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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miss_苏     领袖兰宫txt下载     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卷104、想得美(毕)

    舒妃听了这话儿,反倒扭过身子去了。

    “这又算什么?十五阿哥是你的儿子,自然有你教导;便是将来托给人去,也有抚养之人提点……又关我什么事儿啊?”

    玉蕤不由得担心,连忙望住婉兮。

    终究十一阿哥和十五阿哥都是皇子,便是两个皇子现在还都小,暂且还谈不到将来彼此争夺去,可是这终究是横亘在人心上的隐忧。

    玉蕤担心,舒妃怕是从这会子居已经开始小心眼儿去了——前不久信郡王德昭薨逝,自家儿孙却不能承袭信郡王的爵位,反倒将这爵位给了旁支的如松去了,皇上的缘由便是德昭的儿子多不会清语、不善骑射。

    便由这事儿,婉兮回到自己宫里,便也将一颗心提了起来。

    十五阿哥终究是婉兮的儿子,这便担着一半儿的汉人血统去呢,便是有皇上护着,可是那拉氏、愉妃等人自然会利用此来造势去。从皇太后的警告,婉兮便越发要留意,小心着叫小十五从小便去熟习清语、勤练骑射去才是。

    婉兮也庆幸这事儿出得早,发生在小十五年岁还小的时候儿,便从这会子开始预备,也一切都来得及。

    只是她自己是汉姓女,语琴也同样是汉女;颖妃便不是汉女,可终归是蒙古人……而其下的无论是婉嫔、豫嫔还是容嫔,也没有一个是满洲世家的女儿。便是她自己也会说清话,从小也是按着旗人家的规矩教养长大,可是终究还是会叫人指摘了去。

    便是玉蕤家是满洲世家,可终究玉蕤此时还只是在贵人位分,不能将皇子托付给贵人教导去。婉兮思量来去,舒妃便是最好的人选,且是,唯一的人选。

    婉兮知道玉蕤担心,这便回眸,含笑望了望玉蕤,示意她放心。

    婉兮抬眸望住舒妃,含笑道,“这会子永瑆已经十周岁了,即将成人,课业尤重。我还请你来教导小十五,的确是给你添了麻烦。”

    婉兮顿了顿,小心打量舒妃的神色,“你的担心,我心下未必不懂。只是从我而言,永瑆便不是我生的,却也曾是我养的,我对永瑆的情分,不逊色给我亲生的皇子去。故此我也是存了私心,想要早些就施加影响给他们去。”

    舒妃便眯起了眼,“你说的私心,又是什么?”

    婉兮垂首轻笑,“我的私心啊,就是绝不希望永瑆和小十五将来也会如永琪和永璇似的,生了嫌隙去。我啊,想要趁着他们两个现在还小,便将他们两个尽力往一起凑,叫他们亲睦携手长大。”

    婉兮抬眸望住舒妃,“将来便不管是谁承继大位,我希望他们两个依旧是亲亲热热的小哥俩儿,没能承继大位的那个便替成就的那个,协力守护江山。”

    舒妃也是抬眸望住婉兮,细细打量婉兮眼中神色。

    可是她心下,已是先已颤动。

    她何尝不替永瑆悬心啊……若有将来那一天,倘若永瑆要跟小十五争起来的话,她何尝就有胜算?又何尝希望永瑆当真与婉兮撕破脸去?

    此时却是婉兮主动将这话儿挑开,在她面前摊开了来说,倒叫她意外之余,也颇震动。

    婉兮定定凝视舒妃的眼睛,“我知道,你心下又何尝与我不是相同的心思?永瑆和我的小十五,这一辈子都该为好兄弟,互相扶持,绝不兵戎相见。”

    舒妃深深吸口气,便也别开了脸去,“你倒说中了我的心思去。不管怎样,咱们也不能学皇后和愉妃去,倒撺掇着自己的儿子一路朝死胡同儿里去。”

    婉兮这便笑了,轻轻摇了摇舒妃的手,“好歹说到根儿里,你祖母是耿格格,而我家原本是耿藩麾下的家臣……”

    舒妃倒啐一声儿,“我都不好意思提这个,亏你自己还说起来了。你如今是贵妃,我只是妃位,还哪儿好意思说是你家祖上旧主的事儿去了?”

    婉兮轻轻摇头,“我要说的可不是谁高谁低,我想说的——打折骨头还连着筋。”

    舒妃深吸一口气,便也点了头,“……我既然答应了你,要暂且佯作争夺小十五去,那我便也自然要与小十五多多相处。借此教导小十五清语和规矩,倒也适得其所。”

    婉兮点头,“我也正是这样想。”

    舒妃轻哼一声儿,“既如此,那就这么办吧。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除非你替我想一个~”

    婉兮轻笑,“我可想不出来!”

    六月二十七日,皇帝赐封豫嫔位下的新吉勒为常在。

    因其名字,再兼她来自新巴尔虎旗,故此名号为“新常在”。

    虽说常在的位分低,其余主位自用不着亲自去道贺,但是好歹这位新常在原本是豫嫔位下的官女子,且豫嫔还随着庆妃居住,便是内廷主位们不必在乎新常在,却也得顾着豫嫔和庆妃的脸面去。

    这便妃位以下的,还都纡尊降贵的,去给新常在道喜了。

    婉兮的胎到了这个月份,已是四个多月了,加之暑气渐浓,她的腿脚便有些容易浮肿。若是坐得久了,或者是走动多了,这便有些不舒坦。

    早请了归云舢来看,归云舢也说这一胎终究是在南巡的途中坐下的,总有些水土不服,况且南巡途中每日舟车劳顿着,回程的时候儿还都晕船了,这便足证,婉兮的身子还是有些虚损着了。虽不严重,也需将养,毕竟婉兮的年岁也不小了。

