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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领袖兰宫txt下载     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卷16、别难受

    乾隆三十年正月十六日,皇帝在行毕祈谷礼之后,奉皇太后车驾,从京师起銮。

    此次随行的内廷主位有:皇后、令贵妃、庆妃、容嫔、永常在、宁常在六位。

    起銮之时,旁人自都是兴高采烈着,却也唯有婉兮,颇有些放心不下。

    正月十六日起驾,她的小十六却要单独留在宫里种痘。

    虽说万般不舍,可是皇上第四次南巡的日程早已定下,沿途各地接驾之事早已提前一年便安排好,不能有更改,否则又是一番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而小十六种痘的吉日、吉时,更是钦天监问天而得,天意更是不可违背。

    故此两边儿日子又撞在一起,她便再舍不得,也只能顺其而为。

    语琴和容嫔都知道婉兮心下不安稳,这便从起銮之时,便陪在婉兮身边儿,小心劝慰婉兮。

    小十五就更是懂事,吵着说要跟额涅在一处。语琴自是心有灵犀,这便索性放手将小十五都还到婉兮身边儿去,叫小十五日夜都跟着婉兮去。

    “你别担心,便是两个日子又撞在一块儿了,可是京里还有玉蕤呢。再说皇上起銮之前,也特地给小十六安排了妥当的地方儿……你想想,哪个皇子能在皇上日常坐卧之处种痘的?足见皇上对咱们石榴的爱护去。”

    婉兮点头,也不想叫语琴她们跟着担心,这便努力一笑。

    陆姐姐也没说错,皇上便是这阵子这么忙,却还是亲自安排了,叫小十六去圆明园里的“碧桐书院”种痘。

    碧桐书院就在“天然图画”北边儿。从五福堂往北,挨着就是。

    五福堂曾经是婉兮的寝宫,也曾经是小十五成功种痘的地方儿,更是当年皇帝年少之时读书的地方儿;而碧桐书院则同样是皇帝的读书之所——不但当年先帝雍正爷曾常年在此读书,而且它现在依旧是皇帝现正用着的读书之地。

    皇帝将自己的读书所在让出来,给小儿子种痘用,当真是不嫌弃染上一点儿病气去的。这份心意,便是其余一众皇子,都没有过的。

    碧桐书院得名,就在于书院周遭广植梧桐树。因“梧桐引凤”的吉祥寓意,且古人将桐树喻为高洁、正直的象征,故此碧桐书院便凝聚着吉祥、静谧之意。

    碧桐书院四面环山,林木茂密,清静安详,是一处极佳的静室所在。

    不但安静,且四面环山,亦方便挡住外人去。这边能叫小十六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地去种痘去。

    既然种痘的地方选在了碧桐书院,更不知是皇上特地选的,还是一切如此因缘巧合——皇帝选来负责小十六种痘之事的总管太监,名为“潘凤”。

    有了皇上这样一番安排,婉兮便也提醒自己,理应安心了。

    况且正如陆姐姐所说啊,玉蕤和颖妃、婉嫔她们都在京里呢,还有小七和啾啾……她们都必定会倾尽心力看顾着小十六去,当真不必她悬心了。

    婉兮这便点头微笑,抱紧小十五,伸手拉住语琴和容嫔的手,“有你们陪着我,我便再没有什么纾解不开的去了。”

    当晚圣驾驻跸黄新庄行宫,皇帝过来看望婉兮。

    因出外巡幸之时,皇太后的行宫一向与皇帝不在一处,故此那拉氏和永常在自是都跟随皇太后居住去。倒叫婉兮她们这边儿自在些。

    摆开酒膳,皇帝也小心凝视着婉兮,“……瞧你,当着爷又何苦强颜欢笑?眼圈儿都是黑的,昨晚上必定没睡踏实。石榴是咱们的孩子,爷的心下又何尝放得下去?”

    婉兮便笑,“瞧爷说的~~奴才眼圈儿是黑,昨晚上也的确是没睡踏实,那都是想着今日起銮之事,担心有什么落下的。才不是只担心石榴呢。”

    皇帝伸手过来,长眉也是微微一皱,“爷当真不是故意非选在十六启程的……”

    婉兮便笑,“奴才明白。爷原本是定在初九就要起銮,还不是因为祭辛典礼的日期,这才将起銮之日改在十六日了。”

    每年正月,皇帝都要亲耕,并且要祭天,行祈谷之礼。古代以甲子计日,每十日必有一个辛日。其中每年正月上辛日,便是帝王祈求丰年之日。这是天子代表万民,向天祈求这一年五谷丰登。这自是最重要的祭祀之一,什么日期都要为这个让行的。

    而正月十五又是元宵佳节,乃是团圆之日,皇帝亦不便启程。这便在过完元宵,正好儿赶在十六启程了。

    皇帝轻叹口气,“石榴种痘的事,爷都安排得妥妥的,你别悬心。”

    婉兮抬眸静静而笑,“石榴种痘,吉日是在闰二月里呢,距离这会子还有两个月去。奴才虽说有些悬心,不过想想,那会子已是行程过半,也快要回銮了。这样想来,奴才便也不那么悬心去了。”

    “再说,爷在园子里已经预备得那么周到了,奴才若还是悬心,那便也是瞎悬心去。奴才敢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邪,可是奴才却不能不信爷去……”

    皇帝这才释然而笑,捉过婉兮的小手来,将婉兮拽到炕桌这边儿来,两人依偎在一处,稍用酒膳。

    微微的酒意,令婉兮放松下来。

    婉兮便捏着酒盅儿轻笑,“爷命人堆在养心殿里的那一对白雪大象,石榴最是喜欢了。爷还带着他去骑那雪大象……也亏得他还小,便是坐在上头也不妨事,旁人都只能看着眼馋了,便连小十五都上不去了。把石榴给乐的哟……”

    每年冬日下雪,宫内也做各式各样的冰灯,堆各种模样的雪人儿。

    可既是在宫里,堆雪人儿都得堆寻常看不见的样式,更得符合皇家威仪去。

    故此啊,每年冬天在养心殿里堆起来的雪人儿,不是雪狮子,就是雪大象。

    婉兮也自是爱雪去,小时候儿刚进宫的时候儿,最爱的就是跟长春宫里一班女子打雪仗了。她也没少了亲手去堆雪人儿去。

    如今年纪大了,尤其是位分高了,自不便再亲自动手堆雪人。可是每到冬日,她还是要亲自帮衬着内务府想主意设计什么花样儿去,还鼓励小十五他们几个孩子亲手去抓雪去。

    每年这雪人儿堆起来之后,皇帝自己也乐得跟小孩儿似的,好几年都在重华宫君臣联句的时候儿,以这些雪人儿为题。

    便如乾隆十七年那会子,是以“雪狮”为题联句;而今年皇帝就更是直接以“雪象”为题了。

    皇帝抬眸瞟着婉兮,“今年怎么想到给内务府出主意,要堆雪大象的?说真格的,便是雪狮子还好堆,毕竟宫门口儿都有现成的范本呢;可是这大象却不是好堆的,终究体量太大。”

    婉兮便笑,“……要是依着奴才,明年说不定还堆个白猿去呢。”

    婉兮娇俏的笑意,叫皇帝也是想起当年在她永寿宫里塞进去白猿、黑熊的故事来。

    外藩进贡,除了金银珠玉、奇花异草之外,还有珍禽灵兽。除了那年进贡的白猿、黑熊之外,暹罗等藩属国还总在进贡之时,送入纯白的大象来。

    可是终究白猿、黑熊这些,不适合堆成雪人儿放在养心殿的院子里。婉兮便想着那同年同批进贡的白象去,这便与内务府商议着堆成了白象来。

    白象除了具有皇家仪仗的威仪之外,更是佛家的圣物:

    《杂宝藏经》里说:释迦牟尼的前身,曾是一头大白象;普贤菩萨的坐骑是六牙白象。

    白象在佛家代表愿行殷深,辛勤不倦;六牙,表示六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慧智,象征“愿行广大,功德圆满”。

    婉兮抬眸凝视皇帝,“皇上是佛家弟子之外,更是中国的天子。在咱们中国啊,大象也自有古老的吉祥寓意去。比如说啊,‘太平有象’、‘喜象升平’这些吉祥话儿啊。”

    饮过酒之后的婉兮,身子更是如蔓草一般柔软,这便腻进皇帝怀里,仰头崇拜地望住皇帝,“还有,奴才知道,皇上最是崇敬舜帝。爷的乾隆帝,名为重华宫,‘重华’便是舜帝之名呢。而舜帝更是有着‘虞舜服象’这样的故事啊。”

    皇帝心下一暖,将婉兮紧紧按在怀里。

    “你说得对,太平有象,咱们石榴啊,便是今年种痘,咱们都不在身边儿,也必定能‘吉祥太平’、‘遇难成祥’。”

    婉兮轻轻阖上眼帘,深深点头。

    白象,吉祥;大象代表着长寿、健康、强壮……她向天祷告,希望有这样一对白雪大象守护着的小十六,必定能够平安顺遂。

    有了姐妹们、小十五和皇上如此的宽慰,再加上今晚吃的这点子酒,以及与皇上缱绻半宿……婉兮这一晚倒是睡了个好觉。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一晚,会因为悬心小十六而睡不着呢。

    次日继续行程,车驾刚离开黄新庄行宫不远,高云从忽然笑呵呵地来,在婉兮的马车外头跪倒请安。

    因车驾不方便停下,马麟便赶忙上前应对。高云从捧上一个小锦盒儿来,笑眯眯道,“皇上吩咐,叫奴才给贵妃主子送来的。”

    马麟将那小锦盒儿转给婉兮,婉兮打开一看,便笑了。

    那盒儿里,是一尊小小的、玉白的观音。

    却不是白玉雕的,而是象牙。

    婉兮又是深深松了一口气,将那小观音郑重地戴在了脖子上,藏进了衣裳里去。

    婉兮从手边抓了一个鼻烟壶去,叫赏给高云从。

    高云从跪在外头谢赏,婉兮撩开车窗帘,趁着马车行走徐缓问,“……怎地是你过来?毛团儿呢?”

    高云从简洁答,“毛团儿爷爷被皇上留在京里啦~~”

    这般车驾缓行着,婉兮也不便细问,这便放了高云从回去复旨了。

    待得落下窗帘,婉兮才问玉蝉,“你们帮我议议,皇上怎么忽然没带着毛团儿来?”

    毛团儿本是皇上身边儿最得用的,皇上这一离开就是好几个月,没有毛团儿在身边伺候着,皇上当真舍得开手去?

    倒是玉蝉偷着乐,“……奴才也没想到。不过这会子既然已成事实了,那奴才就只能猜猜,皇上还将什么要紧的人留在京里放心不下去?”

    玉萤便也跟着笑,“还能有谁呢,必定是咱们十六阿哥啊!”

    婉兮一想,心下便更是熨帖了,这便又是松了口气去。

    是啊,宫里除了有玉蕤、颖妃、婉嫔她们之外,还有毛团儿啊!这便更能叫小十六安稳无恙去了。

    叫婉兮欣慰的事儿还不止这些,四天后,在驻跸赵北口行宫时,忽然又听皇上传下旨意来:“总管内务府大臣兼奉宸苑卿四格,所管之处甚多。其奉宸苑卿之缺,施恩著吉庆补授。并同德保、和尔精额,管理万寿山事务。”

    谕旨中所提到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兼奉宸苑卿四格”,正是永常在的父亲。他除了在内务府兼任此两项职务之外,在前朝亦担着都统之职,无论在前朝还是在内务府,都是举足轻重的大员。

    有这样的父亲,永常在能得皇太后的喜欢,这次南巡都跟着来,实在是情理之中。

    独独叫婉兮毫无预备的,却是皇上在时隔数年之后,终于——又提及了吉庆,且重给了吉庆内务府的官职去。

    当年那一场重判的“斩监侯”啊,之后数年婉兮不敢问吉庆的生死。只是从那会子皇上的语气里,隐约能猜到皇上不至于就当真斩了吉庆去,可是终究吉庆重罪已到斩监侯的程度,婉兮便更不敢想吉庆还有机会复起,重新为官去了。

    皇上在这会子忽然正式下旨提及吉庆,又授予官职,这个时机怎么听起来都是微妙的。语琴当即便到婉兮的马车上来,含笑促狭道,“瞧,皇上这个沉不住气劲儿的。这才出门儿几天啊,这便就变着法儿地哄你欢喜去。”

    婉兮面上大红,连忙给自己找托辞,“姐姐又糗我了……皇上才不是为了我呢,皇上啊终究是在南巡途中呢,这便怎么能不想起前几次南巡的时候儿,吉庆在江南为了接驾而立下的那些功劳去?故此皇上这才开恩,就叫他复起,再度为皇上效力罢了。”

    语琴笑着却轻啐一声儿,“呸,亏你还好意思这么说!若当真是皇上念及你这位族兄当年在江南的接驾之功,那就等到了江南再颁旨授职也不迟啊;怎么偏在刚起驾五日,就这么急着想到他去,又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玉蝉在旁边儿听着也笑,“主子恕罪,奴才这把可得胳膊肘儿往外拐——奴才觉着庆妃主子说得有理!主子可别忘了,皇上这回是叫吉庆大人跟瑞贵人主子的阿玛德保大人一起共事呢——这啊,不仅仅是叫吉庆大人复起,皇上这还是要保吉庆大人稳稳当当地将这职位坐稳当呢!”

    德保自是自家人,吉庆已经有几年不在内务府任上,这冷不丁复职,兴许有些水土不服,或者有人故意设绊儿去呢。可是这回有了经验老道、且可全心信赖的德保一处共事去,那当真可以放下心来了。

    婉兮也只能告饶,“我一张嘴,自是说不过你们两个人去了。况且你们个个儿冰雪聪明,我这个笨嘴拙腮的,哪里是对手去?我的好姐姐、好妹妹,你们快饶了我这一回去吧。”

    语琴先笑,抬眸望着玉蝉,“瞧她还说什么笨嘴拙腮,她这分明是将你我又都给刺儿了!咱们在她面前,谁敢说什么冰雪聪明去?”

    玉蝉也是笑着道,“奴才更当不起什么‘好妹妹’来……奴才只是主子的奴才,主子那么说,奴才当真要撞墙去了。”

    有了皇上这一番绵密细致的心意,婉兮在接下来的行程里,心下倒也松弛下来。

    路上光阴短,转眼二月。

    又到那拉氏的千秋令节,皇帝依然如故,还是下旨停止行礼筵宴。

    这一路行来,皇帝对语琴也是颇为用心。

    譬如正月初八日,皇帝与群臣联句之后回到养心殿,诗兴未减,这便在看过唐寅的《会琴图》后,即兴赋诗一首:“露坐横陈膝上琴,爱披秀木有佳荫。不知袖手对听者,可识高山流水心。”

    皇帝便将这首诗的诗片,赏给了语琴。

    此赴江南,乃是回语琴故乡;且语琴一路上还带着自己所抚养的小十五同行,这本已是惹人艳羡。再加上皇上这一首御制诗相送,就更叫语琴一时风光无限。

    婉兮便也打趣,“只可惜这一路随驾的,除了皇后之外,倒都是跟姐姐有交情的姐妹。要是换了旁人来啊,还不知道要红了多少双眼睛来。”

    语琴便也红了颊,举拳轻砸婉兮肩头,“瞧你,这又来糗我了!皇上还不是因为《会琴图》,这才想到我去的?再说了,皇上诗里也说得明白,‘不知袖手对听者,可识高山流水心’……高山流水,不过知音而已,又哪里是夫妻;况且又要‘袖手’啊,皇上可不准我染指呢~~”

    “再说了,还要什么旁人都红了眼睛去?单就咱们皇后娘娘这一对阴森森的三角眼,已经就够叫我克化不动的了。还要来旁人?我可敬谢不敏了。”

    婉兮静静抬眸,“只怕这会子她一时还顾不上眼红姐姐去。那月食之事,就够她闹心了。”

    说也赶巧儿,二月里她的千秋令节刚被皇帝下旨停止筵宴,二月十六日,又逢月食。

    日食可以被解读为上天对天子的警告,那么月食,就相应是中宫失德、上天示警了。

    尤其这事儿还恰好发生在那拉氏以中宫的身份“规劝”皇帝的事儿之后,这便叫人琢磨,都觉着有些别有意味去了。

    语琴也是轻哼一声儿,“就看她自己知不知道警醒!若肯收敛些儿,这一路上稳稳当当的,那便是咱们之福,也是皇上之福、大清之福了!”

    皇太后的圣驾队列里,那拉氏也正为月食之事懊恼不已。

    “凭什么月食就都往我身上想啊,为什么不想皇太后去!她都什么年岁了,皇上这回南巡竟还跟着……她心不老,我却还懒得伺候她了呢!”

    这一路南下而来,因有永常在跟着,皇太后跟前儿越发显不出那拉氏来了,这便叫那拉氏心下对皇太后的不满越发盛了。

    可是她再不满,却还是得守着儿媳妇的规矩,也不能回皇上的圣驾那边儿去,而行止依旧得陪在皇太后身边儿,这便叫她有说不清的烦躁来。

    再加上,婉兮谨慎,每日都叫桂元陪着小十五到皇太后行宫来问安。

    皇太后本就稀罕小十五,况且这是在路上枯燥,尤其显得天伦之乐的可贵。

    皇太后这便不管当着谁的面儿,都丝毫不掩饰与小十五的亲昵,一径将小十五抱在膝上,自己什么好吃的全都一股脑儿赏给那孩子嚼咕去。

    那拉氏这便又是一头的伤感去——她自己倒也罢了,就算伺候不着皇太后,可是她终究已经是中宫皇后;她是替自己的儿子永璂委屈去。

    永璂是嫡皇子啊,皇上却带了小十五一起南巡,却不肯带她的永璂!

    皇上这算什么?这岂不是太过明显的厚此薄彼了去?

    更叫她心烦的,还有今年这随驾的后宫排单——瞧瞧,庆妃、容嫔本就是跟令贵妃交好的,宁常在又是跟容嫔一起的回部出身,还是容嫔的亲族;至于永常在么,那也还是个汉姓的包衣去啊!

    还不如往年出巡呢,好歹随驾的人里,还能偶尔有个一两个儿不跟令贵妃一帮的去,还能与她说说话儿去……可是这回,南巡一走就是几个月,她竟然找不到一个能说说话儿的人去了。

    这一行啊,儿子不在身边儿,皇上不待见,皇太后疏远,其余嫔妃没有一个投脾气的……叫她只觉孤掌难鸣,便如被锁进单独一个笼子的老虎似的,便是有一身的气力、满满的威风,却都使不出来了!

    尤其——在听说了吉庆非但没死,在时隔四年多之后重又复起的消息来,她的肺叶便更有一种鼓胀得快要炸开了的感觉!

    令贵妃,一个小小的辛者库汉姓女,连同她的儿子,这回这是要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去啊?!

    ------题外话------

    好吧,我这一章竟然也说巧不巧地正好赶在“八卷16”了……

八卷17、天意重来

    从正月十六起銮至二月十六月食,能叫那拉氏稍微高兴些儿的事儿,也唯有一件:二月初十日,她千秋令节那天,虽说皇上又是按着这些年一贯不改的老例儿,依旧停止行礼筵宴,可是好歹那天,皇上也赐随扈王公大臣、并江南大小官员等食了。

    不管皇上是怎么想的,总之她自己是将这赐食的事儿跟她千秋令节给联系到一块儿了。

    皇上便是再不待见她,可也不能不待见她这个中宫之位不是?

    虽说二月初十这赐食的欢喜,随后就叫二月十六的月食给冲了去,不过她确信这是一码归一码,月食完全不是应在了她自己个儿的身上。

    月食之事,叫皇太后心下也颇有些不妥帖。

    那拉氏想的也有道理:终究月食此时在后宫里对应的是两个人,不止她那拉氏自己个儿。

    皇太后今年本就是坎儿年,这么大岁数跟着皇帝儿子南下,一路上舟车劳顿,且一走就是几个月,她老人家自己个儿心下也是有些不稳当。

    皇太后到了这个年岁,也如“老小孩儿”一般,将一腔心事都明白写在脸上。皇太后身边儿伺候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便连小十五都瞧出来了。

    小十五终究年幼,猜不透皇玛母的心思,只是知道皇玛母不高兴了,这便私下里偷偷儿去问永常在去。

    永常在母家也是沈阳的,跟婉兮家里一样儿,故此永常在平素说话时不常露出来的沈阳腔儿,倒叫小十五觉着亲近。

    永常在终究进宫也晚,便是有父亲曾经提点过,可是他父亲终究是个男人,对后宫里的事儿知道得也不是那么确切。永常在这便没法儿给小十五解惑,只跟着一并叹气道,“十五阿哥也瞧出皇太后不高兴了?唉,瞧你年岁不大,倒是个有孝心的。”

    永常在反过来倒是央告小十五,“这一路上,就你一个小皇子跟着,皇太后又稀罕你,十五阿哥你可得每天都来。有你来,皇太后才能多露些儿笑模样儿;要是你不来呀,我都得跟着一天天提心吊胆去。”

    永常在伺候在皇太后身畔,皇太后的情绪自是第一个就波及到永常在来。虽说皇太后记着这二十年来四格老臣伺候的情分,对永常在已是够体恤,可是老太太见天儿那么拉拉着脸,永常在不也是有些儿伴君如伴虎的担心去?

    小十五也没想到,他的疑问非但没能从永常在这儿得着答案,反过来永常在还跟他求辙,小十五这便鼓着腮帮回到婉兮和语琴身边儿,将自己的疑问都托付给二位额娘了。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目光里都交换了不少的内涵去。

    只是这些终究不便都直接给小十五讲,婉兮这便哄着小十五,“你永常在姨娘是伺候在你皇玛母身边儿的,她都猜不到的,额涅和你庆额涅也得需要想一想才行啊。圆子你先去温书,额涅跟你庆额涅计议一回,明儿再与你讲说去。”

    虽说小十五才四岁半,还不到正式进学的年岁;再加上这又是南巡盛典,一路上舟车劳顿的,便是不念书也没什么打紧的。可是婉兮和语琴却都达成了默契,这一路上依旧叫小十五带着功课出来,每一日都勤习不辍去。

    小十五也顾着今日份的功课,这便赶紧告退去了。

    婉兮与语琴又静静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知姐姐想到哪儿了?”婉兮先请语琴说。

    语琴这便叹口气,“依我觉着,皇太后啊这是想多了。今年这月食,我可不觉着是跟皇太后有瓜葛,倒是叫我想起十七年前的旧事来了。”

    “可不是么?”婉兮静静抬眸,“虽说是皇太后,可是却不合适对应天上明月去了。因圣母皇太后为天子之母,怀日而生,故此圣母皇太后皆可自称为‘朕’,且册宝皆为龙纹。这便可叫皇太后也对应天上日轮去了。”

    “而这番月食……只该是上天给咱们皇后娘娘的示警。”

    语琴点头,“九儿你可还记得,十七年前,孝贤皇后跟随皇上南巡那会子,也曾经月食?”

    都是十七年前的旧事了,这些年岁月宁静,婉兮倒是已经将当年的事大多抛之脑后去了。可是这会子听语琴提起来,婉兮记忆的闸门重又打开,心下也是一跳。

    “可不!乾隆十三年,也曾月食!且月食的日子——说来真是巧——竟是正月十六!”

    正月十六,是今次南巡起銮的日子;也是今年这一场月食的整整前一个月去。

    若以中宫的身份而论,孝贤皇后是元妻嫡后,她崩逝那年的正月十六月食;而那拉氏是继室皇后,今年出巡,正好赶在了二月十六月食……这冥冥之中,仿佛隐约和着天意去。

    语琴轻哼一声儿,“不仅这个巧合,还有皇后的千秋令节之事去呢。孝贤皇后的千秋令节也在二月里,为二月二十二日……”

    婉兮霍地仰头,“两位中宫的千秋令节不但同在二月,且皇上对二人千秋令节的旨意也是如出一辙:孝贤皇后在世时,每到千秋令节,皇上一律都是‘奉皇太后懿旨,停止行礼筵宴’。乾隆十三年那一回,皇上却在孝贤皇后千秋令节那一日,赐随扈王公大臣等宴。”

    “而今年又是,皇上也是下旨停止皇后的千秋令节行礼筵宴,却在二月初十那日,下旨赐随扈王公大臣、并江南大小官员等食!”

    时隔十七年,同样出巡途中,两位都是二月生人的皇后,先后都在月食的阴影之下,同在千秋令节时终于得了皇上赐宴群臣去……

    这样惊人的相似,叫婉兮和语琴两人,心下都是激烈跳动起来。

    只是这话儿却也暂时只能压在心底,不敢说破。

    语琴转开眸子去,轻哂一笑,“我倒记着,二月初十那天,咱们的皇后娘娘没能得着行礼筵宴,虽说有些不痛快;可是那眼梢啊,却还是高高吊着的。”

    婉兮也是轻笑,“姐姐说的是呢。想来皇后娘娘怕是也觉着皇上在她千秋令节这一年,赐宴王公大臣的江南官员去,叫她这心下也能平衡了些儿。”

    语琴啐了一声儿道,“只可惜,皇上从正月十六起銮,到二月初十日,赐宴群臣又不是第一回了;更不是单单为了她而赐食去呢。”

    婉兮便也垂首一笑,“正月十六起銮,正月十八日,皇上就在涿州行宫,赐扈从王公大臣、及回部郡王等、并直隶大小官员等食;”

    “二月初二日,皇上又在中水大营,赐扈从王公大臣、并山东大小官员等食……皇上在出巡途中赐宴大臣,这原本都是惯例,可不是单单只为给皇后娘娘庆贺千秋令节,这才特地赐宴的。皇后娘娘若当真这样以为了,那便也只能说,她是跟从在皇太后身边儿,兴许是不知道皇上前头早就有过两回赐宴去了。”

    一个月间的三次赐宴,领宴的是随驾的王公大臣之外,所不同的只在地方官员的不同。那是皇上銮驾随着行程的变换,依着次序恩赐给当地官员的。故此第一次赐宴是给直隶官员,第二次赐宴是给山东官员,到了那拉氏千秋生辰那天,领宴的地方官员就变成了江南大小官员去了。

    由此更可见皇上在二月初十这一天的赐宴,不过是惯例的寻常赐宴,当真是跟皇后的千秋令节没什么太大的关联去。

    语琴听罢也是忍俊不已,“谁不说呢?如今这中宫的威仪啊,不过是层窗户纸,从外头看着还能唬唬人罢了;实则咱们这些门槛内的人啊,都知道那层窗户纸,实则一捅,就要破了。”

    次日,小十五又要趁着皇太后登舟之前,早早儿到皇太后行宫去请安。

    小十五这便早早儿又来先给婉兮请安,兼问昨晚儿那个问题的答案去。

    婉兮与语琴含笑对了个眼神儿,这便握着小十五的手嘱咐,“额涅与你说下的这番话啊,你只可转述给你永常在姨娘,却不必在你皇玛母面前说起了。”

    语琴也提醒,“这些话说的都是十七年前的旧事了,你永常在姨娘不知道,你也远远还没出生呢。所以这番话啊,你就当背书给永常在姨娘听就是了,你自己个儿倒不必记在心里。”

    “那终究都是大人的事儿,且是岁月长远的旧事,与你们小孩儿并无干系的。你与你永常在姨娘转述一遍之后,你自己个儿尽管给忘了就好。”

    婉兮含笑与语琴颔首致意。

    小十五默默将二位额娘的话听进去,娇憨而笑,“……儿子不敢隐瞒,其实额涅们方才说的话,儿子虽说能默出来,却其实,什么都听不懂。”

    婉兮和语琴便都被逗笑了,两人对视一眼,也都放下了心来。

    终究小十五才四生日半,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儿,哪里懂得那么些出巡途中的规矩,更何况还有那命运里冥冥之中的重叠去呢?

    小十五给皇太后请完了安,皇太后因着心情有些不好,这便索性抱着小十五不撒手,只吩咐桂元,叫他回去给皇帝和婉兮、语琴知会一声儿,说今日就留小十五在她的御舟上,与她在一处。

    在御舟之上,小十五便也寻得了与永常在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便将那番话给背诵出来了。

    永常在听得也是有些惊讶。

    虽说是大人,可是永常在今年毕竟也才十九岁,再加上从小在家里就是阿玛的老丫头,这便其实对人情世故还是稍微有些儿生疏的。当后宫这十七年前的旧事,在永常在眼前仿若水上云烟一般,缥缈展开时,永常在都也惊得有些儿说不出话来。

    不过,至少从这事儿上可见皇后千秋令节那日实际上的不得意,倒是叫永常在忍不住抿嘴笑了。

    她就看不惯皇后在皇太后跟前,那副看她不顺眼,仿佛想将她给撵走的嘴脸去。

    是,她是只是个小小的常在,又是汉姓包衣的出身,可是又不是她自己想要抢了皇后在皇太后跟前的风光去啊!是皇太后喜欢她,愿意听她说话儿,喜欢叫她伺候,那皇后每次来那么一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样儿,又是摆给谁看呢?

    况且啊……永常在可还没忘了福贵人的死去呢!

    虽说福贵人跟永常在之间,也曾有一番明争暗斗。她们两个争的自不是皇上的恩宠,而是皇太后的态度。福贵人最早晋位为贵人,倒是能压过永常在一头去……可是这两人终究是一同进宫,一同到皇太后宫里伺候的,虽说有争斗,却也有彼此陪伴的情分去。

    故此待得福贵人这一死,永常在便也放下了曾经的心结去,这便只恨起那个害死福贵人的人来!

    便是她阿玛都提醒过她,说那福贵人死得有些不寻常。怕就是有人看不惯了她们在皇太后跟前儿的得宠……她阿玛说,福贵人已经死了,那皇太后身边儿可就剩下她一个了,她必须得多加小心去才行。

    皇上在那会子处置福贵人遗物的时候儿,福贵人的遗物自是内务府从福贵人的住处寻出来的。而福贵人与她一直一处偏殿里住着,只不过福贵人住东暖阁,她住西暖阁,故此内务府来收东西的时候儿,实则箱子柜的,都是她亲手去给打开的。

    就在内务府来收东西的前几天,令贵妃那头儿忽然叫人来给她送一盒银针,说是福贵人的遗物。

    她倒是觉着有些纳罕,因这银子做的针,自不是普通的针可比。用银子磨成针,多少有些奢靡的意味在,故此绝不是福贵人一个小小的贵人敢自行吩咐去打造的,唯有一个可能,就是皇上赏下的。

    她可是见天儿跟福贵人在一起的,况且她阿玛四格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故此她可从来都没听说过,皇上曾经赏下过银针给福贵人啊。

    她这便借着给令贵妃去送二妞过年请安的信的机会,私下里悄悄儿向令贵妃求问了这盒银针的来历。

    令贵妃彼时倒是惊讶,望住她说,“凌之,你当真确认,这盒银针不是福贵人的遗物?”

    她自如实相告,“她若有这个,我不可能不知道。贵妃娘娘是从哪疙瘩得了这么一盒儿宝贝去,非要当成是福贵人留下的遗物了去?”

    彼时令贵妃蹙眉道,“……实则,是福贵人自己派人送到我宫里来的。我便想着这必定是福贵人自己的遗物才是。”

    “就因为着银针所费不菲,且皇上必定要重新处置福贵人遗物里这些金银的物件儿了,我总不便继续存在我手里,这便叫人给送回去。”

    永常在自己也是一愣,“是福贵人叫人给贵妃娘娘送过来的?”

    令贵妃也是静静望着她,“……这自然是错不了的。不过听你这样一说,我倒也缓过神来——虽说这银针确定是福贵人叫人送过来的,可是却也未必一定就是福贵人自己的物件儿不是?”

    “凌之,今儿既然得了你的信儿,确定这不是福贵人自己的物件儿……那便说不定,这是福贵人别有深意,将这旁人的物件儿送来给我。”

    永常在心下也是微微一晃,皱眉道,“若说针线活计,去年谁在这事儿上的风头,都赶不上故去的慎嫔娘娘吧?那这银针,能不能是慎嫔娘娘的?”

    ……若此,便连永常在自己个儿,都因了这盒银针,越发对那拉氏生起狐疑来。

    这几层心意叠加在了一块儿,这会子听着那拉氏吃瘪,永常在反倒是大笑解气。

    小十五是孩子,这话说完就完了。永常在用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将这话在心底反复掂对、重新排了排次序。

    待得夜晚间,永常在再伺候皇太后弃舟登岸,在行宫安置下来,永常在方将这事儿委婉地讲说给皇太后去。

    “……宫里的老人儿可都说,这回的月食啊跟十七年前孝贤皇后崩逝前的月食,简直是太相似了。故此奴才觉着这月食只是应在中宫的命格上,可跟皇太后老主子半点关联都没有。”

    “况且人家都说,皇太后跟皇上一样,谕旨里都是自称‘朕’,这便哪儿还是什么月啊,皇太后根本是跟皇上一样儿的太阳!”

    这话叫皇太后松一口气,却又紧接着提了一口气,抬眸盯着永常在去。

    永常在忙道,“……奴才进宫晚,这宫里的旧事,奴才可不知道。况且那都是十七年前的事儿了,奴才今年才不过十九,那会子才刚会走呢。所以这些事儿啊,跟奴才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奴才探听这风声,都只是因为皇太后这几天有些不妥帖,奴才心里放心不下……待得听着这个,奴才的心下都宽了,这便也顾不得什么轻重了,非得赶紧回来都在皇太后面前都给说出来,叫皇太后也跟着舒舒心,这才好呢!”

    皇太后倒是笑了,无奈地摇摇头,“我当然知道你年岁小,这些事儿跟你八竿子都打不着。我啊当然不会责怪你去,我就是担心——宫里这些风言风语怎么都传到你眼前儿来了?”

    皇太后凝眸望着永常在,“与我说说,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呀?”

