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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领袖兰宫txt下载     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八卷1、敢说我额娘

    (第八卷:立妻)

    乾隆二十九年七月初五日,亦即豫妃行册封礼的次日,皇帝颁下谕旨:“朕此次巡幸木兰,著諴亲王、和亲王、大学士刘统勋、尚书舒赫德,留京办事。”

    自这一日开始,这一年的秋狝之事,正式提上日程。

    皇帝定于七月十七日起銮。

    在七月十七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节令,便是七月十五的中元节。

    中元节与清明一样乃是祭祖大节,更是佛家重要的节日,故此每年皇帝都会遣官祭永陵、福陵、昭陵、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泰陵,以及孝贤皇后与一众嫔妃园寝,以及以端慧太子永琏为首的一众皇子的园寝去。

    在这样的重大节日面前,在静安庄里单独为两位嫔妃穿孝之事,便显得“小”了。

    皇帝这便也顺势下旨,令小七和啾啾释服。

    唯留为戴佳氏所出的八公主继续循着为生母穿孝三年的大孝去。

    得知两个女儿终于能在秋狝之前从静安庄回来,婉兮终于能松了一口气儿去,只说幸亏有中元节这么个大节去。

    进内廷来请安的庆藻听了便笑,“令额娘还不如说两位妹妹的生辰赶得巧了才是。”

    小七恰恰巧儿是七月十五的生辰,啾啾则是前一天七月十四的生辰。

    “……皇阿玛总归是舍不得叫两位妹妹穿着孝服过生辰不是?”

    因永璇的生辰也是七月十五,从前一向都是跟小七一起过,故此庆藻自是最明白其中玄奥的。便是庆藻今儿进宫来请安,也是来替永璇谢婉兮这些年的关护之情的。

    婉兮也是欣慰,回想那晚皇上的话里有话,原来皇上的心意是在这儿藏着呢。

    婉兮当着媳妇辈的庆藻,自是不能将这话给说了,这便只是含笑道,“八公主的生辰却是在十二月,这便可惜没能跟着小七和啾啾一起释服去。说来可惜,倒是她姐姐六公主的生辰也是在七月里,倒跟小七和啾啾是前后脚,乃是七月十七的生辰呢。”

    庆藻笑笑,“谁说便是呢?这便是所谓的‘一步赶不上,便步步都赶不上了’。”

    婉兮静静凝望庆藻。这些年越是相处下来,倒是越发喜欢这个孩子了。

    婉兮便嘱咐道,“这回皇上秋狝,一走又要几个月去。你跟永璇留在京里,凡事自己小心。”

    上回又有人故意将永璇跟翠鬟的事儿给闹腾起来,也“幸亏”是中间儿夹了毛团儿与玉叶的事,这便叫皇上亲自过问,倒叫永璇跟翠鬟的传闻没能造成太大的影响去。

    ——终究,皇子喜欢个官女子本不算大事,中间差的不过是皇上的指婚;比不得太监和官女子对食乃是宫规严禁的大逆不道去。

    这事儿便是闹起来,伤害得最深的也只能是庆藻;那有心人再度传开这事儿,也只是为了叫尹继善心疼女儿,从而离间了尹继善与永璇的翁婿之情去。

    这为的,也是为了斩断永璇最大的倚仗去。

    所以在这事儿里,最要紧的人还是庆藻。只要庆藻的心是稳的,那这事儿就整个儿都不会乱。

    婉兮自是相信庆藻的为人,可是婉兮心下又何尝不也是最心疼庆藻去?

    庆藻眼帘轻垂,努力笑了笑,“令额娘的嘱咐,媳妇都明白。令额娘尽管放心,媳妇的心不糊被猪油蒙了,这事儿啊它便也乱不起来。”

    婉兮自也欣慰,握住庆藻的手,“尹继善大人虽说还远在江南,可是皇上已经授予文华殿大学士的之职,想来不日便能从江南回到京中来。到时候儿有尹继善大人在京中与你和永璇为伴,那便是定海神针,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啊,就更扑腾不起什么水花儿来了。”

    庆藻抬眼,眼中便也难掩欢喜,“令额娘的意思是,我阿玛当真有希望从江南回到京里来?”

    尹继善虽是三十年的封疆大吏,却可惜三十年没能回到京中来。若当真能回到京中来相伴,自是庆藻梦寐以求的。

    今儿令额娘这么说,凭令额娘与皇上的情分,那这话便就是皇上的口风儿了去!

    婉兮只是含笑莞尔,却不肯吐口儿,只道,“我也是猜。终究文华殿大学士乃是文华殿大学士,在大学士中已是仅次于保和殿大学士、忠勇公傅恒傅九爷去了。我啊,终究是还没听说过,文华殿大学士这样要紧的官职的,还能远在江南,不在京里议政供职的去。”

    庆藻便也笑了,“经令额娘点拨,媳妇这也是茅塞顿开了!”

    婉兮含笑点头,“瞧瞧,你家里有你祖母和你母亲,两代汉姓侍妾、婆媳同封一品夫人的佳话去;那么此时又有你祖父曾为东阁大学士,你父亲为文华殿大学士,这便又缔造了父子皆为大学士的佳话去。”

    “庆藻你能出于这样的母家,当真是叫人歆羡了去。”

    庆藻被夸奖得两颊通红。

    “我自是为父亲与祖父自豪去,可是我心下却又何尝不清楚,我母亲能得今日的诰命,还都是因为我能成为八阿哥的福晋去。若不是能婚配给八阿哥,便凭我由汉姓侍妾所出的庶女,又如何有本事替生母挣来一品夫人的诰命去?”

    婉兮欣慰点头,“庆藻,这些已经成婚的皇子里头,所有的皇子福晋加在一块儿,你在我心里是第一之人去。”

    “若是将来我的小十五成婚去,我真希望他将来也能遇见一个如你一般贤淑知礼的福晋去。那我啊,这辈子才是含笑瞑目了呢。”

    庆藻便笑了,“瞧令额娘您说的,您如今说是我们的额娘,可是面相上瞧上去,谁不说您就如同我的姐姐一般?况且十五弟今年还不到四生日,这便还早着呢。”

    “况且十五弟是何等有福之人,凭皇阿玛对十五弟的爱护,将来指婚的时候儿啊,也必定给十五弟选最好的福晋去。将来啊,十五弟妹的福气,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

    婉兮含笑垂眸。

    庆藻是何等通透的女子,庆藻这话里暗示出的这些含义去,婉兮此时不便接着,这便只垂首别过去罢了。

    终究时日还早,在小十五此时的年岁,其实兄弟的情谊才是最要紧的,甚或比那个储君之位更为重要。唯有在小十五年幼的时候儿,叫他学会兄弟相亲去,将来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他才不会孤身一人,才会有兄弟手足相帮。

    决不能早早儿就将那个争储的念头植入小十五幼小的心,否则孩子的心里便会只剩下那一个念头,心眼儿便狭窄了去,只看得见那一件事儿,却看不见天下之远了。

    七月十四日,小七和啾啾一并释服,准备从静安庄挪回圆明园去。

    小七带着啾啾一并来跟几位嫂嫂、侄儿媳妇道别。

    因八公主是在一处住着的,故此倒是最后才与八公主道别。

    八公主一脸冰冷,“既然不愿为我额娘穿满百日的孝去,当初又何苦要来?虽说是因为中元节的缘故,叫你们提前释服,可是我还不至于瞧不出来,是皇阿玛顾着你们两个过生辰呢!”

    啾啾可不似小七是当姐姐的,啾啾自己是小妹,又有容嫔凡事惯着,这便骨子里是个小辣椒儿。一听八公主这话茬儿,啾啾就一瞪眼,“八姐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皇阿玛的旨意,八姐若心下有怨气儿,倒是去直接问皇阿玛啊!”

    小七皱眉,急忙拉住啾啾,将啾啾向背后拖。

    小七尽量息事宁人,柔声道,“舜英你也别想多了。虽说我跟啾啾提前释服,可是我从五月初二穿孝,至今已经七十天去;啾啾为慎嫔娘娘从六月初六穿孝,到今日也满了整月去。这便虽说是提前释服,可是日子也足可告慰二位娘娘在天之灵去。”

    “至于你不能随我们一起提前释服,是因为你是忻娘娘本生的公主,与我们自是不同。你便总得至少穿满二十七个月的孝去。”

    舜英有些无话可说,这便扭过头去,只气恼地道,“这回可好了,你们亲姐妹自可一同手拉着手离开了!”

    自从六月初六啾啾来,便自是与小七一处居住。这便叫舜英眼睁睁看着人家亲姐妹一家亲,倒叫她自己又是觉着被冷落在一旁去了。

    如今人家姐妹又都要一起释服离去,那这静安庄里,就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她的心里便有说不清的怨怒去。可是却无处发泄,自是都赖在小七和啾啾两姐妹身上。

    啾啾越发听不下去,从小七背后走出来,毫不客气地回嘴,“八姐这是羡慕我跟姐姐了去!八姐自己也不是没有一奶同胞的姐姐,那八姐倒是在静安庄里多念叨念叨六姐去啊。总归当初六姐怕是也在这儿暂安过吧,说不定她听见你的叨咕,夜晚里就回来陪你来了!”

    小七赶紧一把捂住啾啾的嘴。这个小妹啊,实在是嘴茬子太不让人。

    啾啾一提六公主舜华,这便更激起了舜英心底的怒意。

    “我姐姐也是你该提起的!你不提还好,既然是你提起,我便得叫你们知道,我姐姐当初是怎么出的意外!”

    “便都是你们的额娘!她明明看见我姐姐含着东西在石头上蹦着玩儿,她明明知道两个跟随的嬷嬷伺候得不尽心,可是她却都没说拉过我姐姐来,将我姐姐嘴里的东西给抢下来……我姐姐的离去,你们的额娘同样有罪!”

    啾啾一听就急了,冲上去就去抓八公主的头发,“你胡说八道!你敢说我额娘,我跟你拼了!”

    小七已是震惊,却只能上前一把先死死抱住自己的妹妹。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都是大清的公主,你们这样儿还成何体统!况且此处是静安庄殡宫,还有两位娘娘暂安在这儿呢。叫你们这么闹,惊动她们两位去,又该怎么好?”小七只得将两个妹妹一起呵斥。

    啾啾在姐姐怀里,却也不甘地冲八公主呲牙,“反正你给我听好喽,你要是再敢说我额娘去,别说在这静安庄,便是在皇阿玛的眼前儿,我也敢挠你去!”

    小七也是静静抬起下颌,端起姐姐的架子来,“舜英,我不管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总归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了。你是我妹妹,可是我额娘却也是生身之母,你我的姐妹之情,我不觉着会超越我们的母女之情去。故此在这事儿上,我绝不会就这么容忍你说了这话的。”

    “我回去会问个清楚,我也必定会将你这话禀明皇阿玛去……你若是聪明的,这便将方才那话的来源告诉给我,我到时候儿也好替你回护,只说你是受了人蛊惑,并不是自己有心之举。”

    舜英却是一声冷笑,“我就知道你们从来就没真的将我当成姐妹去!行啊,你们尽管护着你们的额娘,便不必再认我这个妹子了!”

    三位公主吵起来了,在这又“静”又“安”的静安庄里,动静可不算小。

    外头当值的太监们都听见了,自是不敢进来劝,这便都报到了几位皇子福晋那去。

    其中定安亲王永璜的福晋,因是三位公主的长嫂,且年岁比得上她们的额娘去,这便责无旁贷,亲自过来看看是怎么了。

    伊拉里氏走进门儿来,人进来声音便也跟着一并进来,也好是个知会去。

    “三位妹妹这是怎么了?”

    小七一见是嫂子来,忙想一手扯住一个妹妹,一起来给嫂子请安。可是八公主那边儿已是使了蛮劲,一把甩开了小七的手去。

    小七蹙眉,却也唯有拉住啾啾,一并上前问好,“大嫂子来了。惊动了大嫂子,真是过意不去。”

    伊拉里氏忙笑,“瞧七妹妹这懂事儿劲儿的。不过咱们是一家人,便哪里有这些虚礼去呢?三位妹妹既然都在此,我这当嫂子的自然该照顾三位妹妹去。妹妹们有什么话儿,尽管与我说就是。”

    却是八公主先转身摔门而去,“我没有什么与她们说的!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舜英既不愿说,小七倒也不便单独说了,这便避重就轻道,“……是我与啾啾明儿就要释服回御园了,舜英怕是舍不得我们去。”

    三位公主终究还都是小孩儿啊,叫伊拉里氏这么一瞧,心下已是有了个大概去。伊拉里氏便点头,“二位妹妹既是明早就回去了,今晚怕是还要拾掇。这便将八公主交给我吧,我过去陪她说说话儿。”

    小七也只好依了伊拉里氏,自拉着啾啾回去先收拾去了。

    伊拉里氏看了看自己身边儿的陪房瓜尔佳氏,淡淡勾了勾唇角,这便抬步走进了舜英的卧房去。

    婉兮在园子里迎回了小七和啾啾,这便放心地于七月十七日,随皇帝从圆明园起銮。

    此次随行的嫔妃有:皇后、令贵妃、庆妃、颖妃、容嫔,福贵人、新常在、永常在、宁常在、那常在、武常在,共十一位。

    此次竟然随行了十一位之多,倒是历年少见。

    那拉氏、婉兮等老人儿便也罢了,叫人瞩目的是,皇帝这次竟是一水儿地将从去年到今年进封的这些个新人,除了位分太低的孝贤皇后的那位侄孙女傅答应之外,这是全都带上了,谁都没落下。

    便连那拉氏都觉着心头有些酸意,忍不住冷笑道,“皇上这可当真是雨露均沾啊!是谁说过来着,这男人啊越是年岁大了,就越喜欢年轻的……从去年到今年这些新进封的,个个儿年轻得一汪水儿似的,皇上可不是个个儿都喜欢嘛!”

    德格便道,“若当真如此,主子反倒该高兴啊。令贵妃当年得宠凭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她比皇上年轻了十六岁去,在皇上眼里多年来都是个小女孩儿一般。可是如今她也有人老珠黄的时候儿,也是该这些新人好好儿地分分她的宠了。”

    那拉氏这便扬扬眉,“嗯,说的也是。”

    那拉氏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问,“以你瞧着,这起子新人里,倒是谁最入皇上的眼去?”

    德格道,“那怕自然就是福贵人了……”

    那拉氏便眯了眯眼。

    “是啊。福贵人是去年跟永常在她们一起进宫的,还是我给送进皇太后宫里去伺候的。本以为皇太后宫里的人,皇上暂且够不着,谁料想她去年十月初三刚刚赐封常在,结果今年三月二十二,就跟着哪行在、武常在这一拨人,又得以晋位为贵人了!”

    福贵人是去年到今年这一拨新人里,唯一晋位为贵人的。从去年十月到今年三月,进封间隔不过只有五个月去,自是叫人不能小觑了去。

    那拉氏这便冷笑,“可不是么!去年到今年,我都被戴佳氏那贱人给蒙住了眼,暂且顾不了旁人去,这便连这么一位出风头的新人都给漏过了去。”

    德格也是咬住嘴唇,“……只是都不知道这福贵人是什么时候儿得了皇宠去。她竟然也敢不来主子跟前伺候。”

    那拉氏冷笑,“终究是在皇太后宫里的人,这便自然有理由说畅春园跟咱们这边儿隔着远,倒不便每日早晚请安。况且有皇太后照应着,她也有胆子不将我放在眼里去。”

    德格咬了咬嘴唇,“原本咱们都担心孝贤皇后的那个侄孙女儿进宫来,叫皇上格外恩宠了去;结果那位进来只封了个答应,却反倒是这位富察氏得了恩宠去……”

    那拉氏眯了眯眼,“富察氏……在咱们皇上的后宫里,不是已经出了个皇后和一个皇贵妃去?福贵人虽说不是孝贤皇后家沙济富察氏的一支,不过倒是与哲悯皇贵妃的母家亲缘不远。看来皇上更怀念的,倒更是哲悯皇贵妃这个富察氏……”

    那拉氏心下也是苦涩。终究哲悯皇贵妃才是皇上的第一个女人,为皇上诞育下第一个孩子。

    男人啊,这一辈子不是都说最难忘的是第一个女人么?所以皇上这才高看福贵人一眼,反倒没将孝贤皇后的侄孙女放在心上啊。

    那拉氏抚了抚袖口上的花边,“既然与哲悯家亲缘不远,倒也不难推算她后头有谁。明面儿上自然是皇太后,可是暗地里,必定还有定亲王府那一脉去!”

    若说起储位之争来,她除了要防备皇子之外,又何尝能不防备着两个更是早已成年的皇孙去呢?

    绵德是皇帝的长房长孙,又是皇帝此时子孙里第一个得封的亲王,还曾经配给的是和敬公主的女儿,皇上的这种优待法儿,不可能不叫前朝后宫浮想联翩。

    还有绵恩,虽说是庶出的次孙,此时还是平头阿哥,被绵德给压得死死的。可是从小儿却得皇上的青眼,也叫人不能不防。

    更何况定亲王府里那位永璜的福晋伊拉里氏,原本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终究人家伊拉里氏,其实就是辽代的“耶律氏”,是辽代皇室之后。有这样儿的血缘,怎么可能没有替自己儿子谋划的野心去呢?

    那拉氏越想越是忍不住冷笑,“这宫里的人和事儿啊,个个儿都经不起推敲。一旦推敲起来,挨着个儿的都是居心叵测!我不过是去年被戴佳氏害得病了那么一回去,其后这一年便顾着戴佳氏多一些,这便叫这些小鬼儿都钻了空子去,叫她们个个儿都以为,她们有机会钻出泥潭洞府,跃过龙门,泥鳅拐子化成龙去!”

    车轮辘辘,婉兮与语琴和颖妃同座。

    三人说起的则是前朝之事。

    就在昨天,亦即七月十六日,皇帝正式颁下谕旨,将那位通书霍罕,有心谋叛的喀什噶尔的伯克阿布都拉伊木凌迟处死,枭首示众!

    阿布都拉伊木的儿子们,也全都处斩。其妻、女、兄弟之妻,也都押入京师,赏给功臣家为奴去。

    这是朝廷平定回部以来,朝廷对回部伯克们最严厉的惩罚,可说朝廷、西北皆大大震动。

    “只是不知,此事阿窅心里可是如何滋味。以及,回部各城伯克得了消息之后,又做如何想?”

    颖妃有些担心,小心地问,“恕我说句不该说的,回部各城本就不易安抚。此事发生之后,那边儿会不会又有人趁机诬蔑朝廷,再生谋反之心去?”

八卷2、福气付东流

    婉兮点头,“我担心的也是如此。朝廷当年为早日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对回部一班伯克以安抚为主。但凡是大小和卓的手下,肯归顺朝廷的,皆免其罪,依旧委以重任。这本是朝廷宽仁之心,可却也着实留下隐患去,倘若那些曾经追随大小和卓的人,只是权宜之计,暂且佯作归附朝廷,可其实逆心未改,那便迟早有一天会再度爆发出来,成为西北新的危机去。”

    这个阿布都拉伊木就是曾被大小和卓任命为喀什噶尔伯克,当朝廷大军兵临喀什噶尔城下之时,自动开城投降,因此被朝廷下旨继续任用为伯克的。

    朝廷原本是既往不咎,可是他却嫌朝廷只任命他为伯克,却不是品衔更高的“阿奇木伯克”,由此对朝廷怀恨在心,终究动了谋叛之举去的。

    大小和卓虽然都已经伏法数年了,可是其实大小和卓的影子,依旧在西北上空飘荡。

    其实这个阿木都拉伊木还只不过是大小和卓的手下,只作为大小和卓曾经控制下的一个回城的伯克,尚且都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若这次谋叛之人换做是大小和卓的族人,尤其是子嗣,那后果就将更加的不可设想。

    ——即便大小和卓已死,可是西疆回部之人依旧崇信和卓家族。

    小和卓霍集占没有子嗣,而大和卓的数名妻、子被巴达克山等送交给朝廷,都押入京中,赏给功臣。不说远的,就连九爷傅恒的府里就赏给了大和卓之妻巴特玛、大和卓之子阿卜杜哈里克。

    虽说这个孩子只是大和卓幼子,在大和卓死的时候儿还只是个幼童,因他有着圣裔(牌罕巴尔)的光环,回部王公和百姓仍然对他尊崇不已。每逢年班伯克进京,都要到傅恒府上请求看望,并资助银两。

    由此可见,大小和卓留给西北的隐忧,依旧存在。

    “既然和卓家族在西北仍有这样高的威望,那与大小和卓同宗,同为圣裔和卓的阿窅母家,对于朝廷的意义便更为深远。”

    颖妃也是点头,“可不是么,忻妃刚死,皇上就将从忻妃那止退下来的妃位的份例就直接给了容嫔,让她在嫔位就已经享有妃位的待遇去;而这次秋狝,容嫔又是随驾。”

    婉兮轻叹口气,“想当年慎嫔和阿窅两位同来自西域的新人进宫,一并被封为嫔……恍惚还是昨天的事,可是如今慎嫔却都已经不在了。”

    颖妃也是出自八旗蒙古,这便对慎嫔的死,心下也是有些不自在去。

    “莫名就说病故了,却前头都未曾听说她身子骨儿有过什么毛病。也幸亏容嫔早早儿就搬出了皇后宫,要不,依我看啊,今日先身故的怕是容嫔!”

    婉兮怕拍颖妃的手,“总之咱们都得小心。明年永璂就够了年岁指婚了,这便已是成人去了。皇后必定更加变本加厉,谁敢挡着永璂的道儿去,她都会不择手段去。”

    颖妃冷笑,“只可惜我又没抚养皇子去,她便是想针对我去,都不容易捉住我的把柄呢。”

    婉兮却摇头,“其实我建议皇上将舜英放到你身边儿去,反倒是给你添了桩罗乱去。舜英那孩子终究是戴佳氏所出,咱们倒摸不准她能有几分像戴佳氏去。”

    “孩子小前儿还好说,就怕越是长大,性子便与生母越为相似去。若她当真照着戴佳氏的模子下来,那倒是叫你为难去。”

    颖妃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其实不管怎样,我身边儿能有个孩子,我总是高兴的。我自竭力尽心对她去,她又一向很是有些宾服我,想来我跟她以后的日子倒未必太难熬去。”

    颖妃终究是蒙古格格,弓马骑射在后宫里都是首屈一指的。舜英从小就爱骑马射箭,便在一众内廷主位里最为宾服颖妃去。便是从小儿,颖妃说什么,舜英还是肯听的。

    故此婉兮也是觉着,将舜英放在颖妃身边儿,怕才是最为合适的去。

    婉兮松了半口气,点点头,“只是你也得从此便是为了舜英,也得防备皇后些儿去。我倒怕皇后会利用咱们这些年跟戴佳氏的恩怨,这便利用舜英做文章。”

    颖妃便也点头,“我明白。总归这会子舜英还在穿孝,一切等咱们从木兰回京,再小心计议也不迟。”

    七月二十三日,皇帝一行抵达避暑山庄。

    这一路上的六天里,那拉氏已是看着那福贵人一日比一日更不顺眼。

    在路上这六天里,皇帝倒没翻福贵人的牌子;真正惹翻了那拉氏的,是这一路上她在皇太后眼前的境遇去。

    从前历次出巡,那拉氏这当正经儿媳妇的才能亲自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可是这回皇太后宫里因多出了个福贵人和永常在,皇太后倒凡事都找她们两个,便连素日闷了,叫坐在一起说话儿、看戏的,也都是这两个新人来陪着了。

    那拉氏堂堂中宫,倒是往往叫老太太给排斥在一边儿了去。

    其实皇太后的缘故,也是因为年纪大了,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已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这便更喜欢跟年轻的女孩一处说话,喜欢那热闹,更能借此回顾那青春去。

    对着两个年轻的嫔妃,自比对着那拉氏这张也快五十了的脸强。况且那拉氏是皇后,时时刻刻端着架儿,便是说笑话都有些笑不起来;倒是福贵人和永常在这两个年轻的更能叫皇太后笑得出来不是?

    这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并不是那两个新人联手的排斥,可是那拉氏这中宫的脸面却有些挂不住,只觉是这两个年轻的故意联起手来,不敬于她。

    终于到了避暑山庄,那拉氏从车马劳顿里稳当下来,这便打定了主意要给两个新人立立规矩了。

    终究这两个新人是在皇太后宫里的,没在她的调校之下,这便不懂她的规矩。那这回一同住在避暑山庄里,她自得趁机好好儿叫两个新人明白,何谓妻妾嫡庶的区别去。

    到了避暑山庄的第二日,那拉氏早起给皇太后请安,趁着皇太后高兴,这便抬头望着这檐画雍容的太后寝宫,提起旧事。

    “当年圣祖康熙爷在避暑山庄驻跸之时,太后寝宫为‘松鹤清越’。待得咱们皇上登基,也想奉宁您老人家驻跸‘松鹤清越”,可您老人家却为回避先辈,不肯住进去。“

    皇太后笑了笑,“那时候儿‘松鹤清越’里驻跸的,是圣祖爷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皇帝最敬重圣祖爷,时时都要避圣祖爷,我又如何能住进孝康章皇后当年的寝宫去呢?”

    那拉氏自是拣皇太后喜欢的说,“孝康章皇后诞育了圣祖爷,开创康熙盛世;可是皇额娘您也是诞育了咱们皇上,同样也开启了乾隆盛世。皇额娘您啊,倒不遑多让。”

    皇太后笑出声儿来,赞许地望那拉氏一眼,“瞧你,今儿一大早这便是来甜哄我来了?说吧,这是有什么事儿啊?”

    那拉氏忙趁机含笑道,“这不是眼看着就八月了,皇上的万寿节不日就到。媳妇想着给皇上进一份儿心意,这便想跟皇额娘借点子福气去呢!”

    那拉氏既然是这个理由,皇太后又如何能有不允的?

    “便直说吧,我这儿有什么能帮衬得上你的去?赶紧告诉我,我这便都给了你去就是。”

    那拉氏目光一转,这便望住了福贵人去,“媳妇是想跟皇额娘借个人去。谁叫福贵人的封号好呢,偏偏就是带着福气的;况且她是去年到今年进封的这些新人里头,唯一晋位为贵人的。媳妇想着她去帮媳妇,给皇上尽这份心意,是最合适不过的。”

    皇太后便也好奇,打量着那拉氏问,“你到底预备了什么心意去?”

    那拉氏便笑,“哎哟,其实媳妇最是个笨嘴拙腮的人,也学不会人家令贵妃、庆妃那般汉女的灵巧去,这便索性只是顺着自己的一颗粗朴的心,费些笨力气,只为皇上出一把子力就是了。”

    “妾身啊,是想给皇上亲自绣两卷经。这便叫福贵人过去,也不用受累忙别的,就帮媳妇儿将那经文念出来;事后帮媳妇将绣好的经文与经书对照对照,不叫出错儿就够了。”

    皇太后几乎没犹豫,这便立即点头,“既是这样轻巧的事儿,她又年轻,眼睛灵、脑子也快,自是累不着她。那这便叫她去吧!”

    福贵人这便也只好上前蹲礼,“妾身遵旨。”

    福贵人临走还特地跟永常在拉了拉手道,“我这一走,怕是要几天才能回来。侍奉皇太后的事,便都有劳你了。”

    永常在倒一向是个嘴直的人,这便反倒淡淡轻哂,“你去就是!难不成这宫里没了你,我还伺候不好皇太后了是怎的?”

    福贵人虽说此时位分比永常在高,可是永常在的父亲贵为三品都统,自是福贵人比不了的。

    可是永常在跟福贵人一起进宫,却只有福贵人晋位为贵人,永常在倒不得晋位。故此永常在心下是很有些芥蒂去的。

    福贵人心下也都明白,便也只笑笑,哄着永常在,“对对对,是我失言了。”

    福贵人这才放心而去,可是无论皇太后、永常在,还是福贵人自己,都没想到她这一走,便再也没能活着回来。

    十天之后,八月初五日,原本那拉氏早早儿给了皇太后这边知会,说绣经之事已毕,今日便会送福贵人回松鹤斋这边儿来。

    松鹤斋这边儿便也预备着,将福贵人的下处给打扫出来,可是早等也没来,晚等还没来。

    皇太后都有些觉着不对劲,这便叫人到那拉氏这边儿来问。结果连那拉氏都是一愣,说“为感谢福贵人,我便特地留她一起用早膳。大约头午,这西洋钟打了九个点儿的时候儿,我就亲自送了福贵人到门口儿,瞧着她回去了呀!怎么说,难道福贵人还没回去么?”

    两边儿通过了气儿,这便皇太后派人在松鹤斋前后八进院子里四处寻找,那拉氏也派人在避暑山庄里寻找。

    那拉氏自己也亲自赶到松鹤斋来,陪在皇太后身边儿,一起等着消息。她还劝皇太后,说不必着急,终究是福贵人年轻,这说不定忙完了差事,圈了十天去,这好容易解了禁,这便趁机现在避暑山庄里好好逛逛,不着急回来罢了。

    皇太后便也唯有叹了口气,“也是。这会子正是避暑山庄里的初秋,景致又与京中不同,她喜欢看也是有的。”

    掌灯时分,福海方带人回来,有些慌张地进来跪奏,说是在“观莲所”外的水中,打捞出了福贵人的尸首来。

    那拉氏都狠狠吓了一大跳,“这个傻丫头,她怎么还是落水了去!”

    皇太后也有些摇晃,“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再说又是怎么偏偏赶在‘观莲所’了?”

    皇太后如此惊愕,也是因为“观莲所”对于她和皇帝母子而言,有着太重要的意义去:康熙六十年,皇帝十一岁,随着当时还是皇子的父亲一起到避暑山庄来。这日父子俩陪着康熙爷一起走到观莲所廊下,雍正爷考校起皇帝来,叫他背诵所学过的经书。

    雍正爷看似临时起意,皇帝却毫不慌乱,张口就来,且不遗一字。

    当时康熙爷的近侍都在旁边,都惊讶于十一岁弘历的聪颖异常。

    便也是因此事,当年康熙爷才叫十一岁的弘历从此随侍身边学习。就此,开辟了皇帝的帝王命数去。

    那拉氏也是惊得嘴唇直颤,“谁说不是呢……唉,媳妇儿挑在‘观莲所’抄经,正是为了铭记皇上当年得圣祖爷厚恩之故事。”

    那拉氏小心打量着皇太后的神情,“当年也是因为这观莲所廊下之缘,圣祖爷也特地见了皇额娘您去,连声说您是有福之人……便是冲着这个,媳妇才特地借了福贵人去,媳妇期冀以此来借皇额娘您的福气,祝颂皇上万寿去——媳妇这一片心意,怎成想……”

    皇太后闭了闭眼,“她怎么会在‘观莲所’落水的,啊?”

    福海连忙跪奏,“奴才问了福贵人主子位下的女子,以及园子里当值的太监们去,都说今儿瞧见福贵人主子在观莲所进进出出好几趟,出事儿时辰前后的那会子,他们都见福贵人主子坐在莲塘旁的石头上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观莲所”亭前湖中植从关内和北方敖汉等地移植的荷花万柄,乃是整个避暑山庄里观看莲花最佳之处。故此福贵人在莲塘旁流连,无论是她位下女子,还是当值的太监等人,都未多想一层去。

    皇太后也是急得直拍桌子,“那到底查清楚她是失足落水,还是,还是有什么事儿想不开了去?”

    福海垂首道,“奴才会同避暑山庄里的总管太监们一并查看了福贵人主子落水位置左右的石块。那些石块上的苔痕都是新的,的确是有失足滑落下去的痕迹。”

    “奴才斗胆说一句:倘若是福贵人自己想不开,那她直接跳下去就是,便不会在那苔藓上留下滑落的痕迹去了……”

    皇太后也是难过地掉了眼泪,“唉,那孩子还多年轻!这怎么说去就去了呢……”

    次日婉兮也得了信儿去。

    婉兮想了想,便忍不住皱眉,“有些不对劲儿。”

    语琴忙问,“哪儿不对了?”

    婉兮垂首道,“如今已是八月,这承德又是山城,本就比京里天儿凉的更早,故此那‘观莲所’前的莲花,早就已经开始凋零了。”

    “莲花自是美景,可是残荷总叫人心酸,故此福贵人又何至于在一片残荷前流连忘返,以至于落水了去?”

    语琴便也蹙眉,“是啊。便是残荷原本也可作诗、入画,可是终究寂寥了些,纵然有人看,却也不至于流连忘返,甚而失足落水去啊。”

    婉兮轻垂臻首,只缓缓吟道,“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是李商隐的诗,她一向都喜欢;可是在那本《红楼梦》里,林黛玉却偏说她一向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唯独喜欢一句,便是这一首里的“留得残荷听雨声”——可其实就连这一句,林黛玉也背错了,原诗里是“枯荷”,并非“残荷”。

    “枯荷”与“残荷”,究竟哪一个更合适原诗的意境?这也曾在婉兮的心底较量过一番。

    此时此境,终究还是“残荷”更合适些了吧——残之一字,道尽凄凉。

    语琴眯了眯眼,“这些日子福贵人不是镇日与皇后在一处么?会不会是——皇后?”

    婉兮蹙眉,“若当真是皇后,慎嫔六月初四刚刚病故,今日八月初六,这刚刚过去两个月而已——若当真是皇后,那她真的是疯了!”

    因皇帝的万寿节,便是这天下最该喜庆的日子之一。故此为慎嫔穿孝的绵德母子,也都在万寿节之前释服了去。

    绵德奉着母亲伊拉里氏回到定亲王府,这才得了福贵人已死的信儿去,伊拉里氏便是狠狠一惊!

    “怎么会忽然就死了?我还指望着她呢!”

    大阿哥永璜的生母是哲悯皇贵妃,出自富察氏;而福贵人也是富察氏,正是与哲悯皇贵妃母家亲缘不远去。便是因为这一层,从福贵人进宫伊始,绵德母子便是有意孝敬去。

    一个内务府包衣女子,刚刚进宫,即便是到了皇太后的宫里伺候,可是身边儿还有门第更高的汪氏比着,故此福贵人最初的日子也不好过。此时遇见绵德母子的主动殷勤,对于福贵人来说,自是一份难得的情谊去,她便舍不得推辞。

    “我不求别的,好歹她在皇太后宫里,只要能听见皇太后与皇上说过什么,只要她能偶尔在皇太后跟前夸赞过绵德你啊几句去,那咱们的心意便也值得了。”

    伊拉里氏心下也自是明镜儿似的,明年就到了嫡皇子十二阿哥永璂指婚的年岁,怕是皇上立储的心思已经都定了。她若还想为她的儿子绵德争取一回去,那就得在明年指婚之前啊!

    况且皇太后对于皇上的影响力巨大,能从皇太后身边儿听见只言片语,都比前朝后宫里这些人传出一百句话来更管用!

    故此这会子啊,福贵人的出现正是绵德母子所最为需要的。绵德母子本指望着福贵人照着当前这个势头,继续得宠下去,至少也能透过福贵人来探听皇太后那边的动静去——可是谁料想,福贵人竟就这么死了?

    伊拉里氏痛定思痛,良久才缓缓道,“这会子有谁希望她死去?是后宫里嫔妃争宠的戏码儿么?如果是的话,那八成与永常在脱不开干系去。”

    “可若不是嫔妃争宠的缘故,而是着眼在了将来那个储君大位上——绵德啊,依你瞧着,你看更像是哪个皇子的额娘去?”