    婉兮也明白,这一胎还不同于小鹿儿,小鹿儿当年虽说也在她肚子里跟她去过江南,可终究小鹿儿是在京里已然坐下了胎;而这一胎,却整个儿都是在南巡途中,从一开始便不甚稳当了。

    婉兮这便没亲自过去,只叫玉蕤去道贺。

    玉蕤前脚刚走,皇帝后脚便走进来。

    婉兮正揉着脚,皇帝进来便自自然然坐在炕边儿,伸手替婉兮搓着。

    说也奇怪,或许就是阴阳的调和,皇帝搓过的地儿,那肿胀倒一点点消了。

    婉兮便笑,“爷的疗法,倒比御医们更灵验十倍。”

    皇帝哼一声儿,瞟着婉兮的肚子,“那是这小东西知道怕阿玛……就知道欺负额涅!”

    婉兮笑起来,“说起来,这世间当爹娘的,总得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儿去的。叫孩子怕一个就够了,哪儿能都心生畏惧去呢?”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可是无论小七、啾啾还是圆子,真正立规矩的人,却都是你这个额涅。”

    婉兮轻笑出声儿,“可不是嘛,皇上也太惯着他们去,若奴才再不扮个白脸,将来毛病多了,可不容易板去了!”

    皇帝却轻哼,“咱们的孩子个个儿聪明乖巧,哪儿有用得着爷去立规矩的呢?”

    婉兮嫣然而笑,“那便是陈姐姐、阿窅她们的功劳了。叫孩子们跟着她们去,倒比奴才自己亲自管教还更有模样儿。”

    皇帝含笑凝住婉兮,却没说话。

    婉兮忍住叹息,垂首笑道,“爷是想与奴才商量圆子将来的事儿去了吧?”

    小十五这也即将满两周岁,明年开春就得种痘;而婉兮如今肚子大了,这便怎么都不能再跟着忙碌种痘、供神的事儿去了。给小十五选一位内廷主位抚养,已到了眼前儿。

    婉兮垂眸,“奴才心下唯有一个人选。也唯有此人来抚育小十五,才能叫奴才放心。”

    皇帝轻哼一声儿,“南巡的时候儿,你将圆子托付给了庆妃和颖妃两个。爷也留了意,知道她们二人将圆子照料得很好。才能叫咱们这一走四个月去,回来圆子连一两膘都没掉~~”

    婉兮听着便也“扑哧儿”笑了,“可不是嘛,甚至比咱们走的时候儿,还更白胖了些呢。”

    皇帝收起笑容,静静凝视婉兮,“所以你心中的人选,必定在庆妃、颖妃当中一人。”

    婉兮郑重点头,伸手握住皇帝的手,抬眸望住皇帝的眼睛。

    “爷……是陆姐姐。”

    皇帝自不意外,却也忍不住叹息,“庆妃当年抚养过小鹿儿……我只怕……”

    小鹿儿终究没能活下来,婉兮心下明白,皇上这是怕有些不吉利。

    婉兮却摇头,“小鹿儿虽然去了,却绝非陆姐姐照顾得有半点疏漏去。小鹿儿走后,奴才尚且能尽快好起来,可是陆姐姐反倒缠棉病榻那么久……陆姐姐的伤心,倒胜过奴才去。奴才那会子便暗暗想过,若再诞下的是个皇子,必定还送到陆姐姐身边儿去。唯有如此,才能叫陆姐姐真正地好起来啊。”

    皇帝也是黯然叹息一声儿,“我也看到了,这几年庆妃更显憔悴。她本就比你还大三岁,明年也是要四十岁的人了。我何尝不担心她便郁在心里,再病倒了去。”

    婉兮鼻尖儿一酸,已是隐约含泪,“皇上这话便也说到奴才心坎儿上去了。这些年我与陆姐姐后宫相伴……我真不敢想,若有陆姐姐早我而去的一天,我又该如何熬下去。”

    皇帝一惊,急忙一把手捂住婉兮的嘴去,“又胡说什么呢?”

    婉兮便吐了吐舌,赶紧转开话题,“……那爷便是答应奴才了吧?”

    皇帝哼了一声儿,“只是……你与庆妃都是汉姓人,你也该明白,爷心下的忧虑。”

    婉兮忙点头,“信郡王德昭薨逝,他的王爵承袭之事,奴才也听说了。奴才心下都明白,这便必定叫小十五从小便用心习学清语去……”

    婉兮眨眨眼,“叶赫那拉氏,叶赫部贝勒之家,足够是满洲最尊贵的世家,最为懂得满人的规矩去了吧?奴才早已拜托了舒妃去,爷尽管放心。”

    皇帝一讶,便也笑了,“你倒动手更早!原来你早已安排下了!”

    婉兮点头,“不管是奴才自己的事儿,还是小十五,奴才自知道自己的本分,能做好的必定自己提前安排好,绝不叫爷费心、为难去……”

    皇帝心下一疼,将婉兮拥入怀中。

    “傻丫头,在爷跟前儿,本不用你如此懂事儿啊!这些事你可以放着不管,自有爷呢。况且你这会子肚子已是大了,又如何能费心劳神?”

