习惯地又如往日一般地说,“玉蕤啊,你也去歇着吧。”

    待得说完才愣住,抬眸望向一室的夜色,不由得又是怔怔落下泪来。

    玉蕤已经不在了。

    从此往后,不管多少年,这句话已经再没有人回应。

    “皇贵妃主子,瑞主子恭请皇贵妃主子早些安歇……”窗外却冷不丁传来一个嗓音。

    婉兮心头一震,分辨出是翠鬟的声音。

    婉兮咬住被角,不叫自己的更咽传了出去。她极力地在夜色中笑了一下,然后才平静地道,“我知道了。翠鬟,你和翠袖她们也早些歇下吧。明日一早,你们都睡个懒觉,不必你们起来立规矩了。”

    翠鬟她们本都是玉蕤位下的奴才,每日早晨都要伺候玉蕤起身的。玉蕤既然已经不在了,又何苦再折腾她们去?

    翠鬟却在窗外道,“多谢皇贵妃主子体恤。可是奴才们都习惯了每日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陪主子过来给皇贵妃主子请安。这习惯主子多年不改,那奴才们就也不改。明日一早,按着瑞主子的时辰,奴才们还要来给皇贵妃主子请安。”

    翠鬟这一席话,终究还是引出了婉兮的泪来。

    婉兮点头,“好。你们依旧是我宫里的人,便是玉蕤不在了,你们也还都是我的奴才。”

    翠鬟不敢多打扰,这便行礼告退去了。

    婉兮躺回枕上,抬眸望向帐顶。眼角有泪,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微笑。

    “玉蕤,你听见了么?你虽不在了,可是我们却会依旧过着有你在的日子。玉蕤,在我们心里,你永远都不会离去。”

    次日,六月初十日,皇帝下旨:以册封令皇贵妃,遣官祭告太庙后殿、奉先殿。

    皇贵妃的册封礼,正式拉开序幕。

    遣官祗告太庙后殿、奉先殿,此事不必婉兮亲自出面,故此婉兮只在自己宫里按着吉时遥望太庙、奉先殿的方向行礼就是,倒不必离开自己的寝宫。

    婉兮却在这一日还惦记着叫翠袖、翠鬟出宫的事。

    翠鬟将自己的心意向婉兮禀明,怎么都不肯就这么出宫去了。翠袖见翠鬟如此,便也如昨日两人抱头痛哭之时所说,也坚持要留下来,陪着翠鬟去。

    望着两个再度哭成泪人儿的官女子,今日的婉兮,却再未落泪。

    婉兮叫玉蝉陪着翠鬟先出去擦泪了,婉兮单叫翠袖留下。

    “翠袖,我知道你瑞主子平素最信任的就是你和翠鬟两个。从六年前你瑞主子进封,就是你们两个陪在她身边儿。她没有什么话是背着你们去的。”

    翠袖又是掉泪,“奴才恨不得……随瑞主子去的!”

    “翠袖,这是你说的!那你就别后悔!”婉兮忽然极快地接口,眼睛却是亮了起来。

    在大清入关前,满人也有殉葬的旧俗。主子长逝,身边最亲信之人陪葬而去,也是有的。

    翠袖倒也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却坚定了下来,“奴才自不后悔……”

    婉兮倒被这丫头的痴心劲儿给说乐了,她亲自起身,下地拉过翠袖的手,坐回炕边儿去,叫翠袖在她脚下的紫檀脚踏上坐着。

    这本是最知近的官女子方能有的待遇,叫翠袖惶恐得都不敢坐。

    婉兮笑着摇头,“殉葬的旧俗早就随着大清入关给改了,我哪儿能去翻那百年前的沉渣去?可是我还是要你这句话——翠袖,你可当真愿意追随你瑞主子而去?”

    翠袖听傻了,仔细又回味一遍。

    既然不是殉葬,那皇贵妃主子的意思,便是叫她去守墓吧?

    翠袖再坚定地点头,“奴才愿意!奴才必定将瑞主子的宝坻看护得好好儿的!”

    婉兮垂首,忍不住微笑。

    也是,她这话说的是会叫人难明白,也不怪翠袖这丫头已经沉在迷魂阵里了。

    婉兮委婉道,“玉蕤呢,母家是索绰罗氏。这是满洲老姓儿,从前在关外,都是以祖居之地为氏,故此你瑞主子母家原本所居之地,就是索绰罗。”

    “这地方在吉林,老乌拉城左近。虽说是关外,可那地方曾经出过海西四部,乌拉、叶赫、辉发、哈达四部的王城都在那边。故此那边的风水好,土地丰饶,且朝廷给的恩典也多。”

    婉兮抬眸,“翠袖,你可愿意到索绰罗去?我想在那处给你指个人家儿,你可嫌远?”

    翠袖心头隐约有些忽明忽暗的雾霭在流动,只是抓不住形状,又看不清眉目。

    这样的时候儿,翠袖便只是循着瑞主子从前的法子去办,她尽管毫不犹豫道,“奴才愿往!”

    婉兮悄然松了一口气去,拍着翠袖的手道,“玉蕤母家隶内务府下正白旗,这一旗里还当真有咱们大清不少的包衣世家。不说远的,便说当年身为江宁织造的曹家,就是这一旗下。”

    “曹家虽然获罪,已然倒了,可是曹家的余荫未散,数十年的诗书传家的根基还在。我便忖着……说来也巧,索绰罗氏留在关外的支脉里,也有选曹姓为自家汉姓的。既然都在内务府正白旗下,又都是汉姓曹……”

    婉兮顿了顿,静静凝视翠袖,“我为你选的人家,就是这样一家。你可愿意过去,侍奉洒扫?”

    “至于翠鬟……玉蕤不会瞒着你,我便也与你说明白去——我会设法将翠鬟留下来,她不是应该再出宫的人了。她在这宫里还有牵绊,倘若这就出宫去了,便再回不来了。所以这份苦差,我也只能委屈你去。”

    “翠袖,若你不愿意,我自不会强迫你。可你若愿意,我想,你来日必定会不后悔今日的选择去。”

    翠袖心下那一段雾气飘来荡去,淡了些,隐隐看见山岚翠色。

    翠袖起身,行双蹲礼,“回皇贵妃主子,奴才愿意!”

    婉兮终于欣慰而笑,“你能去,那我就最放心不过了。”

    这些年来习惯了玉蕤的陪伴,冷不丁再见不到玉蕤,婉兮自己都睡不着。这样的怅惘,婉兮知道得最清楚。

    故此,若是翠袖去了,有故人在畔,那么不管多远的地方,心却也不会流浪了吧?

    办完了这件事,婉兮终于可以安心地回宫,迎接明日的正式册封,正式迈上她的皇贵妃之位去。

    六月十一日,皇贵妃册封礼的正日子。

    晨光初绽之时,礼部鸿胪寺官设节案、册宝案于太和殿内。銮仪卫官设采亭于内阁门外。内阁、礼部官奉节、册、宝出陈亭内,銮仪校舁行,导以伞仗。礼部官前引至太和殿阶下,奉册、宝随节以升,设于殿内各案。

    皇贵妃金册宝早已在册封之日前,已经打造而成,并送内阁镌字。

    皇贵妃册为金册十页,每页高七寸一分,阔三寸二分,用八成金,十有五两;皇贵妃宝印为金宝,蹲龙钮,六成金;平台,方四寸,厚一寸二分,玉箸文。

    接下来由大学士一人,朝服,立节案之东。册封正使傅恒、副使陈宏谋皆穿朝服,立丹墀之东,均西面。钦天监官报时。正使由东阶升,副使从,至丹陛左北面跪。大学士诣案奉节,由殿中门出授正使。正使受节,偕副使兴。所司举册、宝案从降中阶,仍设亭内,导引如初。

    此时,内銮仪卫也早已在储秀宫门外,预先准备好了皇贵妃仪仗。内监设节案、香案于宫内,正殿的正中设册、宝案东西各一。

    两位册封使傅恒和陈宏谋既受命,由协和门至景运门外,正使西面,将册封的节杖授予内监。内监奉节杖,内銮仪校舁册、宝亭至宫门,奉册、宝随节,进储秀宫行礼。

    婉兮早穿戴好了礼服出迎于宫门内道右。

    随行内监奉节、册、宝陈于各案,退。婉兮就拜位北面跪。

    女官宣读册文、宝文。

    册文曰:“朕惟彤闱赞化,本敬顺以扬庥。紫掖升名,表恪恭而锡庆。爰稽彝典,式播温纶。咨尔令贵妃魏氏,早侍深宫,夙娴懿范。襄廿年之内治,麟趾凝祥,超九御之崇班,凤章优秩,自膺册命。”

    “益茂芳徽,祇事小心,克承欢于璇殿,含章明顺,更流誉于椒庭。兹仰奉皇太后懿旨,以册宝晋封尔为皇贵妃。尚其勉副慈恩,光昭壸德,永怀淑慎,辉翟服以垂型。弥凛谦冲,绵鸿禧而迓福。钦哉。”

    皇贵妃恭受册、宝,行六肃三跪三拜礼。毕,送节于宫门内道右。

    这一应册封的仪轨,均如皇后受册之仪。

    内监持节至景运门,将节杖交还给册封正使傅恒。傅恒持节,陈宏谋跟从,诣后左门,向皇帝复命。

    待得交还节杖,傅恒身为册封正使的使命已然完成。他立在太和殿前,远远望向储秀宫的方向——

    九儿,已经成为了大清的皇贵妃!

    这是从顺治爷盛宠董鄂氏,封董鄂氏为皇贵妃之后,整个大清后宫里一百年来,在皇后健在之时,唯一名正言顺的“活的”皇贵妃!

    兴许是今日的天太蓝,阳光太明媚炽烈,傅恒只觉鼻尖儿发酸,眼里已是模糊了。

    真的,便连他从前都不敢想,九儿有一天竟然能登上这高高在上、无人能及的皇贵妃之位去!

    终究,那董鄂氏是出自满洲勋贵世家,而九儿——是出自内管领下的汉姓女。这身份门第,与董鄂氏之间不啻天差地别去。

    可是皇上他,却竟然做到了,竟然将这样令人不敢想象的实实在在的殊恩,独独给了九儿去啊!

    他知道他自己是该高兴的,为了九儿今日的荣耀,也为了皇上这些年对九儿不渝的情……

    可是,他此时此刻,为何却只想丢掉这当朝首揆的身份,只想丢开这太和殿上谨肃而立的朝臣们,只想立即转身就跑出宫去,跑回家中,将自己关起来,大哭一场去呢?

    九儿,从此他只能高高仰头,向那高高的云端之上,仰望着她了吧?

    翌日,按例,受封的皇贵妃应当诣皇太后宫,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然后赴皇帝前行礼,皇后前行礼。

    婉兮知道,前后持续三天的册封礼,到了今日,才是最大的考验。

    此时婉兮身在紫禁城,可是皇太后还在畅春园驻跸,故此婉兮要去给皇太后行礼,便又要赴畅春园。这一路又是车马劳顿,皇帝也曾悄然说过,可以因皇太后不在宫中,而暂时免了给皇太后的行礼;等皇太后回宫之后,再补过就是。

    婉兮倒是含笑拒绝。

    “爷是奉皇太后懿旨册封我为皇贵妃的,那我自当先赴皇太后宫谢恩,得了皇太后的点头,我才是正式成为大清的皇贵妃了。”

    皇帝终是有些不放心,捉住婉兮的手,“皇额娘那边……”

    婉兮含笑点头,“我都明白,爷别担心。昨日之事,昨日已毕。”

    皇帝这便起身,“也罢,爷陪着你去就是!”