    绵德也自是恼得咬牙切齿,“自然是自己有皇子,此时又在避暑山庄里的人呗!那便不是皇后,就是令贵妃……”

    伊拉里氏点点头,“也幸亏愉妃没随驾过来,否则,我自然也要算上她一笔去的。她虽说老了,也不受宠,可是她的心机倒也不输给皇后和令贵妃去——八公主终究还是孩子,叫我几句软话哄着,这便也露出愉妃来了。”

    “愉妃为了替老五争,为了先斗赢令贵妃去,竟然连八公主都能利用去,真是叫我都刮目相看。”

    绵德皱眉,“既然不是愉妃,额娘又何苦还说她去?”

    伊拉里氏却幽幽抬眸凝注儿子,“愉妃便是跟福贵人这事儿没有干系去,可是咱们就能饶了她了?绵德啊,你别忘了你自己个儿的福晋,是怎么没的!”

    如果绵德还有阿日善这个媳妇儿在,就凭着阿日善是和敬公主的女儿,是皇上的嫡亲外孙女儿,那也能帮得上绵德多少去!

    绵德盯住伊拉里氏,“那……额娘的意思是?”

    伊拉里氏满意地笑笑,“总归这事儿,咱们得盯住喽。不管宫里打算怎么查,咱们也都得派人设法查得更仔细去。我忖着,这事的真相,咱们必定能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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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3、要想人不知

    福贵人的死,有些太“是时候儿”了。

    她出事在八月初五,皇帝的万寿节就在八月十三,中间相差仅有八天。原本从八月初二开始,避暑山庄中的庆典赐宴、各种礼仪祭祀都已经陆续开始,这便叫宫内宫外谁都暂且顾不上她的死因去。

    终究,一个出自内务府包衣的小小贵人的死,又如何与天子的万寿相比呢?

    便是婉兮心下有些疑惑,可也终究不好在皇上万寿大庆的日子提出来——终究皇上如今已是年过半百去了,这个年岁的人,谁又喜欢在生辰之际,去听旁人的死因去呢?

    皇帝的大寿连着八月十五中秋一起过,热闹过后,八月十九日,皇帝便按着既定的日程,从避暑山庄起驾,奉皇太后圣驾一起,赴木兰围场。

    福贵人的死,便因此而彻底被撂下了。

    待得圣驾一行回到京中,已然是十月初八日。距离福贵人出事,已经整整过了两个月去了。

    十月的京师已然冷了,十月的承德更是比京师更早就落下了雪来。

    回到京中的红墙金瓦之中,婉兮忍不住回眸,仿佛一回眸就还能看见承德的雪。那一片天地皆白,是否已经将某人的罪孽洗白?

    又或者,那承德的雪,也是在诉说着福贵人死去的冤屈?

    婉兮回到天地一家春,与玉蕤和孩子们重聚,自是欢喜。这骨肉、姐妹重逢的欢喜,好歹也冲散了婉兮心上的哀悯些儿去。

    夜晚间,婉兮亲自哄了石榴睡着,这才又回来与玉蕤说话。这才提起福贵人之死来。

    玉蕤“哎呀”一声儿,“这次姐随驾秋狝去,我留在京里,消息知道得倒是没那么快。故此倒是有件事儿,我没法儿跟姐通消息,自己也没多想去。”

    “什么事?”婉兮抬眸望住玉蕤。

    玉蕤叫翠鬟去,片刻捧回一个小锦盒儿来,“是这个。”

    婉兮接过来看,却见是一盒儿银针。

    婉兮便有些纳罕,只等玉蕤解说。

    玉蕤道,“这个就是瑞贵人送给我的。”

    婉兮也是一怔,“哦?何时的事儿?”

    玉蕤道,“是七月底了。那会子我算着日程,皇上已经是驻跸在避暑山庄,预备秋狝大典和万寿节了。那会子宫里宫外自是都为皇上的万寿而忙碌,都是京中往避暑山庄去送贺礼,我哪儿想到福贵人却从避暑山庄里特地叫人带回来这个给我。”

    “她只说是——她进宫晚,年纪小,是直到给我送来这盒东西的时候儿,才知道她自己跟我是同一天的生辰。”

    “哦?”婉兮也是意外,“都是正月十九的生辰?”

    玉蕤点头,“看样子应该是。她说她进宫晚,是去年十月才初封为常在,初封之后却都是在皇太后宫里伺候,倒没什么机会往咱们这边走动,这才一直都不知道我的生辰与她是同一天。”

    “再加上她今年三月才晋位为贵人,这才与我位分相同去,可以方便一起走动了,却已经错过了正月的生辰去。她那会子在避暑山庄,看见皇上万寿节的庆贺预备去,这才想起来,也应该给我补送一份儿贺礼才对。”

    婉兮垂首望住那盒银针,“如此说来,她倒是有心了。只是她想给你补送贺礼,却为何偏偏送了一盒银针来?”

    银子自是贵重,便是做成了细碎的针,这一小盒加在一起的分量也不轻了,故此这心意该是实诚的。可是若想送一份诚心的礼,什么不好呢,为何偏偏是送针?

    ——若是依着民间的说法儿,其实过生辰送针倒不是好的,容易叫人多心是叫人扎手、缝嘴的不成?

    “可是福贵人既然偏偏给你送了针来,且是从避暑山庄特地送回来的……那便必定是有她特别的用意在里头。”婉兮妙眸轻眯。

    玉蕤也是点头,“毕竟咱们都不是擅长女红的人,其实咱们最用不上的就是这针线。便是普通的绣花针给了咱们都可惜了去,更何况是银针呢,那更是糟践了。”

    “我彼时也只觉着这福贵人怕是有些年轻不懂事,甚至或许还有些讥讽咱们的意思在里头,故此我才没当回事儿去,接过来就给撇在一旁去,只等着她一并回来,到时候儿当面丢还给她去就是了。却哪儿成想……她竟没能活着回来。”

    婉兮心下不由得一动,“可是说起针线来,我倒是想起了慎嫔来。端阳节的宫宴上,皇上腰间佩挂的是慎嫔绣的香包……若论这针线的手艺,今年原本风头最盛的,是慎嫔。”

    玉蕤也是微微一怔,随即眸光一亮。

    “姐!说不定福贵人便也是用这银针,来暗示咱们慎嫔之事!”

    婉兮深吸口气,挑眸望住玉蕤,轻轻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皇帝回京当晚要到安佑宫行礼,这便留在九洲清晏了。次日皇帝忙完了,这才过来看望婉兮。

    满人的女人们都习惯在炕上摆着针线笸箩,或者就摆在炕桌上,或者放在炕梢,要不就是掖在炕衾下头。总归不背人的,显示出女人们的勤劳来。

    只是婉兮一向针线的手艺有些拿不出手,故此婉兮倒是一向都将她自己的针线笸箩给藏起来的,不叫皇上看。

    可是今儿,那针线笸箩却没来得及收,皇帝看了也觉新鲜,这便格外往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完,皇帝便拧了拧眉,“哟,哪儿来的银针?”

    银子贵重,便是宫里也没的随便将绣花针都用银子来打造,实在是过于靡费了。

    婉兮盯着皇帝的眼睛,“……在宫里,除非是爷赏给的,可没人敢擅自用银子磨成针来。”

    皇帝咬了咬唇,抬眸望住婉兮,“你知道啦?”

    婉兮故意拧过身儿去,“奴才知道什么了呀?奴才可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甚为心虚,连忙肩膀头儿挨着肩膀头儿地凑过来一起坐着,用膀子轻轻撞了撞婉兮,“……还不是,今年端阳节的时候儿,慎嫔绣的那香包甚好,爷选中了佩挂着,这便总得赏给她些儿什么。”

    “思来想去的,既然是针线的手艺好,那便索性赏给她一盒子银针去好了。”

    婉兮可没小心眼儿,听了反倒欢喜地拍掌,“爷果然赏给了慎嫔一盒银针去!爷赏的好!”

    福贵人和慎嫔都已死,那盒银针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婉兮和玉蕤只能靠猜。

    终究若想获得答案,婉兮便也唯有从皇上这儿入手,试探皇上一回才行了。

    皇上也是可爱,她这一试就给试出来了,倒没费什么周折去。

    皇帝瞧婉兮这神情,便也是长眉扬起。

    “怎么说?难不成你这盒银针,竟就是爷赏给慎嫔的那盒儿?”

    婉兮却不回答,只是反过来问皇帝,“慎嫔病故,按说她的遗物该由内务府收回。爷,那慎嫔的那盒银针呢?内务府可曾找见了?”

    皇帝摇头,“这几月来咱们都顾着秋狝的事,故此无论是福贵人的,还是慎嫔的遗物,都还尚未呈进。”

    婉兮便又悄然舒了口气,心下的怀疑,又可落实一分去了——既然慎嫔的遗物尚未收,那么就还留在那拉氏的宫里。而福贵人在出事前的那几天里,避暑山庄里都知道福贵人是帮着皇后一起忙活给皇上的寿礼去了……那说不定,福贵人就是在那拉氏那儿见到的这盒银针。

    若当真如此,那婉兮就当真可捉住那拉氏的几分把柄去了。

    ——慎嫔是死在京里的,在慎嫔的遗物尚未收之前,即便那拉氏是皇后,也没理由随便去动人家慎嫔的遗物去。更何况这一盒银针乃是御赐之物,便唯有皇上亲自下旨处置才行。

    可是若是那拉氏不但动了慎嫔的遗物,而且还专程将这盒银针给带到避暑山庄去了……那就颇能说明那拉氏是对慎嫔的什么事儿耿耿于怀去了。

    杀人,最要紧的就是找见动机。这盒银针若能坐实是慎嫔的遗物,那么这盒银针便也可以找出那拉氏对慎嫔不利的动机来了。

    婉兮心下一宽,这便扭身儿将银针给收起来,暂且不叫皇帝再问了。

    皇帝蹙眉,“瞧你那小心眼儿样儿的!爷都说了,这本是投桃报李,人家慎嫔给爷绣了香包,爷便赏给一盒银针去呗……况且慎嫔此时已经不在了,亏你还跟爷耍小脾气。”

    婉兮便也乐得这么认了,总归就是暂且将银针的真实来源给抹了过去。

    这回,婉兮要亲自将那拉氏的罪证查全了、证实了,才会正式捧到皇上的眼前来——既然是到了要跟那拉氏好好算账的时候儿了,那这笔账,婉兮还是希望自己来拨拉清楚每一颗算盘珠子去。

    因着这盒银针的突然出现所带来的曙光,婉兮今晚儿上着实高兴。

    可是这高兴却是要暂时瞒着皇上的,故此婉兮都是在偷着乐。

    带着这股子偷着乐的劲儿,婉兮今晚上十分情动,全都是主动的。

    当终于翻身而上的时候儿,婉兮也情不自禁地被此时的场景所惑引了去——小小辛者库汉姓女,如今却是“君临”于天子之上呢。

    他的欢喜,他的急迫,全都在她的驾驭之下,都由不得他去,这回全都得听她来调遣……

    堂堂天子这会子都不得不臣服于她之下,那么——皇后又如何?

    那拉氏自恃中宫之尊,在这后宫里作威作福的日子……终有告结的一天!

    婉兮在巅峰之时,欢悦地大喊声中,迷蒙地预感到——那一天,已是不远了。

    这一晚的身心满足,叫婉兮次日与玉蕤重说起银针之时,都是忍不住微笑的。

    “想来这福贵人也是个聪明的,或许是她早已发现了皇后对她的态度有异,故此她也留了个心眼儿,在皇后身边儿找见了这慎嫔遗留下的银针,这便设法送了出来。”

    “她是想给我,可是我彼时也在避暑山庄中,她不敢托底,这事儿会不会被皇后知道了。故此她反倒绕了个弯子,叫人送回京师来交给你去——她是明白,这物证交给你去,迟早必定到我的手中来。”

    玉蕤也是叹口气,“她自己兴许也没想到,她竟然没能活着回来吧?”

    婉兮的笑意便也随之凋零了下来,“她虽说聪明,可终究位分低,又年轻,即便上有皇太后的护持,却也终究不是皇后的对手。”

    玉蕤也是冷笑,“她是皇后,乃是后宫之主,她自然能一手遮天去!况且如今皇太后都年过七十了,又哪里还有当年能节制她去的精神头儿?皇上又不能时时都在后宫里看着,这便叫皇后越来越任性妄为去!”

    婉兮点头,“人在得意之时,最易忘形。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从六月到八月,接连两条人命去……她丝毫不知收敛,那她的报应,也就到了!”

    秋狝这三个月间,前朝又有两个重臣溘逝。

    一位便是那位被皇帝先革半俸,再革全俸的宁郡王弘晈。

    这位好歹也是老十三爷胤祥的嫡子,便凭老十三爷与雍正爷的兄弟之情,皇帝但凡能找见弘晈半点儿可恕之处,也不至于接连革除他的俸禄去。

    这位弘晈就连溘逝也会挑时候儿,不早不晚,就在皇帝万寿节后一天去了。

    另一个溘逝的是正黄旗蒙古都统广成。这位不是旁人,正是九爷傅恒的长兄。

    因长兄溘逝,九爷跟从圣驾回到京中,便立即赶去广成府中参与治丧。

    婉兮便是与这位广成并未谋面,可也为了九爷,亲自送上自己的一份奠仪去交给了九福晋兰佩。

    兰佩随即便也递牌子进宫,亲自向婉兮谢恩来了。

    又是许久未见,婉兮捉着兰佩慰问了好多,问完了兰佩,又问兰佩的几个孩子,最后才委婉地问到了九爷这儿——长兄溘逝,九爷必定难受。

    兰佩也是叹息,“不瞒令主子,咱们傅家也是看起来的荣光煊赫,毕竟是孝贤皇后的丹阐之家,有九爷如今这般身为军机首揆,子侄辈则再有大宗的承恩公明瑞此时为伊犁将军;其余还有隆儿为和硕额驸,灵儿为多罗额驸……看起来怎么都是叫人高看一眼去的。”

    “可其实啊,世人的眼睛里都藏着势利去,便是奴才家这样的,其实前朝大臣也并不当真都放在眼里的——在九爷回京之前,到大爷家里去祭吊的朝臣寥寥无几;可是等九爷回来,那前去祭吊的大臣车马,竟然塞满了街巷去……”

    “同为孝贤皇后的兄弟,大爷广成也好歹是官至都统了,死后却落得如此凄凉。说来说去,即便是此时终于门庭热闹起来,那些人却也不是去祭拜大爷去的,不过是去做给九爷看的罢了。”

    “九爷自己回府之后也与我唏嘘,说他自己是幸亏如今得皇上信重,否则即便是孝贤皇后的兄弟,也会如大爷一般,其实并不被人放在心上的。大臣们看的不是什么皇后丹阐,大臣们看的永远都是皇上的态度罢了。”

    婉兮听罢,心下也替九爷酸楚。

    外人看起来那么高高在上、一人之下的九爷,是多么风光无限,可是只有婉兮明白,九爷今日的地位不是来自孝贤皇后,不是来自他沙济富察氏所谓的门第高卓,其实都是来自于九爷对皇上心意的了解,总在几个最艰难的时候儿选择了与皇上站在一起,拼尽一切去为皇上排忧解难去。

    故此九爷从来不敢将今天的地位看得理所当然,更不敢相信这地位会永远不败——九爷知道,想要巩固这地位,依靠的不能是提起孝贤皇后,也不能只依靠几桩儿女亲事去,他唯有日日为朝政殚精竭虑,时时为皇上排忧解难去,又或者战事一起,便又立下战功去……

    说到底,九爷为人臣之极点,便也要付出超过所有的大臣去。用“卖命”二字,当不为过。

    只是婉兮却不能将这话当着兰佩的面儿都点破了去,她便只能含笑道,“这事儿总归分怎么看。九爷是伤心广成无人吊唁;可反过来说,群臣都是因为九爷而去,这便也足证九爷在朝中的威望么……这世上的事儿啊,哪里有两全其美呢?不过是看如何权衡取舍,是更愿意接受那难受的一面儿去;还是索性翻转过来,只看那叫人心下舒坦的一面儿去。”

    兰佩便也点头,“奴才今晚儿便这么劝说九爷去!”

    婉兮心下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便赶忙道,“我说的未见得有效。你们夫妻伉俪情深,你只管用你自己的法子去劝就是,可千万别用我这个馊主意去。”

    兰佩却是摇头,“就是因为多年夫妻,奴才方能了解九爷的心境。便是九爷再怎么想不过来的事儿,只要一说是令主子的意思,九爷便能立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去的。”

    “他这些日子为了大爷的丧事已是心力交瘁,奴才便也唯有用令主子的话来,方能叫九爷赶紧振奋起来啊。”

    不管怎样,总是为九爷好吧——婉兮便也笑笑,不再坚持了。

    九福晋抬眸望住婉兮,半晌才委婉地问,“倒是不知道忻贵妃薨逝之后,八公主又要如何安排?”

    婉兮攥紧了指尖,才克制住想要皱眉的念头去。

    婉兮尽力淡淡一笑,“舜英她,皇上的意思是,暂时交给颖妃去抚养。”

    兰佩何尝没瞧出来婉兮神色之间的一点子不豫之色来,这便忙也小心藏住神色,含笑道,“也好,也好。颖妃主子已经居于妃位多年,自是比忻贵妃在世的时候儿位次还高。八公主跟着颖妃主子去,这便是又高抬一步了去,总归对八公主怎么都是好的。”

    “这么算起来……八公主的额驸,这一二年怎么都该定下了吧?”

    “你可得了吧~~”正说着话儿,舒妃从外头进来。亲姐妹倒不用见外,这便直接对九福晋说。

    实则婉兮就是担心九福晋还放不下这个心思,这便私下里已是与舒妃过了话儿去。终究还是不便直接说了舜英那孩子身子上的难言之隐,婉兮便索性将原因都揽在自己头上来,只说自己跟戴佳氏这些年的不对付,便总不希望戴佳氏的女儿成为九爷和九福晋的媳妇去。

    虽是亲姐妹,尊卑的规矩还得守着,兰佩便忙给舒妃行礼请安。

    舒妃哼了声儿,“好歹隆儿已经是和硕额驸了,总没的叫亲兄弟两个都成和硕额驸的吧?”

    九福晋却有些噘嘴儿了,“可是家里已经有了两个额驸……按说,这样儿都可以,又何妨再多出来一个和硕额驸去呢?况且康儿与八公主也的确是年岁相当不是?”

    舒妃忙看了婉兮一眼,无奈地道,“你啊!亏你今儿还进宫来给令贵妃请安,你若将来真也成了戴佳氏的亲家去,我看你以后又要怎么到令贵妃眼前来呢?”

    九福晋忙殷殷与婉兮道,“令主子万万莫要多心!终究忻贵妃已经不在了……奴才看重的,只是八公主,倒与忻贵妃无半点干系。”

    婉兮这便索性故意生了气,扭身不看向九福晋了,只说,“……这世上哪儿有闺女不像额娘的?虽说八公主这会子还小,可是谁知道她越长越大,会不会跟她额娘越发一个性子去了?”

    婉兮故意再添上一把料去,“你也别当我多心,我实则说的都是有理有据!我便也不瞒着你了,五月间莲生与舜英一起在静安庄给戴佳氏穿孝,你可知道舜英是如何对莲生去的么?”

    九福晋也吃了一惊,“怎么,八公主对七公主不敬去?”

    婉兮叹了口气,“也就是莲生记着自己是当姐姐的,八公主的额娘又是新逝,莲生这便不愿一样儿见识罢了。要不,这会子姐妹几个心下早结了芥蒂去了。”

    舒妃这便赶忙跟着敲边鼓,“听见了吧?若是收个这样的当儿媳妇,你是想给康儿找气受,还是想给你自己找气受去?”

    九福晋也有些作难,回到府中,自己心里揣不住,这便私下与篆香嘀咕了出来。

    却没成想,正好福康安散学回来,正走到廊下。

    那小子淘气,原本想听个墙根儿,找点乐子。却不成想,听来的话倒叫他自己僵在了当场。

八卷4、心下不痛快

    随着皇帝圣驾从木兰归来,舜英在静安庄穿孝也已经穿过白日祭去,这便虽说还没释服,可是已经不必继续住在静安庄里,已是挪回了园子里来。

    既然回了园子,公主们的功课便也不能落下了。

    在内廷,自是七公主、八公主、九公主三位公主,外加一位皇孙女绵锦一处念书。舜英这便是心下还有些磕磕绊绊,却也不得不跟小七与啾啾抬头不见低头见。

    而绵锦又是跟小七同岁,且一同种痘,姑侄两个的情分自是深厚。

    若此一来,四个小女孩儿中间,倒是小七姐妹姑侄三个成了一帮儿,舜英落了单去。

    不过也幸亏宫中除了皇女、皇孙女之外,还一向都有在宫中抚养宗室格格的旧例。这些格格多数也是因为将来要许配给蒙古各部王公,故此在宫中抚养,以便她们早早儿学习规矩。这便虽然不是在内廷居住,而是在端则门居住,可是白日里却也能进内给几位公主来侍读。

    在宗室格格们面前,皇女公主们自是高贵无上,且她们一向少知后宫秘辛,这便只当舜英也是贵妃之女,地位一点儿不比小七和啾啾姐妹两个低呢。

    有这样的宗室格格们的趋奉,舜英自是也不怕孤单了,这便索性继续与小七和啾啾冷着脸子,一副谁怕谁的模样去。

    啾啾可不管那个,反正被惹着了就尽管吵回去;

    反倒是小七,终究是当姐姐的,这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妹之间这样儿了去,这便免不得在素日里反倒小心安抚舜英些儿去。

    终究这会子舜英已是被送到了颖娘娘的宫里去,若是再与舜英这样面上僵着,又何尝不是叫颖娘娘也跟着操心去了呢?

    已到十月,京师里的天儿一天比一天冷了,外头渐渐滴水成冰,这些金枝玉叶们便也都渐渐少出门,尽聚在一个屋里聚着了。素日的小矛盾这便越发躲闪不开了去。

    可是这个时候儿的窗外,却是一日比一日热闹起来了。因为十一月间的皇太后圣寿节就将到了,外头各处都在张灯结彩,跟提前要开始过年了似的。

    小七抬头看了看窗外,倒也松了口气儿。

    不管怎么着,这外头的热闹也能吸引去这些女孩儿的主意力些儿,倒叫这窗内不至于那么剑拔弩张着。

    小七为了合拢事儿,这便特地从膳房要了些儿蜜果子、饽饽、苞米棒子,要带着一班女孩儿在大熏笼罩子上烤着吃。

    因这屋里的女孩儿多,个个名下都有份例用炭,炭火可不缺少,故此这屋里的熏笼总是烧得旺旺的。大熏笼也大,足一个七八岁女孩儿的身量高,外头的熏笼罩子也相应地大,平素都够两三个女孩儿环圈儿整个人趴在上头取暖了。故此烤些吃食来,地方儿便只有富余的,没有不足的去。

    炭烧吃食的香气,终于也与外头的喜气儿一起,叫女孩儿们的那根弦儿都跟着松下来些。

    啾啾念完了今天的书,便带着几个年纪小的宗室格格,爬到炕上歘嘎拉哈去了。啾啾手眼灵巧,赢得最多,高兴之下可顾不上吃食。倒是舜英更愿意骑马射箭,倒不愿意碰这些女孩儿家玩儿的精细玩意儿,她这便讪讪地还是回到熏笼旁边儿吃烤熟的苞米棒子,这便还是与小七坐在了一处来。

    小七自是高兴,倒是拣着些话儿与舜英说。

    舜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会子,忽地用手背抹了把嘴巴子,将嘴角蘸着的焦黑就当是给擦了。

    “……我能瞧得出来,你是用心合拢我呢。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也不愿意总与你们僵着去。只是我倒有一事问你,我上回与你说的事儿,你可在麒麟保跟前提了?”

    小七便是一皱眉,垂首只那炉钩子捅着那炭火去。

    “想要与人说话儿,总得见着人才行。可是我自从八月回来,也没见过麒麟保去。”

    舜英扬了扬头,“可是他每日也都进宫念书,倘若你有心帮我,总归能找见法子去。不说旁人,你那额驸拉旺世子,不就能见天儿都跟麒麟保在一处么?”

    “况且除了拉旺世子,还有十一哥他们呢。十一哥也三天两头儿就去给你额娘请安啊,你只要替我说一嘴,叫十一阿哥带封信过去,不就结了?”

    小七皱眉,“即便拉旺是我的额驸,十一哥是咱们的哥哥,可是我却也不好意思叫他们去传这个话儿的。我总归得亲见着麒麟保的人,才好张着个嘴。”

    “倘若舜英你觉着我这么办不行,那你就托付给旁人,别叫我去问了。”

    舜英咬了咬嘴唇,虽不愿意,却也心下更清楚,这话便是托付给一百个人去问,都比不上小七一个人去问。

    舜英便吸了口气,“算了,我既然托付给你了,那我就等着你就是了。况且皇玛母的圣寿就要到了,接下来又是过年,麒麟保是怎么都能跟他阿玛进宫来行礼的,到时候儿你们好歹都能见上面去!”

    小七忍不住蹙眉,“那也说不准。我终究已经是指配了的公主,便是还不到年岁呢,却也不合适再跟外头的小子们见面去了。”

    舜英有些不快,“总归我这话儿撂给你就是了。只要你能见着,就替我问明白了。大不了我再不催你了就是!”

    小七也是暗暗叹口气,虚应一声儿罢了,“时候到了再说吧。”

    散了学,舜英怏怏不乐地回到颖妃的寝宫。

    舜英虽说还未成年,却终究也都八虚岁了,这便早已便是在母亲身边儿养育的小公主可比。况且她带了自己的嬷嬷、谙达一起过来的,她在颖妃的宫里也自然有自己单独的寝殿,故此即便是到了颖妃身边儿,其实却还是有些疏离的。

    便是她的嬷嬷齐佳氏劝她与颖妃亲近些儿,她却也颇为抵触,只说,“依你瞧着,我又该如何与她亲近去?难道扭股糖似的滚到她怀里去?呵,别说我都觉着肉麻,她一个从未生养过的,怕也是要起起皮疙瘩去!”

    可是这么守着疏离,终究叫舜英也觉着有些寂寞。

    这便偶尔随着颖妃居住的祥贵人、武常在的主动与她打招呼,赏给她吃食和玩意儿的时候,她心下倒是开心的。

    这晚她回来,瞧了一眼颖妃的寝宫,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问安的时候儿,祥贵人所居的配殿的门儿一开,祥贵人立在门口儿招手笑,“八公主,来,我这边儿有新熏好的羊蹄儿,快过来尝尝。”

    终究是皇女公主,这宫里怎么吃的羊肉没吃过呢?若是羊肉做的菜,舜英倒未见得好奇。反倒是祥贵人说到的羊蹄儿这些,平素上不得膳单的零碎儿,舜英倒觉着是新鲜的。

    舜英这便彻底撂下要到颖妃那去请安的念头,径直跟着祥贵人进了殿。

    也巧,都是在熏笼上熏出来的。舜英扬了扬眉,坐下倒有些没胃口了。

    祥贵人不知就里,还含笑道,“宫里管着炭火的规矩严,寻常不准用熏炉来弄这些。可是你知道么,我啊终究母家在西域,从小儿就习惯了这么吃,可是膳房里不这么弄啊。我想家,想我额娘,这便偷偷儿弄些,八公主你可千万别给说漏了去啊。”

    舜英兴趣缺缺地笑了笑,“祥娘娘安心就是。”

    祥贵人忙递给舜英一个羊蹄儿,却见舜英并不往嘴里送,这便忙问,“你不爱吃?嫌膻么?”

    舜英摇摇头,“不是。是我七姐今儿也用熏笼给弄了吃食,我现在一鼻腔子还都是这味儿呢,这便有些吃不下。”

    祥贵人便是眸光微微一转,便是笑了,“那叫你吃不下的,究竟是七公主弄的那些吃食,还是七公主这个人啊?”

    舜英的脸便腾地红了。

    祥贵人别开目光,面上笑着,却是叹了口气,“不瞒你说,你如今的心情啊,祥娘娘我当年也是一样一样儿的。我刚进宫的时候儿啊,因是蒙古格格,这便跟着颖妃娘娘时常一起去令贵妃那边走动。我自是将令贵妃当姐姐,当前辈,凡事都愿意为她尽心尽力,只希望她也能如待庆妃、颖妃她们一般,将我也当成姐妹去。”

    “可惜是我太天真了,我终究位分低,没她们那么聪明,故此她其实从来就没把我当成自己人过。后来豫妃、容嫔陆续进宫,她们的母家自是比我煊赫,她们的位分也从一开始就在我之上了,如今令贵妃怕是早就忘了我这么个人去。”

    祥贵人幽幽转回眼来,“八公主,我从前也瞧见你与七公主她们也曾情谊深厚来着。我记着那时候儿你还小呢,刚比桌子沿儿高那么一点儿,你跟七公主她们一起在端阳宫宴上,用小金箭射粽子……三位小公主里,偏就你的箭法最准。你射中了粽子,没说先给忻贵妃吃去,却是先给了七公主……”

    “我那会子远远瞧着,却也看懂了八公主你的懂事,你的小心翼翼,你的委曲求全去……你何尝不是在小心翼翼讨好着令贵妃的长女七公主,便如我当年讨好令贵妃一般?”

    “可是啊,如今你也被七公主、九公主姐俩儿给扔下了,是不是?就像我当年,也被令贵妃给一脚踢开一样儿啊。”

    舜英登时抬眸,眸子里燃起火苗来,“祥娘娘是说,她们母女原本就都是那样的人?故此七姐那么对我不是偶然,而是她本来就是跟她额娘学的,本来就不可能真的对我好,是不是?”

    祥贵人叹了口气,“对于她们那起子汉女来说,出身低微,在这后宫里便是不顾一切往上爬。她们肯结交的,要不就是跟她们自己一样低贱的,要不就是她们能用得上的。”

    “可惜,咱们父母两边儿都不是汉人,咱们也学不会她们那狐媚惑主的手段来……咱们啊,就也只能被她们踩着,受她们欺负去罢了~~”

    舜英腾地站了起来,“原来从小到大,我竟是瞎了眼,还当她们是姐姐和妹妹,还一心一意地想跟她们好!”

    “我真是……连她们的额娘那么欺负我额娘,我都没看出来;直到此时被她们这么对待,我才明白过来。我从此再不受她们蒙骗了,她们也别想再欺负了我去!”

    祥贵人拍掌道,“八公主不愧是咱们纯正的大清公主,就是有志气!”

    有祥贵人这般哄着,捧着,舜英才欢欢喜喜地吃完了羊蹄儿,回去歇着了。

    在颖妃的宫里,她自己觉着,她终于是找见一个可以贴心的姨娘去了。

    直到舜英回去都安置了,祥贵人也是殷勤,亲自叫位下的女子乌兰去给舜英送了些酸奶疙瘩过去,教齐佳氏给舜英用炭火化开了,叫舜英睡前好歹抿几口。

    直说羊蹄儿里又是皮又是筋头儿的,怕舜英晚上克化不动。用些酸奶,能帮着克化。

    舜英自是承情,就连齐佳氏也欢喜地一个劲儿道谢。

    乌兰这才回来,将舜英跟齐佳氏的反应都报给祥贵人知。

    祥贵人这才满意地叹了口气,“如今她孤苦伶仃的,便是进了咱们这个宫,也不肯与颖妃亲近……这个时候儿啊,她就是最为心底下不设防的时候儿,只要有人对她好点儿,她必定立马儿亲近过来。”

    乌兰小心地觑祥贵人一眼,“可是咱们……却又何必这么哄着她去?回头别叫颖妃娘娘那边儿瞧着不顺眼了。好歹主子也是跟随颖妃居住,人在屋檐下啊。”

    祥贵人冷笑一声儿,“我就是不甘心永远这么人在屋檐下去!你瞧瞧,西域进宫的这些人,无论是厄鲁特蒙古的,还是回部的,一个一个儿不是已经封妃,就是在嫔位上享受妃位的待遇去。反倒是我啊,是最早一个进宫的厄鲁特蒙古的格格……进宫就是贵人,可直到如今,十一年过去了,却依旧还只是个贵人。”

    祥贵人是乾隆十八年进的宫,倒比豫妃、慎嫔她们都早。就因为她是第一个进宫的厄鲁特蒙古的格格,故此皇帝早期赏给她的物品,实则都是远远超过贵人应该有的待遇去。

    她当年进宫当日,皇帝就赏赐了金十五两,银二百两,另有物;而她一个小小贵人的衣物里,就有了明黄缎的灰鼠氅衣去。

    可惜她即便实际享受的待遇甚高,可当年因为自己瞎折腾,不但曾被降位,便这些年过来,位分上依旧还只是个贵人罢了。

    “进宫十一年,我要是还看不懂皇上对我的态度,那我就也白活了这十一年去。我啊,才不像忻妃那么傻,还苦苦巴望着复宠去……我啊,对皇上已是再不报半点儿幻想了去。”

    祥贵人说着冷冷地笑,“总归皇上也都这个年纪了,我还能指望他活多少年去?如今便是在皇上身上打主意,倒不如目光放远些去,看看将来谁更有可能承继大位去。”

    如今明争暗斗最激烈的是三个人:嫡子永璂、实际的皇长子永琪,再有一个就是皇上的长房长孙定亲王绵德。

    倒是排在乌兰前头的乌云更明白主子的心意些儿,这便含笑点头,“奴才自是觉着,还是绵德阿哥最有嫡传之相。”

    祥贵人含笑点了点头,“总归皇后那边儿更是瞧不上咱们,便是咱们主动贴上去,人家也不稀罕;至于五阿哥么……成年皇子,羽翼已丰,便是愉妃都控制不住什么去了,那咱们就更是鞭长莫及。”

    “反倒是绵德阿哥,因是皇孙,在外居住,反倒是甚为恭敬;更难得是定安亲王福晋、绵德阿哥的母亲,反倒还时常记着我这个贵人。每当年节进宫来请安,都不忘也给我送上一份儿节礼来。”

    伊拉里氏在静安庄与舜英一同穿孝,在小七和啾啾先行释服离去后,这便又格外得了一个多月与舜英单独相处的机会去。

    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伊拉里已是将舜英纳入了她的通盘考虑去。待得舜英离开静安庄回宫,伊拉里氏在宫外自是够不着舜英来,这便需要在宫里有个人。

    舜英回宫来便被正式托付给颖妃,伊拉里氏自是趁着颖妃秋狝未归之际,早早儿在祥贵人身上使足了心意去。

    乌兰这便也隐约明白了,却也还是有些心下不托底,“……八公主终究还小,况且毕竟是个公主。她又能帮主子承起什么事儿来呢?”

    祥贵人轻哼一声儿,“她的用途可大了。她啊,一边儿可以因姐妹之间闹意气,牵扯到令贵妃去;而另外一边儿啊,听说愉妃也曾到静安庄去看过她,故此用她还能牵扯到愉妃和永琪那边去……”

    如今皇子争储的情势里,只要有两方被同时扯动,那么其余之人便可趁机见缝插针做下安排去,尽管渔翁得利就是。

    从十月到十一月间,福康安莫名地一直都有些闷闷不乐。在上书房,别说拉旺跟他说话他不搭理,就连永瑆、永璂等皇子与他说话,他也是爱答不理的。

    拉旺和永瑆两个倒也罢了,终究从小一起玩儿大的,谁也不端亲王世子和皇子的架子就是;也唯有身为嫡皇子、自恃身份贵重的永璂有些记了仇去。

    这日恰好又是比试射箭,箭亭前因刚下了场雪,地上有些滑溜,福康安一贯好胜,这便一个不谨慎,催动马匹奔跑太快,结果马蹄铁在冰上一个打滑,竟然是连人带马都摔在了地下!

    一众谙达和侍卫,连同皇子、侍读们都惊呼着冲上前去。

    拉旺经验最丰富,上前先顾着检查福康安那条被马匹肋侧给压住的那条腿去。

    ——以马匹的体重,这么打滑之后实打实地摔倒,便凭福康安这少年的一条腿,轻松就能给压折了去!