    永常在有些惊慌失措,连忙左右瞧瞧,半晌才道,“……奴才也没看见脸,就是隔着墙听见人说。”

    皇太后便不由得幽幽叹口气,抬眸看了看她身边儿伺候了她几十年的这帮老家伙去:安寿、安颐,寿山、福海……这些老家伙,个个儿都对当年的事儿了若指掌。

    这些人自己当然是不敢在她面前说,可他们若有心故意在永常在面前说起这些旧事,就图的让永常在有口无心地到她眼前说起来,叫她宽宽心,这便也自是说得过去。

    皇太后便也摆摆手,“罢了,管是谁提起来呢,总归是跟你没干系去。我也该听见的都听见了,我啊,也乏了,这便睡了。”

    永常在原本心下还有些忐忑,可是这一晚听说皇太后睡得十分安稳,永常在终是放心而笑。

    不管怎么着,经由这件事儿,她又博得皇太后老太太的一番欢心去了。这对她,只有利,又无害。

    经由这一番开解,皇太后真是松开了心去。

    二月十八日,月食过后的两天,皇太后便高高兴兴宣召命妇十九人至皇太后的行宫,皇太后赐宴,叫她们陪着一起热闹了起来。

    皇太后宫里的晚膳,还是皇太后自己的寿康宫膳房来伺候。当晚除了赐宴命妇十九人,共用膳桌十张之外,还额外预备了赏克食用的两桌餐食去。

    赐宴的膳桌上,每桌六碗,每桌猪肉三斤、羊肉二斤、菜牲口一只、蒸食一品、炉食一盘、攒盘肉一盘、外膳房肉丝汤饭一盆……如此丰盛,极是显出皇太后长出一口气后的,心情愉悦去。

    因得报皇太后这边儿高兴了,皇帝那边儿便也跟着高兴。

    皇帝这日的膳单里,还有尹继善和高恒两位江南重臣所进的酒炖羊肉、炖燕窝等菜。

    皇帝高兴,这便也赏给那拉氏攒盘鸭子一品、婉兮肉片盐煎一品、语琴春卷一品、容嫔攒盘肉一品。

    除了赏给后宫之外,皇帝还赏给了二十桌的饭菜给江南盐商。

    这一日当真是一扫月食的阴霾,皆大欢喜了去。

    婉兮得了皇上赏的菜,又听说了皇太后那边儿的乐呵,这便也含笑放下心来——这话儿便必定是永常在给带到了。

    皇太后宽了心,便自是叫那拉氏又揪心了。

    果然,那拉氏那边厢盯着皇上赏给的肥鸭子,这便提不起胃口来。还没等尝,就觉着肥腻满口。

    可是,这是皇上赏给的克食,她再没胃口,也得亲口尝了。还得叫人去给皇上谢恩,话儿里还得将这菜如何好吃,形容一番。

    那拉氏皱了皱眉,掂起筷子来勉强夹了一口入嘴,便叫德格她们赶紧给端走,赏给她们去了。

    见主子如此,德格自己也没了胃口,这便小心翼翼陪着那拉氏。

    那拉氏半晌才勉强将那肥鸭子咽下去,却是满面的阴云,“皇太后那边儿是什么意思啊?不年不节的,她倒是请了十九个命妇来陪她用膳,这么乐呵……她这是,想将月食都给撇清了,全都扔我一人头上是不?”

八卷18、红娘

    这一年有闰月,过完二月之后,接下来的又是个闰二月。

    闰二月初一日,銮驾一行已经抵达苏州。

    已到人间天堂界,便是俗人亦自仙。

    婉兮跟语琴倒也罢了,一来是跟着皇上已经南巡过了,二来她们二人母家祖上都是江苏人,这便已经过了新鲜和惊喜的时候儿去了。

    可是容嫔和小十五却都是喜不自禁,这一大一小恨不得镇日都在船楼甲板上坐着,都舍不得进船舱歇息。

    语琴这便尽地主之谊,亲自给荣平介绍这江浙的风土人情;婉兮则拉着小十五的手,亲自在船舷边儿陪着他,到不念太多的大道理,只是告诉他,“中国的人文物产,都以江南为粹。圆子啊,好好儿瞧瞧这江山风姿,都好好儿地记在心里。”

    小十五也欢喜得使劲儿点头,比着自己的心口说,“从前儿子心里的大清江山,就是京师到承德那么大;如今儿子才知道,原来那只是那么大一丁点儿!”

    婉兮含笑点头,指着小十五的心口说,“京师到承德,也就是你的心口这么大。圆子你说,一个人的心口虽然重要,可是跟整个身子比,实则才多大点儿呢,是不是?”

    准噶尔和回部平定之后,中国古往今来第一次正式将西域并入中国版图,将西域天山南北都增补进了《皇舆全图》。皇帝兴之所至时,婉兮也跟着看见过这最鼎盛之时的大清舆图,故此对全国的幅员之广、地域之分,颇有印象。

    小十五便也兴奋地张大了眼睛,“京师到承德,骑马还要走六七天去;可是才相当于儿子心口这么大么?”

    婉兮含笑点头,轻轻拍小十五的手,“别着急,等你进了学,好好儿跟师傅和谙达们学本事。等你将来长大了,兴许你皇阿玛会给你看由圣祖爷肇始、你皇阿玛给补全了的《皇舆全图》去!”

    古往今来,历代王朝的舆图都是最高级别的机密,绝不会轻易示人。从秦代起,无论中央朝廷,还是各地诸侯,其舆图都只能由皇帝或者国君,传给自己的继承人。便是其他的子嗣、兄弟,都不能得窥全貌。

    可是婉兮却已经笃定,待得小十五长大些,必定可以得见了去。

    小十五便也点头,“嗯!儿子极为想看《皇舆全图》,儿子这就想将万万里江山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去!”

    闰二月初七日,皇帝銮驾抵达海宁,再度驻跸海宁陈氏的私园去——此地已经被皇帝亲赐名为“安澜园”,故此从这一回起便要正式称为“安澜园行宫”了。

    到了此地,总要回忆旧事。

    婉兮这便嘱咐玉蝉去传太医陈世官来。

    陈世官来时,那面上的激动是怎么都压抑不住的。

    曾经安澜园中巧遇,彼时的陈世官还只是个求靠无门的年轻大夫;而如今的陈世官,不但已经正式成为了太医,且年纪轻轻便已经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和重用。待得年资再丰厚些,擢升为御医,自是早晚的事。

    不需多言,陈世官进内,只管纳头便拜,只道:“若没有贵妃娘娘,绝无微臣的今日。”

    婉兮含笑点头,“陈太医你知道么,每次来到江南,我总是会想起我当年认识的一位老太医……我那时候儿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我唤那位老人家为爷爷。”

    “我啊,今生最大的幸运之一,就是得以遇见那位老爷爷;可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之一,便也是没能亲自为那位老人家送终……”

    婉兮深深吸口气,眼圈儿已是红了。

    “故此我当年就曾暗暗发誓,我必定要将这份情,还在江南的太医身上……那一年,安澜园中与你偶遇,其实也算不得上我帮你;倒是你的出现,恰好帮我圆了那个心愿去。”

    婉兮缓了缓,咽下酸楚,抬眸而笑,“故此啊,倒是我该谢你,又何须你来谢我?”

    陈世官虽说进太医院的年份晚,可是他够聪明机灵,又善结交,故此他也知道了如今令贵妃主子宫里伺候的御医归云舢,曾经也有一位伯父辈在宫里为御医,早年间也曾经给令贵妃请过脉的。

    陈世官这便会意而笑,“微臣能恰好在那个时候儿出现,得遇贵妃娘娘,这想来便是那位老人家在天之灵的祈愿。想来那位老人家与贵妃娘娘情谊深厚,这便也不放心贵妃娘娘身边儿没有妥帖的人伺候着,这才叫微臣也到贵妃娘娘身边儿,帮衬着归御医,一起伺候贵妃娘娘呢。”

    婉兮也是颔首展颜,“你说得好。果然不愧是海宁陈氏的子弟,也怨不得皇上肯信你、用你。”

    陈世官这便赶忙叩头,“微臣愿为贵妃娘娘肝脑涂地。”

    婉兮欢喜而笑,“……能够衣锦还乡,想来也正是你告慰父祖的最好时机。你是太医,除了随驾南巡之外,怕是以后能回乡的机会也不多;恰好皇上开恩,准随驾南下的汉臣,在回到自己故乡之时,可以请假回家祭祖、探亲。”

    陈世官点头而笑,“皇上今儿刚准了微臣的假。皇上说明天还要在亲阅海塘,后天才到杭州,故此准了微臣两天的假,叫微臣今儿就可以回家看看了。”

    婉兮点头,向玉蝉眨了眨眼,“我呢,随驾在外,也没预备什么金银细软。我便赏给你些旁的吧,只希望你倒别嫌弃。”

    陈世官便是一怔。

    玉蝉抿嘴笑着朝内去,不多时推着玉萤走了出来。

    陈世官还没抬头,只凭看着视野里的裙裾和鞋头,陈世官便认出了来人。一时之间,陈世官竟也是尴尬得只好连连叩头。

    婉兮也笑,清了清嗓子,“玉萤是我宫里的人,跟着我也有年头了。我早当她是自家小妹了,这便早就想着早早儿叫她出宫嫁人去,别耽误了她的青春年华去。”

    “可是玉萤也是个傻丫头,死心眼儿的,知道我在宫里培养出两个左膀右臂来不容易,这便怎么都舍不得出宫去。这倒是叫我又耽误了她二年去。”

    “既是已经耽误了她,我便欠她一门好亲事。我始终记着,要替她好好儿挑个人去,叫她便是还在宫里呢,也能稳稳当当托付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去。”

    婉兮说罢,瞧着陈世官和玉萤两人的神情,也是忍俊不已。

    “陈太医,我见你一表人才,又尚未婚娶。我今儿就叫玉萤跟了你去吧……若你嫌弃,只管叫她继续当个奴婢去也罢,伺候你就是;若你不嫌弃,便是叫她正式开脸,当了你的侧室,或者正室去呢,我们玉萤也都当得起!”

    陈世官赶忙咚咚叩头,“既是贵妃娘娘宫里教养的姑娘,微臣自是如观音菩萨一般搭板儿供起来,哪里敢给半点委屈去?微臣这就回家禀明高堂,择日明媒正娶,姐玉萤姑娘进门,为微臣正室!”

    玉萤也红透了脸,赶忙也过来一起跪倒。

    婉兮含笑点头,“还没到敬茶的时候儿呢,亏你们这么急着就先并肩儿给我跪下了。快都起来吧,等到了正日子,我可得好好儿吃你们一杯茶去!”

    陈世官抬眸惊喜地盯了玉萤一眼,这便欢欢喜喜告退而去,回家禀明高堂去了。

    剩下玉萤整个人都跟火烧成炭了似的,怎么都不自在。

    玉蝉和玉簟听了都笑,故意非追问玉萤是怎么回事儿,都说“陈太医便是跟咱们婉嫔主子是本家儿,因了这层情分虽说也偶尔来给咱们主子请安,可是终究也不是常来常往的呀,你怎么跟陈太医结识的?我们怎么都被你给蒙在了鼓里,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没听见呀?”

    玉萤又羞又恼,忙轻啐一声儿,“亏你们还说什么风吹草动,难道你们两个都是长虫么,还要打草惊蛇不成?”

    玉蝉冲玉萤做鬼脸,玉簟却是拍手而笑,“要说起来呀,玉萤姑姑你和玉蝉姑姑的名儿里才是都带‘虫’的。若是要打草惊蛇的,那也跟我无关!”

    玉簟进宫晚,虽这两年已经渐渐得用,不过性子里还是颇为天真烂漫的,倒叫婉兮喜欢。

    玉萤想了想,便又道,“好好好,你名儿里没有‘虫’,你倒是甘愿当个破席子去!可是啊,你的名儿里却也有‘竹子’,那就又担了个‘草木’之名儿去。所以‘打草惊蛇’什么的,自还是与你脱不开干系去!”

    瞧三个女子这么笑闹成一团,婉兮心下也是欢喜。

    隐隐约约瞧着,倒是仿佛有些回到了当年的时光去——看着二妞、毛团儿他们两个领头儿,在永寿宫里洒了一天一地的面粉去,朦朦胧胧地,罩着那一帮人的笑脸去。

    二妞……她没能保住,便是用尽心力给送出宫去了,却到了还是么能护住二妞安稳一世去。

    她这便也是从二妞的事儿上得了教训,便是要护着身边人,便是要为女子们的而将来打算去,她也得早早绸缪,提早安排,再不叫她们再走上二妞当年那一条老路去。

    故此此次一到安澜园来,她便抢先儿将玉萤跟陈世官的事给定下来。待得回京之后,一切都成定论,正好可以光明正大送玉萤出宫。

    玉蝉和玉簟闹了一会子,也都有深沉,这便都不闹了。各自告退出去,忙着自己的活计去了。

    屋内就剩下婉兮和玉萤两个。

    玉萤红了脸,羞涩道,“奴才怎么都没想到,主子今儿竟然……”

    婉兮轻哼一声儿,“你再没想到,我也总得替你想着去。”

    玉萤的脸便更红了,眼圈儿也濡了,“主子是怎么知道我跟陈世官他?……奴才,奴才在宫里的时候儿,可一向都是谨言慎行,绝不敢私下与他会面去。”

    婉兮摇头,“哪里用回到宫里才察觉此事?便是当年我在这安澜园里遇见陈世官,便是有陈姐姐的情分在,若没有你的一力引见,我倒也未必肯当面见他去。”

    说到底,当年落拓的陈世官,若不是遇见玉萤怜惜他,这便主动到婉兮面前来美言、引见,婉兮那会子倒当真未必肯面见一个外头的成年男子去……

    “也是陈世官命好,遇见了你去。而你又肯怜惜他果有才学,又是家道中落,曾被逐出陈氏族谱……若不是你,他更没有今日。”

    婉兮轻轻拍手,“我便想着,这倒是一桩天赐的良缘去。我自是要替你紧着撮合去,这会子他回到海宁来,就正是最好的时机。”

    婉兮伸手捉住玉萤的手去,“我倒要问问你去,我可撮合错了没?你心里,可曾有旁人了去?”

    玉萤已是面如火炭儿,又羞又压不住的欢喜,“主子!奴才身在宫禁,哪儿还能遇见除了太医之外的其他囫囵男人去呢?奴才……奴才当年既肯怜惜他,自是觉着他是个好的!”

    婉兮拊掌而笑,“那就好了!这宗事儿落定了,待得回京,我便风风光光送你出宫去!”

    闰二月初六日,皇帝阅海塘,婉兮等后宫便在安澜园中歇息了一日。

    这一日,正是钦天监请旨时所定下的小十六的种痘吉日。

    便是百般自我安慰,便是语琴和容嫔等人,还有小十五都陪伴在身边儿,婉兮也强颜欢笑,可是心下终究还是有些悬起的。

    语琴便故意笑着对容嫔道,“你这回是头一次来江南,怕是不知道上回的事儿。”语琴说着指指这安澜园,“乾隆二十七年皇上的第三次南巡,便是在三月前后到的这安澜园。算算咱们十六阿哥坐胎的月份啊,倒是正好就在那时候儿左右。”

    “这般说起来,圆子便是这回跟着一起南巡而来,可是人家小十六啊,早就在额娘的肚子里,来过这安澜园啦!”

    容嫔便也凑趣儿,“都说皇上就是上回南巡,才给安澜园亲赐的名儿。我原本也觉着安澜园的名字,寓意皇上祈祷海宁海棠波平浪静;可是这会子看起来啊,皇上高兴得给安澜园赐名儿,怕是因为旁的缘故去呢!”

    语琴和容嫔都是什么性子的人啊,平素哪里会碎嘴到插科打诨去的?可是这会子都故意在婉兮面前充这哼哈二将去了,还不是倾尽全力只求婉兮安心去呢?

    婉兮便也笑了,一左一右拉住语琴和容嫔,“不管皇上是因为什么,总之,今儿是小十六种痘的日子,我能在这安澜园里,得着这个好名儿的彩头去,那我心下的波澜,当真是能得安了去。”

    语琴晃晃婉兮的手,“有皇上的安排,还有宫里那么多得力的人呢,你别担心,必定一切都平安顺遂去。”

    皇帝晚上回来,特地告诉婉兮,“小十六供圣,用香饼四两;供痘神娘娘,每日用香饼十二两……你别担心,这些供圣的香火,爷早已叫内务府预备得足足的,必定能叫神明开恩护佑。”

    婉兮虽说极力而笑,却是有些恍惚,“今日的事儿,怎么能从京师这么快就递过来了?”

    皇帝伸手轻轻点点婉兮的眉心,“还说没担忧?瞧瞧,脑子都不转个儿了。这些供圣用的香饼,自是爷起銮之前,内务府就奏请过的;哪里是今日供圣,今日才传过来?”

    婉兮便也一个警醒,垂首也是扑哧儿笑出声来,“瞧奴才,当真是有些神情恍惚了似的。爷别见怪。”

    皇帝点头,“明儿就到杭州了。这便是今次南巡的最后一地,若无要紧的事,便也停留不多日,咱们便可回銮。等你回到京里,怕是小十六也正好儿平安大吉了。”

    一想到明日已是此行的终点,婉兮的心便终是落回平地去,外兼喜了一喜。

    皇帝轻轻摇摇婉兮的手,“这两日可还吃得香,睡得安?”

    婉兮含笑点头,“这些日子来,皇上早膳、晚晌都赏菜给奴才。奴才便是不必格外吃旁的,只用爷赏的菜,都足够养膘儿的了。”

    皇上这几日赏给的都是锅烧鸡、肥鸭、咸淡肉、苏烩等好吃的,婉兮便记挂着小十六,便想胃口差少吃几口,都做不到呢。

    皇帝含笑垂眸,“嗯,便是逼着你吃,爷也得动这个粗!总归爷赏给你的,相信你也不敢不吃。”

    婉兮只能无奈地笑,伸手捏了捏面颊上的肉,“爷瞧瞧,原本以为南巡这一路上可以清减些,结果这脸上却反倒圆了。”

    自从诞下小十六之后,皇上一直还嘀咕着还让她再给添一个孩子去,这便在宫里镇日给她噙化人参,又在饮食上十分地注意,这便叫婉兮当真有些要发福的迹象。

    原本还指望着这南巡一路上折腾着些儿,结果皇上按天早晚两顿,这天天肥鸡肥鸭地吃着,她是半点儿都没瘦下来。便是近日格外想着小十六种痘之事,她也依旧还是没见清减。

    皇帝倒是开心,捏着婉兮的手,抬起来抚上他自己的面颊。

    “还是圆和些好!你摸摸,爷如今这脸是什么样儿的;你回头再看看咱们圆子,那脸蛋儿又是什么样的?也唯有叫你也圆润些,那咱们才像一家人呢~~”

    摸着皇上这软软的面颊,又想到小十五的肉包子脸去,婉兮也是都笑出声儿来了。

    “好吧,那奴才便也敞开肚量些。不过……若从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那爷可得负责给奴才重做新的!”

    闰二月初七日,銮驾终于抵达了杭州。

    婉兮到了此地,虽早已开始暗暗预备回銮的行装,但是因杭州此地名寺众多,故此婉兮也愿在这地灵人杰之地,为小十六祈福。

    这一路走来都是顺遂,除了途中听说皇帝的幼弟弘曕病重,皇帝心软,重封弘曕为郡王之外,倒没有旁的什么去了。

    可是谁想到,偏就在抵达此行终点杭州之时,西北忽然传来急报——乌什发生变乱。

    变乱发生在二月十四日的夜晚。

    西域距离京师遥远,战报从西域送到京师,再从京师送到杭州来,已是二十天后的闰二月初七日了。

    皇帝是在婉兮寝殿临时接到战报,一跃而起,寒面而去的。婉兮便也安不下心来,忙嘱咐玉蝉去外头探听着些儿。

    可是消息迟迟打听不清楚眉目,而次日一早,皇帝便在杭州当地阅兵。婉兮见不着皇上,想着请容嫔来问问,却也一时不敢贸然行事。

    终究还不知道容嫔那边儿是否已经知道了此事;

    而此次南巡,皇上也特命了回部郡王霍集斯、以及容嫔的兄长图尔都等随行。随驾人员中不少的回部王公,若听说西北变乱之事……还说不定又会如何反应。

    婉兮心下着急,玉蝉等人便更是千方百计去打听消息去。

    这日午后,却叫婉兮惊讶,玉蝉她们还当真问出了些眉目来。

    原来在平定回部之后,朝廷对所有归顺朝廷、且起兵帮朝廷追缉大小和卓的回部王公、和卓们,都大加封赏。其中哈密郡王玉素甫的弟弟阿布都拉被朝廷任命为乌什城的阿奇木伯克。

    朝廷同时也派驻了办事大臣,与阿奇木伯克阿布都拉一起管理乌什。

    结果没想到,阿布都拉从哈密带来的一班亲信,因并无朝廷的俸禄,他们的钱财都要来自乌什百姓的赋税。这班人本对乌什就并无感情,故此横征暴敛起来,毫不留情。

    而朝廷派驻的办事大臣素诚又是个糊涂虫,纵容他儿子在乌什欺男霸女……

    乌什城叫这两个人给搅和得乌烟瘴气,民怨载道。二月十四日晚,借着乌什发动民夫向京师送沙枣树的科派之机,妻子曾经受辱的小伯克赖和木图拉召集民夫向乌什守城官军发动了袭击……

    婉兮听罢,也是眉头紧锁,说不出话来。

    可是更叫她吃惊的是,这样最高级别的密奏,按说只有御前的人才可能知道。玉蝉她们既然打听出了。那究竟是御前哪个人说的?

    御前的人都应该只开一张口,便是毛团儿,若是遇到这样要紧的朝廷大事,也不会在皇上不允的情形下,私自对她全盘托出的。

    婉兮便问,“……你们跟谁打听出来的?”

    玉蝉有些尴尬,忙笑着说,“便是御前的人,也个个儿都想孝敬主子呢。”

    婉兮倏然抬眸,“……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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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表急,民国新文争取本周末上传哈~~

八卷19、报应到了

    玉蝉瞧出婉兮的神色有些不对,这便也不敢隐瞒,忙深蹲道,“回主子,是……高云从。”

    婉兮皱眉,“我想,怕也就是他。”

    这回南巡,皇上身边儿跟着的都是老人儿,那自然都是多少个人都只张同一张嘴的铁板一块。唯一的变数,就是这回高云从来,替了毛团儿去,叫毛团儿留在京里了。

    玉蝉忙问,“主子……这可有什么不对?”

    玉蝉自然明白,在这后宫里啊,便是帮主子探听消息,却也不能是乱打听的。若是找的人不对,一来不敢保证消息一定是作准的,甚或还有可能叫人给钻了空子,故意传过假消息来;

    二来,若是这个传话的人不妥帖,将来指不定不能帮主子保守这个秘密,倘若嚷嚷得宫禁皆知了,那她这就不是为主子效力,倒是给主子招灾了去。

    玉蝉这便赶忙解释,“高云从虽说在毛爷回宫之后,调职到奏事处去了,可是一来他从前那些年都是在皇上跟前伺候的,也一向对主子恭敬;二来,高云从原本当年也是毛爷举荐进来的不是?奴才想着,他给的话儿,当可做准儿了去。”

    婉兮摇头,“没事,是我走神儿了些,叫你们悬心了。”

    玉蝉她们都是给她探听消息,婉兮自不该生疑去。况且高云从一向有孝敬她的心,她也知道。

    她只是,忍不住担心,眼前乌什这事儿太机密,高云从身为皇上御前的人,其实是不该嘴边儿没把门儿的。

    便是她,她自己也还是觉着,高云从也不该这么顺当就将这话直接给说明白了。

    倘若高云从有心孝敬她,实则只需要云遮雾罩地点拨几句,叫她隐约知道是回部又出事儿,这也就够了。

    这件事皇上还没正式下旨呢,这便是还没给此事定调子,那高云从就敢抢先儿了往外说——这当真不是好事儿。

    婉兮又由此,忍不住回想高云从忽然从皇上身边儿调离的旧事去。

    其实直到现在,婉兮也还不清楚高云从为何忽然从御前被调到奏事处去了。她和身边人便只猜测,许是因为毛团儿回宫来了,皇上便将近侍的这个缺留给了毛团儿。

    可是……即便是毛团儿回来了,也不是非要将高云从给挪到奏事处去啊。终究养心殿里伺候的人还那么多呢,何至于就挤不下一个高云从了去?

    婉兮心下不由得悬起——难道说,是高云从犯了什么错儿,才叫皇上将高云从给贬到奏事处去的?

    那高云从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儿?——是不是,也如这次一般,是嘴上没把门儿的罪过?

    那高云赶在毛团儿回宫前后那些日子,究竟说了什么不当说的话去?

    婉兮越想,心下越是莫名地惶急。仿佛什么答案已经就在眼前儿了,可是她却一时还是对不上茬口儿去。

    “不管怎么着,这次你们替我赏他;可是下回若是还有事,便别去找他问了。”婉兮抬手按了按眉心,“终究御前这么多人呢,不必非得跟他问的这样明白。”

    瞧着婉兮的神情,玉蝉察觉不对劲。这便使眼色叫旁人都退出去。

    殿内只剩下婉兮和玉蝉两个,玉蝉这才赶忙撩袍跪倒,“主子,奴才今儿是办错事儿了。奴才愚钝,方才使劲想了一会子,只觉——怕是这事儿原本太过机密,终究容嫔和她兄长,以及回部的几位王爷都跟来江南了,故此西域有变,皇上暂且还没给出话儿来。”

    “那这个时候儿,便是高云从,也是不该抢先将这话儿说出来的。虽说他是帮了咱们,可是这帮衬反倒有些阿谀攀附的意思,反倒叫主子觉着高云从这人,不值得托付了。”

    婉兮点头。

    不愧是玉蝉,不愧是接任玉壶、二妞、玉蕤,成为她宫里掌事儿女子的,果然能够体察到她的心境去。

    婉兮叹口气,“他如此嘴上没把门儿的,今日他能将这话说与咱们,明日说不定也能将这话说给旁人;又甚或是,将咱们与他打听的事儿,也统统告诉别人去。”

    玉蝉面色也是一白,“主子治奴才的罪吧。奴才今儿这是脑袋变成死榆木疙瘩了!”

    婉兮幽幽垂眸,“这回的事儿便也罢了,我暂时瞒着皇上就是。”

    终究高云从是毛团儿引荐进来的人,况且若皇上要查问起来,难免连累到玉蝉去了。

    “只是……”婉兮垂首沉吟,“我终归想知道他当初是因为什么挪到奏事处去了。你们日后倒也不必刻意回避他,该怎么说话还怎么说话,只是嘴上多安个把门儿的就是。”

    婉兮挑眸,静静望住玉蝉,“你便也将我今儿的态度,拈些出来说与他……叫他生些儿惶恐,为了保命,他自己会来见我。”

    闰二月初八日,皇帝那边儿依旧压着乌什的消息,并未有旨意传出。

    婉兮明白,皇上怕是也一时不易决断,更是顾及随驾南巡的容嫔,以及一众回部王公去。

    婉兮虽说暂时没能等来皇上对乌什之事的旨意,却不出所料,等来了高云从。

    高云从进内见了婉兮,便趴地下重重叩首,口中连连哀求,“还求贵妃主子施恩,周全了奴才这条狗命……”

    婉兮静静抬眸,“别乱说‘狗命’二字。狗曾是大清先祖皇帝的救命恩人。”

    婉兮的态度,叫高云从更是一凛。

    他便更是叩头,“贵妃主子开恩……奴才,奴才是从小儿跟着毛团儿爷爷,都多亏毛团儿爷爷引荐入宫。奴才自己领罪事小,若是牵连了毛团儿爷爷去,那奴才可是担待不起的。”

    高云从说着,已是声泪俱下,“这会子毛团儿爷爷还在京里呢,跟杭州隔着远,奴才若在这千里之外牵连了毛团儿爷爷去,都没法儿知会毛团儿爷爷去……”

    婉兮垂下眼帘,“我只问你——你究竟是因了何事才被挪到奏事处去的?”

    听贵妃主子是问这事儿,高云从心下便是如同山崖踩空,忽悠的一下子直跌下去。

    婉兮直盯着高云从的脸,见高云从果然神色一变,这便猛地拍了下炕桌。

    “本宫问你!你若据实答了,本宫这边凡事还好担待;倘若你这会子该说的不说,却将皇上那边不该说的随便乱说了去……不用本宫治你,自有皇上治你!”

    婉兮在高云从面前已是郑重用了“本宫”的自称,这还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

    婉兮的态度,便已是明明白白儿地摆在了高云从面前。

    高云从一哆嗦,趴地下又是磕头,已然又是哭了出来,“回贵妃主子,奴才本是满腔好意,奴才是想回报毛团儿爷爷跟二妞姑姑……可是哪成想,哪成想……”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儿。

    “果然是与毛团儿和二妞的事有关!”婉兮厉声喝问,已是无法冷静。

    高云从伏地大哭,“……奴才是从小在皇陵跟着毛团儿爷爷长大的,毛团儿爷爷也抬举奴才,故此奴才倒是跟毛团儿爷爷的亲儿子似的。毛团儿爷爷但凡有什么私事,若是从皇陵里走不开,这便都叫奴才去跑腿儿,当面儿跟二妞姑姑说。”

    “故此,故此奴才是将二妞姑姑当成亲娘一样的……”

    婉兮也是一皱眉。

    虽说太监不是囫囵人儿,这高云从怕更是从小就净了身的,可是那净身却不能从根儿上净了人脑袋里的念头去,故此高云从果然还是看破了毛团儿跟二妞之间的事儿去。

    “奴才,奴才那日听了八阿哥与皇上哭诉的话儿,知道是有人又要拿毛团儿爷爷和二妞姑姑的事儿来折腾,奴才是生怕毛团儿爷爷和二妞姑姑遭了人的陷害去,这才不惜身犯宫中规矩,连自己的脑袋都不顾了,提前将消息送到皇陵去。”

    “可是奴才哪里想到,二妞姑姑竟然因为这消息,竟然就,就——寻了短见。”高云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奴才可是将二妞姑姑当亲娘的。奴才怎么会诚心害死二妞姑姑去……”

    婉兮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便是一个摇晃。幸亏身边儿有迎手枕,婉兮一把掐住了,这才勉强稳定住身形。

    “贵妃主子!”高云从也是一声惊呼,连忙膝行上前,想要扶住婉兮。

    婉兮却自己稳定住,缓缓抬眸,却是死死盯住高云从。

    “是谁?是谁不肯放过他们,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要叫他们生死永隔?!”

    高云从还从未见过贵妃主子这般模样,便更是惊得两肩直颤,“奴才那会子只是见八阿哥到皇上面前哭诉……想来那设计之人,必定原本是冲着八阿哥去的。奴才除了听说毛团儿爷爷和二妞姑姑之外,还听见了瑞贵人主子位下的官女子之名……”

    婉兮笑了,笑声那般苦涩,“冲着你八阿哥去的?可是二妞是我宫里人,翠鬟也同样是我宫里人!所以那人不过是打着冲着八阿哥去的旗号,可内里还都是瞄着我罢了!”

    高云从这时候儿已是不敢不小心回话,这便仔细想了想,道,“奴才脑袋笨,一时想不到如贵妃主子这般多去。奴才只是想,那时候儿盯着八阿哥不肯放的人,究竟能有谁。”

    “奴才忖着,兴许都是皇子之生母的缘故。那奴才便豁出命去猜猜,怕是一个是咱们皇后主子,另外一个就是五阿哥的生母愉妃主子了吧?”

    婉兮眯了眯眼,“你说的没错。若从皇子而论,愉妃自是将永璇当成眼中钉;可是,想来他们母子也不该忘了索绰罗家的英媛,也是永琪的格格呢!若当真捉着翠鬟的事不放,必定牵连你瑞贵人主子去,那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去?”

    高云从便大气儿都不敢出了,“……那,就,就只剩下一个人,就、就是皇后主子了。”

    心里的疑问终于有了轮廓。冤有头,债有主,已是大约明白该朝谁去讨债,婉兮这便已是平静了下来。

    婉兮挽了挽袖口。

    这杭州的闰二月,已是暑气微生了。

    “还有一个人……虽说愉妃和永琪未必想要牵连玉蕤去,可是永琪的嫡福晋鄂凝,却未必不肯。”

    高云从趴在地上,不敢出声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之后,脑筋已是迅速运转。

    “高云从,我再要你一句实话——这后宫里,你除了将话说给我宫里人听之外;还有哪个宫里,是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高云从张大了嘴,宛若搁浅的鱼。

    婉兮不客气地一声冷笑,“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想瞒着?或许你自己是想着了自保的法子,倒不用我替你担待了吧!”

    “又或者说,你心里自以为还能找个比我更有本事的靠山去!”

    婉兮在后宫中,已经居贵妃之位,仅在皇后那拉氏一人之下。故此婉兮这话茬儿,已经直接指向了那拉氏去。高云从何尝不明白婉兮此时这句的警告之意去!

    高云从为难得有些龇牙咧嘴,却不得不承认,“贵妃主子明鉴……奴才,奴才也是人在屋檐下,皇后主子终究是正宫国母啊……”

    婉兮深吸一口气,“你们有你们的为难,我倒不怪你。可是,此时便是因为二妞的事,我与她也已是注定势不两立去。那这会子,你便不能首鼠两端,你必须要在我跟她之间做一个抉择去!”

    婉兮倏然扬眸,眸光如钉,“高云从,是你自己方才红口白牙地说,你视二妞为亲母……若有人害死你的母亲,你却能袖手旁观,甚至反而助纣为虐么?”

    高云从又是浑身一个激灵,伏在地上,半晌都起不来。

    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如今被贵妃娘娘给叨住了……他若不答应,这便摆明了注定作茧自缚。

    他更咽着豁了出去,“贵妃主子说得对,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更何况我心里是将二妞姑姑当成亲娘的!奴才,奴才选贵妃主子,奴才这条命都是贵妃主子的!”

    婉兮微微垂首,缓缓抬头,朝高云从招了招手。

    高云从膝行上前,婉兮低声问,“乌什的事,你与皇后也说了么?”

    次日是闰二月初九,皇帝已然守口如瓶,并未针对乌什之事颁下半个字的旨意来。

    就仿佛,皇上压根儿还不知道此事发生。

    这日未正(下午2~3点)皇帝在西湖行宫进晚膳。

    仿佛难得高兴,皇帝还特地召那拉氏、婉兮、语琴三人作陪。

    此次随驾主位六人,两位常在没资格陪皇帝用膳;其余嫔位以上却是四人。可是皇上今儿单招了她们三人来,唯独缺了一个容嫔。

    那拉氏和婉兮、语琴三人进来,一看这情形,其实三人心下多少都有了数儿。

    语琴先打破沉默,含笑向皇帝蹲身行礼,“圣驾再抵江浙,便是到了妾身的娘家。妾身听闻江南大臣、商人等纷纷向皇上进献当地菜肴。妾身这便也凑热闹,特地亲手为皇上预备了一品‘全猪肉丝’,还望皇上不嫌弃妾身厨艺粗陋。”

    皇帝含笑点头,命人摆上来。

    那拉氏却不愿意听语琴这般主动献殷勤,这便哼了一声儿,“皇上今儿怎么没叫着容嫔啊?”

    那拉氏得意地瞟了皇帝一眼,“难不成皇上也是因为她们回部又反叛了,故此皇上便也要迁怒于她去了?”

    那拉氏话音落地,殿内微微一静。

    婉兮与语琴对视一眼,婉兮垂首轻轻一笑,“妾身倒斗胆抢了皇上的话把儿,先回主子娘娘一声儿……”婉兮说罢妩媚望住皇帝,“皇上,可准妾身如此放肆?”