    婉兮含笑,赶忙抽开手来,“爷可别介!若见爷陪着我去,皇太后反倒会不高兴;再说我马上都四十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小丫头片子……爷放心叫我去吧,我担得起皇贵妃之位,那我便自然得扛得起皇太后的打量去。”

    皇帝缓缓点头,“也罢。若皇额娘她故意刁难你,你回来就跟爷说。”

    婉兮莞尔一笑,“我要是有扛不住的,那回来跟爷说;可若是我自己能扛得住的,那我就不告诉爷了,爷也不必担心就是~~”

    婉兮独自向畅春园去。

    没有皇上的陪伴,倒不要紧。终究册封礼的规制在那儿摆着呢,得先到皇太后宫去行礼,回来再单独到皇上面前行礼。这是固定的仪轨,是祖宗定下的规矩,那便没有叫皇上陪着去见皇太后的道理。

    婉兮只是……还是忍不住侧眸,望了望自己的身边儿。

    马车外,玉蝉、玉萤她们自然都跟随着呢,婉兮并不孤单。只是……婉兮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每逢大事都有玉蕤坐在身边儿。

    而今日,她身边空了。

    当她终于走上这后宫之巅,却终究,唯有自己一个人一级一级迈上那玉阶去了是么?

    畅春园里,内监们早预备好了香案、拜垫等,婉兮进内给皇太后行礼,接下来永常在又带着畅春园中众人给婉兮行礼。

    皇太后高座受礼,看今日婉兮这般凤冠、明黄礼服而来,心下也是五味杂陈。

    皇贵妃的服制,虽说与皇后还是有细微差别,但是整体看起来,已经几可乱真去。

    这便是其他位分的冠服所不能相比的。

    尤其是这一身从此可以正正式式穿着的明黄!

    皇太后觉着婉兮这一身衣裳,有些晃眼睛,这便闭了闭眼,这才缓缓道,“按说前日你宫里的瑞贵人才在我这畅春园里落了水,今日叫你过来给我行礼,是难为了你……我便也与皇帝说了,若你因为这事儿不自在,倒也不必非要今日来给我行礼。”

    婉兮面色沉静,不带荣耀喜色,却也并无卑微胆怯,她只是那么不卑不亢地沉静听着,继而悠然答,“瑞贵人落水,自是在媳妇心上戳疼了去。可是落水是意外,册封礼却是早就定了吉期的,此乃天意,人力不可扭转。”

    “况且便是玉蕤也必定睁眼看着,她也希望我顺顺当当行完册封礼去。那我就更要如期来给皇额娘请安,这是天意,是皇上的圣旨,又何尝不是玉蕤的心愿以偿去呢?”

    婉兮这样的沉静,叫皇太后反倒心下一晃。

    “皇贵妃,你自称什么?‘媳妇’?!你又叫我什么,‘皇额娘’?!”

    婉兮静静抬眸,“回皇额娘,媳妇正是如此称呼您,以及自称的。”婉兮抬起下颌,面上浮起端然玉光,“因为媳妇已经是大清的皇贵妃,便也已经是皇额娘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皇太后也有些咬牙。

    终究从董鄂氏之后,百年来大清后宫再没有过名正言顺的皇贵妃,没有几个当太后的会听见皇贵妃这么称呼自己的。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你不必在我眼前如此称呼。我不习惯,怕你自己也不习惯。”

    婉兮却摇头,“皇额娘多虑了,媳妇没有半点不习惯。虽说媳妇进宫已经二十多年,在皇太后跟前的自称,从‘奴才’变成‘妾身’,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日才可自称一声‘媳妇’……可是媳妇早已做好了这个心里的准备,故此张嘴说起来,再自然流畅不过。”

    “而皇额娘说不习惯,也自然是刚刚听见媳妇如是称呼。媳妇相信,只要皇额娘多听听,听惯了,就好了。”

    皇太后有些恼火,“皇贵妃,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婉兮垂首,微微含笑,“回皇额娘,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跟年岁和位分都无太大关系,您说是么?”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你想说什么?”

    婉兮轻轻摇头,“媳妇说自己啊。当年十四岁,如今快四十岁;当年进宫初为官女子,如今身在皇贵妃之位……媳妇还都是自己原本的性子,不会改了自己最初的心意去。”

    婉兮说着缓缓抬头,凝注皇太后,“媳妇当年见到的皇额娘,与今日拜见的皇额娘,也还是一般无二啊。媳妇托庇皇额娘的教诲,皇额娘不变,媳妇自然也不敢变。”

    皇太后喉咙有些堵。

    “皇贵妃,你仿佛话终于话!”

    婉兮却回眸一笑,意态闲适,“看皇额娘这畅春园中,山清水秀,倒当真是‘画里有画’。皇额娘在这畅春园中,上承圣祖康熙爷之明;下接皇上之孝心,身在这画中,当真福分堪比西王母,自该福寿双全,无人能及。”

八卷42、仇人相见

    皇太后盯着婉兮,“皇贵妃,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婉兮轻轻摇头,“媳妇今日起,既然已经正式身为皇贵妃,而皇后此时又不便出宫,那从此往后,媳妇便要每日早晚都来给皇额娘请安,伺候皇额娘梳洗、用膳。”

    “若此,便要日日相见,这是祖宗给媳妇等晚辈定下的规矩,同样也是给皇额娘您这般的长辈定下的规矩,皇额娘和媳妇咱们谁都不能更改,唯有谨慎恭行才是。”

    “既如此,皇额娘若每日早晚见了媳妇,都不高兴的话,那对皇额娘的天寿,自然不好。故此媳妇倒劝皇额娘,请万万放宽心来。媳妇自会倾尽孝心,奉皇额娘颐养天年;皇额娘便也别再因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与媳妇计较了。”

    “媳妇终究是媳妇,便是年岁再大,在皇额娘面前也永远都是小孩儿。小孩儿自难免童言无忌、言行无状,可是小孩儿这些规矩不足的地方儿,当长辈的却从来就没有当真放在心上、时时计较的。”

    婉兮说着甜甜一笑,行半蹲礼,“媳妇知道,皇额娘必定不会跟小孩儿一般见识,这便自是对媳妇的凡事都不并不真的放在心上,皇额娘说是不是?”

    “有皇额娘如此宽容大度,媳妇也自然竭尽心意,与皇上一起,恭奉皇太后万寿无疆。”

    婉兮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皇太后虽说心里还是不痛快,可是嘴上却终究反驳不出来了。

    皇太后只得摆摆手,“你来行礼,也行完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还得去皇帝、皇后面前行礼。我也累了,你这便回去吧。”

    婉兮含笑而礼,“媳妇谨遵皇额娘懿旨。媳妇告退,明日一早便来侍奉皇额娘起身。”

    出了畅春园,婉兮只觉这六月的薰风吹得人陶陶若醉。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迎着那薰风,终是释然而笑。

    曾经的殚精竭虑,终于已然平安走过。

    终究,是她的年纪,也是她如今的位分,给了她自信与力量。

    她当得起大清皇贵妃这个身份!

    玉蝉和玉萤都含笑上前,轻声恭贺,“恭喜主子,终是趟过这一关了。”

    婉兮缓缓舒了口气,歪头,带了点儿调皮道,“我方才,已然适当表现出了我的‘悲愤’吧?”

    玉蝉和玉萤都笑,“奴才还是头一回见主子在皇太后面前如此模样。想来皇太后也得吓了一跳,这便自然是主子的‘悲愤’了。”

    婉兮点点头,“若不悲愤,老太太必定起疑。我便是拼将与她争执几句,也得叫——英宁安稳了去。”

    “英宁”实在是个陌生的名儿,在这宫里没人叫起过,便是在婉兮的宫里也没人叫这个名儿。

    可是玉蝉和玉萤却都听懂了,两人相视而笑,却都不做声。

    英宁,这个“宁”字取的可真好。

    婉兮从畅春园回到宫里,赴养心殿给皇帝行礼。

    这是册封礼的正式行礼,不同于日常的请安。养心殿里也早已预备下了香案和拜垫,总管魏珠亲自到养心门候着,皇帝自己也忍不住到殿门抱厦,向外望了好几回。

    终于等到婉兮来,在养心殿正殿前,正式以皇贵妃的身份,向皇帝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皇帝早等不及,待得撤去香案,皇帝便亲下月台,捉住婉兮的手,扶起婉兮来。

    “皇额娘可给了你排头吃?”

    婉兮莞尔而笑,仰头,眸光如璃,“妾身今日——无可奉告。”

    早都说好了,她若有忍受不了的,那就回来跟皇上诉诉苦;可若是她自己扛的起的,那回来就不告诉给皇上了。

    虽说心下明镜儿似的,知道皇上的心更偏向自己,可是她也才不会傻到非要到皇上面前去指摘他母亲的不是呢……更何况这位爷啊,心下是何等圣明,便是皇太后有什么出格的,哪儿还用她非自己说嘴,其实他早都比她知道得更清楚了。

    皇帝自是松了一口气,挽住婉兮的手,已是满面含笑。

    高云从最是会看眼色的,这便故意上前跪倒,口称请旨,“奴才请皇上示下,将承恩侯讷苏肯革去侯爵的旨意,这便立即发往军机处和内阁么?”

    婉兮都是一怔,抬眸望住皇帝。

    虽说皇上已经正式收回了那拉氏的四份册宝,可是终究还没正式下旨废掉中宫,所以那拉氏还是继续保留着中宫的名号的。

    而按着祖制,只要是皇后的丹阐(娘家),都有承恩公的世职;那拉氏被册立为中宫之后,那拉氏的父亲被追封一等承恩公,那拉氏的兄长承继承恩公;如今这世职由她侄儿降位承袭,讷苏肯此时为一等承恩侯。只等下一任皇帝推恩,再叫讷苏肯正式承袭承恩公爵位去。

    那么既然那拉氏还是皇后,那么讷苏肯就应该还保有承恩侯的爵位才是……怎么皇上竟然连这个都不给那拉氏家留了,今日已然下旨革去讷苏肯的承恩侯世职去?

    皇帝迎着婉兮不解的目光,长眸里光彩熠熠。

    “你已正式册为皇贵妃,爷便再没心思给她母家存着不该有的念想去!那承恩公的世职,她家已然不配!”

    婉兮静静垂首,心下燠暖。

    她明白,这才是皇上给她的、册封礼的恩赏。

    自此她为皇贵妃,而这个后宫、这个天下,已经没有真正的皇后了。那拉氏只持着一个皇后的名号,有名已无实;活着却也已经等于死了。

    “所以你给爷行完礼后,就不必去给她行礼了!这便只回你的储秀宫,等着公主、福晋、命妇、皇子、皇孙们去给你行礼,你安心受贺就是!”清冽的笑,在皇帝长眸中潋滟成波。

    婉兮心底的暖,又生出了甜。

    原来皇上忙着下旨革去讷苏肯的承恩侯,也是免了她去给那拉氏行礼。

    从此,整个后宫,除了皇上和皇太后之外,她已经用不着再向任何人行礼。

    婉兮垂首想了想,却还是抬头望住皇帝,“爷……我倒想去见见她。”

    皇帝挑眉,“这又何必?她一个废人,爷早已不当她是什么皇后,你自不必再去行礼!爷已经收回了她四份册宝,她如今已经没有正经的位分,你去见她,倒是你纡尊降贵去了!”