    幸亏福康安机灵,在马匹摔倒的刹那,脚已从马镫里拔了出来,这便即便摔倒也没将腿给别在马镫里。虽说给压住了,却是活着压的,这便除了有些酸疼,倒不至于断了骨头去。

    不过福康安也还是疼得大叫出声,一垂眸,硬是掉了眼泪下来。

    一众阿哥们看见了都被吓了一跳——这些年一起念书朝夕相处下来,谁不知道麒麟保最是个活猴儿,谁哭过鼻子也没见过他哭的。可是今儿竟然泪疙瘩都掉下来了,可见是给压狠了。

    拉旺惊得忙上前再捏一边福康安的腿骨,以确定福康安的骨头可否是断了;也唯有永璂立在一旁,满眼都是冷笑。

    永瑆在旁瞧见,不由得皱眉,“老十二你这是为何?”

    永璂耸了耸肩,“干嘛,干嘛?他摔了,你跟他好,这便冲我急头白脸来?十一哥,我可告诉你,你这么着跟我,可当真犯不着!”

    永瑆眯起眼来,“那你又笑什么?”

    永璂幽幽瞟一眼永瑆,“我啊既是想着,嘿,这上书房里是怎么了呢?原本就八哥一个瘸子,后来添了个五哥;怎么着,今儿又要多个他不成?”

    永璂说着傲慢地高高抬头,“皇阿玛多次强调,骑射乃是满人根本。便是王公之家,不能弓马骑射的子弟都不能承袭爵位去……就更何况是我皇家!”

    “可是骑射之法,腿是根本。若腿坏了,就甭指望还能骑射有多好去……五哥、八哥,都已是如此了。十一哥,你说不是么?”

    两兄弟在畔的低语,虽说音调不高,却还是被比猴儿还尖的麒麟保给听见了。

    福康安抱着腿坐在地上,眼圈儿犹红,却是薄唇轻挑,讥诮地冷笑道,“十二阿哥不用操心旁人,还不如是替自己个儿操心去吧!所谓‘璂琪’连用,字义相同;且汉字里发音也是一模一样儿。故此汉师傅喊五阿哥的名儿的时候儿,听起来跟十二阿哥是一模一样的!”

    “十二阿哥这会子还笑话五阿哥的腿得了病,十二阿哥就不怕,同名同命,便也迟早有一天也得了那样的毛病去?”

    身为如今在世的唯一的嫡皇子,永璂哪儿受过人这个去,这便恼得上前指住福康安的鼻子,“奴才大胆!”

    (上班的上学的亲们,表打呵欠,加油嘿!)

八卷5、许一段良缘(加更)

    福康安却半点都不怕,高高仰头,眼含讥诮。

    “你打我呀!”

    永璂恼羞成怒,抬脚就要踢。

    上书房念书的皇子们,身边儿除了跟着哈哈珠子太监端茶递水的之外,还有侍卫和谙达跟着。这一见十二阿哥要踢傅恒傅九爷的嫡子,几个太监、侍卫这便都冲上前去,死死抱住了永璂去。

    从小就在永璂身边伺候的谙达刘福这便赶紧趴在耳朵上低声哀求,“哎哟我的阿哥爷哎,您怎么忘了这会子那傅九爷是个什么身份?阿哥爷若想顺顺当当当上储君去,前朝必定得有这位傅九爷的帮衬,又何苦为了这点子小事儿跟他的阿哥闹腾起来?”

    永璂咬牙切齿,手刨脚蹬,非要将困住自己的这班人给撵开。

    “我管他是谁的儿子,总归我是天子的嫡子!便是谁身份贵重,也都比不上我!我才不惯他这个毛病,我要揍他,今儿谁都甭想拦着我!”

    那刘福只得给永璂跪下,死死抱住永璂的腿去,“奴才的阿哥爷哎……等您顺顺当当地得了那个大位去,您将来想收拾谁去不能呢?您这会子暂且忍一忍,老话儿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福康安反正心里憋闷着这些日子去了,正想找个人打一架去。总归他心下难受,他管是不是嫡皇子去!

    福康安自己的腿这会子也顾不上疼了,他跳将起来就蹦着高高儿指着永璂的鼻子。

    “你想揍我?好啊,你来啊来啊!你要是不来,你就不配当皇上的阿哥去!”

    一旁永瑆、拉旺等人当真是被福康安给愁出了一脑门的抬头纹来,两人一左一右上来也都把住了福康安的胳膊,不准他造次。

    反倒是札兰泰一直在旁边儿静静瞧着,没上来拉架,也自没跟着煽风点火。

    只是眼前的局面已经僵了,再闹下去就连师傅和谙达们都未必敢管了,最后非得请皇上来定夺不可了。

    札兰泰这才静静抬步上前,立在两帮人中间儿,静静道,“依我瞧着,今儿是必定该有一场比试了去。”

    札兰泰一向最是人静如兰,这会子却出来说这个,连永瑆都急了,赶忙儿喊他,“札兰,你退回去!”

    札兰泰静静回眸,淡淡一笑,“皇上说得好,各家的子弟都不该忘了弓马骑射的根本,不该丢掉爷们儿的血性去。既然一言不合,相持不下,比试一场自是阿哥们应当做的。”

    永璂难得听见一句对脾气的话,这便大喊,“札兰泰说得好!不愧是平定西北的主帅兆惠的儿子!你们都给我撒开,看我怎么教训那个不驯的奴才去!”

    札兰泰不急不忙偏头望过来,却是眨眼一笑,“十二阿哥也觉着奴才说得有理?那奴才斗胆请十二阿哥这回就听奴才的安排,可好?”

    永璂想也不想就点头,“就听你的!”

    札兰泰含笑躬身,继而高高仰头,“虽说比试,可是这终究是宫禁,若是堂堂皇阿哥与勋贵子弟这般当众厮打起来也不好看。不如这样,寻常咱们都是比试射箭,都是单枪匹马的本事,倒没什么新鲜;倒不如今儿就请十二阿哥和麒麟保各自为主帅,以这园子里的小树林儿为战场,各自划定一场攻守的图略,看谁能最终战胜了谁,可好?”

    还没等永璂回答,一把半大的阿哥们都欢呼起来。

    札兰泰这主意便明摆着:是在场所有的孩子们都能参与的一场“作战”呢!

    这帮男孩子的性子,谁不爱暂时放下书本,这般热血热汗地折腾一回去!

    永璂难掩失望,咬牙道,“这又算什么!”

    札兰泰不慌不忙挑眸望过来,“十二阿哥是嫡皇子,将来前途无量。我大清建国以来,诸王都曾为将帅,谁没有运筹帷幄的能耐?十二阿哥既为皇上嫡子,想来必定继承了皇上君临天下的天纵之才去。”

    永璂被噎得一咬牙,“我自然继承了皇阿玛的圣明英武去!”

    札兰泰敛眉一笑,“那就是说,十二阿哥已经准了奴才所请了。”札兰泰立即回眸冲福康安眨眨眼,“那麒麟保也要不负忠勇公平定大金川的帅才哟!”

    福康安自不怕这个,拍手哈哈地笑,“没说的!”

    这便一跳上了高处,举手高呼,“谁愿跟我一帮?”

    倒是在上书房里侍读的一班大臣之子都愿意跟从福康安,反倒是一班宗室,尤其是旁支宗室的子弟愿意跟着永璂去。

    永瑆有点不放心,这便一拉札兰泰的衣袖,轻声问,“麒麟保行吗?”

    札兰泰静静而笑,蓝衫映着冬日的阳光,如宁静深邃的湖泊。

    “……我听说曾经又一年中元之夜,麒麟保也曾跟着十一阿哥你们,一起去‘万花阵’里玩儿‘冲出重围’来着?那会子便连皇上都曾赞过,说麒麟保颇有用兵布阵的本事。”

    “我不知道他到底行不行,我只是觉着既然皇上都这么说过,那咱们只管相信皇上就是了。”

    永瑆都被说得一愣,挑眉盯着札兰泰半晌,“哎哟喂,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札兰泰但笑不语,眸光里却隐隐露出温柔来。

    永瑆自己想了想,便也只能以为是麒麟保告诉札兰泰的。

    永瑆一想札兰泰说得也有理,终究那话果然是皇阿玛曾经说过的。皇阿玛看准的人,当没有错儿。况且忠勇公曾经亲自平定大金川去,麒麟保大哥福灵安在西北也跟着他堂兄明瑞立过战功去,这便说明他们家里果然有尚武的谋略去,这便也放松了下来。

    反倒是永璂,虽说是嫡皇子,可是从来也没见他醉心过兵书战策去不是?

    说话之间,永璂和福康安两人已经各自选定好了攻守的两方:福康安自是选攻击方,永璂也自己乐意当守方——照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个天下、这个御园都是我的,那这片小树林儿自然也是我的!”

    两边架势拉开,永璂专注于正面防守,可是福康安早就趁着两人各自安排人马的时候儿,叫了几个人包抄到了后头去。“战事”刚一开始,福康安一方就已经前后夹击,将永璂一方给包圆儿了。

    永璂恨得大骂,“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儿到我后头去的?必定是咱们俩分攻守的时候儿,你就已经先派人藏过去了!麒麟保,你跟本阿哥使诈!”

    福康安倒是嘿嘿一笑,“十二阿哥难道没听说过‘兵不厌诈’么?战场上,谁还老老实实、沽名钓誉去?那就是送死去了!”

    永璂不服,这便又要冲上来找福康安肉搏。

    倒是札兰泰静静走上前去,“回十二阿哥,这事儿十二阿哥既然已经交给奴才来安排,那胜负已定,十二阿哥便该息怒了。要不奴才也只好跪请师傅和谙达们回明皇上去——十二阿哥不想让皇上知道,这一战输给了臣子吧?”

    永璂虽还不依不饶,可终究还是知道利害,被侍卫和太监们生拉活拽着,就也顺坡下驴,这便暂时退开去了。

    “札兰,你今儿竟然没站在我这边儿,我可生你的气!”福康安兴奋地走上前来拍拍札兰泰,“不过,看在你给我出了个好主意,叫我好歹算是出了口气了!”福康安兴奋地搂住札兰泰的肩膀,“真是好哥们儿!”

    札兰泰是兆惠的儿子,兆惠是平定西北的主帅,故此谁都指望札兰泰也有他阿玛的那用兵之才呢。

    札兰泰倒是淡淡而笑,“你赢了就好。”

    倒是永瑆年岁大些,看得更清楚,这便走过来也赞许地拍了拍札兰泰的肩,“用兵之道,未必都亲自披挂上阵,便如札兰这般运筹帷幄的,也可为儒帅!”

    虽有永瑆如此的赞许,札兰泰却依旧静静一笑,摇头婉拒,“不,是我其实本就不喜欢争斗。这世上再大的胜利,却也不如‘不战而胜’。”

    永瑆惊讶地扬了扬眉,他也没想到兆惠的儿子却不是武将的性子。永瑆想了想却也竖起大拇指,“非战,讲究的是不战而胜。非战,不是不战,是为攻心。”

    札兰泰这才扬眸一笑,黑瞳熠熠。

    这晚永瑆去给舒妃问安,这便委婉将白日里的事儿简略述说了一遍。

    永瑆护着福康安,一方面是从小的情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养母舒妃。终究舒妃是福康安的亲姨母呢,两人便也如两姨兄弟一般。

    舒妃听了也是皱眉,“这个永璂,当真越大越是无法无天了。却也不怪他自己,要怪都只能怪皇后教导无方!”

    说到永璂,舒妃最心疼的自然还是永瑆。舒妃便拉过永瑆来,一并坐着,“你跟永璂同岁,从小到大,便是你吃他的亏最多。我的儿,难为你都是怎么忍过来的,叫我想起来都是心疼。”

    永瑆淡淡垂眸,“儿子好歹虚长老十二两个月去,既为兄长,理应见识更多。儿子不过是摒弃了他与生俱来的狂妄,儿子知道自己什么该得,什么能争;至于不该得的、不能争的,儿子一向避之则吉。”

    舒妃心下都是一个晃动。

    这么说起来,她当年的糊涂……倒都不如眼前一个孩子活得通透。

    舒妃便拉住了永瑆的手去,“今儿你护着麒麟保,甚好。我心下宽慰不少,等你姨妈进宫来,我也必定在她面前儿好好提提去。”

    永瑆便也脸上一红,“额娘不必,儿子倒没什么可夸的。”

    舒妃轻哼一声儿,“好歹明年你跟永璂会一起指婚去。我啊不为别的,也得给你争这一口气去——非得叫你的福晋,比给他的福晋更好去!”

    十一月初一,军机大臣奏请,正式将“西域新.疆”纳入《大清一统志》。至此,朝廷在西域拓地两万余里,正式记入甘肃省之后,记入了大清一统的万里河山。

    这一大事的首功自是兆惠,却不知是否冥冥之中的一个注定,当西北诸事终于在十一月初一日全部尘埃落定,兆惠竟然在这个十一月十八日,溘然长逝。

    一位为大清开疆拓土,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明确将新.疆收归版图的统兵之帅,在这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彻底完成了之后,这便心满意足而去……

    这算是一种圆满,却又何尝不是一桩遗憾去?

    皇帝得知也是大恸,绝没想到兆惠盛年而逝。终究,此时距离他平定西北,才刚刚几年去啊。

    而这几年里,兆惠回到京中却并未以功臣之身颐养天年去,皇帝还将南方治水的大事都交给兆惠去。便在兆惠溘逝之前,还在南方的治水重任之上。

    消息传来,婉兮也是愣住。无论如何没想到,兆惠竟然这样早就去了……

    啾啾自小与札兰泰的情分,尚且还没到年岁,皇上还未来得及挑开,谁能想到,兆惠就身故了去。

    婉兮难过得掉泪,为兆惠,为朝廷;也是为札兰泰,还有自己的小女儿。

    消息传来之时,皇帝正在南苑行围。得知消息,立即回到园子。

    当日便亲临兆惠府中赐奠。

    皇帝亲临赐奠的大臣不少,但是能叫皇上在听说消息之后,当即放下一切,当日便立即亲临赐奠的,别说大臣之中都是极为罕见,便是宗室王公,今年薨逝的这几个都没得着过这样的待遇去。

    皇上对兆惠的重视,可见一斑。

    皇上如此,婉兮自是欣慰。只是可惜身为后宫,她不能随着皇上一起去。

    皇帝也知道婉兮会难受,这便回到园子里来,先去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后,还是又回到圆明园来,特地到婉兮这儿来换衣裳。

    婉兮便是极力克制着,可是还是红了鼻尖儿去。

    皇帝都瞧见了,这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趁着婉兮给他更衣的当儿,他伸手捉住了婉兮的手,紧紧握着。

    婉兮原本极力忍着,不想在皇上面前掉泪,可是这会子终是忍不住了。

    她垂首更咽,“爷……奴才真怀念小时候儿。那时候儿奴才还是官女子,还敢穿毛团儿的衣裳,希图偷偷跟着爷走一场去。”

    皇帝也是垂下眼帘,点点头,“爷去就是,你放心吧。”

    婉兮咬了咬嘴唇,扭头盯一眼毛团儿。

    毛团儿哆嗦了下儿,知道贵妃主子这又是有事儿派给他。他琢磨了琢磨,轻声道,“回主子……奴才,内个,长大了。”

    婉兮恼得一瞪眼。心说,你长大了,你身边儿难道就没有旁的哈哈珠子太监去了?

    皇帝哪儿至于听不懂,也无奈地望住婉兮,轻声道,“……爷都这么大岁数了,身边儿都不跟着十岁以下的哈哈珠子太监去了。”

    皇帝年轻的时候儿还行,有从小伺候着的哈哈珠子,如毛团儿这样的。

    婉兮咬住嘴唇,也不管,只回头盯住玉蝉,“去你庆主子那边儿……你十五阿哥倒是贪长。”

    玉蝉赶紧蹲身,回头就一溜烟儿小跑出去了。

    皇帝回头盯住婉兮,想张嘴,婉兮却抬眸瞟住,小嘴儿一撇,眼圈儿已是红透了,“爷不准么?”

    皇帝便将话都只好给咽回去了,一拨拉脑袋,“没有,爷什么都没说。”

    婉兮这便又吩咐玉萤,赶紧去容嫔那儿将啾啾给抱过来了。

    少顷小十五那边儿的衣裳也送到了。没有合适的太监服饰,可是好歹不管是皇子还是太监,常服都是一样的石青色,冷不丁一眼看过去,能给混成一片去的。

    婉兮亲自给啾啾换上,轻声嘱咐,“……阿玛别叫阿玛,叫主子;谙达不叫谙达,喊师傅。”

    啾啾有些懵,直问,“额涅,这是……?”

    婉兮轻轻捏了捏啾啾的小脸蛋儿,“想见札兰小哥哥不?想见的话,就听额涅的话。”

    一听札兰小哥哥,啾啾就什么都答应了。

    婉兮领着啾啾的小手儿走出来,瞪了毛团儿一眼,将啾啾塞到毛团儿身边儿去。

    “啾啾,叫什么呀?”

    啾啾也是灵动,这便仰头便脆生生的一声儿,“毛毛师傅!”

    毛团儿吓得噗通就跪地上了,“哎哟我的八公主,奴才真是不要脸了……”这一身啊,真跟无数毛毛扎着似的。

    皇帝原本一心的哀恸,这会子叫婉兮和啾啾母女俩这么一折腾,反倒险些儿笑了。

    婉兮抬眸轻轻瞟着皇帝,上前轻轻握住皇帝的手,恳求地轻摇,“本是白事儿,叫人只有伤心去;可是爷是天子,本有扭转乾坤之力,爷能将这白事儿给变成红事儿去!功臣良将走得能含笑瞑目,还是死不瞑目,总归这都在爷的一念之间。”

    皇帝也唯有叹息,轻轻拍拍婉兮的手,“爷都有数儿。你答应爷,别哭了。”

    皇帝带着啾啾,将啾啾扮成小太监,跟着毛团儿一起,到了兆惠府邸去。

    皇帝因是在兆惠刚溘逝的当日就亲临赐奠,内务府几乎是飞奔着去知会兆惠府中。兆惠府中都来不及预备,况且札兰泰尚且年幼……这便在皇帝驾临之时,兆惠府中都来不及所有人换上青袍;札兰泰自己都穿着孝服就慌忙到大门外跪迎。

    札兰泰因君前失仪,先是落泪请罪。

    皇帝忙亲自躬身,将札兰泰拉了起来,难过道,“傻孩子。是朕来得匆忙,得了你父亲的信儿这便赶来了,没给你们家预备的时辰。况且你今年才多大,不过十岁的孩子,朕又岂能责怪于你去?”

    啾啾先前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只知道是来见札兰小哥哥来了。直到这会子,被留在轿子里,从轿窗看见这外头的白,又远远看见她心心念念的札兰小哥哥这一身的装束,她才倏然明白了过来。

    躲在轿子里,啾啾的泪已然是一对儿一双落了下来。要不是毛团儿拦着,她真想就这么飞奔出去,擦掉札兰小哥哥的眼泪去。

    她更咽着推毛团儿,“谙达狠心,竟不准我去。阿玛和额涅都准我来了,偏谙达拦着,不叫我出去。”

    毛团儿也是叹息,轻声道,“公主原本年纪还小,还不该来掺和这些事儿。况且公主是金枝玉叶,怎么能出现在这些人面前去呢?”

    “可是贵妃主子设法叫公主跟来,也是一来敬重兆惠公爷的功绩,二来这事儿一辈子也只有一回,也是怕公主这回错过了,将来长大了怕也会遗憾去。”

    “只是就算来了,却总不便到人眼前去。便是这么远远看一眼,可是毕竟公主的人都在这儿了,想来无论是公主自己个儿,还是札兰小阿哥,来日知道了原委,心下也都会欣慰些儿了。”

    啾啾终究也都七岁了,这道理自是懂的。只是就是因为懂事儿,反倒心下便更是难过——这一步,真真儿是咫尺天涯啊。

    啾啾垂泪道,“我今年给慎嫔娘娘穿过孝去了,也在静安庄里住过,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明白这白事儿上的规矩……所拘束着我的,不过是我这女儿身罢了。谙达我求你,就让我去看一眼吧,我这会子总归身上穿着小十五的衣裳呢,旁人认不出我来。”

    毛团儿也是心疼八公主,见有些拦不住,这便赶忙跑上去低声回给了皇帝。

    皇帝略作沉吟,转身回来,躬身进了轿子。

    啾啾便已是哭倒在了皇帝怀中,“阿玛……就叫女儿去看看吧。女儿若不来倒也罢了,女儿既然来了,又怎能这么袖手旁观去?”

    皇帝揽住啾啾的肩,“傻丫头。你所说唯一的障碍就是你的女儿身——那你等着,阿玛就替你将这障碍给解了。”

    皇帝说罢,垂首看了看,这便从啾啾腰带子上扯下一个香包来。

    啾啾爱香,便是今儿临时换上了小十五的衣裳,她也嫌弃小十五男孩子的味儿,这便在腰带上还是拴了自己素日用惯了的香包去。

    皇帝大步而去,至兆惠府邸正殿,站立着赐奠。

    君祭臣,立奠已是最高的规格。

    皇帝奠酒罢,轻轻将啾啾随身的那个香包放在了香案之上。

    抬眸望兆惠的木主灵位,君臣二人隔着阴阳两界,无声地交谈——

    “兆惠啊,你可放心而去。朕已是将最心爱的,留在你家了。”

    在兆惠一家亲族叩首谢恩声中,皇帝走出门外,轻轻拍了拍啾啾的小手,“去吧。若说你的女儿身是隔着你的障碍,如今你已是他家人,这门槛便已撤掉了。”

    毛团儿亲自陪着啾啾,赶紧小心地到了札兰泰面前去。札兰泰本来是跪送,冷不丁看见太监的服色,这便以为皇上还有嘱咐,这便连忙抬头——却不成想,目光却是撞进了那一双轻妙的水瞳里去。

    札兰泰一惊,几乎脱口而出。还是毛团儿抢先一步沉声提醒,“札兰阿哥……”

    札兰泰忙收住,只是含泪凝眸望住啾啾,那眼角却终于浮起欣慰来。

    有些日子没见面儿了,啾啾再不是那时候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她现在好歹也都七岁了,半通人事了去。她这便红了脸,一反平日爱憎分明的常态去,反倒有些扭着手指头,有些无措起来。

    半晌才道,“……我的香包,被我阿玛给拿走了,带进你家里去了。”

    札兰泰心下一片轰然,抬眸紧紧凝住啾啾。

    那目光里,一片炙热。

    啾啾羞得不知如何才好,忙一跺脚,“我得走了!你,你别哭;要不,我走了,也不安心。”

    外头,皇帝已下谕旨:“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一等武毅谋勇公兆惠,质性精勤,材猷明练。西陲之役,禀承庙略,式畀元戎,盘错屡经,肤功懋集。是用酬庸晋爵,协赞禁廷,入直宣劳,正资倚任。”

    “昨偶婴微疾,遣医诊视。方意稍加调摄,即冀就痊,遽闻溘逝。深为轸悼,即日亲临奠醊。”

    “著加恩晋赠太保,入贤良祠。并赏给内帑银五千两治丧。”

    “念伊子尚在年幼。著派同族工部侍郎官保,并内务府司官一员,代为经理。所有应得恤典,该部仍察例具奏。”

    兆惠的爵位为一等公,可是皇帝亲赐的治丧银两却有五千两,为公爵所得丧银的七八倍去,已是按着宗室镇国公的标准,此为殊恩;(九爷身后,赏银也是五千两)

    皇帝更是特别体恤札兰泰,亲派内务府大臣代为治理丧事……此就更不止是天子对大臣的恩典,更几乎是带着私人的情感去了。

    兆惠一家上下都是痛哭涕零,深谢皇恩。

    可是他们大多数人还不知道,皇帝更是赐下了一样儿比谕旨里这些赏银、丧仪更重的奠仪去——恐怕也唯有兆惠和札兰泰这父子,心下才是明白的吧。

    兆惠薨逝的悲伤郁积在啾啾心底,可是几天后就是皇太后的圣寿了,宫里的喜庆自是半点儿都不会减少。

    十一月十九日,皇帝亲自从畅春园迎皇太后回宫,一众后宫便也跟随而归。啾啾也跟着一道儿回到了永寿宫去。

    这个圣寿节,她知道,札兰小哥哥要守孝,她这个圣寿节,包括过年,甚或还有明年的年节,她都见不到札兰小哥哥了。

    她心有惆怅,便也没心思跟着皇太后她们一起去看戏。

    瞧着啾啾惆怅,小七便也受了影响,也有些儿乐呵不起来了。

八卷6、谁也没想到

    从十一月二十四开始,寿安宫的大戏台就已经大戏开锣。若是往年,小七和啾啾两个必定早就跟着去看戏了,左右服侍在皇玛母身边儿,尽叫皇玛母享天伦之乐去。

    可是今年,啾啾虽说没给兆惠穿孝,可是她心上却已经如蒙上了一层孝巾子一般,倒是不肯出门了。

    小七自己便也恹恹地,就借口需陪着啾啾,这便也没到戏台去。

    除了她们小姐俩之外,还有一个没去的——那就是八公主舜英。

    终究八公主是生母才薨逝,她得守二十七个月的孝去呢。

    三位未出嫁的小公主,这便都不去了。

    旁人倒也罢了,小十五这个当弟弟的却是顾着姐姐,看戏的间歇,也没忘了将得了皇祖母的恩赏的吃食、玩意儿都亲自送回来给两个姐姐,还要亲眼看看两个姐姐好不好。

    小十五明白,皇祖母的圣寿的场合,额涅和婉嫔额娘、容嫔额娘也都不便起身离席,还是他个小孩儿蹦蹦哒哒的来去方便。

    谁也没想到,十一月二十五,皇太后圣寿的正日子,小十五却出了事儿。

    这日原本什么都是好好的,小十五还乖巧地坐在皇太后身边儿,陪着皇太后一起看戏。结果小十五忽然就脸色不对了起来。

    福贵人不在了,此时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的就只有永常在一人。永常在本来正在给皇太后剥石榴,刚起身递过来,就低低叫了声儿,“十五阿哥,你这是怎么了?”

    皇太后这才赶忙垂首过来瞧,只见小十五已然脸色发白,抱着肚子,额角淌下虚汗来。

    皇太后一惊,急忙大喝一声儿,“都停下!”

    皇太后圣寿,戏台上承应的大戏,都是神仙下凡来给老寿星贺寿的戏码。那些个腾云驾雾而来的神仙,大人们自然知道是神仙,可是有些骨骼清奇的,难免叫小孩子看了害怕。

    终究小十五这会子才刚满了四生日呢。

    戏台上叮叮咣咣停了下来,皇太后抱住小十五,摸着脑瓜顶,“摸摸毛,吓不着……不吓,不吓,啊。”

    小十五却使劲儿忍着,说实在忍不住了,这便起身撒腿就跑,说是要奔净房去。

    皇帝和婉兮,连同语琴都赶忙赶过来。

    语琴见小十五跑,这便也顾不上旁的,转身就跟着一起跑过去了。可怜语琴一双三寸金莲,这便都不顾了。

    婉兮则紧张地扯住了皇帝的袖口。

    皇帝长眸微微一眯,扭头唤,“毛团儿!”

    毛团儿“嗻”了一声,立时就跟了下去。

    皇帝倒是淡淡笑笑,哄着皇太后,“皇太后不必担心,许是那小子吃多了不消化。跑一趟净房,就也什么都好了。”

    皇太后吁了口气,也道,“那孩子一向口壮,吃什么都香。我就爱看他那小样儿,我这眼巴前儿的好吃的,我自己老了,克化不动,我都给了那孩子嚼咕去。”

    婉兮也竭力地笑,只是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小十五跑去的方向,放不下心来。

    玉蕤明白婉兮的焦急,这便也鸟悄儿跟了过去。

    良久,那孩子还没回来。

    婉兮已是有些乱了分寸,抬眸急忙望住皇帝。

    皇帝如何还能按捺得住,只是吩咐戏台上大戏照唱,他含笑哄老太太,“您先看着,儿子去瞧瞧。一准儿没事儿,儿子去去就来。”

    皇帝回身,这便一把握住了婉兮的手,两人一同匆匆朝后头而去。

    偏殿里,小十五躺在榻上,脸色煞白,紧咬牙关。

    语琴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毛团儿还冷静些,已经去知会了桂元,桂元已是带着太医蔡世俊前来给小十五诊脉。

    婉兮极力克制着,但是眼前还是模糊了。她上前先握住语琴的手去。

    语琴可等着主心骨来,伸臂抱住婉兮,“……圆子他,说是跑肚,可是你瞧这情形,又怎会是普通的跑肚?”

    皇帝也上前叫过蔡世俊来,避到外间去,细问。

    婉兮心下早已急得火上房,可是当着已经哭成这般的陆姐姐,便也必须要冷静。

    她坐下来握住小十五的手,伸手替小十五掖了掖被角,用自己的掌心将孩子额头的冷汗擦去。

    “姐姐别急,慢慢儿说。”

    语琴更咽道,“蔡世俊只说的确怕是吃坏了东西。加上此时天寒地冻,小孩儿肠胃又薄弱,这几天跟着热闹,跑跑跳跳的,加上饮食不节,这便坏了肚子。”

    “可是九儿啊,他这话你叫我怎么放心!我瞧着这次第,哪里是简单吃坏了肚子那么简单?”

    语琴都哭成这样儿,婉兮这个当本生额娘的,心下哪里能有半点好受去?可是婉兮还是竭力克制,缓缓道,“蔡世俊是太医院里的小方脉名医,医术自可放心;况且啾啾和小十五两个孩子种痘,都是他为首伺候的,我跟他处过这两回事儿去,对他的为人也可放心。”

    婉兮将时候凑在嘴边儿呵气给呵暖了,又贴在自己脖颈上试了试,确定不凉了,这才伸进被窝里去,覆在小十五的肚腹上,轻轻摩挲。

    语琴更咽一声儿,“便是蔡世俊可以放心,可是这太医院里的太医们便没有看错的么?我就怕他是只当着咱们的面儿,不敢说实话,这便避重就轻,只挑简单的说。”

    婉兮点头,“也有可能。终究他得等到皇上来了,才敢将话说全、说实。”

    婉兮扭头望隔扇门外,“姐姐别急,皇上这不是就在外头问他的话呢么?”

    语琴紧咬银牙,“我绝不信只是简单吃坏了东西!圆子是在我身边儿养着的,我便是自己没生养过,却又如何不明白孩子肠胃的娇弱去?寻常他从外头进来,我都不准他立时吃喝,总得等肠胃暖和过来了,才能动筷子。”

    婉兮竭力劝语琴,这便笑笑,“可不是么,圆子的肠胃可好着呢。要不怎么吃什么都能吸收了,长得这么白白圆圆的去?这都是姐姐的功劳,姐姐待他自比我还尽心。”

    语琴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伸臂抱住婉兮,“九儿,你千万别这样说,你越是这样说,我越觉着对不起你,对不起圆子去……是我还不够尽心,是我还没能做到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他去,否则怎么会叫他这会子这样儿了……”

    婉兮轻轻拍拍语琴,“姐姐千万别自责。别说圆子现下尚无大碍,即便是圆子可能怎么着了,我和皇上也都绝不会责怪姐姐去的。姐姐素日里怎么对圆子,皇上和我,乃至整个后宫,谁都明白的。”

    “至于是不是有人故意算计咱们圆子,那也终究是防不胜防之事,绝不会是姐姐疏忽所致。”

    不知道是不是婉兮的声音在孩子耳边环绕,还是亲生额娘的掌心贴着肚腹摩挲的缘故,炕上的小十五忽地微微咕哝了一声儿,喊了声,“额涅。”

    婉兮忙转过头去,已是顾不得脚上高高的旗鞋,整个人已是跪倒在炕边儿的地上,只为能更近地看见小十五的面容去。

    “圆子啊……额涅在呢,你庆额娘也在这儿呢;皇阿玛也在,桂元谙达、毛团儿谙达都在,啊~~告诉额涅,你睁不睁得开眼,肚子还有哪儿疼?”

    小十五依旧呈现昏睡的模样儿,小眉心蹙紧,虚弱地摇了摇头,“额涅别哭,儿子,不疼。”

    外头的皇帝也得了信儿,忙进来,与婉兮一起伏在炕沿儿上。

    皇帝将自己的手臂伸到孩子脖颈下头去,代替枕头,叫孩子枕着。

    婉兮看得见,皇帝那双看似平静的眼中,实则暗涛汹涌。

    皇帝知道婉兮在看他,却也只淡淡道,“脉案爷看了。蔡世俊的话可信,当是肠胃虚弱,吃错了东西。”

    语琴又想说话,婉兮轻轻捏了捏语琴的手。

    “有爷的准话儿,那奴才和陆姐姐就也都放心了。”

    皇帝眼底的暗潮却不肯平息,他伸手轻轻摩挲小十五的额头,柔声道,“圆子啊,纳玛在这儿你自管静静躺着,前头不管是皇玛母那边儿,还是纳玛眼前儿的规矩,一律都给你免了。你尽管好好儿养着,旁的什么都不要紧,这会子唯有你赶快好起来才最要紧,啊~~”

    圆子还是虚弱得睁不开眼,也抬不起手,却也努力用自己的面颊就近蹭了蹭皇帝的手。

    “纳玛……儿子没事儿。纳玛别担心,儿子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小十五的懂事,更叫皇帝心疼得紧咬牙关。只是皇帝竭力忍着,不想叫四岁的儿子知晓了。他这便柔声道,“便是你没事,可是纳玛也绝不会叫你白遭了这个罪……圆子乖乖的等着啊,纳玛会给你一个交待。”

    婉兮和皇帝一起,用了暖轿送语琴和圆子回景仁宫去。

    婉兮在语琴和孩子面前儿竭力克制,不肯掉泪。可是待得唯有她与皇帝两人在时,婉兮的泪终是滑了下来。

    她忍不住举起拳头轻轻砸着皇帝,“奴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家世,奴才从来没敢给自己的儿子肖想过什么去。奴才是多不容易才得了这些孩子去,便是每个孩子都是奴才的命啊——奴才只希望他们都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将来只要能当个逍遥王爷就够了,奴才不争,奴才也不想为自己的孩子争!”

    “奴才求爷收起‘思永斋’里奴才和小十五的那幅大贴落;也求皇上再别总提小十五与皇上最为肖似的话儿了……小十五才满四生日,他扛不起皇上的厚望来,他也更扛不动后宫这些算计来!”

    “总归皇上儿孙满堂,成年的皇子皇孙那么多,个个儿聪明英武,谁都比小十五强!奴才求爷……放开对小十五的期待去,求爷叫小十五能顺顺当当长大成人,好么?”

    皇帝长眸圆睁,内里也涌满了血丝。

    “傻丫头,你这是说什么呢!爷说过,爷必定会给咱们圆子一个交待去!”

    都是悬心圆子这边儿,婉嫔迟了一会子,这便也寻了个由头,带着小七一起过来了。

    一进门就听见皇帝与婉兮说这个,婉嫔静静走上前来,伸手扶住了婉兮,“依我看啊,今儿这事不全是坏事儿,倒有大半其实是好事儿。”

    婉兮含泪回眸望住婉嫔,“陈姐姐缘何如是说?”

    婉嫔含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啊,是皇太后的圣寿。皇太后在一众孙儿里最喜欢谁啊?当然是咱们十五阿哥。”

    “明儿又是什么日子啊?明儿皇上就要因冬至节,进斋宫斋戒,三日之后便要行祭天大典呢。”

    婉兮轻轻咬牙,“就是赶巧儿在这时候儿出事儿,那布局的人就是算准了这前后的日子,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太后,抑或咱们,都暂且顾不上这孩子去,这才叫他们一算一个准儿去!”