    皇帝轻哼一声儿,“朕倒也好奇,你想说什么。”

    虽说婉兮今年也三十九岁了,可是在座四人当中,婉兮还是年纪最小的。故此婉兮倒是不掩娇俏,“回主子娘娘,都是陆姐姐淘气!她今儿啊给皇上进什么菜不好呢,偏偏预备了‘全猪肉丝’……”

    “主子娘娘听听,便是要用猪肉做菜,也不用非要做‘全猪肉丝’啊,那当真是半点儿旁的都不放了去了……”婉兮说着举袖掩唇,轻轻拍了语琴手臂一记,“就因为陆姐姐这番淘气,容嫔这便怎么都不便来了!”

    容嫔出自回部,信仰之中,猪是这世上最为肮脏之物,故此不仅不食猪肉,便是触碰到猪,甚或就是闻着猪肉的味道,都是不洁。

    若有容妃入席,那这桌上却摆了“全猪肉丝”去,那便是最最蔑视容嫔的做法儿。故此,既然有这样的菜在,容嫔便是豁出去违抗皇命,也是绝不肯来的。

    皇帝便也笑了,冲婉兮点头,“嗯,不愧这后宫里是令贵妃最了解、最体谅容嫔去。也就是因为今儿的晚膳,便是没有庆妃进的这道‘全猪肉丝’,也还是有旁的大肉、大油做出来的菜。朕这便自不能叫容嫔来了。”

    婉兮含笑道,“便是容嫔不能来,还请皇上别忘了容嫔去。”

    皇帝一笑,这便吩咐叫随驾的回人御厨单独做一味晾狍子肉,赏给容嫔去。(狍子偶蹄,食草,与羊相似,故此狍子肉容嫔可以吃)

    瞧婉兮这般了解容嫔,又在皇帝面前顾着容嫔去,那拉氏听得刺耳,这便冷笑道,“庆妃不是令贵妃多年的好姐妹么?怎么今日为了容嫔,令贵妃竟然连庆妃进的菜也给非议了去?”

    “究竟是多年姐妹情都只如纸薄,还是令贵妃也是个喜新厌旧之人?”

    婉兮眸光微微一寒,转头望过去,却是报以清亮一笑。

    “今日主子娘娘却应该是高兴的啊,因为皇后是最爱吃猪肉的!皇上方才都说了,这席面儿上本不少猪肉、大油烹制的菜肴,皇上这么预备,自然不是为了容嫔,那便自是为了皇后娘娘的!”

    “便是陆姐姐,今日特地准备这‘全猪肉丝’,何尝不是为了主子娘娘的喜好?”

    那拉氏陡然扬眉。

    虽说令贵妃的态度有些不驯,可是至少令贵妃这话说的,倒是叫她颇有些受用。

    她便暂且不搭理婉兮,只抬眸望住皇帝,亲近一笑,“令贵妃说的可对?皇上今日预备的席面,当真是为了妾身么?”

    皇帝扬了扬眉,虽说不置可否,却还是点了点语琴进的那道菜。

    “皇后既然喜欢,那庆妃所进的这道‘全猪肉丝’,便赏给皇后。皇后留着一人享用好了。”

    语琴在畔听着,仿佛事不关己。这会子才起身微微半蹲,“这是妾身的荣幸,还望主子娘娘不嫌弃。”

    那拉氏也没想到皇帝竟然将语琴进的菜,就这么直接赏给了她去,倒叫她坐在座儿上咂摸了半晌,却也一时没法儿捋请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那拉氏这便只是讪讪清了清嗓子,“那妾身就多谢皇上厚爱。”

    既是皇上赏下的菜,那拉氏当场就伸筷子品尝。

    皇帝盯着那拉氏,不慌不忙幽幽道,“……皇后是如何知道西域又乱了的?”

    那拉氏一口猪肉丝入口,还没等咽下,这便吓了一跳,猪肉丝便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她着急说话,肉丝偏又难缠,上不来下不去的,都缠绕在嗓子那了。

    她被呛得咳嗽,咳得惊天动地。

    婉兮和语琴都用“杯挡”向前,帮皇帝遮住,以免那拉氏喷出什么来,再溅了皇帝一身。

    皇帝唇角还挂着微笑,可是长眸眼梢儿却已是凝了一点微寒。

    “皇后慢慢儿说。朕有的是时辰,朕舍得工夫,必定等皇后一个字一个字都说清楚喽。”

    那拉氏心下又是一颤,倒也一使劲将嗓子眼儿里堵着的猪肉丝都给吞下去了。

    她大口吸气,不服输却又小心地凝住皇帝的眼。

    “……皇上竟不高兴了?难道说皇上是觉着,我这个大清国母、正宫皇后,不应该不可以知道西域回部又乱了去的?”

    见那拉氏又端出了她那张中宫的大盾牌来,连皇帝都忍不住笑了。

    “朕只是好奇,这信儿朕还从未在外头说起一个字呢,皇后这样一个深宫妇人,又是从何得知的?难道说西域刮来一阵大风,恰好吹进皇后的耳朵里去,叫皇后远隔数千里之外,便生出了顺风耳不成?!”

    ------题外话------

    庆妃进菜这些,都是真实史料哈。好玩儿吧,正好赶在乌什之乱,皇上赏给那拉氏吃全猪肉丝~~真实的历史,永远是最精彩的故事。

八卷20、你们合伙儿欺负我!

    婉兮听着皇帝的话,觉着有趣儿,不由垂首一笑,“既然主子娘娘有这样一双顺风耳,那也正好,倒是不用回部各城的办事大臣,还要六百里加急往杭州来给皇上送战报了。”

    “杭州距乌什,地遥九千多里,便是用六百里加急,也要走十多天去。乌什出事,皇上此时必定忧心,正愁没办法立时得到西北战报呢。”

    婉兮抬眸静静盯住那拉氏,敛起笑容,眉眼之间挂满凝重,“妾身倒也要请主子娘娘赶紧登高一听,帮皇上将西北军情听个清楚,也便皇上早定大计!”

    那拉氏窘得满面紫红,怒而起身,指住婉兮,“大胆令贵妃,你诋毁中宫,该当治罪!”

    皇帝长眸幽然,唇角轻挑,“皇后这是做什么?朕还在这儿呢!”

    “况且方才令贵妃的话,朕也都听着呢,倒没听出来她哪儿说错了?”

    皇上又这么当着她的面,罔顾她的中宫威仪,明明白白地偏袒这个辛者库汉姓女!

    那拉氏紧咬牙关,“皇上难道没听见么,她叫我登高一听,代替西北六百里加急递送战报呢!”

    皇帝倒是扑哧儿笑了,“哦,她这不过是就着朕方才说皇后有‘顺风耳’的话茬儿说呢。”

    “这‘顺风耳’是朕说起来的,皇后要是觉得刺耳,冒犯到了你,那你也只管来跟朕说,又何苦找令贵妃的不是去?”

    那拉氏怒火中烧,“那我便请皇上收回前言去!没的叫一个辛者库的贱人这般侮蔑我堂堂中宫!”

    “贱人?”婉兮桀然而笑,“主子娘娘是将妾身这大清贵妃、皇子公主生母,称为贱人?那主子娘娘看不起的究竟是妾身,还是这大清后宫,抑或是皇上的血脉去?”

    皇帝长眸之中也涌起雾霭,那雾霭是愠怒。

    以皇帝的涵养和克制,此时却都已经无可掩饰了。

    皇帝伸手,将手搁在膳桌上。有些不耐地敲了敲,“皇后,你还没回朕的话!你这般羞侮令贵妃,不过是为了顾左右而言他,想要避开朕的问了!”

    那拉氏紧咬牙关,“我倒不明白,皇上为何非要追问此事?西北出事,回部辜负圣恩,再度反叛,这样的大事,我这个当中宫的,难道不应该关心,难道不应该知道么?”

    皇帝长眉陡扬,“皇后,朕暂且没说你是否应该知道;朕这会子是在问你,究竟从何处得到这个消息的!这个信儿,朕还在留中不发,皇后既然抢先知道了,那必定是皇后在朕的身边儿安了眼线!”

    语琴垂首轻哼一声儿,“都说夫妻同心,皇后却又为何要在皇上身边儿安排自己的眼线去?怎么着,皇后娘娘敢情是想监视皇上的一举一动,将皇上当成皇后娘娘的禁脔,还是囚犯啊?”

    “你给我闭嘴!”那拉氏恼羞成怒,叉腰指住语琴,“令贵妃尚且没资格在本宫面前说话,你还只是身在妃位,又从无所出,你就更没这个资格!”

    皇帝幽幽扬眉,“皇后错了,庆妃此时抚养小十五,情分上已是母子。”

    那拉氏冷笑,“情分上已是母子?可是生下皇子,晋位、得赏的是谁呀,难道不是生母令贵妃,却反倒是庆妃不成?再说了,说什么养母堪比生母,皇上也不看看,如今每日早晚,那十五阿哥却是第一个给谁来请安!”

    婉兮静静听着,倒是与语琴相视一笑。

    她们之间的情分,早已经不是身在中宫之人,随便一句话就能挑拨得了的。这会子听起来,徒增笑耳。

    婉兮笑着抬眸凝注那拉氏,“妾身斗胆提醒主子娘娘,这会子主子娘娘还没回完皇上的问话呢,还是请主子娘娘专心回完话,再来整治我们二人不迟。”

    “身为嫔御,我跟陆姐姐都明白这尊卑的规矩,故此无论多晚,我跟陆姐姐都等得;倒是皇上却不该这么一而再地为主子娘娘久等。”

    皇帝唇角悠然一勾,小心藏住笑意。

    那拉氏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方又咬牙切齿,“令贵妃!你少说得这般无辜又无害,我倒不相信你在皇上身边儿就没有人,这个消息你就半点儿都不知道去!”

    婉兮扬眉,眼眸也跟着清亮上扬。

    “主子娘娘说的是,这个消息妾身当然想知道啊!便如皇上所说,妾身好歹与容嫔还有那么几分投缘,况且啾啾的额驸就是兆惠公爷的阿哥呢,故此但凡是西北的事儿,妾身全都想知道!”

    “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妾身当真事先已经知道了……那妾身怎么会不去立时与阿窅谈论?不如主子娘娘这会子居下懿旨,请阿窅过来问问,看她是否也已经从我这儿知道了乌什哗变之事!”

    “问就问!”那拉氏寒着脸转头,正要下旨。

    “皇后!”皇帝眼含薄愠,“你眼前摆着全猪肉丝,你刚刚吃了满嘴的全猪肉丝,你就这么着宣容嫔过来不成?乌什已发生变乱,你这会子难道希望此时随驾南巡的回部王公们,也跟着人心不安去?”

    那拉氏委屈得直想跺脚,伸手指着婉兮,“那是令贵妃说的!皇上要怪,为何不怪她去?是她说叫妾身下旨去宣容嫔来问话!”

    皇帝无奈地摇头,“皇后,你的意思是,令贵妃叫你做什么,你堂堂中宫,终于肯纡尊降贵,言听计从了?”

    “我没有!”那拉氏终是忍不住,狠狠跺起叫来。

    她脚上那七八寸高的木底旗鞋,躲在地上,发出声声空想,便仿佛一声声的呐喊着“心有不甘”一般。

    “没有就好。”皇帝幽然垂眸,“在朕还没有正式下旨之前,朕也不想叫容嫔和随驾的回部王公都知道了。故此朕早派了人在容嫔行宫外守着,就是不准这消息透露一星半点儿进去——故此朕可以打包票,容嫔绝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也就是说,令贵妃不可能在容嫔面前已经提起——也由此可见,令贵妃在皇后与朕说起此事之前,压根儿就不知道此事。”

    婉兮心下漾起暖心的甜,这便含笑又对那拉氏道,“主子娘娘说,妾身在皇上身边儿也安着眼线。妾身猜,主子娘娘是想说毛团儿吧?”

    “也是,毛团儿终究曾经是妾身永寿宫的首领太监,跟妾身有多年的主仆情分。如今毛团儿从皇陵回宫,又蒙皇上恩典,再度回皇上身边儿为近侍,也难怪主子娘娘会做如是想……”

    语琴含笑接过话茬儿来,“却可惜,此时毛团儿留在京里,也没在杭州啊!西北的战报,是六百里加急刚送到杭州行宫里来的吧,毛团儿在京里自然也还不知道呢。”

    皇帝凝着那拉氏,都忍不住淡笑耸肩,“毛团儿就算跟着令贵妃有些年,可是皇后怎么忘了,毛团儿却是朕的哈哈珠子太监!他从十岁就在朕的身边儿,他便是与令贵妃有主仆之谊,可是难道朕与他的情分不是更要深厚些么?”

    这膳桌边儿坐着的,一共就这么四个人,可是却是那三个人一伙儿的,一齐冲着她来!

    那拉氏迭声冷笑,“我算瞧出来了,今儿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这分明是给我摆的一出鸿门宴!”

    皇帝神情之间难掩不耐,“皇后,这是朕的御膳,是朕宣你来的!你这句话已是不敬,可是朕暂时不与你计较,朕只想要你回话!”

    “好,好!”那拉氏恼得伸手一划拉眼前杯盘碗盏,“皇上非要问,那我就告诉皇上——就是皇上身边儿的高云从,就是那个由毛团儿举荐进宫来的死奴才!”

    皇帝静静扬眉,“哦?”

    高云从本就在门外伺候着呢,一听见动静便连滚带爬地奔进来,趴地下就磕响头,“奴才冤枉,奴才冤枉!便是皇后主子之尊,奴才也不敢未经皇上的允准,便随便传话给皇后主子去啊!”

    婉兮在畔听着,缓缓道,“主子娘娘,妾身倒是好奇,高云从是何时与主子娘娘说的这个话儿去?”

    那拉氏霍地转头,死死盯住婉兮,“令贵妃,你这又是想要作甚?”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懒得看那拉氏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去,“高云从在皇上身边伺候也有年头了,怕是后宫里也都知道他是皇陵选过来的,这便自然都知道是毛团儿举荐进来的。故此妾身倒是担心,高云从实则是吃了毛团儿的挂烙儿去。”

    “魏婉兮,你敢含沙射影,诬赖本宫堂堂正宫皇后冤枉一个没根的奴才去?!”那拉氏火冒三丈,已是恨不得要跳起来了。

    婉兮唇角隐约噙一抹淡淡的笑,“终究在皇后娘娘眼里,内监们的性命不过是蝼蚁。故此主子娘娘如此情急之时,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我还不至于!”那拉氏咬牙指住高云从,“本宫说了是他,就是他!”

    “皇上,你问我是谁,我都告诉你了。你只管治这死奴才的罪去,砍头绞刑,抑或是凌迟处死呢,我都由得皇上!”

    高云从一听,也是脸无血色,几乎瘫软在地。

    婉兮偏首望高云从,避开那拉氏的方向去,朝高云从轻轻眨了眨眼。

    “主子娘娘,妾身斗胆求主子娘娘为妾身解惑——主子娘娘究竟是什么时候儿,在何处,得了高云从这些话儿去?奴才再卑微,奴才的命却也是性命,没的含冤而去。主子娘娘既然是心有成竹,这便直接示下可好?”

    那拉氏冷笑,“本宫一向行的端、做得正!你是想诋毁本宫,这才质疑本宫,本宫听得出来!”

    “好,既然你问,那本宫就告诉你——就在闰二月初七的晚上,刚用过晚晌,高云从自己到了我的行宫,进内阿谀讨好儿,主动将这事儿告诉给本宫的!”

    婉兮也不由得幽幽回眸,瞪了高云从一眼。

    高云从既尴尬又胆怯,身子只是如秋风中的树叶一般瑟瑟发抖,已然全不知所措。

    婉兮深吸口气,进京转回眸子来,迎住那拉氏的目光,“闰二月初七那天,皇上晚晌用的是肥鸡火熏炖白菜一品。皇上用完,也赏了主子娘娘、陆姐姐、容嫔和妾身去。因为皇上赏菜的缘故,故此妾身倒是记着那会子的时辰的。”

    “想来,怕是高云从也就是借着那会子送赏的机会,这才到了皇后的行宫去,将那话儿说给了皇后娘娘去吧?”

    那拉氏眯了眯眼,这便缓缓道,“嗯,就是这么回事。”

    婉兮垂首忍不住笑起来,“皇后娘娘当真?那便有趣儿了……那会子,高云从分明是在妾身的行宫里啊。”

    俯伏在地的高云从霍地抬起脸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望住婉兮,几乎都要喜极而泣,“……皇上,贵妃主子说的是,奴才那会子分明是在贵妃主子的行宫里伺候着!”

    闰二月的杭州,早已是吹面不寒杨柳风。

    可是那拉氏面上却仿佛被凛冽的寒风吹过,那眉眼之间凝起的都是冰霜与冷酷。

    “令贵妃,你今日这是故意要与我唱反调了?!”

    婉兮只望向窗外湖光山色,她的眼波也淡淡轻袅。

    “主子娘娘不想知道高云从那会子在妾身的宫里,跟妾身说什么呢?”

    那拉氏缓了口气,“对,他是不是也在与你传话儿?”

    婉兮含笑摇头,“主子娘娘多虑了。高云从在奴才宫里啊,是在与奴才讲说起他当年在皇陵的时候儿,与毛团儿和二妞在一起时的旧事……二妞不在了,妾身一日都不敢忘,故此想得锥心刺骨之时,只想寻着二妞的故人,哪怕说起她的旧事来也好,也能稍稍解一解妾身心下的思念之痛去。”

    婉兮说罢抬眸紧紧盯住那拉氏的脸。

    果然,那拉氏在听见她说起二妞时,脸色控制不住地倏然一变。

    婉兮的心“咚”地一声便落下了。曾经心内那最后的一个疑点,也终于找着下落了。

    婉兮便忍不住地笑,“皇后娘娘,我魏婉兮,今日愿为高云从作保——他那个时候儿根本就没去过皇后娘娘的行宫,根本不可能是高云从将西北那件事传给皇后娘娘的!”

    那拉氏恨得牙根痒痒,无从发泄,这便不顾后果,从桌子上抓起一个酒盅来,照着婉兮的面门便撇了过去!

    皇上身边儿便是有銮仪卫,可是这会子有后宫在,故此侍卫都在宫门外伺候着呢。

    也多亏高云从手疾眼快,这便从地上一个鱼跃冲身而起,硬生生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前头。

    那酒盅狠狠地刮在了高云从面颊边,一道血凛子倏然便现了出来。

    皇帝狠狠一拍膳桌,“皇后,朕还在此,你放肆!”

    那拉氏又羞又恨,咬牙指着婉兮和语琴,“她们两个狐媚子,挑唆着皇上不分黑白,怂恿着皇上身边的人全都与她们一心了去!他们都是汉人,果然蛇鼠一窝,没有一个好东西去!“

    皇帝长眉陡扬,随即却是幽幽而笑。

    “皇后这是累了,又或者是猪油蒙了心,这便口不择言了。高云从,你好歹再出一回差事,送你皇后主子回宫去。”

    高云从便是一哆嗦。

    皇帝倒是冷笑,“你是朕身边的人,没有朕的旨意,朕倒不相信还有人敢对你怎样。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凡事自有朕替你担待着呢。”

    婉兮眼帘轻垂,“今儿皇后娘娘大发雌威,可是闹腾到这样儿却还是没将皇上的话给回明白了——既然不是高云从,那皇后究竟是从谁的嘴里知道的信儿?皇后娘娘摆在皇上跟前的眼线,又究竟是谁?!”

    “你!”那拉氏恼得恨不得自己化作酒盅,扑上去撕婉兮的嘴!

    皇帝倏然伸手,一把掐住那拉氏的手臂,“皇后,够了!别忘了你的身份!”

    语琴也幽然道,“皇后娘娘便是在京里想怎么发脾气都好,妾身们也都忍着了。可是这会子却是在皇上南巡途中,咱们可都还在杭州呢。皇后娘娘发这么大的脾气,又将皇上摆在哪儿?难道就不怕江南百姓知道了,私下议论,那大清皇家还有何颜面去了?”

    皇帝也是长叹一声,“皇后!好好儿去拜拜这杭州名刹的神佛,为你今日以及多年来的业障赎罪吧!”

    那拉氏铁青着一张脸离开皇帝的行宫,回皇太后的行宫去。

    她知道皇上今日大怒,她便是再气恼,在皇上的行宫里也还得忍着;可是待得回到了自己寝宫的近前儿,这便怎么都按捺不住了。

    她吩咐停轿,自己下了轿子,伸手便拧过高云从的耳朵来,将高云从抡倒在地,拳脚相加!

    高云从不敢反抗,连自己的脸也都不护着了,这便被打得嗷嗷直叫。

    德格和另外两个女子果新和更根都忙上前,想要拦住那拉氏。可是那拉氏已是气疯了,这便所有的怒火都朝高云从一人来,三个女子竟然都没能全拦住,那拉氏还从三人的缝隙里伸出脚去狠狠踹高云从的脸。

    “我叫你个死奴才吃里扒外!不知道谁才是正经的主子了是不是?我今儿便要亲手打死你!”

    就在这时,行宫门外忽然传来泠泠一声儿,“主子娘娘这是怎么了?皇太后在此,主子娘娘还不停手么?”

    那拉氏这便狠狠一惊,不敢立即转身儿,头皮却已经发麻了。

    等那拉氏终于转过身儿去时,只见永常在扶着皇太后,就站在那处。

    “皇、皇额娘,您、您怎么过来了?”那拉氏急忙上前深深蹲礼,然后就想起来也扶住皇太后另外一边手肘去。

    皇太后却轻轻地给摔开了。

    “皇后这话儿说的有趣儿。可惜这不是京里,要不我老婆子也自然可以驻跸到我的畅春园去,躲个清静。就也看不见皇后这个样儿。”

    “可惜这是在杭州,我这行宫又有多大点儿的地方呢?我便是想溜溜弯儿,便没想过来打扰你,却也还是走到你寝宫门口来了。”

    “难不成皇后你是怪我这老婆子惊扰了你教训奴才去?”

    那拉氏尴尬不已,连连蹲礼,“瞧您说的,这当真是折煞媳妇去了……媳妇哪儿能呢?”

    “不过是个奴才乱了规矩,媳妇顾着咱们皇家的颜面,非得叫他长个记性去,这才亲自动手罢了。终究……这不是京里,慎刑司也没跟着过来不是?”

    皇太后一声冷笑,“我老太婆是老眼昏花了,可是却还没至于就到了睁眼瞎的地步去!那个内监啊,我老太婆认得出来,那不是你宫里的太监,那是皇帝身边儿的奴才!”

    “皇后啊,你是正宫,你便是想教训宫里哪个奴才,也都应当养分。便是你看我宫里的寿山、福海那几个老眉咔嗤眼的不耐烦,我也都容得你去,该打打、该骂骂!可是唯有一拨人啊,我老太婆也不容得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那就是皇帝身边儿的人!”

    “皇后啊,你便再是中宫,可是你的头顶也还有天!皇帝他是你的夫君,他就也是你的天!你怎么都不能不将他放在眼里去,你怎么都不应该有这个胆子,将皇帝身边儿的人想打就打的道理去!”

    儿子跟儿媳妇吵架,当婆婆的谁能做得到当真一碗水端平啊?说到归齐,还都是护着自己的儿子,心里自有一大箩筐对儿媳妇的不满去罢了。

    更何况,这个儿子是天子啊!

    那拉氏一时面如死灰,不敢再顶撞,却还是忍不住恨恨地盯一眼高云从去,再转眸剜愣永常在一眼去。

    她才不信皇太后能这么巧就在这个时候到她行宫门口来,这必定是永常在撺掇的!

    至于永常在又是怎么算准这个时辰的——那便唯有一个解释,永常在这个沈阳的汉姓女,跟令贵妃那个同样来自沈阳的汉姓女,这便私下里已经沆瀣一气了去!

    小人,一班小人!她今日,当真是虎落平阳,被一班下贱的汉姓奴才给合伙儿欺负了去!

    好啊,这会子连皇太后也都被她们蒙蔽了去,都跟她们一个鼻孔出气,也一样都来拿伏她了!

    这个大清后宫,果然再没有一个好人了!

八卷21、肚子大小

    回到寝宫,那拉氏愤怒坐下,恨得咬牙切齿,攥拳狠狠拍着炕桌。

    仿佛那手掌已经不是她自己的,又或者那只手已经变作金石所铸,已然不知道疼了。

    “气死我了!我绝饶不了他们!他们一个个儿的,都必定要为今日之事得了报应去!”

    德格与果新三人都小心地面面相觑。

    果然,那拉氏霍地扬眸,盯住她们三个,“……今儿我这般受辱,你们三个也能这般眼睁睁看着?主子受辱,就是你们当奴才的罪过!”

    德格与果新、更根都赶紧上前深蹲在地,“辜负主子,奴才该死。”

    那拉氏微微眯起了眼,“如今咱们在杭州呢,这儿本是汉人的地界儿!你们去打听打听,这杭州乃至江南,汉人们有什么法子出心中恶气的去……打听清楚了,回来报给我。”

    德格几人都是浑身一连串的寒颤!

    主子想要打听的主意,是要对付谁?究竟是令贵妃、庆妃,还是——皇太后和皇上!

    不论是当中的哪一个,她们都是要掉脑袋的啊!

    那拉氏瞟着她们三个的神色,不由得冷笑,“你们怕什么!凡事自有我担待着,到时候儿自用不着你们来充大个儿、顶着天去!”

    “况且,我说了,叫你们去学这江南汉人们咒人的法子去!到时候儿就算犯事儿,也自然叫人以为是后宫里那些汉人蹄子设的局,自然与咱们撇的干干净净!”

    这一天的风波过去,次日,亦即闰二月初十日,皇帝才正式对乌什之事颁下旨意。

    “阿克苏办事副都统卞塔海等奏:办送沙枣树科之乌什回人二百四十名,于二月十四夜,聚噪城中,枪伤绿旗兵。”

    皇帝不能容忍变乱之事,故此决断:“……所有起衅回人,务严行根究正法,以示惩创。”但是与此同时,皇帝却也没忘记乌什城中与此无关的百姓:“仍即晓谕各城回众,令其各安生理,毋得惊恐。”

    婉兮得了信儿,这才终于来寻容嫔,小心觑着容嫔的神色,轻声求问,“阿窅,此事可叫你为难了?”

    内地人对回部所知本就不多,后宫里也是同样。终究是只要一提到回部,就会与容嫔联系在一块儿。故此这乌什的变乱,便也直接当成是容嫔的母族又在生事。

    容嫔反倒豁达地笑,“若是旁人这么担心我,倒也罢了。可是贵妃娘娘,你是曾经看过《西域图志》,了解过我回部风土人情的人,你怎么也问出这样的话来?”

    “倒叫我心寒,白白这几年与你这般要好去了!”容嫔说罢,故意一拧身子,这便背转过去,仿佛要不搭理婉兮了似的,“贵妃娘娘可也要问我:那乌什办送的‘沙枣树科’,可是皇上为了我而做的?!”

    谁让古时候儿有那么著名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叫人们想当然以为,皇帝必定肯为了自己的宠妃,不管关山遥远,也必定将宠妃喜欢的果儿啊、树啊的都给送到宫里来。

    婉兮这便笑,急忙说好话,“好好好,算是我乱打一耙了。我自明白,便是皇上宠爱你,要为你办沙枣树送入京中,却为何要从乌什置办去?那又不是你母家所在,也多年来并不在你家族治下。”

    容嫔母家和卓氏,世代居住在叶尔羌和喀什。大小和卓之乱时,大小和卓两兄弟各自控制的中心回程,也正是叶尔羌和喀什。

    而乌什,根本不是和卓氏一族控制的地界儿。

    婉兮轻叹一声儿,“我知道,乌什实际上是霍集斯家族的地盘儿。”

    霍集斯家族,祖上是吐鲁番的,从吐鲁番迁徙至乌什、阿克苏,这两个大回城便成为他们家族的地盘儿。

    而霍集斯家族与和卓氏家族,势力相当,并不存在臣属的关系。甚至霍集斯当年还与准噶尔交好,曾想借助准噶尔之礼,“总统回部”。故此霍集斯的野心和权势,丝毫不在大小和卓两兄弟之下。

    “而乌什此时的阿奇木伯克是哈密郡王玉素甫的弟弟……故此,若是从乌什办送的沙枣树科,那便不是霍集斯家族要进贡的,就是玉素甫家族要进贡的。却不管是他们两家当中的谁家,都与你母家并无关联。”

    回部八大王公家族(四王、四公),哈密回王玉素甫家族、霍集斯家族都在当中。这一件“沙枣树科”就牵连到两家王公去,足见其牵连至深。故此皇上才生生忍了三天,百般斟酌之后,才正式颁下旨意来。(另外还有咱们前面讲过的额敏和卓家、鄂对家……)

    容嫔冷笑,“正是这么回事!霍集斯和玉素甫两家要办沙枣树进贡,取悦皇上,又跟我什么干系?凭什么前朝后宫的,都将这个罪名扣在我头上来!”

    婉兮也是微微一震。

    容嫔的语气里,流露出太多的委屈和愤慨。

    一件原本与容嫔母家毫无关联的事,若是因为偏见而误伤了容嫔去,反倒会将并无瓜葛的和卓氏家族都给牵连进来——到时候儿,原本无关的,便也变成有关了。

    婉兮闭了闭眼,伸手过去,紧紧握住了容嫔的手。

    “阿窅,你受委屈了……谁让你是和卓家族的女儿,身份堪比回部的公主,这便叫前朝后宫不了解回部情形之人,便将整个儿回部全都当成了你的母家去。不管哪个回城叛乱,都说是你母家再叛。”

    容嫔冷笑,可是一抬眼,还是红了眼圈儿。

    “我又不是杨贵妃,我当真扛不起那祸国红颜的罪名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好好好,杨贵妃是贵妃,如今我也是贵妃,那只当她们是骂我呢,自与你无关去。”

    听见婉兮都这么替她分担了,容嫔终是“扑哧儿”一乐,气性倒也散了一半儿去了。

    “你不用这么替我分担,终归回部又与你无关~”

    婉兮故意道,“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咱们啾啾的公爹,可是兆惠将军。凭兆惠将军平回部的铁血手腕儿,说不定乌什进贡的沙枣树,就是来讨好兆惠将军的儿媳妇——咱们的啾啾啊!”

    叫婉兮这么一说,容嫔终是忍俊不住,“好好好,若是为了咱们啾啾,这罪名我倒扛得起了!行,就叫他们嚼舌根子去吧,我不在乎了!”

    婉兮静静垂眸,拍了拍容嫔的手,“因为咱们啾啾,你自可不在乎她们嚼舌根子去。可是……你叔叔、哥哥他们终究又跟咱们啾啾没交情,他们心下怎么能不在乎呢?”

    容嫔浓黑的长眉悠然一挑,“你们放心就是,我必定不会将自己心里的委屈叫叔叔和哥哥知道。我反倒会告诉他们,此事出了以后,皇上反倒对我更好;还有你,早帮我宽了心去。”

    婉兮悄然松一口气,“中国这样大,天子却起居都在京师,故此这山南海北啊,哪儿不给皇上进贡物品呢?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皆在进贡之列。咱们永寿宫里啊,就曾经收过外藩进贡的白猿和黑熊去呢!”

    “不说旁的,便在关东还特地设‘打牲乌拉处’,将关东特产按年送进宫来。专门进贡松塔的,那叫‘松塔科’;专门捕获鳇鱼的,那叫‘鳇鱼科’;这都是统一进贡给朝廷的,统归内务府收入、调遣,何曾是单独给某一个后宫享用的去了?故此啊,那些人说什么沙枣树科,只是为了你——那就当真是蒙眼说瞎话罢了。”

    “或者又有人说,西域远,比不得关东距离近。故此这么千里迢迢的送进京的沙枣树,必定是皇上只为讨你欢喜——那是他们忘了,每年福建也进贡荔枝树啊!西域在西边儿,福建则在南边儿,距离京师都是数千里之遥……那荔枝树,可曾是为了一个如同杨贵妃一样的人进贡来的?“

    容嫔便也笑了,“可不!内务府都有底档呢,哪回进了荔枝树结了荔枝,皇上不是按着数儿,将后宫里所有人都给赏到了,轻易都不落下谁去,从来都不只是为了某一个人!”

    婉兮含笑点头,“可不嘛。所以皇上的旨意里也说得明白,‘办送沙枣树科,其事甚属微细。何必派出如许回人,以致激成事端?’皇上都说进贡沙枣树啊,真是太小的事儿,没什么要紧,根本就必须要兴师动众去。皇上这么轻慢的小事儿,又怎么会是‘讨好’阿窅你呢?”

    “所以啊,便是‘无人知是荔枝来’,在咱们大清,后宫里却也从不是某一个妃子在笑。那这回乌什办沙枣树科,就当真不该是阿窅你一个人生气掉泪。”

    容嫔鼻尖儿又是一酸,却终究还是宽下心来,微微含笑点头。

    “好歹这后宫里,还有一个贵妃娘娘你明白我。”

    婉兮摇头,“谁说只有我一个?还有陆姐姐,还有陈姐姐,颖妃、豫妃她们都明白你的。”

    “更要紧的是,还有皇上啊!皇上可是会你们回部的话,那些《西域图志》啊,西域见闻啊,皇上看得可比我全多了。皇上这些年如何对你,如何对你母家人,你心下更该有底。”

    容嫔垂首,艳丽的脸庞上,终于爬起了红晕。

    “我们西域啊,从汉代‘西域三十六国’时候儿起,就没有郡县,只有城邦。故此整个回部都是几个大回城为中心,几大家族分而据之,彼此并不从属。”

    “便是说我家是和卓,可其实回疆的和卓家族,并不止我一家。我家是白山派和卓,死对头黑山派也有和卓;还有原本有的家族不是圣裔出身,却因为在教中担任长老,故此也可被称作和卓——比如霍集斯的父亲就也号称自己是和卓……其实这些家族完全都不是一回事。”

    婉兮点头,“是因为不了解,才会都混为一谈。所以皇上也才派大学士,耗时多年,修成《西域图志》,皇上又钦定《回部王公功绩表传》,就为了让回部掀开神秘的面纱,为内地所知……这些又何尝不是皇上的一片苦心?”

    容嫔无可否认,红着脸用力点头,“我知道,咱们这位皇上,跟古往今来的皇上,都不一样儿。只有他将西域真正当成是这大清江山的一部分,而不是只来朝贡的外藩。”

    婉兮笑了,“你说得对,既然西域是自咱们皇上这儿才正式归入《皇舆全图》,那皇上就是将你们都当成了自家人。更何况后宫里还有你这位宠妃呢~~”

    容嫔便扛不住,红了脸啐了一声儿,“谁都说得,就你说不得!我若是宠妃了,那我现在是位分在你之上,还是孩子比你多去了?”