    婉兮却是歪头而笑,“便再是大着肚子,可是奴才要费心的是自己的儿子,奴才要分忧的是自己的夫君啊——这便是一个女人,永远都不嫌繁重、永远都不会放下的、甜蜜的担子呢。”

    皇帝不由情动,搂住婉兮,便紧紧地凑上了嘴儿去。

    嘬咂不尽,唇齿紧依。

    玉蕤到语琴的寝宫门外,恰见豫嫔亲自送忻嫔出门儿。

    好歹忻嫔是嫔位,且育有公主,这亲自来给一个常在道贺,豫嫔便怎么都得亲自送出来。

    玉蕤可不想跟忻嫔单独打个照面儿,这便紧走脚步,避进了一旁的花丛里去。

    忻嫔原本面上还带着笑意,待得走出宫门外,左右打量,见四下无人,面上的笑容便尽数抽了开去。

    她回眸,冷笑着睨住豫嫔。

    “我倒没想到,豫嫔你倒演得一出好戏!我倒奇怪了,厄鲁特那偏远之地,豫嫔怎么也学得跟江南的戏子似的?”

    豫嫔虽说进宫比忻嫔晚,可是年岁却比忻嫔大,这便没有惊慌,只是淡淡挑眉,迎上忻嫔。

    “忻嫔这话说得好新鲜,倒叫我听不懂了。说到江南的戏子,我倒不能不想到忻嫔你的姐夫安宁去。他是苏州织造,宫里南府多少南边儿来的戏子,就都是当苏州织造的网罗了,送进宫里来的呢。”

    “不说旁人,我倒要先道声‘不敬’——听说当年怡嫔母家进京来,就是时任苏州织造的你姐夫给送进京来的。听说当年的怡嫔也是会唱戏的,要论挑选优伶的眼光,我又如何比得上忻嫔你的姐夫去?”

    豫嫔平日深居简出、寡言少语的,忻嫔都没料到豫嫔今儿能一张嘴就反驳出这样的狠话来,倒叫她一口气噎住,狠狠瞪着豫嫔,却说不出话来。

    连在花丛里的玉蕤听见都笑了。她原本还担心豫嫔会吃亏,她小心听着,想着若豫嫔需要,她还要出去帮衬一回呢。

    眼前儿来看,暂时倒不用了。

    忻嫔缓了好几口气,这才冷笑道,“豫嫔,我本以为你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怎么也是尊贵的博尔济吉特氏,却原来如此粗鄙无礼!我姐夫刚刚病逝,你竟便这样口无遮拦?我倒要问问你,这便是你博尔济吉特氏的家教不成?”

    豫嫔歪歪头,“哦?你姐夫病逝了?哎哟,恕我当真不知。”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姐夫名为安宁,那不是应该长命百岁的么?这会子便病逝了?哎哟,年岁还差太远了。”

    “豫嫔,你!”忻嫔恼得跺脚点指,“……果然是心有奸邪之人!怨不得能办出那样装神弄鬼的事儿来!”

    豫嫔耸肩轻笑,“我到底做出什么事儿来了?”

    忻嫔眯眼凝着豫嫔,“你在我面前,生生地装了几个月的呕吐去!你就是想让我以为是你有了喜,这便掩护着令贵妃去!”

    豫嫔扬声而笑,“说什么呢?我是恶心呕吐,可是我对外可都说得明白,我说了我就是不习惯走水路,整日在船上,故此只是晕船了而已。”

    “至于什么以为我有喜啊……那是忻嫔你自己心里的鬼吧,你可怨不着我~”

    忻嫔冷笑起来,“啊哟,瞧瞧,豫嫔你再也不是往日那个老实本分的,真该请皇上和皇太后都来看看你此时这副面目!”

    豫嫔泠泠而笑,“好啊,那忻嫔你便去请皇上和皇太后来吧……不过我倒担心,就凭忻嫔你,怕是请不动皇上和皇太后来呢。”

    忻嫔心上仿佛被重重捣了一拳,向后踉跄两步,方笑着指住豫嫔,“好,好!你我同在嫔位,你这便越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豫嫔幽幽抬眸,“忻嫔,就凭你方才那一副质问我的模样,你又何尝将我放在眼里?我知道你怎么看我,我也不屑与你争辩什么,你若不惹我,我自然也会对你敬而远之;可是倘若你自以为高高在上,那对不住了,我也得对得起自己的祖宗,也对得起自己与你相同的位分去!”

    豫嫔说罢,转身就往回走,“忻嫔好走,恕不远送。”

    忻嫔恼得站在宫门外猛跺两脚,冲着豫嫔的背影喊,“你别得意!虽然你我同在嫔位,可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就凭我比你还年轻,便只有我复宠之期,就再没你的机会了!”

    “同在嫔位?呵呵……等我晋位那天,我必第一个整治了你去!”

    豫嫔实则已经走得远了,可是还是远远立住,回眸向忻嫔轻蔑一笑。

    “那忻嫔你要早些了,别十年二十年之后再复宠……那到时,我怕我都等不了了呢。”

    豫嫔忍着笑回到“天地一家春”,皇帝去看小十五了,玉蕤这便低声儿悄悄将方才的那一幕讲给婉兮听。

    婉兮却笑不出来,垂首拈着腕子上的避暑香珠,“情势越是如此,她心下便越是着急。她这样的人,能干得出鱼死网破的事儿来。”

    玉蕤心下也是一紧,“姐是担心十五阿哥?”

    婉兮点了点头,“她阴狠起来,倒是连皇后、愉妃都不是对手。这会子唯有多加小心才是。”

    玉蕤也是咬住嘴唇,“不管怎样,明年便是咱们十五阿哥种痘之期,千万不能叫她腾出手来安排什么去。”

    皇帝看完了小十五,信步回来,这便纳闷儿问,“你们两个说什么呢?看起来倒是有趣儿的样子,说来给爷听听。”

    婉兮俏皮一笑,“我叫玉蕤去给新常在道贺,玉蕤倒在那边宫门外,见了一出热闹儿。忻嫔也亲自去道贺,想来是给豫嫔脸面。这本是好事儿,谁成想忻嫔出了宫门便变了脸去,说豫嫔是戏子呢。”

    皇帝便挑眉,“她这又是要做什么?”