    婉嫔含笑摇头,“我不这样看。”

    “我啊不是说这些人算计孩子是对的,我是说不管怎么着,咱们十五阿哥并无大碍。那这事儿发生在这两天去,那就自然是皇太后的福气给保着,也是皇上祭天的诚心得了上天的庇佑去啊——那反倒叫前朝后宫都看看,咱们十五阿哥得天庇佑,这才是正正经经的有福气的孩子!”

    终是婉嫔,凡事都能看得通透,婉兮虽说泪珠儿未干,可是心下却开朗了不少。

    皇帝也是点头,赞许地望向婉嫔去,“终究是你才能说出叫她安心的话来。”

    婉嫔垂首摇头,“皇上,妾身自是应当安慰令贵妃去。可是这不过是口头上的话语罢了,终究最能叫令贵妃安稳下来的人,是皇上您啊。他们母子今儿这苦楚,能不能迅即都散了,都在皇上……”

    皇帝咬牙,“朕明白。”

    皇帝拍了拍婉嫔的肩,“事不宜迟,你留下来陪着她。朕先去皇太后那边看看,今儿立即就查此事!”

    婉嫔一直陪着婉兮,到了傍晚时分,屈戌进来回话。

    “……毛团儿爷爷不方便直接过来,特地给奴才透了点儿风声。”

    婉嫔忙问,“怎么说?皇上那头儿可有消息了?”

    屈戌却抬头望着婉嫔,有些迟疑。

    语琴那边持续地送来消息,小十五已经好多了。到了晚上喝了半碗粥之后,已是微微能睁开眼了。

    孩子既然没有大事,婉兮这会子便能定心下来,一力只去揪出背后那个人就是了。

    婉兮这便吩咐,“蛐蛐儿,你说就是。”

    屈戌跪倒答,“回二位主子,皇上因名儿就要进斋宫斋戒,故此今天这便挨着个儿地将十五阿哥所有碰过的吃喝的相关之人全都带到养心殿去问话……皇上将十五阿哥所有的吃食都查个仔细,其余的仿佛都没查出疑点来,唯有,唯有……”

    小七也守在婉兮身边儿呢,瞧着屈戌这般神情闪烁的模样,这便缓缓站起身来。

    “唯有我也曾给小十五喝过一碗栗子粥去,皇阿玛尚未查问,是不是?”

    婉嫔和婉兮都是一惊。

    小七面色也是气得发白,眸光晶亮,“我和啾啾今年都没去看戏,圆子知道二位额娘不便离席,他这便顾着我们,不时跑过来看看我们,还将皇玛母赏给的好吃的和好玩意儿拿来分给我们玩儿。”

    “我瞧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恐他跑得肚子饿了,这便将我自己用的栗子粥也盛了一碗给他去。”

    “好毒的手段!”婉兮抬手按住心口,“这是想策划一出小七伤了圆子去戏码!这是一箭双雕,想同时伤了我的两个孩子!”

    婉嫔也是眯了眼,“不止两个孩子,你怎忘了,啾啾也跟小七在一处。若不是小七,自又牵连到啾啾去了。”

    “而且还不只是孩子的事儿,还有咱们。若是小七做的,自然要问我的责;若是啾啾的错儿,那容嫔又要脱不开干系……那人啊,这是卯着一网打尽的劲头,用这一件小事儿将咱们都给一勺烩了去!”

    婉兮咬牙,“谁说不是?更毒的是,她还当真没有用毒,叫太医和皇上亲自看了,都只能说是吃错了东西,普通的跑肚。便是捉住了手去,都难明确治她的罪去!”

    “可是姐姐知道,对于小十五这才四岁的小孩儿来说,便是普通的跑肚,若是止不住的话,那也是致命的……”

    婉嫔深深吸口气,“原本以为,戴佳氏死了,这后宫里好歹能平静下来些儿了。倒是咱们都想错了,这宫里的风波不是戴佳氏一个人搅起来的;而是这后宫里啊,不止一个戴佳氏。那些野心勃勃的,个个儿都是戴佳氏。”

    婉兮攥紧指尖,指甲掐住掌心,痛感叫她冷静。

    “既然连小七和啾啾都没放过,那反倒也是个提醒,叫我不由得不好好儿想想,今年皇太后的寿宴,都有谁没去。”

    婉嫔也是蹙眉,“跟莲生与啾啾一样儿没去的,便也唯有一个依旧热孝在身的八公主了……”

    小七心跳加快,“额娘!女儿跟舜英拌过几回嘴……看她的情形,怕是当真对我和啾啾生了恨意去……”

    婉嫔也是眯起眼来,“终究是戴佳氏的女儿。”

    婉兮咬牙,“从前我好歹顾念着她是皇上的血脉,便是戴佳氏所出,我也对她心怀怜惜。若只是与莲生她们拌几句嘴,我倒都由着她去……可若她当真是动了坑害圆子的念头去,那我便也不能再纵着她去!”

    婉兮回眸,吩咐玉蝉,“这就去知会你颖妃主子一声儿,叫她找个由头脱身回来,悄悄儿去查她自己宫里。叫她心下也有个预备,免得待会儿皇上查到她宫里去,她再措手不及去。”

    婉嫔也是叹口气,“想来舜英那孩子背后,必定是有大人怂恿。只是这事儿即便是查到舜英头上,也难免连累到颖妃。这便将咱们一众姐妹,一个儿都没放过去。”

    婉兮高高仰头,深吸口气,“那咱们便要更加小心。”

    婉兮叫玉蝉和屈戌刚走,外头就传来巴掌声。马麟急忙跑进来,打千儿回禀,“皇后来了!”

    婉兮与婉嫔对视一眼,都小心起身。

    婉兮冲小七使了个眼色,“从后头走,回去就歇下。就说今儿累了,早就睡下了。”

    小七会意,急忙跟着白果去了。

    婉兮跟婉嫔朝外去迎驾,还没走出二门,那拉氏的暖轿就已经直接进来了。

    到了婉兮眼前儿,那拉氏的暖轿才缓缓落下。那拉氏一身吉服,光彩照人。

    “今儿是皇太后的圣寿,我刚亲自送皇太后回长春仙馆歇下,才刚散了。令贵妃,小十五今儿是个怎么情形啊?”

    婉兮忙小心道,“一切自有皇上查问。妾身只知道,小十五是吃坏了肚子罢了,倒没大碍。”

    那拉氏有些失望,这便冷笑道,“令贵妃,我倒当真佩服你的冷静去!都什么时候儿了,你还天真到相信皇子如此,只是吃坏了肚子!你还不将所有碰过小十五吃食的,全都捉拿起来审问?”

    婉兮这会子反倒平静下来,不慌不忙道,“总归有皇上呢。妾身只管等皇上定夺就是。”

    那拉氏冷笑一声儿,“是么?那咱们索性就到养心殿去走一趟!”

    婉兮与婉嫔跟着那拉氏到了养心殿,皇帝已经问完了一圈儿的人,正坐在后殿里,面色有些不善。

    那拉氏进门就问,“皇上可查到什么了?敢在皇太后圣寿之日算计皇子,这便当真是不将咱们放在眼里了!皇上决不能姑息,若证明是后宫之事,妾身也绝不善罢甘休!”

    皇帝瞟了那拉氏一眼,“朕说了,只是吃坏了肚子罢了。至于那吃食,本身倒没什么,许是天气凉,小十五肠胃受了风寒罢了。”

    那拉氏冷笑一声儿,“若当真如此,那小十五便是随令贵妃了!咱们满人的阿哥,个个儿身强体壮,哪儿就至于肠胃这么柔弱去了?”

    皇帝一蹙眉,“照你这么说,皇子皇孙岂不是都不该生病?那这太医院,尤其是小方脉的太医,还留着何用?”

    那拉氏咬了咬唇,“妾身倒也不是那个意思。还不是因为小十五今儿这一出,妾身也是心疼得不行么?虽说小十五不是妾身所出,可妾身是他的嫡母啊。”

    那拉氏回头瞧见宫殿监几位总管,张玉、王常贵、桂元等人都在。那拉氏冷笑一声儿,“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十五阿哥吃错了东西,你们谁管着膳房,便得第一个治罪!”

八卷7、死不带去

    那拉氏这番唱念做打,折腾得有够热闹,充分显摆了她正宫皇后的威风去。

    只是再是正宫皇后,却也在皇帝面前没什么说话的余地去,这便一片怒火都朝着宫殿监的几位总管太监去了。

    婉兮之前冷眼旁观着,但是眼见眼前的情形,婉兮还是上前一步,轻轻拦住那拉氏。

    “实则不怪几位总管,总归是小十五自己贪嘴了,再加上这十一月底的天寒地冻……主子娘娘若责怪几位总管,倒是冤枉了他们。若主子娘娘要怪,便怪妾身吧。是妾身没有尽到看顾之责。”

    那拉氏眯眼盯住婉兮,“听听你这话说的。这会子连我都要忍不住怀疑,小十五不是你亲生的了!”

    婉兮垂首,眸光淡淡,“小十五今儿这样子,妾身自比谁都心疼去。可是心疼归心疼,却一码归一码,这几位总管并无过错,不该受罚。”

    以张玉、王常贵为首的几位总管太监都忙向婉兮叩头。

    那拉氏冷眼瞟过,便是冷笑,“令贵妃,你竟然拿皇子的安危来刁买人心!你果然叫我刮目相看啊!”

    那拉氏这话叫婉兮霍地抬眸,眸光直迎上去,“主子娘娘说妾身刁买人心?那妾身倒不敢当了。妾身倒要请教主子娘娘一句:此时皇上在这儿呢,这班总管太监们的心难道不是忠于皇上的么?他们叩首,也都只是因为咱们这位分,本都是皇上赏给的罢了!”

    张玉几个也忙再叩首,“奴才都是皇上的奴才……”

    皇帝忽地将手放在了炕桌上。原本没用力,可是他手上的扳指儿还是磕碰在了桌角的包金上,发出叮当的脆响。

    这声音其实也不大,只是因为铿锵,便叫那拉氏心下也是一颤,连忙回头望向皇帝去。

    皇帝淡淡抬眸,“皇后从昨儿到今儿,陪着皇太后看了两天的戏,怕也是累了,这便有些分不清戏台上跟戏台下了吧?”

    那拉氏一梗,忍不住笑道,“皇上这是说什么呢?戏台上是八仙贺寿,戏台下是除妖捉鬼,根本是两回事儿,妾身何至于就分不清楚了?”

    皇帝点点头,“皇后既然要为朕分担,朕也欣慰。总归明儿朕就要进斋宫斋戒,又是好几天顾不上查这事儿去了。若有皇后顾着,那明日朕倒也可放心入斋。”

    那拉氏自是正中下怀,登时脸上一亮,“妾身也正是想为皇上分担,这才这么晚了还要亲自过来。皇上今儿已是查到什么眉目了,尽管交给妾身。从明日起,妾身继续追查根底就是。”

    婉兮的心忍不住提起,回眸与婉嫔对了个眼神儿去。

    皇帝却是半垂眼帘。烛光幽幽,照不清皇帝的眼底。

    婉兮一时也猜不透皇上的用意,这便也有些悬心。

    皇帝点点头,“不瞒皇后,朕今儿实则已经将所有碰过小十五吃食的人,都查问遍了。下头他们几个,当真并无疏失。”

    那拉氏扬了扬眉,“便只这样儿么?妾身倒不敢放心。总归今儿皇上查的也匆忙,毕竟皇上明日就要入斋了;不如交给妾身,妾身从明日起再重新细细查问就是。”

    皇帝幽幽抬眸,“朕说他们几个并无疏失,却不是说朕什么都没查到过。”

    那拉氏眉毛陡然一扬,“哦?皇上如此说来,那便是说——宫里的传闻都是真的咯?妾身因悬心小十五,虽然身在皇太后身边儿啊,也不断叫人听着宫里的动静儿。”

    “不光妾身,实则皇太后又如何能放得下心呢。皇上不在跟前的时候儿,皇太后也已是叫福海他们问了跟着小十五的几个太监去。听他们说啊,小十五今儿在旁的地儿当真没动什么吃喝,除了在皇太后跟前的,再有就只是在——三个姐姐宫里吃过、喝过些儿。”

    婉兮的心跳得好快,噗通噗通,快得叫她都有些要喘不上气儿来。

    皇帝倏然扬眉,“哦?原来皇后也已经知道了。好快的消息。”

    那拉氏尴尬笑笑,“皇上谬赞了,哪儿是妾身的消息快啊,还不是皇太后叫人问话,妾身就在皇太后身边儿呢。妾身都是从皇太后跟前得知的罢了。”

    “皇后既然知道了,那也好。朕原本还在犹豫,三个女孩儿已是到了懂事的年纪,朕这个当阿玛的倒不方便当面说心事去了。”皇帝意态悠然,并无半点儿的忧色去。“终是女孩儿家,朕没舍得问,旁人也不合适问。整个后宫上下,依朕觉着,也就唯有皇后你来问才合适。”

    婉兮的心跳得更快了。皇上难道当真放心将小七和啾啾放给那拉氏去查不成?

    皇帝的目光飘过来,在婉兮面上轻轻一落,随即弹飞了开去,宛若烛影下暗色的蝶。

    那拉氏抑制不住喜色,忙殷勤道,“皇上圣明!按说三位公主也都长大了,虽说还是孩子,可终究已是到了女孩儿家会藏心眼儿的时候儿了。俗话说,女孩儿的心,海底的针。这时候儿啊,倒是只有我这当皇额娘的才更容易掏出她们的心里话儿来。”

    皇帝却摇头,“皇后不必问三位公主,问一位就够了。”

    殿中幽幽一静。恰好烛花儿也因不知何处来的风,微微闪烁了那么一下子。

    婉兮高悬着的心轻轻放了下来,而那拉氏的眉则缓缓地高高挑起。

    “皇上的意思,是不必妾身再问七公主和九公主,只需问八公主?”

    皇帝这才勾了勾唇,静静抬眸,“正是。莲生与啾啾,跟小十五是一奶同胞,自不必担了嫌疑。倒是舜华……终究生母新丧,这孩子心下最是微妙之时,你委婉问问才是。”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转动身子,目光状似不经意在婉兮面上滑过。

    “也好。想来都是令贵妃自己生的孩子,还不至于歹毒到连一奶同胞的弟弟也害!”

    婉兮倏然抬眸凝注那拉氏,虽未说话,目光却是不肯屈就。

    皇帝安排罢了,这便道,“朕也累了,明日还要早起。你们都退下吧。”

    皇帝说罢眸光轻轻一闪,却又吩咐,“毛团儿跟着你贵妃主子一起回去,看看你十五阿哥那边儿的情形,回来报给朕。”

    婉兮和婉嫔在养心殿前先恭送那拉氏上轿而去,婉嫔便先拍了拍心口,“方才当真叫我吓了一跳去。”

    婉兮点头,“我又何尝不是?只恨那人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手,皇上明日便要入斋,三日后就是冬至节的祭天大典,自是比什么事儿都要紧的,这便分身乏术了去。”

    婉嫔轻轻拍拍婉兮的手,“你别担心,终究皇上便是入斋和祭天,前后也不过几日的光景,这后宫里啊,乱不起来。”

    “倒是颖妃宫里,倒不知道她们预备的如何了。别叫咱们皇后娘娘气势汹汹地去查,趁机再给高娃穿了小鞋去。”

    婉兮也是轻轻叹气,“其实当年高娃就烦祥贵人在她宫里,几次三番想设法将祥贵人撵出去。可是谁料想后来渐渐的就没有旁的空宫了,这便兜兜转转的,又因为祥贵人是蒙古格格,这便还是继续归到高娃宫里去了。”

    “没想到,这祥贵人终究给高娃惹出这么大一个罗乱来。”

    婉嫔听了便是挑眉,“我只是不明白,一个祥贵人如何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来?”

    婉兮点头,“姐姐说的是。祥贵人身后,必定还有旁人。”

    婉嫔点点头,“我今儿还有一宗好奇……你说,皇后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该不会当真是从皇太后那知晓的吧?”

    婉兮也是冷笑,“皇上今儿亲自查问,便是不叫消息外泄去,便是皇太后跟前都未曾禀报。可是皇后还是知道的……那便也是说,就连皇上身边儿,也有她的耳目。”

    婉嫔也是蹙眉,“能是谁呢?按说如今毛团儿回来,皇上身边不该有此等人才是。”

    婉兮点头,“她终究是皇后,在这后宫当了十几年的女主人,便是能做到无孔不入,也不意外。”

    婉兮坚持将婉嫔送回东六宫去,亲自看了小七一眼,确定孩子没事儿,婉兮这才带着毛团儿回了自己的储秀宫。

    到了宫门口婉兮叹口气,“你这也别跟着我这么折腾了,小十五这会子又不在我宫里,你何苦还要跟着一路过来?你不如直接照你庆主子那边儿去,回去也好复旨。这天寒地冻的,你也早些歇着。”

    毛团儿却笑,“主子这是担心十五阿哥,便脑袋不转个儿了。”

    婉兮不由得扬眉,“你个小子,敢这么说我?”

    毛团儿嘿嘿一笑,“皇上哪儿会忘了十五阿哥不在储秀宫啊?皇上叫奴才跟着主子回来,实则是知道主子怕是要先去送送婉嫔,皇上这便不好直接将主子留下来;皇上叫奴才跟着主子,就是要奴才原样儿将主子给再请回去呢。”

    婉兮脸上一红,“呸,皇上可什么都没说,说不定是你个奴才给猜错了呢!”

    毛团儿忙打个千儿,“若是奴才猜错了,该打该罚,奴才都认了。奴才还是跪请主子移步,别叫皇上等急了……终究明儿起,皇上可要入斋宫去啦。”

    婉兮面颊便也是一热,这便瞪了毛团儿一眼,随了毛团儿回去。

    这晚无论是皇帝还是婉兮,都没什么心情亲热。两人只是并肩躺着,在这样的夜晚里互相陪伴。

    多年相守,到了此时的年岁,那些年少多情都已经淡去,反倒是这样儿地执手相伴,才自是不必言说的情深。

    皇帝翻身过来,伸手轻拍婉兮的脊背,“睡吧,爷拍你。”

    婉兮噗地一声儿笑出来,含羞闪躲,“瞧爷,还当奴才是小孩儿呢?”

    皇帝点头,“人心虚弱的时候儿,谁都是小孩儿。今儿叫你担惊受怕了,你便更该是个小孩儿,得有人陪着,哄着,护着。”

    婉兮眼圈儿红了,向前将整个身子都伏进皇帝的怀里。

    “今儿……奴才说错话了。奴才不该跟爷发那么大的脾气,更不该说出那些话来。今儿小十五的情形,哪里是爷的错儿,奴才怎么能将那股子脾气都朝爷身上来使?”

    婉兮说着已是更咽,“奴才怎能忘了,发生这样的事儿,爷心下何尝不是跟奴才一样着急上火,一样心痛如绞的?可爷却还要顾着大局,要冷静查问,还得顾着皇太后的圣寿,又得安抚奴才去……”

    “爷承当的本比奴才多了太多太多,奴才不能帮爷分担,却还给爷肩上再压担子去……奴才这会子回想起来,真是想挖个坑儿将自己给埋了算了。”

    皇帝听着,混着鼻音,轻哼一笑,“这话还算中听。不过却本不必说,爷又没怪你。”

    皇帝将婉兮抱紧,“那会子你那满腔的伤心失望和担忧,不跟爷撒,还能跟谁撒呢?况且你也没说错,是爷太稀罕咱们圆子,太早就显露了爷的心思去……这是忌讳,且是大忌。”

    皇帝轻轻闭了闭眼,“终究咱们圆子,现在才四生日啊。他这么小,的确是还扛不起这后宫的算计来。爷得设法打打马虎眼,得等咱们圆子再大一大去才行。”

    婉兮紧闭双眼,用眼帘藏住泪花儿去。

    这泪花儿有对儿子的心疼,却也有更多对皇上的感激和感动去。

    皇帝轻轻啜去婉兮眼角的泪花儿,将额头与她顶了顶,“安心睡吧。万事,都有爷呢。”

    次日,亦即十一月二十六日,皇帝正式入斋。

    便在这一日,皇帝也并没闲着。敬事房呈览戴佳氏遗物。

    戴佳氏遗物记有:金累丝葵花面簪三块、金茶花簪一块、银镀金寿字一块、金莲蓬荷叶簪一对、银镀金荷叶流苏一对、银镀金灯笼簪一对、银方天戟簪一对等,共计一百零八件。

    宫中对薨逝主位留下的遗物,有多种处置的方法,比如可以赏给人去,存留念想;可以死者穿戴去,也可以随棺陪葬。这些方法好歹还都给死者存留一点儿遗迹,叫在世的人还有机会睹物思人去。

    况且戴佳氏还有亲生女儿在世,这便好歹都应该将戴佳氏的遗物挑精品留给八公主舜英去。

    可是皇帝却下旨,“熔化新贵妃遗物”。

    熔化,这便是将戴佳氏所有留下的贵重遗物,全都彻底毁灭了形迹,连一点儿模样儿都不给这个后宫,不给这个世上,尤其是不给八公主留下了。

    这便如戴佳氏看似曾经获得过的妃位、贵妃位去一样儿。她的妃位没正式行册封礼,即便是金册、金宝已经造成,却因为她已经死了,这便金册金宝也全都熔化,最终留在她神位之前的,不过是以绢制成的册文、宝印去罢了。

    赤金之重,丝绢之薄,又何止是只隔着生死而不同?

    皇帝旨意传出,敬事房的太监们都忍不住一咧嘴——皇上竟然都不给八公主留下几件儿当念想去……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同一日呈进的福贵人的遗物之中,皇帝下旨将福贵人遗下的金凤五枝、金福寿挑牌、金二龙面簪等共二十六件嵌宝石、珍珠制品进行重新加工,将旧宝石珍珠拆下,换上或加添上新的各色宝石及珍珠等,以备再用。

    虽说福贵人的遗物也不再完整,却好歹还留下些形迹去。那拆下的珍珠、宝石,以及改制过的金簪无论给了谁去,也都能成为一份念想去。

    接下来次日,亦即十一月二十七日,敬事房跟着呈进慎嫔所留下的遗物。

    皇帝下旨,将慎嫔遗物银镀金蜻蜓簪一对、银镀金小正珠花一对、银镀金庆簪一对、银镀金寿字面簪一块等共一百零三件及一包银针,也全都同样熔化,不留念想去了。

    消息传来,后宫众人心下都是幽幽叹了口气。

    便从皇上对三人遗物的处置上来看,也能窥见皇上心中对这三位薨逝的主位的不同态度去。

    ——福贵人虽说进宫晚,位分低,可是皇上却对她的死颇为怜悯去;

    ——慎嫔虽说遗物也跟戴佳氏一样是熔化,可是慎嫔终究并无所出,这遗物没人继承也是说得过去。

    ——最惨的,就是戴佳氏母女了。

    皇上不待见戴佳氏,再加上戴佳氏那个假孕的传闻,皇上不留她的念想儿倒也可以理解;只是除了婉兮等知情者之外,其他人却没想明白,皇上又何以对八公主如此狠心了。

    终究八公主刚刚失去自己的生母啊,皇上如何忍心,连一件儿遗物都不给八公主留下呢?同样是皇上的女儿,八公主究竟做了什么,竟让一向疼爱女儿的皇帝,做出如此绝情的决定来?

    皇帝斋戒三天,那拉氏在后宫里本想大展手脚查问一番去,却哪儿想到皇帝便是在斋戒期间,还如此痛快利索地办完了戴佳氏、慎嫔、福贵人三人遗物的处理去。

    更要紧的,是从对这些遗物的处理方式的不同,显露出了皇上对三人的不同态度去。

    倒叫那拉氏也不能不受制于此,心下不由得再度因福贵人的死,忐忑不安起来。

    慎嫔好说,慎嫔的确是自行了断,慎嫔的父亲也的确是在西域谋叛事件中犯下罪过……那拉氏不敢提的,唯有福贵人之死罢了。

    她心下揣着这样的忧心,在问舜英话儿的时候儿,便也没办法儿平静宽和。心底里的不欢喜,趁机全都发泄在舜英身上了。

    谁让舜英本是戴佳氏之女,眉眼之间已经颇有了几分戴佳氏的模样儿去,叫那拉氏一看见就想起一场桃花癣、外加桃花癫来!

    再说了,皇上的意思也摆明了对戴佳氏母女的绝情去。原本那拉氏即便是正宫皇后,对公主却也要好歹客气几分——皇上一向是疼爱女儿的父亲,从皇上对和敬、和嘉、小七、啾啾等几个公主的态度上来看,都将皇帝的慈父之爱一表无疑去,那拉氏也不想因这事儿触怒了皇帝去。可既然皇上自己都狠下心来了,那拉氏就也更不必虚套子去了。

    舜英终究是小孩儿,被那拉氏这般疾声厉色地当面问话,也已是吓得掉了泪去。

    叫那拉氏再吓唬几句,舜英便已是招了,供出了祥贵人来。

    原来小七给小十五吃栗子粥的时候儿,还配了几个小菜,其中有炝芹菜。

    小七秋冬季爱咳嗽,芹菜可以润肺止咳,故此在冬季小七的饮食里时常配着些儿芹菜去。小七的这个饮食习惯,舜英自是知晓。曾经祥贵人与她问起的时候儿,她便告诉给祥贵人了。

    那日祥贵人给了舜英一小碟芹菜,叫舜英都倒进小七素日所吃的芹菜里去。舜英看着跟普通的芹菜没什么两样,这便按着祥贵人的法子办了。

    舜英哪里知道,祥贵人给舜英的,其实不是正常的芹菜,而是一种野芹菜。

    这种野芹菜生长于山野,长得跟芹菜十分相似。一旦烹调过,就更难分彼此。

    这种野芹菜一旦误食会出现恶心、呕吐、手脚发冷、四肢麻痹,严重的可致人死亡……

    也唯有庆幸小十五爱吃肉,倒不爱吃芹菜这样的素菜,当日只是浅尝了两口,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拉氏叫了祥贵人来问话,关起门来,将所有人都撵了出去。

    祥贵人一见这架势,已知大祸将临,这便噗通跪倒在地,不顾自己满头的钗环,向那拉氏叩头下去。

    “……妾身自知该死,妾身只是,只是,恨令贵妃当年的轻慢。妾身这便斗胆想叫她的孩子吃些苦头去罢了。妾身并不想害死十五阿哥的,只是叫他拉肚子罢了!”

    那拉氏坐在炕沿儿上,傲慢地扬了扬眸。

    “按说本宫这会子便没的再与你耽误工夫去,只需将舜英方才所言都奏明皇上就是了。到时候儿皇上直接赐你一杯鸩酒,亦或一条白绫去,只说你是突发疾病死了,身后全你个声名去,就也完了。”

    祥贵人痛哭流涕,重重叩头,“可是主子娘娘还是肯给妾身机会来回话儿,那主子娘娘必定慈悲,不忍妾身就这么死了……妾身求主子娘娘饶命。”

八卷8、活着却已等于死了

    那拉氏满意一笑,“你还知道来找本宫救命,那你便是还没糊涂到底。”

    祥贵人霍地仰头,一双眼放着灼灼的光,“那令贵妃这些年来狐媚专宠,在后宫里自已早是公敌!因为有她,她一个人生的孩子,都快赶上整个后宫所有人加在一起生出的孩子多了!这后宫里只要有她,便没有旁人的活路去了!”

    “她一个辛者库的汉姓贱婢,就更是恃宠生骄,如今竟然生生爬到了贵妃的高位,直接威胁到主子娘娘您的中宫威仪,更是将其他人全都踩在了脚下去……更可怕的是,她如今已经不年轻了,可是皇上却依旧还没对她过了那新鲜劲儿去。”

    祥贵人说着也是绝望地闭了闭眼,“……都说后宫里,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可是皇上对她的新鲜劲儿,竟然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去。主子娘娘您说,这岂不是太过可怕了?”

    “有这样一个人在后宫里,别说妾身无望得宠,便连主子娘娘您也……”

    那拉氏蹙眉轻斥,“放肆!”

    祥贵人不敢再说,兀自伏地痛哭,“妾身今儿是办了糊涂事儿去,可是妾身却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妾身终究是无宠也无子,便是恨她也不至于非要跟她不共戴天去;妾身这样做,也是为了整个后宫,也是为了主子娘娘您啊!”

    祥贵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挑眸哭喊,“这后宫里谁人不知,主子娘娘也是最恨令贵妃的!后宫里都说,想要得到皇后娘娘的眷顾,只需做一件事,就是替皇后娘娘除掉令贵妃去……若不容易除掉令贵妃本人,便除掉十五阿哥去也是一样儿!”

    “皇后娘娘……妾身自知无宠也无子,如今皇上年岁又大了,妾身自忖若要将来在这宫里还能活得顺当,若还想护着自己母家的话,唯有效命于主子娘娘,唯有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咱们唯一的嫡皇子十二阿哥的身上啊~~”

    那拉氏知道祥贵人这话,只能听二分、扔八分,可是不管怎样,至少听起来还是顺耳的。

    那拉氏笑道,“听你这意思,你教唆八公主办这算计十五阿哥的事儿出来,敢情还是为了我们母子了?”

    祥贵人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大言不惭”四个字儿去,只顾为了活命,这便什么话都肯说的。

    “妾身正是如此……还求主子娘娘明鉴,求主子娘娘眷顾啊……”

    那拉氏咯咯冷笑了起来。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本宫倒也不必与你打马虎眼去。”

    那拉氏端然坐直,下颌上扬,高高端起中宫的威仪来。

    “本宫是这二十多年来始终都看那令贵妃不顺眼!这是大清后宫,是咱们满蒙世家的天下,她一个辛者库的汉姓贱婢,只该为奴为婢去!便是也能被挑选进宫,便是生子,能封到嫔位就已经是极限!可是她倒好,诞育第一个孩子的八年之前,就已经封妃了!如今,更是成了这后宫里,仅在本宫之下的唯一的贵妃!”

    “这算什么?这究竟算是什么啊?大清后宫的规矩,如何能被她一人给乱成这样儿?!便是当年顺治爷号称独宠的孝献皇后,那也是满洲勋贵世家的格格,何曾有过任何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能登上如此高位去!”

    祥贵人听着那拉氏的怒吼,心终于放下一半儿去了。

    皇后果然是将令贵妃恨到了骨子里,今儿这事她求皇后,便是拜对了山门了。

    不过那拉氏喊够了,却叹了口气,转而抬眸盯住祥贵人去,“不过话又说回来,本宫厌憎她是不假,却还不至于就被蒙蔽了眼珠子,瞧不出来你这眼巴前儿啊,是在本宫眼前演戏呢!”

    “你是无宠亦无子,表面看起来你是不至于为了自己而跟令贵妃过不去……所以本宫相信,你背后是有人的。只不过本宫可不至于将自己当成是那个人去。”

    那拉氏幽幽抬眸,“祥贵人,话已经说到如此地步,你的命便掐在你自己的手掌心儿里!你是想死还是想活,都看你是否肯对本宫说实话去!”

    “若再说方才那一番听似叫本宫顺耳,却实则不过是敷衍本宫的话,那就别怪本宫秉公办理,这便直接拿了你交给宫殿监,等着皇上发落去!”

    祥贵人一惊,心里刚放下的那一半儿,倏然重又高高儿地提搂了起来。

    “主子娘娘饶命……”

    那拉氏得意地冷笑,“想要活命,你便得将你身后那个人,给本宫照实了咬出来!”

    祥贵人此刻只求自保,自知只利用皇后与令贵妃之间的矛盾已经不足以瞒过皇后去,若不说实话,今天这个坎儿便已经趟不过去了。她犹豫再三,还是将绵德母亲伊拉里氏给供了出来。

    “伊拉里氏?”那拉氏听得拍着炕沿儿冷笑了好几声,“就凭她,也敢指望着绵德,掺和进这宫里的事儿来!当年永璜是怎么被皇上斥责,褫夺了承继大宝的资格儿去,她这个当福晋的都给忘了!”

    “我倒不明白她那个脑袋是怎么想的,怎会以为自己的丈夫已经没资格承继大宝,皇上还可能叫她的儿子再得了这个资格去?!”

    那拉氏怒极而笑,拍着桌子笑得俯下了身子去,“哎哟哟,这是可笑又可怜。也是,终究是寡妇失业的,这便只坐井观天,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罢了。当真以为绵德是皇上的长房长孙,又是早早儿就承继了亲王的爵位去,这便什么都有可能了……哎哟,真是笑死人了。”

    那拉氏笑够了,指着祥贵人道,“你也真傻,她那浑天大梦,你竟然也肯信去,还肯帮衬着她一并去做这傻事儿!”

    祥贵人咬咬嘴唇,“……终究,前明时候儿,明太祖不是也在皇长子薨逝之后,直接立了皇长孙,将自己的大位传给了皇太孙去么。再说,此时李朝也是这个做法儿,都是立了世孙去。”

    “一个是前明,一个是咱们大清的藩属国,他们的事儿亏你们还提起来,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有脸没脸的!李朝那个称臣纳贡的藩属国就不说了,单说前明,那个皇太孙建文帝后来是什么下场,难道你们给忘了么?”

    祥贵人也说不出话来了,咬着嘴唇,一副人为刀俎的模样儿。

    那拉氏白了祥贵人一眼,缓缓又问,“既然是伊拉里氏,怎么着,她也兴起了要除了十五阿哥的念头了?怎么着,难道在她和你的心里,如今才四生日的十五阿哥,竟然成为你们心目中最有可能的储君去了是怎的?”

    那拉氏这会子的心态也是有些矛盾。

    虽说当母亲的自然不希望是自己的儿子被算计,可是一想到那永璜的福晋第一个算计的竟然都不是自己所出的唯一的嫡皇子,她心下反倒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去。

    祥贵人品品那拉氏这话,这便连忙否认,“主子娘娘切勿误会,无论是定安亲王福晋还是妾身,都从未觉得那十五阿哥会比十二阿哥更贵重去!实则,这次的事儿,虽是妾身报复令贵妃当年的轻慢去,可是定安亲王福晋图的倒不是令贵妃……”

    “那她图的,是谁?”那拉氏眯起眼来。

    祥贵人黯然垂眸,“是,是愉妃和五阿哥母子。”

    “哦?”那拉氏神情便是一振,“你倒细说说!”

    祥贵人已没有机会再有半点的隐瞒,这便竹筒倒豆子,都说了。

    “……绵德阿哥福晋薨逝的事儿,定安亲王福晋和绵德阿哥母子也都不甘心,暗中已是查了这一年去了。妾身听着定安亲王福晋的意思,他们是怀疑到了五阿哥的头上去。故此这回正可趁机将此事赖在愉妃和五阿哥的头上,也正好儿为绵德阿哥的福晋报了仇去!”

    那拉氏听罢,不由得唇角上扬,“原来是这样!好,本宫这回便保下你去!你与本宫详细说说,你们打算怎么赖在愉妃和永琪的头上?若你们绸缪里有疏漏的,本宫倒帮你们再补足上。”

    祥贵人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这便不顾身份,朝那拉氏咚咚磕下头去。

    本以为头顶一片乌云都散了,这回已是能稳当逃过去,却没想到还没等她与那拉氏详说,外头便冷不丁传来颂告声,“皇上旨意到——”

    那拉氏和祥贵人都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敢怠慢,赶紧整理衣冠,出外跪迎圣旨。

    毛团儿高高奉着圣旨诵读,“……收祥贵人物品,钦此。”

    十一月二十六、二十七这两日,皇帝明明在斋戒之中,可是后宫里的消息却传得又多又快。

    冬至节祭天,本是一年当中皇帝要亲临的最重要的大典,若是往年,皇帝一般都要放下一切俗事,专心诚挚地在斋宫守斋,以表达对上天的敬意去。

    那么今年,皇帝偏赶在这几天里还处置后宫里的事儿,那便不该是皇帝不敬上天了;只能是说,在皇帝心中,这几件后宫的事并不比祭天大典更轻去。

    玉蕤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将毛团儿到祥贵人宫里传旨的消息告知给婉兮。

    婉兮也是一怔,微微蹙眉,“收祥贵人物品?收了什么去了?”