    婉兮含笑,轻轻勾了勾皇帝的手。

    “爷别动气……我当然不是上赶着去给她行礼,我不过是敬重列祖列宗定下的规矩。她虽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至少还有个虚名在。那我倒也应该走这一趟。”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敬重列祖列宗定下的祖制去。况且,我也想见一见她。”

    婉兮软软贴住皇帝手臂,轻巧而笑,“爷别担心,她又没本事吃了我~”

    婉兮都这么说了,皇帝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去,展颜而笑,“行,那就去呗。不过爷已经将她锁了三个月去,想来她也快被锁疯了,若一见到你,免不得癫狂燥怒。你倒要离远些,别叫她扑着你。”

    婉兮含笑点头,“爷忘了么,我那永寿宫里曾经养过白猿与黑熊的。简单防身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皇帝便也哼了一声儿,“嗯,你还会放蜂子呢,爷可没忘。”

    带着这些笑话儿,婉兮走出养心殿来,还是带着微笑的。

    婉兮登上翟舆,从储秀宫向东,一路朝永和宫去。

    因永和宫从前为婉嫔带着小七、绵锦居住,故此这一向都是婉兮最常去的东六宫之一。这条路,从前每次行来,婉兮心下都是平静舒畅的。

    而今日,不同了。

    婉兮端然坐直,下颌傲然轻扬。

    皇贵妃的仪仗开路导引,婉兮坐在翟舆之上,头顶是“明黄缎七凤曲柄伞”,伞后跟华盖鸾凤扇六柄、瑞草盖鸾凤扇四柄;扇后,又有内监执拂尘、提炉、香盒、水瓶、马杌……

    前呼后拥,仪态万方。

    婉兮的翟舆并未在永和门前停下,婉兮也并未下轿,皇贵妃的翟舆直进永和门,直到锁着那拉氏的后殿门前。

    翟舆方停,婉兮扶着玉蝉的手,缓缓走下。

    这样阵仗而来,那拉氏扒着窗棂,全都看在了眼里。

    她心底涌起无限的恨和冷意来。

    开齐礼早率永和宫里人跪倒请安。

    婉兮垂眸扫过来,但见那拉氏原来宫里的人,只剩下十个小太监,个个儿还都是孩子,除了基本的跑腿儿应差之外,旁的担不起来什么。

    至于官女子……婉兮抬眸瞟向窗棂,迎住那拉氏愤恨的目光。

    婉兮却轻巧挪开视线,只去看那拉氏身边——唯有两双眼睛啊。

    原来能留在那拉氏身边儿的官女子,比太监更少。

    且瞧着身量,同样是小女孩儿,跟那十个小太监一样儿,都只能做最基本的跑腿儿应差,若那拉氏还希望借由身边的奴才帮着她算计什么,那倒是徒劳了。

    婉兮都不由得轻叹一声儿。

    堂堂中宫,沦落到如此地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皇上要有多少恨,才能对正宫皇后,到如此地步去?

    婉兮叫开齐礼等人都起身,点点头,“打开门锁吧。我要当面见一见皇后娘娘。”

    玉蝉和玉萤一起端着婉兮打赏的荷包,分赐给开齐礼和永和宫中众人。

    玉蝉在开齐礼面前不由得多站了站,轻声问,“皇上下旨革去讷苏肯承恩侯的事儿,咱们这位皇后主子,可知道了?”

    开齐礼眨眼一笑,“皇上旨意刚下,养心殿高爷那边儿早就送信儿过来了,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早叫我这位本主儿得了信儿了。”

    “不瞒姑姑,那位一听,当场就气哭了,还将殿内新换的一套茶具都给砸了……这三个月来,她殿里的茶具啊,可换了十套二十套了。”

    玉蝉轻哼道,“皇后娘娘的脾气还这么大。被锁了三个月,却原来还是不知收敛,怨不得皇上连她侄儿的承恩侯都给革除了。”

    开齐礼收好了荷包,上前给婉兮谢恩,这便去打开了永和宫后殿大门上的锁。

    那拉氏从被挪进永和宫后殿,这门上的锁便没再打开过,她也没机会见到外人。

    婉兮今日来,是那拉氏在永和宫见到的第一个外人。

    可这哪里是那拉氏想要的呢?如果能由得她选,她又如何愿意能在这样的境地之下,见婉兮去?

    这般地,她为笼中鸟,人家婉兮为枝头凤。

    她被锁在后殿里,身边唯有两个女子,不得见外人;人家婉兮是皇贵妃仪仗而来,仪态万千。

    最讽刺的是,她自己偏还留着皇后的名号,本应是这后宫里唯一高于婉兮的;可是她却连这后宫里的答应都不如,连答应拥有的自由都没有。

    婉兮由玉蝉扶着入内,开齐礼早给预备好了椅子,且亲自掸去尘埃。

    那拉氏看得都忍不住冷笑,“平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如今却是旁人眼前的一条狗!”

    婉兮轻哂,“我看开齐礼在皇后娘娘你面前,还是不够作威作福。否则,又如何容得你张口便骂?”

    开齐礼也眯了眯眼,冷冷盯那拉氏一眼。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话,倒想单独与皇后娘娘说说。”婉兮淡然吩咐。

    “主子……”玉蝉有些不放心。

    婉兮含笑摇头,“无妨。她便是不爱惜自己,她也不能不爱惜十二阿哥。如今十二阿哥受她连累,刚刚指了婚,她若再不知检点,皇上怕是会叫她连十二阿哥拜天地都不得看去。”

    玉蝉也道,“况且还有皇后丹阐……讷苏肯大人刚被革去承恩侯,可是本人还在阿克苏效命呢。奴才听闻阿克苏的办事大臣刚被皇上给下旨正法了,若是讷苏肯大人在阿克苏办差不小心,是不是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去。”

    婉兮含笑点头,轻轻拍拍玉蝉的手,“你下去吧~”

    玉蝉这才舒一口气,步出门槛去,却还是小心地守在门外听着动静。

    倘若有人又要发疯,她立时冲进来先护着主子去。

    开齐礼和玉蝉都出去了,永和宫这后殿里只剩下婉兮和那拉氏两人。

    四目相投,无限仇恨。

    可是时至今日,婉兮已是赢家,所谓穷寇莫追,婉兮反倒先笑了。

    婉兮抬眸望望这已经显露出破败模样的永和宫后殿,轻轻叹了口气。

    “说到永和宫,我总想到雍和宫。两个宫名儿一字之差,读音又甚相近,故此这个宫虽说距离养心殿远些,却从来都是一个地位不低的寝宫。故此从前孝恭仁皇后便住在这儿。”

    “皇后娘娘你瞧啊,你这宫里还挂着为纪念孝恭仁皇后,而从坤宁宫拆下来的‘位正坤元’匾额呢。便因为这块匾,皇上叫你住在此处,也都不委屈你。甚至,皇上还给你保留了些许中宫的尊严去。”

    “你原本是多让人羡慕的呢?投胎为辉发部贝勒的后裔,家中承继数个世管佐领,故此有资格指配给皇子。你因此成为先帝亲赐给皇上的侧福晋,顺理成章成为继皇后。”

    “你是尊贵的满洲贵胄的格格,故此皇太后喜欢你,扶持你,你在正位中宫之后也得了嫡皇子,而且比孝贤皇后更顺利地将嫡皇子抚养成人……”

    婉兮收回目光,望住那拉氏,“其实上天赐给你的命,是一条至尊至贵的。你却竟然将上天如此的独厚,便成了眼前这副局面。皇后娘娘,你当真辜负了上天一番美意,怨不得到如今,连上天都不帮你了。”

    那拉氏听不下去,冷笑道,“你又到我面前来显摆什么?!显摆你的册封礼,显摆你终于成了皇贵妃?”

    “你说我得上天独厚,却沦落至此;你是想说你自己正好相反呗?你本是卑微的辛者库奴才,却如今爬上了皇贵妃之位,当真是恬不知耻,滑天下之大稽!”

    婉兮静静听着这些,早已没什么恼的了。

    “瞧你啊,皇后娘娘,被锁了三个月去,这脾气还是半点儿都没收敛。你知道你这样儿会叫皇上做如何想去?皇上会对你更失望,知道你毫无半点改悔之心,皇上便只会更为厌憎你去,直到将你所有的一切,一点一点全都毁了去。”婉兮娓娓说着,目光却悠闲地只从自己明黄礼服的绣花上滑过,都不屑直盯着那拉氏去。

    “魏婉兮,你不用太得意!我反正已经如此了,皇上还能将我怎么着去?没错,我侄儿讷苏肯的承恩侯已经被革,可是那也轮不到你们家去!魏婉兮,承恩公的世职是唯有皇后丹阐才能获得,你即便已为皇贵妃,可是你还不是皇后,你母家也没这个资格!”

    婉兮笑了,轻轻摇头。

    “皇后娘娘,你以为我当真说的只是你的侄儿?咱们都是进宫多少年的人了,便是对母家感情再深,又如何比得上自己的孩子去?所以说到实处,我不得不禀报皇后娘娘:我压根儿就不在乎什么承恩公、承恩侯的去,我更在乎的,是我的孩子能得皇上父爱,能一辈子平安贵重去!”

    “所以啊,皇后娘娘,千万别在我眼前再显摆什么皇后丹阐去。我魏婉兮,压根儿就,不稀罕。”

    那拉氏听得咬牙切齿,“你与我说这个,你以为我会在意么?永璂他不仅是我的孩子,他也是皇上的孩子。永璂是皇上唯一名正言顺的嫡皇子!”

    “即便我沦落到如此地步,可是只要我名号不废,那我的永璂,地位便永远在你的儿子之上!皇上有多在乎嫡子承继大位,你心里也该清楚!所以,皇上才不会因为我而委屈我的永璂!”

    婉兮并不否认,反倒点头,“你说得没错,皇上是天子,却也更是一位父亲,他对皇子公主们的情,是真挚动人的。”

    那拉氏笑起来,干哑而得意,“你明白就好!你千万别以为,我的永璂会因为我就倒了去,然后就轮到你的儿子去了!我告诉你,不管皇上对你的儿子如何,不管皇上将你和你儿子的贴落放在寝宫里多少年——皇上头顶还有皇太后,前朝还有那么多宗室王公!”

    “储君之事,不仅仅是皇上个人的私事,还是家国之本!他们都会拦着皇上,都不会叫你们母子如意去的!”

    婉兮依旧淡淡含笑,全然并不将那拉氏这番话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我倒是好奇,十二阿哥在你被锁的这三个月里,可曾来见过你了?你是皇后,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按说便是所有的皇子和公主们都应该来看望你的才对……可是你如今被锁着,便是旁的皇子公主们不来就不来了,十二阿哥总归不该不来看望你吧?”

    那拉氏一梗,紧咬牙关,“是皇上不准他来,并不是他自己不肯来!”

    婉兮却是轻叹,“为人子女,孝心为重。便是皇上不准他来,他难道不该为你而向皇上求情么?前朝有觉罗阿永阿为你求情,我听说就连永琪也替你求情了——怎么反倒是皇后娘娘你亲生的十二阿哥,都没说上一道奏本,或者去养心殿跪门,求皇上恩准他隔几天来看看你?”