    容嫔如此模样儿,终令婉兮放下心来。

    婉兮婉转道,“不管你怎么说,你们家终究是回疆百姓顶礼膜拜的圣裔。如今每年有年班伯克进京朝觐,都会到你叔叔、兄长、侄儿面前去行礼。足见你家对整个回疆,仍然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婉兮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一个乌什乱了,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其他回城也会有人闻风而动……一旦整个回疆再度全都乱了起来,到时候儿朝廷必定重兵压境,刚平定下来五年的西域,就又要生灵涂炭了去。”

    容嫔腾地站起身来,“我明白!我立时写信给我哥哥,叫他设法转圜,不叫其他回城也跟着一齐乱了!——尤其是我母家世居的叶尔羌和喀什两城!”

    两天之后,容嫔便兴冲冲来见婉兮。

    一见面,容嫔便上前握住婉兮的手,“我给你带来好信儿了!我知道你最起先的时候肯与我好,是因为另一个人……”

    婉兮不由得扬眉,心下也是咯噔一跳,“热依木夫人?”

    两日前说到容嫔母家世居的叶尔羌不能乱,而在容嫔母家迁到京中安置之后,皇上便将叶尔羌的阿奇木伯克一职,交给了鄂对去。

    有鄂对和热依木夫妻二人镇守叶尔羌,婉兮心下是既放心,又忧心。

    她自相信热依木夫人深明大义,必定不会反叛朝廷;却也因此,她忧心热依木夫人的安危。

    容嫔含笑点头,“我哥哥也与我说,从一个月前乌什出了事儿,鄂对伯克实则早给我哥哥来了信儿:热衣木本在库车,协助长子治理库车,在听说乌什生变,她一面嘱长子鄂斯满听从朝廷调遣,一面带领亲随,五日驰驱三千里,进了叶尔羌。”

    “此时叶尔羌城内群情汹汹,不少伯克打制兵器,聚马匹于城郊,大有风雨欲来之势。鄂对束手无策,日夜愁哭,两目尽肿。热衣木立即命杀牛宰羊,准备酒宴,邀请各伯克,阿訇长老们赴宴,一面暗中查清各伯克准备的军械数目。”

    “酒席上,热依木说:‘汝等皆无藉,蒙大皇帝恩为太平民,今乌什叛,即日夷灭,乃欲效尤,为不忠不义鬼耶?虽说我是个妇道人家,可是我还是有本事今儿就杀了你们,你们今天若不答应我,便不要想再走出这个门了!’”

    婉兮心下巨震,已是被热依木夫人的有勇有谋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位旷世奇女子,不愧令她倾慕多年。

    容嫔望见婉兮神情,心下也是生起自豪,“当时众人都惊愕,四处查看,只见果然门守甚严……这才知道一个妇人说的却字字都是铁钉。他们这便服了,皆跪倒说不反叛朝廷。热依木这才重设酒宴,晓以利害,众人听罢都落下泪来。”

    “可是那帮男人啊,也时常嘴上说的一套,实则背地里又是另外一套。故此热依木叫出歌姬劝饮尽醉,暗地里吩咐手下将那些伯克、长老们的武器都给收了起来,将他们的坐骑给放跑了。”

    “不仅如此,鄂对白天率诸伯克,在办事大臣的官邸集合;到了夜晚才各自散去,叫他们都没机会再私下里动什么心眼儿去。这样一来,叶尔羌的伯克、长老们便也都安定了下来。热衣木助其夫日日巡视,直至全疆平静。”

    婉兮欢喜得攥紧了容嫔的手,“真是奇女子,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阿窅,在我心里,你必定是与热依木夫人一样智勇双全、深明大义的回部奇女子去!”

    容嫔不好意思,垂首莞尔,“……总归,我会尽我之力就是。”

    这几天来,婉兮都小心陪着容嫔,与容嫔一起绸缪西北之事。终于在闰二月十二日这天,大抵将容嫔和她兄长之心安定下来,且得到了热依木夫人稳定叶尔羌的壮举,叫婉兮终是能松下一口气来。

    皇帝则在闰二月十二这一天,驾临灵隐寺。

    灵隐寺对于杭州的地位,不言而喻。皇帝四次南巡,均驾临此地。

    婉兮与语琴陪皇帝一同来进香。

    因寺院中皆为出家僧人,六根清净,故此便是后宫嫔妃,倒也方便相见。

    语琴娴熟地与僧人们用江南的话语交谈,婉兮则小心望着皇上。

    皇上虽说意态轻松,不将心中的忧虑显露出来,可是婉兮却如何能不明白,西北的不安与后宫的不定,都叫皇上心绪难安。

    皇帝与灵隐寺住持和尚德琳说了一会子话,不过是询问当年接驾的住持和尚与德琳是何因缘,此时又何处去了,以及德琳是谁举荐而为住持和尚的……这些不过是最普通的问话,便是高僧,亦不能为皇上解忧。

    皇帝淡淡说完这一会子话,便进行宫喝茶。

    德琳和尚送上龙井新茶,殷殷介绍着这龙井新茶的种种好处。

    这闰二月的龙井,本是最鲜的新茶,可是婉兮却白白牛饮了好几口,竟没品出半点清甜来。

    她只垂眸观心,拢着自己的心事。

    少顷她见皇帝也有些懒懒地放下了茶盅,并没夸奖新茶,这便也明白皇上同样是心不在此。

    婉兮便故意笑着对皇帝道,“按说奴才也随驾来这灵隐寺两三回了,可是奴才竟怎么都记不住飞来峰上究竟雕刻了多少尊佛像去呢?摩崖石刻是功德,既然来过,便不敢说按个儿顶礼,可好歹也得大约都记得住才好。”

    皇帝无奈地瞟着婉兮,“飞来峰上自五代、宋、元以来,不断有摩崖石刻。前后八百年了,至少累积了几百尊佛像去,你哪儿能挨个儿都记得清楚去?”

    婉兮撅嘴执拗,“那便是奴才不够心诚。皇上,求皇上今儿再陪奴才去一回!”

    皇帝扬眉。

    婉兮悄然伸手故去,从桌子底下扯了扯皇帝的袖口。

    皇帝无奈,展眉对住持和尚德琳道,“知道啦,供佛吧!”

    婉兮如愿以偿,随着皇帝一同来到飞来峰前。

    婉兮虽说要认清几百尊佛像,可是她一来就直奔那宋代的布袋和尚去了。

    婉兮指着那佛像便忍不住莞尔,歪头轻声问皇帝,“……佛家造像本该皆为宝相庄严,他却为何每次来见,都是在捧腹而笑?”

    听闻贵妃娘娘有问,德琳还是第一次接驾,这便诚惶诚恐上前解说。将那大肚能容、笑尽可笑的典故,一一与婉兮讲起。

    婉兮便也笑了,拊掌道,“奴才愚钝,既然此处是杭州灵隐,想来这故事里头蕴含着禅理。奴才只觉乐呵,皇上是佛家弟子,想来必定能参透其中深奥禅理,得更多的自在去。”

    皇帝长眉倏然一展,抬眸望向布袋和尚,再侧眸凝视婉兮……

    终于,红唇轻勾,由衷笑起。

    山林之间有风来,幽幽徐徐,清冽过耳。

    婉兮忽地侧耳倾听,又是悄悄拉了拉皇帝袖口,“皇上听,有人吹笛?”

    皇帝扬眉,“怎会?”

    婉兮甩甩头,“那便是奴才听岔了——好像不是笛子,而是哨子。”

    婉兮又听了一会儿,便是拍手又笑,“像是那鹰骨的鹿哨子!”

    提起那鹿哨子,两人心中便都不约而同泛起多年前的甜蜜。

    皇帝的笑意,便更牢牢挂在唇角,轻易下不去了。

    婉兮更是欢喜,这便回眸问住持和尚德琳,“可是寺中法器之声?”

    德琳也听了听,便笑了,“是法器,又非法器。乃是冥冥注定、天籁奏明。必定是因为皇上驾临我云林,佛祖有感,故应天地。”

    德琳一伸手,指向山壁之上一小小石洞。

八卷22、巫咒

    婉兮顿悟,不由得含笑轻声问德琳和尚,“原来飞来峰便是法器,或笛或哨,终究都为天子奏明。”

    婉兮抬眸,望住飞来峰崖壁上那八百多年来积累而来的数百尊佛像,不由福至心灵,垂首而笑。

    “吹奏者何人?天地也,这飞来峰上众佛也。”

    婉兮含笑侧望住皇帝,“圣上,飞来峰上众佛齐奏,只为恭迎圣驾。妾身,恭喜圣上。”

    皇帝龙颜大悦,当着这多人,尤其是这些杭州众丛林的大和尚们,他不好意思伸手抱过婉兮来,这便只是笑,伸出指尖儿来,轻轻在婉兮腕上勾了勾。

    婉兮左边腕上双戴翠玉镯,彼此相撞,叮咚如泉。

    风停了,那似笛似哨的天籁之音便也停了。

    婉兮微微垂眸,回眸望向皇帝身后。

    福隆安身为和硕额驸,此时又为銮仪卫大使,此次南巡,便亲为皇帝近卫,就跟随在皇帝身边儿。

    婉兮低声轻唤,“隆哥儿过来。”

    福隆安忙紧步上前,“贵妃额娘有何旨意?”

    婉兮含笑眨眼,“可还记着你小前儿在我宫里,吹过的那枚鹰骨哨子?”

    婉兮宫里的鹿哨,最金贵的有两枚,一枚是海东青腿骨所制,是当年皇帝第一次秋狝之时,婉兮扮作鹿人时候儿所得的;还有一枚是鹿角做的,是那年她没能跟着皇上去木兰,逢她千秋生辰,皇上特地给她送回来的。

    两枚骨头哨子是婉兮宫里最珍惜的物件儿之一,寻常自己都舍不得时常拿出来看。

    可是婉兮却肯将自己所有好东西都给孩子们摆弄。福隆安小前儿也是好奇哨鹿之事,这便十分稀罕那鹿哨子。婉兮不但舍得给他把玩去,更容许他去吹。

    鹿哨幽幽,回响起的是福隆安年幼之时的美好记忆。

    福隆安便笑了,笃定点头,“阿娘,奴才记得!”

    婉兮冲福隆安示意,鼓励地笑。

    福隆安略有些紧张,婉兮轻声道,“去吧。”

    福隆安这便打千儿,请求上前。

    皇帝长眸微闪,朝婉兮望过来。婉兮含笑点头。

    皇帝便也松弛下来,含笑道,“朕准了。”

    福隆安这便大步向前去,攀上山岩,对准那山壁上的小孔,嘬唇而就。

    哟——哟——

    宛若鹿声,倾天而降。虽比不上之前风声带来的那般清亮,可是却也贵在哟哟之声,倒比之前更像是鹿鸣。

    婉兮含笑转个了声儿,走到那布袋和尚的刻像前,仿佛借着布袋和尚的身份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皇帝不由拊掌大笑,伸手拉过婉兮来,转头向德琳,“你可见过这样的布袋和尚?”

    婉兮忙道,“住持大师,我唐突了。”

    德琳便也笑,双手合十,吟诵道:“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

    这本是布袋和尚圆寂之时,留下的谢世之偈,内里禅机无限。

    皇帝也含笑点头,偏首含笑轻睨婉兮,“佛本无相。焉知佛陀临世,不能化作你这般的模样?”

    婉兮心下偷偷一喜,已是红了脸颊,忙依归皇帝身畔。

    这一走一回,抬眸之前,视线恰也撞进了皇帝身后、御前护卫后面,那位居于所有随驾大臣之首的——九爷傅恒眼中。

    婉兮心下略微一颤,随即坦然一笑,悠然点头。

    傅恒半空里虚虚行了个礼,眼底却终究掩不住,流淌而过的一抹黯然去。

    听着福隆安吹响的石洞呦呦之声,皇帝一笑即起驾。德琳率领一众寺僧送驾出山。

    皇帝如此不发一语,而又面带笑容而去,语琴心下也颇有些纳闷儿,上马车之后轻声跟婉兮问缘由。

    婉兮含笑垂首,“我懂的也不多。只是猜想,杭州多为禅寺,僧众皆是信奉禅宗。而禅宗讲究的是‘顿悟’,在于灵台的豁然澄明,而不需更多语言。便如那著名的‘拈花一笑’吧。”

    语琴便也含笑点头,“这么说,皇上‘一笑而起’,虽说什么都没说,可其实什么都说尽了。”

    婉兮欣慰侧眸,掀开车帘望前头骑马而行的皇帝。

    “一笑”为顿悟也,为豁然开朗,全然放下。由此来说,皇上心上的疙瘩已是解开了。

    因着今日的心结纾解,皇帝当晚回西湖行宫用晚膳,将吃着好的一道莲子鸭子,还是分赐给了那拉氏、婉兮、语琴和容嫔四人。

    并没落下那拉氏去。

    晚膳之后,皇帝忙完午后的公事,傍晚时分又赴皇太后行宫问安。

    那拉氏跟随皇太后居住,这便也见了皇帝去。

    皇帝依旧和颜悦色,眼角含笑,见了她还和声细语道,“朕今日去了灵隐寺,甚好。你明日也陪皇额娘去灵隐进香吧。”

    那拉氏心下一时翻腾,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按说皇上仿佛忘了那日的争执,今天又能那般如旧地对她;可是……皇上却还是记着叫她去拜佛进香的这个茬儿呢,倒叫她心下有些不乐意。

    皇太后到了这个年岁,对于神佛的崇敬更为虔诚,见皇帝今日这一行归来,神色安稳,想来是得了什么禅机去了。皇太后这便含笑打听,“皇帝在灵隐寺,可遇见了什么好事儿?”

    皇帝立在皇太后座旁,握着母亲的手道,“额涅明儿去吧,那灵隐寺的住持和尚德琳,也是个妙人儿。”

    “哦?”皇太后不由扬眉,“是谁举荐的?”

    因灵隐寺地位的尊崇,且是皇帝每次南巡都必到之地,故此灵隐寺的住持和尚也要由当地官员举荐,方可承继衣钵。

    皇帝便笑,“儿子今日也特地问了,方知是浙江巡抚熊学鹏举荐的。”

    皇太后想了想,“熊学鹏?哦,我想起来了,是当过京师里头顺天府尹,又在礼部任过职的。原来是外放到浙江来了。”

    皇帝听着,垂首抿唇而笑。

    他想起当年与九儿说起这熊学鹏时,两人还才能笑谈,“一头熊难道也要学着大鹏展翅,想要飞上天不成?”

    这熊学鹏啊,当年悄悄儿承办过给九儿制造晋位所需的衣冠之事,才能叫他忽然下旨晋位之后,极快便可举行册封礼,将九儿的位分给坐实了去。

    今日又是因缘重会,显见此人倒是与九儿有些善缘去的。

    皇太后更在乎的是那灵隐寺里的禅机佛法,倒没甚留意皇帝的神色去。

    可是那拉氏可不一样。

    她可从来就没将汉人的那些佛法、禅寺的放在心上。她这样的老满洲格格啊,信奉的是萨满大神,又或者是从蒙古流传到满洲的喇嘛教,她可不信汉人们的那些玄而又玄的参禅去。

    故此她的精神头儿便只在皇帝那儿呢。皇帝那点子小小的神色变化,便被她给叨着了。

    她的心里便又是一番翻腾。

    她不由歪头轻声问德格,“皇上去灵隐寺,谁跟着去的?”

    德格回道:“容嫔和宁常在信的是她们自己的真神,必定不肯去佛寺的。永常在又在皇太后跟前呢,自然也不能去。若此,能陪着皇上去的,便也只剩下令贵妃和庆妃两个了。”

    那拉氏不由得咬牙切齿。

    如此说来,皇上今儿去一趟禅寺能这么笑呵呵回来,怕是带着那两个汉女蹄子游山玩水,玩儿的高兴了吧!

    送走皇帝,那拉氏回到自己的寝宫,这便追问,“叫你们打听的事儿,可定下了?”

    德格等人都有些不放心,小心道,“明儿主子不是要陪皇太后,驾幸灵隐寺么?”

    在拜佛之前做那些腌臜事,终究有故意冒犯神佛的晦气在。便是德格三个,她们自己也是不愿意的。

    那拉氏却是一声冷笑,“是皇太后要去,我又拜的什么佛?!我要拜的神,是坤宁宫里的祖先神;我要参的佛,是喇嘛教的佛!他们汉人的佛法,又与我何干?”

    佛法终究也分不同派别。杭州此地的自是汉传佛法,而满人在入关之前,受蒙古影响,信奉的是藏传一脉。

    “叫你们赶紧说,你们便立时回话就是!终究这事儿再不动手,怕就晚了!”

    德格小心深吸一口气,“法子是已经得了,石匠也都找好了。只是……主子您可定好了,将这法施在谁身上才好?”

    那拉氏听德格将那施咒的法子详细说完,这便勾着嘴唇冷笑,“你们是说,那法子可以达到两个效用——或者是能驱策人的精气神儿,叫那桀骜的变得俯首帖耳了去;另外一重,就是直接要了人命去。”

    德格小心点头,“正是……据说江南当地,十分灵验。曾有人用此法咒死了对头一家十六口去。”

    那拉氏满意而笑,“那便好了。要人性命,我倒还不至于……”

    那拉氏眼前又浮现起皇帝方才那长眸含笑、轻言细语的情形。她的齿颊之间,还留着今日午后皇上赏给的莲子鸭子的清香味儿去。

    还有,当年她凭妃位,就能稳稳当当正位中宫,都是皇太后在身后一力扶持。为了立她为皇后,皇太后都不惜数次与皇帝翻了脸去。

    她便垂下头去,心下也有那般酸酸甜甜的软和了去。

    “便要前一重吧。我只要他们从此忘了对我的那些成见去,自此都能好好儿对我,我们便还都是亲热的一家人。”

    德格与果新几个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是跳得慌乱。

    “只是……要做那法子,终究还得用几样魇胜之物去——或者是发辫,或者是衣角。”

    那拉氏便是早已坚定了心意去,可是事到临头,未必没有心慌。

    她指尖用力捻着念珠,长指甲与念珠相撞,发出凛冽之声来。

    这动静叫她听不下去,她怕这声响叫她心慌,从而无法坚定下来了。

    她便猛地将念珠向桌上一摔,再不数了。

    “那都不难!我这几年也有偶尔伺候皇太后梳头的时候儿,但凡梳下来头发,我都给藏起来。皇上也说,预备等皇太后八十圣寿的时候儿,要造金发塔,将皇太后这些头发都给供奉起来去。故此我手里本就还有!”

    那拉氏说着,细细的眼底不由闪过一串寒芒。

    “再说,便是将来有人发现,我也自可将皇太后这头发的由来,全都推到永常在身上去!终究从她进宫以来,伺候皇太后梳头洗脸这些事儿,皇太后都只叫她一个人去办,倒用不上我了!”

    德格与果新几个又是对了个眼神儿,便也都点头。

    ——只要能找到替死鬼,以主子中宫之尊,那这回的事儿便也自然会跟从前那些事儿一样,终究有替死鬼去挡着呢,倒伤不到主子和她们自己这儿来。

    “至于皇上的衣裳么……”那拉氏闭了闭眼,“也不难。去翻柜子,咱们宫里还该存着几神儿皇上的寝衣。只是这会子是在杭州呢,我倒是一时想不起来,带没带出来。”

    她跟皇上之间,虽说这些年磕磕绊绊地走过来,前头有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纯惠皇贵妃她们挡着;后头又出了令贵妃……但是她好歹还是跟皇上诞育过那几个孩子去的。

    皇上那几年好歹也偶尔过来,这便也存了寝衣在她宫里。

    德格忙亲自拿了钥匙,去柜子里翻。

    实则德格也有些不放心,或者说又有些侥幸——这不是在南巡途中么,她们必定是没将皇上的寝衣一起带来的。终究皇上已经多少年不翻主子的牌子了,带着寝衣出来也用不上不是?

    主子当真要用那法子咒皇太后,终究有永常在那替死鬼,倒也罢了;可是主子若将皇上也一并给咒了,德格她们自己倒也是不放心的。倘若今儿找不见皇上的寝衣,主子便不能也给皇上施法,那便也是好事儿,倒叫她能送松下一头心来。

    ——终究,皇上不是皇太后。谁都不敢保证,给皇上施法能奏效了去。

    德格揣着这个心思,到柜子里便简单搜了一遍,自转身去回了那拉氏,只说“果然没带出来。”

    那拉氏却垂下头,抬手指了指炕衾上,“去最底下的抽匣里,跟我的两件旧寝衣裹在一处的,有一件儿皇上当年穿过的。”

    德格心下轰然一声儿。

    闰二月十三日,皇帝和皇太后兵分两路,各奔一处。

    皇帝是带着婉兮、语琴和容嫔,赴三潭印月和漪园;皇太后则带着那拉氏赴六一泉、灵隐寺这一路来。

    到了灵隐寺,德琳和尚又是亲自接皇太后、皇后两宫的驾。说了一会子佛法,皇太后也觉德琳说话中听,这便兼之皇帝昨儿提起这个德琳是个妙人儿,皇太后高兴之下,这便亲赐德琳饭食。

    用罢饭食,皇太后按着前三次南巡的老例儿,依旧赏下香金五十四两。

    那拉氏从进灵隐寺之时起,便是心不在焉。她一面是因不肯信汉传佛法,另一面则是记挂昨晚安排好的施法之事——这会子皇太后的头发、皇上的衣角都已经交出去了,说不定石匠已经要开始将这些魇胜之物封入桥桩去了。

    皇太后赏完香金,便连永常在都跟着添了五两银子的香油去。那拉氏却依旧站在那边走神,便连皇太后都忍不住盯了她一眼。

    德格赶紧轻声提醒,那拉氏这才回过神来。

    瞧着德琳亲自捧着的漆盘,里头盛放了两封银子,那拉氏这才忍住不愿意,也叫人取了一封银子填上。

    银子封儿有大有小,有皇太后和永常在的两封银子在那对照着,便也能从封儿的大小上猜测那拉氏给了多少。

    皇太后便很有些皱眉。

    倒是永常在低低一笑,“看那银子封儿的大小,皇后主子倒是跟小妾赏给的一样多。那小妾当真惶恐,早知道就少添些香油了。”

    那拉氏心下这个膈应,冷笑道,“你母家自是给你不少体己,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便是跟我的一样儿,我又不怨你。各自表表心意也就够了。”

    还置身在佛寺之中呢,周遭一圈儿灵隐寺的僧侣陪着,那拉氏就给这么点儿,皇太后都有些咬牙,走过来低声道,“你好歹是咱们大清的皇后!”

    心里想着那法术的灵验,那拉氏这会子便是对着皇太后,都不惶恐了。

    就过这几日去吧,待得法术灵验了,皇太后就会转了性子,对她和颜悦色去了。说不定她到时候儿还可以操控皇太后的精气神儿去,叫皇太后怎样,老太太她就得怎样。

    这般想来,那拉氏便欢喜不禁。便是对着皇太后的怒气,却也笑了起来,“哎哟,瞧您说的。这灵隐寺啊,咱们又不是头一回来了,每回我都只赏给五两罢了。”

    “这自是旧例,也可说我对这灵隐寺,就这么点儿缘分。五两已是不少了,究竟想要多少是多啊?”

    皇太后登时气得脸都发白。

    她今年七十三岁,正是“坎儿年”,本想着在杭州各处佛寺好好儿地拈香一回,以求得神佛护佑,多养天年去。可是那拉氏却非但不肯为她添福添寿,反倒就在这神佛驾下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老太太气得手指头都直哆嗦,指着那拉氏,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因皇太后与皇帝本是两处行宫住着,这一日又不是皇帝来问安的日子,故此皇帝并不知当日灵隐寺之事。

    皇太后虽是气得够呛,可是回到寝宫,还是生生忍着,暂且不提。

    倒是这晚小十五来给皇太后请安,呈上一首诗来。

    皇太后原本满肚子的气,却没想到刚四岁半的小孙子竟然会写诗了!她一时欢喜,倒也将之前的不快给冲散了。

    小十五静静打量皇太后的神情,将心得压在心底,只乖乖道,“昨日皇阿玛到灵隐寺拈香,听额涅说那灵隐寺的大和尚呈给皇阿玛新下的龙井茶。皇阿玛在灵隐寺喝完龙井茶,回来便满脸笑意。”

    “孙子便十分好奇那龙井是个什么地方,想来既然叫‘龙井’,便注定与皇阿玛这真龙天子有缘,才叫皇阿玛那般开心的吧。于是今日,孙子便央着谙达,带了孙子去龙井瞧瞧。”

    “孙儿到龙井,只觉心臆开阔,便学着皇阿玛素日最爱作诗的模样,也学写了这么几句去。还望皇玛母斧正……”

    就凭这四岁半的娃儿说出的这些话,什么诗啊歌啊的都不重要了,皇太后只将孙儿拢到怀里来,亲亲热热地亲了又亲。

    这才垂眸去看那诗,皇太后也是讶住。

    原本没指望这还没正式进学的孩子写出什么合辙押韵的诗来,能写两句顺口溜就不错了,结果只见那纸笺上工工整整写着《咏龙井》:“……泉雷忽疑雨,竹春不知秋”。

    皇太后虽是满洲格格,却也会写汉诗,看见小孙子竟然写出这样不但工整,而且意蕴甚佳的诗句来,都难以相信是个四岁半、还未进学的小孩儿写出来的!

    皇太后这便欢喜的呀,抱住小十五便一个劲儿地“心肝肉啊”的叫,当真是把老太太给乐坏了。

    “人家骆宾王七岁写《咏鹅》,你哪便是算虚岁,今年也才六岁,比骆宾王还小一岁,就已经能写出这样工整的《咏龙井》来!同样是小孩儿,同样是吟咏,我的圆子乖孙儿啊,你这是要超过骆宾王去啊!”

    小十五爷乐得脸蛋儿粉红,“……骆宾王没有孙儿这样的好玛母,皇阿玛那样的好阿玛!孙儿不过是承继了皇玛母、皇阿玛的教诲而已。”

    皇太后的寝殿里,阵阵爽朗的笑声,透窗而出,毫不掩饰。

    那拉氏在自己寝宫这边儿听着,也不由得眯眼,“今儿白天气成那样,回来却又乐成这样儿。难不成咱们的那做法已是开始了,这么快便灵验去了?”

    皇帝听说这一日皇太后从灵隐寺归来,颇为高兴,这便也在闰二月十四日,再赏德琳和灵隐寺。

    住持德琳和尚奉旨到西湖行宫门外领赏,计:香金五百五十两、衣縀八疋、藏香八束、唵叭香四封、石刻佛像一轴。

    许是因为皇太后高兴,皇帝便将这功劳也都记在那拉氏头上。闰二月十四这一日,皇帝还特地宣苏州厨役做燕窝烩五香鸡一品,赏给那拉氏。

    这是单独的赏赐,只给那拉氏一个人的,那拉氏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待遇,这便更是喜不自胜。

    “他们娘儿俩今儿都转性了!灵验了,咱们那法子当真灵验了!”

    ------题外话------

    520,群亲亲~~

八卷23、失窃

    因这一品单独的赏菜,再加上皇太后与皇上仿佛都忘了与她之间的不快,显见着果然是有些性情大改似的,这闰二月十四日倒是成了那拉氏在此次南巡的整个儿途中,最为欢喜的一天。

    尽管晚晌的时候儿,皇上又赏下克食来,依旧还是嫔位以上的四个人都有,再不是只给那拉氏一个人。

    皇上赏给那拉氏的是苏州丸子,赏给婉兮的是炖白菜,赏给语琴的是粘团,赏给容嫔的是小饽饽。都是晚晌用的小食,自都以简单、清淡为主。

    那拉氏虽说有些遗憾自己独得恩赏的欢喜,这才三个时辰就散去了,可是好歹今日前头那两件喜事儿带来的乐呵劲儿还没过去呢。

    况且——既然做法已经灵验,那以后好日子还多着呢,自不必计较眼前这一点子得失了去。

    那拉氏用罢晚晌,安然歇下,等着迎接更为美好的明天。

    她却不知,这一日皇帝跟前却是爆出了一件大案——圆明园舍卫城有念珠失窃!

    圆明园中,在“佛城”舍卫城与同乐园之间,有一条南北长街。因在佛城左近,正可和民间庙会的模样儿,这便开设了“买卖街”。

    这条买卖街主体为南北向,中间有河流过,河上架设双木板踏跺桥,名双桥,长街由此被分为双桥南街和北街,向北延至舍卫城南则形成基本对称的东西二街,共同组成此组街市格局。

    《圆明园内拟定铺面房装修拍子以及招牌幌子则例》明确开列了圆明园中这些店铺的种类,计有当铺、首饰楼、银号、香蜡铺、纸马铺、油盐铺、菜床子、粮食铺、颜料铺、茶馆、南酒铺、干果铺等。

    其余还有兵器铺、鞍鞯铺、文具店、古玩店、酒馆、饭庄、估衣铺、瓷器店、漆器店、丝绸店、布店、书店、木器家具店、鸟雀店……这些规整的门面店铺之外,另还有卖饮料、水果、零食、针线百货的临时小商贩。

    除此之外,在买卖街里还有出售来自欧洲、东瀛等的洋玩意儿。

    这热闹的所在,又正挨着佛城与同乐园大戏台,正是每年过年到元宵的节庆日里,皇家与被赐同乐园看戏的王公大臣们,进园子来的必到之地。

    新岁节庆之日,皇室贵胄们可以先去拜佛,然后在去同乐园戏台看戏,途中正好经过此地,热热闹闹买卖一番。

    这样好的所在,今年却出了岔头——在元宵节过后,皇帝也带着前朝后宫南巡而去,内务府大臣这才腾出手来撤掉买卖街的店铺。在收拾各店铺里的物件儿的时候,发现失窃了念珠去。

    因买卖街就在佛城之外,丢的还偏偏是念珠,这便总有些叫人心里犯嘀咕去;况且今年皇上是正月十六南巡起銮的,刚在圆明园里过完元宵,这岂不是摆明了故意赶在皇上南巡之时动手?

    况且这会子,十六阿哥还在碧桐书院种痘呢,距离这买卖街也不远。发生失窃之事,难免叫人担心圆明园里不安定。

    留在京中的内务府大臣们不敢怠慢,迅即查问,此时将查问的结果报送到杭州来。圆明园以及舍卫城、买卖街等好几处的总管太监李裕、张国详、吴进忠等,都要交宫殿监治罪。

    皇帝也是大怒,传旨京城,准了内务府大臣此奏,一干总管太监一个都没宽恕,全都要要治罪了去。

    皇帝下旨处置,次日一早,亦即闰二月十五日,随驾的后宫便也都得了信儿去。

    虽说南巡在外,后宫嫔妃不必按着宫里的规矩,每日早晚都给皇后请安。可因为今儿是十五,婉兮和语琴、容嫔、宁常在便也还是来了那拉氏的行宫。

    那拉氏便不由得说起念珠失窃的事儿来。

    那拉氏倒是扬扬眉,“失窃之事自是不容姑息。只是,不过是买卖街上失窃的念珠,又不是皇上御用的,皇上这回却怎地牵连这么些人?三位总管李裕、张国详、吴进忠,素日都是勤谨卖力之人,便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儿而治罪,当真是有些委屈了。”

    婉兮与语琴幽幽对了个眼神儿。

    婉兮眼帘轻垂,“依妾身看,失窃一条念珠事小,不敬神佛才是事大。”

    语琴也是轻轻耸了耸肩,“可不是么!那买卖街上的物件儿何止成百上千,怎么旁的金银珠玉都没丢,却偏偏丢了条念珠去呢?”

    昨儿刚有那拉氏在灵隐寺再度只赏五两银子的事儿,语琴这话便叫那拉氏听着有些刺耳。

    那拉氏这便冷笑一声,“照我看,说不定就是舍卫城里哪位神佛,喜欢上了这条念珠,这便施展法力,趁人不备,这便给取走享用去了呗!”

    便连不信佛的容嫔,这会子都忍不住高高挑眉,“皇后娘娘是说,神佛为盗,还嫁祸给人?”

    那拉氏有些尴尬,却又不肯服软,冷笑道,“容嫔,你一个不敬神佛的,乱议什么佛门之事!你还是只尊着你们回人的真神就够了!”

    许也是因为十五的缘故,皇帝在时隔三天之后,再度驾临灵隐。这一日去的是“上天竺”法喜寺。

    依旧是灵隐寺的住持和尚德琳亲自接驾。

    这一日皇帝与德琳的问答中,皇帝特地问了:“你可参禅么?”

    德琳回奏:“参禅。”

    皇帝又问:“参的什么禅?”

    德琳回奏:“参‘万法归一’。”

    皇帝遂问:“如今法之一归,为何处?”

    德琳回奏:“大清国里圣天子。”

    皇帝微笑,又赐法喜寺香金一百两、藏香八束、唵叭香四封、石刻佛像一轴。

    这一日去的虽不是灵隐本寺,可是法喜寺一来就在灵隐寺左近,二来也是灵隐寺住持和尚德琳兼管,故此这一日的行程实则又与三日前的灵隐寺之行,有一脉相连之意。

    待得皇帝从法喜寺归来,婉兮和语琴等人也从那拉氏的行宫回来了。

    婉兮和语琴陪皇帝在西湖行宫用晚膳,两人都瞧出皇上心情甚好。

    “每次去灵隐寺归来,皇上总能解开心中一个结。今儿虽然咱们没陪着去,可是倒也叫咱们心下都跟着安稳了。”晚膳过后,皇上午后又要忙公事(晚膳是在下午一两点钟哈),婉兮与语琴含笑相伴而归,婉兮松了一口气去。

    语琴便也打趣儿,“今日早膳,皇上赏给皇后的是攒盘肉,赏给你的是炖豆腐,赏给我的是鸡丝,赏给容嫔的是羊肉丝;今日晚膳,皇上赏给皇后的是荔枝肉,赏给你的是炸油堆,赏给我的是酒炖鸭子,赏给容嫔的是羊查古……”

    语琴说完,故意瞪了婉兮一眼,“凭什么早晚两膳,咱们四个人里,都唯独只赏给你素的呀,我们三个都吃肉去?”

    婉兮还一时没回过神来,挑眉笑道,“我本来吃肉就少,这些天连着吃了不少荤腥,这便有些克化不动罢了。”

    语琴含笑啐了一声,“呸!你克化不动那些荤腥,我就克化得动了?还不是因为今日皇上又要去拈香,且正逢十五!——再说了,那法喜寺里供奉的,可是观音菩萨,你脖子里头戴着的难道不是?”

    “皇上这是……连你那份儿,一道替你给拜了!”

    婉兮也是张嘴愣住,抬手按住自己领口里那枚小小的牙雕观音,随即脸颊滚烫,急忙含笑垂首。

    当真,若不是叫陆姐姐给说破,她自己倒还真的粗心了,没留意到。

    婉兮忖着心里的甜蜜,边走边出神,倒是语琴忽地扬眸,“……说到这法喜寺的观音菩萨,你可曾想到什么事儿去了?”

    “嗯?”婉兮一时愣住,“观音菩萨怎么了?”