    玉蕤递上一份从内务府抄回来的清单,婉兮一看,面色也是一变。

    只见那一份清单上所列的物品项,竟是出乎意料的长。

    金银首饰便计有:金累丝双面凤簪一块、金累丝梅喜面簪二块、银镀金福寿面簪一块、银镀金莲花面簪一块、银镀金吉庆簪一对、银镀金菱花结子一对等,共计数十件。

    这些大的、整齐的还不算,那清单里还列着一些零碎儿:金镶米珠六颗、红宝石一块、戒指一个、金镶松石五块、米珠一颗、戒指一个;甚或还有碎金什一包……

    婉兮不由抬眸,“这便是将祥贵人手里所有的金银器都给收了,连点儿零碎儿都不给留了?”

    玉蕤点头,“不仅是零碎儿都不给留了,皇上更是下旨直接将这些金银器全都——熔化!”

    婉兮都是一怔。

    瞧皇上这收东西的架势,简直是给死人的方式是一样儿的。全都收干净了,还都给熔化了,这是叫祥贵人手里什么都不给留了。

    同样是金银物品熔化,戴佳氏那好歹还是死后收回熔化,可是祥贵人这还活着呢……便连点儿渣儿都不给剩了。

    可便是这些东西,还不是那清单里的全部。婉兮再往下看,都不由得烟眉轻笼。

    “……接下来收回的还有祥贵人的穿戴。”

    这些衣裳里,计有:绣五彩绿缎金龙有水金银肷衫一件、明黄缎灰鼠氅衣一件、石青缎绣六团夔龙有水灰鼠褂一件、绿纱绣金龙有水单衫一件等……从这些衣衫的规制,便已是将标明祥贵人位分的所有礼服、吉服都已收回了。

    这还不足,那清单里甚至连“布头儿”都给列在其中了。

    这些“布头儿”里包括有:绣小荷包的绣片三十一个、绣氅衣所用的眉子十一副,以及长二丈一尺的一块白生纱、长三丈二尺的一块杭细、长一丈一尺的一块杏黄缎等都已经不足一匹的,也全都一并收回。

    这便是除了金银器之外,连穿的,甚或布料,也都不给留下了。

    婉兮挑了挑眉,“你瞧,祥贵人的物品里,原本有她的位分都不该用的杏黄缎,就更遑论还有一件明黄缎的氅衣去了……终究是头一个从厄鲁特进宫来的,皇上对她已是特恩优待。偏她自己不知足,曾经降位过一次还不长记性,终究沦落到今日的境地去。”

    “她自己想折福折寿去,谁能拦得住她呢?”玉蕤轻哼,“这大冬天儿的,皇上连衣裳、布料都不给留下。要是我啊,当真死的过儿了。”

    婉兮轻叹一声儿,“照这个收东西的收法儿,皇上这都不仅仅是要给她降位,而是在皇上心中,已经将她当成个死人来看了。”

    玉蕤点头,“便是皇上还没赐死,可是她在皇上心中,已经不是个活人了。”

    婉兮将那清单放在炕几上,心下一时也有些五味杂陈。

    这些年来,便是亲眼看着皇上对后宫里的种种,却说实在的,还没见过皇上下如此狠心的。

    ——这世上最重的刑罚不是死刑,而是生不如死啊。

    偏嫔妃自戕还是重罪,剥夺了这个人的所有之后,就不叫她死;而她为了避免连累母家,便也只能在无边的苦海里,生生熬着,连死都不敢。

    皇上这是,连一死解脱苦海的权利,都不给这人去了。

    玉蕤上前握住婉兮的手,“皇上这回当真是恨极了这祥贵人去,这恨有多浓烈,便是对咱们十五阿哥的心疼有多强烈……姐可松一口气,放下心吧。”

    婉兮点头,“所幸圆子这回并无大碍。那未来的时光,便看着这个人是如何生不如死,一日一日苦熬下去的吧。”

    祥贵人宫里,既是来传圣旨,便连颖妃、武常在等一众嫔妃都跟着出来一并跪迎。

    当着颖妃和武常在的面儿,祥贵人听罢旨意,早已是瘫倒在地。

    毛团儿冷笑一声,传旨完后就带着敬事房的人直奔祥贵人的寝殿,带着底档来收东西。那架势,就跟给罪臣抄家,其实是一模一样儿的。

    祥贵人一把抓住那拉氏的手臂,哀声痛哭,“皇后娘娘,您快替妾身拦住他们啊!求皇后娘娘眷顾,皇后娘娘不是都答应妾身了么……皇上怎么会如此对妾身,怎么会如此啊!”

    那拉氏也被这突来的旨意,闹了个灰头土脸。这便扬声对毛团儿喝止,“都停下!本宫还在此处,不准你们擅自行动!本宫还有话没有问完,待得问清楚了,本宫自会去回了皇上,与皇上商量过,再行定夺!”

    毛团儿笑笑望住皇后,守着规矩上前跪倒请安,却是高高擎起圣旨,“回皇后主子,皇上的谕旨在此。皇上已然下了决断,奴才们唯有遵旨行事。”

    “再说皇上这会子正在斋宫斋戒,便是皇后主子这几日也不便面见皇上。故此皇上今儿下的旨意,皇后主子怕是要几天之后才能见着皇上,那奴才此时便也只好先按着圣旨行事。”

    那拉氏面上一红一白,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毛团儿这便伏地叩首,“奴才请罪了。”继而起身,这便也不管那拉氏什么神色,自顾亲自带着人进去收物品去了。

    颖妃在一旁瞧着,终是可以松一口气,悄悄儿笑了笑。

    原本今儿皇后过来单独与祥贵人说话,颖妃是干着急,可是不得那拉氏的宣召,她终究不便在眼前儿听着那两个人都说什么呢。颖妃总归担心那拉氏会借此事掺和坏水儿进去,对婉兮不利。

    这会子皇上这旨意来得突然,不过却彻底将那拉氏跟祥贵人给冲散了去。瞧那拉氏和祥贵人那样儿,颖妃便也猜到她们两个这也是全无防备。那她就可放心了。

    夜色幽冥,红灯如血。

    毛团儿亲自带来的人,都是手脚麻利,不多时已经搜箱倒柜的,将祥贵人宫里一应贵重的金银首饰、衣物都收拾妥了,封箱摆在了当院里。

    祥贵人如被割去了身上的肉一样地疼,哭喊着奔上来,伸手想要再抚摸一遍那些贵重的东西,仿佛想在这寒冬里,最后留一丝儿温暖下来。

    毛团儿静静站在夜色里,冷冷吩咐,“拦住祥贵人……啊不,奴才错了,已经不是祥贵人了,该叫一声‘祥小主儿’~~箱子抬走,不必拖延了!”

    祥贵人一惊,抬头盯住毛团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叫我不是祥贵人了,那我现在是什么,啊?”

    在这后宫里呀,连贵人都是“乾清宫主位”,也就唯有常在、答应,以及被选中了尚未正式赐封的学规矩女子,才能被称为“小主儿”。祥贵人原本在贵人位分上,那是正正经经的内廷主位,该叫“祥主子”。

    可是这会子既然毛团儿叫“祥小主”了,便意味着她已经被降位。

    “……是常在么?我又被皇上降为常在了是么?”

    祥贵人虽说难受,可是心底里还有一层倚仗:终究她当年也不是没被降位到常在过,后来还不是又复位回来了?那她倒不那么害怕了。

    毛团儿却笑,走近祥贵人些儿,低声道,“若祥小主儿只是降位为常在,那您的物品被敬事房暂且收回,存放在库房里就也是了,何至于皇上要下旨将小主儿的金银首饰都按着死人的规矩,全都给熔化了去?”

    祥贵人狠狠一惊,倒退三步,“那你说,我,我现在究竟是个什么?”

    毛团儿叹了口气,“实则,皇上都没说小主儿这会子究竟还是个什么。奴才权且一猜,既然金银物品都被熔化了,那便连常在都不是了……奴才暂且称呼小主儿为答应吧。”

    “奴才想,好歹这个月皇上刚下旨将西域新.疆加入《大清一统志》去,便是顾着答应娘娘母家当年归附朝廷有功,皇上也总不至于连个最低的答应位分都不留给小主儿去不是?”

    祥贵人眼底一片灰白,愣愣后退,“答应,答应?我进宫十一年了,到头来只得了个答应?”

    毛团儿笑笑,“对了,皇上还有口谕,说既然小主儿与八公主素来亲厚,而八公主生母又刚刚薨逝,也缺人照顾。颖妃娘娘还要顾着整个延禧宫的事务,分不过神来也是有的,皇上这便叫祥小主儿挪出延禧宫,搬进忻贵妃当年带着八公主单独居住的咸福宫去吧。”

    毛团儿说着还依着宫规,单腿打了个千儿,“祥答应娘娘,奴才告退。”

    祥答应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

    戴佳氏住过的咸福宫……那是戴佳氏生下八公主之后,被皇上单独下旨给挪进去的地方儿。看着似乎是戴佳氏母女独住一宫,实则何尝不是为了掩藏八公主身上的秘密的?

    那咸福宫,便是冷宫啊!

    她不甘,可是回头再看看自己的寝殿……都被搬空了,搬空了。连一点儿值钱的都不给她留,连贵重一点儿的衣裳都给她收走了。那她便是不搬到咸福宫去,眼前这四壁空屋子,又跟冷宫,还有什么区别了去?

八卷9、就是不见

    祥答应绝望之下,唯有向那拉氏痛哭,“主子娘娘……小妾还想为主子娘娘效力,可是若从此就被关进咸福宫去了,那小妾便是有心也无力去了……”

    “主子娘娘啊,后宫之事本该由主子娘娘做主,更何况皇上这三日里正在斋戒,本不该处理外务……更何况这还不是前朝政事,只是后宫杂事!皇上自该都放手交给主子娘娘去的,可是皇上却在斋戒里还越过主子娘娘处置了小妾去,那皇上又将主子娘娘放在何处去了?”

    原本是一场如意算盘,即将就要打响了,放着这样一步好棋,却活活儿地被皇上给搅和了,那拉氏的心下如何不恼?

    再说祥答应说的也没错,这本是后宫之事,由她这个皇后来先问明白再交给皇上处置也不迟;更何况皇上在斋戒之中,还是为了所有大祀之中最为重要的冬至祭天之礼啊!皇上怎么就不能交给她处置去,怎么就不能专心斋戒去?

    那拉氏立在暗夜里,看着眼前的委顿于地的祥答应,冷笑一声道,“你且委屈这两日去,等皇上祭天大典完了,我便立即去养心殿见皇上!届时,我非得从皇上那要一个说法儿来不可!”

    皇帝在斋宫里,于十一月二十六、二十七日两天,将戴佳氏、慎嫔、福贵人、祥答应四个人的事儿迅速了结,十一月二十九日不慌不忙地在南郊寰丘,行完冬至祭天大礼后,这才回到宫里。

    那拉氏当晚这便急不可耐,当晚就直奔养心殿,却被挡驾在门外。

    门上的人说,这会子皇上正跟九爷傅恒“晚面”,讨论国务朝政,谁都不能在这会子入内打扰。

    那拉氏按着性子等了良久,终于等到傅恒出来。

    傅恒先执臣子之礼,到门房给那拉氏请跪安。

    那拉氏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见傅恒隔着门帘跪在门外,这便冷笑道,“本宫是大清国母、正宫皇后!本宫是皇上的妻子,却比不得你与皇上的亲近去!你来见皇上,本宫却要在外头等着,这天下竟有这样的滑稽之事!”

    傅恒跪在夜风里,眉眼间只是平和的笑意。

    那拉氏这样的疾声厉色,对于傅恒来说,早已经半点都没有威慑力去了。

    傅恒静静等那拉氏吼完了,这才不急不忙地回话,“回皇后主子,规矩都是皇上定的,奴才也是皇上宣召进宫的,奴才进殿之时着实不知道皇后主子随后会到,要不奴才就先在门房里等着了。”

    “还请皇后主子息怒,奴才这就回去跟皇上奏请,从明儿起晚面时候儿,奴才进宫先请皇后主子的示下,等确认皇后主子不来养心殿见驾,那奴才再进殿求见。”

    “你!”那拉氏恼得咬牙切齿,“大胆傅恒,你少端皇上来吓唬我!”

    在那拉氏的狂怒面前,傅恒一身静气,“奴才岂敢。奴才是请皇后主子的示下。若皇后主子不允,那奴才便不回去奏请皇上了。那奴才这便先行告退。”

    傅恒走了,那拉氏立在门口儿,回眸恼怒地盯着傅恒的背影半晌,这才回头要往里走。

    却不巧,又被拦住了。

    养心殿总管太监魏珠亲自出来跪下谢罪,“回皇后主子,皇上今儿才从南郊回来,又跟忠勇公说了这么一大起子的话,已是累了;况且明儿皇上还得赴瀛台,又是一天的好忙,故此皇上今儿这便早早儿歇下了。”

    “皇后驾临,奴才们自然该进内通禀,可是皇上这会子已经歇下了,皇后主子便是给奴才们两个脑袋,奴才们也不敢这会子再去叨扰不是?”

    那拉氏立在养心门外,这十一月末的寒风沿着长街东西横向冲涌而来,啪啪拍动那拉氏的袍摆。她深深吸气,竭力叫自己忍住。

    她何尝不明白,这不过是皇上的托辞罢了!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行,皇上今儿既然累了,那本宫就也不进去打扰了。你们今儿不敢进去通禀,本宫也暂且不与你们计较!”

    “今儿就这样儿了,可是明儿本宫却要见皇上!你们都给本宫记下,今儿就这么算了,可是明儿一早等皇上一睁眼,你们便必须得将本宫求见的事儿,早早儿便禀明了皇上去!倘若明儿本宫还听不见皇上的信儿,就别怪本宫明儿要找你们算账!”

    那拉氏冷冷转身,阴冷的背影,宛若这寒夜里的夜风一般,森然席卷而来,又森然席卷而去。

    等那拉氏的暖轿转过了长街角儿去,走得没了踪影,魏珠这才叹了口气站直身子。

    “皇上不愿意见,这跟咱们是撒什么火去呢?好歹也是皇后,这些年难道还摸不透皇上的脾气去么。怎么就不知道今儿不是咱们不通禀,实则是皇上不想见呢?要耍威风,便冲皇上耍去啊,难为咱们这帮当奴才的,又有什么意思去?”

    瞧出魏珠今晚上也有些不高兴,那跟在魏珠身后的小徒弟低声嘀咕。

    魏珠轻哼了一声儿,“这哪是头一回了?就在几日之前,就因为十五阿哥吃错了东西,皇上都没责怪咱们,偏她气势汹汹地赶过来,劈头盖脸地将咱们都给骂了一顿,还说要治罪呢!真是,好大的威风!”

    “当日要不是贵妃主子护着,咱们指不定还得被她怎么排揎去,说不定她早趁机将十五阿哥吃错东西的罪过都安在咱们头上,这便革职的革职,受刑的受刑去了!”

    那小徒弟道,“师父总归是御前的总管,是皇上跟前的人,又不归她约束。便她是皇后,也总管不着咱们御前的人才是……她的手伸得倒长,连皇上的奴才都想代为整治了。”

    魏珠冷笑,“还不是她是正儿八经将自己当成女主人了!从前在关外,皇上们亲自带兵在外,家里头的确是都受大福晋节制的。可是她忘了,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儿了,她便是再耍女主人的威风,也耍不到皇上跟前来!”

    那小徒弟见师父这口气还出不来,这便轻声道,“听说……就因为师父跟令贵妃主子都姓魏,皇后主子早就想挑师父的刺儿去。故此,十五阿哥那事儿,指不定就是她想用来整治师父的机会去。”

    魏珠立在廊檐下,面孔被廊檐阴影拢住。

    “是么?这么回头想起来,果然是有些儿滋味儿了。其实这理儿咱家也未必不懂,可是姓什么是爹妈给的,又不是自己能选的不是么?况且她身在后位这十多年了,便更早就应该知道,在这后宫里啊,便是正宫皇后,也别轻易得罪小人。”

    “咱们这些当太监的,就是这宫里最小的小人……小人一旦得了机会,便是最叫她后悔的人去!”

    次日一早,毛团儿亲自为皇帝更衣。

    魏珠进来,赔着笑脸,还是好歹得将那拉氏昨晚的话给回明了。

    皇帝听了,只是缓缓勾了勾唇角,“朕知道了。”

    皇帝这日在瀛台与众大臣商议南巡之事,查问运河水况。又是忙了整整一天,也叫那拉氏从早上等到了天黑。

    当晚回到养心殿,那拉氏得了信儿,这便又杀气腾腾地赶过来了。

    可惜那拉氏到养心门外的时候儿,人家魏珠早早儿就在门口候着了。大老远就下跪,诚心实意地叩头,只说,“奴才传皇上口谕,明儿要乾清门听政,今晚便也没工夫见了。皇上说,皇后有什么事儿,明儿晚上再说。”

    乾清门听政,也是敬天之礼,那拉氏便是皇后,分量也是没法儿跟这事儿相比的。那拉氏咬牙切齿,“明晚儿当真就见本宫了?皇上说话可否作数?”

    魏珠尴尬地笑,“这个么……主子娘娘饶了奴才,这话儿奴才哪儿敢说啊?”

    那拉氏一跺脚,“行,那就明天!再一再二不再三,本宫就不信,皇上能昨天拖今天,今天拖明天,还能明天再拖到后天去!”

    她好歹,是堂堂的正宫皇后啊!便是皇上,也该以礼相待,不可轻慢!

    十二月初一日,皇帝乾清门听政。

    乾清门听政罢,皇帝又不徐不疾地到寿康宫给皇太后问安。

    又是抻到了晚上,这才回到养心殿。

    若不是那拉氏顾着自己正宫皇后的身份,便是对皇上也不能太过卑躬屈膝了,不然她早提前到养心门外堵着去了!

    终究,她放不下自己正宫皇后的面子,这便总得先得了皇上回养心殿的信儿,这才雍容地赶来。

    结果……又被拦在门外了。

    魏珠尴尬地道,“不瞒皇后主子,皇上说明儿要到雍和宫去行礼……”

    那拉氏气得半天都喘不上气来。

    她是正宫皇后,在这个天下,能比她地位更高的人没几个。上天算一个,那先帝自然也算一个了。皇上这是祭完天,给上天听完了政,这接下来又要到先帝爷从前的潜邸雍和宫行礼去了!

    那拉氏咬住牙,“真没想到,本宫想见皇上,竟有这么难。也罢,皇上敬天、敬礼先帝爷,本宫没资格拦着,那本宫就再多等一天就是!”

    “本宫不信,皇上明儿到雍和宫行完了礼,还能有旁的事儿再拦得住本宫去!”

    不用又明日,皇帝这日出宫到雍和宫行礼之后,接下来再办的一件事儿,已经叫那拉氏又闹心开了。

    ——皇帝离了雍和宫,没直接回紫禁城来,而是驾临四阿哥永珹府邸,且在永珹府里用膳!

    一个已经出继了的皇子,在众人眼里已是失去了承继大宝的资格,可是皇上怎么忽然就又亲自驾临那皇子的府邸,而且还留下用膳了?

    那拉氏心下原本早就不将永珹当回事了,听见这消息也是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那拉氏问德格。

    德格也是蹙眉,“……终究这会子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都不在世了,那四阿哥便也已是事实上的皇长子了。”

    古来立嗣,不是立嫡,就是立长。

    那拉氏便陡然一惊,“你是说,皇上还没彻底断了对老四的期望去?可是老四已经出继了,大清律例规矩明白,出继之子若想回来承继家业的,唯有两种可行:一是他本就是独苗儿;二是本家儿原本能承继家业的儿子全都死干净了……可是眼前这情况,全都不符合啊!”

    德格咬咬嘴唇,“奴才也是说不准。只是……皇上的心,谁也说不定呢。终究直到这会子,那‘正大光明’匾额后头,不是还空着呢么。”

    一日储君未定,这便所有的皇子依然还都有盼望儿。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千算万算,千防万防,我算了永琪,防着永琰,却放松这个老四去!”

    那拉氏勾勾手指头,“去探听探听,老四那府上,可有什么响动去。”

    德格轻声道,“奴才听说,四阿哥也是偏宠府里一个汉姓的侍妾,姓王……”

    那拉氏一声冷笑,“果然跟皇上是父子两个!亏他嫡福晋还是和硕额驸富僧额的女儿,放着这么好的福晋不珍惜,还偏宠个汉姓的蹄子去!”

    这和硕额驸富僧额,嫡福晋乃是老十三爷胤祥的女儿。因十三爷的女儿封和硕格格(郡主),故此富僧额获得相应品衔为和硕额驸。

    永珹的这个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虽说不是那位和硕格格的亲生,可毕竟父亲的地位在那摆着呢,自是比一个汉姓的侍妾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

    在那拉氏的眼里,永珹竟放下这样的嫡福晋不在乎,反倒偏宠一个汉姓侍妾去,那真算大逆不道!

    “也是啊,倒也难怪。”那拉氏捻着腕子上的赤金攒珠的镯子冷笑,“终究是个高丽佐领的包衣所出的儿子!这便骨子里都配不上咱们满蒙的格格,只能在个汉姓蹄子眼前儿找些儿尊严去罢了。”

    德格垂首想想,“倒是听说,四阿哥这位嫡福晋跟大阿哥家那位侧福晋,因都出自伊尔根觉罗氏,倒仿佛是有些亲的。”

    “哦?”那拉氏便一眯眼,“若是如此,那倒也更值得听听永珹府里的热闹去了!总归不能叫永珹跟永璜府里那一脉联起手来!不管是绵德还是绵恩,就算再加上一个永珹,他们也都休想!”

    这个晚上,魏珠可学聪明了。还不等那拉氏冲到养心殿去,魏珠自己就先到翊坤宫来求见那拉氏。

    “回皇后主子,这会子皇上还没回宫呢。只是打前站的回来,先给了奴才个话儿,奴才这便赶忙先给皇后主子回话来,也免得皇后主子干等着。”

    那拉氏瞟着魏珠,“嗯,你难得还有几分眼力见儿。说吧,什么话儿啊?”

    魏珠忙道,“回皇后主子,皇上因在四阿哥府上用膳,吃了些酒,说是皇上今儿颇为高兴,这便有了几分酒意……故此奴才还得斗胆劝皇后主子,怕是今晚上,皇上又未必能见皇后主子了。”

    那拉氏来不及生气,却是先被魏珠话里的字眼儿给惊住,眯起了眼来想了半晌。

    “皇上今儿,不但在老四府上用膳,还颇为高兴?”

    魏珠答,“正是。今儿总归是皇上先去雍和宫行礼,后到四阿哥府上……这便是先拜先帝爷,后见皇子爷,这岂不正是父父子子,天伦之乐去?故此皇上高兴,也自是有的。”

    那拉氏回头瞥一眼德格。

    德格忙上前道,“奴才想起来了,今年九月二十五,四阿哥刚得了一个皇孙去……”

    那拉氏有些心烦意乱,打发了魏珠走。

    夜色盈窗,倒显得窗内的灯孤苦伶仃。

    “果然是父父子子,天伦之乐。”那拉氏盯着那灯捻儿,“你说是不是因为永珹得了这个孩子去,叫皇上心软了去?皇上能在他府里留下来用膳,是不是也是因为喜欢那孩子的缘故?”

    德格轻咬嘴唇,“不说旁人,便是五阿哥也刚刚在今年八月中秋那日得了皇孙去啊。那还是一对双棒儿,便是当日便卒了一个,可还有一个活下来的……且还是八月十五的生辰,跟皇上的万寿离得这样近,也没听说皇上从木兰回来之后,亲去看望的;就更别说留下来用膳了。”

    那拉氏面色虽说不好看,可是听见这个,却缓缓笑了出来。

    “我倒明白皇上是因为什么。终究永琪的儿子,生下来的都没能保住;今年这一胎啊,便是生了双棒儿,可是生下来不就又没了?谁知道剩下的这个又能活多久去呢,皇上兴许都怕惹了晦气去,这便索性不去了。”

    德格点头,“故此奴才不由得猜想,原本五阿哥已是事实上的皇长子,可是就因为五阿哥子嗣上的福气太薄,倒叫皇上慢慢儿地越发看不上了他去;皇上这便回头又想起了四阿哥来……这便同样都是皇孙,皇上倒是在雍和宫行礼之后,直接就奔四阿哥府里去了,还留下来用膳,还喝多了……这才是真正的高兴吧?”

    那拉氏原本憋着好几天的气,这会子却终于笑了出来。

    “哎哟,咱们在这儿郁卒什么呢?今晚上这消息啊,够愉妃和永琪闹心去了!我可不闹心了,我乐得听着他们那边的信儿去。算了,今晚早早歇下就是。总归明儿我再去养心殿见皇上。”

    “我就不信,他明儿还能找见什么理由不见我去!”

    那拉氏没猜错,今儿皇帝出去雍和宫行礼,永琪作为宫里的皇阿哥之长,也随皇帝一同去了。

    皇帝接下来驾临永珹府中,永琪虽未曾亲自跟随过去,可是心下却是知道的真真儿的。

    永琪回到兆祥所,从八月来,第一次没直接进英媛的房门儿,而是进了正房去。

    鄂凝自是喜出望外,亲自伺候永琪换下大衣裳来,又命银环赶紧去吩咐张罗酒膳。

    永琪坐下用膳,端起酒盅来便连饮数杯,手却下意识搓着腿去。

    鄂凝这便小心地问,“阿哥爷的腿……可是又疼了?那再多喝两杯,酒能疏通,好歹能舒坦些。”

    永琪不说话,只是闷闷喝酒。

    鄂凝这便望一眼三德去,银环会意,这便走过去悄悄儿派了三德一把,将三德给叫到门外,问清缘由。少顷进来,借着鄂凝去更衣的当儿,将前后缘由说了。

    鄂凝虽说有些担心,不过旋即却也笑了。

    “也好!叫东头儿八月得了儿子就欢喜成那样儿,这回可好,皇上摆明了更稀罕人家四阿哥的孩子去。”

    从八月十五英媛诞下双棒儿,虽说夭折了一个,可是终究还是留下来一个。永琪自是欢喜,这便连着几个月只要从外头回来,都先进英媛的门去,鄂凝心下早就不是滋味儿了。

    银环也道,“谁让这回那头儿生下来的孩子,当即就又夭折了一个去呢?终究福薄,便是亲孙儿,皇上也不待见了。”

    鄂凝瞟一眼银环,“今儿难得阿哥爷想喝几盅松泛松泛,你们便备得足些。今晚上啊,是必定要叫阿哥爷大醉一场才行!”

    银环会意,便也笑了,轻声道,“倒还有些更烈的酒,想来阿哥爷饮后,才更容易松泛。”

    鄂凝脸颊有些红,“也是,越是烈的酒,才能越帮得上阿哥爷疏通那腿的经脉去。去换吧,今晚儿……谁都不准拦着阿哥爷,叫他好好儿大醉一场才是。”

    这晚上,永琪喝得酩酊大醉。拉着鄂凝躺倒在帐子里,还捉着鄂凝的手唠叨,“……特地算着八月十五的日子,本以为皇阿玛必定会欢喜。皇阿玛属兔儿啊,八月十五兔儿爷才最高兴不是?可是怎么错了呢?怎么明明生在八月十五的孩子,却比不上九月的孩子去了?”

    鄂凝压住心底的苦涩,变着嗓音地道,“那咱们就也再生个九月的孩子呗……阿哥爷,今晚儿只要阿哥爷肯多卖力在妾身的身上,那阿哥爷的心愿,必定得偿了去。”

    这晚,永琪带着不甘,甚或是悲愤,果然是在鄂凝的身上用足了力去……

    月初的夜空,星月无踪。英媛抱着才满百天儿的儿子,呆呆坐在窗下。

    她怀里这个孩子,若论序齿,也是阿哥爷的第五个儿子。在兆祥所里,也可叫做“五阿哥”呢。

    只是,刚过百天儿,怎么阿哥爷便不喜欢这个孩子去了?

    难道是因为,皇上是四阿哥,而永珹也是四阿哥……所以阿哥爷今儿,便连这个孩子也要冷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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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10、太生气了

    说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皇上故意躲着不见,那拉氏次日再去养心殿,便听说皇帝去给皇太后问安了。

    那拉氏立在养心门外,都止不住地想要冷笑。

    好,排在她这个正宫皇后前头的,上天是一个儿、先帝爷是一个儿,此外这不是还有个现成儿的皇太后么!

    以那拉氏的脾气,忍耐到此时,已近极限。

    不过好在这天下能排在她前头去的人是有数儿的,到了皇太后这儿了,想来后头皇上便也该再没旁的理由了。

    她跺脚转身,“行,本宫再等这一天就是!总归皇上晚上也该回来了!”

    孰料,待得傍晚那拉氏再来,却听闻皇帝从皇太后宫就直接去了瀛台,今晚上都宿在瀛台了。

    那拉氏的怒火终于有些儿按捺不住了,“又去瀛台?十一月三十那天不是刚去过?这才隔着三天,怎么又去了?”

    魏珠便也只能尴尬赔笑,“想来是,皇上喜欢瀛台呗。皇后主子如何忘了,皇上当年为皇子的时候儿,还亲自写过《瀛台记》呢。”

    这《瀛台记》既是皇帝还是皇子弘历之时所写,那瀛台自是留着皇帝少年时候儿的记忆。

    可是那时候儿的记忆对那拉氏来说,却不是珍贵的,甚至是她并不愿意时时记取的。

    终究那会子,前有皇帝的第一个女人、第一个孩子的生母哲悯皇贵妃;后有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二人……皇帝对于那时候儿的记忆,更多是与这几个人相关的,倒是与她并无太多甜美的回忆去。

    况且一说到皇帝对瀛台的喜爱,就叫那拉氏止不住地想起补桐书屋来。这补桐书屋就在瀛台岛上,皇帝十五岁时就在这书屋里读书。书屋前原种一双梧桐,结果枯死一棵。皇帝为梧桐“续弦”,又补种一棵,故此书屋都改名为“补桐书屋”。

    乾隆十年,皇帝下旨,命造办处及苏州织造以瀛台补桐书屋枯死桐木为材料,斫琴四张,分别名之为“瀛蓬仙籁”、“湘江秋碧”、“皋禽霜唳”、“云海移情”。

    因梧桐有引凤的含义,且书屋是皇帝少年时读书之处,且皇帝有过为梧桐“续弦”的说法儿,再加上斫琴的事又发生在乾隆十年这个特殊的节骨眼儿上,故此后宫里也早有猜测,说皇上这些举动,自是与两个人有关:其一便是乾隆十年薨逝的慧贤皇贵妃,其二便是在慧贤皇贵妃薨逝的当月,便以刚刚进封贵人,就忽然直接晋位为嫔去的婉兮。

    况且二人同为内务府包衣出身,又同为汉姓女。这便叫人颇有“琴弦相续”的意味在。

    那拉氏本以为在自己前头,除了上天、先帝、皇太后之外,本也该再没旁的人了……可是这会子以皇上这么三天两头奔着瀛台去的劲头儿,又如何能不叫那拉氏冷不丁再想起慧贤皇贵妃,乃至自己此时的眼中钉令贵妃去?

    她是皇后,皇后啊!便慧贤是比她更早伺候皇上的,便慧贤在世之时位分在她之上,可是终究慧贤最后也只是皇贵妃,而她是皇后啊!

    况且还有这个令贵妃……慧贤好歹曾经位分在她之上过,那这个令贵妃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那拉氏气得已是浑身抖颤。

    这寒冬腊月里,皇上宁愿去瀛台守着两棵枯萎的梧桐,也不肯见她,是不是?

    “好,皇上既然驾临瀛台,那本宫就赴西苑求见皇上!”那拉氏咬牙切齿,她经不起这样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轻忽。她要去见皇上,她今晚儿就必须得见着皇上!

    一见那拉氏如此,德格和周德禄对视一眼,连忙都上前跪倒,苦苦哀求。

    “终究西苑也不近,主子这般折腾过去,夜风寒凉,又是何苦?况且时辰也已经不早了,这会子怕是西苑的门上都已经下钥了……”

    那拉氏哀伤闭上双眼,“是啊,是啊。就算本宫是正宫皇后,可是那西苑门上的人,却也不会听本宫节制,是不是?”

    德格心下何尝不替主子难受,这便哀哀道,“主子这些天都等过来了,就不差这一晚了。总归已是腊月,年下的节项,皇上还有许多必须要跟主子商量着一起办的。故此就算这几天皇上没能见主子,可是总归迟几日是必定要相见的。”

    “主子想啊,接下来过年怎么过,坤宁宫家宴如何安排,还有正月里就将启程的南巡呢……哪一桩哪一件,不得是皇上跟主子商量着来一起安排的?”

    还是周德禄,虽然不是囫囵男人,可是也还是要比女人家冷静些的。他翻了翻眼皮,上前赔笑道,“奴才斗胆猜主子这么急着见皇上,自是为了祥小主儿的事儿去。”

    那拉氏也未否认,眯着眼道,“我倒要问问皇上,他为何不准我来处置去?”

    周德禄便笑,“哎哟,主子啊……您为了一个小小的祥答应,自己动了这好几天的肝火已是不值当;若再为了她的事儿,与皇上当面失和,那又是何必了去?”

    夜风寒凉,带走那拉氏脑门儿上的燥热去。那拉氏也冷静了不少,眯眼打量周德禄,“……是啊,到了这会子,仿佛倒是我这个正宫皇后给一个答应当枪使去了?”

    周德禄忙点头,“奴才说的也正是这个理儿,主子明鉴!”

    那拉氏微微退开半步,侧过身儿去想了想。

    她这会子不是不明白,她真正的怒火不是为了祥答应,为的是皇上不尊重她这个正宫皇后的权柄。可是既然情形已经僵在了这个点儿上,倒是周德禄这个说法儿能叫她面子上更下得来。

    她便点点头,“也是。想来皇上也不愿意为了一个小小答应的事儿,当面与我争执起来。我们夫妻情深,皇上这便宁肯先躲几日,叫我从气头儿上先平静下来,到时候儿自会与我再讲说。”

    周德禄眉开眼笑,“主子圣明,皇上必定就是此意。”

    那拉氏这才终于见了些笑模样儿,点点头,“好,那咱们就先回克。等皇上明儿忙完了,咱们再来就是。终归就是祥答应这么点子小事儿,又没什么要紧的。”

    那拉氏能今晚给自己找着这样的台阶下,按着她的性子来说,已是难得。

    终究是岁月教会了人沉稳去。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拉氏虽说在养心殿门口儿当着外人能如此从容地下了台阶来,可是回到自己的翊坤宫里,这便又是越想越窝火,渐渐又钻进牛角尖儿里去了。

    “总归你们给我盯着去,就看皇上何时在养心殿里!这几日之内,我非得见皇上不可!要不,就连养心殿那帮奴才,都要看我的笑话儿了去!”