    “怎么,说到归齐,十二阿哥竟然比不上五阿哥永琪对你的孝心去了么?永璂、永琪,两人名字读起来一模一样,难不成皇后娘娘便将永琪的孝心,给当成十二阿哥永璂的去了?”

    那拉氏恼得又抓住了茶碗,“魏婉兮,你给我住口!你敢挑拨我母子的情分,我今日便与你同归于尽去!”

    外头玉蝉闻声早冲了进来。

    婉兮却将玉蝉止住,叫玉蝉不必上前。

    婉兮自己沉着抬眸,盯住那拉氏,仿佛等着那拉氏举着茶碗砸过来。

    婉兮甚至还在微笑,“皇后娘娘,你倒是砸啊~”

    那拉氏高高举着茶碗,那茶碗里还有茶水。那茶水顺着她手腕、胳膊流淌下来,一直滑入她衣袖里——她却忍着,竟一直都没有出手。

    婉兮淡淡摇头,垂首而哂,“若皇后娘娘不砸了,那我就得回储秀宫去,接受公主、福晋、命妇,以及皇子皇孙们的行礼了。”

    “对了,十二阿哥也要来给我跪拜叩首。看在皇后娘娘这会子不砸的情面上,我多赏十二阿哥一对小荷包,好不好?”

八卷43、我们不一样

    “魏婉兮,你敢羞侮我的永璂?!”

    那拉氏痛心疾首,惊怒大叫,“他是皇上的嫡皇子,而你是包衣奴才,更是最低下的辛者库的汉姓奴才!你不配叫我的永璂给你行礼,我永璂也不稀罕你什么荷包!”

    “那就是皇后娘娘你的不是了!”婉兮不慌不忙,眸光含笑,“皇贵妃册封,所有公主、福晋、皇子皇孙都要行礼,这规矩不是我魏婉兮定的,是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定的,是我朝《大清会典》定的!”

    “不管永璂是不是嫡皇子,只要他是皇子,他就得来给我行礼。如果他不来,不是我对他网开一面,反而是他不遵祖制,不守规矩!”

    婉兮静静凝住那拉氏,“皇后娘娘当真希望你的十二阿哥,落下个如此的话柄儿,叫所有皇子和皇孙们都眼睁睁看着去么?”

    “你!”那拉氏指住婉兮,喉头险些一口老血,却不甘地生生忍住。

    婉兮轻叹口气,“我倒要问皇后娘娘的示下:你到底是想叫十二阿哥按着祖制去给我行礼,还是甘愿叫十二阿哥冒了违反祖制的罪名,就为了替你这个本生的额娘出气,就当真不去给我这大清皇贵妃行礼,嗯?”

    “如果皇后娘娘当真不愿意,就直说。我今儿好歹来一趟,我不介意将你这句话带回去,回禀给皇上、皇太后。总归那么多皇子皇孙、公主福晋都要来给我请安呢,缺了谁都不要紧,我魏婉兮,压根儿就不放在心上。”

    那拉氏的手还举在半空里,指头还指着婉兮去,可是喉咙却像是被谁给掐住了,方才那些话是怎么都不敢再出口了。

    婉兮倒是平淡而笑,“看样子,皇后娘娘已然是默许了。这就对了,这个时候儿皇后娘娘千万别再撺掇着十二阿哥做不合时宜之事。皇后娘娘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就别再连累自己的儿子也跟你一样儿去了!”

    那拉氏的性子,何时肯甘心受这般的委屈去。

    她紧咬牙关,嘶声低吼,“就算我今日如此,就算我的永璂不得不遵祖制去给你行礼,我也要警告你,不准你羞侮我的永璂!”

    “我的永璂不缺你那几两银子,你那对什么小荷包,你留着赏给自己的儿子吧!”

    婉兮静静抬眸,“哦?这样啊。好,那我就如皇后娘娘的意。只是到时候儿,我给诸位皇子公主都赏了小荷包,却独独叫十二阿哥手里空着……皇后娘娘当真觉着,这样好看么?”

    “我倒是不介意,我反倒是忍不住替十二阿哥着想。皇后娘娘若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到时候儿就与十二阿哥说明白,是他额娘不让他收的,皇后娘娘看,我这样办,是否就遂了皇后娘娘的心愿去了?”

    那拉氏举在半空里的手,终于微微颤抖了起来。

    也不知道她是手举了半天,累了;还是终于被婉兮的话打动,肯设身处地替自己儿子的处境着想了。

    婉兮轻叹口气,“皇后娘娘总想强调十二阿哥是嫡皇子,与所有皇子的身份都不同。所以这多年来,皇后娘娘总想叫十二阿哥与众不同,甚或有些特立独行去,便叫十二阿哥这些年来渐渐在兄弟中被孤立了起来。”

    “可是我却不赞同这样。我希望自己的儿子,与兄弟之间都能结下真情厚意去。不管将来皇上选了谁来继承大位,这兄弟手足之间的情意却不能改了去。唯有兄弟之间互相扶持,待得皇上百年之后,这大清的江山才能有人支撑,才能撑得稳当去。”

    那拉氏紧咬牙关,“永璂才跟你们生出的那一班皇子不一样!瞧瞧你们那些皇子,无论是纯惠生的、淑嘉生的,还是你生的,你们那些儿子身子里都有一半儿的奴才的血去!不是汉人的,就是高丽人的,没有一个是我纯正满洲人的!”

    “这大清江山,便还轮不到你们那些儿子来继承!你们那些儿子都该是我永璂的奴才,我的永璂才不稀罕跟你们的儿子成为手足兄弟!”

    婉兮蹙眉摇头,“皇后娘娘,我早知道你固执、凶戾,但是我这会子才知道,原来你对你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这样的自私!”

    “你为了你自己的颜面,为了你自己标榜的地位,你不惜叫十二阿哥自绝于众兄弟,从小到大总刻意端着与众不同的架子去!”

    “皇后娘娘啊,咱们都是四十岁的人了,皇上也都五十五岁了。上天留给咱们的日子,还有多久?你难道不明白,等咱们都先走一步之后,孩子们要依靠谁去?唯有兄弟之间互相扶持,他们将来的日子,才不是孤身一人啊。”

    “魏婉兮,你说得好听!”那拉氏“呸”了一声,不屑地冷笑,“自古天家无父子,又哪里来的什么兄弟手足?当年圣祖康熙爷年间又如何,便是圣祖爷英明绝顶,到头来还不是发生了九龙夺嫡、手足相残之事?”

    婉兮静静垂眸,“就因为有那样的前车之鉴,咱们这些后来的内廷主位,咱们这些当皇子额娘的,就更应该懂审时度势,就更应该要小心教着自己的儿子们去——身为皇子,在那最惨烈的储君之位的竞争里,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

    “身为母亲,当真舍得为了怂恿自己的儿子去争去夺,却要背上眼睁睁看着儿子失去一切的风险么?皇后娘娘兴许肯如此,我却不愿意,我宁肯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当个逍遥王爷,岂不更快活自在?”

    “啧啧……”那拉氏满脸的讥讽,“你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也不看看你的小十五,早早儿地就有了什么身份和地位去!”

    婉兮摇头,“那些是皇上给的,不是我教孩子去争抢来的。”

    婉兮眸光宁和,绕住那拉氏堆满戾气的脸,“就如后宫的恩宠一样,谁能得宠,谁不得宠,从来都是皇上自己的心意,看皇上喜欢谁,愿意给谁;不是谁想动手腕去争去抢,就能得来的。”

    “我呸!”那拉氏老羞成怒,早已将什么中宫的仪态都给丢到一边去了。况且,她现在反正本来也都已经被剥夺了中宫之实去,那她还端着中宫的端庄给谁看?!

    “你少在我眼前显摆你得宠!你别忘了你自己也都四十了,同样人老珠黄了!你还得宠?你当皇上还能如从前那般对你去?”

    婉兮依旧淡淡微笑,“都说花无百日红,咱们这些后宫里的女人啊,谁能战胜得了岁月去呢?容颜易改,可是我却相信,人心却有常在。就像那句老话儿说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咱们老了,皇上其实也到了这个年岁,年轻的容颜也许吸引眼睛,然则心却还是眷恋旧人的。”

    “总之,面对未来的无常岁月,我倒并未有皇后娘娘你这般的担心和害怕。再说我要的从来都是皇上的心,而不是所谓的‘得宠’。我连‘得宠’都不稀罕,‘失宠’二字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去呢?”

    那拉氏忽然笑起来,笑声孤傲而又苍凉,“我懂了,懂了。你今日来,不是来给我行礼,你甚至都不是来与我算账的。你是来——与我显摆你今日的风光的!”

    “恭喜皇后娘娘,你说对了。”婉兮满面含笑,目光迎住那拉氏满含怨毒的眼。

    “说到算账,我原本是有几本账,是要好好儿跟皇后娘娘您算算的!过去的那些年,那几本账压在我心上,让我疼……就算我刚进宫的时候儿,皇后娘娘与我之间的那些旧账,我可以选择淡忘了去;可是自打我的小十四薨逝,我与皇后娘娘之间,便注定了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去的!”

    “所以我也曾无数次设想过,终究什么时候我才能与你好好儿将那些账细细算算去。我也曾无数次憧憬过,若这样一天终于到来,我该用如何的神情面对你,又该与你都说些什么去……”

    “可是,当这样一天终于到来之时,我却忽然发现,我已经没有必要再与皇后娘娘你,如当年设想一般地去算账了。因为啊,皇上如今已是替我将咱们之间那些旧账全都算得明明白白了!”

    “皇后娘娘你已经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什么都没有了,生不如死……那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去?便是我与你算账,我都做不到皇上如今替我做到的去。”

    婉兮说着心满意足地笑,甚至还冲那拉氏淘气地眨了眨眼,“所以说,我还跟皇后娘娘你,算的什么账啊?我今日来,只是想好好儿看看皇后娘娘的处境去,光是这么看着,就已经叫我心下的气,尽数都解了去。”

    婉兮的话,当真比当面甩她几个嘴巴子,还更让那拉氏心里疼!

    “魏婉兮,你别得意得太早!是,我是沦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叫你看着解气去了——可是你焉知,你自己就没有这样一天!”

    婉兮静静挑眉,“哦?原来皇后娘娘心底下,还有勇气藏着这样的指望去呢?”

    那拉氏冷笑,“如何就没有?!从前,孝贤位居这后宫之巅,后来是我。这后宫里的女人,不管先来的,还是后到的,总归没有一个是安分的!这些女人自然都仰起头来,盯着后宫那个最高的位分看!”

    “她们心下都在设想着,有一天她们自己也能攀上这后宫之巅去,成为这后宫里位分最高的女人!”

    “孝贤和我,一人在上,被你们如虎狼似的环视周遭,卯着劲儿地嫉妒、算计、陷害去!终究,我们在明,你们在暗!”

    “终于,孝贤和我先后都着了你们的道儿,叫你们一班汉人蹄子得了手去!你们可以得意,你们可以笑,但是我提醒你,这一切对于你来说都只是暂时的得意!”

    那拉氏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得意。

    “因为,从今天开始,是你站在了后宫的最高处!从前是你仰望孝贤和我,可是如今,换成别人仰望你、嫉妒你、算计你了!这些人中,甚至还包括这二十年来与你狼狈为奸的所谓姐妹……她们也会为了这个最高的位分,同样再联手将你给拉下来的!”

    “魏婉兮,你现在感受到了么,那身在后宫之巅的高处不胜寒?这就是你二十年来算计我的代价,你会发现,从这一日起,你的周围再没有了陪伴,你将独自一人站在这高处!什么风雨袭来,都不会再有人替你挡,唯有你自己扛!”