    语琴回眸瞟玉萤一眼,这便一把捏住婉兮的手,“你可忘了那观音土去?!不瞒你说,这糯米土因何被叫做‘观音土’,典故便是从这‘上天竺’法喜寺出的!”

    “明崇祯十四年杭城大旱,饿殍遍道,时有讹传观音大士在上天竺救济饿民,于是蜂拥而至,在上天竺掘土三尺,取粉状泥土充饿,从此江南一带遇有灾荒,饥民便都以此充饥,这就将它称为‘观音土’了!”

    婉兮也是惊住。

    终究还是语琴母家在江南,这便对江南诸事知之甚详。

    婉兮旋即垂首,“……戴佳氏已经不在了,皇上赶在今儿又到出这‘观音土’典故的法喜寺去做甚?”

    语琴却是展眉轻笑,“我猜,皇上怕是心下又已经定了与处置戴佳氏相似的念头了!只是不知,这回叫皇上下了这番心思的,又是谁呢?”

    婉兮抬眸,眸光与语琴轻轻一撞,相视而笑。

    这一日午后,从皇帝那边儿传出一道圣旨:“镶白旗护军统领弘晌奏:紫禁城内,宫殿门钥关系甚重。请嗣后自景运门、至隆宗门,照例夜间令该门堆拨进班章京、护军校、护军等,在六库墙后,陆续送筹绕巡。起更后,各处人等,不得妄自出入,违者参究。”

    皇帝准奏,照所请行事。

    此事说的是紫禁城内的防卫之事,看似与杭州距离遥远,暂且与身在杭州的众人无关去。

    可其实若是联系到前一日舍卫城买卖街念珠失窃之事,这当中实则已有了因果关联。

    只是朝中事、皇帝心,亦深奥如禅理。不参禅的人,灵台不净,终是参不透的。

    此番南巡到此时,已是尾声。

    皇帝回銮的日程早已定下,便在闰二月十九日回銮。

    京师里,内务府和太医院的消息也不断送来,小十六种痘的过程,亦是一切顺利。

    若此,婉兮更早已是归心似箭,只等着回京去,也顺顺当当见着成功送圣去的小十六。

    其后两日,西湖行宫之中一切平稳。所有人都在为十九日的回銮而筹备。

    闰二月十七日,晚晌用完,奏事太监秦禄传旨:“明日早膳礁石鸣琴伺候,钦此。”

    闰二月十八日,辰时初刻(早上七点),婉兮和语琴、容嫔三人奉诏,到礁石鸣琴侍膳。

    三人到了不久,那拉氏也陪着皇太后到了。

    “礁石鸣琴”原本不大,只是在半山间,依着山势,在山间不大的平地上建起的的画舫形的小室。小室前面就是悬崖,以石栏护着。从此处可见西湖黛色波光,宛若仙人乘槎飞临而来。

    这样的建筑,自以造型玲珑为佳。故此并非宽敞的所在,着实不宜挤入这么多人来一起用膳。

    人一多,排场就大,规矩就更严谨,里里外外伺候的人手也要加着好几倍——按说,这会破坏此处清幽之感,是不符合皇上的情趣的。

    可是既然皇上今天这么安排了,便自然是有皇上的道理。婉兮一讶之下,便也安然若素了。

    想来或许是因为明日就将回銮,这一日便已是此次南巡在杭州停留的最后一天,故此这便一家人都在一起用个早膳。等明日回銮,皇太后与皇上又要分到两边,眼前这些人也都不容易再聚在一处用膳了吧?

    这一日的早膳自然丰盛,侍膳太监们用折叠膳桌摆:鸭子燕窝丸子烩鸡冠肉、肥鸡鹿筋拆肉、羊肉片、清蒸鸭子猪肉卷攒盘、匙子饽饽红糕、蜂蜜糕、竹节卷小馒首、银葵花盒小菜、银碟小菜;随送大菜烫膳一品、金银豆腐片汤一品。

    此外还有备用赏赐的克食两桌、奶二品、饽饽十品……

    眼前所见,皇上这是不仅要与后宫欢聚一堂,还预备了赏给随行王公大臣们的克食,这便是欢宴一场,只等回銮了。

    众人都瞧出皇上这个意思,这便都是安心用膳,席间倒是轻松,颇有笑声。

    皇太后也难得欢喜,这便就着“礁石鸣琴”的意味,含笑对语琴说,“倒是叫我想起你的名字和琴艺来。只是这会子不宜叫你当众抚琴,便留着回京吧,你单独为我抚琴一首。”

    语琴是汉女,叫皇太后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话,倒是罕见。

    那拉氏便有些食不知味,放下筷子,挑眉望住皇太后。

    她心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那做法不是已经应验了么?那这老太太怎么还忽然夸赞起那个汉女来了?莫非,就是因为庆妃抚养了小十五,皇太后这是爱屋及乌,便也对庆妃扭转了态度不成?

    小十五作诗献给皇太后的事儿,她后来也知道了。皇太后还偏偏说了那番骆宾王七岁写《咏鹅》被称为神童,而小十五虚岁才六岁,实岁才四岁半,就能写下《咏龙井》,倒是比骆宾王还出息了去!

    可是这事儿她就觉着内里必定有诈!

    一个四岁半的小孩儿,还没正式进学呢,凭什么就会写诗了?

    她虽说不那么了解汉诗,可是她也听说了,小十五写的诗十分工整,合辙押韵,还对仗呢!

    呸,她才不信!

    必定是魏婉兮和陆语琴这两个汉人蹄子教的,便是她们两个亲自代笔写的,都极有可能!

    说到底不过是斗心眼儿,就是要想法设法叫那小十五得尽皇太后的欢心去!

    况且啊,那小十五若要写诗,什么诗不好写呢,偏要写个《咏龙井》……呵呵,他吟咏的可是江南汉人的玩意儿,他骨子里果然还是汉人的种!

    那拉氏这便微微勾唇,指着膳桌上的“清蒸鸭子猪肉卷攒盘”道:“今儿倒是有趣,皇上怎么忘了容嫔也在呢,今儿怎么就用了猪肉去了?”

    她自不能直接逆着皇太后的话茬儿去说,这便先挑容嫔那来起刺儿。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跳:可不是么,今日膳桌上一切都妥帖,唯独就这一道是带猪肉的菜。八成皇上当真是忘了吧?

    皇帝倒是微微一笑,“容嫔敬神之事,朕不但叫后宫都尊重,便是朕自己也都是凡事仔细。可是这世上却唯有一个人例外。”

    皇帝亲自站起,向皇太后躬身一礼,“这道菜是皇额娘上回吃了说好,儿子这便记着,今日就叫摆上来了。”

    容嫔便也含笑起身道,“蒙皇上体恤,实则昨晚儿已经叫膳房问过妾身的意见。妾身也是以为,既然皇太后喜欢这口儿,妾身便也没有什么受不得的了。”

    那拉氏勃然变色。

    这算什么,这个口实倒变成他们母慈子孝、嫔御贤惠的戏码儿来了?!

    那拉氏不由得一声冷笑,“容嫔这话说得可真好听!倒不知道,容嫔这话儿,今日又是谁教出来的?”

    容嫔黛眉便是倏然一挑,“妾身敢问皇后娘娘,此话何意?”

    此时正是乌什叛乱之时,容嫔神经最是绷紧,最是听不得有人说话阴阳怪气的时候儿。

    可惜那拉氏偏想往那事儿上去说,“容嫔若要如此贤惠,我倒奇怪了,你们回部的人怎么那么不知好歹?当年你那两个族兄负恩反叛,皇上却饶过了你们回部其他那些伯克去,还给他们加官进爵,仍令为伯克……”

    “可是,这才不过五年,他们竟然又辜负朝廷圣恩,这便又反了!容嫔,便从这一回事儿,已是足够瞧出你们根底里是个什么东西!”

    容嫔恼得登时红了脸,咬牙道,“皇后娘娘如此,妾身情愿以命回报皇上!妾身今日,这便死在皇后面前,以换我和母族之誉去!”

    婉兮和语琴连忙起身,一左一右拦住了容嫔。

    容嫔已是大哭,“皇上,皇太后,还求你们为我做主啊!”

    皇太后摇头,也是冷冷瞪了那拉氏一眼,“皇后今早上这是怎么了?来这儿之前,吃错了东西不成?”

    那拉氏不由得扬眉,愣怔望住皇太后。

    哎?那做法怎么不灵验了,老太太怎么忽然跟她这么说话?

    她这般直接冲着容嫔去,心下其实是有底的,她相信那法术隔了这几天必定越发灵验,皇上和皇太后该都护着她了才是啊!

    皇帝也是寒声道,“皇后,这岂是你身为中宫应该说的?”

    那拉氏却顾不上回嘴,只霍地回头,盯住了德格去。

    怎么回事?那法术呢?怎么仿佛效用尽失了?

    德格尴尬地摇头……她终究是个当官女子的,哪儿能时常出去见那石匠?

    好容易暂且劝下容嫔来,婉兮连忙叫玉蝉亲自送容嫔先回去歇着。

    礁石鸣琴里短暂安静下来。

    不过这膳食,是谁都没心情再继续用的了。

    皇帝吩咐撤去膳桌,端上茶来,皇帝幽幽道,“皇额娘可知,京里却是出了件稀罕事。舍卫城买卖街一间店铺里失窃了念珠,本算不得答案,却牵连出一件叫儿子都瞠目结舌之事来!”

    这事儿皇太后也听说了,老太太本就膈应这不敬神佛之事,这便也是忙问,“竟是怎了?”

    皇帝轻垂下眼帘去,“儿子没及时禀报皇额娘,实则是不想让皇额娘悬心。只因那事儿颇有些邪性去。”

    皇太后下意识一伸手,婉兮急忙递上自己的手去,叫皇太后扶住了。

    皇太后向婉兮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这样不敬神佛的事儿都已经出了,还能有什么更邪性的去呢?你快告诉我罢。”

    皇帝淡淡垂下眼帘,却说出了叫在场众人都是心魂俱颤的话来。

    “……听说有鬼魂附身之事。”

    那拉氏本扭头盯着德格,等德格的下文呢,冷不丁听见皇帝这一句话,惊得一扬手,竟是打翻了眼前的茶盏去。

    她赌气不肯喝杭州的龙井,甚至不按着汉人的法子清饮,反倒还坚持只喝奶茶。装奶茶的茶碗不用瓷器,用的是鎏金的银碗。这便当啷一声,传出极大的动静来。

    皇帝悠然抬眸,轻轻睨了那拉氏一眼,“瞧,皇后这不是第一个被吓着了么?”

    那拉氏不由得咬牙,“我没那么胆小!不过是凑巧了,皇上说皇上的,我喝我的奶茶罢了!”

    皇太后倒是好奇,顾不得那拉氏的反应,只催着皇帝,“你倒是说。什么鬼魂附体,跟那失窃了念珠又有什么关联啊?”

    皇帝幽幽转眸,“买卖街上数十间店铺,那间铺子里的物件儿不是成百去呢?怎地偏偏失窃了一条念珠……皇额娘可觉着古怪去?”

    那拉氏正在气头上,这便一声冷笑,便忍不住又是冲口而出,“说不定就是哪个神佛自己偷了去用了!”

    皇太后登时气得瞪圆了眼。

    皇帝却没恼,反倒长眸里隐约含笑问,“皇后怎么猜到的?”

    ------题外话------

    521,皇上“爱”继后“爱”到祸祸死……~~~~(>_<)~~~~

八卷24、为什么没人相信我?!

    皇上这么一说,那拉氏反倒有些呆住。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淡淡垂眸,“朕还能是什么意思?朕是说,皇后猜对了。”

    连那拉氏自己都觉脊梁沟忽地一凉,掌心摁着膳桌面儿就站起来了。

    “难道说……当真是舍卫城里的神佛做法,将那念珠给化走的?”

    皇太后一皱眉,忙伸手扥了皇帝衣袖一记,“皇帝!不可唐突神佛!”

    皇帝起身向皇太后施礼,“额娘放心,儿子绝不敢。儿子只是想问清这案子,就是不想让那贼人假借了神佛之名,那才更是唐突了神佛去。”

    皇太后的好奇心都给挑起来了,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皇帝没搭理那拉氏,只是含笑面向皇太后,娓娓而谈:“先前内务府大臣盘点舍卫城买卖街各店铺的物件儿,虽发现短少了,却一时尚且不知何人窃取。他们整整查了一个月,将所有到过那些铺子的人,从各处总管太监,倒店铺柜上的太监,统统都查问了个遍。”

    “却也是那人打定了要窃取的主意,知道是大罪,这便准备的倒也周全,故此内务府大臣竟然没能从中揪出这个人来。眼见已经查了整月,内务府大臣们正一筹莫展之时,忽然听说舍卫城里一个扮作小贩的太监——疯了。”

    皇太后忙问,“怎个疯法儿?”

    皇帝幽幽道,“那人叫赵连璧。素日也是谨慎之人,却在那几天忽然叫嚷着,说他自己是舍卫城的神佛下世,看中了买卖街里的念珠,这便拿过去用了。赵连璧还大言不惭地当众教训内务府大臣,说他们查都不该查,这本是对神佛的供养……”

    皇太后也是一惊,“当真是下神了?”

    满人在关外接受佛法之前,本是笃信萨满。萨满教里有“大仙儿”可下神,经过“跳神”,可令天神附身在她身上,令她的口可传达天神之意。

    皇帝却是一笑,“皇额娘倒肯信他!”

    皇太后便是扬眉,“假的?”

    皇帝点头,“德保和吉庆他们几个素来都是谨慎洞察之人,这便不动声色,趁着赵连璧疏忽之时,派人去查了他所住的塌房去——果然在炕洞子里,将念珠给找见了!”

    皇太后也是一拍桌子,“赵连璧自己行窃便罢,竟然还胆敢假托神佛的名义?!当真该死!”

    皇帝唇角轻勾,“这还没完,他一见自己行迹败露,非但不肯清醒回来认罪伏法,反倒又弄起花样来,在内务府大臣面前用童音说话,说他是个十二岁上被淹死的男童,都是这男童制住了赵连璧的手脚和言语,也是这男童叫他说出那番假冒神佛的话,做出那等行窃之事来的。”

    皇太后也是恼了,“当真一派胡言!”

    皇帝这才不慌不忙抬眸望了那拉氏一眼,“内务府大臣,会同宫殿监、慎刑司一起,再审赵连璧。终于从赵连璧嘴里掏出了实话来……”

    “赵连璧是江西人,他这一番瞎话,实则在江南地界倒是颇有个典故的。”

    那拉氏在听见皇上讲述什么十二岁淹死的男童,男童阴魂又可操控赵连璧言行时,心下已然打鼓成了一片。这会子忽然又听皇上这样说,她脚下一个虚弱,忙向后按住了椅子背儿去。

    小心撑住,不敢、可是却又无法不死死盯着皇帝,等着下文。

    皇帝眸光幽幽,“如愿”向那拉氏瞟了过来,“在江南各地,这种法子名为‘叫魂’。”

    那拉氏已是说不出话来,却要强撑着笑起来,“叫魂?哎哟,那便也不是江南才有,这山南海北的哪儿还没有呢?”

    皇帝淡淡扬眉,“两回事。”

    北方的叫魂,一般为儿童受到惊吓而终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惶惶不可终日。这便会认为是”掉了魂儿“。家长带着孩子找到当地会叫魂的人来叫魂。会叫魂的人一般年龄都比较大,以女性为主。叫魂时由叫魂的人在地上画一个十字,掉魂的人站在十字上面,掉魂的人的家长站在一旁,叫魂的人在口中先念一段词,然后一只手伸向天空作抓东西状,口中喊到“某某(孩子名儿)回来了”,然后把手伸向掉魂者,由掉魂的人的家长在一旁应道“上身了”。如此反复七遍,次日,掉魂者即可痊愈。

    那拉氏便故意做了姿态,抬手向天,指尖抓挠,“孩儿啊,回来了,回来了……若不是这个,又是哪个?”

    皇帝笑了起来,“皇后对此事果然上心。不如这样,朕索性宣一个杭州本地替人做法害人的石匠来,当面儿给皇后好好儿地讲讲!”

    那拉氏一怔的工夫,皇帝已经起身叫:“福隆安!”

    外头,身为銮仪卫大使的福隆安,亲自拎了个人走进来。

    婉兮都不由得张大了眼睛。

    曾经在她记忆里还是个小孩儿的隆哥儿,如今原来已经如此英武了。

    果然是九爷的嫡长子,与九爷性子一样儿,平素看起来静气迎人,永远都是贵公子的模样儿;可当需要他们的时候儿,他们永远是最最勇武之人!

    福隆安奉诏进内,将那人往地下一掼,自己先上前请安。

    皇帝长眉轻扬,“地上所跪何人?今日当着朕和圣母皇太后的面儿,将话说明白了才好;否则,朕必定叫你死个零碎儿的!”

    福隆安上前一把拎住那人的发辫,将那人的头猛然向上一扬——

    那拉氏脚底下便一下子被自己的高底鞋给绊住了,整个人连同椅子,全都摔倒在地!

    那人正是她跟位下几个奴才一起安排好的那个石匠!

    一见那拉氏这样,皇太后也是皱眉,“皇后这是怎么了?方才说什么叫魂,竟将你给吓着了?”

    那拉氏小心捉着帕子擦额头的冷汗,这便紧紧控制着自己,不叫自己更著痕迹了去。

    她这便顺着皇太后的话茬说:“媳妇,媳妇是有些被唬了一跳。许是窗外来了凉风,正好吹在媳妇的后脖颈上,这便有些盗着了。”

    皇帝却并不看向这边,依旧寒声审问那石匠。

    那石匠知道今日逃不过了,这便抖若筛糠一般,“求,求皇上宽恕草民的家人……草民罪不容诛,可是草民的家人却是无辜。草民知道死期到了,可是草民也不过是,不过是慑于权势,不敢抗命。”

    皇帝幽幽扬眸,“你若是说的明白,朕自可保你家人不受你牵连!”

    那人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便是委顿在地。

    “回皇上,草民本是个普通的石匠,什么法术都不会。可是说来也莫名其妙,两年前忽然有个姓沈的人找到我,给我两个荷包。我打开一看,里头分别附着一张写了名讳的纸条儿,还有一小绺头发、一两块衣裳上铰下来的布片。”

    “草民不知何意,急忙推脱。那姓沈的却托以重金,说他相信俺们这些当石匠的,有种特殊的本事。只要草民在架桥的时候儿,将这两个荷包分别放入桥桩里去,然后以锤敲打那桥桩,直到将桥桩沉入水下,就会让这两个人生病或者死去!”

    “草民一听这恶毒的话,自是极力推辞。可是那姓沈的却含泪解释,说这两个人是他的两个侄儿,这两个侄儿十分不孝,时常虐打他和他老母亲。他说他自己倒还罢了,抵抗不起还能跑出去;可怜八十岁的老母亲瘫在炕上,却是走不得的,只能生生被这两个孙儿虐打……”

    听到此处,皇太后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石匠这便顺势道,“草民彼时也是一时义愤填膺,不是想害人,只是想保护那位可怜的老人家,教训教训这两个孽障。草民甚至也并不相信这个法子当真管用,好歹便是走个过场,叫这沈姓母子宽宽心也好不是?”

    “草民这便接受了他的委托,却是一星儿银子都没要。草民按着那姓沈的说法,将装着他两个侄儿名字、头发和衣角的荷包给封进桥桩里,砸入水下……谁想到,石桥落成那日,那姓沈家的两个孽障侄儿,当真都——死了!”

    石匠说着也是痛哭流涕,“自此,草民有这本事的话儿,也不知道怎的,竟然就传开了。越来越多人来找草民,都要行这样的法术。草民可不敢造这个孽,故此才背井离乡,从江西来到杭州来。本想着只做老本行石匠的营生,再不干那莫名其妙的事儿去就是了,却不成想,杭州这边儿不知道怎么也都听说江西的事儿,这便又有人找上门儿来……”

    “草民自知实在躲不过,这便只好寻些作恶之人的案子,也算替天行道去了——直到,直到……”

    石匠不敢说下去了,小心翼翼转动眸子,开始在亭阁之内四处打量。

    皇帝高坐,淡淡而笑,“你找什么呢?难不成,就在朕这行宫里,就在这‘礁石鸣琴’里,竟然也有人去找你办这事儿不成?”

    福隆安更是一声厉喝,“还不说?!”

    那石匠伏在地下,咚咚地叩头。

    “……草民早先也没想到是皇宫里的人。草民前几日又接了一个案子去,草民本不想接,可是那边儿的来人说,倘若草民胆敢不接,那草民一家的性命就不必要了!草民一听那官腔,又是京话,听来不是杭州本地人,草民便担心是随驾南来之人。”

    “既是随着圣驾而来的大人,草民哪儿敢得罪,这便硬着头皮,便接了那一对荷包……直到,直到闰二月十四那天,都已经正式打桩了,草民心下有些不安定,在桩子打了一半,都浸了水去,草民还是良心发现,将那荷包给扯出来,打开给看看!”

    石匠说到这里,已是满面死灰。可以想见,他彼时刚打开荷包时候儿,也会是如此的模样。

    “草民万万也没想到,那荷包里的名字,竟然是,竟然是皇上和皇太后啊!”

    除了皇帝嘴角噙着冷笑纹丝未动,其余众人全都拍案而起。

    “什么?!”

    皇太后更是直接气得哆嗦,说不出话来了。

    福隆安从袖口里取出一对荷包,上前呈给皇帝。

    皇帝不慌不忙打开,露出那两张写着名字的纸条。虽说已经浸了水,墨迹微微有些模糊,却也能瞧得出那两个名字是谁。

    皇帝再探入荷包内,将几根白发,一块明黄的衣料取出。

    皇太后登时恼得咬牙切齿,“这便是我的头发吧?!”

    皇帝也是轻轻闭了闭眼,“这是儿子的衣料。”

    那拉氏在旁,纵然是有德格几人扶着,却也已经是如堕冰窟,浑身寒颤个不停。

    她急吼吼地喊,“打死!还不拖出去,将这大逆不道之人,立时乱棍打死!”

    “皇后急什么?”皇帝幽幽抬眸,“背后指使之人尚未问出,这么急着打死他去,又有何益?”

    那拉氏只觉嗓子眼儿和心口都被扎紧,已是吸不进气儿来了。

    “必定是他血口喷人,诬赖随驾之人!他是江南汉人,他自己也说了,早几年在江西已经干过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去。这些汉人的门道儿啊,自是只有汉人才知道,便是咱们听都没听说过。”

    那拉氏细眼陡然一寒,“这事儿有两面儿:一面儿便是他受汉人挑唆,血口喷人,嫁祸给咱们去!另外一面儿,就当真是有可能随驾的人里头啊,必定有汉人想要加害皇上和皇太后去……”

    皇帝却笑了,甚至轻轻拍掌,“皇后说的好有道理。”

    皇帝笑罢,眸光倏然一冷,“可是朕的寝衣,尤其是这穿得半旧了的,又岂是人人都有机会得?”

    福隆安忙又跪倒在地,“回皇上,奴才已经奉旨到杭州织造大库里去查过这布料去。杭州织造历年所贡的上用衣料,都有存底备份,奴才按图索骥,这便查清了这衣料的来龙去脉……”

    皇帝冷笑一声,“说!”

    福隆安黑瞳里也是流光暗转,“这份衣料赶制出来的寝衣,在京里也只放进过皇后主子的中宫去……因中宫地位超卓,这衣料既然已经放入中宫,便不再放入其他宫里了。”

    那拉氏已经彻底没法儿呼吸,只能沙哑又绝望地喊,“不对,是汉人们的诡计,是他们设计陷害我这大清皇后!”

    皇太后听到此处,抬手指着那拉氏,已是气得满面雪白。

    “皇后……今年是哀家的坎儿年,坎儿年啊!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不用作法送我,我自己迟早会去!”

    皇帝忙向皇太后跪倒请罪,“儿子有这样一个中宫,是儿子的罪过!”

    皇太后嘴唇打着哆嗦,已是说不出话来。

    她的儿子有这样一个中宫,又哪里只是她儿子的错?她怎么都没想到,她亲自扶上皇后宝座的这个人,竟然忘恩负义到扭头就来算计她来!

    婉兮在畔,心下已是渐渐有了眉目。婉兮忙上前,跪倒在皇帝身后,“妾身斗胆奏请皇上,还是先请皇太后起驾回行宫歇息。接下来的事,皇上独断即可,万万不可再叫皇太后动气了。”

    皇帝也是点头,回眸凝视婉兮,“令贵妃,你与庆妃,带着永常在一起去陪伴皇太后。这里只留朕与皇后就是了。”

    皇太后哪里还有兴趣留下来,这便起身,看都不再看向那拉氏,转身就向外去。

    那拉氏眼见自己宛如那被石匠砸入水中的桥桩,一点点沉入水面之下,渐至没顶。

    皇太后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不能叫皇太后走啊!

    她这会子唯有大吼出来,“皇额娘!我,我不是想咒皇额娘短寿,我也没想咒您和皇上死啊!这其实当真没什么,不似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

    皇太后霍地转身,陡然冷笑,“如此说来,皇后你是承认了?!”

    那拉氏张口结舌……她不想承认,可是这会子也唯有如此,才能挽住最后一点余地不是?

    她真的不是要咒他们娘儿俩死啊!她只是想控制了他们的精气神去,叫他们从此对她好,听她的话罢了……

    “皇额娘,您听我说啊——”

    皇太后已是冷冷转身,“够了,我老婆子哪儿还敢再当你的皇额娘去!”

    皇太后说罢,决然抬步就迈出了门槛去,再也没有回眸。

    礁石鸣琴的早膳,就这般不欢而散。

    皇帝跟上去要去送皇太后,那拉氏扑上来想要扯住皇帝的衣袖,却被福康安等一众銮仪卫给拦住。

    那拉氏嘶哑地大喊,“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说,你今儿演这么一出,究竟是想要将我怎么样?!”

    皇帝长眸轻挑,唇角勾起一抹微哂。

    “皇后说什么呢,分明是皇后自导自演了一场好戏,如何变成朕粉墨登场?想要作法害皇太后、害朕,难道不是皇后你自己的主意么?”

    那拉氏嘶吼道,“不对,不对!若只是我自己的安排,你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的?这是江南汉人的把戏,你堂堂日理万机的天子,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且早就叫福隆安给查得这么清楚了?”

    皇帝难得赞赏地挑了挑眉,“不错,皇后果然还是皇后,都这般了,脑筋还能没尽数都乱了。”

    “果然是挖坑等我跳!”那拉氏大叫起来,想要冲上来与皇帝撕搏一般,自是被福隆安等一班人给死死拦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个天下、这个宫里,最坏的人不是那班汉女蹄子,不是戴佳氏那个贱人,而是你!”

    “你手握天下,你想办什么就办什么,若是你想挖坑等我跳,那自是易如反掌!”

    皇帝悠然挑眉,“朕挖坑等你跳?嗯,朕是挖了坑,可是跳与不跳,却是在你自己啊!”

    “你若当真活的这么明白,就不会犯了古往今来所有后宫最大的忌讳——用巫咒之术谋害皇太后和朕去!”

    “我没有!”那拉氏跳脚大哭,“我没有要谋害你们的性命去!”

    “够了!”皇帝也是冷冷扬眉,“你这话多说无益。朕不会相信,皇太后也不会相信了。”

    皇帝说完,唇角悠然一挑,这便大步轻快而去。

    福隆安带人“护送”那拉氏回到寝宫。

    经历今日这一场大悲大恸,那拉氏回来半天,还无法抽离,依旧呜咽哭泣。

    “我没有要你们死!我没有加害皇上,我也没有加害皇太后!我没想叫你们死啊,那叫魂之法,本有两重效用,第二重才是咒人死;可我只要用第一重,我只想叫你们听话去啊……”

    她没有那般狠心至极,可是皇上和皇太后他们娘儿俩为什么却这么对她决绝了去?他们为什么就不肯听她将话说完,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她并不想叫他们死啊……

    她若是想要他们娘儿俩死,他们今日这么对她,她还能接受。可是她原本没有啊!

    那他们还凭什么这么对她?凭什么一副她已经害死了他们,他们要来报仇似的模样?

    她霍地转头,猛然从水银妆镜里看见一个苍老的、头戴凤钿的尊贵女人去。

    她忽然冷笑起来,“皇额娘,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忽然又跑过来,站在窗外头这么冷笑着盯着我看?你想看什么,看我没有了你的支持,会变得有多狼狈?”

    “皇额娘,你知不知道,你啊,你已经老糊涂了!你再不复当年的圣明,你现在也被一班汉人蹄子给蒙蔽了,你现在也中了她们的毒,你开始也与她们狼狈为奸了!你忘了,你当年有多厌恶她们,你曾经如何拦着她们,不叫她们成为这后宫里的主宰的!”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知道今年是你的坎儿年,可是我也没想咒你死!我啊,我还指望着你扶持着我呢,我为什么要你死?你若死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去啊,你说话啊!”

    她都已经如此声嘶力竭,剖白心迹,可是那镜子里的老女人,为什么还依旧只是盯着她冷笑?

    就仿佛,她是说了多大的一个笑话,可笑到叫那人都不屑搭理她。

    她便越发地恼了,跳起脚来扯破了嗓子喊,“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什么!我没咒你死,你竟然还这么对我!”

    她猛地回头,正好见着妆奁之上摆着的一把银剪子。

    她恼怒地一把抄起,“你还冷笑,还冷笑?好,好,那我就真的咒你死,给你看!”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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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25、薅头发

    在宫里,因剪刀是利器,一向都不准随便摆放,更别说擅动了。

    各宫里都有一个官女子是专门儿来管着剪刀的,平素谁要用了,都得正式的请过主子的示下,还有个正经的名头,叫“请剪刀”。

    那拉氏是主子,更是中宫皇后,自然是不用“请剪刀”,可是一见她这么样儿地抄起剪刀来了,负责看管剪刀的果新便是一声尖叫,也顾不得那剪刀会不会刺着、割着她,她是奋不顾身地就冲上去,死死抱住那拉氏的右手手臂去。

    “主子这是要做什么?主子要用剪刀,尽管吩咐奴才们。主子撒开手啊,主子要铰什么,叫奴才们去动手就是了……”

    那拉氏手臂被抱住,她反倒更加激动起来。她使了全身的蛮劲想要挣脱开,却一时无法如意,这便只能挥舞起自己的左手来——生生扯掉自己后脑勺上的金凤满钿,顿足大哭,继而一把薅(hao)住了自己的头发去!

    满人习俗,并不重男轻女,甚至家中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是“姑奶奶”;且因为姑娘家也同样要骑马射箭,早年间男人们在外披甲征战的时候儿,倘若家宅受到攻击,女主人们要登高而呼,带领家人抵抗的。

    故此满洲世家的格格啊,那是个顶个儿的烈性子。平素要是当真动起手来,女人家最有效的招数就是——薅头发。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都只是男人家的偏见,没哪个女人当真放在心上。可是女人们却也最知道,头发长有个最大的坏处——那就是在掐架的时候儿,一旦被对方给薅住了,那就跟蛇被掐住了七寸一般,不容易挣脱,且疼得要命。

    若是见着哪个女人自己薅自己的头发——那就当真是发了狠了,什么都豁出去了,死都不在话下了。

    那拉氏跳着高高儿狠劲薅自己的头发,“我没咒他们死,我没有!凭什么他们就不相信我!那我还容他们活着干什么?我为什么还要生生受他们的气去?”

    “啊——啊,要死就都死了得了,我也不活了,我跟他们娘儿俩拼了!”

    那拉氏这回真的是气疯了,心也冷透了,这便当真是发了狠,对自己都半点儿不留情去。左手用劲又稳又准,一把就将头发给扯下一片来,好好儿的脑袋上,竟给扯秃噜皮了一块!

    看上去,像是得了斑秃的一般。

    果新这边儿刚抱住那拉氏举剪子的右手,哪儿想到她们主子的左手又去薅头发了呀!

    果新这便只能急忙松开了那拉氏的右手,再扑过去又抱住那拉氏的左手去。

    因事发突然,方才德格和更根都被吓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子回过神来,德格和更根也赶紧冲过来。

    更根与果新一同抱住那拉氏的左手去,德格就将她们主子手心里的头发给抢过来,哭着想往回摁……

    德格也是心急得傻了,那已经薅下来的头发,便如同是泼出门的水一样,既然已经掉了,又哪里还能安得回去?

    不管德格怎么使劲儿,那拉氏脑袋上的斑秃还是清清楚楚地晾在那儿,是怎么都堵不上的了!

    “主子!主子何苦如此啊……”德格两腿一软,哭着滑跪在地,“主子难道不疼吗?主子何苦这般对自己?皇上和皇太后又不在这里,他们看不见,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怜惜主子的了啊……”

    那拉氏一震,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

    她不想掉泪,不愿服输。可是都快这口气堵着,上不来也下不去,反倒将眼泪都给堵了出来,漾满了眼圈儿去。

    她想要不在乎地笑,可是发出来,却也成了带着呜咽的苦笑:“是啊,他们都不会再怜惜我了……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都只宁愿相信他们自己以为的,都不肯信我对他们没那么狠心!”

    越说越恼,心下都被那一对母子的无情给伤尽了,凉透了。

    左臂被两个女子抱着,一个在地下跪着哭,她的右手终于松了下来。

    掌心里握着的剪刀,握了这么半晌,又经历过之前跟果新的撕搏,都竟然还没焐热,硌在掌心里依旧冰凉凉的。

    ——就像是,皇上和皇太后那娘儿俩永远焐不热的心!

    越想越恨,越想越是绝望,她索性猛地举起右手的剪刀,照着自己已经散下来的发辫——咔嚓就铰了下去!

    “你们不让我好,那你们就也别想得好儿了!你们不是冤枉我要咒死你们么?好,好,我便从现在起就给你们服丧守孝——你们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满人极其重视头发,老话儿有满人“修头不修脚”之说。

    虽说满人男子前额和两鬓的头发剃去,这也不是说满人男子不重视头发,而是满人按着自古以来关外民族的“髡发”传统沿袭而来;除了前额与两鬓的剃发之外,满人男子对发辫极为重视。

    满人女子就更是如此,不缠足,却将更多的讲究和心力都放在了头发上。

    故此满人的丧仪,除了体现在服制之上之外,还要在头上有明显的体现。

    除了正常的脱掉发簪、耳钳等首饰之外,还有最具有代表性的“拆发撂辫”的习俗。

    丧家,按制服丧守孝的晚辈,除了同样都是百日内起居不释白之外,男女都要截掉发辫,表示此为最高级别的守孝。

    满人之家对已经出嫁的女儿,守孝的制度要轻一些。因为已经嫁做人妇的,便已经是婆家的儿媳妇,最重的孝都是穿给婆家,那给娘家的孝倒可轻一层了。

    故此对于那拉氏这样早已嫁做人妇的媳妇来说,她截掉发辫这样最高级别的孝,在这世上只能是给三个人——夫君、公爹、婆母。

    先帝雍正爷是早已作古,如今活着的就只有皇帝和皇太后这娘儿俩了。

    那拉氏身为中宫皇后,又是嫡妻正室,她这样截去发辫,便已是为皇帝和皇太后守孝了!