    养心殿一班人,最初见她发脾气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可是她却也看见,随着这一天一天的抻下来,养心殿的人再见着她发脾气,已经没有那么惧怕了。甚至,在灯影闪烁的某一角抬眼望去,仿佛还能看见他们眼底闪烁的笑意……

    周德禄抹着脑门子上的汗,遵旨出来,调动手下的小太监轮班去养心殿守着。

    次日,皇帝从瀛台又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还是不见。

    又次日,皇帝赴大高殿行祈雨之礼……这便又是大典,再次不见。

    再次日,结果皇帝又去给皇太后请安,之后又从寿康宫直接赴瀛台去了……

    第四天,皇帝又奔皇太后宫去请安……

    连着几日守着下来,别说那拉氏已经快要抓狂,连周德禄自己都要崩溃了。

    皇上这简直是故意折腾着,说是藏猫猫儿都不为过!

    周德禄硬着头皮也得将这话儿再回给那拉氏去。那拉氏终是按捺不住了,一伸手,将炕桌上的掐丝珐琅茶壶、茶碗,连同雕漆唾盒、水银妆镜,经书手卷、念珠……全都给划拉到地上去,稀里哗啦碎了个满地。

    “我不是不想忍,可是这还叫我怎么忍?!我知道他是天子,我不能以普通夫君来对他;可是他难道忘了我也不是普通的妻室,我还是大清的皇后啊!我肯忍他这些天,他何曾还对我有半点的敬重之意去?”

    “是,他是孝子,他是三天两头去给皇太后请安!可是按着规矩,也不过是三天一小安,五天一大安罢了,何至于他这会子恨不得天天过去了?”

    那拉氏怒极,脑子转得倒是也快。

    “……难道说,是皇太后跟前,有人勾着他呢?”

    皇太后跟前,福贵人已经死了,不过此时还有个永常在啊!

    永常在跟那令贵妃一样儿,可都是内务府包衣出身的汉姓女,况且老家还都是沈阳的呐!凭永常在这会子十几岁的年纪,操着一口沈阳的口音,难免不叫皇帝想起当年刚入宫时候儿的魏婉兮去!

    德格也同样是想到了永常在那儿去,不由得挑眸望住那拉氏,“这个永常在,出身跟令贵妃相同,可是她的家世却在令贵妃之上,她阿玛现在是都统,三品大员啊,同时还兼任内务府大臣,管的就是皇太后驻跸的畅春园、万寿山等事务……”

    那拉氏也是闭了闭眼。她明白,德格说的是永常在后头有皇太后这个最大的靠山。

    那拉氏狠狠吸一口气,“如此想来,倒是我自己引狼入室!当初不过是看着令贵妃不记汪氏的名儿,我便想与她来个反的;况且这汪氏虽说是汉姓女,可是性子倒是跟咱们满洲格格一样儿的直率,倒叫我有几分眼缘去……”

    “谁料想,她倒是个不识抬举的!如今靠着皇太后这棵大树,对我也不知尊敬了;更叫我失望的是,她竟然跟那令贵妃并没闹起来!真是,叫我失望!”

    德格垂下头去,“主子……您说是不是令贵妃当初不记永常在的名儿,其实不过是个激将法,是做好了套儿,就等着您往下跳呢?”

    那拉氏面色一变。

    “你这么说,叫我回想起来,倒果然是有些儿这般的眉目去。要不,她们两个怎么没闹腾起来?终究都是内务府出身的汉姓蹄子!”

    德格也是微微眯起眼来,“令贵妃厉害,自是宫里的棋子儿,一个都不放过。主子倒要多留心些儿,虽说永常在自己位分尚低,可是皇太后却是喜欢她。主子千万别叫她的存在,倒叫皇太后对主子生出什么误会去。”

    那拉氏越发坐不住,腾地便站起来,“你怎么今儿才想起要与我说这个话儿?都这么久了,她要是当真跟令贵妃一伙儿去,指不定早在皇太后跟前说了我多少坏话去了!”

    因了对皇太后的担心,那拉氏次日一早,暂且顾不上去堵着皇帝,倒是天不亮就到寿康宫来,亲自伺候皇太后起身儿。

    十二月的大清早,尤其是天还没亮呢,便是紫禁城里也同样的天寒地冻。那拉氏便是裹着大毛的衣裳,手里揣着手炉,轿子里脚下又踩着脚炉,却也都像冻僵了的似的,且暖和不过来呢。

    这自是儿媳妇伺候婆婆的规矩,虽说辛苦些,可是也唯有那拉氏这正经的儿媳妇才有资格,换成其他嫔妃,还没有这个福分呢。

    可是皇太后今儿却叫人安寿去拦着那拉氏,没叫进暖阁去。

    那拉氏面色便有些不对,安寿瞧见了,低声地解释,“以皇后主子之尊,皇太后老主子哪儿舍得叫您亲自动手儿呢?别说皇后主子,便是奴才吧,因年岁大了,老主子就也不叫动手了。”

    “皇后主子安心候着吧,您的孝心啊,老主子心下自都记着呢。”

    虽说有安寿这么开导,可是那拉氏心下因存着昨晚德格那话的阴影,这便还是放不下心来。

    “那里头是谁动手伺候皇太后呢?”

    其实那拉氏心下早有答案。安寿、安颐两个最贴身儿的,都年岁大了。其余年轻些儿的官女子,却根本就没机会进内伺候。

    果然安寿笑笑道,“那自是托永常在小主儿的福。小主儿年轻,手脚又麻利,更难得是跟老主子对脾气,这便早晚伺候老主子起身和安置的事儿啊,老主子都只信得着永常在小主儿一个。”

    那拉氏心底咯噔了一声儿。

    那汪氏虽说是汉姓女,可是性子倒是直率泼辣,跟满洲格格似的;况且她阿玛四格多年来都是管着畅春园的,早在皇太后跟前伺候一二十年去了,只是对老太后的脾性儿都摸得透透儿的,故此这个汪氏上来就能全对着老太后的脾气来,那老太后能不稀罕这个小丫头片子去么?

    那拉氏强摁住心下的不快,垂首道,“既然皇太后喜欢,怕是皇上也同样儿喜欢吧?”

    安寿一怔,尴尬笑道,“这话儿便不是奴才们能说的了。”

    那拉氏哼了一声儿,“瞧皇上这几天简直是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比起前头多少年三天一小安、五天一大安的请安都勤,那便也不难猜到,皇上不仅是来给皇太后问安来了,怕是还是来看皇太后身边儿的人……”

    安寿有些为难,搓搓手道,“皇后主子与皇上多年夫妻,自是最了解皇上的性子。皇后主子说是如此,那奴才便也觉着是这么回事儿了。”

    那拉氏霍地仰头,面上拢起寒霜,“皇上怎么对她的呀?”

    安寿真恨不得找个道儿土遁了去。

    那拉氏颇有些不愿意了,“姑姑在本宫面前,这般支支吾吾么?姑姑虽说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本宫好歹也是正宫皇后,便是问姑姑几句话,姑姑也没的这么推三阻四的。”

    安寿垂首,闭了闭眼,这便也只能道,“……皇上说,皇太后跟前当真是一天儿都离不开永常在。那这回南巡,一走数月,皇太后跟前若没有永常在伺候着,可短了手去。皇上便说,这回南巡啊,便叫永常在也跟着同去。”

    那拉氏立在地下,已是忍不住笑起来,“好,好。果然是深得君心。”

    少顷里头终于有了动静,隔扇门一开,永常在亲自端着皇太后的鎏金脸盆走出来。

    倒是不拿当小主儿的架子,连这倒洗脸水的活儿,她都亲自去干。

    那拉氏的目光扫过永常在的脸去,永常在因两手一起端着脸盆呢,不便行礼,这便只浅浅蹲了一下儿,道了声,“小妾请主子娘娘的安。”

    永常在的礼行得有些浅,在那拉氏眼里,这永常在便是有些不敬她的;不仅如此,那拉氏只觉永常在一礼一起的当儿,眼中仿佛是滑过一丝……隐隐的不屑去。

    那拉氏的心便是一沉。

    永常在也不想多说话,浅浅一礼之后便告退,“皇太后等着洗脸水净面呢,主子娘娘恕小妾先去忙了。”

    那拉氏立在原地回眸盯着永常在背影良久,安寿急忙趁机进内禀告。

    少顷暖阁里头便传来皇太后的声音,“皇后进来吧。大冷天儿的,外屋地下冷,进内来暖和暖和来。”

    那拉氏这便入内,走到妆奁镜子前,想如从前一般亲自帮皇太后选首饰。没想到,皇太后却抬手给拦住了,“搁着吧,叫凌之进来弄。你是皇后,不必亲自动手,这儿这么多人呢。”

    那拉氏不由得挑眉,“灵芝?”

    皇太后便笑了,“瞧,你也觉着是那灵芝仙草的灵芝,是不是?我就说那孩子的名儿讨喜,听起来就是跟那长寿草是一模一样儿的音儿。”

    那拉氏想说的哪里是这个!

    她是十分不满,皇太后竟然亲热到直呼永常在小名儿的地步!

    皇太后兀自欢喜道,“那孩子阿玛四格在我跟前伺候十几二十年了,他自己也是个长寿的老儿,如今也都七十了,身子骨儿依旧健朗,还能在我眼前儿当差呢!而他的女儿,便小名儿叫个‘灵芝’,哎哟,这父女两个,当真都是陪着我这老婆子一起长命百岁去呢。”

    那拉氏心下嫉妒得都要发狂。当年有个舒妃,凭祖母耿格格与皇太后的姐妹儿情谊,得了皇太后那些年的照拂去;后来又进宫来一个皇太后本家儿的兰贵人……如今这又来了个皇太后跟前老奴才的女儿去。

    她们一个个儿的,都有母家人的帮衬,叫皇太后如此喜欢;可是她呢,只有自己。

    当年若没有皇太后的坚持,便没有她的中宫之位,故此她实在是太明白皇太后对于她的重要来……可惜,她终究没有如此得力的母家,便是想讨皇太后的欢心,也只能凭着自己硬着头皮来赌。

    她嫉恨舒妃、兰贵人,还有眼前的这个永常在!

    那拉氏紧咬后槽牙地笑,“谁说不是呢?媳妇就知道四格的这个女儿必定能得皇太后的喜欢,故此当时内务府使令女子引见的时候儿啊,虽说令贵妃都没记永常在的名儿,可是妾身还是力排众议,坚持将永常在给记名儿了,留下来。”

    那拉氏自以为这延祸不着痕迹,皇太后却只是淡淡一笑,“哦,那件旧事啊。凌之都与我说了,人家令贵妃不记凌之的名儿,不是觉着凌之不好;其实是因为知道四格年岁大了,得了凌之这个老丫头的时候儿都年过五十了。令贵妃是忖着凌之放不下家人,想在阿玛膝下尽孝,这才想宽纵了凌之一回的。”

    那拉氏有些喘不上气儿来。

    果然她的担心没错,永常在果然是早就被令贵妃给收买了,早已经鸟悄儿地在皇太后跟前说令贵妃的好话去了!

    “媳妇倒不那么想!虽说四格年岁大了,永常在是他的老疙瘩,但是为父尽孝,如何比得上进宫尽忠?四格再要紧,又如何比得上皇太后您去?”

    皇太后听着却皱眉,“话是这个话,朝廷的规矩也是这个理儿,可是终究人情还是人情。便是凌之进我宫里来,我还要时不常安排四格跟她见上一面去,叙叙父女之情。”

    那拉氏忍不住笑起来,“总归是媳妇儿替皇太后留下的永常在去!怎地仿佛反倒变成了媳妇不对,那令贵妃倒成有理的去了?这话可是永常在在皇太后跟前说的?她们汉姓包衣,果然是同气连枝!”

    皇太后都有些吃惊,隔着镜子望着那拉氏。

    “皇后,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皇后,连这点子也要争,连这点子都在心里容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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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11、看谁掉沟儿里(加更)

    那拉氏怔怔盯住皇太后半晌,仿佛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皇太后竟然为了两个汉姓的包衣呵斥了她!

    她稳当了好一会子,甩甩头,“皇额娘……永常在跟令贵妃一样儿,都是汉姓女!便是她阿玛已经在都统高位,便是她一家子都改了满名儿,可她还是姓汪,她还是汉姓女啊!”

    皇太后不由得皱眉,何尝不明白那拉氏是在提醒她,她这些年过来,是极力在平衡后宫里的满汉两边儿,是不准汉女超过满蒙世家的名门闺秀去的。

    皇太后也缓了缓口气,尽量平和道,“凌之只是个常在,如今还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又有什么打紧?”

    那拉氏笑了,“没错,永常在是不打紧,可是令贵妃却已经在贵妃之位上,只在媳妇一人之下了!况且如今妃位上已经挤了这么多人去,可是皇上就是没想过再进封一个贵妃去!”

    皇太后也是无奈,“又翻这老皇历~~”

    皇太后当初何尝就愿意了?可是终究拗不过儿子去,况且如今小十五这个孙儿的确是叫她喜欢。故此这几年啊,她也不由得有些松了口儿去。

    贵妃就贵妃吧,总归还是妾室,又不是皇后。再说从前都有个慧贤为贵妃的旧例了,皇帝也不算太过分去。

    况且那拉氏在她眼前儿这翻起旧账,简直就跟直接指责她这个当母亲的控制不了自己儿子似的,皇太后心下便颇有些不乐意。

    年过七十的老人家,身为太后,自是吃穿不愁;这时候儿活的还能图个什么呀,还不是图个“耳顺”么。叫那拉氏说了这一起子话,老太太只觉今儿一大早起来就不顺当,这便不愿意对着那拉氏去了。

    “皇后来伺候我老太婆起身,有孝心了。这会子我衣裳也穿完了,你的规矩也站完了,我便不留你了。你是皇后,后宫里的年下的事儿还需要你操持。你这便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在这儿了。”

    那拉氏尴尬地告退而出,回到自己的翊坤宫里,便摔了手炉,拧身儿坐在炕沿儿上,已是气得掉了眼泪疙瘩。

    “他们娘俩儿,凭什么这么对我啊?我这个当儿媳妇的,有哪一点对不住他们娘俩儿去?到头来她向着她儿子也倒罢了,凭什么将一个一个儿的汉姓蹄子也都摆上台面儿上来,这不是诚心怄我呢么?当初是谁说的,这大清后宫唯有满蒙世家的闺秀才能当家的?她这是老糊涂了,还是不认账了?”

    十二月初七是八公主舜英的生辰,今年尤其是舜英失去生母之后的第一个生辰,这个日子便有了些特别。

    虽说皇上已经罚祥答应带着舜英搬进了咸福宫去,可是好歹颖妃还担着照看舜英的职责,颖妃这便提前来婉兮商量,看这个分寸该如何拿捏。

    婉兮听罢也是点了点头,“她便是再犯错,终究还是皇上的女儿,咱们这些当姨娘的,赶上她的生辰,还是要给些赏赐的。”

    小十五在畔静静听着,倒爬过来抱住婉兮的手臂,“额涅,儿子不生八姐的气。”

    这一句话叫婉兮鼻尖儿都酸了。

    千言万语,抑或是多少人的劝说,其实都抵不上儿子这一句。

    颖妃也红了眼圈儿,伸臂将小十五给抱起来,“哎哟,我们圆子怎么这宽宏大量呢?真是稀罕死个人儿了。”

    小十五拍拍心脯儿,“儿子早就好了,额涅、颖额娘不必担心。”

    小十五便是再年幼,却也瞧得出来额涅心疼他,只要他一过来请安,立马叫脱鞋上炕,都不准在地下站着,更别说跑跑跳跳地玩儿了。他明白,额涅是担心他身子还虚弱。

    叫儿子这样一说,婉兮便也彻底松开了这口气去。

    只要当儿子的不在乎,那她这个当娘的便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再说,皇上已经做了处置。她心下已是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去。

    婉兮这便握住颖妃的手,“不看旁的,也看她是皇上的骨血去。按着宫里的规矩来,皇女生辰,咱们往年该给什么,今年依旧还按着例给足了就是。”

    颖妃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道,“若是不管,她,我颜面上过不去;可若是管实了她,我又觉着对不起咱们小圆子去……”

    婉兮含笑点头,“那这会子,你便自可放下心去吧。”

    就在舜英生辰的前一天,亦即十二月初六日,京师下了雪。

    当舜英的生辰到来之际,整个京师天地皆白。紫禁城的红墙金瓦,配上这样的玉树琼花,就更是美若天上瑶台一般。

    不管怎样,对于一个刚失去生母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生辰图景,也算是上天的一番眷顾之心了。

    从一大早开始,以那拉氏为首,后宫主位们挨排儿将赏赐的礼都送进咸福宫去了。

    虽说咸福宫是禁足的,可是好歹今儿这日子特殊,便也禁内不禁外,倒准人进咸福宫里去看望舜英。

    只是,祥答应是没沾光的好事儿的,皇帝格外吩咐,命咸福宫的太监看守祥答应门外,不准祥答应出门,更不准与外人交接。

    小七跟着婉嫔,也是一早就先到婉兮宫里请安,小七也问婉兮,“圆子人小心大,都能不生她的气了,那女儿这个当姐姐的,是不是也该去瞧瞧她?”

    婉兮便也点头,“去吧。不管她是怎么对你,也别因此动摇了你自己对人对事的习惯去。”

    小七便带了啾啾和侄女儿绵锦,也各自预备了些贺礼,这便预备着一起过去。

    婉兮和婉嫔、容嫔终究还是要各自将她们拉回来,再四嘱咐一番,“……去了凡事当心。”

    咸福宫里,终于久违地热闹了起来。

    一众内廷主位礼先到,人后到,舜英的态度上也区分了远近薄厚去。

    舜英最欢喜见的,也最诚信谢恩的,不是皇后那拉氏,也不是贵妃婉兮,甚或不是担了她养母之名的颖妃,反倒是——舒妃。

    婉兮在畔瞧着,便也转开身去,只当没看见。

    稍后舒妃过来,面上没有欢喜,反倒有些尴尬,低低与婉兮嘀咕,“你也不用躲,我早看见你的神情去了。真是的,这孩子这又是想什么呢?”

    婉兮垂首轻笑,“难得她这么喜欢你,不如干脆还是你把她拢到身边儿抚养算了。叫她跟着祥答应,也学不出好儿来。”

    舒妃轻啐一声儿,“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若有这个心思,早几年那戴佳氏主动与我攀挂的时候儿,我就早答应了。如今这孩子已经是越大越有主意,越大越难归拢了,我才不惹这个麻烦去。”

    “再说,这孩子对小十五做了什么去,我也并非没有耳闻……若我要了她去,岂不是又要跟你掰了?”

    婉兮含笑摇头,“没那么严重。总归她还是孩子,我更厌憎的是那个祥答应罢了。”

    舒妃却还是坚定摇头,“总归我这边儿顾着永瑆还顾不过来呢,当真没那个能耐!”

    婉兮垂眸望着地砖上的光影,“只是……九福晋那边儿,却也拿她和硕公主的身份当回事儿呢。终究这会子,皇上的公主里头,没指婚的,也就剩下她一个儿了。”

    舒妃也是明白,跟着叹了口气,“我那妹子,我是知晓的。她也是有些不甘心。终究隆哥儿是和硕额驸,芸香所出的灵哥儿也是多罗额驸;便连她大伯子广成的儿子明亮,尚的都是履亲王允祹的女儿,都得了个多罗额驸的身份去。她这便总想着也给麒麟保博个额驸的品衔……要不,麒麟保虽说是嫡子,可是不是嫡长子,也没有灵哥儿的军功去,如今年岁越发大了,却什么身份还都没有呢,将来便也只有上战场搏命去赚军功才行了。”

    婉兮点头,“我何尝不懂。只是依你瞧着,这舜英难道是麒麟保的良缘去不成?”

    舒妃皱眉,“可不是么!”

    婉兮轻轻垂眸,“我啊,其实在这事儿上是有些对不住九福晋的。小七早早儿指婚,如今啾啾也叫皇上许给了兆惠家,这便两次辜负了九福晋的心意去。故此我倒有些儿不好意思将舜英这话儿与她直说了去……”

    舒妃会意,便也点头,“那自是由我去说。我总归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外甥,走上那一步儿去。”

    婉兮含笑颔首,“你肯去张这个嘴,那自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说着话儿,外头有人报,说四公主和四额驸的礼也到了。

    终究和嘉也是舜英的姐姐,便是姐妹两个没什么感情,这礼数还是不可缺少的。

    婉兮回眸望出去,却见捧着礼盒进来的,讶然正是福康安。

    婉兮不意外,只是心下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息。

    若是旁的大臣家的子侄,小七和啾啾自是要避开不见的了。可福康安一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二来也是国舅家的儿子,这便倒是与旁人不同,故此门禁便也没那么严。

    小七和啾啾也在呢,没躲开,这便还是撞见了。

    小七也说不清怎地,略有些饿惊慌,忙抓着绵锦想转过回廊去。

    福康安已是越发出息了,少年英姿,身高腿长。这便一个晃身,纵然手上还捧着不轻的礼盒呢,也还是三步两步反倒拦到了小七的头里,截住了小七的前路去。

    廊檐下头,狭路相逢,小七脸便都红了,闪躲着瞪他一眼,“你何时得了这个差事,到四姐的公主府当承应去了?四姐厘降的时候儿,内务府该陪嫁了包衣佐领和内管领去,里外里至少也有几十口子人呢,怎就选不出个听差的苏拉来,倒只能指望着你进宫来跑腿儿了不成?”

    福康安也不恼,就立在廊下凝望着小七,有些傻傻地乐。

    啾啾与小七姐妹连心,这便更能觉察到姐姐的不自在来,这便替姐姐出头,伶牙俐齿地呵斥,“保哥哥你这是要干啥?你挡住我的路啦,你赶紧起开!好狗不挡道,你不知道吗?”

    福康安恼得一翻白眼儿,这才从小七那松开了目光去,却还是涎着脸冲啾啾乐,“瞧九公主这话儿说的!我这不是上前儿给公主、格格行礼问安来了吗?”

    福康安说着,还当真规规矩矩执臣子之礼,给三个小女孩儿行了单腿跪安礼来。

    啾啾这便也没啥好说的了,只能尴尬地道,“怎好受保哥哥你的礼去?快起克。不知舅舅、舅母一向可好,还要请保哥哥代我们几个问候二位。”

    啾啾难得在福康安面前儿说这样娴静的话去,倒叫福康安也有些发愣。半天才乐,“你果然更像札兰那书呆子了!”

    福康安看似跟啾啾说话说得热闹,可其实一双眼珠子就没稳当地只停在啾啾那儿过,几乎是说一个字便咕噜噜滚到小七那边厢去。偏他语速一向都快,便叫那双眼珠子简直是若水波流泻,一股脑儿又浩浩荡荡,尽都朝小七这边儿汹涌淹没了来。

    小七更是皱眉,忙转个身儿,将自己一半儿身子藏到绵惠的后头去,只露出半张脸来迎着福康安去,“你是糊涂了是怎的?你今儿既是替四姐和四姐夫给舜英送贺礼,你这便该赶紧进去给八公主请安啊!八公主才是今儿的主道,我们都是客,不过是助兴凑份子而来,你怎反倒在外头给我们行起礼来,却不急着进去给正主儿行礼去?”

    唯有面对小七的诘问,福康安才是偶尔答不上词儿来,张口结舌的。

    他便唯有更是傻笑,抬手挠住后脑勺儿去。

    都怪小七今儿的衣裳好看。这本就是雪后初晴,偏小七今儿穿的大毛衣裳,领口出了那一圈儿的风毛也是白狐的,同样的雪白盈盈,立在风里叫那风一吹,更显得小七整个人亭亭玉立,倒似乎是个雪里的精魄变成了似的。

    只是……小七跟令娘娘一样儿,不爱穿太鲜艳的颜色,这便更被白雪一衬着,显得小脸儿有些苍白。他这心下就更是担心,她是不是又咳了?她这每逢秋冬就爱咳的毛病,从小儿便每年都折磨着她。小时候儿好歹还有他在她眼前儿,每当她咳了,他便耍狗坨子一般逗她发笑。可如今,他年岁大了,再也不能自由行走内廷,那她咳嗽起来的时候儿,又有谁再逗她欢笑?

    可是他转念一想,心便又迷惘了下来。便如檐上的雪沫子,被风一吹,纷纷扬扬,无所依归。

    ——自然还有拉旺啊。她的额驸,皇上指给她的夫君。

    她的咳,已经再轮不着他悬心。从此他跟她之间,便已经再回不去小时候儿的时光,再也不能那般朝夕相伴,再也不能那么没大没小——从此往后,她是大清公主,而他,只是他的奴才。

    福康安这一刻少年的心,似明非明、半懵半懂,都在这纯白的天地之间,忽忽悠悠,沉沉浮浮。

    小七看他呆了,这便连忙转眸望一眼周遭。

    今儿这么多人都在呢,她不能叫自己造次,也同样不能叫他造次了去。

    皇阿玛已然正式为她指配。他若有半点糊涂去,叫外人传扬开来,往大了说,那便是不将皇阿玛的圣旨放在心上了。

    她便狠一狠心,扯扯绵锦的衣袖,“咱们走吧!”

    也是恰好,殿内的舜英得了信儿,在里头等了一会子,终究耐不住性子,欢喜地奔了出来,也走到了廊檐下来。

    舜英一脸兴奋的红晕,一双眼定定凝着福康安,欢喜却又小心翼翼地唤,“保哥儿?真的是你来啦?今儿我的生辰,我当真没想到能见着你。”

    小七心下微微一坠,这便使了劲,扯了绵锦和啾啾,转身就走。

    福康安却急了,扭头冷冷盯一眼舜英,“八公主误会了。奴才今儿进内来,只是替四公主和兄长来跑个腿儿罢了。按着规矩,奴才还是个白丁,没身份没品衔,还轮不到奴才进内给八公主道贺的。”

    福康安说罢,将手里的礼盒往舜英怀里一塞,这便转头就要追小七她们去。

    舜英如何看不出来,这便急了,抱着礼盒跺脚喊,“麒麟保,你给本公主站住!”

    福康安咬牙,想要不顾,舜英厉喝,“我是大清公主,你只是大臣之子,更只是个白丁!我的话,你敢不从?”

    福康安硬生生站住,扭头恨恨盯住舜英。

    “八公主,对奴才还有何吩咐?”

    他的语气是驯顺了,可是他眼底已是漾起了怒火来……舜英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儿。可是,除了这个法儿,她还能怎么叫住他?

    舜英也不想服软,扬了扬脖儿,“你……你还没给我请安呢!”

    福康安愣愣掀起唇角,几乎半空里一个旋身儿,咚地一声便一个单腿安跪在了地下。死冷寒天,那地面冷硬得如同冰面、石头一般。可是他的膝盖就那么硬生生地磕下去,仿佛都不知道疼。

    “奴才请八公主的安!八公主可以纵了奴才去么?”

    舜英尴尬得直跺脚,“你就那么急么?……你便是请过安了,可今天是我生辰,你难道不该再与我道一声贺么?”

    有舜英这么左扒右挡的,小七三个人已是顺利转过回廊,出了二门去了。

    福康安说完了吉祥话儿,转头一看,小七的影踪已杳。

    福康安这便一颗心都被堵得死死的,再抬眸望向舜英,面上是止不住的冷笑。

    舜英瞟着他的模样儿,心底有些打颤,“你,你这是笑什么?你,你光嘴上给我说吉祥话儿,你就没给我预备件儿贺礼么?”

    福康安一声冷笑,忽地冲舜英招手,“八公主你来。我预备的玩意儿,咱们得找个没人的地儿,单独给你看才好玩儿。”

    “行,咱们看去!”

    舜英高高兴兴将礼盒托付给了齐佳氏去,这便赶紧跟在福康安的身后,两个人奔后院去了。

    穿过卡子墙上的随墙小门儿,两人这便到了后院。

    后院有井亭,后殿则不住人,后殿东暖阁是皇帝存放古琴的“琴德簃”,西边是皇帝存画的“画禅室”,故此这后院倒是安静,并无人来。

    福康安大步一直走到井亭旁边儿,这才立住,倏地转过身来。

    舜英好容易跟上来,被福康安这气势给冷不丁吓了个趔趄。

    舜英抬眸望住福康安,“保三哥,你的玩意儿呢?这会子可以给我看了吧?”

    福康安咯咯一笑,伸手指着那井口,“我给藏到那儿了。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舜英倒也不怀疑,抬步上前,这便隔着箍井石就往里头瞧。

    福康安立在舜英身后,一双眼底清光毕露,这便冷不丁上前便推了舜英的后背一把……

    正好刚下完雪,这京师的腊月又是天寒地冻的,那井沿儿上如镜面儿似的跐溜滑,舜英毫无防备,这便整个身子丝毫控制不住,一直朝井沿儿滑了过去!

    幸好,宫里一向对井水的管理十分严格。就怕有人跌进井里去,或者自己投井自尽的,这便在所有的井口都额外放了一圈儿箍井石去。箍井石的内径,恰好可容水桶下去,却比一个人的身量要窄。

    故此舜英一路滑到井边儿上,却被箍井石给拦住了。她扒着箍井石,惊慌回眸,不解地望住福康安。

    “保三哥,你为何这样对我?”

    福康安立在亭柱旁便是抱着膀子冷笑,“八公主,我听说前些日子十五阿哥吃错了东西,便是有人想要诬赖七公主和九公主去!我却觉着,这样的人啊,便是该死!”

    舜英一个寒颤,“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替她们出头,这便想把我推井里去么?”

    生死权衡之下,舜英也是将心都冷了下来,这便寒声警告:“这儿虽然是后院,可是跟前院不过隔着一排房屋去!我这儿若是放声大喊,前院一样能听得见!”

    “保三哥,你别忘了你的身份!我便再怎么着,我也是我皇阿玛的女儿,是大清的和硕公主!你敢这样对我,这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不光你自己要掉脑袋,连你家所有人都得陪着你一起死去!”

    福康安却笑了,面上毫无半点惧色。

    “你说的真对。你是公主,我是奴才,我便是为了我一家子的性命,我也不敢把你给推井里去……你我之间,若有人得死,那也得是我,不敢是你。”

    舜英这便有些迷糊了,怔怔望住福康安,“保三哥,你这说的是……是什么意思?”

    福康安不慌不忙,一步一步靠近来。

    舜英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可是她一来是之前吓到腿软,二来是这地面属实太滑,她便怎么都起不来,只能徒劳地抱住箍井石,死死稳住身形。

    福康安嘴角含笑,在舜英身边儿蹲下来,靠近舜英的耳朵,轻声道,“八公主,你别怕……奴才不敢加害公主,可是——公主却是敢加害奴才啊。”

    舜英一惊,忍不住喊,“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福康安摇摇头,“八公主是主子,奴才只是个奴才。主子要奴才死,奴才不敢不死……”

    福康安说着,便抬步自己跨到了箍井石上!

    虽说宫里在井沿上设了这箍井石,就是预防出危险的。可是箍井石虽说能拦住大人去,却未必拦得住一个孩子的身量。况且福康安这么个活猴儿转世似的小子,最会缩骨拧腰的。

    只见他身子一个扭转,便整个肩膀都已成功钻进了井口之下去!

    人的肩膀都能钻过去了,那整个身子便没有掉不下去的了。

    舜英惊慌失措,想要上前捉住福康安去。她已是急得哭了出来,“保三哥,你干嘛呀你这是?”

    福康安不慌不忙,重又从井口里反身回来,凑在舜英耳边说,“……你说,如果是你亲手推我落下井里去,那还会不会有人想要撮合咱俩去?”

    舜英这才明白过来,大惊失色,浑身更是冷颤连连。

    福康安却是眨眼而笑,“想要我当你的额驸?八公主,你这辈子是甭想了……”

    福康安猴儿似的狡黠一笑,接着整个儿身子便出溜从舜英指尖儿滑开,整个人朝着井口便自动跳了下去!

    入井之前,他还自己扬声尖叫一声儿,“八公主,你这是要作甚?救——命——啊……”

    舜英伸手要抓,他整个人却已经掉落而下!

    前院,婉兮跟舒妃说着话儿,见小七她们已经回去了,这便想寻着福康安,带着一起离开。

    今儿的礼数到了,也就够了,没的再惹出旁的罗乱来。

    可是这一回神,就不见了福康安的影子。正要叫人去找呢,便听见后院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

    一班太监分辨着方位,这便都朝后院跑了过去。婉兮跟舒妃对视一眼,这便也都急忙从前殿的穿堂,直接奔向后院去。

    待得到了后院,就见舜英正趴在箍井石上,两手向前伸,正在井口上。

    太监们已经发现了井里的福康安,这便纷乱着拿水桶的拿水桶,递长绳的递长绳;还有人急忙找来宫里会功夫的“技勇太监”,几个人合力要将箍井石给挪开。

    一见众人围拢过来,舜英吓得已是落泪,拼命摆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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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卷12、孩儿小鬼大

    这会子舜英这模样儿反倒有些“贼喊捉贼”的意思去了。

    婉兮等人尚且还不好贸然下论断,舒妃却是当真急了的。

    不管她自己跟兰佩这些年姐妹之间闹过什么意气去,可是福康安这个外甥却是亲的。

    舒妃上前一把推开舜英,“若当真不是你推的,你这跟着急着解释个什么劲儿?”

    地上也是滑,舜英被舒妃一把就给扒拉老远去。舒妃也顾不上她,在井边急着看太监们小心翼翼将福康安给捞了出来。

    这是寒冬腊月的北地京师,在地面儿上,水一泼出来就冻上了;井水因接着地气儿,里头倒比地面上暖和些,故此井水虽说没冻瓷实,可是一旦从水里给捞起来,那衣裳便也瞬间冻成冰甲了。

    福康安虽说精神头儿还好,可是一上来就已经是懂得说不出话来了。

    婉兮和舒妃一瞧这孩子的惨样儿,登时眼圈儿都红了。两个人也都说不出话来,总归是一左一右上来将那孩子给抱住,恨不能用自己的体温给那孩子焐热了去。

    早有太监和咸福宫里伺候的妇差们,抱了大棉被过来将福康安给裹了。

    福康安牙齿磕碰着,虽然冷到了骨髓里,可是心里却是偷着乐的。

    他赶紧转眼四处看,观察周遭众人的反应,兼之看看八公主的惨样儿,最要紧也是想看看小七有没有闻讯赶来……可是他却没想到,冷不丁一抬眼,却瞧见了躲在廊柱背后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儿。

    他也说不出怎地,忽然一个激灵。

    那个身影太小了,小到藏身在粗壮的廊柱后头,冷不丁看过去还以为是柱础呢,都瞧不清楚这个身影儿。

    也唯因为那身影有些圆,故此才稍微能在柱础旁边儿多晕出来那么一圈儿弧线来,这才能叫他给瞟见。

    ——年方四生日的小十五永琰。

    福康安头皮有些炸,隐约回想起,仿佛他之前在井边儿折腾八公主的时候儿,隐约一瞭眼儿,便仿佛看见那边就立着这么个小身影似的!

    他这一急,原本自以为什么事儿都没有的他,却这么直接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已经是在舒妃的承乾宫里。

    见他睁眼儿,舒妃都更咽了,上前捉着他的腕子道,“哎哟,你这个小祖宗哎……快跟姨母说,你可好了,还有哪儿不舒坦?”

    福康安有些皱眉,嗓子里还像是塞了团木棉似的,叫他清了两下儿嗓子,才喑哑说出话来。可是一张口却不是回答姨母的问题,反倒是问:“我怎么在姨母的宫里?”

    舒妃挑眉,也不客气,扬手就给他肩膀一记,“你不在姨母宫里,你还想在哪个宫里啊?”