    那拉氏脸上这残忍的得意,来自于她自己在失去之后的领悟,来自于她循着自己失败的规律也推定婉兮也会步上她的后尘,走上与她相同的一条悲惨的路。”

    婉兮耐心地听完,中间都没打断过。

    婉兮只欣赏着那拉氏面上那残忍的得意,静静莞尔。

    “皇后娘娘说完了么?”

    那拉氏眯起眼,“你不用强自镇定,我不信你无动于衷!我瞧着,你怕是这一会子已经体会到了那种冷飕飕的感觉!”

    婉兮故意打了个冷颤,“哎哟,真是好可怕啊。皇后娘娘体尝了这些年,真是体会尤深啊。”

    “那么皇后娘娘今日被剥夺一切皇后之实,皇后娘娘是不是反倒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了去?那,我就给皇后娘娘道喜了。恭喜皇后娘娘,终于苦尽甘来。”

    那拉氏气得眼珠都向外凸出。

    “魏婉兮,你离这一天也不远了!我在这儿,等着看你一步一步地同样走过来!”

    婉兮却静静摇头,“不,皇后娘娘,你错了。我跟你不一样,便是同站在后宫最高处,我也绝不会步你的后尘。”

    “我相信事在人为,凡事都会因你的心意,有善恶两面。只要凡事分得清善恶轻重,知道凡事给自己留一线;最要紧的是永远与皇上站在一处……那我就永远都不会走上你的路。”

    婉兮说着一笑,“说起来,我这些心得还都多亏是皇后娘娘你给我的。从今往后,这后宫里的万事,我都按着与皇后娘娘你相反的法子去处置,那就一定是最简单、最正确的法子。”、

    “皇后娘娘你为我竖起的这最生动的反例,我一定会深记于心,事事背向而行。”

    那拉氏原本也刺痛婉兮一记,至少叫婉兮在刚册封为皇贵妃的好日子里,心下生寒去。可是她也没想到婉兮竟然这样快就反击回来,且又准又狠,到头来真正被扎疼了的,还是那拉氏自己的心!

    婉兮说罢缓缓一笑,“话说到此,想来皇后娘娘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了。我也一样。”

    “从此后宫无皇后,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料理,我当真再没闲工夫来看望皇后娘娘你了。这永和宫后殿的大锁,将继续陪伴着皇后娘娘朝夕,不知下一次打开,又将是多少光景之后。”

    “是又三个月呢?还是……一年,三年去?”

    婉兮说完,最后向那拉氏勉强半蹲为礼,“最后一面,最后一礼。皇后娘娘,你我就此别过。从今往后,我主我的后宫,而你,也空守着你的冷宫吧!”

    婉兮说完,含笑转身。

    卸下心上多年的铅坠,婉兮的脚步雍容而轻盈。

    “魏婉兮!……我,我不准你欺侮我的永璂去!你与我的账,你尽管来跟我算,你不准借我的永璂撒气!”

    婉兮背后,传来那拉氏绝望而不甘的呐喊。

    婉兮缓缓勾起唇角,停下脚步,端然回身,指尖儿绕住袖口,“欺侮十二阿哥?怎么会呢?”

    婉兮抬眸望住那拉氏,“十二阿哥也是皇上的亲生骨肉;而我已是皇贵妃,那从今往后,十二阿哥就也已经是我的儿子了。故此,我不但不会欺侮十二阿哥,我反倒会——将十二阿哥视若己出。”

    那拉氏只觉全身的血液倏地都涌上了头顶去。

    “魏婉兮,你究竟想要怎么对我的永璂?”

    婉兮说着淡淡一笑,“皇上不准你们母子相见,那即便你还活着,却也已经与永璂永远别过了。那永璂就也算是没了娘的孩子……啧啧,我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舍得用他撒气去?”

    “皇后娘娘放心吧,我会如同爱护我自己的孩子,如同爱护永璇、永瑆他们一样地爱护十二阿哥去。人心都是肉长,我有信心与十二阿哥终有一天,也能情同母子去。”

    那拉氏惊得怒目圆睁,“魏婉兮,你是想把我的永璂从我身边夺走,变成你的儿子?!”

    婉兮扬了扬眉,柔声道,“皇后娘娘,我是大清皇贵妃,本来所有的皇子就都是我的儿子,十二阿哥也不例外。”

    “不过话又说回来,母子血缘是这世上最亲的情,绝不是谁想抢就能抢走的。只要十二阿哥不恨皇后娘娘你,依旧与你母子情深的话,那我怎么可能抢得走他?”

    婉兮轻轻抬眸,望那澄澈高天。

    “皇后娘娘,还记得我的小鹿儿、还有乾隆二十四年那个原本即将临盆的孩子么?如果你忘了,也无妨,你总归还记得我的小十六吧!”

    “你夺走了我的三个孩子,我便是夺走你一个儿子,你还有什么资格想要抱怨?!”

    那拉氏惊得倒退数步,颤抖着手指住婉兮,“你果然安的这个心,你果然!”

    婉兮冷冷看着那拉氏,“如今你沦落到这个地步,四份册宝都被收回,母家侄儿的承恩侯世职也被革除……除了一个皇后的空名号,试问你在这世上还剩下什么去?”

    “思来想去,你仿佛也不剩下什么了,除了一个——十二阿哥。”

    “也是啊,女人在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呢?其实是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总归我是愿意用我自己的一切去换我孩子的平安和健康……皇后娘娘,那我就让你在这世上,什么也不剩了,好不好?”

    婉兮说罢冷冷回头,伸手搭住玉蝉的手,抬步下阶,再不回头!

    后头,传来那拉氏沙哑又不甘的嚎哭声。

    婉兮只静静抬眸望向她自己前方的路。

    从此,生死、尊卑、荣辱……所有的路,她都已经与那拉氏这个女人,永远岔开,再不相逢!

    回到储秀宫,一众皇子皇孙、公主福晋早已列班等候。

    婉兮含笑升座,接受贵人及皇子、皇孙,公主、福晋、命妇们行四肃二跪二拜的大礼。

    婉兮垂眸,在这一众人群中,有她自己的孩子:小七、啾啾、小十五。

    也有她的女婿:拉旺、札兰泰;

    还有她曾从小视若己出的四公主和嘉、永瑆和永璇。

    以及她曾用心呵护过的永瑢,甚至——五阿哥永琪。

    当然,这其中还有从小就并不喜欢她,将她只当做奴才看待的三公主和敬。

    还有,一众皇子皇孙们的福晋,这里有她欣赏的八阿哥永璇的福晋庆藻,也有她同情的大阿哥永璜的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今日永琪的福晋鄂凝因怀着身子,没有到她眼前来行礼。

    这一日,不管是谁,他们总归都在她这皇贵妃的位前跪倒,行叩首大礼。

    礼成,众皇子公主等起身,婉兮含笑看着这一群子孙辈,虽说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心下却也忽然生起一股子孙满堂的满足感来。

    都说天家亲情薄,父子兄弟妯娌之间总有算计。然则这一刻,她却真心希望这一大家子人能真心和和美美,再无勾心斗角去。

    婉兮这便含笑吩咐“赏——”

    玉蝉、玉萤等一众储秀宫内的官女子,个个手捧朱漆盘,将早已预备好的荷包,一对一对赏赐下去。

    婉兮约略犹豫了一下,还是格外又叫了三对荷包来,一并赏给了永瑆、永璂和绵德去。

    “因为你们三人,都是今年刚由皇上指婚。我便额外预备了一对荷包,叫啊你们带给你们未来的福晋去。”婉兮含笑道。

    终究还是没忍心单独多赐给永璂一对去,没让永璂惹人侧目去。

    婉兮抬眸静静望向永璂。

    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迎向永璂的目光。说不定是含着仇恨的,因为她这一刻抢尽了他额娘的风头去。

    婉兮也没想到,她撞见的,竟是永璂一双闪烁着瑟缩的眼。

九卷1、他变了

    第九卷【封后】。

    特地赶在“九”,作为正文最后一卷。

    乾隆三十年七月八日,皇帝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秋狝木兰。

    这一次是婉兮第一次正式作为后宫之主,率领内廷主位、皇子皇孙随驾。

    此次秋狝,随行的内廷主位,除了婉兮和皇太后身边儿离不了的永常在之外,还有:庆妃、颖妃、豫妃、容嫔,禄常在、新常在、宁常在、武常在、那常在。

    皇帝这次是开恩,将这几年新封的几位常在一遭儿全都带上了。

    此外,随驾的还有诸位皇子皇孙:五阿哥永琪、八阿哥永璇、十二阿哥永璂、十五阿哥;皇孙绵德阿哥、绵恩阿哥。

    这当中,其余所有的皇子和皇孙均已成年,独独特别的就是今年还不满五周岁的小十五了。

    连婉兮得了信儿都无奈地笑,颖妃更是抚着小十五的脑门儿笑谑道,“旁的皇子皇孙们随驾秋狝,自是能上马狩猎。可是你个小人儿哟,还没马腿高呢,你跟着去能做什么呢?”

    众人都笑,反倒是小十五自己绷起脸来认真道,“儿臣可以给皇阿玛和哥哥、侄儿们查数儿!”

    语琴自是凡事都维护小十五,这便也跟着认真地道,“可不是呗!我们圆子啊,现在查数儿都能查到九十多个了!想来皇阿哥和皇孙阿哥们,谁也不至于打到这个数儿上吧?”

    众人这便又都笑成了一团去。

    婉嫔走过来陪在婉兮身边。

    婉嫔瞧得出来,自打玉蕤离去之后,婉兮直到这会子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只要有人说话,婉兮还是有些习惯地偏首向身边,想要与玉蕤说话;可是偏首过去才发现,身边已是空了,倒叫她又闪了一下儿,脸上的笑意都有些黯然了下来。

    叫婉嫔瞧着啊,这回婉兮身边没了玉蕤,倒比当年婉兮身边儿没了玉壶,叫婉兮更难过些。

    终究当年玉壶走后,婉兮身边还有二妞,还有玉蕤,倒叫婉兮身边那个空当很快就被填补上了……而如今婉兮身边的玉蝉等人虽说也都得用,但是心头的分量终究是有所不同的啊。

    婉嫔也忍不住心疼婉兮,只是不能说破,这便只拣高兴的说,“瞧皇上对咱们圆子这态度……倒是越发都不想掩饰了。”

    婉兮倒是淡然一笑,“皇子们大都随行,叫他也跟着去玩儿罢了。”

    婉嫔便道,“可是怎么没见四阿哥永珹、六阿哥永瑢、十一阿哥永瑆去?便是该带上同去的,也该是成年的皇子,反倒是这个小不点儿是最不该带去的。”

    婉兮也只得告饶,“我从来都不是陈姐姐的对手……”

    婉嫔轻啐一声儿,“当我信你!”