    ——那便已经不需怀疑,她就是在咒皇帝和皇太后两个死!

    (出家是“剃度”,对法器和仪式都有严格的规定,自己剃都不行,得由寺院住持等高僧来执行,才能被认可,得到合法的度牒和身份。不可能是用剪子乱铰一气,更不可能是薅头发哈…“出家说”站不住脚,更是不了解满人习俗啦。)

    三个女子合力竟然还是顾此失彼,当三人看见那拉氏已经截掉的发辫,三人都如遭雷劈!

    好一会儿,三人才都绝望地尖叫出来,“主子……主子怎能这般,怎能这般啊!”

    薅头发还好说,大不了叫人说这媳妇撒泼耍疯;可是这般堂而皇之截掉发辫,这便是明明白白的为夫、为公婆守孝去了!

    倘若叫皇上知道了……主子就完了,她们三个也都跟着完了啊!

    三人尖叫着在那拉氏身畔哭成一团,又手忙脚乱成一团。

    那拉氏反倒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了退路,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德格和果新上前来,摁住她的肩膀,都颤抖着嗓子尖叫,“主子快坐下!趁着还没外人知道,奴才替主子将这发辫重新用头绳好歹给绑回去!要不,要不就用剪子将发梢给打碎,看不出齐齐铰过去,这便也还能瞒过人眼去!”

    “我为什么要那样?”那拉氏伸手推、伸脚踹,将三个女子都给挡到一边儿,冷冷看着她们,“我既然做了,我就不怕叫他们知道!我就是要他们明白,他们不想叫我好,我也一样不叫他们好!”

    她好痛快啊,哈哈,当她一剪子咔嚓截断发辫,立志要为那两个人守孝的时候儿,她的心下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去!

    这些年,那些个明里暗里的窝囊气,她受够了,再也不想受了!

    她是皇后,是正宫!她凭什么要受那些气去,她忍过十几年去,却换不来他们娘儿俩的半点怜惜,那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忍气吞声?!

    三个女子还想苦劝,那拉氏已经半个字都再听不进去,尖声利嗓地大喊,“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你们去给他们娘儿俩当奴才,我用不着你们再去帮他们两个,在我面前说自以为对我好的话!”

    那拉氏抬脚便踹,全不管女子们是跪着,她抬起脚来便等于是照着面门去,“滚,滚蛋啊!”

    厚底鞋,鞋底是七八寸高的硬木,边沿儿都是尖锐的棱角,三个女子脸上哪里禁得住这个……也想再拦住主子,可是主子这会子当真是拦不住,力大如牛,三人无奈,只得哭着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殿内空了,原本被在门槛外伺候的太监们,无旨更不敢擅入,这便没人再敢进来。

    那拉氏在只有她一人的殿内,仿佛欢喜,又仿佛凄凉地大笑。

    “哈哈,哈哈……终于再没人敢拦着我了!都死吧,你们全都去死吧!”

    那拉氏在寝殿里折腾成了这样儿,她原本就是跟皇太后在一处驻跸,这便早就有皇太后跟前的人听见了动静,这便赶紧来见皇太后,却等在殿外犹豫着该不该回,又该怎么回。

    终究他们都是当奴才的,而那位是正宫皇后。

    永常在正巧儿从殿内出来,瞧见福海带着两个小太监在外头正犹豫呢,这便含笑问,“福谙达,这是怎么了?”

    福海明白,这会子在皇太后跟前最能说上话的,就是这位永常在小主儿了。既然是此等不太好回的话儿,那便自然是先交给永常在小主儿,由这位去转回给皇太后老主子,才最安稳。

    更何况皇太后老主子今早上刚在“礁石鸣琴”惹了那一肚子的气,这会子若说话说得不合适了,岂不是要给自己找病儿去么?故此啊,这会子永常在小主儿刚好出来,可当真是天上伸下来的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可得赶紧给抓住喽。

    福海这便冲那两个小太监一努嘴,两个小太监便也会意,赶紧跪地下对永常在将皇后寝宫里的动静都说了。

    永常在也吓了一大跳。愣了半晌,方点点头,“行了,你们先退下吧。回头我觑个空儿,寻着皇太后心下痛快的当儿,再将这话给回了。“

    福海自是如释重负,赶紧又冲那两个小太监是个眼色,三人一起跪谢永常在去。

    福海带着两个奏事的小太监下去了,永常在立在廊檐下愣怔了一会子。

    她便是在皇太后跟前再“得烟儿抽”,可是她却也终究只是个十九岁的小丫头,这话里的轻重缓急,她自己心下也揣测不定。

    终究那是皇后,且听说还是皇太后一力推上中宫之位的,自是在皇太后心里还有地位,她这话便拿不准该怎么回才好。

    若是在京里,她还能立时设法去问问她那个当都统和总管内务府大臣的阿玛四格去,可是这会子还在杭州呢,阿玛也帮不上忙。

    她思来想去,还是叫了位下女子观岚去,“你过来,我有件事儿要交待给你。我自己离不开,皇太后不定什么时候儿就叫我,你去代我将这事儿给办了去。”

    观岚请了时辰,从皇太后行宫出来,直奔婉兮的贵妃行宫而去。

    观岚见了婉兮,便将永常在的话给转告了。

    婉兮明白,这是永常在请她帮忙拿主意。

    婉兮垂首淡淡一笑,“凌之是何等聪慧之人,这会子心下怕是已有成竹,只不过倒也敬重我,这才叫观岚你特地来跑一趟,再问问我的意思罢了。”

    “实则咱们在宫里啊,哪个聪明到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去呢?左不过凡事都是为皇上马首是瞻,揣度着圣意行事就是了。”

    观岚怔了怔。

    婉兮叫玉蝉上前扶起观岚来,“观岚姑娘你尽管放心回去,将我这话儿说与永常在就是。”

    观岚又急忙赶回皇太后行宫,将婉兮的话给转述给永常在。

    永常在立在廊檐之下,轻轻勾了勾唇。

    观岚小心地问,“主子可明白贵妃主子的意思?”

    永常在轻哼一声儿,“果然是贵妃娘娘,在后宫里这些年的日子不是白过的,当真是滴水不漏。”

    观岚皱了皱眉,“主子的意思是……?”

    永常在耸耸肩,“皇上的意思明摆着——既然皇上已是授意叫我叔叔已经担了娶贵妃娘娘宫里女子进门的名声,我也每月都去给贵妃娘娘送信,那我又如何还不明白皇上的倾向去呢?我如今已是与贵妃娘娘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蹦跶不掉了。”

    永常在说罢转身就快步进了门。

    毫不留情地将那拉氏的那番闹腾,全都转述给皇太后了。

    皇太后气得变了脸,“去告诉皇帝,去将皇后的所言所行,全都告诉皇帝!”

    这日未正(下午一点),皇帝在西湖行宫进晚膳。

    在正式摆膳之前,皇帝先颇有兴致地先进奶茶。

    奶茶虽好,可是这会子却是闰二月十八日的江南杭州,饮奶茶已是颇有些燥了。若不是心情甚好,是绝难克化的。

    皇帝用完奶茶,便叫赏奶茶了。

    从这会子侍膳的太监和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们,便已经察觉有点不对劲儿了:皇上赏给奶茶的,后宫随驾主位里,只赏给了令贵妃、庆妃、容嫔,却是忽然不见了皇后的名字去。

    不过这终究还只是奶茶,不过是开胃的,还不是正膳。故此太监们倒还并未太当回事去。

    赏毕奶茶,正式传膳。侍膳太监们用折叠膳桌摆大炒肉炖白菜、燕窝莲子鸭子、肥鸡豆腐片汤、火熏加线猪肚、东坡肉、苏烩、攒丝烀猪肘子、春笋炒肉、蒸肥鸡烧火向皮攒盒、白面丝糕、糜子米面糕、猪肉青韭馅儿炸合子、银碟小菜、野鸡汤……

    那叫一个丰盛,且以肉菜居多。

    这里头平素倒有好几道都是皇后特别爱吃的。

    太监们小心预备着皇后的黄签儿呢,就等皇上的旨意下,这就将皇后的黄签儿给摆到赏克食的食盒上去。

    结果,等来的却是皇帝赏菜依旧只给令贵妃、庆妃和容嫔三个人去!

    不光赏菜给后宫,皇帝今儿还心情大好,赏一等饭菜二十桌、二等饭菜二十桌,一共四十张桌的饭菜给随驾的王公大臣,乃至侍卫人等去!

    皇上几乎将身边儿人都给赏到了,却独独落下了正宫皇后。皇后,仿佛忽然没影儿了!

    太监们的感觉没错儿,可是他们不如军机大臣们知道的清楚:就在皇帝来用膳的同一时间——未时,皇帝已经下旨:“派额驸福隆安扈从皇后,由水路先行进京。”

    皇帝在谕旨里还保留那拉氏应有的排场:“所有沿途需用马匹纤兵务须足额预备,如一时河兵应用不及,即慎选民夫协同河兵牵挽。再直隶、山东一路停船营盘,恐尚有未能修理齐全之处,可急速赶紧备办。”

    “但期料理简便,不必过求整饰,以致迟延,速速……”

    因皇帝这番措辞,便是军机大臣们也未能觉察后宫发生了何事;况且皇帝原定的回銮之日就在明日,皇后便是早一天走,也仿佛没有什么可异常的。

    也唯有九爷这样多年善察君心的首席军机大臣,才从皇上旨意里最后一句话中,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便是皇后提前一天回京,皇上的语气里为何如此催促?

    福隆安终是傅恒的儿子,傅恒得了旨意,这便亲自私下里去见了福隆安去。

    福隆安虽不敢多说,却也将早上皇后的失态与九爷扼要说了一遍。

    九爷立在西湖之畔,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

    福隆安小心看一眼父亲,“阿玛……儿子这一路扈从皇后主子回京,阿玛可有吩咐?”

    福隆安到今日也不过二十岁,还不到老练的年岁。这般独自扈从皇后回京,一路上的态度该如何拿捏,心下尚且有些举棋不定。

    傅恒淡淡勾了勾唇角,“何须为父嘱咐?这些年你在内廷养育,后宫的事你见的怕是比为父还多。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谁对四公主好,谁对四公主不好……你心里自有一面明镜儿似的。”

    福隆安登时清眸一寒。

    “多谢阿玛提点,儿子明白了!”

    几乎是没容那拉氏多做一刻的停留,福隆安即时便带了那拉氏上了船去。

    船走远了,傅恒立在水畔,遥望北方,也是微微眯了眯眼。

    眼前,又是当年九儿刚刚进宫时,彼时还为娴妃的那拉氏盛气凌人,指着九儿叱骂的情形。

    他忘不了,当年若不是他豁出去疾奔而出,九儿和庆妃也许都没机会走到今日来。

    傅恒攥了攥指尖儿,幽幽道:“九儿,这世上但凡伤你的、害你的,必定都不得好下场!”

    只是……半晌凝立,水风过耳,叫他细细回想这一番前情后果,再融进皇上的性子去……他便又不由得黯然下来。

    终究,设计这个玲珑棋局的人,还是皇上啊。

    终究,替九儿出尽了这一口恶气的人,还是皇上啊!

    二十五年走过来,皇上果然做到了曾经与他说过的话:皇上对九儿,果然始终守护不变。

    虽说心下高兴,可是这一刻的醍醐灌顶,却还是叫九爷顿觉万念俱灰。

    终究是比不上皇上……

    注定这一生,同时相遇,却被皇上远远甩在身后。

    这样的怅惘,这一生一世,怕是再无机会弥补了啊。

    到了这一日的晚晌,皇帝再用四品小菜,分别为:燕窝烩五香鸡、脊髓溜鸭腰、春笋炒肉、茄干。

    皇帝用罢,分别将溜鸭腰赏给婉兮,春笋炒肉赏给语琴,茄干赏给了容嫔。

    再度确认,没有了给那拉氏的赏菜。

    这便连膳房太监们都已经隐约察觉出——皇后果然不见了。

    这从晚膳到晚晌,皇帝一直心情大好的模样儿,仿佛天高云淡,什么都没发生过。

    闰二月十九日,皇帝在西湖行宫进罢早膳,奉皇太后回京。

    皇太后的御舟之上也少了皇后,只剩下永常在一人来支撑。

    御舟启行,皇帝亲自登上皇太后御舟来请安。

    皇帝却不是自己一个人儿来的,而是带来了三个人——婉兮、语琴和小十五。

    皇帝凝着婉兮的眼交待,“朕回京路上还要转成陆路,不能在皇额娘身边儿亲自伺候。贵妃你替朕好好儿尽孝。”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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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26、恩断情绝

    送走婉兮、语琴和小十五,皇帝回到自己的行宫,面上的温煦便尽数敛去。

    身为天子,自该杀伐决断。他能作这世上最圣明的仁君,孝心最盛的孝子,却也肯做最不留情的刑官去。

    那拉氏已经启程北归,接下来便要安排那拉氏回到宫中的诸项事宜了。

    这些自不必九儿知晓。

    连他这般的眉目神情,就也都不用他们母子看见了。

    皇帝于闰二月二十一日,寄谕福隆安:“派尔扈从皇后,护送启程时,曾令日行二站。今据安泰返回所奏看得,途次行进尚好,全然无事。既然如此,前往彼处何需过急。倘若过快,地方官员不及筹备,且当差纤夫等人必怨辛苦。应估计路途远近,酌情行进,无需过急。随后,朕降阿哥之旨发尔处。”

    从杭州回京,途次有每日固定行进的频率,以岸边所定站点来规划。皇帝命福隆安是每日行两站。

    发下这样的谕旨,自然不是皇帝回心转意。皇帝想到的是尚在种痘之中的小十六。

    终究那拉氏是正宫皇后,倘若途次行程太快,怕是能赶得上小十六种痘之事。此时他与九儿都不在京中,那拉氏又完全可以凭皇后身份,亲自主持送圣仪式……想来,总是叫人担心。

    他这才决定追谕一旨,宁肯叫福隆安在途次之中放慢些速度去。

    一切,都等京中潘凤的请安折子。

    只要等到小十六成功送圣的消息去,就自可令福隆安尽速带那拉氏回宫。

    一路行舟北归,婉兮代替了那拉氏,侍奉在皇太后御舟之上。

    经历过那拉氏那一番大闹,皇太后一番扶持满人后宫的心气儿也受了挫去,这便对婉兮也和颜悦色多了。

    况且还有小十五在呢。

    不过皇太后终究是皇上的生母,皇上心里那一盘小九九儿,皇太后又岂能是半点都看不透的?

    婉兮终究还是出自辛者库的汉姓女,皇帝这般叫婉兮代替那拉氏来伺候她,她心下还是有几分防备的。

    这大清的后宫啊,还没出过汉姓的中宫去!

    故此皇太后对婉兮的态度,终究还是有几分保留。多亏有语琴也同来陪伴,倒叫婉兮还能有个人说说话儿,不必独自一个儿在皇太后宫里人的包围之下去。

    皇太后与婉兮之间关系的微妙,永常在自是早就看出来了。她这便也小心,在皇太后面前,并不主动与婉兮走得过近。

    唯有夜晚间,伺候皇太后都歇下了,她再寻个由头,过来给婉兮请安。

    婉兮凝着她便笑,“凌之,你心里有事。”

    永常在轻轻咬了咬唇,“贵妃娘娘和庆妃娘娘都过来这边儿了,那岂不是皇上跟前,就只剩下容嫔娘娘一人了?”

    婉兮静静扬眉。

    半晌,只是淡淡一笑,“那又有何不好?容嫔倾国倾城,皇上便是独宠些儿,也是应当。”

    永常在便瘪了嘴,沉沉垂下头去,“贵妃娘娘倒是好性儿!”

    婉兮没急着说话,又打量永常在一会子,这才浅浅而笑,“凌之,你进宫晚,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别急,更别将这股子火气撒到旁人身上去。”

    永常在造了个大红脸,抬眸望住婉兮,尴尬得手足无措,有些无地自容。

    婉兮却笑,伸手想要去拉永常在的手,“凌之啊,你可知道,此时西北,正有乌什之乱?”

    永常在蹙了蹙眉,“小妾知道,那几日隐约听人在皇太后跟前提起过。可是,还没扑灭么?”

    婉兮摇头,“尚未可知,这次平乱又要多久。”

    永常在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婉兮便柔声劝解,“在西域,容嫔母家身为白山派和卓,地位超卓。即便并非所有回城都是在她母家控制之下,可是那些回城的伯克们却也都尊崇白山派和卓的。故此,若要乌什平叛,首先必须要保证其他回城不跟着一起作乱,这便最最需要容嫔母家的影响力去。”

    永常在缓缓点了点头,“那……贵妃娘娘就不怕,容嫔娘娘抢了您的恩宠去?”

    婉兮含笑点头,“怕呀。容嫔那么美貌,若是她当真想要与我争,又或者是皇上当真是以貌取人,那我必输无疑。”

    永常在一怔,倏然抬眸,望住婉兮。

    婉兮这便含笑点头,“凌之,在这后宫之中,也并非是所有嫔妃都只互相争宠,依旧还是会有真挚的情谊在的;便是皇上,他也从来都不是仅仅以貌取人的天子啊。”

    永常在深深吸一口气,霍地冲口道,“那……贵妃娘娘说,如何才能如贵妃娘娘一般得到皇上的恩宠?”

    婉兮静静垂眸,“说难也不难,其实就是两个字——懂他。”

    永常在讶然愣怔半晌,终是黯然别开头去。

    那两个字说来简单,可是对她而言,当真是难如登天了——进宫这两年来,她从不曾有一日一事,敢说自己看懂了皇上的心去。

    这般想来,便连之前那会子的雄心万丈,甚至想要借着自己帮衬令贵妃的功劳而求令贵妃帮她得宠去……可是这会子,那点心思倒也都熄灭下来了。

    或许还是她自己太年轻,这后宫里的日子,她还得继续修炼。

    闰二月二十六日,圣驾一行回到苏州,连同次日的闰二月二十七日,两晚皆在苏州府行宫驻跸。

    京师与苏州相距遥远,婉兮此时还不知道,便在闰二月二十七这一日,京里已经得了好消息:小十六就在这一日送圣。

    这个消息是在三月初一日才从京师送到途中来的。

    三月初一这一日,皇帝正奉皇太后渡江,驻跸金山行宫。

    渡江北归是盛事,两岸官员百姓齐声欢呼。皇帝却瞧着傅恒的面色有些不对。

    待得回到行宫,安顿好皇太后,皇帝急忙召见傅恒。

    傅恒噗通跪倒在地,“奴才,奴才……刚刚收到京里的奏折。事关十六阿哥。”

    皇帝也深吸一口气,极力地笑,“算算日子,是不是小十六已经送圣了?必定是内务府又要呈进送圣的用香、仪仗等安排。朕不在京中,那些事叫他们与留京大臣商议就是。”

    傅恒垂下眼帘,指尖已是在袖口里攥紧,“回主子,主子圣明……果然是内府报喜的折子。十六阿哥在闰二月二十七日,已然送圣。”

    皇帝大喜,站起身来轻轻拍掌,“赶紧着,赶紧去回你贵妃主子去,叫她也好放下心来!”

    傅恒一声吸气,眼圈儿却已是红了。傅恒向地下叩首,“皇上,万万不可!”

    皇帝笑意未敛,这便陡然一惊。

    五十五岁的皇帝,这一生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可是这会子他就那么盯着傅恒,却一时不敢说话了。

    傅恒听得出皇上忽然的沉静,这便终是忍不住滴下泪来,“回皇上……仅隔一天,闰二月二十八日,十六阿哥、十六阿哥他……又反复了。”

    皇帝忽地大笑起来,“反复了?不怕!种痘之事,反复几回也是常见的!不说旁人,便连朕的九公主她不是也在刚以为送圣,结果几天后颊腮之处便又肿了……可是却无大碍,叫小方脉的太医调养了些日子,不是也还是如期都好了么?”

    “况且,小十六还是皇子,身子骨的根基自然该比啾啾更好。没事的,朕都知道,必定没事的!”

    傅恒也是含泪道,“奴才也是如是想。十六阿哥他,必定吉人天相,一定会送圣大吉去。”

    如今的傅恒,早已是有泪不轻弹的大丈夫。可是他今日在皇上面前,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是忍不住,替九儿在疼啊!

    倘若九儿知道了这个消息,九儿她又该如何心痛如绞,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京师去吧?

    只可惜,无论是天子,还是他这个军机首揆,可以执掌天下生杀大权,却无法左右此事。

    皇帝看着傅恒的神情,也是摇头,“幸好她不在跟前,这便还能瞒着她些日子去。记着,若是她自己算计着日子,设法打听消息,你必得叫所有人都守口如瓶去,谁也不许告诉她小十六的情形反复了去……”

    傅恒吸吸鼻子,“皇上放心,奴才会亲自盯着此事。谁敢多嘴,奴才必定不饶!”

    傅恒去了,皇帝窝在椅子里,闭目坐了好半晌。

    高云从在外瞧着动静有些不对,这便赶紧进来问皇上是否又何处不舒坦,是否需要传太医来。

    皇帝疲惫摇头,“不必,朕自己个儿没事。高云从,你去给福隆安传旨,叫他在途中再慢些……至于究竟何日才能进宫,叫他在外等着朕的旨意。朕的旨意追上他之前,不准那拉氏进京!”

    在皇帝与傅恒君臣二人的合力隐瞒之下,婉兮直到三月,还一直并不知道小十六那边的消息。

    虽说牵挂,语琴却也劝说:“没有消息,这便是好消息去不是?”

    种痘的日子长些,都看孩子们各自的身子根基而定,倒不要紧。如果要是中间出了什么事故,那太医院和内务府才会设法六百里加急将消息传递过来呢。

    既然没有,便是没事。

    婉兮自己也是含笑点头,“也是,终究咱们都在途中了,快能见着了。”

    婉兮实则也担心那拉氏提前回京,会给小十六的种痘带去影响,故此她也是小心在听着那拉氏行程的动静。

    三月初三日,山东地方官员奏,那拉氏船队已经到了山东地界。

    三月初五日,皇帝在栖霞行宫,在直隶总督方观承的请安折上御笔朱批,命方观承在直隶地界,“查勘河路营盘,恭候皇后御舟”。

    由此可见,直到三月初五日,那拉氏还尚未抵达直隶,就更不可能已经回京去了。倒叫婉兮能松下一口气来。

    掐指算着日子,便是小十六种痘的日子要格外长些,到了三月里,也该有个结果了。

    无论是婉兮、皇帝还是九爷傅恒都不会想到,就在三月十七日,小十六终究还是没能熬过种痘去……

    小十六薨逝的消息,三月二十三日才从京中送抵皇帝行宫。

    皇帝听罢立在殿内良久,浑浑然忽地看不清了这天地去。

    “皇上,皇上!”高云从赶紧奔进来,扶住皇帝。

    皇帝却忽地眸光一寒,扭头盯住高云从,“今日之事,你若敢漏半个字给你贵妃主子,朕绝饶不了你!”

    高云从吓得一个寒颤,趴地下磕头,“奴才岂敢!贵妃主子于奴才有恩,若不是贵妃主子,奴才早就被皇后主子给整死了……”

    皇帝不由得咬牙,“为何该死之人不死?!”

    皇帝大恸之下,命高云从传下两道旨意:

    第一道给福隆安:“顷据福隆安奏称,本月三十日将抵京城等语。著寄谕福隆安,兹令英廉于二十三日,由顺河集启程追赶,有谕旨。福隆安奉此旨后,不过行一二站,英廉即可追上;或酌情择一处暂宿,务于入京城前,等候英廉前去传旨再往。”

    第二道旨意,是关于那拉氏的侄儿,也就是那拉氏母家承袭承恩公爵位的讷苏肯:令讷苏肯随西北办事得力的官员,一起回京,等待议叙。

    两道旨意传下,皇帝令高云从退下。

    他亲自取出两封请安折:分别是潘凤在闰二月十一日、闰二月十七日两次从京中送来的请安折。

    两份请安折中都详细地列明了所有皇子公主、皇孙福晋等人的请安。就在闰二月十七日的请安折里,潘凤还清清楚楚写着“碧桐书院阿哥”也一并请安。

    皇帝含泪,伸手从那名号上滑过。

    那一日,这孩子还是好好的;可到了此时,他与那孩子,却已是,阴阳永隔……

    巨大的恨意,排山倒海而来

    皇帝伸臂拈起笔来,蘸饱了朱砂彩墨,略一思索,这便在两份奏折的尾部,写下御笔朱批。

    笔笔朱砂,宛若字字是血。

    “原有旨意阿哥公主福晋们都不许接见,如今著:于她到宫之日都在别处伺候着。俟她进翊坤宫后殿,然后你们同福隆安一同进去,开读旨意。不可预先见面,事毕同出也不用关防。除此段不用告诉妃们,别的只管告诉他们。”

    “谕王成:皇后此事甚属乖张。如此看来,她平日恨我必深。宫外圆明园他住处、净房,你同毛团细细密看,不可令别人知道,若有邪道踪迹,等朕回宫再奏,密之又密。”

    第二份请安折上则朱批道:

    “再她到宫之日你接至斋化门,同福隆安随进,由苍震门、基化、端则门走至翊坤宫后殿,再令阿哥公主福晋们进去。福隆安有持去的旨意,你看著,阿哥们念,他怎么听、做何光景,一一记下,不必写折子,涿州接驾你再奏。”

    “到宫之日你带开齐礼去,俟传旨诸事毕,把后殿锁了。每日进茶饭,开齐礼经管。她宫里老实女子择两名进去也不许换,其余女子并活计都搬到端则门暂住。翊坤宫留老实太监十名,别人不许一个在内,开齐礼就且是那宫的首领。跟了去的女子三名,当下你同福隆安审问他们,十八日如何剪发之事,他们为何不留心,叫他们出去他们就出去吗?要寻自尽难道他们也装不知道吗?问明白每人重责六十板发打牲乌拉。著阿哥公主福晋并他本人都看着。小太监一个不许留都拨各处当差。外头的它坦也散了,每日只吃茶膳房茶饭,他的分例也用不完,你同总管们再议。”

    “谕王成:将皇后所有一切东西在宫在圆明园者俱查明封贮。俟进宫请旨,再传旨与潘凤等:‘皇后疯了,送到宫时在翊坤宫后殿养病,不许见一人。阿哥公主请安只许向潘凤等打听’。此旨俟她到宫前一日再传,不可预先传出。屋里只许跟去的两个女子服侍,也不许出门。”(乾隆爷的御笔朱批,在南京博物院展出过。)

    皇帝一气呵成,写完将御笔掷下。一眨眼,终是老泪横流。

    他大喝,“传英廉来!朕有密旨,叫他赶回京时一并带回,转角福隆安!”

    英廉也提前回京,是因为果郡王弘曕也薨逝了。

    因果郡王的两个儿子还都年幼,皇帝要派内务府总管大臣来协助办理治丧一切事宜。皇帝便将此事交给了英廉与赫尔经额,这才叫英廉提前返京。

    英廉也不知道自己带着的是皇上什么内容的密旨,他三月二十三日启程,终于在三月三十日之前赶上了福隆安,将皇上密旨传下。

    福隆安展开密旨,也是神情凝重。

    福隆安心中有底,这便正式来见那拉氏。

    那拉氏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厉声吼叫:“福隆安,好大的胆子,你究竟想要将本宫怎样?!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今日快明日慢的,你是不是在故意折腾本宫!”

    “况且咱们几日前就已经到了京师,你又胆大包天,竟敢拦着本宫,不准本宫进京!本宫倒要问你,你有几个脑袋,你全家有几个脑袋?本宫是中宫,是皇后,你们竟然敢对本宫如此!”

    那拉氏直到此时还在撑着皇后的架子,倒叫福隆安颇觉齿冷。

    福隆安高高扬起下颌,“主子何时进京,何时回宫,自然都是皇上来定夺。奴才不敢拦着,奴才却也不敢不等皇上的旨意!”

    “主子今儿发脾气,也算发着了,皇上的旨意终于来了,主子可以进京,可以回宫去了。”

    那拉氏这便松了口气,“太好了!在这城外的憋屈地方儿,本宫可呆够了!本宫这就要进城,这就要回宫!”

    只有回宫,她才能再找回正位中宫的尊严和信心来。

    皇上那些话,不过都是在南巡途中说的,说不定等皇上回宫之后,那宫廷的规矩森然就又会叫皇上警醒,能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

    那拉氏兴冲冲地进城,回宫,可是她绝没想到,那等在紫禁城里的,已经不是她身为中宫的尊贵,而是——金顶红墙的牢狱。

    回到翊坤宫,皇子公主们都来恭迎。

    那拉氏瞧着高兴,却无法不留意,立在皇子公主们后头的几位总管太监却都是脸色冰寒。

    十二阿哥永璂还不等上前来跟母亲亲近,这便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

    那拉氏不由得冷笑,“你们这又是什么规矩!”

    魏珠、毛团儿为首,带领王成等几人上前,跪倒请安。

    礼数全了,魏珠起身,嘴角噙一抹冷笑躬身道:“奴才们请皇后主子正殿接旨!”

    那拉氏刚刚回宫,圣旨竟跟着就到。这都是一向少有的事儿,几位成年的皇子都觉察到了。

    魏珠回身,抱着圣旨走到五阿哥永琪面前,跪倒行礼,“还请五阿哥开读圣旨。”

    永琪也是一愣,眼见眼前的情势有些不对劲,可是却已经来不及闪躲。

    永琪唯有小心问,“魏谙达,你确定这圣旨有我开读,合适?”

    魏珠跪答,“如今诸位皇子阿哥之中,四阿哥已经出继履亲王,自然该以五阿哥为首。”

    曾经永琪一直以这样为实际上的皇长子身份而欢喜过,那么此时魏珠既然说出此言来,永琪已经不可推辞。

    永琪也是深吸口气,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待得永琪展开圣旨,开读之前,扫视而过时,永琪也被吓得一脸苍白!

    他想象不到那拉氏究竟做了什么,能惹皇阿玛盛怒如此;他也不能不顾忌,即便那拉氏犯错,在皇阿玛正式给出说法之前,那拉氏就也依旧还是皇后,是他的嫡母!

    他这个当庶子的,却要在嫡母面前来亲自宣读这份圣旨——她只担心早晚会有人以此为把柄,说他是不孝。

    永琪狠狠闭眼,心下的挣扎叫他的腿就更疼了,疼得钻心,无法再承托体重。

    他索性顺势一倒,这便跪在地上,朝向南方高高捧起圣旨,含泪高呼,“皇阿玛,请恕儿子不孝。这份圣旨,儿子当真不能宣读啊!”

    “儿子求皇阿玛,绕过皇额娘吧……”

    旁人并不知道圣旨里写了什么,只是一见永琪如此,都是心下更为惊异。

    福隆安等人也没想到永琪会这般行事,正为难时,一向都是退居人后的八阿哥永璇,忽然一步高一步低,不再在意旁人眼光地走上前来。

    “既然是皇阿玛的旨意,五哥不读,那我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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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27、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永琪便是一眯眼。

    如今四阿哥永珹、六阿哥永瑢相继出继的情形之下,成年皇子里永琪最防备的本就是永璇。故此这若是往日,放在别的事儿上,倘若永璇想要出头来取代他去,他必定不会答应。

    可是今天的事儿,却有些特别。

    那拉氏终究是皇后,是他们所有庶出皇子的嫡母,故此今日这圣旨不管是哪个皇子宣读了,将来难免叫人指摘,背上个不孝的恶名去。

    终究,那拉氏究竟做了什么,外头人并不知道。而皇阿玛也未必就会废后。

    中宫国母,同样是维系大清国祚之所在,从来都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喜好。倘若废后,可以想象,朝野天下必定沸腾。

    大清不是没出过废后,可是倘若废后,那个天子便必定会背上多年的骂名——比如世祖皇帝顺治爷,废后之后多年,依旧身背指摘“宠妾灭妻”。

    不仅天子为此背负骂名,便是那个被天子宠爱的妃妾,也同样难得善终。譬如董鄂氏,虽被顺治爷追封为皇后,但是一辈子不能系帝谥,不能祔太庙享祭。

    顺治爷谥号为“章皇帝”,帝谥为章。若系帝谥,皇后的谥号都该有个“章皇后”的名号,譬如顺治爷废后之后所立的第二任皇后,谥号便为“孝惠章皇后”、康熙爷的生母谥号为“孝康章皇后”。此二人才是真正系帝谥,死后祔太庙,享子孙祭祀。

    董鄂氏却不能。虽有皇后名号,却缺少了最重要的系帝谥,且不能祔太庙;便是死后爷能与顺治爷合葬孝陵,但是神牌却不能与孝惠章皇后、孝康章皇后两位摆在一起,而是被单独摆放在隆恩殿内(帝陵享殿都叫隆恩殿)的东暖阁。

    以此,便已是区分出了不同的等级去。董鄂氏虽说有皇后的名,却并未获得皇后的实。

    有这样一个先例摆在前头,不论是皇子永琪,还是前朝百官,乃至天下,谁都知道大清绝不会轻易再出废后。况且永琪深知,皇阿玛是这样一个好面儿的人,他又怎会因此而为自己一世英明添上一个污点去呢?

    况且此时后宫情形,令贵妃的位分仅次于中宫皇后。倘若皇阿玛废后,自然叫这天下鼎沸的非议,都会集中到令贵妃身上去。便是为了令贵妃,想来皇阿玛也不会贸然废后。

    更重要的是,还有皇太后坐镇呢!后宫位份变动,若没有皇太后的懿旨,若皇太后不肯用宝印,那便办不成。

    故此,永琪相信,不管皇阿玛这圣旨里是如何措辞严厉,都不至于闹出废后的事儿来。那么眼前的皇后就还是皇后,就还是他们这些皇子公主的嫡母。

    以子逼母的黑锅,他可不背。

    不但不背,他还要回去就写奏本,向皇阿玛替皇额娘求情,叫自己全一个至孝的美名去。

    那这会子永璇既然主动肯上前来接他手里这个烫山芋,那他自乐不得地撒手丢给永璇去。

    那个庶子不孝的骂名,就一块堆儿都甩给永璇去好了!

    若此想来,永琪心下极为愉快,只是面上却还是摆出哀戚,更咽着对永璇道,“八弟,听为兄一句,皇阿玛此旨未必出自真心,也许只是一时懊恼,故此是万万读不得的啊!”