    说着话儿,后头婉兮已经走上前来,立在舒妃身边儿,慈祥望住福康安。

    福康安这便脸红,连忙道,“我从小儿……都是在令额娘的宫里。”

    婉兮笑道,“瞧他这个精神头儿,太医说的没错儿,他是没事儿了。”

    舒妃松了口气,可是随即还是替自己外甥脸红起来,赶紧又拍福康安一记,“瞧你,还叫‘令额娘’!贵妃娘娘也是你能随便喊‘额娘’的?小时候儿跟着孩子们一堆儿地浑叫就叫了,这会子都这么大了,还敢这么叫!”

    福康安不服儿,红着脸争辩,“我二哥也是从小就叫‘令额娘’,便直到这个年岁了,也还是这么叫的!”

    舒妃叹口气,伸指头点在福康安脑门子上,“你二哥跟你能一样么?你们哥俩儿虽说小前儿是一样,都是在令贵妃的宫里照应的,故此那会子都可以叫一声‘令额娘’去。可是你二哥人家长大之后,尚了四公主,现在是四额驸。四公主从小也跟令贵妃有抚育之恩,故此你二哥是应当应分如今继续喊着‘令额娘’的。”

    “可是你这小子,如今可没有额驸的身份,便不该继续这么浑叫下去了。”

    福康安虽说面上还在硬撑着,可是眼底终是闪烁起细碎的光来。

    婉兮不忍,忙扯了扯舒妃的袍袖,“别这么说,其实是我倒愿意叫他这么叫。便不是额驸又如何,我从我跟你、或者九福晋这些年的情分上论,叫他继续叫我一声‘额娘’,难道不行么?”

    舒妃轻叹一声,拍拍婉兮的手,“行。你都这么替他担待,我这当正经姨母的,怎么能说不行?”

    说着话,外头传来动静。舒妃忙瞪一眼福康安,低声提醒,“皇上来了。”

    一听这话,方才还能红头白脸嘴上不让份儿的福康安,登时蔫儿了似的,软趴趴躺回被窝里,就又有些翻白眼儿了。

    舒妃和婉兮觉着不对劲,可是已来不及追问,这便赶紧迎出门儿去行礼。

    皇帝扶起二人,大步走进来,轻声问,“这孩子可好些了?”

    舒妃刚想说“已无大碍”,可是心下却莫名一动,回头与婉兮对了个眼神儿。

    婉兮心下也是小小挣扎一番,却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舒妃这便叹息一声儿,与皇帝道,“虽太医说并无大碍,可是这天寒地冻的,那孩子还是被拔着了。至少得好好儿躺几天才行。”

    皇帝点头,“好好儿养着。炭火等一应份例,都照永瑆的标准,跟内务府支取。”

    舒妃忙摇头,“妾身自是替这孩子和他父母谢皇上的恩典。可是他在妾身宫里,一应自应跟着妾身就是了,当真不必额外再支取什么的。”

    皇帝点头微笑,“你的是你的,朕的是朕的。朕对这孩子也自小儿当成儿子一般,朕也想给这孩子尽一份儿心力去。”

    婉兮便也是心下一动,也是明白皇上其实何尝不是跟她有着相同的愧疚去呢?本来小七、啾啾,这都是现成的两个公主去,却一个许给了平定准噶尔的功臣之子,一个许给了平定回部的功臣之子……从倒没法儿再成就这私人的姻缘去了。

    婉兮自笑着打圆场,“舒妃要是还推辞,那连我也跟着不好意思,非得也再加上我的一份儿心意去不可了。”

    舒妃这才红了脸,又给皇帝蹲儿了个礼,“那妾身就谢皇上隆恩了。”

    皇帝安排完了这些儿,这便大步走到炕边儿去,坐下,亲手去探福康安的额头。

    皇帝探罢也是皱眉,“哎哟,怎么还这么烫?太医不是说烧已经退了么?”

    婉兮和舒妃先前跟皇上说话儿呢,谁也没留神。不过婉兮一打眼儿就看明白了——这招儿她自己二十年前就玩儿过了。

    只是婉兮倒没说破,只是平静道,“终究一冷一热的,他还是个孩子,总需要几天才能稳定下来吧。”

    皇帝这才点点头,垂眸去望福康安。

    那孩子不但脑门儿滚烫,两眼还依旧紧闭着,牙关都咬着,一副受尽苦难的模样儿。

    皇帝便也叹息一声儿,“好孩子,好好养着。朕过两天再来瞧你。”

    婉兮跟舒妃一同送皇帝出门儿,暖阁里安静了下来。

    福康安这才松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偷偷儿打量周遭。

    暖阁里没人,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这便赶紧掀开了被子去,扯着领口凉快凉快。

    却不想隔扇门儿极轻极轻地开了,一道圆咕噜滚儿的小小身影从外闪身而入。

    福康安好悬没吓蹦起来,这便赶紧扯回大棉被来想再蒙住头——却晚了,那小影子已经走到了炕边儿。

    又是小十五永琰。

    福康安有些尴尬,只管躺下,再闭上眼,不看就是。

    小十五个儿矮,这便踩到紫檀脚踏上来,这才能有了那么一点子居高临下的味道。

    小十五也没拍醒福康安,也没大声,只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小声小气道,“我都看见了。”

    福康安还想继续装死来着,可是听见这几个字儿,还是眼睫毛一顿乱颤,虽说不情不愿,却也还是睁开了眼。

    一个四岁的小孩儿,便是皇子,在福康安的眼里也没啥威胁力。

    福康安这便故意一瞪眼,“十五阿哥看见什么啦?”

    小十五只是静静地盯着福康安的眼睛,不回答福康安的话,却只反问他,“你既没事儿,怎么不回家?你自己掉井里去,原来不光是为了整治我八姐,你也想趁机留在宫里。”

    福康安的心事被一个四生日的小孩儿给说破,且人家这小孩儿用的还是肯定语气,这叫福康安心下颇有些不受用。

    福康安便轻哼一声儿,“你说什么呢。我掉井里去了,这是寒冬腊月啊,我病了,我走不了,自然得留下来养病。”

    小十五面上依旧没什么波澜,淡淡垂首道,“你是给我七姐和我出气。就因为这个,我得谢谢你。你放心,我不卖了你去就是。”

    被一个四岁的小孩儿这么居高临下地评价,叫福康安这个尴尬!

    他自小在宫里长大,便是皇子皇孙的从小儿见的也多了。便再是皇子皇孙的小前儿也都不是他的个儿,只有叫他给折腾着的;更别说眼前这个才多大点儿啊,就是个小嘎豆儿!

    福康安便有些横眉立目起来,“那你呢?你个小嘎豆儿,你偷偷盯着我干什么?”

    小十五依旧安之若素,平静地对着福康安的眼睛,“我没盯着你,我是盯着八姐。”

    “哦?”福康安不由扬眉,“你盯着她?做什么?”

    小十五垂下眼帘,“因为我上次吃错了东西,七姐和九姐险些受了连累。今儿来八姐这儿玩儿,临出门几位额娘都叮嘱姐姐们凡事小心。那我今儿就得护着姐姐们,不能叫姐姐们再被八姐给欺负了去。”

    “哟呵……”福康安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你,别看你小,你还真挺有心眼儿的哈!”

    小十五并未因为福康安的夸赞而有半点得意之色,依旧小脸儿平静如水,“你护着我姐姐,我谢谢你。可是你留下来,却别为难我姐姐。”

    福康安的脸腾地就烧着了一般,“谁,谁说我要为难她?我、我才不会为难她!”

    小十五点头,“那你就乖乖留在舒娘娘宫里,别琢磨想见我姐姐。”

    被一个四岁的小孩儿这么说,福康安便真是忍不住恼了。

    “你是谁呀?你就算是十五阿哥,你现在也还管不着我呢!皇上和令额娘都准我留在宫里养着,凭什么你就不准我这个,不准我那个的?十五阿哥,这宫里且轮不着你做主呢!”

    小十五抬眼静静盯住福康安,“宫里我不做主,可是姐姐却是我的本生姐姐!谁叫我姐姐为难,我就不答应!”

    “切……”福康安不屑地啐了一声儿,“看你个小崩豆儿似的,你不答应又怎样?你又能拿我如何?”

    小十五也有些不高兴了,一双眼漆黑漆黑地盯住福康安。

    福康安也觉自己跟个四岁的小孩儿费了这么半天口舌,有些不值当。便是赢了又能怎样呢,还不是落得个胜之不武的评论去?他便也不耐烦地躺下,扭过身儿去,不搭理小十五了。

    外头传来动静,婉兮和舒妃已是走近了。

    小十五又盯了福康安背影一眼,悄声重申:“记住了,别招惹我姐姐!”

    小十五说罢,这便又鸟悄儿地从门缝儿钻了出去。

    小十五没说错,就因为姐姐是他的亲姐姐,所以他虽然年幼,却还是有机会看见姐姐从八姐这边回去之后的难受模样儿……

    不仅这一回,其实从小十五约略记事儿起,仿佛每次麒麟保进宫来一趟,总能不知道什么缘故跟姐姐就闹一场,转头麒麟保出宫回家去了,姐姐却要难受好几天去。

    虽说姐姐在人前从不表露,可是姐姐是他的亲姐姐,素常也都亲自照顾他的;且他年幼,姐姐在他面前儿便不用太过遮掩,这便叫他给看见了好多次去。

    小十五年幼,他随手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缘故,可是他却明白地知道一点:谁都不准欺负他的长姐。即便这个人是麒麟保,是舅舅家的孩子,是皇阿玛当成儿子一般的孩子……那也不行。

    刚送走婉兮和小十五他们,不多时,九福晋就已经递牌子进宫来了。

    这事儿宫门上的护军早得了信儿,一见是九福晋来,自不拦着,一路畅通无阻。

    九福晋进来都顾不上给舒妃见礼,这边直奔暖阁这边儿来,攥住福康安的手,这便掉了眼泪。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个活猴儿啊,这大冬天的,你到井沿儿上干什么去,啊?”

    九福晋虽说得了信儿,那传信儿的人自然也不敢说是八公主给推下去的,只是避重就轻说福康安落水罢了。

    福康安小心凝着九福晋,故意哑声哑气、甚至都要捯不上气儿来的虚弱语调说,“额涅……是,是八公主唬我去的。我掉下去,也都是,都是八公主给推的。”

    九福晋便吓呆了,定定望着儿子,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舒妃也走进了来。

    九福晋忙回头望住舒妃,“姐姐,当真是八公主推的麒麟保下去?姐姐是亲眼所见?”

    舒妃虽然没亲眼看见,可是当时的情势是那般,已是没人不信的了。舒妃这便也点头,“是八公主推的。”

    九福晋急了,“那究竟是个什么缘故啊?八公主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推麒麟保掉井里去?”

    福康安眼珠儿滴溜一转,“她说,皇上对四公主和二哥太好,却对她不好……她看见我就来气,推我下去,就是给四姐,还有阿玛和额娘您看!”

    九福晋也怔住,“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啊?”

    舒妃将九福晋给拉到外间,小声说话,“八公主瞄着四公主,也是有的。四公主的手是那个样儿,八公主自己也是有些儿……那个的。”

    舒妃这才徐徐将有关八公主的那些儿话转给了九福晋听,“虽说八公主兴许还是公主,那多出来的把儿已经被切下来了。可是谁知道呢,这会子还小,还看不出什么来;若当真以后成亲了,到了夜晚间……尤其是若生不出子嗣来的话,那才当真成了没处诉苦的罗乱去了。”

    九福晋这一刻才如晴天霹雳,愣在当场好半晌。

    “……竟然是这样儿,怨不得总盯着四公主来说话儿。四公主的手虽说是那般了,可是四公主如今给咱们家诞下丰绅济伦那么好的孙儿来,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去?”

    舒妃点头,“话虽如此,可是你家已经有了四公主一个那样的儿媳妇,总不能再娶一个这样儿的进门吧……”

    九福晋紧紧闭上眼睛,黯然点头,“皇上已经放了一个四公主在我们家,总归也不忍心再放一个这样的进我们家才是。”

    舒妃这才松口气,“你既明白了,那我也就放心了。总归你便是想替麒麟保要一个额驸的品衔,也不一定非得都尚皇女不是?总归还有那么和硕格格(郡主)、多罗格格(县主、郡君)呢,随便求皇上指配一个,麒麟保那不也有了额驸的品阶去?”

    九福晋一番指望终究再度落空,还是难过得掉下泪来,“别说八公主有这残疾,便是没有,单凭她今儿对麒麟保这样儿,我也断断不能再求这样的儿媳妇进门……”

    九福晋也是腿一软,跌坐在炕沿儿上,“姐姐你瞧,麒麟保这都十一岁了,这还什么身份都没有呢。反倒是咱们隆儿,从小就被选为四额驸,从四五岁开始就可以享受公品级了……若这样下去,再过二年,麒麟保就只能从侍卫出身,将来想要晋升,也唯有送上战场去以命博取军功才行。”

    “既然自家两个哥哥都是额驸,便连大爷家的堂哥明亮都是额驸,我便想着好歹叫这孩子也能有个额驸的身份去,至少将来便有额驸的品级和俸禄去,且不必上沙场搏命去……可是你瞧,这一转眼,皇上的公主便已经都没有合适的了。”

    倒是舒妃沉吟道,“实则,令贵妃倒也婉转与我说过一个话儿去:三阿哥的大格格绵锦跟七公主是同岁,又是一起种痘的,这便早早儿送进宫里来跟七公主一起养着……其实这个绵锦倒是不错。”

    九福晋叹了口气,“这话儿令贵妃也并非没跟我委婉提过。可是姐姐也知道,三阿哥本就是不受皇上待见,去得又早;且这个绵锦格格又是三阿哥府里一个汉姓使女所出,身份不高。便是将来指婚,能获封的品级也有限……”

    九福晋和舒妃姐俩在外间说着话儿,福康安早就偷偷下地,蹲在隔扇门内偷偷听着。

    当听到绵锦这儿,福康安就急了,只觉脑门子上两道青筋直蹦!

    好容易熬到了晚上,到了上书房散学的时辰,永瑆便带着拉旺和札兰泰都来看望福康安。

    在外头行完了礼数,关起门儿来,小哥几个说话倒自在了不少去。

    福康安只小心瞟着拉旺,哀怨道,“都是一起长大的,还是咱们哥儿几个情分深。哪儿比得上那帮丫头片子啊,都没个人来瞧瞧我。”

    永瑆终究已是长大,都到了该指婚的年岁了,这便笑着打圆场,“瞧你说的,妹妹们终究都已经许给了人家了,哪儿还方便随便过来看你?再说了,即便是她们自己不过来,你没瞧瞧外头,她们早都叫人送了东西过来给你使。”

    福康安这才一高兴,险些直接坐起来,“在哪儿呢?”

    永瑆笑道,“都是今儿你这边人多,皇阿玛也来了,你母亲也来了,故此那些玩意儿还没空儿送到你眼前来呢。不过都摆在外头了,我们几个都看见了。”

    拉旺先沉吟着没说话,札兰泰在畔瞧着,缓缓道,“九公主送的是香包,还有她亲手做的冻梨。只是不确定你这被冻坏的人,是否还适合碰那些冷的东西去。”

    札兰泰说完,目光也悄然朝拉旺打量。

    小小的暖阁里,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了起来。

    拉旺垂首了一会子,忽地抬起头来,眸光如星,灿然一笑,“不管七公主送了什么,我总归跟保保是送过信物的安答。那我这个人就是七公主送的礼,我自留下来陪着保保去。只要保保在宫里养病,我便一天都不离开。”

八卷13、为你,机关算尽

    拉旺这话说完,札兰泰跟永瑆都赶紧对了个眼神儿。

    永瑆都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

    福康安哪里是吃素的,眼皮一瞭,幽幽道,“你哪儿有那么多工夫陪着我来?你还得上学呢。上书房里的师父和谙达们,那可个个儿都是不开面儿的门神。”

    拉旺却不急不慌,“无妨,我请假就是。你是我过命的安答,你在宫里养着,你家里人不方便进来陪伴着,那我这个当安答的,自应当将什么都暂且放下,只陪着你才是最要紧之事。”

    福康安连忙一摆手,“不用了!谁说我没人陪着了?就算我家人不便进宫来,可是舒妃娘娘是我亲姨母;再说了,四公主是我亲嫂子,自随时都能进宫来的。还有我哥哥,他是四额驸,又是皇上御前行走的侍卫,他进出宫禁也方便不是?”

    福康安的理由也算充分,拉旺静静听着,却也依旧只是淡淡一笑,“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来他们的,我来我的。”

    福康安盯住拉旺,只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上不来也下不去。

    半晌他才故意不在乎地笑,“拉旺你这家伙,我知道你天性敦厚,可是你也不用这么轴啊!我身边儿当真不缺人陪伴,便是咱俩是换过信物的安答,也不用你非得这会子寸步不离去。”

    拉旺静静地凝视着福康安,“不,这时候儿我若离了你身边儿,便不放心。我唯有留在你身边儿,时时陪着你,这颗心才安稳。”

    拉旺说着伸手拍了拍福康安腰间,“当年将那把腰刀送给麒麟保安答你,我与你便是可以交换性命的兄弟。在我心里,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可以将命都给了你去,那你这时候儿养病,我就必须得陪在你身边。”

    这些年从小一起长大,福康安和拉旺一动一静。寻常小事儿,多是福康安占尽优势;可是拉旺却也有一样儿,是福康安这些年都无法打败的。

    那就是,拉旺的执著。

    只要是拉旺认定了的事儿,便无论福康安怎么设法儿,拉旺也都会将自己的信念坚持到底。这便是福康安所说的“轴”。

    这些年来,福康安唯一整治不动拉旺的,便是拉旺的这份“轴”。

    福康安知道这么再说下去,他还是得缴械投降。他赶紧垂首转了转眼珠儿,得另外想个辙了。

    莫名地,前头几次模模糊糊听见母亲说起绵锦的事儿,不期然钻进了他的脑海去。

    福康安略作思忖,抬眸便是慧黠一笑,“……那要是绵锦来看我,拉旺你也在边儿上,该多不方便呢。便是你已是七额驸,将来说不准可能是绵锦的姑父;可终究这会子你跟七公主还没成婚呢,这便也不方便单独跟绵锦见面儿了吧?”

    在场的小孩儿,谁都没想到福康安能忽然搬出绵锦来。

    实则大清朝廷的选秀,不止是选嫔妃、官女子;还有一种是专门儿的额驸挑选。故此上书房里来念书的侍读,除了是勋贵大臣家族的子弟,有皇家奖赏功臣之意;更有一大部分孩子,其实都是“备指额驸”。

    便是他们小时候儿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如今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之时了,便也都对这事儿开窍了。便如拉旺、札兰泰、福康安这样从小就在上书房里为皇子皇孙侍读的,更是早早儿就被默认是将来的各级额驸人选了。

    果然,如今拉旺、札兰泰都已经是正经的额驸。福康安又因为前头两个亲哥哥、一个堂兄都已经是额驸了,故此没人不认为他也必定能被指为额驸的。

    如今宫里尚未指婚的公主,就剩下一个八公主;而宫里同样也还有接进来养育的皇孙女、宗室格格等。故此几个小兄弟儿早在私下里猜测过,能指给福康安的,该是哪一位呢?

    八公主自是第一人选,接下来便是皇孙女绵锦了。

    绵锦是皇孙女,身份够;且年岁也跟福康安相当。

    今儿福康安更是自己主动提到了绵锦,这便几个少年都笑了——都以为,必定是福康安家里早已经得了皇上那边什么信儿去。

    拉旺便是再执著之人,待得说到在福康安和绵锦两人面前碍眼,他还是有这个眼力见儿的。

    拉旺终是点头而笑,松了口去,“若你是指望着多见绵锦,那我自然不该耽误你去。”

    福康安终于放下心来,伸臂攥拳,欢喜地在拉旺肩头捶了一记去。

    永瑆等人便都跟着取笑起来,“绵锦长得挺好看的哈……”

    终于将几个小兄弟儿都给熬走了,时辰也不早了。

    福康安却睡不着,趁着外头人都去睡了,唯有一个小太监在窗外坐更,他鸟悄儿从炕上下了地,自己偷偷摸摸出了暖阁,到外间炕上去瞧众人送来的东西。

    他心下关注的,自是小七给他送了什么来。

    外头分南北炕,各位嫔妃送的在一个炕上,公主、格格们送的则在另外一个炕上。福康安踮着脚尖儿直奔公主格格们的那个炕。

    因此时宫里的公主和格格里头,小七是排行最长的,故此那些东西的排列次序里,自然是以小七的为首。

    福康安左右看看没人,也不敢点灯,直接就照着第一个摸了过去。

    黑暗里一时也浑不知是什么,总归是抓起来,扭头就往暖阁里跑。

    待得钻进被窝,这才敢小心翼翼在被窝里划开了火镰,欢欢喜喜去瞧。

    是一对大荷包,打开了荷包,里头一个装的是一包糖腌姜片儿。这种姜片是将姜切得薄薄的,正好一口可以抿在嘴里,故此也称为“抿姜”,正是冬天里畏寒的人抿在嘴里,令脏腑温暖散寒所用。

    这自是小七给他温胃散寒的……便只是看见这个,还不用抿在嘴里,他的心下便已是暖了。

    他便美滋滋拈了一片儿含在嘴里。

    其实这个自己家里也有,额娘不是没给他含过。可是他一向不喜欢姜的味道,故此每次都躲得远远儿的。

    可是今儿啊,他却是甘之如饴,只含出了这抿姜上头的糖味儿,倒是仿佛忘了那是生姜做的呢。

    这抿姜上头的糖味儿也特殊,绝不是他自己家里的那个味儿。含起来有一股子桂花糖的味儿,福康安倒是隐约想起来,仿佛是令额娘最爱用的那种青桂的蜜似的。

    虽说抿姜不稀罕,可是这上头的蜜糖却是唯有令娘娘的女儿才能使得出的呀。这便越发是独一无二了。福康安嘬得那抿姜都没有糖味儿了,只剩下姜片了,他都没觉着辣,更没舍得吐了,而是仔细地咀嚼了,一点点地咽了下去。

    肚子里啊,真是又甜又暖。

    福康安这么细细密密地感受着小七的心意,这才去拆第二个荷包。

    一共就俩荷包,他都舍不得一下子都拆开了。非得这么先体会足了一个,才能慢慢悠悠去打开第二个呢。

    第二个里头是一个卷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对卷成一团儿的鞋垫儿。是毛毡做的,上头还仔仔细细绣了花儿的,既软又暖,还好看。

    他一瞧便也乐了。

    都说是寒从脚底生,他以后在靴子里有了这双鞋垫儿,那他管保就不再冷了。那他吃完了抿姜而暖和过来的肠胃,就也不用再担心再被脚底下传来的寒意再给拔凉了去。

    两个荷包里的悬念都被解开了,其实当真都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其实都有些儿不够符合大清公主的身份去,可是福康安就是乐呀。

    ——就这样儿才好呢,说明她不在他眼前儿端着公主的架子,只是用一颗最朴素、最真挚的心意来惦记着他受的寒。

    有她这样儿,他便什么都暖和过来了。

    将火镰收起来,被窝里跟外头一样漆黑一片了。他闭上眼是小七那立在雪里,盈盈玉立的模样儿;他睁开眼,却是拉旺那一双漆黑真挚的眼……

    他心里甜了一回,又跟着咯噔了一声儿。

    他莫名地恼,猛地翻过身去。

    ——其实他想过,虽说皇上已经正式给小七和拉旺指了婚去,可是那也不等于莲生就当真只能嫁给拉旺去!

    终究,他们俩年岁还不到呢,只要还没正式成婚,那就一切还都有转圜余地去。

    譬如说……拉旺在成婚之前的这几年,出了意外死了呢?

    没错,他是当真正正经经想过这个可能的!

    他为了心里的那个人,他什么都能办的出来!什么罪名都敢扛得起来!

    可是……可是谁叫拉旺非是拉旺这样一个人!

    倘若换成了旁人,哪怕是如永瑆那般亲近的人去呢,他也狠得下心来,下得去黑手的!

    唯有……那从小儿就主动将性命交给他去的拉旺,叫他一再地狠不下心去啊!

    那一年,他们还小呢,拉旺就已经将命换给了他,说从那时候儿起,他们两人就已经是过命的安答去了;所以他如今还想再拿拉旺的性命的话,却已经没有第二条命可拿了,是不是?

    福康安懊恼地扯过被子来蒙住了头。

    为什么偏是拉旺,为什么偏是那个敦厚得叫他都下不去手的傻小子?!

    因了今日的这个话儿,次日永瑆等几人见了绵锦,都忍不住偷偷地乐。

    绵锦被笑毛了,私下里赶紧问永瑆,“十一叔……侄女儿可是有哪里不妥?”

    虽说只大了几岁去,可终究是隔着辈分呢,永瑆也得像个当叔叔的样儿。这便敛了笑,低低说,“你怎还没去看麒麟保去?那小子必定抻脖儿盼着呐!”

    绵锦都有些懵了,下意识回头看看小七,又看看永瑆,“……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永瑆不好详说,只是忍着笑嘱咐,“总之,你今儿傍晚散学之后,若得了闲儿的话,好歹去瞧瞧他。他一个人儿躺一天了,那么个活猴儿的性子,当真是憋得难受了。”

    绵锦为难,扭头叫,“七姑姑……”

    小七淡淡侧开眸子去,“你不必问我。我又何尝会左右你去?”

    说这话儿的时候儿,拉旺为免小七尴尬,故意退开到一旁去,与同来自蒙古的阿哥丹巴多尔济说话儿。

    丹巴多尔济来自乌梁海(兀良哈部),祖上是成吉思汗的功臣,也是成吉思汗家族的女婿“塔布囊”,世代自认是成吉思汗家族的世仆。他们家如今是喀喇沁左旗的扎萨克,他父亲和叔叔也都同样是大清的额驸,他自己便是大清格格所出,故此他也早早儿就被带进宫里来养育。

    而拉旺出自博尔济吉特氏,正是成吉思汗的嫡裔,故此丹巴多尔济在拉旺面前也都执臣仆之礼,两人在上书房里是最为要好。

    丹巴多尔济远远望着说话的这边儿,不由得低声与拉旺说,“……十一阿哥这又是何意?”

    拉旺淡淡笑笑,“没事。只是麒麟保从小也与绵锦相识,这便叫绵锦去探望罢了。”

    丹巴多尔济瞄着小七,缓缓道,“怎么觉着七公主仿佛有些不愿意似的?”

    拉旺也望过去,目光里闪过一丝隐约的惆怅,却极快一笑,用笑意都给掩饰了过去,“怎会?是七公主一向端庄静雅,不便在咱们这群阿哥面前随意谈笑罢了。”

    叫这帮阿哥们这一浑搅,绵锦心里倒是揣着这件事儿,有些放不下了。当晚散了学,她便也寻了个借口,独个儿朝承乾宫来。

    好在舒妃的承乾宫跟婉嫔的寝宫,同在东六宫里,距离也不远,不用费什么周章,她自己走着就过去了。

    福康安见了绵锦来,先是一喜;可是抬眸往绵锦后头一瞧,却别无二人了,他眼底跟着却又是一黯。

    绵锦也正是心细如发的时候儿,瞧这他的反应,便有些蹙眉,“你说叫我来看你,我来了,你却反倒有些儿不愿意似的?”

    福康安赶紧“嘿”地笑了声儿,“哪儿能啊?我不是害着病呢嘛,这便脑子还有些木,脸上这肉都是僵的,管眼睛鼻子嘴,都不听我自己使唤。”

    绵锦听他说得有趣儿,这便也笑了,“想你个活猴儿似的人,也有被冻成冰溜子的一天啊!倒真是‘蔚为奇观’嘿!”

    福康安咧了咧嘴。这绵锦跟小七朝夕相处下来,说的话儿和神情,果然有几分小七的灵动了去。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便所有人都想将他跟绵锦送作一堆儿吧?

    可惜,便是再相像的两个人,在他眼里,终究还都是截然分明的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影子再相似,也终究只是影子,代替不了他放不下的那个人去。

    他垂下眼帘,没话找话道,“怎么你自己出来了?好歹你也是皇孙女,也不兴叫你一个格格自己在宫里这么走动的吧?”

    绵锦点点头,“令娘娘给七姑姑和九姑姑都派了活计,叫她们预备过年的节礼呢。令娘娘的活计派的急,活儿又多,七姑姑和九姑姑两个都忙活不过来了。”

    福康安呆了呆,心下也是一沉。

    他却又努力地甩头一笑,“那她就连一句话儿都没说过么?”

    绵锦想了想,却是红了脸,缓缓道,“七姑姑只说,‘麒麟保太淘了,是该有个人儿好好儿看着他,管管他去’。”

    福康安便是一呆,傻傻地明知故问,“她这话又是何意?”

    绵锦的脸便更是红了,“七姑姑说,叫我来看你的话,便好好儿劝劝你,叫你从此安分些吧。都不小了,这又是宫里,已是不可再造次。要不,也是叫你家里跟着一起为难去。”

    福康安何等聪明,将这前后两句话给捏在一起,便也更加明白了。

    他登时双眼紧闭,蓦地就躺了回去。

    ——小七是将这话儿递给了绵锦去,小七是叫绵锦来管着他!

    他不要,天杀的,他才不稀罕!

    “你走吧。”福康安忽地开口,一改之前的热络,已是冷若冰霜。

    绵锦有些没反应过来,盯着他后背愣住,“……你说啥?”

    福康安便恼了,忽地坐起来,拍着炕沿儿叫,“我说,叫你走啊!”

    绵锦呆呆望着福康安,“……不是都说,是你盼着我来么?我既来了,你干嘛这么对我?”

    福康安笑起来,“你这不是已经来过了么?我谢谢你!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再谢你一倍,行不行啊?”

    绵锦恼了,站起身来,“要不是看你尚在病里,我也不饶你!”

    绵锦好歹也是皇孙女,正正经经的皇家格格,哪儿受过这个去。

    “亏我还特地一阵一阵替你绣了那么厚的鞋垫儿去!”

    福康安两耳边便是一片炸雷。

    “你说什么?鞋垫儿是你绣的?那不是你七姑姑送的么?”

    绵锦轻啐一声,“我七姑姑是送了东西来,不过只是那一包抿姜!我七姑姑已经被皇玛父指婚了的,如何还能送你如鞋垫儿一般的体己之物去?只是七姑姑说,你受了寒凉,寒凉又容易从脚底下入了脏腑,故此是需要那么一副鞋垫儿的。”

    “说叫位下的做活计妇人们去绣,一则来不及,二则七姑姑又不放心她们的手艺,这才叫我绣得了,一并放入她的荷包里送来的!”

    福康安心内一把大火轰然燃起,抓过鞋垫儿来便掷过去,“还你,还你!我没那个福分,我受不起绵锦格格的恩!”

    绵锦又是恼,又是尴尬,这便也抓过鞋垫儿来,转身就走。

    心下发誓,从此再不理这个不讲理的家伙去了!

    真是的,掉井里一回,这是连脑袋都被冻坏了!

    绵锦回去,奔进小七的寝殿,抱住小七就掉了眼泪。

    也顾不上左右瞧瞧,便没瞧见拉旺就在旁边儿坐着呢。

    拉旺每日早晚间也都进内来给婉嫔和小七问安的。

    小七有些尴尬,忙抱住绵锦,轻声哄着,“这是怎么了?又被他给气着了是不是?你别跟他置气,他一向是个有口没心的,你若当真了,那才真是上了他的当去。他自己啊,明儿一早早就忘了,你要是还生气,那就吃亏了。”

    绵锦抽噎道,“我就不该去看他,更不该给他绣那鞋垫儿!结果他撵我,还把我的鞋垫儿摔回来给我了。我这就铰了它去!”

    绵锦说着就冲过去,要抽针线笸箩,找剪子。

    拉旺手疾眼快,赶紧先将针线笸箩给抢了过来,藏在后头。

    绵锦这才看见拉旺也在,尴尬得更是一个劲儿掉泪,“七姑父你要是也拦着我,那我不铰了,我直接烧了它去就是!”

    绵锦说着,干脆抓过鞋垫儿来就想往熏笼里头撇。

    小七和拉旺这便又都拦着。

    绵锦恼得直跺脚,“七姑姑,七姑父!总归这破玩意儿我是横竖都不能要了,你们不叫我铰,又不准我烧,那便是故意还要留在我眼前怄着我去不成?”

    小七无奈,赶紧抬眸望拉旺。

    拉旺便笑,“这么大的宫禁,这么大的天下呢,怎么就没个地方儿放这一双鞋垫儿的去了?绵锦你听七姑父的话,将这鞋垫儿交给我,我去给你放个地方儿去,总归既不糟践了你的手艺,又不叫它再在你眼前儿惹你生气了,可好?”

    绵锦含泪便也点头,“七姑父替我把它扔了去!只一样儿,不能扔到井里去。咱们宫里的水井,本就都是苦水井,若把这鞋垫儿扔进去,那井水就该更苦了……”

    拉旺殷殷保证,抬眸静静望住小七。

    哄完了绵锦,安排她歇着,小七亲自出门儿去送拉旺。

    走到宫门外头,前面是幽幽的长街,左右没人,拉旺这才凝视着小七,暖然一笑。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不自在。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自是情同手足,更是我过命的安答,咱们与他怎么亲近,都是应当的。”

    小七心下一颤,抬起眸子来,凝住拉旺的眼。

    那双眼漆黑却又灼亮,便如同嵌在夜空里的星。

    额娘说过,她当年头一回去草原,便惊讶于草原的大,还有草原上夜空的近人。额娘曾经说过,那片草原上的男孩子,心胸便也是最宽广的。

    小七不知怎地,垂首扑哧儿一乐。

    所有的担心,所有的左右为难,所有的尴尬,这一乐,便也都散了。

    小七点点头,“我真该谢你。”

    拉旺便也笑了,这次却没推辞,直接道,“那便谢呗!”

    小七反倒惊讶,“你当真需要?”

    这不是他的性子呀。

    拉旺眨眼而笑,抬抬手里的鞋垫儿,“我也要这个——不过,得是你绣的。”

八卷14、中宫之德

    因福康安这事儿一冲,那拉氏便又被耽误了好几日,这才终于“逮着”皇帝了。

    实则也是到年根儿底下了,为了在这特殊的日子里,营造天地一家亲的形象,便在每年这个时候儿,皇帝的养心殿里也在各处给嫔妃们都预备了坐卧之处,方便内廷主位们白天都到养心殿来,簇拥在皇帝身边儿。

    天下再大,终究在过年的时候儿,都还是挤在一个小院儿里的大家庭。

    这形制倒是叫人又回想起盛京故宫里,太宗皇帝将五宫大福晋都放在一个院子里的传统一样儿。

    那拉氏是皇后,是六宫之首。按着耳房于围房、东耳房又高于西耳房的位次,那拉氏白日里在养心殿坐卧之处,理所当然便是养心殿后殿东耳房。

    这般都挤进一个院子里去了,这便也自然见着了。

    婉兮等其余后宫还没急着都过来,那拉氏自是头一个早早儿就过来。终于堵着皇帝了,那拉氏心头那一口憋了太多天的恶气,终于可以张口舒出去。

    见那拉氏早早儿就来了,皇帝扬了扬眉,面上倒是也依旧平静。按着规矩,将内务府报上来的年节用项挑能给那拉氏看的,两人一起看罢,吩咐了下去。

    这便到了早膳的时候儿。

    皇帝难得主动留那拉氏一块用膳。这样儿久违的温情,终究叫那拉氏心底也舒坦了一些儿去。

    心情舒畅了,胃口便跟着开了。今儿眼前的菜,看着也更可口了去。

    燕窝火熏汆鸭子热锅、蒸肥鸡五香猪肉攒盘、羊肉丝、火腿……那拉氏按样儿都尝了好几筷子,用罢心情甚好。

    皇帝倒没吃这些肥鸡肥鸭,只就着内管领炉食,喝了些儿老米水膳,外加热乎乎吃了一碗烂鸭面,这便吩咐撤了。

    毛团儿亲自上前来伺候,皇帝将一盘没动过的鸡冠肉指给毛团儿,叫给储秀宫送去;其余攒盘、羊肉丝等,也分赐给舒妃、容嫔去了。

    那拉氏既然是亲自陪着皇上用的膳,这便也不在乎那些赏下的克食去了。

    重新漱口净手罢,帝后两个分坐南北两炕,正式说话儿。

    那拉氏难得先软和着,用哀怨的眼神望住皇帝,“好歹初七那天是舜英的生辰,这还是戴佳氏薨逝之后,舜英过的第一个生辰呢。皇上倒狠心,将她跟祥答应关在一块儿,一并放在咸福宫里去了。”

    “想那孩子从小儿就在咸福宫里长大,寂寞了这些年去。好容易后来解了禁足,能热热闹闹地跟宫里的孩子一起去玩耍了,可这才过了多久啊,就又叫皇上给关起来了。”

    那拉氏的态度虽说难得软和,可是这话里的用词有不少倒是叫皇帝颇有些不快的。

    不过皇帝如今早已是到了滴水不漏的年纪,这便脸上半点儿都没显露出来。

    甚至于这会子天光还没亮透,隔着烛火望过去,只觉得他面色平静安详,甚或薄唇还噙着愉快的笑意的。

    “皇后,瞧你,大年下的,这是说什么呢?”皇帝淡淡抬眸,瞟了那拉氏一眼去,“朕哪里会将舜英‘关’起来去?你是忘了咸福宫是什么地方,那是朕存放朕最钟爱的古琴之处。舜英一个女孩儿家,住在朕的存琴之处,耳濡目染地,不正是最适合培养她琴心之所去?”