    两人单独说笑了一会子,婉嫔也是捏了捏婉兮的手,“从小十六薨逝之后,皇上自是再不叫你忍受母子分离的痛楚去了。南巡带了小十五去,这回秋狝距离更近,那就自然更要带着一同去了。”

    婉兮心下自是都明白,这会子也忍不住怅然又欣慰地点头,“陈姐姐提点的是。”

    婉嫔又轻轻一叹,“虽说避暑山庄和木兰都近,比不得江南的千里迢迢。可是皇子随行,也是有说法的。未成年的皇子早年也是有跟着去的,可是年岁也都不小了。譬如咱们皇上跟着去热河的时候儿,都十二岁了;当年绵恩阿哥跟着去的时候儿算是最小,可也都八岁了。”

    “反观咱们小十五呢,这还不到五生日呢。皇上的心啊,真真儿是昭然若揭了。”

    婉兮轻轻咬了咬嘴唇。

    婉嫔含笑点头,“我知道你谨慎,终究孩子还小,这会子是最怕听到这样的话茬儿去。不过咱们那位皇后娘娘如今已然倒了,你自可松口气去。”

    “在这后宫里啊,除了皇后娘娘之外,便是还有那么一个两个心怀不轨的,她们一来没有皇后的位分,二来更没有皇后那个胆子,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去。”

    婉嫔的话的确叫婉兮松快下来不少。

    从生下小十五之后,这几年来皇上虽说对小十五的用心越发明白去,可是皇上却也使出雷霆手段,大力荡涤后宫去。

    戴佳氏死,皇后被锁入冷宫,兰贵人早已失宠,祥答应被直接降为答应……其余孝贤皇后的侄孙女,进宫只为最低的答应,毫无出头之日。

    这个后宫里,经过皇上这几年的打扫,已经颇为干净,叫婉兮的担心减少了泰半去。

    再盘点一番如今的情势,还能在婉兮心头压着的,也就只剩下愉妃母子了。

    其中愉妃自己年岁大了,脑筋和手腕也早已比不上当年;婉兮心下隐隐最为防备的,反倒变成了永琪去。

    因都知道玉蕤不在了,婉兮这一路上难免伤心,语琴和颖妃、豫妃、容嫔四人,轮着两人一天地来陪婉兮。

    婉兮自己身边儿的女子,玉萤已是出宫待嫁,婉兮便将翠鬟放在了身边儿。

    因婉兮自己身边的女子,名字都取为玉字辈,翠鬟既然到了婉兮身边儿,婉兮便叫翠鬟用回了她原本的名儿去。

    翠鬟本名玉英,母家姓王。

    翠鬟进宫之后,因本名与玉萤有些撞,且要伺候在玉蕤身边儿,要改成“翠字辈”,这才给改的。

    翠鬟心思剔透,皇贵妃主子的这个心意,虽说叫她心怀感激,不过她心下却也有些打鼓。

    “……只是储秀宫阖宫上下,都用进宫后主子给改的名儿,没有用自己本名儿的。皇贵妃主子叫奴才用回小前儿的本名,倒叫奴才惶恐了去。”

    “奴才还叫翠鬟就挺好的,奴才忘不了瑞主子,这便也不愿意改。奴才还求皇贵妃主子就叫奴才继续叫翠鬟吧。”

    婉兮心下也是忍住一声叹息,为这丫头的聪慧,也为了这丫头的命运。

    婉兮决定装傻,暂时略过问题的关键所在,是含笑解释,“你瑞主子不在了,翠袖也出宫去了,叫你再担着‘翠鬟’这名儿,到我身边儿来伺候,倒仿佛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故此我说,你这名儿啊,须得改了去。”

    “不过说来也巧,你本名儿里原本就有‘玉’字,倒是现成儿的,便也不必额外再换旁的名儿去了。至于咱们宫里其他人没有用本名的,那是睡觉他们自己本来的名儿里并没有‘玉’这个字儿呢?”

    翠鬟虽说心下不自在,却也说不出旁的来。

    这次婉兮随驾木兰,也特地将改回原名的玉英给带上了。

    这便叫她一个人担了两个人的回忆去。叫着“玉英”仿佛是叫着玉萤;而她的神态举止,又带着玉蕤的影子。

    七月十四日,圣驾抵达避暑山庄。

    婉兮以皇贵妃之位,到了避暑山庄后,这便也挪进皇太后的行宫“松鹤斋”去,随同皇太后一同居住。

    皇太后居“松鹤斋”后殿“乐寿堂”,皇帝便安排婉兮住在“乐寿堂”南边儿的“绥成殿”。

    说来也巧,当年雍正爷的潜龙邸雍和宫里,也有一座“绥成殿”,内供奉佛母、度母。因着这个缘故,叫皇太后每当向南望见绥成殿,心下倒也生起不少的回忆和慈悲之心来。

    小十五每日跟着语琴来给婉兮请安,便也时常都腻在绥成殿内念书。

    许多年后,当小十五长大成人,皇帝便将小十五赐居在此处。

    因与皇太后一处居住,倒叫婉兮与永常在盘桓的机会多了起来。

    永常在借着她阿玛四格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便利,这便补上了玉蕤离去留下的空当。倒叫婉兮依旧对内廷之外的事,知之甚详。

    这日在山庄中闲坐,永常在含笑道,“六月二十四,皇后娘娘的内侄讷苏肯给皇上写了谢恩折,这会子已经送到避暑山庄来了。他被皇上革去了侯爵,不但不敢抱怨,还要上折子谢恩来呢。”

    讷苏肯这道折子,主题为“奏因皇后擅自剃发、意欲出家,颁谕削侯爵留任而谢恩”。

    婉兮未委托挑了挑眉,垂眸一笑,“西北隔着远,也难怪讷苏肯直到此时,还以为皇后是剃发,是想要出家。”

    永常在耸肩轻哂,“他自还当他姑妈是什么烈女子,薅头发就是剃发,撒泼耍混却成了想要出家——他自以为这谢恩折上的还算聪明,殊不知反倒拍到了皇上的马脚上。”

    “怎么说?”婉兮抬眸望住永常在。

    永常在“嘿”地一声,“这样明白谄媚的谢恩折,皇上看过好歹也得给三个字‘知道了’。可是这道折子,皇上却压根儿一个字的朱批都没给。显然,这道折子是白上了,皇上就当没看见,根本就不接受讷苏肯的媚上去。”

    婉兮轻垂眼帘,拍了拍永常在的手,“难为你这些都替我打听来了。替我多谢你阿玛。”

    永常在心下自是小小得意。

    “还有件事儿,小妾忖着皇贵妃娘娘听了,心下必定也是痛快的。”

    婉兮抬眸,“凌之,你说就是。”

    十九岁的永常在,年轻的脸上闪着耀眼的光芒。

    “也是六月间的事儿。有觉罗被打了!结果皇上没向着挨打的觉罗,还说谁叫那觉罗腰上不扎红带子就出门的,那被打了,就也不能按着觉罗被打的例,治那打人者的罪;反倒要用打普通人的罪来议就是了~~”

    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以腰带来显示身份:近支的宗室系黄带子,远支的觉罗们系红带子。

    因宗室和觉罗都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故此若有人敢打宗室和觉罗,治罪是要加重的。

    婉兮也是扬眉,“哦?”

    永常在眉眼闪动,“对,皇上显见得是对觉罗们生厌了!——那小妾便不自觉想到前朝那个多事的觉罗阿永阿去!皇上晋位皇贵妃娘娘,他非要跳出来劝谏,还为皇后鸣不平,皇上这便迁怒给所有的觉罗们了。”

    “从这件事出了之后,小妾倒想看看觉罗们还敢不敢继续出言不逊了。要不然谁知道自己哪天不小心忘了系红带子出门,不知因为什么就被人给打了呢!——就算打了也白当觉罗,对方也只按殴打平民的例来论罪罢了~~”

    婉兮却没说话,眸光微微撇开,仿佛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永常在原本得意满满,却没想到婉兮是这副反应,这便有些闪了腰。

    “皇贵妃娘娘……怎么,您仿佛听见这个,却不高兴?”

    婉兮淡淡抬眸,“凌之,我倒不觉着皇上此举与觉罗阿永阿有何必然的因果。阿永阿是觉罗,可是这天下的觉罗多了,不止一个阿永阿。”

    永常在一怔,忙争辩道,“皇上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护着宗室和觉罗们,这次还是头一回听说皇上竟对觉罗们这样,打了也跟打平民的待遇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去了……这事儿就发生在觉罗阿永阿多嘴之后,显见得皇上就是为了皇贵妃娘娘您啊!”

    婉兮忖了忖,约略而笑,“凌之,你说如果皇上为了你,而与所有宗亲为敌……你会为此事而开怀么?”

    永常在便是挑眉,“那自然高兴啊!皇上肯为了我那样,那才是宠冠六宫!”

    婉兮含笑摇头,“你终究才十九岁,还小。”

    叫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孩儿,去懂婉兮自己如今三十九岁的心,仿佛是有些难为永常在了;况且永常在家世好,从小又是她阿玛的老来得女,娇生惯养出来的格格,忧患之心就更要少些。

    婉兮便也只是点到即止,并未多说。

    婉兮寻了个由头,这便先回自己的寝宫去了。永常在遥遥望着婉兮的背影,撅了嘴与观岚嘀咕,“你说皇贵妃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卯着劲地讨好她,叫我阿玛将所有与她有利的消息都给打听来了……结果她反倒不乐意听了,是么?”

    观岚也道,“可不是么?小主儿您往日里除了这么用心地对皇太后之外,何至于还要这么对旁人去了?如今小主儿这么给皇贵妃用心,皇贵妃怎么反倒不领情呢。”

    “她这是为什么呢?”十九岁的永常在怎么都不能接受婉兮的冷淡,这便有些想歪了,“……是不是她自己年岁大了,这就开始防备我们这些年轻的,不想叫我借着她去得宠?”

    这回皇帝出行,将这一二年间进封的几位常在都给带上了,永常在想当然以为,以皇贵妃三十九岁的年纪,被这一群年轻的新人环绕着,心下自然觉着受到威胁了去。

    观岚也皱眉道,“其实……按说凭小主儿对皇贵妃这么卖力,皇贵妃但凡心里有点感恩之心的,都应该帮衬小主儿一把去了。”

    “总归皇贵妃的年岁也大了,小主儿又为她效力,她顺势推小主儿得宠,对她难道不也是好事一桩么?难不成她还想看着旁的那些不与她归心的新人得了宠去?”

    永常在噘着嘴坐下来,两只手撕扯着绣花手绢儿,“她怕是也自有她的道理——你没瞧见么,这回随驾而来的这几位常在,倒是个个儿都与她有些关联的。禄常在是庆妃的妹子,新常在原来是豫妃位下的官女子,宁常在是容嫔家里人,武常在是颖妃宫里人……”

    观岚也点头,“说起来好像也就那常在远了点儿。那常在是愉妃宫里的,奴才听说皇贵妃跟愉妃倒有些不对付。”

    永常在蹙眉想了半晌,“可是这个那常在也是个柏氏,跟白常在和当年的怡嫔倒是本家儿。白常年在的哥哥也在内务府造办处供职,我阿玛倒是都认得,听说柏家的人仿佛跟皇贵妃过从也颇密……”

    观岚张大了嘴巴,“那这么说起来……哎哟,果然倒好像小主儿您,跟皇贵妃仿佛有些远了。”

    永常在懊恼地一丢手绢儿,“你说是不是?!所以她才对我那么不冷不热的……她是只想叫我效力,却并不想抬举我,怕我分她的宠去!”