    婉兮垂首,“想来是忻嫔心下总与豫嫔暗暗较劲吧……嫔位之上,陈姐姐与世无争,慎嫔和容嫔是新封的,倒是唯有豫嫔和忻嫔两个都得宠,也都为皇上得过皇嗣,这便心下有些芥蒂了吧?”

    皇帝倒是哼了一声儿,“她们两个争?争个什么劲儿去?”

    婉兮歪头瞟着皇帝,“是奴才说错了,豫嫔是必定不争的。豫嫔的性子,进宫来便是安分守己;且当年与奴才一起失了孩子之后,就更是寡言少语了。”

    “反倒是忻嫔,人年轻,出身也高,这便自然总相信皇上对她有情……若说有人要争,也是忻嫔吧?”

    皇帝眯了眯眼,“安宁新死,忻嫔怎还不知收敛?”

    婉兮轻笑一声儿,“谁叫这回南巡,豫嫔和忻嫔两个都一同随驾去了呢?这便叫忻嫔觉着,两人没能分出伯仲来,她心下自是不甘心。”

    婉兮垂首,眸光幽幽一转。

    “奴才猜,忻嫔今儿与豫嫔争执,怕是应在皇上即将秋狝之事上。皇上一走又是几个月,倘若豫嫔和忻嫔里选一个,忻嫔自然要争取那个位置去。”

    “又或者在忻嫔的心中,她必定有把握赢过豫嫔去,便是有人该随驾去,也是她,轮不到豫嫔。”

    皇帝嘿嘿一笑,“那倒新鲜了。爷秋狝木兰,是要在热河召见蒙古各部,豫嫔就是蒙古格格,且是博尔济吉特氏,本该去的;忻嫔又凭什么?”

    婉兮耸肩,“因为……此次南巡,忻嫔好歹还有姐夫在苏州,她阿玛也曾在江南鞠躬尽瘁;可是皇上也带了豫嫔同去啊。这便难免在忻嫔看来,豫嫔都能去不相关的江南,那她自然也可取代豫嫔,到木兰去呗~~”

    皇帝便笑了,“原来时隔多年,她还如此自信。倒是爷小看了她的心性儿之高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爷,总归奴才的肚子已是大了,如今又是腿肿脚肿,颇有些辛苦。那奴才这回便自请留在京里……不如爷将奴才的位儿,给了忻嫔吧,就随了她的心愿,叫她跟豫嫔再度一起随驾。”

    皇帝面色一变,握住婉兮的手,便是冷笑,“她想得倒美!”

    皇帝垂眸,怜惜地望着婉兮的肚子,“今年闰五月以来,又是雨大,路上又要泥泞辛苦些。你不去也好,留在京中好生将养。”

    婉兮含笑点头,“爷放心去吧,奴才带着咱们的孩子,等着爷回来。”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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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105、秤心(毕)

    次日,勤政殿便传来谕旨。

    皇帝下旨,著裕亲王、和亲王、大学士来保、尚书舒赫德,在京总理事务。

    而内廷各位,此次秋狝木兰,随驾的有:皇后、舒妃、颖妃、豫嫔、慎嫔、容嫔、新常在,共七位,手下女子共十五人。

    胡世杰亲自到后宫传旨,在“皇后下屋”,当众宣旨给随驾的各位。

    胡世杰宣旨完毕,向众人跪安告退。“皇后下屋”里,一时鸦雀无声,谁都没说话。

    没说话的缘故,自是各人心下都在暗自拨动自己的那架小算盘。

    这七人当中,皇后是必定要随行,去伺候皇太后的,不意外;慎嫔、容嫔和新常在是新进封的,此次随行,也在意料之中。

    颖妃,本就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况且南巡没能跟着去。这回随驾秋狝,便也是情理之中。

    叫人有些意外的,倒是舒妃、豫嫔这二位还能随行。

    这两位当中,豫嫔还能随驾,也算情有可原。终究她是蒙古格格,还是尊贵的博尔济吉特氏,能陪着皇上一起招待蒙古的福晋们去。

    而舒妃还能随行,这便怎么都有些无法解释了。

    终究这二位在今年南巡的时候儿,已经随驾南下了;按说这回秋狝木兰,也该轮换到旁人去了。例如妃位上,还有位哪儿都没去过的愉妃;且愉妃也是出自八旗蒙古的格格,更一度是所有蒙古主位里,资格最老、位分最高的。

    众人猜来猜去,猜到最后,也只能猜出两个可能来:一是人家舒妃就是复宠了,终究是叶赫纳拉氏,是叶赫部贝勒的后裔,是明珠的后人,其家世的显赫终究是后宫里没几个能比得上的。皇上便是当年因为十阿哥夭折而淡了对舒妃的心意,可是如今这些年过去,便也都将伤心事儿淡忘了去吧。

    第二个可能,便叫人猜到了十一阿哥永瑆的身上去。

    后宫里一向是子以母贵、母也以子贵。舒妃自己生养的十阿哥已然夭折,可是她如今还抚养着十一阿哥,倘若皇帝心下对十一阿哥有期望,那必定要对舒妃好些,以此为永瑆抬高身份。

    这两个理由,无论哪一个,终究都是后宫众人所不愿意看到的。

    尤其是忻嫔,本就心下不忿豫嫔,却没想到这回秋狝木兰,压根儿就没她的份儿,皇上还反倒叫豫嫔去了……一个豫嫔还没叫她闹够了心,竟然又重新蹦回来个舒妃!