    “不但不能开读,咱们兄弟还应该立时联名上奏,求皇阿玛收回成命,方为人子之孝。”

    叫永琪这么一说,其余皇子、公主、皇孙们虽说还不知旨意里究竟写的是什么,可是也已经越发预感到不妙。

    绵德等几个年纪大的,更是立即盯住了那拉氏,察看她面上的神色。

    那拉氏哀哀地盯着永琪和永璇两个。

    没错,永琪竟然不肯开读圣旨,甚至还扬言要为她上奏求情,倒叫她意外……可是,她又如何看不明白,永琪此举又哪里是为了她,何尝不是惺惺作态,只是为了树立他自己仁孝的形象去罢了!

    至于那个瘸腿的永璇,就更是叫她咬牙切齿!

    两个庶子,一个生母是卑微的蒙古披甲人,一个生母更是高丽包衣,原本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这会子竟然有胆子为了她的事儿,在这儿一个假惺惺,一个恶狠狠地嘀咕起来!

    她,堂堂辉发部落贝勒之后,大清正宫皇后,她的命运,如何容得这两个庶子这般!

    “你们不用争了!”那拉氏咬牙切齿,“我的事,还轮不到你们两个这么嚼舌头!少在我面前给我看这些,皇上叫你们念,你们就念!我倒要看看,皇上还能将我怎样!”

    是啊,皇上又能将她怎样呢?

    孝贤皇后能东巡归来的路上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可是她可是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啊!

    虽说一路上走走停停,那福隆安的态度也是诡异,她也曾担心过自己怕是也要步上孝贤皇后的后尘去……可是不管怎样,最后终究还是顺利进京,平安回宫来了!

    那就证明,皇上还没有除掉她的那个胆子!

    又或者,皇上兴许也有所回心转意。

    毕竟,孝贤死的时候儿,孝贤的儿子也都死了;可是她还有个好好儿的嫡子永璂在眼前呢!皇上若敢除了她,相信大清的列祖列宗也不会答应吧!

    况且啊,今年永璂就到了挑选福晋的年岁了,皇上再恨她,也不至于忘了身为父亲的体面——总不能叫儿子大婚之时,连个高堂都没有了吧!

    故此,虽说眼前的情势有些严峻,可是她当真没什么好怕的!

    倒是永璂有些担心,上前来扯住那拉氏的衣袖,小声说,“额娘……他们都不想念,就别念了。”

    那拉氏一声冷笑,揽住永璂的肩头,“你怕什么!额娘是大清皇后,是你皇阿玛的正宫皇后!叫他们念!列祖列宗都在头顶三尺看着呢,我倒要看看你皇阿玛能做出什么决定来!”

    永璇听着,转身一笑,“皇额娘既然有旨,儿子若不领旨,反倒也是不孝了。”

    永璇收回目光,不掩嘲讽,挑眸盯住永琪,“五哥,天地人伦,身为人子是该尽孝。可是皇阿玛下旨在先,皇额娘口谕在后,哪儿容得咱们两个一再抗旨不尊去?五哥有这个胆子,弟弟却没有。”

    “弟弟啊只知道凡事都遵照皇阿玛的旨意行事就是。五哥的意思,弟弟无法改变;那五哥就也别拦着弟弟了,还请五哥到一旁歇息,开读谕旨的事儿,就都交给弟弟吧。”

    话已至此,永琪掩住暗喜,便也撒开了手去,叫永璇接了旨意去。

    永琪举袖擦了擦眼角,“唉,八弟……为兄怎么都拦不住你。唉,只希望你念完旨意之后,终究肯答应与为兄一起,联名上奏,为皇额娘求情才好。”

    永璇淡淡转过身来,面向那拉氏,勉强回了永琪一声儿,“开读旨意要紧。旁的,再说。”

    众目睽睽,永璇高高而立。

    素来因为那条染疾的腿,总叫他仿佛不能站直站稳一般的八皇子,这一刻,竟是如此挺拔。

    永璂心下莫名一惊,连忙扯住那拉氏袍袖,“额娘!别让八哥念!”

    那拉氏要说心下不突突,自是假的。可是她就是不肯服输,更不肯服软啊!

    她还是皇后,她便还要摆足了中宫的威仪!

    “怕什么,叫他念!”

    永璇微微冷笑,一字一顿,将皇帝宛若染血控诉一般的谕旨,当众朗盛宣读而出!

    那拉氏那一张开始还努力毫不在意的脸,在皇帝那字字如钉之下,一点一点垮了下来,一点一点——被拔去血色。

    待到永璇念完,永璂已是一声惊呼,眼泪便刷地掉了下来,在那拉氏面前噗通跪倒,“额娘!您为何不能听儿子的话,为何就不能不叫他念!”

    英廉、福隆安、王成等人在畔沉静听完,一起上前向那拉氏一礼,都说一声,“皇上圣旨在此,奴才们得罪了。”这便各自带人动手,按着皇上的吩咐行事。

    一众皇子公主这便该立即退出,福隆安亲自引领。

    旁人不过欷歔一阵,便也遵旨退去。唯有永璂最是可怜,已是顾不得皇子脸面,跪倒在地大声嚎哭。

    “你们不准锁了我额娘!我额娘是中宫,是你们的皇后主子!你们有几个胆子敢锁我额娘,我必定一个一个都不饶了你们去!”

    总管太监王成神情淡淡,跪倒行礼,“……奴才奉旨行事。十二阿哥有话,还是等皇上回銮再当面禀明吧。”

    王成说得客气,待得起身之后却立即寒声吩咐手下太监,“还不送十二阿哥回阿哥所?!”

    七八个小太监立即跑上来,抱胳膊的抱胳膊,搂腿的搂腿,便如人肉的枷锁一般,将永璂给软软地锁住了,任凭永璂怎么踢蹬都挣脱不开。

    这七八个小太监也都是横下一条心来,不管十二阿哥怎么叱骂,甚至怎么打,他们都只管忍着,只管将十二阿哥带走就是。

    永璇将圣旨收好,交还给魏珠,回眸看着这情形,低低一笑对弟弟永瑆说,“瞧这场景是不是眼熟?”

    永瑆也耸了耸肩,“倒像是当年圣祖爷擒拿鳌拜一般。终是小鬼最难缠。”

    永璂再不甘心,却也终究是被那七八个小太监给裹挟着,越走越远。就在转出卡子门的时候儿,永璂一声哀嚎几乎响彻整个翊坤宫去。

    “额娘!——”

    那拉氏之前便是再扮作不在乎,可是听着儿子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却也知道,怕是这一别,从此再难见面了……她的眼,终是也落下泪来。

    皇上心狠,已经明白说了,叫她在翊坤宫后殿锁起来“养病”!不准见一人!

    便是皇子公主要请安,都只许向潘凤打听,这便是包括了她的永璂,都从此不准再见她了啊!

    “永璂,你听额娘说,额娘自会好好的!你不必担心,你且看顾好你自己就是……额娘,额娘还是皇后,你皇阿玛不敢对额娘怎样的!”

    她的嘶吼声在翊坤宫半空回荡,可是听起来却那样空洞,那样凄凉。

    她也拿不准,她的话能不能带给儿子些许安慰;她甚至都不知道,她这一番话能不能叫她自己安下心来。

    那边厢,被临时委任为翊坤宫首领,负责看管那拉氏的开齐礼,已经带人将翊坤宫原来当差的官女子、妇差、太监们都撵到了门外,等着带往端则门外看守居住。

    按着旨意,翊坤宫后殿,只能留两个跟回来的女子伺候。只是皇上旨意里还说,这三个女子还要打板子……开齐礼琢磨了一下,还是另外选了两个原本在殿外伺候的粗使女子,叫近身伺候那拉氏,德格、果新、更根三个也被慎刑司押走。

    安排完这些,王成和开齐礼一起上前跪倒,“奴才请罪了。”

    说罢终是两人一同退出门外,将后殿大门关严,“哗愣愣”下了锁!

    那拉氏一个踉跄,跌坐在炕上。

    翊坤宫后殿,她的寝宫。可是为何此时看起来,竟然如此陌生啊?

    是因为这从前永远光灿灿敞开的殿门,忽然关严锁紧了吧?

    或者是因为,她身边儿再不是从前看管了的塔娜、德格、果新、更根……而换做了她平素一个月都看不到一面的两个粗使的女子去!

    这两个丫头这会子还瑟缩地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伺候她,更谈不上还能帮她什么去!

    这翊坤宫,哈哈,竟然成了锁住她的牢笼去,竟然成了她的冷宫,是不是?!

    可是那拉氏不知道,眼前的凄惨并不是她最终的下场去。

    她的凄惨,此时不过刚刚开始。

    虽然她还是皇后,虽然她还是能住在自己的寝宫里,可是殿门锁了,不准见儿子了,伺候的人也削减了;到了晚膳的时候儿,她才发现,就连来给她送的膳食,同样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她是皇后,按例可比照皇帝的标准,至少也可用半份儿御膳。可是晚膳给她送来的膳桌,竟只是途中“拨用份例”的模样!

    那拉氏咬牙问开齐礼,“皇上的谕旨我是听见了!皇上说我宫里的他坦撤了,只准我用茶膳房里的膳食,我的份例叫你们再议……你们议来议去,原来竟是这个结果?大胆奴才,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如此欺侮中宫皇后?!”

    开齐礼该守的规矩自是守着,故此问答都是跪着。只不过开齐礼面上的神色却再不是素日里那恭谨的模样。

    甚或,开齐礼的嘴角还挂着隐约的一丝奚落。

    虎落平阳被犬欺,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几千年来,这都是固定的规律,谁都跑不了。

    “回皇后主子,奴才们自不敢擅自削减皇后主子的日常份例。想来皇上必定是早想到了,皇上体恤奴才等,不想叫奴才们为难,这便在皇后主子从杭州回来的第十天,亦即闰二月二十八日,皇上也早已下旨,叫递送了回来。”

    “皇上旨意里吩咐:皇后进宫,每日所用吃食份例俱照拨用份例用。侍候膳太监五名,厨师二名,西暖阁膳房当差太监三名。”

    开齐礼说罢淡淡一笑,“皇后主子听真了吧?皇上是说,皇后主子进宫之后,依旧照途次中的拨用份例……那奴才们,自然只有遵旨依从。”

    “奴才回的这旨意是皇上在闰二月二十八日发回的,只是皇后主子也听见了,皇上今儿叫阿哥开读的旨意里又有新的更改:皇上说,叫皇后主子宫里的他坦也撤了,只用茶膳房里的膳食。那‘西暖阁膳房’就也没了,那里头原本当差的三名太监,奴才也只好遵旨给撤啦。”

    那拉氏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哪还有胃口吃饭?

    “开齐礼,你算个什么东西!”那拉氏指着开齐礼大骂,“哪里轮到你至我宫里来当首领?又如何轮到你来如此编排我去!”

    开齐礼无声一笑,“皇后主子说的是,奴才不过是个首领太监,而皇后主子的宫里,原本总管级别的就应该有两三名去,如何能轮到一个首领太监这般安排皇后主子的起居呢?所以啊,奴才是说,便从奴才来伺候皇后主子这个事儿上,也能瞧出皇上又是再削减了皇后主子的待遇去呢。”

    开齐礼垂首暗暗笑了笑,想起曾经那个夜晚,这位趾高气扬的皇后主子在养心殿摆威风,因等不着皇上,便将气都撒在他们这般御前的太监身上。

    便连他师父魏珠,身为养心殿总管的,都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这个当小徒弟的,就也更只有跟在师父身后挨骂的份儿,连抬起脸来的资格都没有。

    他知道皇后主子怕是直到如今都没想起来他是谁,不过他自己啊,却是将皇后那些天的嘴脸都记得真真儿的。

    他更不会忘了师父魏珠那晚立在夜色暗影里幽幽说出的话:他们这些太监是奴才,最低等的奴才。尤其几乎所有的太监都是汉人,那在这位满洲部长世家出身的皇后眼里,就更是不得她待见。所以啊,在皇后的眼里,他们个个儿都是小人。

    师父又说:“可是这个世上,最不该得罪的人偏就是小人,不是么?”

    今时今日,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皇后主子,终于犯到了他们手里来。

    “小人得志”不是个好词儿,不过若是当真抛开那些虚头巴脑的面子,做一回得志的小人,可是真解气啊!

    虽说连膳食的份例都给削减了,可是不过是一顿饭的事儿,倒也还好说。

    况且这会子那拉氏气都气饱了,哪儿还有那么大胃口。

    真正叫那拉氏难熬的,是在次日才来的。

    德格、果新、更根三个女子,被慎刑司的精奇们给拖到她眼前来,要当着后宫嫔妃、皇子公主们的面儿,接受刑审!

    婉兮不在宫中,后宫里此时地位以舒妃为最高。舒妃这便下旨,叫尚且年幼的七公主、八公主和九公主都回避。

    皇上谕旨里说了,每个女子要打六十大板!

    这是什么意思?便是个男子,只需打二十大板,就能活生生给打死!

    更何况是身娇肉贵的官女子,更何况是要打三倍的数目!

    便是慎刑司在动刑之时,手头上可以分些轻重去,不至于打死……可是皇上那血淋淋的圣旨谁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哪个还敢当真手下留太多的情面去?

    皇上那意思——便是不打死,也至少不能囫囵个儿地当个没事儿人去啊!

    英廉和福隆安为首的几位内务府大臣一起审问德格、果新、更根三人,闰二月十八日那拉氏剪发那天为何不拦阻……三个女子哭倒在地,个个儿辩解自是拦了,只是拦不住。

    可是不管她们怎么解释,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再无转圜的余地。皇上的圣旨已经下过,她们三个还是要先挨板子,然后再发打牲乌拉处去……

    且不说六十板子挨下来,便是不死也得没了半条命。况且是打在下头,极有可能这一轮受刑下来,她们的身子就也被打残废了;再说即便能活下来,可是那打牲乌拉处却又哪里是个好去处?

    打牲乌拉都是在关外替内务府置办山珍海味的内务府奴才,举凡上山采蜂蜜、松塔;下水捕捉鲟鳇鱼、采珠……个个儿都是凶险的行当,一不小心就没命不说,便是活着,那一日一日的艰苦都不是她们这些在宫里呆惯了的女子能干得来的,都是叫她们生不如死啊……

    事已至此,她们三个绝望之下,最为痛恨的便只是她们这位暴戾又固执的主子了!

    她想寻死就死去,她何苦要连累她们三个?!

    当主子的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怎么能饶得了她身边伺候的奴才去?这道理是个人就该明白!

    她若但凡肯为她们三个考量一点儿去,她就不能办出这样的事儿来!

    她自己死了就死了,凭什么要她们三个从此这般生不如死地,为她陪葬了去?

    三个女子还没等受刑,已是哭天抢地,恨不得立时就给个痛快的。

    福隆安高高端坐,二十岁的男子,白面如玉。

    “……皇上的旨意你们也听见了,你们该受刑,该打发出宫,终究已是定论。只是本官心下爷颇有不忍。本官倒要问问你们,受刑之前,你们可还有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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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28、朕绝不留着她去!

    内务府给德格、果新、更根三个女子用刑,不仅那拉氏要亲眼看着,所有成年皇子、公主、皇孙们也都在现场看着。

    那样的重刑,却是家诸身娇肉软的官女子身上,叫人只觉更加惨烈十倍去。

    回想三个月前南巡起銮之前,这三个女子还是皇后宫里的官女子,因伺候中宫,在整个后宫里都是地位超卓。虽说是官女子的身份,可是事实上又哪里比内廷主位低去?

    谁能想到,三个月之后,这三人就凄惨到如此地步。想来若要她们自己能选,她们必定宁愿当场就死了,也不愿意当众受这样的屈辱去。

    这些皇子皇孙之中,永琪的心情是最复杂的。

    从储位争夺来说,那拉氏今日落到如此地步,他自是心下暗喜的。那拉氏如此不得皇阿玛待见,那永璂便也自然失了重要的倚仗去,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极好的消息。

    只是,他终究不敢相信皇阿玛会废后。只要不废后,便再是帝后失和,那拉氏也依旧还是皇子们的嫡母,那他该做的表面功夫还必须得做足。

    况且此时情势,十一阿哥永瑆和十二阿哥永璂今年也都到了指婚的年岁,这便也都是成年了。从前只有他跟永璇两人斗在明面儿的情势,已经要被打破。

    这当中永璇跟永瑆偏还是亲生兄弟,他们两个自然会联起手来。而永璇与永瑆都跟令贵妃过从甚密,且永瑆的养母是舒妃——无论令贵妃还是舒妃,位次都在他母亲愉妃之上。

    叫他以一敌二,实在并不明智。

    故此四人对峙的格局里,他反倒还是希望永璂依旧在局中的。他便是不至于跟永璂联手,但是好歹有这么个嫡子在里头搅局,他倒是也可以利用永璂来牵制永璇和永瑆两兄弟去。

    眼前的情形固然惨烈,他倒是心思并不在这儿。待得用完刑后,他这便回到兆祥所里,急忙摊开纸笔,略一思忖,还是坚定地写下奏本,替那拉氏求情。

    鄂凝走进来。

    刚迈步进门,便先呕了两口酸水儿去。

    永琪忙亲自站起身来,上前扶住她,“你害喜得厉害,怎么好生养着?”

    两人成婚多年,鄂凝这终于得了喜信儿去。这一个月来可是万般的小心翼翼。

    “我虽说要顾着咱们的孩子,可是我也得了皇额娘的消息去了……此时我自然为阿哥爷悬心。”

    鄂凝捉住永琪的袖子,“阿哥爷……若当真要为皇额娘求情,岂不热闹了皇阿玛去?”

    永琪点头,却幽幽道,“你可知道,三月初七日,皇阿玛在江宁赴明太祖陵奠酒之后,又亲自去了尹继善的官署。”

    鄂凝深知自己母家不能给阿哥爷带来任何的助力,反倒尽给阿哥爷扯后腿了,故此但凡提到人家八阿哥的岳丈尹继善,她的心总是一哆嗦。

    “难怪阿哥爷心下如此决断。”

    永琪便也是叹了口气,“永瑆也长大了,尚且不知道皇阿玛又要给老十一指个谁家的女儿。若是普通人家倒还罢了,倘若给老十一也找了个门第高的。那他们两兄弟齐心合力,便是我的心腹大患了去!”

    鄂凝蹙眉,“可是十二阿哥也是今年指婚啊。便是有门第高的,皇阿玛不是该先可着永璂去?没有舍了嫡子,先将好的给了庶子去的道理吧!”

    永琪眯了眯眼,“原本我也这样想。可是你瞧,眼前皇后额娘已经轮到如此地步……老十二的婚配,便也难说了。”

    鄂凝咬住嘴唇,“……可是汉代有‘立子杀母”之例。会不会就算皇后额娘遭此际遇,却也不会影响到老十二的前程去?”

    永琪一顿,高高扬眉,“福晋说的什么话!”

    鄂凝怔住,回头品味自己的话,也是慌忙站起,“阿哥爷别恼,是我口不择言了。我本不是那个意思。”

    杀母立子,永琪关心的自不是那拉氏的死活,他不愿意听的是“立子”二字!

    不,皇阿玛这么折腾皇后去,绝不可能为了立永璂为储君去!

    永琪虽有些不悦,却终究目光滑过鄂凝的肚腹去,这便还是上前扶住鄂凝,柔声道,“我明白。你快坐下,别惊动了。”

    鄂凝抬手覆在肚腹之上,提醒自己再说话时更要加倍小心去,“我心下倒是有个想法儿,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永琪点头,“你说就是。”

    鄂凝垂首道,“阿哥爷这会子的心思自都在老八、老十一和老十二去。阿哥爷却怎么忘了令贵妃所出的十五阿哥去?”

    “虽说他尚且年幼,可是如今皇后失势,难说令贵妃不会再进一步去。那到时候儿,老十五的地位怕就更是难比了。”

    永琪便是一眯眼。

    鄂凝缓缓道,“小十六刚夭折了去,按说令贵妃回宫来,且要有些日子缓不过神来,自是也未必顾得上咱们这些……这自然是个好机会,阿哥爷何不趁机叫他们那边儿难成气候去?”

    永琪心下也是一个惊跳,“你是说……利用小十六的死?”

    鄂凝轻轻抚了抚鬓边的发,“总归令贵妃随驾南巡走的时候儿,必定将十六阿哥托付给与她交好之人去了。舒妃、颖妃、豫妃,都是跟她一脉。十六阿哥既然夭折了,想来必定与她们也都脱不了干系去。”

    永琪眼睛突地一亮,“舒妃!”

    鄂凝含笑,轻垂眼帘,“我这会子怀着咱们的孩子,便是再想帮衬阿哥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能说的便也是这些,至于该怎么办,交给谁去办,终究还是阿哥爷独力来周全。”

    永琪亲自送鄂凝出来,颇为情深意浓地捉着鄂凝的手,在月台上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叮嘱鄂凝好生养着,千万别动了胎气。

    鄂凝心下满足:她的主意,阿哥爷听进去了。

    银环扶着鄂凝朝寝殿去,银环小心地道,“……只是舒妃的妹妹终究是傅恒的福晋,又是四额驸的母亲,若咱们阿哥爷不小心,岂不是要与傅恒一家为敌去了?”

    鄂凝低低一笑,“你都能想到的,难道阿哥爷就想不到去?果郡王弘曕刚死,阿哥爷一时又失了个倚仗去,他目下才不会轻易与傅恒为敌去。”

    “那,主子方才那番话……”银环有些不解。

    鄂凝轻哼而笑,“我那番话,自是绕着弯子呢。我不过那么一说,自然知道阿哥爷不会得罪傅恒去。我就在赌,阿哥爷倘若要用我这个主意,他就得将劲儿偏一偏,使到别人身上去。”

    银环也是一眯眼,“留在宫里,受令贵妃所托照顾十六阿哥的人,除了舒妃、颖妃和豫妃之外,自然还该有她宫里的瑞贵人啊!”

    鄂凝忙竖起手指,“嘘……小点儿声!别叫东屋的给听了去!”

    银环眼珠儿一转便笑了,“奴才明白了。主子的心意在这儿,只是当着阿哥爷的面儿,自然不能直接了说。”

    鄂凝转过回廊,微微回眸朝东配殿看了一眼,轻哼了一声儿。

    她这也有孩子了,便更觉着英媛所出的五阿哥碍眼去。

    阿哥爷若要防备十五阿哥,自然要与贵妃宫里恩断情绝去……那英媛的这位堂姐瑞贵人,自然就是那条最该斩断的纽带。

    倘若瑞贵人出了三长两短,到时候儿再放些风声出去给英媛,叫英媛知道是阿哥爷所为——那英媛跟阿哥爷之间,便彻底完了!

    因侍奉在皇太后御舟之上,且出了那拉氏这样大的事,故此婉兮虽说悬心小十六,可是这一路上却也只能按捺。

    便是每隔三五天,皇上都要来皇太后御舟之上请安,与她相见。可是婉兮却也不便当着皇太后的面儿再说到小十六去。

    整个三月便这样溜过去了。

    到了四月,虽说已经到了山东境内,距离京师又近了。可是婉兮这颗等待的心,却也绷得实在太紧。

    快要绷不住了。

    四月十三日,在德州地界,皇帝又来皇太后御舟之上向皇太后请安。

    便要在此地,皇帝与皇太后又要水陆两边分开。皇太后继续走水陆,皇帝却要登岸走陆路了。

    婉兮终是再忍不住,向皇帝问起小十六来。

    其实都不用婉兮问出口,只要看一眼婉兮的眼睛;甚或都不用看婉兮的眼睛,皇帝心下又如何不知道她在悬心何事啊?

    皇帝自己的心已然先被巨大的哀伤湮没,可是他却又不想叫婉兮这会子就知道了——这还在途次之中,距离京师还有些路程。若是这会子听见了,难保她不就此病倒在路上。

    他已经失去了小十六这个孩子去,他绝对绝对不可以再失去她了。

    皇帝这便强压下心内的悲痛,拿出身为天子的强韧来,只含笑装傻,“……宫里送来的请安折,都说一切都好。你也知道,他们的请安折七天才一送,爷不及时告诉你,也只是因为便是告诉你了,也都是七天前的事儿了。”

    “你别急,再过七天,咱们都用不着再等他们的请安折,咱们自己也都回到京里了。”

    婉兮一想也是;又想着陆姐姐也说过,没有信儿就是好事儿。

    婉兮这便笑了,含笑点头,“那爷……就没有旁的话儿,想跟我说说了?”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伸手将婉兮抱过来,摁在怀里。

    虽说分开了这些日子,思念萦怀,可是这会子——他又如何还能与婉兮亲热去?

    他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

    皇帝在婉兮看不见的头顶之处,深深闭眼,极力平静地含笑,说,“还是老话儿,你到底什么时候儿再给爷一个孩儿去?”

    婉兮羞涩,伸拳轻轻砸了皇帝一记。

    “爷!这事儿,亏爷倒来问我?”

    皇帝努力地笑,“爷可是虽是都预备着呢,什么时候儿只要你想要,爷尽都给你!”

    “别闹!”婉兮红了脸去。

    这位爷的秘密,她自是都清楚。终究是五十五岁的人了,这会子最天大的事儿自是健康长寿去,再加上皇上又是密宗弟子,这会子便是养着身子,更加不肯轻易外泄元阳了。

    便是与婉兮在一处,他也总逗着婉兮,问她可预备好了,他才给她……要不,是轻易不走那最后一步儿的。

    婉兮轻轻捅了捅皇帝的肋骨,“……等咱们回京去再说,好不好?终归这还是在途次中,都劳累,心里也都不安定。便是得了孩子,也对孩子不好不是?”

    皇帝自是深深点头,“好……等回京去,等一切都平静下来,咱们旁的都不想了,咱们就想着怎么再好好儿要个孩子去。”

    这日一别,皇帝弃舟登岸,婉兮便陪着皇太后继续在水路行进。

    分别的时候儿总难免有些小小的伤感。尽管心下都明白,不过分开几日,就都回到京里了。

    可,还是忍不住。一日不见,便是满怀的想念。

    不知是不是这样小别的离愁给闹的,婉兮回想起昨日与皇上说的话,便总觉着皇上的话里,仿佛有些难以释怀的悲伤去呢?

    只是婉兮便也努力以为,皇上这也是因为小小分别闹的吧?

    两日后,四月十五日,皇上忽然派了福隆安上皇太后御舟来请安。

    婉兮这才收起心绪,忙也来见福隆安。

    福隆安原本从闰二月十八日起,已经扈从那拉氏回宫去了,而此时福隆安又出现在皇太后的御舟之上,这便是说他已经将那拉氏送回了京去,他本人又从京里出来,向皇上复旨来了!

    福隆安给皇太后请完了安,自然又来给婉兮请安。

    婉兮凝望着福隆安,缓缓道,“隆哥儿,一路回京,自都平安吧?”

    福隆安点头,小心上前,将那拉氏回宫之后的事情全都说了。

    婉兮也是微微一愣。

    实则婉兮虽说恨那拉氏已深,却也并没敢想皇上这一次终究肯与那拉氏彻底斩断了恩情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倒是那三个女子有些可怜。德格倒还罢了,她从前没少了替皇后出谋划策去;倒是果新、更根两个,都是塔娜出宫之后刚挪进门槛里出上差的,这便遭了这么大的罪去。”

    福隆安点头,隐秘一笑,“奴才自也不忍心。故此奴才在行刑之前,已是问过了她们话儿去,叫她们能有个机会,少些痛楚去。”

    婉兮心下也是腾地一热,“她们可张嘴了?”

    福隆安微微迟疑一下儿,缓缓道,“令阿娘……总之啊,您就放下心来。阿娘的痛,皇上全都记着,纵然她是中宫,皇上这回也再不留情去。”

    婉兮心下颤了颤。

    福隆安的欲言又止,叫婉兮明白,这孩子不是故意瞒着她去,怕是德格她们说到了与她有关的事儿去。

    怕是,就是当年小鹿儿,乃至二十四年掉的那个孩子的事儿吧。

    隆哥儿这孩子怕她伤心,这才故意不肯说起了。

    婉兮竭力地笑,心说,这些事儿她自己其实早已经想明白了。便是隆哥儿明说出来,她也不至于还有什么承当不了的。

    可是转念又一想,隆哥儿自己也还这样年轻,故此说不得这些话去。

    婉兮便也不为难福隆安,含笑道,“这些话,你可事先都禀明皇上了?若还没有,你倒是该先存着,便是在我面前也不可抢先说出来的。”

    福隆安便笑了,“这个规矩,奴才自是明白。令阿娘放心,奴才这番话就是皇上吩咐奴才回明阿娘,叫阿娘能宽宽心的。”

    婉兮这才扑哧儿一笑,“好。皇上和你的这个法儿啊,是当真叫我宽心了不少。你也快回去代我谢皇上的恩吧。”

    福隆安临告退时,眼含伤感凝视婉兮,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说,“阿娘,请务必记着,皇上和奴才,都会竭尽所能,替阿娘讨还公道。”

    瞧这孩子年纪不大,却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来,婉兮便笑,“好,皇上和你都这么说,那阿娘就深信不疑。”

    福隆安告退出船舱,立在甲板上,水风吹来,不由得打湿了他的眼。

    还有几天就要到京了,他都不知道到时候儿令阿娘面对十六阿哥的事儿……便凭今日这一番话,是否能叫她宽心去,少落一些泪的?

    他知道,终究是——无法弥补上的啊。

    四月二十一日,皇帝从陆路先行回京,没回紫禁城,直入圆明园。

    此时走水路的皇太后还在郑家庄,尚未到京。

    皇帝回到圆明园,在安佑宫行礼之后,这便直奔碧桐书院。

    正月起銮时,京中冬寒尚未去;此时四月,又是中间夹着闰二月的四月,京中早已春深。

    碧桐书院里,梧桐青翠,碧色连天。正式“碧桐”二字最美写照之时……

    原本天儿渐渐热起来,这碧桐书院里便是最好的避暑纳凉的所在……

    可是这样的幽美,他这一腔深浓的父爱,都没能留住那幼小儿子的生命去。

    立在梧桐树下,听桐叶沙沙,皇帝忍不住劳泪长流。

    曾经瀛台上有“补桐书屋”,他为枯死的梧桐能再续新弦去;可是在这梧桐成林的碧桐书院,他却——没办法再寻回一个小儿子啊!

    人生最痛,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今年五十五岁了!天命还有多少年,将来还能不能再有孩子,他自己都并不能确准——这个年岁送走的小儿子,才更叫他摧断了肝肠去!

    这种痛,跟当年失去永琏、永璐那几个寄予厚望的儿子去还不同。那几个孩子没了的时候儿,他还春秋正盛,还有的是希望再得孩子去。那几个孩子承托的是江山大业承继的厚望,他难过是难过的是失去继承人,更是“公”的层面的意味。

    可是如今——他五十五岁了。因为有了小十五,他并未将更多的压力放在小十六身上,他只将小十六当成小儿子,一个老来得子,一个老疙瘩来疼爱罢了。

    他对这个小儿子,疼得甚至都是小心翼翼。就为了小十六能不担负压力、自自在在地长大,他连大名都还没给他取——因为按着关外的旧俗,小孩儿不该太早取名,否则容易不好养活。先以小名儿叫着,等到进学再取大名就是。

    他就等着这次南巡归来,也恰好就是小十六平安送圣之时,到时候正好可以给小十六取名……

    却不成想,一切竟都来不及,只能成为永远的遗憾去。

    五十五岁的皇帝,终究不能不服年岁,身子微微一个晃荡,急忙向后倚靠住梧桐树干。

    梧桐不言,翠盖飒飒;山林静立,风声如咽。

    便在碧桐书院,皇帝招来毛团儿和王成。

    皇帝三月里的密旨,是交待叫毛团儿亲自去那拉氏在圆明园里的住处,连同净房,都要细细查看,是否有“邪道踪迹”。

    皇帝特别指出要到净房去密密查看。净房就是“便溺之所”,紫禁城里帝后的厕所被称为净房,一般宫殿寝室的净房都设在卧室的一侧,明面装一扇或两扇小门,里面宽度约为六尺,亦称“套殿”。

    而净房这样的所在,又正是人们藏污纳垢,或者处置见不得人的东西的地方儿。

    毛团儿上前跪倒,神情谨肃,“皇上圣明,奴才果然在皇后主子的下处,寻得了脏东西!”

    皇帝便是狠狠一眯眼,“哪儿呢,拿来给朕看!”

    毛团儿约略迟疑,“奴才是在净房寻获,故此那东西都已经沾了脏污……不宜进呈皇上预览。”

    皇帝咬牙,“无妨!拿给朕看!”

    毛团儿寒着脸将寻来之物呈上——

    包袱皮儿展开,一个浑身绑满麻绳、扎着针的小小傀儡便现在眼前!

    皇帝也是一个寒颤,“这是什么?”

    毛团儿叩头在地,已是泪下,“……上头已经找不见具体的人名,可是奴才却不能不联想到,十六阿哥的刚刚离去。”

    皇帝“啊”的一声,向后险些仰倒。

    “皇上!”毛团儿等人赶紧奔上前来扶持住。

    皇帝手指紧攥,“朕说呢,缘何那孩子明明已然送圣,却又为何忽然反复了!原来早有人在圆明园里动了手脚去!”

    “那个贱人!果然心如蛇蝎,果然罪不容诛!朕……绝不留着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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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29、该如何能让你不心痛

    皇帝从陆路提前回到京师,驻跸圆明园的四天之后,亦即四月二十五日,婉兮终于陪着皇太后从水路回銮。

    皇太后御驾回到畅春园之前,皇帝先赶到了三间房(地名,朝阳区东,有过去的朝阳门)前去问安。

    见了皇上,婉兮却不由得朝皇帝后头看。

    已在京师,说不定皇上此来,会将小十六也给带来啊!

    从种痘之始,到此时都四月底了,已经是三个月去了。再怎么着,小十六也该已经平安送圣去了。皇上自是知道她心下有多着急,那以皇上的性子,怕是必定又要给她藏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去……

    那是不是说,最可能的惊喜,就是皇上干脆直接将小十六给带到三间房来了呀?

    为了这个,婉兮在今天一大早就嘱咐小十五,将从山东地界上带回来的石榴给预备好了,等小十六来了,就正好叫他捧着,看看到底是哪个“石榴”更好看。

    可是婉兮望尽了皇帝身后所有随驾之人,却终究没有看见小十六的身影。

    小十五因早早儿得了额涅的这个嘱咐,他心下跟额涅是一样的着急,这便只简单跟皇阿玛行了个礼,这便赶紧跑出去亲自寻找去了。

    他知道,额涅想弟弟想得,这几个月来时常掉泪。尤其是后头这几天,越是要到京了,越是就要看见弟弟了,额涅反倒越是情急不已,这便更是只要一提到小十六,额涅的眼圈儿就会泛红去。

    可是这会子在皇阿玛和皇玛母面前儿,额涅自然是不能亲自跑出去找去,那就该由他去。

    他仗着自己小,皇阿玛和皇玛母自都不会给他立什么规矩去。

    瞧小十五偷溜了出去,皇帝便是给皇太后问安呢,也坐不稳当了。

    毛团儿瞧见,忙单腿跪安,说有件差事急着办。皇帝点头,“快去吧。”

    毛团儿抹头就跟出来,在回廊下撵上了小十五。

    毛团儿不由分说,将小十五直接就给抱了起来。

    “十五阿哥这是干什么去啊?见了奴才都不容奴才给小主子请安,难道忘了奴才不成?”