    观岚撇了嘴,“那皇贵妃她也有点儿太小心眼儿了。”

    小十五虽说尚且年幼,可既然在京里已经单独挪进毓庆宫里居住了,那随驾到了避暑山庄来,就也没有再回到内廷随着母妃们一起居住的道理了。

    故此小十五在避暑山庄里,也跟着其他几位皇子一起住阿哥所。

    避暑山庄的阿哥所就在正殿楠木殿西侧,抬头向东就能看见楠木殿的殿顶,叫皇子们不由得浮想联翩。

    也唯有小十五年幼,心下反倒是最安静的。

    便是在避暑山庄,皇子们的功课也并未疏怠。在起驾赴木兰行围之前,皇子们还是按着规矩,每日进学。

    永琪自是不愿与永璇交接,此时唯有四位皇子,他便也只能反倒与永璂时常在一处。

    “我跟老八成婚后,都从阿哥所挪出来,有了单独的住处。今年你与老十一也都蒙皇阿玛指婚,按理也都该提前搬出来,预备新婚之事了。你怎地还跟小十五一起住毓庆宫呢?”

    永璂有些尴尬,嘿嘿地笑了几声儿,“哦,不是还没到吉期呢么。等到了吉期,怕就能搬出来了。”

    永琪耸了耸肩,“小十五还没满五生日,皇阿玛就这么早早下旨叫他住进毓庆宫。今年的事儿都是明摆着,你跟老十一今年都必定是要指婚的,成礼之后是必定都要挪出来的,那整个毓庆宫可就只是给小十五一个人居住了。”

    永琪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就像毓庆宫在康熙年间,只给皇太子胤礽一人住的时候儿似的。”

    这要是从前,只要一听见这样的话,永璂能立时就火冒三丈了。

    谁叫他才是曾经的唯一的嫡皇子,若说有人能单独住毓庆宫,效仿当年康熙爷对皇太子胤礽的旧例,那也唯有他才有资格不是?

    永琪噙着笑意,等着永璂发火儿呢。可是永琪也没想到,他这番话说完,竟如同一拳砸在棉花团上似的,永璂不但没暴跳如雷,甚至——连嘴上的不愿意都没有,反倒还有些瑟缩地笑。

    “哦,可不是嘛,咱们都成婚了,阿哥所自然空了。那小十五自然是独住毓庆宫了。”

    永琪不由得失望地挑眉,缓缓坐直。

    他的感觉原来没出错,永璂当真变了。

    从三月间,皇后被押送回宫,当着一众皇子和公主的面儿被锁进翊坤宫后殿起,永璂就变了。

    没有了生母的倚仗,原本独一无二的嫡皇子的地位也变得尴尬和微妙起来,现实的残酷之下,永璂竟然当真如个自保的朱宫(变色龙)一般,性子随着周遭的变化而改变了。

    而这会变色的“朱宫”啊,这名字本身岂不又可代指他们这些红墙之内生长的皇子们去?

    永琪真是有些掩不住地失望,却不肯这样轻易放弃。

    永琪便又缓缓道,“今年秋狝,我当真是有些不习惯。往年都是皇额娘随驾而来,咱们每日里都是去给皇额娘请安的……可是今年,忽然就变成了皇贵妃去。”

    “皇贵妃俨然已经僭越,擅专中宫之位去……我们倒也罢了,终归不过是庶出的皇子。可是你呢,老十二,你都不替皇额娘争辩去?”

    终是为人子,却不能替自己的母亲争辩,永璂自己的心下也是难受的。

    此时又被永琪戳到痛处,永璂不由得动了动嘴唇。

    他何尝不想替额娘去争辩?可是——他不敢。

    皇阿玛对皇额娘绝情的样子,从皇阿玛叫四额驸押送额娘回来那一日,他就已经亲眼都看见了。

    倘若皇阿玛还对他有半点怜惜之心,皇阿玛就应该免了叫他到额娘宫里去亲眼看着那一切!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啊,那被挨个打了六十板子、血肉模糊的官女子,都是从小带着他长大的姑姑啊!

    皇阿玛既然能狠心叫他也跟着去看去,那他心下就也明白皇阿玛对他的态度了。

    额娘已经落到那般地步,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若有半点行差踏错,必定有人对他趁机落井下石。皇阿玛又在气头上,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

    所以他这时候儿,只能缩起头来,不能为母亲争辩半句,先求自保才行。

    “争辩什么呢?”永璂尴尬地笑笑,“皇阿玛是天子,天子自有天子的道理,咱们遵旨就是,没什么好争辩的。”

九卷2、邀明月

    永琪幽幽盯住永璂,缓缓道,“真不知道皇后额娘听了老十二你这番话去,心下又将做如何想?”

    永璂自己也是黯然,摇了摇头,忽地起身,向永琪深深一礼,“五哥曾上奏本为我额娘求情……此恩此情,小弟永生不忘。”

    永璂一礼罢,却反倒借故离去,却是随后就进了小十五的行殿去。

    这七月的暑日,小十五那寝殿的支窗都是开着的。窗内传出小十五奶声奶气的呼唤,“十二哥哥来的正好……快帮弟弟看看,这首诗该用什么韵?”

    永璂轻声地笑,嗓音竟是柔软,“哦?十五弟又要作诗了??”

    小十五脆生生地笑,“十二哥的诗写得特别好,我可喜欢了!十二哥好歹教教我吧~~”

    永璂又是下意识地抬手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小十五便鬼道地笑,“十二哥放心,小弟不会叫皇阿玛、皇后额娘知道十二哥也喜欢做汉诗的……”

    永璂却仿佛呛着,咳嗽了半晌。

    小十五又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除了是中元节之外,还是八哥和七姐的生辰。七姐说,不要我旁的贺礼,只叫我好好儿作一首诗给她。十二哥快帮帮我吧~”

    窗外,永琪隐在树影背后听着,不由得眯起眼来。

    “……他这算什么?原来还学会兄友弟恭了!”

    永琪在永璂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又惹了一肚子气,这便懊恼回转,进了自己的寝殿,半晌都回不过劲来。

    “我白高看他了。本想着,他好歹也曾是唯一的嫡皇子,从小的性子又是那么不容人,这回必定看着皇贵妃和小十五母子就心头有恨……却原来,他真的是被吓破了胆,非但不敢替他额娘争辩,反倒还主动去上赶着小十五去了。”

    三德也是叹口气,“可不是嘛!按说十五阿哥搬进毓庆宫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十二阿哥但凡想替皇后主子出一口气去的,那毓庆宫里早就出动静儿了!可这几个月过来,那毓庆宫里安静的呀,简直连个家雀儿叫都没有!”

    永琪皱眉,“说到底,还是皇阿玛的狠招奏效了。”

    那拉氏被押送回宫来,皇阿玛竟然叫当着所有皇子和公主的面儿开读圣旨,又叫所有皇子和公主亲眼看着那拉氏身边儿的三个官女子挨板子去……他们这些金枝玉叶,何曾见过这个?当场吓晕、吓吐、吓白了脸的就好几个去!

    “也难怪从小飞扬跋扈的老十二,今日变成了个缩头的乌龟去。他自知救不了他额娘,他便先顾着保全他自己去了。”永琪忍不住扼腕叹息。

    “是我看错他了。原本以为,他自知情势窘迫,这便终于肯主动向我靠近。”永琪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翠扳指儿,“他还写了那么首《咏物诗四首和补亭先生韵》,叫我白白当成是他向我委婉示好之意。”

    “补亭先生”是英媛的阿玛观保的名号,因英媛所出的小五阿哥今年八月十五就该周岁了,观保这位当外祖父的,这便提前写了好几首适合给小孩儿看的咏物诗,送进兆祥所来,给小五阿哥庆贺。

    观保和德保两兄弟是八旗世家里难得的大才子、兄弟翰林,观保的文采自是没的说,永琪便也乐得宣扬出去,在上书房里与一众兄弟、宗亲们显摆。

    毕竟,鄂凝的阿玛已经故去,且鄂家实在没有什么还可宣扬的;反倒是索绰罗家后来居上。他借不上鄂家的光,搬出观保来也算面上有光。

    观保的那几首咏物诗,便叫永璂也看见了。

    没过两天,永琪就收到了永璂写来的那首《咏物诗四首和补亭先生韵》。永璂写的是天鹅:

    “天际舒迟鸟,欣从鹤御游。霜毛辉曲槛,金趾猳清流。倚水午常睡,开笼晚不收。黄庭容易得,换取亦良谋。”

    永琪眯眼道,“你听听,‘天际舒迟鸟,欣从鹤御游’;‘黄庭容易得,换取亦良谋’这两句,何尝不是向我归心之意?”

    “那他今天这模样儿,终究是我会错了他的意,还是他后来改了主意去?”

    三德也是皱眉,“不过不管怎么说,明日的事儿,阿哥爷得换个人、换个安排了……唉,这十二阿哥真是耽误事儿,今天都七月十四了,他今日这么临时改了主意,简直如釜底抽薪一般!”

    七月十五,中元之夜。

    便是今年是在避暑山庄,皇帝也还是带着一众内廷主位、皇子皇孙们,在避暑山庄的“月色江声”上,看湖上放河灯。

    中元之夜,原本最美的景色是天上月、水中灯,水天相映之美。可是今年的这个七月十五,竟逢月食。

    月食之事本是钦天监早几日就已经占得,永琪先得了消息去,这便是给了他绝佳的机会去。

    这七月十五的夜晚,天上月不在,人间的一场祈祷便也难说完美。况且月食直接对应后宫里的中宫之位去……只要永璂在这个晚上向皇阿玛替皇后求情,那永琪就可趁势将这月食的事都安在皇贵妃头上!

    月食,分明是上天示警,有星犯月,寓嫔御威逼中宫去!

    想来皇阿玛也不敢违抗天意,在这七月十五却月食的夜晚,不能不约束皇贵妃去!

    ——只可惜,永璂是个孬种,为了自保却甘愿做缩头乌龟!

    永璂突然的躲闪,叫永琪所有的如意算盘都白打了。因事发突然,叫永琪也来不及去准备旁的因应法子。要眼睁睁看着上天给的这么绝好的机会就要溜走,永琪立在亭上,狠狠咬牙。

    虽说天上无月,皇帝却也仿佛并不遗憾。这岛上亭里,更是角落里摆了水银镜,镜子前放置模仿月亮而制的皎洁灯笼。这便也仿佛这亭中已然有明月作伴一样。

    况且今日又是永璇和小七两人一同的生辰,皇帝兴致颇高,频频赐酒给永璇、七额驸拉旺多尔济。

    永琪的心下就更不是滋味。

    轮到永琪敬酒,永琪起身走到皇帝御座前,向皇帝举杯道,“这‘月色江声’取意于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中的名句:‘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永琪憾然笑笑,挑头望月,“每当月上东山的夜晚,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平静的湖水,山庄内万籁俱寂,只有湖水在轻拍堤岸,发出悦耳的声音……‘月色江声’,天上月色、人间水声,缺一不可。”

    婉兮听到这儿,已是伸手将小十五给揽了过来,借着喂小十五吃丸子的当儿,伏在小十五耳边言语了几声。

    那边厢,永琪背够了诗,终于直入主题,“今晚又逢中元之夜,只可惜天上却无月。倒叫这‘月色江声’黯淡无光。”

    永琪说着瞟了皇太后一眼,“虽说月食并不少见,可是月食赶在这中元之夜却极罕见。中元之夜本是佛家盂兰盆会,乃是慈悲之意……今晚,倒是可惜了。”

    皇帝从永琪说的第一个字起,就迟迟没有端起酒杯来,只是长眸含笑,眯眼盯住永琪去。待得永琪说到此处,皇帝幽幽而笑,“永琪,你到底想说什么?是还想为那永和宫里的人,再向朕来求情,是也不是?!”