    是她要复宠,可是如今的情势摆出来,怎地倒好像是豫嫔、舒妃这两个老女人抢在她前头去的架势?!

    还是那拉氏先清了清嗓子道:“皇上旨意已下,随行的各位姐妹便也早也回去收拾吧。拨用份例,以及位下随行官女子的吃用,我会知会内务府安排。”

    “其余没能随驾的姐妹,这便留在京里,”那拉氏说着抬眸望了一眼婉兮,“……跟随贵妃,勤修内职。勿擅自生乱,给皇上添忧。”

    那拉氏说着扬了扬下巴,“此次贵妃不能随驾,留在京中既要带领六宫,又要顾着皇嗣,倒辛苦了。”

    众人都起身向那拉氏行礼,“谨遵皇后娘娘教诲,还请皇后娘娘放心。”

    婉兮也含笑道,“这是妾身应尽的本分。便是顾着皇嗣,宫里还有庆妃帮衬着,皇后娘娘放心就是。”

    那拉氏倒笑了,扬扬眉望住愉妃,“按着位份次序,我还以为贵妃会叫愉妃帮衬,却原来贵妃心中早已直接越过了愉妃,只记着有庆妃了啊。”

    婉兮淡淡抬眸,目光掠过愉妃去。

    那拉氏这次没说错,婉兮自己心下也自是这样想的。

    如今她自己已在贵妃之位,在这后宫之中已经稳稳在皇后一人之下。况且还有皇上的情意,以及这么多的孩子去,她的地位已经无人能再撼动。可是,陆姐姐终究还不同啊。

    陆姐姐终是江南汉女,更要紧的是这些年并无所出。如今虽说也在妃位,可前头终究还有舒妃、愉妃去。

    对于婉兮来说,既然已经决定了将小十五托付给语琴去,那她就必定要扶着语琴再往高走一步去。这是为了陆姐姐,更何尝不是为了小十五呢?

    那么此次皇上秋狝木兰,便是极好的机会。

    只要她留在宫里,便轮不到愉妃再统领六宫去;而她的肚子已经大了,正好有理由放手将管理六宫的权力,都放给陆姐姐去。待得皇上秋狝回来,便又是在皇上心里,为陆姐姐记上浓重一笔去,叫皇上更重视起陆姐姐来。

    婉兮心下宁静,这便也同样平静地迎着那拉氏,淡淡而笑,“皇后娘娘提醒得对,若论留京的姐妹们,自是愉妃资历最深、位分为尊。只是皇后娘娘怎么忘了,永琪刚得麟儿,愉妃如今正是含饴弄孙之时,我倒舍不得用这些后宫杂事扫了愉妃的兴去。”

    愉妃虽说如鲠在喉,可是婉兮说的话却又堵住了她的嘴,叫她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终究,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孙儿,这回好容易得了第三个孙儿去,这便理应将这个孙儿当成天地之间第一等的大事儿去,便是其余诸事,都应该不要紧了。

    “况且年初南巡之时,愉妃在宫里位分为尊,已经担了带领六宫的重担去。”婉兮面上的笑容淡然而平静,看都不看向愉妃,全然已经不在意愉妃的反应去,“那这回也理应叫愉妃歇歇了。”

    “若我没记错,明年便是愉妃的五十岁千秋了。还是庆妃年轻,便叫庆妃多劳动些才是。”

    语琴听了,脸颊微红,望住婉兮去。她心下如何不明白婉兮的扶持之意。

    婉兮也回眸望着语琴,两人四目相对,含笑点头。

    那拉氏倒也淡淡一笑,抚着长甲,耸了耸肩。

    “令贵妃说得倒也有理。也是啊,愉妃年纪大了,又好容易得了孙子,这便理应‘专心’含饴弄孙,倒不该再心有旁骛去了。”

    说到底,凭她此时与愉妃的心结,又哪里是要替愉妃伸张什么去呢,不过是故意挑着婉兮与愉妃之间的矛盾去罢了。而既然婉兮已经回了过来,那她乐得趁机再踩愉妃一脚罢了。

    愉妃有苦说不出,梗了梗脖子。

    当着众人,她倒不愿与那拉氏顶撞,这便回眸凝住婉兮,无声一笑。

    “这回同样儿随驾南巡的舒妃、豫嫔都还能陪皇上秋狝木兰。我倒奇怪,这次令贵妃不用随驾。”

    “我是知道令贵妃是因为怀有皇嗣,不宜劳动;可是当年令贵妃从前怀着十四阿哥,都还能随驾南巡,千山万水地去;令贵妃怀着十五阿哥的时候儿,更是都要临盆了,还被皇上带着去秋狝了……那怎么皇上这回就偏将令贵妃留在京里了呢?”

    婉兮笑笑凝注愉妃,心下道:“我还能是为了什么,当中有相当的缘故,就是为了愉妃你去。唯有我留在宫里,才能叫你没有机会再统领六宫,才能叫陆姐姐代替我,行使这统领六宫的职权去啊。”

    可是这话婉兮自然不能明说,这便只是轻垂眼帘,淡淡一笑,“我倒多谢愉妃牵挂。只是愉妃怎么忘了,从六月起,皇上已经多次下旨,指明今年‘京师闰五月以来,雨水稍多。近虽晴霁,而道路泥泞’。便连商贩驮运都难,造成京师左近豆粮皆贵。”

    “今年道路如此,出京后道路必定更为难行。我怀着皇嗣,颠簸车中,便是不是为自己考量,也总要顾着皇嗣的安危。皇上这才嘱咐我在京中将养着。”婉兮说着妙眸轻转,斜睨着愉妃,“愉妃,你说皇上难道不该如此么;还是你觉着,皇上更应该不顾皇嗣的安危,非叫我在那泥泞的路上颠簸去?”