    小十五一见是毛团儿,这便满面含笑,赶紧抱着脖儿说好话,“圆子怎么会忘了谙达?圆子也十分想念谙达呀!”

    毛团儿心下安慰,不动声色抱着小十五就要往回带,嘴上故意嬉笑着说,“我的好阿哥,快随奴才来,奴才还给十五阿哥存着好玩意儿呢!”

    小十五却不上当,腿上踢蹬着,“我这一路上吃了那么多好吃的,额涅都说我又胖了。谙达快放我下来,别将谙达的手臂给压坏了。”

    毛团儿心下暗道:真是人精儿似的小主子!

    毛团儿忍住叹息,柔声哄,“不管小主子又胖了多少,奴才都抱得动。奴才啊,就想趁着小主子年岁还小,还想多抱抱小主子呢。等回宫了,小主子这就要进学了,那奴才便是想抱着小主子,怕是都抱不着了。”

    小十五心下也是感动,这便只能直说了,趴在毛团儿耳边嘀咕,“谙达,我是出来找小十六的。我额涅啊,可想小十六了。额涅今早上还嘱咐我将从山东带回来的石榴给小十六留着呢……”

    “谙达放我下来,我找见小十六,先带给额涅瞧瞧去。等额涅放下心来,我再来跟谙达讨那好玩意儿来!”

    这世上,最叫人猝不及防的,其实就是这样满怀真挚的童言童语。

    若是面对大人,还能虚与委蛇;偏是这样纯真的童心,叫毛团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遮掩和隐瞒去。

    毛团儿的眼圈儿都红了,鼻尖儿一阵发酸,心头更是苦涩。

    他也愧对令主子,愧对皇上,尤其是愧对——十六阿哥啊。

    皇上将他给留在京里,没叫他跟着去南巡,又何尝不是将十六阿哥也托付给他了!

    可是他……

    他又哪里还有脸去见令主子?

    只是再不敢见,令主子也已经到了眼前。

    毛团儿已经想好了自己未来的路。

    毛团儿缓缓吐了口气,哄着怀里的小十五,“哎哟,倒是贵妃主子误会了,咱们十六阿哥压根儿就没来啊。还是等回到圆明园去,到时候就自然什么都见着了。”

    小十五听了也鼓了鼓腮帮,“原来真的没来呀?哎,怎么不来呢?都到眼前儿了,早点到这儿来见额涅不好么?”

    毛团儿不敢再多说,他不敢在面对这样纯真的小主子。毛团儿只是赶紧与小十五说,“十五阿哥先去回了贵妃主子,叫贵妃主子就别等了。也免得贵妃主子这会子心下还不安定不是?”

    小十五乖巧点头,“好,谙达放我下来,我这就赶紧告诉额涅去。”

    小十五回到婉兮身边儿,咬耳朵将小十六没来的事儿说了。

    婉兮又忍不住愣了一愣,只好强笑,“……没事儿,反正咱们待会儿就能回到园子里,就能见着了。已经近在眼前,在哪儿见都是一样。”

    小十五为难地指了指自己揣在怀里的大石榴,“那这个石榴……”

    婉兮深吸一口气,却是将那石榴从小十五的怀里取了出来。

    “额涅不叫儿子拿着了么?”小十五有些不解,扬起黑白分明的眼,“额涅放心,儿子必定不会偷吃的。儿子会留给弟弟,儿子也可想念、可想念弟弟了!”

    婉兮竭力地笑,然而面色却点点苍白了下来。

    “额涅知道圆子是给弟弟留着的。额涅从不担心圆子会偷吃……额涅是觉着,这大石榴好沉啊,放在圆子的衣服里,肚子便更是鼓鼓的了。回头你瑞姨娘和你姐姐她们见了你,又该说你胖了。”

    婉兮拥着小十五的肩膀,满是慈爱,可是她的手却是忍不住地颤抖。

    “额涅先替你拿着……啊。”

    小十五额涅描述的情形,姐姐们又要笑他吃多了好东西,他这便抱着肚子大笑,“那好吧!额涅拿着,等回了园子去,儿子再抠开给石榴吃!”

    婉兮示意玉蝉,玉蝉连忙将小十五给哄走。

    语琴不由得小心打量婉兮,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哎哟,怎么这么凉?”

    容嫔也闻声过来,看见婉兮的面色,也是忙问,“贵妃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婉兮笑,极力地笑,不知为何地忍不住一直摇头。

    “没事,我没事。”

    心中那个越来越浓的预感,她不想说,更不想信!

    她觉着,还是都守在嘴里,守口如瓶,那便都不会是真的。

    不会的。

    便不管再如何,这日午后,婉兮随着皇太后銮驾,终是回到了京里。

    皇帝带婉兮,两人一起送皇太后回畅春园。

    从畅春园回圆明园,距离其实很近。

    皇帝特地下了马,叫仪仗都先撤去,只留福隆安带着銮仪卫在周遭护卫;身后伺候的太监,也只留下毛团儿一人。

    皇帝挽着婉兮的手,忽然说想这么走走。

    婉兮极力地想撑一抹笑,却终究还是办不到。

    她便垂下头,不敢让皇上看她的眼。

    她便想起那一年皇上回盛京,也曾在那个月夜,就这样挽着她的手,在盛京故宫里两人并肩而行。

    那一次,她也是不敢抬头,只能垂首悄然分拣着自己的心事。

    不同的是年岁,还有——彼时是羞涩,是对未来的不敢想象;而此时,是不敢碰触的……哀伤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摇了摇两人握紧的手。

    “九儿啊,既是南巡归来,小十五就也该预备进学的事儿了。虽说还不到十月,可是爷觉着,是该叫小十五先正式从庆妃那边挪出来,单独住了。”

    这都是大清皇子养育的规矩,五岁就该从内廷里挪出来,住进阿哥所去了。

    婉兮倒也不意外,静静点头,“爷安排就是。早在南巡途中,庆姐姐早已跟圆子说下了。再说到时候儿圆子身边儿还有从小就伺候他的谙达、嬷嬷们呢,他不害怕。”

    总管桂元是早就经过历练,能放心的人;乳母孙氏、张氏,妈妈里崔氏和朱氏,更是从小就伺候在小十五身边儿的,婉兮倒不担心。

    皇帝却笑,垂眸深深凝注婉兮,“爷的意思……叫小十五住毓庆宫吧。”

    婉兮都是一怔。

    皇子五岁挪至阿哥所是定例,宫内又有多处阿哥所,将小十五放进南三所,或者北五所去皆可。婉兮都没想到皇上是特地将小十五放进毓庆宫去。

    毓庆宫虽也是皇子住所,但是地位特殊——因为毓庆宫,原本就是当年康熙爷为六岁的废太子胤礽而特地修建的!

    从康熙年间开始,这毓庆宫就是太子东宫了。

    到了雍正朝,虽说不明立太子了,可是乾隆爷小时候儿从十二岁到大婚之前,也都是住在毓庆宫里的。

    如今,皇上更是要小十五直接住进毓庆宫去了。

    虽说,从雍正朝时候起,为了对应不明立皇储的规矩,故此毓庆宫并非只给一个皇子居住,以免被前朝后宫从中窥出端倪来……但是此时的皇子里,成婚的都已经另外分了所儿;而永瑆和永璂两个,今年也要指婚了,故此若小十五搬进去,那将在未来的许多年里,都将是小十五一个人独居毓庆宫。

    那这特殊的意味,便又重新浮上水面来了。

    皇上为何这样决定,婉兮心下未尝不明白去。婉兮垂着头,努力地想笑。

    ……她的爷啊,这是已经费尽了心思在讨她的欢喜。

    这一路上,先叫福隆安来将继后回宫之事告知,要她宽心;紧接着又要叫小十五挪进毓庆宫去……她的爷,这个天纵帝王,此时其实都已经显露出些许的笨拙来。

    惟其笨拙,才越发看出真心实意所在。

    婉兮努力点头,“奴才知道了。奴才替小十五,谢皇阿玛。”

    “还有!”皇帝仿佛怕话就这么落到地下,叫婉兮又想起小十六的事儿来,“爷还准备,呃,给婉嫔和咱们小七也挪个住处。”

    婉兮不由抬眸,“爷要怎么挪?”

    皇帝搓了搓手,“你的储秀宫啊,挨着最近的就是翊坤宫了;翊坤宫再南面儿就是你的永寿宫,如今啾啾也在里头住着……那就叫婉嫔和小七挪进翊坤宫来住,好不好?”

    “这样儿你的储秀宫,小七的翊坤宫,啾啾的永寿宫,这便南北连成一条线了,叫你想见她们两个的时候儿,随时都能看见!”

    婉兮眼中越发沉甸甸了,她都不敢再低头。就怕再一低头,泪珠儿就掉下来了。

    皇上他……真的真的是,笨拙到不知该做什么了……

    婉兮用力摇头,别开眼去看旁边儿。

    那长长的宫墙,那静静伫立的一草一木。

    它们都不会说话,可是有谁能说,它们无情?

    “皇上不必如此……翊坤宫,终究是皇后娘娘的中宫。”

    “翊坤,如何能为中宫?!”皇帝仿佛变成了执拗的少年,用力攥着婉兮的手,“爷要把她挪走,省得还摆在翊坤宫里,倒叫我碍眼!”

    婉兮想笑,却终究笑不出来。

    只是婉兮终于高高抬起头来,静静看皇帝的眼睛。

    “爷……奴才也不想待会儿回到自己寝宫掉泪。那奴才便在这儿问爷一句:石榴他,是不是已经……?”

    皇帝讶然一怔,一垂眸,眼中已是通红。

    “爷是太自以为是了,才会想着瞒住你……爷其实就是个大笨蛋!竟怎么都找不到一个最好的法子,能叫你不用面对回京来的这一刻。”

    他深深吸气,怆然欲泪,“爷是天子啊,爷一言九鼎可决断人命生死,可是爷却如此没用——竟然都护不住咱们的老儿子……”

    婉兮虽说心里早有预感,可是当这一切终于被证实,婉兮的腿还是一软。

    纵然她竭力想要站稳,可是也不知怎的,这腿脚啊就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只剩下软软的一团,怎么都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她整个儿向下瘫去,偏还穿着旗鞋,这便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脚踝上去,身子一歪,眼看着脚踝就要支撑不住,唯有崴了脚去。

    皇帝忙一把将婉兮的身子给捞住,紧紧抱在怀里。

    “九儿啊,你千万别倒下……爷说过,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婉兮眼前的天地,旋转,倒置,渐渐分不清黑白明暗,变成混沌一团。

    这是回到混沌初开之时了么?

    她伏在皇帝怀里,头靠着皇帝心口。

    皇上的心跳就那么近在耳边,一声一声,噗通噗通,那声音也鼓舞着她的心,叫她的心没办法就这么沉寂下去,反而要随着耳边这心跳声,而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点一点恢复跳动。

    她不想哭,不想哭。

    她至少不能回到自己宫里去哭。要不,不说颖妃、豫妃她们一定会难过,玉蕤便自是第一个自责的。她若当着她们的面去哭,难道是要叫她们难受去么?

    那她就也只能在这里暂且抛下贵妃的身份去,就在这里,哭一回吧……

    可是却又不能放声大哭,她便张口咬住了皇帝的衣襟……只叫泪水奔流而下,却不准口中发出悲声。

    不是她放不下这贵妃的身段,是因为她自己心下明白,哭又有何用!

    便是能叫悲伤宣泄,却不能挽回小十六的性命啊!

    她得将放声大哭的劲儿都留下来,她得去弄清楚小十六究竟是怎么走的……若当真只是小十六福薄,没能熬得过种痘,那倒也罢了;倘若不是那样简单,而是又有人动了手脚去,那她得将那股劲都留下来,留着,给小十六报仇去!

    “爷……你告诉我,小十六是什么时候走的?”她更咽着,将脸埋在皇帝臂弯里,颤声问。

    皇帝犹豫,继而缓缓道,“呃,小十六是,呃,三月十七去的。”

    “三月十七?”婉兮眯了眯眼,心中暗自算了算日子。

    福隆安说,那拉氏是三月三十前后才进宫的。

    难道,竟不是那拉氏?

    难道,小十六当真只是没能熬过种痘去?

    婉兮在想什么,皇帝心中都明白。他只紧紧抱住婉兮去,柔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只管养好身子,等着再给爷诞育一个孩子去。其余的事,都交给爷,啊!”

    婉兮这一晚,都没敢回天地一家春去。

    她留在九洲清晏,有皇上陪着,虽说她肝肠寸断,可是好歹一切还有人可以寄托,不用自己苦苦强撑。

    可是次日,有哈萨克使臣入觐,皇帝不能不去尽天子之责。

    婉兮终究还是回到天地一家春来。

    婉兮真是,有些不忍心面对玉蕤。

    果然,玉蕤来时,已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原本那般年轻灵动、嬉笑怒骂的玉蕤,这一刻除了还有一口气在,其余的都已经看不出来她还活着。

    玉蕤跪倒在婉兮面前,不管婉兮怎么使劲拉,都拉不起来。

    婉兮竟然也做不到,就是因为玉蕤的整个身子都是沉的。便是婉兮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没有玉蕤的半点配合,也是拉不起来的——这一刻玉蕤仿佛竟是,半点求生的心气儿都已经没了。

    婉兮原本强撑着,这一刻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抱紧玉蕤,婉兮更咽道,“你千万别这样!小十六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没什么扛不过来的。反倒是看见你这样儿,我就当真扛不住了。”

    “傻玉蕤,你千万别将这事儿都赖在你自己身上!我又何尝是糊涂人去,我怎么会不明白这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啊!”

    玉蕤却依旧还是愣愣跪着,只是眼底终究闪过了一丝涟漪。

    她的唇都是干涩的,一呼吸都起了皮。

    “姐……我已经死了,我不过留着这一口气,就是要等你回来,向你磕头拜别。姐……我去陪十六阿哥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就那么走了。”

    婉兮又惊又痛,忍不住劈手打在玉蕤肩膀上,“玉蕤你赶紧给我醒过来!石榴已经没了,我不能再没了你去!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也没有半点对不起我,我更不可能对你有半点的埋怨去!”

    “玉蕤啊,我要你好起来,赶紧好起来。你得继续陪着我,你得还跟往日一般,每日里在我面前嬉笑怒骂去才好……唯有这样,我才能熬过眼前的日子去。你不能这么着,你要是还不醒过来,我就也只能陷在眼泪里,也一样会好不起来了。”

    玉蕤一颤,眼波隐隐流动起来,极缓极缓地抬头。

    虽还是有些呆滞,却比之前多了一点生气儿,再不全像是行尸走肉了。

    婉兮含泪点头,伸手去搓玉蕤的面颊,去拍她的肩膀。希望这样的动作能让玉蕤的血重新流动起来,让她的面色重新红润起来。

    “我与你说……我啊,我会拼了命地再要孩子去。玉蕤你听见了吗,你得陪着我,你还得继续帮我照顾那个未来的孩子呢!你忘了,我今年已经多大了,我三十九了,若是有孩子,最快也得明年才能下生——我明年啊,都四十岁了!”

    “这个年岁,已是当祖母的了。若没有你陪着我、照顾我,我做不到的……玉蕤啊,你不能跟着石榴去,你本与我的情分更深,你得留下来陪着我才行啊!”

    玉蕤麻木的身子,终于在肩头那儿,微微一颤。

    婉兮忍住悲伤,继续急促地说,“……佛家讲轮回,无辜的孩子不会就那么远去。就像小鹿儿离去之后,圆子就来了;我想尽快再有一个孩子,说不定那就会是石榴的重续母子缘分。”

    “玉蕤你若是真的舍不得石榴,那你就更得帮着我,让我早些怀下胎来。等一切都准备好了,那石榴他,才能回得来啊……玉蕤你说是不是?你赶紧醒过来,你赶紧回答我啊!”

    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转世重来?婉兮也不敢确定。

    可是这样话,却是唯一能将玉蕤留下来的吧?

    良久良久,玉蕤终是一声长长的更咽,呆滞的面上终于涌起悲痛的波澜,她僵直的身子终于向前投进了婉兮的怀中。

    “姐,姐——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我宁愿替十六阿哥去,可是却为什么偏偏走的,是那个可怜的孩子……”

    婉兮紧紧抱住玉蕤,泪落无声。

    “我们一起,等着他回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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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0、兰宫领袖

    婉兮与玉蕤相拥而泣,上天仿佛也有感,窗外淅淅沥沥飘落下雨丝来。

    玉蝉红着眼圈儿,悄然进来回禀:“主子、瑞主子,毛小爷来了。”

    婉兮忙抹掉眼泪,“叫吧。”

    毛团儿这会子来,必定是皇上有示下。

    况且婉兮也不想再当着毛团儿的面掉泪。

    虽说跟毛团儿在三间房已经见了,但是那会子是当着皇上和皇太后的面儿去,倒没能跟毛团儿单独说话。这会子毛团儿单独来见,除了可能是传皇上的旨意,另外也必定是毛团儿想要单独与她告罪。

    可是,毛团儿其实何罪之有啊?

    小十六已经去了,婉兮不想再将更多的悲恸反倒拖累这些活着的人们去。他们都是她的亲人,他们甚至比她自己还要疼爱那孩子。那孩子虽然走了,却也不该叫他们却要背着永远的怆痛去。

    婉兮叫翠鬟和翠袖两个进来,将玉蕤先给扶下去了。

    毛团儿进来便是噗通双膝跪地,正待重重叩头,不想那边厢玉蝉打斜里已是冲出来,将一张厚厚的拜垫,妥妥地给塞进毛团儿的脑门儿跟地面之前的缝隙里去了。

    毛团儿吓了一跳,慌乱抬眸。

    婉兮虽说眼睛还是红的,这会子已经不准自己再掉泪。

    想要让大家伙儿都不跟着自责,那她就得自己先好起来。

    婉兮吸了吸鼻子,“别磕了,也不准掉泪,更不准再说什么请罪的话。”

    毛团儿狠狠一颤,一颗心仿佛都被攥紧了、捏碎了。

    他不是为自己,甚至不是为了十六阿哥——而是,心疼令主子啊。

    令主子本就生得柔弱,甚或是整个后宫所有内廷主位当中,身量最为纤细娉婷的。可是她的心,却偏偏是超乎所有人的强大和坚韧。

    她不但扛起了她自己的后宫生涯,扛着自己的孩子们,更是如老母鸡一般,伸开翅膀,将她身边所有人都尽己所能地护在羽翼之下。

    她从不肯,叫他们为难。

    毛团儿深深吸气,心下翻腾着,想要将自己亲手从那拉氏寝宫净房里掏出来的那些东西,都告诉给令主子……可是他不能忘了皇上的吩咐,这样残忍的话,不能在令主子面前说。

    死亡是可怕的事,可是那些魇胜污秽之物,却是比死亡本身更为可怖百倍的。倘若令主子听了、见了,也许以后就再也走不出这件事的阴影去了。

    他只好忍下来,深深吸气吞下泪意,再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撑开的笑意。

    “奴才来回主子,皇上说今儿要见哈萨克使臣,之后还要到同乐园赐宴、看戏。怕是一整天都过不来。”

    婉兮点头,“我都知道了,皇上又何苦又叫你跑一趟来?你回去替我回了皇上,我一切都好,没什么想不开的,叫皇上只专心朝政去即可。”

    西北回部又乱,朝廷大军已经开始平叛。那乌什城里的反叛之人,若想脱逃,必定朝西边儿去。按着从前准噶尔、大小和卓的旧例,他们不是投奔布噜特,就会奔哈萨克去。

    皇上这会子亲自接见哈萨克使臣,又要同乐园赐看戏,为的就是此事。

    远交才能近攻,且可以稳定哈萨克,不至于叫他们趁着乌什之乱再跟着一起闹起来,否则西北又将成为难控之势。

    毛团儿却笑了,这一次却是真心诚意的笑,不再是强撑出来的。

    “是奴才嘴笨,还没说到点儿上。主子容奴才重说——皇上说,今儿要忙活一整天,不光不能来看主子了,就连皇太后那边儿也没法儿去请安。”

    “故此皇上口谕:请贵妃主子率领内廷主位,共同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啊?”婉兮都愣住。

    婉兮是贵妃,前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倒是不稀奇,可是这回皇上的口谕却是——由她率领内廷主位,前去给皇太后请安啊!

    原本,领袖兰宫乃是中宫独享的权利。

    唯有当中宫不在京中之时,才可能由贵妃代行。

    可是此时,那拉氏在京中呢,而且依旧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啊!

    毛团儿会意,含笑叩首,“奴才恭喜主子……在皇上心中,此时主子已然是六宫之首。皇后虽说还在,可是在皇上心中,已然排除了那位的存在。”

    玉蝉等人听见了,也都欢喜得急忙上前一并跪倒。

    “奴才等一并恭贺主子,从今日起,领袖兰宫!”

    婉兮缓缓抬起头来,端然坐正。

    “既然责无旁贷,那,咱们便走吧。”

    当贵人以上主位齐集,天上的雨也已经停了。

    天际之上云开雨收,晴光点点浮现。

    而随着清脆的巴掌声,众人都远远看去,只见伞罗两分,仪仗引导而出的是贵妃婉兮。

    既然摆开的是贵妃的仪仗,那么今日不会有皇后驾临了。这么说来,是贵妃代替皇后带领她们前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行礼?

    贵妃代行皇后之责,这仿佛有些过于僭越了。终究只是贵妃,还是妾室;在贵妃和皇后之间,还隔着一个皇贵妃呢!

    语琴等与婉兮情同姐妹之人,迅即明白过来,这便都是欢喜得泪花闪闪了去。

    愉妃等人自是愣怔,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按着行走位次,各自归班。

    别说内廷主位们也都是意外,便连负责引导之职的内务府都虞司官员都准备不足。

    因都知道皇后那拉氏在紫禁城,此时不在圆明园中,故此都没想到今日内廷主位便要排开仪仗,一众主位共同去给皇太后行礼。这便当中有一个有随扈之职的内务府都虞司的员外郎,叫石格的,竟然没来。

    畅春园里,皇太后得了宫殿监的通禀,知道要升座,接受内廷主位行礼。

    皇太后却也没想到带领一众后宫而来的人,是婉兮。

    皇太后在御座之上也是叹了口气。

    是没想到,可是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那拉氏做了那样疯狂悖理之事,皇帝自是不可能轻易原谅去了。况且那拉氏那是在诅咒皇太后自己,皇太后心下也做不到这么快就解开疙瘩去。

    故此皇太后倒也顺顺当当接受了以婉兮为首的一众内廷主位的请安。

    皇太后再将往常那些本该说给皇后的话,譬如一路侍奉她,辛苦了;譬如一路从圆明园行走过来,也是孝心……这样的话,都换成了是对婉兮说。

    婉兮虽位分依旧是贵妃,可是从这些上来说,已与中宫身份无异。

    请安罢,内廷主位们告退时,皇太后虽说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说,“……皇后患病,以后这后宫诸事,贵妃你要多担待。”

    婉兮端庄而礼,“这本是妾身分内之事,还请皇太后放心。”

    待得步出皇太后宫,愉妃不由得向前几步,走到舒妃旁边,急促道,“这便怪了。难道不该是你晋位贵妃,在皇后患病期间带领后宫去?她又凭什么!”

    舒妃回眸盯牢愉妃,倒是哂然一笑,“我晋位不晋位,又关你愉妃什么事?愉妃要是看不过眼,不如自己去皇上面前求恩典晋位。”

    “话说愉妃位居妃位也二十年了,又诞育皇子,皇子又有了皇孙……怎么说也该晋位贵妃了。我都想不通,皇上为何就不给愉妃你再挪动挪动。”

    愉妃面色一变。

    舒妃淡淡扬眉,“愉妃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再来替我操心吧。”

    这一日所有内廷主位都随婉兮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皇帝的行程安排也都是明摆着的:召见哈萨克使者,之后又要同乐园赐看戏。

    可是皇帝却在百忙之中还“记挂”着那拉氏。

    被锁在翊坤宫里快一个月了的那拉氏,宛如陷在井底的青蛙,抬头只能看见翊坤宫后殿院子里这块四四方方的天。

    堂堂中宫,她别说走不出翊坤宫了,实则连翊坤宫后殿的门都是锁的。

    就连窗外那块四四方方的天,她都只能扒着窗子看见。那片天下,都已经不属于她了。

    这般尽一个月的挣扎和绝望之下,她渐渐有些麻木。

    她已经不指望身边那两个笨拙、胆怯的小女孩儿能替自己带进来什么消息了。

    她便在这翊坤宫后殿里,干枯等死就也是了。

    这日一早,两个小女孩儿进内伺候。那拉氏睁开疲惫的眼,盯着她们两个,嗓音干哑地问,“你们两个……都叫什么来着?”

    两个女子对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道:

    “奴才叫二妞。”

    “奴才是五妞。”

    “你们说什么?!”那拉氏不由得一个激灵,忍不住狠狠拍桌子一记,“你们再说一遍,这是你们原本的名字么?”

    那拉氏宫里的官女子,一向都只选满人家的女孩儿。而按着满人家的习惯,其实所有的女孩儿都可以按着家里的序齿,叫做大妞、二妞,乃至五妞、六妞的。

    故此这二妞和五妞,当真有可能是两个官女子的本名儿。

    只是那拉氏听着还是忍不住后脊梁沟发凉——这两个名儿,总叫她想起令贵妃宫里那先后两个与她有关的女子去!

    两个女子倒也没隐瞒,这便都深蹲在地,将实话给交了。“回皇后主子,奴才两个的名儿……是,是那日被挑进来伺候主子的时候儿,几位谙达叫给现改的。”

    “果然如此!”那拉氏恼得咬牙,“他们倒肯叫你们说实话,这便也是摆明了不怕叫我知道。这当真是、当真是已经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那“二妞”深深垂首,“毛团儿谙达还说……请皇后主子永远永远不要忘记了‘二妞’这个名儿。”

    那拉氏深深吸气,紧咬牙关。

    堂堂中宫,如今命运反倒被捏在几个太监的掌心儿,竟然沦落到要受一班阉人磋磨的地步!

    “好,好……”她咬牙道,“本宫会好好儿记着!等本宫熬过这个浅滩去,回头第一个先要他们几个的命去!”

    两个女子都不敢说话,深深垂首。

    那拉氏闭上眼,盘算着如今的处境。

    虽说已经身在绝境,可是她的心却还没死。

    因为她还活着啊,因为皇上还没废后,那就是说,皇上她不敢!

    她是先帝赐给皇上的侧福晋,她是皇太后亲自下旨册立的中宫,她是告祭太庙中殿由列祖列宗接受的媳妇!

    皇上便是想废后,他怕也没这个胆子!

    那么为今之计……她最后最后的一重倚仗,还是在皇太后那儿了。

    她现在还剩下一步棋:那就是一定要设法再见着皇太后,一定要叫皇太后相信,她在杭州时所行的那“叫魂”之法,不是要害皇太后的性命去。

    “我叫你们去打听,皇太后何时回銮。吩咐了你们这些日子,你们一直都是闷嘴的葫芦去!”那拉氏不由抱怨。

    两个女子又对视一眼,由那五妞小心翼翼道,“回皇后主子,皇太后老主子昨日已经回到畅春园了。”

    那拉氏激动地站起,“终于回来了!”

    那拉氏说着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我得去给皇太后请安!便是皇上不准,皇太后难道就不问么?”

    五妞咬着嘴唇,小心道,“回皇后主子……今日,今日贵妃主子已经率领内廷主位,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了。”

    那拉氏狠狠一怔,不敢置信地盯住两个女子。

    “你们说错了吧!是令贵妃去给皇太后请安,又或者是她带着她们一帮那几个人去请安的吧!她怎么会率领内廷主位们,去给皇太后请安?”

    两个女子都吓得簌簌发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回,“……是,是贵妃主子率领所有内廷主位前去请安。内务府的仪仗都排开了,前引的内管领、后头随扈的都虞司职官,都去了。”

    那拉氏愣怔好半晌,回头盯住两个女子就笑了,“这消息又是那几个奴才故意叫你们告诉我的,是不是?他们就想看着我遭罪,就想看着我被困在这翊坤宫后殿里,插翅也飞不出这紫禁城去,更不能飞到御园里去!”

    两个女子都不敢说话,只能都伏在地上请罪。

    她们两个又招谁惹谁了呢,本就是翊坤宫里人微言轻的粗使女子,这会子陪着那拉氏一并被锁在翊坤宫后殿里,也不准出门,那拉氏还叫她们两个打探消息,她们,她们又怎么办得到呢?

    既然几位谙达给了消息,叫她们回给皇后主子,她们还能不回是怎的?再说不也是皇后主子叫她们去打听外头的消息么?

    怎地有了消息,皇后主子反倒又要跟她们两个发脾气么?

    两个女子心下委屈,同时又是害怕。

    前头德格、果新和更根三个,被打了六十板子那么重的刑,她们两个也是眼睁睁地看着的呀!

    那三个,原本是皇后主子跟前伺候的头等女子和二等女子,尚且得了这样的下场。那她们两个呢,原本就是粗使的,岂不是更要悲惨了去?

    进宫来原本以为能进皇后主子的宫里是幸运之事,可是事到如今却觉着,进皇后宫里来伺候,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去……

    她们两个心下有怨,这便从心底里更加倾向外头那几个太监去了。

    总归如今自己的命运都被掐在那几个人掌心儿里呢,看不明白的话,只会叫自己更遭罪罢了。

    两个这便将那拉氏今日的反应和咒骂都讲说了。

    如今任翊坤宫首领太监的开齐礼听着就笑,安抚两人道,“别急,我这儿正好儿有事儿要回咱们皇后主子去。”

    见开齐礼进来,那拉氏不由得满脸的防备。

    “你进来做什么?即便你是奉旨看守着我,可是你也别忘了宫里的规矩!太监不准单独进内回话!”

    开齐礼便笑了,从容不迫地从地上自己站了起来。

    没等那拉氏叫他平身。

    那拉氏便又是一眯眼,“你好大的胆子!”

    开齐礼轻轻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皇后主子急什么。奴才起身,也只是想伺候着皇后主子早些儿起驾,别耽误了时辰,倒没法儿给皇上复旨了。皇上可等着奴才们的信儿呢。”

    那拉氏一愣,“起驾?到哪儿去?”

    那拉氏心底不由得涌起希望来,“是皇上准我出去了,是不是?”

    “要不就是皇太后想见我。是皇太后叫我去请安,是不是?”

    开齐礼无声地笑了,笑得那般眉升眼翘。

    “皇后主子不必想那个了。传皇上口谕,请皇后主子将翊坤宫腾出来,挪到永和宫去。”

    “你说什么?永和宫?”那拉氏怔住,“……永和宫里原住着的婉嫔呢?”

    开齐礼含笑道,“皇上虽没给奴才示下。可是奴才忖着,八成婉嫔娘娘与七公主便会挪进咱们翊坤宫里来了吧。”

    永和宫在东六宫。永和宫北边的景阳宫里不住人,是皇帝藏书所用;故此永和宫就成为整个后宫里最东北角上的一座寝宫。

    皇帝的养心殿在西南角,永和宫在东北角,这便是与养心殿距离最远的一处寝宫了。

    原本永和宫给婉嫔住,是因为婉嫔这个人心下无争,对皇帝的恩宠本无牵挂,这便乐得落个清静去。可如今,皇上却要将这样一座距离养心殿最远的寝宫,给她了。

    那便是——名副其实的冷宫了,是么?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那拉氏恼怒,“我要见皇上,你们去传我的话,说我要面见皇上,问个明白!”

    开齐礼不慌不忙地笑,“皇后主子有什么想问的呢?先给奴才示下,回头奴才也好向皇上回得明白。”

    那拉氏咬牙切齿,“本宫还是皇后,还是中宫!岂有将后宫之中距离养心殿最远的寝宫,当成皇后寝宫的?”

    “是这样啊……”开齐礼不慌不忙,“不瞒皇后主子,这事儿奴才倒也事先请教了几位总管大人去。总管大人们都说,那永和宫虽说偏僻了点儿,却也当得起中宫之份的。”

    开齐礼笑眯眯道,“皇后主子该不会忘了,乾隆六年那会子,因为永和宫里曾经住过孝恭仁皇后,故此皇上曾下旨将坤宁宫里的匾额‘位正坤元’给挂进永和宫里去。”

    “虽说‘位正坤元’匾是为纪念孝恭仁皇后,可是就凭这块匾,想来也不委屈了皇后主子去。那永和宫,自可作为皇后中宫的。”

    开启礼终究只是个首领太监,还没机会亲自在御前听皇上的原话。其实皇帝当着他师父魏珠和毛团儿的面,说的是,“她不是最在乎这个皇后的身份么?好,那朕就叫她守着‘位正坤元’这四个字,守到死!”

    “就让她每日对着‘位正坤元’四个字过吧。而朕从此不论死生,都再不复与她相见了!”

    是四月二十七日,内务府将都虞司员外郎石格缺席随扈之事奏闻。

    内务府查明,石格缺席的理由是下雨了,他在路上被耽搁住,这才没能来。

    “都虞司员外郎?”皇帝接到奏本,长眸也是轻眯,“第一波不怕死的已是跳出来了!也好,朕就随了他的心愿!”

    都虞司是内务府所属,掌内务府武职官铨选及畋鱼之事。

    德格等三人被发去的设在关外的“打牲乌拉处”,就在都虞司治下。

    故此那拉氏宫里现今的情形,纵然其他大臣极难知晓,可是都虞司的官员因要办理相关事宜,倒是知道的。

    毛团儿在畔听着,眸光也是微微一冷。

    毛团儿也明白,这是内务府的官员都在为那拉氏打抱不平了。

    也是,在他们眼中,那拉氏才是皇后,是他们正经的主母;反倒是令主子出身内管领,倒连他们都比不上去……如今那拉氏宫里的女子遭了那么大的罪,这便有人觉着是时候跳出来,表现忠仆之心,向正经的主母效忠了。

    皇帝冷冷批复:“将员外郎石格、都虞司在圆明园内住班之官员,一并叫该处察议!”

    皇帝将批复完的奏本放在一旁,目光便又落回早先的一份奏本上。

    一个小小的内务府员外郎,不过只是个开始。实则比这个石格更早跳出来的,更已经有皇子了!

    五阿哥永琪的请安折子早就送到了皇帝手中。永琪为“皇母”的求情,早已殷殷地呈现在了皇帝面前!

    此时已是四月二十七,叫皇帝不由得挑眸望向窗外。

    又到端午了。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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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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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
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
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
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
--领袖兰宫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领袖兰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领袖兰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