    永琪一颤,忙跪倒在地,“儿臣只是……天意不可违,天上月唯有中宫皇后堪可比拟,月食便是月相隐去,是为上天示警啊!”

    因了永琪的话,众人的目光都朝婉兮泼了过来。

    偏婉兮拈了个葡萄,垂首静静尝着,面上始终淡淡含笑,并无旁的神色去。

    小十五忽然拍着手笑起来,从婉兮腿上滑下去,走到永琪面前来,“五哥说错啦,月亮还在!”

    小十五说着圆溜溜地跑到角落里那巨大的水银镜子前,指着那按着月亮做的灯笼去,“五哥你看,月亮没不在,月亮是被咱们给请下人间来,到此处与咱们一家为伴呢!”

    “今晚中元之夜,月亮也知道皇阿玛慈悲为怀,故此月亮甘愿下界,来伴皇阿玛过节!”

    小十五这么小,童言稚语,再加上本身就长得圆滚可爱,这样逗趣的话说完,在场众人便都笑了。

    皇太后都笑着道,“瞧,你自己个儿不就是个活脱脱的小月亮!”

    永琪尴尬得呆住,却哪里能容忍自己竟然当众输给一个不满五周岁的小孩儿去?!

    永琪便是一声朗笑,“十五弟,你果然是个小孩儿!童言无忌,这话你说说无妨,可若是大人们也都这样想,那就是罔顾天意了!”

    小十五天真地抬眸,甜甜地望着永琪笑,“五哥为何说我童言无忌?还请五哥赐教,我究竟哪里说得不对劲儿了?”

    永琪扬了扬眉,抬手向天,“《尚书》有云:日、月、星辰为天宗,岱、河、海为地宗。天上月,主神为太阴元君,乃是天上之神,又岂是人间随便能邀下来做客的?!”

    小十五歪头认真地想了想,“天上月自是神圣,可是皇阿玛却是真龙天子啊。真龙天子难道还不能邀请天上的神祗下界么?”

    小十五说着回眸望住皇帝,娇憨地一笑,“况且,皇阿玛就是大白兔,那就是月宫里的玉兔,就是太阴君的化身呢!若果说这世上当真无人能请得动太阴君,可是咱们皇阿玛却是唯一必定行的!”

    小十五这一席话,叫众人都想起来皇帝就是属兔的,且这都七月十五了,下个月就是皇帝的万寿节了,小十五这番话自是最叫皇上喜欢的。

    故此众人也都笑起来,个个儿都随声附和小十五的话去。

    小十五更是趁机向皇太后磕头,“皇玛母诞育皇阿玛,竟是将天上的太阴君请下人间来呢!”

    皇太后欢喜得练练喊,“哎哟我的儿,快过来快过来,叫皇玛母抱抱。难为你个小崽儿,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叫人小看了你的心性儿去,你五哥啊都白活了这么大喽~~”

    小十五欢呼一声就奔皇太后去,一头扎皇太后怀里,尽情撒娇去了。

    留下永琪独自一人立在原地,众人皆笑,他独独尴尬得不知该做何神情去。

    尤其是皇太后那句话,最是扎疼了他的心。

    皇太后的话或许没有旁的深意,只是单纯比较他与小十五的年岁差别去,可是……总归听起来,叫他心下疼得都喘不过气儿来了。

    原来在皇太后眼里,二十五岁的他,竟然真的比不上一个还不满五岁的小孩儿了去?

    “瞧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都想问问他,方才闹这一出,又是何必?”语琴歪头过来,低低与婉兮耳语。

    婉兮仿佛事不关己,依旧垂首尝着葡萄,回头与容嫔眨眨眼,“你母家那边的葡萄,果然是最好的,叫我连饭菜都不想动了,就只想一口气儿吃这个吃个痛快去。”

    容嫔也笑,“虽说我跟叔叔、哥哥们都挪到京师里来居住,可是西域每年还都有供养送来。这些葡萄自没什么特别的,皇贵妃娘娘若喜欢,那自是又给了我哥哥效力的机会去,且叫他将府里存的都送进来!”

    婉兮含笑点头,亲手剥了一粒葡萄放到语琴手里,“姐姐瞧,这剥开的葡萄,圆圆白白的,是不是也像月亮去?可是葡萄就是葡萄,终究是凡品,成不了天上明月——”

    婉兮将葡萄里那颗葡萄籽儿给拈出来,“终究还是因为内里总有这么一颗硬核,太小气,又太硬。”

    语琴自是听懂了,“嘿”地一笑,“谁说不是呢?原本外表那么甜美多汁,叫人往往忘了防备去,结果一口咬下去,最后却被硌了牙……那前头所有小心翼翼经营起来的甜美多汁啊,反倒白费心思了。”

    今晚因小十五说得太好,皇帝自己倒没表态。

    皇帝反倒仿佛岔开话题,下旨:“以兵部左侍郎观保,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永琪也是有些意外,还没等回神,周遭已经是一片对他的恭喜之声了。

    他也便得了台阶下,欢喜地与众人回礼。

    皇帝抬眸盯着永琪,这才道,“说到天上月,朕是每年都在八月十五祭月。说来也巧,英媛为你诞下的小阿哥正巧是八月十五的生辰,今天又是观保的好日子,值得你将这喜信儿跟英媛和朕的小皇孙一起欢喜欢喜去。”

    “再者,朕记着,鄂凝也已经报了遇喜,临盆的日子也不远了。你不在京里,想来你心下也十分惦念。这毕竟是你跟鄂凝的第一个嫡出的孩子……那朕就不留你了,你歇息两日,之后便回京去吧!”

    永琪猛然一惊!

    “回皇阿玛,儿臣随驾而来,是为跟随皇阿玛秋狝木兰!此时刚到避暑山庄,尚未至木兰,儿子如何能这般便回京去?”永琪连忙跪倒,“便是儿子的阿哥周岁生辰,也不要紧,儿子已然为他提前庆贺过了。还有鄂凝,虽说遇喜,终究还不到临盆之日……儿子算着日子,便是待得回銮之时,她也还未必到日子。故此儿臣其实不必回去。”

    皇帝摇了摇头,“永琪,你几次三番为永和宫之人向朕求情,足见你是个孝子,你极其看重母子亲情……永和宫那人在京师,你本生额娘愉妃也在京中;你的福晋、格格都还翘首等着你回去。那朕便也不好再留你了。”

    “秋狝之事,自比不上母子亲情,两者相比,朕知道你心里孰轻孰重。那这本不要紧的秋狝之事,尽管交给你弟弟们、侄儿们来陪着朕就是了。你就放心回去伺候你两位额娘,照顾你两个幼子罢了!”

    “况且观保如今是你的岳父,朕对他的任命总也需要有人传回京师去。那自然谁都没有你合适,就由你驰马而归吧。”

    皇帝说着终于捏起了酒盅,“永琪,你的这杯酒,朕饮了。你可心满意足?这便先退下吧!“

    皇帝话说到此,永琪明白,已经再无转圜余地。

    他黯然跪安。

    皇帝却又叫住他,“还有一事,也命你回京去办。”

    永琪眼睛便又一亮。如果是皇阿玛有事安排给他,这才叫他回京,那他担心的就不存在了。

    皇帝眼帘轻垂,“库伦办事大臣、喀尔喀土谢图汗部郡王桑寨多尔济,罔顾朝廷禁绝与鄂罗斯往来的旨意,私自在张家口与鄂罗斯以皮张贸易。”

    “桑寨多尔济,自幼养育内廷,受恩深重。于停止俄罗斯贸易后,理宜严加查禁,今乃首先给票射利,深负朕恩。朕已下旨,将他在京王府中所有什物,俱查抄入官。”

    皇帝抬眸又盯永琪一眼。

    “桑寨多尔济生母为公主,他自己又尚多罗格格,身为多罗额驸,故此查抄他的家产入官,总比旁人要仔细一些。只查抄他个人的财物,却不要惊动公主和多罗格格的份例。故此朕仅仅遣官去查抄,着实不放心,还应再派一名皇子前去。”

    “朕忖着,如今内阿哥里,以你为长。此事便交给你去办吧。”

    永琪手指在袖口中使劲攥紧,不叫自己的神色中流露出来,便忙垂首行礼,“儿臣遵旨,回京这就去办。”

    皇帝又召唤永琪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朕派人到库伦查桑寨多尔济之事,从他库伦的居所里查出他与京中来往的信函。其中牵扯到不少的王、大臣……原来这桑寨多尔济这般胆大妄为,也是因为他在京中有人与他合伙,且及时为他通风报信。”

    皇帝长眸微微一寒,“永琪啊,这事儿也交给你。你务必将京中与桑寨多尔济有勾结的王、大臣们,一个一个都给朕查清楚了。等朕回京,等着你明白回奏。”

    永琪努力撑起一把微笑来,挑眸迎上皇帝的眼睛,“嗻!儿子定不负皇阿玛期待。”

    待得永琪离开“月色江声”岛,回头看那晦暗夜空下的灯影,再也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声,“桑寨多尔济之事,必定是成衮扎布告发!”

    桑寨多尔济是喀尔喀土谢图汗部的郡王,后加恩进封亲王;又是公主之子、多罗额驸,他在库伦、张家口等传统蒙古口岸之地与鄂罗斯进行贸易的,此事除了蒙古人之外,不会有人知晓。

    以桑寨多尔济的身份和品阶,旁人也不敢告发,唯有身份和品阶都在桑寨多尔济之上的成衮扎布才敢上奏!

    永琪冷笑,“果然是皇贵妃的好亲家,这便紧盯着,连这一点子事儿也能被他给揪出来!”

    桑寨多尔济因是公主之子,故此从小也是在内廷养育长大,与一班皇子都是一起念书。永琪利用自己的母亲愉妃也是蒙古人的条件,与桑寨多尔济也一向私交不错。

    ——那桑寨多尔济的贸易里,便也有他一股去。

    他一个皇子,又住在宫内,自己的一切都只能等着皇阿玛赏给,手头并无旁的宽裕钱。所以他也自然需要这笔银子。

    原本永琪借着愉妃为蒙古人的条件,极力与蒙古各部王公交好去,以培植为自己可以倚重的势力。可是这一回,皇阿玛竟然要他去亲自主持查抄桑寨多尔济家产,并亲自去查那些与桑寨多尔济合伙的王公大臣去,那便等于是自己查自己不说,还有可能就此将蒙古王公和京中的王大臣都给得罪了去!

    这个七月十五,对于旁人来说,可能是佛家慈悲的盂兰盆会;可是对于他永琪来说,却只剩下鬼门大开了……

    皇帝在酒席之间就将永琪料理清楚,婉兮自乐得清闲,不动怒,更不掺和。

    她反倒还扯着语琴,悄悄儿偷瞄着永璇去。

    因这日也是永璇的生辰,对于永璇来说是特殊的日子。婉兮便也故意将翠鬟给放在身边儿伺候。

    若以婉兮自己的心意,自是恨不能就在这样的日子,正好儿将翠鬟指给永璇去。

    可是婉兮心下却又何尝不心疼庆藻那孩子去呢?故此这些话,总归还不是她方便当面全都给挑开、做了决定去的。

    这当中最要紧的,还得是永璇自己的心意。

    为了翠鬟着想,婉兮也得耐心陪着翠鬟一起等着,等永璇的心意坚定下来,那玉成他们好事儿的时机才真正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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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
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
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
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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