    愉妃面色一变,不得不咬住嘴唇,“那自是皇上安排的有理,令贵妃今年的确不宜离京。”

    婉兮这便轻松一笑,却是瞟着愉妃,再望向忻嫔去,心生淘气,故意道,“再说我这身子,终究不宜再伺候皇上。皇上还是带着方便承恩的姐妹同去,才更是雨露均沾不是?”

    忻嫔心下便更是懊恼火起,紧咬牙关,勉力摁住。

    众人散去,愉妃和忻嫔都是绷着脸离开的。

    婉兮坐在肩舆之上,不由得望住她们两人的背影,淘气而笑。

    语琴瞟着婉兮,不由得叹气,“瞧你,都这个月份儿了,还这么淘气!”

    婉兮手肘撑住肩舆栏杆,水葱儿是的指头轻掩朱唇,“……从前我对她们何尝不是字斟句酌、小心翼翼?总冀望着她们也有良心发现的一天,说不定还有机会重修旧好。可是这些年过来,姐姐你也看见了,她们两个根本是什么人呢。”

    “对这样儿的人,我该用过的心都已经用完了,如今便连虚与委蛇,都懒得了。这会子总归是等老天报应,待得时机到了,便与她们将新账老账重新归拢了,一并算清楚罢了。”

    语琴便明白,婉兮这已是下了决断了。

    语琴叹口气,“那便也好!皇上既已动手料理这几位‘心上人’,那咱们就也不用客气了。今年安宁死了,那咱们便从忻嫔开始吧。”

    婉兮含笑点头,“我留下,还有一部分缘故,就是要亲眼盯着她去。总归明年圆子种痘,决不能有半点闪失。”

    语琴便也皱眉,“说起来……倒不如皇上将忻嫔也带去木兰了,倒也省得她在咱们眼前碍眼。”

    婉兮却摇头,“不,如今已经不是咱们再躲着她的时候儿了。今年咱们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开始与她算账,我便要先将她的心气儿给摁得死死的,叫她半点儿火花都燃不起来去!——她不是想复宠么?南巡已经梦破,我便要让她秋狝也去不成,叫她这个梦在今年首尾彻底化为泡影去!”

    玉蕤在轿下跟着走,听着倒也笑了。

    “也是。宫中内外,不明就里的人,汪汪会将能否随驾,当成是否得宠的标志去。忻嫔南巡已是跟着去了,当时便已是‘复宠’之声四起;那这回不叫她随驾秋狝,便会叫后宫内外那些嚷着她已复宠的人闪了舌头去!”

    “南巡能跟着去,秋狝便去不得了,这短暂的‘复宠’迷梦这么快便破灭了,自叫那些人好好儿去猜猜,这忻嫔究竟又做错了什么,惹恼了皇上去?”

    玉蕤说着便忍不住垂首咯咯笑出声儿来,“最好啊,叫他们联想到安宁的新死去。这便叫忻嫔‘复宠’之后这样快失宠的缘故,就落到安宁身上去……那些人便会品出滋味儿来,渐渐就也能想到安宁必定是两手不干净去!”

    语琴听着,便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玉蕤这丫头,果然是九儿你从小调校出来的,在你身边儿这十几年,已是越发与你心心相映去了。瞧瞧这心眼儿玲珑剔透得,瞬时便猜到了你的心思去;反倒是我都不及了呢。”

    玉蕤登时红了脸,连忙狠摆双手,“庆姐姐又糗我……若说这些年与我姐相依相扶的情谊,谁能比得上庆姐姐去呢?庆姐姐是与我姐同一天进宫的人,这一生也必定携手到老。”

    语琴心下熨帖,却还是含笑轻啐了一声儿去,“说什么携手到老,你却不说自己去呢,终究是你比我和你姐都年轻了那么多去……便是我们俩走的那一天啊,你也还年轻着。”

    这话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这个路子上来了,婉兮便连忙劝,“你们一个是我姐姐,一个是我妹妹,自都是我最贴心的人。”

    语琴和玉蕤也都自知失言,尤其婉兮这还怀着孩子呢,便都赶紧住嘴,赶忙一并往旁的话题上去转。

    语琴道,“今儿愉妃算是吃了个哑巴亏,便是反驳了两句,却也都没什么用。叫我瞧着啊,心下倒是解气。”

    婉兮玉指轻扬,“因为她心下倒是还有一重凭仗去——便是她不能随驾,可是终究永琪还是能同去木兰的。上回秋狝,永琪因为恂嫔的事儿被皇后磋磨,没能拔得头筹去,那今年他自然要挽回去。”

    “永琪倒是也有这个本事,这倒是谁都拦不住的。终究几个成年阿哥里头,永璇腿脚吃亏,永瑢又已经出继,永珹已不是她的对手了。”

    语琴倒是轻哼了声儿,“其余皇子是都还没成年,不是他的对手去;可是绵德阿哥、绵恩阿哥这两位皇孙却也都成年,且完婚了去了。便是皇子没人能跟永琪争,可是两位皇孙却未必。”

    婉兮不由挑眉,“姐姐的意思是……?”