    那拉氏都一扬眉,倒被噎住。

    那拉氏压住不快,垂首笑笑,“可是如今宫里的小公主,尚且还有莲生和啾啾,怎地皇上偏只叫舜英一人培养琴心?”

    皇帝淡淡耸肩,“婉嫔虽说琴艺比不上庆妃,可是婉嫔好歹也是海宁陈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有她教导,莲生自不必住咸福宫。”

    “至于啾啾,她自小便爱跟着容嫔,故此便是学弹琴,学的也都是容嫔在西域的弦琴。举凡西域著名的弦子,弹拨尔、热瓦甫、都塔尔、卡龙琴、艾捷克、胡西塔尔……她虽说小,不过都跟着容嫔和宁常在她们,学得倒也有模有样。那她便自不必再去特地学古琴了。”

    那拉氏心中不禁窜起火苗来。

    果然是天子,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能给堵回来,而且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儿,那么合情合理去。倒显得她方才的话说得小家子气去了!

    那拉氏这便哼了一声,“莲生倒也罢了,终究婉嫔是潜邸老人儿,她那琴棋书画的本事,我好歹是知道几分的。倒是这个九公主,镇日跟着容嫔学那些西域的玩意儿,胡琴、胡舞、胡香的,这又成了什么去!难不成她不想当咱们大清的公主,她想去当西胡的公主不成?!”

    皇帝陡然扬眉,“皇后!你别忘了,朕已经将啾啾许给了兆惠的儿子札兰泰!兆惠为朝廷平定大小和卓之乱的主帅,西疆回部上下,对兆惠有敬也有恨;咱们啾啾从小跟着容嫔,且多学学回部的文化,这对大清有百利而无一害!”

    “叫啾啾潜移默化里学这些,是朕希望的,也是朕悄然促成的。也就是因为啾啾跟容嫔、跟回部的问话有这样的渊源,朕才决定啾啾是指给兆惠之子札兰泰的最佳人选!”

    “怎么,皇后身为朕的正宫,又为大清国母,却不能与朕站在相同的高度,看不清这天下的现实去么?”

    那拉氏又一口气被顶住,紧紧咬住嘴唇。

    “好!算是我心急了,只顾着心疼舜英那孩子,倒暂且没顾及到这些。”

    皇帝长眸幽幽一转,抬眸盯住那拉氏,却笑了,“哦?皇后是心疼舜英那孩子?”

    那拉氏心下一颤,忙道,“皇上这是何意?我是舜英的嫡母,我心疼她,有错儿么?”

    皇帝摇摇头,“戴佳氏曾经谋害中宫,害你脸上起了桃花癣,又在地宫里发了桃花癫,甚或秋狝途中朕不得不狠心将你单独送去温泉行宫……你却肯心疼戴佳氏留下的舜英,皇后真是宽仁大量,叫朕惊喜至极。”

    那拉氏有些坐不住,这便缓缓站起。

    “戴佳氏是戴佳氏,可是舜英是舜英。终究舜英也是我的女儿!我这当皇额娘的,怎么也都能看着这一线血脉上,心疼她些儿去。”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这么说来,在戴佳氏病故前后的这段日子,皇后依旧对舜英关切有加?”

    那拉氏盯住皇帝,“那是我这个中宫应当应分之事。”

    皇帝笑了,却是冷不丁一拍炕几。

    “那舜英叫小十五吃错了东西在先,回头又将福康安推入寒冬井水中,又是怎么回事?!便是有祥答应这个该死的,可是皇后不是也亲自教育舜英呢么?怎么皇后教出来的,反倒不如戴佳氏从前教出来的了?!”

    “难道说,舜英这些,都是皇后手把手教出来的不成?就因为舜英不是皇后亲生,皇后便尽可以将那孩子当了枪去使,总归若是朕治罪舜英,也相当于皇后跟戴佳氏报了谋害中宫之仇去,是也不是?!”

    那拉氏心下一个激灵。哪里想到皇帝竟将舜英这阵子办的糊涂事儿的责任,全都扣在她脑袋上来了!

    那拉氏慌忙摆手,“皇上您岂能这么说!我是中宫,按着名分,所有皇子和公主便都是我的孩子,我从名义上是要亲为鞠育,可是却终归后宫诸事繁杂,我总不能将精神头儿只放在舜英这一个孩子的身上吧?!”

    皇帝面上一片纳罕,抬眸盯住那拉氏,竟是忍俊不住,缓缓笑了。

    “是么?那皇后这些天来卯着劲儿地,见天儿到养心殿来见朕……难道说不是为了舜英之事了?那倒是朕误会皇后了,原来皇后为的,其实是一个小小的答应不成?”

    那拉氏更住,一双眼盯住了皇帝,这口倒不知道怎么张了。

    堂堂中宫皇后啊,为了公主这么着还说得过去;可若只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小答应,那的确是跌份儿跌到家了。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皇上误会了,我不仅仅是为了舜英,也犯不着为了祥答应,我是——为了我自己个儿。”

    “我好歹也是皇上的中宫,皇上斋戒期间,后宫这样一点子不要紧的小事儿,尽可以交给我去办。皇上何苦身在斋宫里,还亲自过问、料理此事去?皇上执掌天下,凡事亲力亲为是天子勤谨,可是皇上怎么忘了,斋戒之时,便什么都比不上对天帝的虔诚去!”

    “皇上却还是分了心,且那三天里不仅忙了这一件小事儿,连几个死去的主位的遗物之事也亲自料理的……我总觉着皇上这么办,不合适!天子在祭天斋戒之时,却心有旁骛,这不是天子该行之事!妾身既为中宫,自然有规劝天子之责!”

    那拉氏高高扬起下颌来。瞧,她可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她是为了规劝天子虔诚敬天,她是在恪尽一个中宫的责任呢。她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子神圣、高尚之感来。于是底气便也更足了。

    烛光跳跃,同时,窗外曦光点点浮生。

    皇帝的面色却缓缓阴沉下来。

    只是皇帝却依旧还是在笑,“哦?却原来这事儿千错万错,都是朕错了。原来是朕斋戒不够虔诚,这才叫舜英后头办错了这么多的事儿去!”

    “皇后不如直说,舜英的身子有别于其他的公主,也是朕的过失,惹怒上天,这才给朕降下惩戒来!终究,朕才是她的阿玛!”

    皇帝愠怒,那拉氏却没怕。

    反正她是中宫,天子失德之处,她有权力去提醒、规劝的。

    那拉氏便高高抬着头,“天意如何,我自不敢擅猜去。只是皇上总归不能将舜英后来的糊涂账都记在我的头上才是。”

    “我这些天来频频来见皇上,为的就是规劝皇上。怎想到,皇上竟连续这么些天避而不见……”

    也毫不留情地指摘了皇帝去,那拉氏终于长出一口恶气,心下舒坦多了。

    皇帝也笑,笑得却是阴晴不定。

    “真是朕的好皇后,不愧中宫之德!”

    那拉氏站得更直了些,“谢皇上夸赞,这都是妾身应当做的。”

    皇帝冷漠地别开头去,“朕要去乾清宫恭读圣训,便不留皇后了。”

    那拉氏便也微微蹲了蹲身,“妾身恭送皇上。”

    皇帝坐肩舆离开养心殿,长街风冷,吹打在皇帝面上。

    皇帝幽幽盯着毛团儿,“……朕从未有如此厌恶一个女人。”

    毛团儿静静听着,低低垂首,“奴才只知道一个理儿:这天下,是皇上一人的天下。”

    因着过年,皇帝前朝事务又多,于是这一次大吵之后,皇帝竟也将怒火都完美地按捺住了,再没表露过一点出来。

    那拉氏自也认为皇帝知道他理亏,这便也接受了她的说辞去。

    她自己心下都为自己恪尽中宫之责的美德而十分自得。

    终究这会子皇太后年岁大了,这个天下,有资格规劝天子的,唯有她一人。

    年底祭太庙,皇帝再度进斋宫斋戒。这三天当中,皇帝当真没有再处理旁的“杂事儿”,除了格外问了问西域那边的几件事之外,便再没旁的什么琐碎事儿去了。

    那拉氏听了便也高兴,更以为是皇上终究还是听了她的话去,不敢再不谨慎敬天了。

    福康安在宫里这一养病,就养到了过年去。这二十多天里他千方百计想要见到小七,却终究都不如意。

    不过他也不急。反正就要过年了,他倒是不信到时候还见不到她去。

    福康安这般在宫里延宕了二十多天,傅恒虽说天天进宫当值,却终究只能走到军机处和养心殿,后宫对他来说,是咫尺天涯。

    他放不下心去,这便也只能回府里与九福晋商议。

    九福晋听了也只淡淡垂首,“这样寒冬腊月的,麒麟保掉进井里去,虽说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来,可谁知道内里有没有什么大碍呢?老爷又何苦着急,就叫他在宫里养着就是。总归在宫里,也有最好的御医不是?”

    “况且有我姐姐在宫里,再加上令主子的照拂,这便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傅恒静静望着兰佩,“福晋,儿子再是个猴儿精,却又焉能瞒过你我这当阿玛、额娘的去?我就怕他这是想着招儿地留在宫里……这会子宫里忙着过年,原本就看顾不过来,倘若他有半点行差踏错,咱们又如何担待得起?”

    兰佩倒笑,“老爷,瞧您说的!他便是在宫里延宕些日子,又能做出什么去?他虽说淘气,可一向却也分得清缓急轻重,他才不至于行差踏错了去。”

    傅恒垂下头来,半晌,缓缓问,“……福晋,你是不是跟康儿一样,也还不甘心去?”

    傅恒这一问,倒叫兰佩也是梗住。

    兰佩回首望向窗外,心下也是无声地问自己:兰佩啊,原本儿子受伤,你作为母亲,最想做的就是将儿子接回到自己身边儿来,由自己亲手照料才能安心。可是你这回,怎么竟然当真能狠下心来,就将儿子留在宫里了?

    兰佩轻轻闭了闭眼睛,却笑着掩饰,“老爷说什么呢,我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呀?如今七公主和九公主都已经许了人家,八公主又将麒麟保给推井里去了……我便已是再没旁的指望去了。”

    傅恒微微皱了皱眉,“福晋,大哥的儿子明亮从銮仪卫冠军使的职位上,署理正红旗满洲副都统,那也有大哥刚刚溘逝的缘故……并非只因为他尚了多罗格格,为多罗额驸去。”

    兰佩扬了扬眉,“我知道。大哥过世,自然是明亮袭职;便如四哥身后,是明瑞承袭了承恩公去——总归咱们傅家的子侄,要么是凭着额驸的身份得了职衔去,要么就是在西北凭搏命得来的军功。”

    “可是咱们麒麟保呢,他承袭不了老爷您的世爵,他若也不是额驸的话……那他眼看着这便满了十三岁,可不是要上军营效力去了?”

    傅恒皱眉,“又来了……福晋,便是上军营效力,对于康儿来说,岂非不是一条好出路?他的性子你知道,他颇有些领兵的才能你也该知道,待得满了年岁,若能上军营效力,对他又有什么不好?”

    “不说旁人,便说灵儿,十三岁便跟着明瑞到西北军营效力,他的资质尚且不如康儿,可是灵儿还不是给自己赢来了头等侍卫之职,以及云骑尉的世职去?”

    “老爷这是越发看中那头儿了,是么?”兰佩登时眼含泪水,“可是老爷别忘了,灵儿却也是先被选为多罗额驸的!就因为有多罗额驸的职衔,他的晋升才会比旁人更快一步去!”

    傅恒叹息,知道这些年过来,福晋的心结便梗在这儿了。

    傅恒走过来,轻轻拍拍兰佩的手,“不,我没有更重视灵儿,终究康儿才是咱们的嫡子。我是说,灵儿都能办到的事,康儿同样会办到,必定会办得更好。”

    “咱们满洲男儿,最煊赫的就是沙场建功,而非凭着祖荫。便是如今这些勋贵世家,能留给子孙祖荫,也都是因为他们的先祖曾经在沙场之上,浴血而战,才能为家族挣来如今的世袭之职去。倘若咱们康儿也能沙场建功,那他便是不能承袭咱们这份公爵,又何愁不能给他自己的子孙重新打下一份儿爵禄来?”

    便如傅恒自己啊,他四哥富文才是嫡长子大宗,故此承恩公的爵位是属于富文那一支的,富文死后由富文之子明瑞承袭;傅恒自己都是小宗,如今获得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大金川一战所奠定的?

    “福晋,我相信我当年能做到的,康儿必定也能办到!”

    不管怎样,老爷这样夸赞自己的儿子,兰佩心下还是欢喜的。

    她垂首,吸了吸鼻子,“……老爷说的在理。如今差的,不过是我舍不得康儿。”

    傅恒黯然垂眸,唇角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话。

    ——其实,他心下何尝不心疼儿子,何尝会没有遗憾去?

    九儿诞下两个公主,每一个年岁都与康儿正好相当,这原本是多好的圆梦之机?却终究,造化弄人,缘浅一步。

    儿子的遗憾,叠着他自己当年错失九儿的遗憾。看见儿子如今的模样,他便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个追悔到想要杀了自己的少年模样儿……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当年尚且还能放手,选择在宫外默默为她守护;但是儿子,终究如今年岁还小,还学不会他当年的后退一步。

    儿子不肯后退,便是因为儿子还不明白——这样的执著,对于那女孩儿家来说,未必是欢喜,反倒更可能叫她左右为难啊……

    傅恒狠了狠心,“无论如何,你这几日趁着进宫行礼的机会,便将他早些儿领回来吧!”

    就算康儿和七公主还小,未必这会子能懂得这为难的滋味,可是九儿却是必定能看得懂,九儿必定会替七公主为难的啊……

    他自己当年都能为了不叫九儿为难而生生斩断情丝,那他今日,就也不会准儿子再因同样的事儿,叫九儿为难去。

    这一生一世,他可以委屈儿子,委屈福晋,却独独——舍不得叫九儿为难啊。

    过年了,不管是皇家还是民间,小孩儿都得穿新衣、戴新帽。

    在腊月二十三这日,拉旺终于等来了小七亲手绣的鞋垫儿。这便纸儿包纸儿裹地藏着,就等着大年三十晚上垫在靴子里呢。

    上书房却还没放假,可是一众阿哥们的心都已经长草了去。

    丹巴多尔济顾不上背书,只瞄着拉旺多尔济——拉旺这几天上课都有些魂不守舍,见天儿脸上挂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笑意去。

    都是少年,正是好奇加捣蛋的年纪,这天终于散了学去,丹巴多尔济便跟到拉旺的住处去。

    “快叫我瞧瞧,你私藏着什么呢?”丹巴多尔济手脚也是快,这便四处寻找开了。

    拉旺顾此失彼,护住了自己藏在炕衾抽屉儿里小七给绣的那一副鞋垫儿,却叫丹巴多尔济一把将绵锦那一双给夺了去。

    丹巴多尔济举起来便坏笑开,“哎哟,还有两副鞋垫儿,还都是绣着花儿的!拉旺,快点儿老实招了,是不是又有哪位格格偷偷钟意于你,不介意给你当侧福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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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十年前的四川,沉默一会儿~~某苏去过映秀,那间著名的中学,那种震撼至今难忘。珍惜每一个平凡的日子,因为眼前这些平凡,其实都是幸福。

八卷15、坎儿年

    拉旺一把没抢回来,也是十分不好意思。

    “丹巴,你别闹!”

    拉旺将小七那双鞋垫儿小心藏在怀里,这便上前去讨绵锦的那一双去。

    “这是女孩儿家的心意,不是咱们该闹着玩儿的。”

    拉旺的认真,反倒叫丹巴多尔济觉着,这里头必定藏着不可告人之事,这便笑道,“……或者,不是宫里的格格做的,而是你家王府里哪个使女,甚或是你家游牧地的哪个女孩儿给你的?”

    大清公主厘降给蒙古额驸的,额驸们的家里几乎个个儿都另外有出自蒙古本部的侍妾。拉旺的祖父有,便是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一样儿有,这些蒙古额驸们几乎都有庶出的孩子。故此丹巴多尔济这话说的,原本不算过分。

    可是拉旺脸却腾地红了起来,恼怒低吼道,“你别浑说!我从两岁起,心中便只知有七公主一人。这世上旁的女孩儿,跟我又有何干系?”

    丹巴多尔济瞧出拉旺不高兴了,这便不敢再造次,只是心下还是忍不住好奇,“那你告诉我这鞋垫儿是谁绣的,我就还给你去。”

    拉旺轻叹口气,“也罢。但是你要跟长生天起誓,绝不将我告诉你的话给说出去。”

    丹巴多尔济便也应承,“好,我起誓!”

    拉旺这才道,“这是……绵锦格格绣的。”

    丹巴多尔济便是扬眉,“绵锦格格也给你绣鞋垫儿?你是她亲姑父,难不成她却也想嫁给你不成?”

    “不过说来也是,虽说差了一辈,可是绵锦格格终究跟七公主同岁,跟你年岁也同样相当。她跟七公主从小情分又深厚,若是将来也舍不得分离,倒是可以效仿先秦时候儿的媵妾婚,叫她跟着七公主一起嫁你们家去!”

    拉旺长眉紧皱,“你又胡说~~便是绵锦格格自己不嫌委屈,我却也不会要的!我这一生,只有七公主一人就够了。”

    丹巴多尔济挨上来,小心问,“拉旺,那你倒是与我说说,若不是因为这个,绵锦格格干嘛给你绣鞋垫儿?”

    “这可是鞋垫儿哎,可不是旁的活计可比,便是在咱们蒙古,那也是表达钟情之意。”

    拉旺摇了摇头,不想将绵锦对麒麟保的心事给泄露了,这便避重就轻道,“其实……绵锦格格不是给我绣的,只是她绣完了也没人送,这便暂且放在我这儿,遇见合适的人再说。”

    丹巴多尔济没听明白,便愣了愣神儿,“绵锦格格绣的鞋垫儿,难道还没人要?”

    拉旺这会子平静下来,瞟着丹巴多尔济那神情,这才瞧出些滋味来。

    拉旺便笑了,“丹巴安答,看你的样子,仿佛想收着?”

    丹巴多尔济脸上有些红,挠了挠脑袋,“咳!我吧,我就是觉着,绵锦格格的手艺真好,这花儿绣的都像活的似的。这大冬天的,我见了这花儿,就像能闻见花香了似的……我就有些,呃,爱不释手了。”

    拉旺想了想,便也道,“不如这样儿,你若肯答应我珍惜这鞋垫儿,那你就拿去。只是回头你不许在旁人面前提起,甚至……也别在绵锦格格面前儿提。”

    “你若是答应我了,我便给了你;若你不肯答应,那你现在就还给我吧。”

    丹巴想了想,虽有些不解,不过还是麻利儿地将鞋垫给掖在怀里,伸手摁住,“好,我答应你,不说不说就是!”

    拉旺便也欣慰释怀。

    丹巴多尔济终是同样来自蒙古的阿哥,且他们乌梁海人自认是成吉思汗家族的世仆,故此对拉旺一向是言听计从。若将鞋垫给了这样的安答,拉旺倒也是能最放心去。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八日,西域年班伯克二十一人入觐。

    这其中有阿克苏的三品阿奇木伯克——色提巴勒氐。这位色提巴勒氐是乌什人,且从前曾为乌什的伯克。

    皇帝对这位色提巴勒氐宠遇有加,皇帝亲自召其至重华宫行礼——重华宫为皇帝潜邸,这便是将这二十一位伯克带入家宴一般,比太和殿前的行礼更为亲近了去。

    皇帝在重华宫赐茶,并恩赏一众伯克之外,特地加恩授予色提巴勒氐为公爵。

    此时便连婉兮,甚至容嫔还都不知道皇上这一优渥宠遇的意义所在——毕竟每年的西域回部年班伯克入觐,皇上都一向恩赏有加。

    直到乾隆三十年,西域爆发了那场大乱之后,回首今日之事,婉兮和容嫔才明白皇上的高瞻远瞩之所在。

    乾隆三十年,迈着带了一丝凝重的步伐来到人间。

    正月初一,皇帝在一系列祭祀行礼之后,夜色降临,皇帝在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

    与此同时,坤宁宫里属于女眷们的家宴,也如期而至。

    那拉氏今年格外讲究礼仪,在家宴正式开始之前,带着一众嫔妃、宗室福晋们,将坤宁宫里供奉的所有神祗,都拜了一个遍。

    往年这事儿都是皇太后为首,可是今年皇太后却乐得都交给那拉氏去。

    容嫔有些纳闷儿,这便悄声问婉兮,“……瞧皇后娘娘那副得意的模样儿,我倒不明白皇太后今年这是为何了。”

    婉兮垂首笑笑,“阿窅你是西域人,有些习俗与内地有所不同。你可知道皇太后今年是什么岁数了?”

    容嫔垂首想了想,“七十四岁?”

    容嫔偏头望婉兮,“您的意思是,皇太后是年岁太大了,这便不便再亲自行礼?”

    婉兮却笑,淘气眨眼,“皇太后的圣寿晚,都是十一月底了,皇太后这才过完圣寿一个月,故此这会子还不能说是七十四,得按七十三啦论。”

    “而在中原内地啊,而在中原内地啊,有‘坎儿年’的说法。七十三、八十四,被认为是老人家的‘坎儿年’。”

    容嫔不知道,在中原,尤其是北方有句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便是老人家的寿数关口了,七十三、八十四都说犯太岁,从八字上来说也是容易被克。

    “……故此坎儿年的老人家啊,倒不宜去拜神祭祖了。否则倒仿佛是心不虔诚,甚或是将煞气带给神祗和先祖去了一般。”

    容嫔也是张了张嘴,“原来是这样儿。”

    婉兮含笑眨眨眼,“总归今年啊,不管老太太怎么着,咱们这些当晚辈的,也千万别做叫皇太后不高兴的事儿。要不,这责任可就大了。”

    容嫔点点头,“总归我又没有所出,她老人家便也拿不住我什么去,我倒不担心。”

    终于行完了礼,宴桌排开,女眷们这便也都放下谨肃,热闹了起来。

    女人们的热闹,自都是从孩子们那儿来的。今年除了宫里原有的这些皇子、公主、格格们之外,四阿哥永珹和五阿哥永琪也都各自添了小皇孙去,这便是暖意融融,天伦一堂来。

    丰绅济伦虽说跟石榴差着一辈儿,石榴是舅舅,丰绅济伦是外甥,可是因为两个小阿哥年岁相仿,这便反倒手拉手在一处,便是都会走路了,终究也才都一岁多两岁大,这便都还有些晃晃悠悠的。

    两个晃晃悠悠的小孩儿这么手拉手一起走,就更是加倍地娇憨可爱去。

    婉兮与四公主两个当母亲的,一起含笑看着自己的儿子,瞧他们舅甥俩这么好,两人也是欣慰的相视而笑。

    看罢孩子,四公主方幽幽道,“麒麟保这些日子留在宫里,可叫令额娘为难了?”

    今晚上福康安也来了,由舒妃看顾着呢。

    原本是外臣之子,没资格进这坤宁宫家宴,可是因为终究是被八公主给推井里去的,皇家有些理亏,这便叫来一起热闹着。

    婉兮朝福康安那边看了一眼,含笑摇头,“怎会呢?麒麟保自己聪明懂事,又有舒妃看顾着,倒没轮上我操心去。”

    四公主轻叹一声儿,“令额娘便是如此说,我又如何不知道他的性子去?我都不敢放心,公公就更是放心不下。”

    婉兮心下不由微微一颤,“傅公爷放心不下?”

    四公主点头,“今儿我进宫来之前,公公特地来我公主府求见,便是与我私下里说了此事。叫我今儿务必将麒麟保带了家去。”

    婉兮心下如何能不明白九爷的心意去?

    她垂首,静静一笑,“替我说声谢,九爷有心了。”

    四公主凝注婉兮,“令额娘乃是贵妃,若要说声谢,公公必定要惶恐不安去了。”

    婉兮含笑点头,这便指了指桌上的一盘‘勒特条’:“这个我见丰绅济伦那孩子喜欢,便是不吃也能给他咬着玩儿,权充个磨牙的玩意儿去。这是我亲手做的,多预备了些儿,回头你便带回去吧。”

    四公主会意,便也点头,“说起来呀,这‘勒特条’可是咱们满人最古老的饽饽,甭管男女老少都是爱吃,可不独丰绅济伦那小子一个儿。我正想着令额娘的手艺呢,这回可带回去给家里人都尝尝去,不知令额娘可肯开这个恩?”

    婉兮含笑,轻轻捏了捏四公主的手,“尽管都由你安排就是。篆香和福铃那边儿,你也单辟出一份儿来。”

    那边炕上,福康安终于瞧见了小七来。

    舒妃排在妃位之首,故此座位与婉兮本是挨着。不过幸好内廷主位们分两边儿坐,这便倒叫婉兮跟舒妃分列左右去了,当间儿隔着整个屋子地下。

    福康安便只能这么若远若近地望着小七看。

    虽说终于能见着小七了,他心下欢喜,可是他却也早就感觉到了四公主嫂子在盯着他看。他心下也明白四公主是什么意思了,故此今晚上便也更急着想单独见小七一回。

    好容易觑了个空儿,他挪腾着想要下炕,却被舒妃早一把按住,“这是做什么去?炕上暖和,你是养病呢,这便还是呆在炕上吧。”

    福康安只得吭吭哧哧地低声道,“姨母,我想去解个手……”

    舒妃这便也只能叹口气,不能亲自跟着了,只派宫里一个小太监跟着去。

    福康安状似虚弱地走出殿门,待得转过墙角,福康安便黑瞳一闪,已又是往日那个猴儿精一般的伶俐小子去。

    福康安伸手从自己腰带上便解下来块玉去,伸手就给塞那小太监手里去,“别不当好玩意儿,我告儿你说,这可是西域和阗进贡来的。”

    那小太监自是欢喜得眼睛都乐成一条缝儿了,“奴才不过伺候了阿哥这么几天儿,阿哥就赏给这么贵重的物件儿来,奴才当真不知道怎么谢阿哥才好。”

    福康安一扭身,藏在墙角,伸手朝宫里一指,“现成儿的机会来了!你想个辙,帮我去把七公主给请出来就行。”

    那小太监却眼珠子一逛荡,却伸手又将玉给塞回福康安手里来了。

    “阿哥饶了奴才……奴才是太监,还是上不得台面儿的小太监,奴才哪儿有资格单独去请公主呢?便是要见公主,也得从公主身边儿的官女子、嬷嬷们那边走,奴才可不敢。”

    福康安咬了咬牙,又将自己怀里一块金八件儿怀表一狠心就给扯出来了,连同那块和阗玉一起,都给塞回小太监袖筒子里头去,“再加上这个!我可告诉你,这可是‘大八件儿’,外头都是金壳儿,金贵着呢!本是我阿玛的,我稀罕了好几年,磨了好几年,才从我阿玛那给磨来的……进宫来的时候儿才上身儿,都没舍得拿出来看几回,这回也一遭儿都给你了!”

    小太监可知道,傅公爷一辈子勤谨,唯独有一个短处,就是性喜奢华。故此傅公爷家里头的东西,都只比外头好,绝不比外头差的。

    小太监掂量着手里这两件儿好东西,这边也是再舍不得撒手去了。狠了狠心,咬牙道,“为了保哥儿,奴才哪怕送了半条命去呢,也值了!”

    小太监转身儿猫腰就望里去了。

    福康安反倒紧张起来,都不敢朝坤宁宫里头瞧。他在夜色里原地蹦了三蹦,背转过身儿去,深深吸气儿,以平息心下的紧张。

    ——待会儿见了莲生,他又该怎么说?

    难道要直接说,“莲生,你别跟拉旺在一块儿”?不成不成,那太不仗义。

    或者说:“莲生,你看咱俩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叫你笑得最多,是不是?那你还是跟我在一块儿吧,我准保这一辈子都叫你快快乐乐的;拉旺那小子……虽说敦厚,可是他没我更懂得逗你开心啊!”

    他自己刚想到这儿,都觉得这么说也不好,尴尬得直用脑门子撞墙。

    “或者——就说,‘你送我的抿姜我喜欢,可是绵锦那鞋垫儿我却不待见’……委婉地叫莲生明白我的心意去?”

    “唉,好像也不好……”大冬天的,福康安竟然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出来,暖帽里一股子热气。

    “要不就说,‘莲生,你看四公主是我嫂子,你要不也到我家来,到时候儿就能跟四公主姐妹两个彼此照应了……’”

    福康安正在举棋不定之时,却已是听见廊檐下衣袂簌簌之声。

    福康安倏地站直,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缓缓转过身去——

    却不成想,来的却是他嫂子四公主和嘉。

    福康安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嫂子,怎么是你啊?”

    四公主立在廊檐下,一半脸被窗内的灯光照亮,一半脸却浸在夜色里。

    “怎么着,你是等着旁人呢,不希望我来?”

    福康安眼睛尖,趁着四公主说话的当儿,已是瞧见了他之前拜托办事儿的那小太监,也灰头土脸跟在四公主后头呢。

    他情知大势已去,却也只能强撑着苦笑,“嫂子说什么呢?我是要上净房……虽说长嫂比母,可是嫂子这会子跟过来,也不是事儿不是?”

    四公主哼了一声儿,“我今晚虽说进内领宴,可我终究是已经嫁人的了,便也不能耽搁太久。我这就要回去了,你跟我走吧。舒妃娘娘那边儿我已经知会过了,不用你再回去告退了。”

    福康安一惊,“嫂子……这就要走?不是刚开席么,怎么这么快就?”

    四公主垂首望了望跟在身边儿的丰绅济伦,“你侄儿年纪小,这会子已是要闹觉了。若继续留下来,难免哭闹,倒坏了规矩去。”

    四公主这理由,叫福康安都不知如何推脱才好。

    “可是……终是刚开席不是?嫂子,我还什么都没吃呢。你好歹叫我进去吃几口好东西再回家也不迟。”

    四公主静静抬眸,眸底明灭不定,“瞧你说的!你麒麟保在咱们家里,什么没见过,又什么没吃过?便这是宫宴,你在家见识过的那些,哪儿就差成天上地下去了?你何时都放不下这一口吃食去了?”

    “我……”福康安指甲盖儿抠着掌心的肉,小心想主意,“嫂子怎忘了,我这不是害病了么?这刚缓过秧儿来,胃口才开,看见宫宴上这些好吃的,这便放不开了。”

    四公主轻哼一声儿,“也不妨事。你喜欢哪道菜,我私下里请了令额娘的恩典,这便赏了克食给你就是。再不济,我回头到我公主府的膳房去,叫他们回宫来拿菜谱儿,回头给你做就是!”

    福康安是怎么都说不过四公主了,急得已是要跺脚。

    “嫂子!大过年的,嫂子你这何苦横档竖扒的去?”

    四公主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了福康安的手臂,“别叫公公为你悬心!”

    福康安出去良久,便再没回来。

    小七倒觉纳闷儿,从婉嫔那边过来婉兮席边,本想问问,却见额涅手里攥了个怀表,正垂首出神。

    “额涅,这个怀表可真好看!”小七说着凑过来,“竟然连钟点儿都是镶的米珠,真是再精巧不过。”

    小七瞟着婉兮乐,“是不是皇阿玛才赏给额涅的?”

    婉兮轻叹口气,却摇了摇头,搂过小七来,“你皇阿玛啊,如今最不爱赏给人的,便是这些钟表了。”

    这些钟表虽说极尽华丽、精巧,却是个算计时光的物件儿。这又过一年,皇上便已经五十五岁去了,这便最是不待见这些物件儿去。

    小七便也会意,吐了吐舌,“女儿冒失了。”

    婉兮点点头,缓缓道,“实则,这是麒麟保的。”

    小七倒是意外,“啊?他的?可是他怎么用这钟点儿都是镶珍珠的去?这也……不像他的性儿了去。”

    婉兮抬眸静静望着女儿,心下有些欣慰,又有些无言的惆怅。

    这怀表,是四公主方才瞧见那小太监鬼眉鬼眼的,这才上去从那太监手里给扣下的。四公主将怀表拿给婉兮看,婉兮心下也是直觉,这怀表便是麒麟保那孩子带着,却也不该是麒麟保的。

    婉兮这便在攥在掌心里摩挲了半晌,小心不说那个答案罢了。

    果然是母女连心,小七也瞧出来眉目了。

    婉兮深吸口气,“不管怎么着,这怀表都是贵重又好看。麒麟保已是跟着你四姐回家去了,这怀表一时半会儿没法儿交给他去。”

    婉兮想了想,还是将那怀表放在了女儿的手里,“那额娘就暂且放在你这儿吧。若你觉着机缘合适,或者是下次再见面儿的时候,由你亲自还给他;又或者,你交给拉旺去也好,叫拉旺带到上书房去给他……”

    小七掌心握住怀表,轻轻垂下头去。

    从婉兮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女儿后颈上隐约的椎骨凸起。那般玲珑细巧,标示着女儿已经渐渐有了少女的模样儿去。

    婉兮心中又是酸,又是甜,却还是坚持了这个决定。

    总归,还是交给女儿自己去吧。她这个当母亲的,自相信自己的女儿去。

    已是正月了,南巡的起銮之日,从原本定下的初九日,因正月初五日是礼部奏请的祭辛典礼,故此皇帝临时下旨,将起銮的日子延后至了十六日。

    十六……倒叫婉兮心下有些酸楚了起来。

    因为她想到了她的石榴啊,这回她要随驾南巡而去,而石榴却到了年岁,按着钦天监报上的吉时,要在今年的春天种痘了。

    到时候儿她没办法陪在小十六身边儿。

    唯一稍稍安慰的是,皇上也下旨叫小十五跟着一起南巡去了。一路有小十五陪伴在畔,也能稍解她的念子之情吧?

    ------题外话------

    祝所有的妈妈们,还有毛孩子的妈咪们,母亲节快乐!~~九儿也要带着念子之情,遥遥而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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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
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
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
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
--领袖兰宫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领袖兰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领袖兰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