    语琴轻哼一声儿,“绵德阿哥的福晋,可是和敬公主所出的大格格。那位可更是心比天高的主儿,别说她看不上庶出的绵恩,便连永琪这位庶出的舅舅,她也未必放在眼里呢。”

    “绵德阿哥是长房长孙,且是年幼之时就已经承袭了定亲王,如今倒是所有在世的皇子皇孙里唯一的亲王去。地位之高,一时自也难免叫前朝后宫生出些猜疑去。那这位绵德阿哥的福晋,自然会在今年秋狝之时,更为怂恿绵德阿哥立功去。”

    “到时候儿啊,我瞧着永琪未必如意。”

    婉兮听着,便也笑了,“姐姐说的是,我倒也给疏漏了。绵德阿哥的额娘本就是个心比天高的主儿,如今又有了这样一位嫡福晋,那绵德阿哥便是自己想低调淡然,怕也是做不到了。”

    玉蕤也是笑,“那今年的木兰,怕是又有好戏看了。”

    七月初八日,皇帝以秋狝木兰,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

    当日便下旨:“朕巡幸木兰,向来恩免所过地方钱粮十分之三。今夏因雨水过多,所有经过地方本年地丁钱粮,著加恩蠲免十分之五,以示优恤。”

    皇帝临行时攥了婉兮的手,一再嘱咐,叫她在京里万万安心将养。宫中杂务只交给语琴去,若是语琴顾不过来的,自有胡世杰等代劳。

    婉兮也是含笑点头,“奴才也祝爷本次秋狝,万事称心如意。”

    婉兮说着,悄然在皇帝手里塞了个小物件儿。皇帝一时猜不到是什么,这便赶紧避开众人,扭身儿摊开手来看。

    竟是一挂小秤杆子,上头还挂着个小秤砣。

    这便是婉兮所说的“称(秤)心如意”了。

    只是这秤杆子非金非木,反倒是——面捏的。

    捏好了,送进炉子里烤,烤硬实了,这便也定型了。便如“炉食”一般。

    婉兮含笑眨眼,“爷若途中肚子饿了,它还能垫肚子。奴才加了不少上好的青桂蜜,麦粉里头还加了江米面儿,可顶饿了。”

    皇帝便哼一声儿,“嗯哼,原来是根‘江米条儿’啊~”

    婉兮忍不住笑,扯着皇帝的手臂低声道,“爷真给说对了!那秤杆子的尺寸,奴才正是按着圆子的手指头给做的……爷咬一口这江米条儿,就跟咬着咱们圆子的手指头一个样儿。”

    这一句话婉兮本是甜甜蜜蜜说的,可是却勾出了皇帝心下的伤感。

    他伸手接过小十五来,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故意扳起一根手指头来,张开大嘴,作势咬了一口,“啊呜……皇阿玛将圆子的手指头咬下来,揣兜儿里,给带走啦!”

    小十五也不怕,只咯咯地笑,还举着自己十根胖胖的手指头,“阿玛还咬。还有,还有!”

    皇帝转眸望住婉兮,心下的疼惜便更甚,“……你千万别累着。等爷回来,咱们这个孩子又快要见面儿了。想想到时候儿的情景,该有多好。”

    婉兮含笑点头,“爷放心去吧。奴才都生养过几个孩子了,还要爷牵肠挂肚去不成?奴才啊一定既能将自己的肚子顾得好好儿的,还能将圆子也照看得稳稳妥妥的。”

    皇帝便又攥住婉兮的手,左右瞧瞧,趁着旁人不备,赶紧在婉兮手指头上也亲了一下儿,“……听着信儿吧,爷掂量着快有好消息了,到时候儿必定能叫你开怀一回!”

    婉兮虽说暂且没听明白,可是却也是含笑点头,“不管是什么……只要爷这样说了,那奴才就等着。”

    皇帝转眸望语琴。

    “庆妃,朕将贵妃和孩子们都托付给你。你多辛苦些,万万叫一切都稳妥。”

    语琴忙蹲礼,“皇上放心,妾身定竭尽所能。”

    皇上走了,婉兮带着语琴等人留在圆明园里,虽说略微有些寂寞,可终是圆明园里花树成荫、水气尤足,倒也叫夏日并不难过。

    七月十五,婉兮为小七、啾啾庆贺生辰的时候儿,也如往年一样又将庆藻请了过来。

    那一回秋狝木兰,对庆藻来说是梦魇,故此便是再秋狝,皇帝也体恤,便不难为她再跟着去了。

    便是这一日,銮驾那边也传来消息,皇上已经到了避暑山庄,叫婉兮放下了心来。

    宫中诸事,她用了这几天已经点拨给了语琴去。语琴本就在宫中多年,上手便也极快,如今已经不用她再多操心去了。

    婉兮便亲自带着庆藻和几个孩子,又去了“万花阵”。皇上不在京中,这万花阵中自不能再有当年的盛况,婉兮却也是亲自握了庆藻的手,一起来到迷宫中间儿的八角凉亭去,俯视迷阵,幽幽说起了那一年的中元之夜,永璇在此与翠鬟的偶然邂逅。

    其实那已是一见钟情,只是婉兮总要顾着庆藻的感受,便用“邂逅”之语来取代了那“一见钟情”的说法去。

    “说来一切都不似外人传说,永璇便是从小常来我宫中走动,可一向是最循规蹈矩的孩子。自打他十岁过后,他来我宫中也一向目不斜视,只径直进来给我请安,绝不多看宫中官女子一眼去的。故此啊,永璇其实从前都并不认得翠鬟,更别提情愫;要说起来邂逅巧合,便是那年的中元之夜了。”

    庆藻听着婉兮娓娓道来,眼角终是湿了。

    她有自己的心酸,也有对当年那晚情景的感动,“原来是这样……八阿哥的生辰,却遇见那样的尴尬。皇阿玛还在亭上高望。八阿哥不想将那般尴尬落入皇阿玛眼中,多亏翠鬟翩然而至,解了他的困厄去。”

    庆藻吸吸鼻子,“便也难怪,八阿哥会对翠鬟早生情愫。若换了我是八阿哥,我也会在那一刻心生倾慕去了。”

    婉兮轻轻握住庆藻的手,“可我倒觉得,彼时不是他最大的困厄,反倒是此时的前后……而这一次,是你一力扛下所有的事,帮永璇化解了最危难之事去。”

七卷106、彻骨(八千字毕)

    庆藻的眼,已是濡湿。

    她转头凝视婉兮,“令额娘,我嫁进宫来得晚,于宫里的事明白得有些迟。可是我心下却明白一宗:方才令额娘与我说的话,便是换了这后宫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与我说。”

    “更何况,翠鬟本是令额娘宫中女子,令额娘能与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更是难能可贵。”

    庆藻说着吸吸鼻子,“也必定是令额娘将八阿哥和我放在心里了,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能得令额娘如此,我便是怎么着,都心甘情愿了。”

    婉兮轻轻握了握庆藻的手,“傻孩子,我对你并无半点溢美之词。就因为翠鬟是我宫里的女子,我便在这事儿里也担着绝大的责任呢,倘若不是你如此大度贤淑,那别说我保不住翠鬟去,更甚至于我自己都要受到牵连。”

    “所以这回当真是你帮了我永寿宫去,也更帮了我本人去。”

    庆藻忍住鼻酸,“嘿”的一声笑起来,“若当真如此,那就太好了。”

    婉兮伸手抽出自己的帕子,抬手替庆藻拭泪,“《红楼梦》我也看过了,曹先生对你的认可,果然没错。”

    庆藻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令额娘也看过《红楼梦》?”

    婉兮含笑点头,“我还知道凤藻宫,知道那能入主凤藻宫的皇妃是‘才选’。那名字里有‘藻’的人,自然是从小就满腹锦绣。这样的女孩儿啊,当真合该选入宫来,给咱们大清当皇子妃呢。”

    庆藻双眼也跟着晶亮起来,“因为这本书,我心下只觉与令额娘越发亲近了!”

    婉兮微笑,“谁说不是呢?虽你我刚刚在宫里相处一年,可是我倒觉着你仿佛是我亲生的儿媳妇去了。我的小十五啊还年幼,娶媳妇儿还是很久之后的事儿,可是我现在已经尝到了有自己的儿媳妇的滋味儿去了。”

    庆藻便又眼中涌出水意来,却还是蹦出笑声来,“淑嘉皇贵妃早逝,我在宫里没有自己本生的母妃。那我心下更何尝不是早早儿就将令额娘当成自己的婆母去了~”

    婉兮握住庆藻的手,“好孩子。你为了永璇和翠鬟之事,付出实在太多;我便也过给你一句话儿去:从今往后,无论是在永璇的撷芳殿,还是在后宫里,我都绝不叫你受了委屈去。”

    七月的夜风,带了海子上的水气,清凉而来,荡涤尽了身上和心头的暑气去。

    庆藻立在婉兮身后半步,与婉兮一同望向这夏夜里的万花阵。

    小七和啾啾一左一右,攥着小十五的小胖手,在迷宫里唧唧嘎嘎欢笑着跑来跑去。而对面矮墙之外,永璇与永瑆并肩而立。

    此时虽没有皇帝在京时,那无数盏莲花宫灯飘摇而过的盛景,却也有这人间最最朴素的真情去。

    这真情,与宫廷无关,也与皇家无关;这一刻的真情,却并不逊色于那莲花灯影飘摇而过的夜晚去。

    婉兮与庆藻共同看着这样一幕,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虽然眼前是迷宫,可是她们两个的心却都已经找到了出口、明了了前路去。

    夜色深了,临去那一刻,庆藻忽地轻轻握了握婉兮的手。

    “……令额娘,我阿玛在江南,正协同江苏巡抚陈宏谋、舅舅金辉,详查安宁从前种种。前儿阿玛来信儿说,必吧放过安宁!”

    婉兮心下一紧,不由回眸凝注庆藻。

    庆藻轻轻勾了勾唇,“安宁死得蹊跷,阿玛又因我坠马之事查到上驷院去。听说上驷院卿得力,已是查出了眉目来。皇上不过是派员到苏州,当面问安宁的话,结果没出几日,安宁竟死了。”

    “我阿玛说,便是皇上没有明白示下,可是安宁这突然的死便已经给出了说明。我阿玛心疼我,却已经来不及挽回,可是安宁即便是死了,却想以死逃脱罪责,却也是他白打了算盘去。”

    “便是鞭尸……我阿玛一旦查实,也定要将安宁从坟墓里拖出来,狠狠鞭尸!”

    婉兮抬眸望住夜色中的宫灯。

    夜色虽浓,可只要心中那盏灯不灭,即便光芒暂时微弱些,可只要眼中心中永远只看住了那灯光,不畏惧那夜色的包围……便总有一天,灯光终究会战胜黑暗,甚至会照亮夜色!

    七月十六日,皇帝便奉皇太后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

    皇帝此行的日程安排颇有些不寻常。放在往年,皇帝一般都在避暑山庄驻跸多日;许多次,更是要一直驻跸到八月十三日皇帝的万寿庆贺礼完毕才起銮。

    而今年,竟然是七月十四日到达避暑山庄,只在七月十五日停留一日,便在七月十六日早早儿就从避暑山庄起銮了。

    皇帝如此着急,便也叫人不由得去猜测这背后的缘故。

    一般而言,皇帝能如此,不是因为战事,就是因为宫中有皇嗣即将降生。可是此时江山抵定,并无战事叫皇帝劳心;而皇嗣之事,宫中便唯有令贵妃一人遇喜了。

    想到此,舒妃、颖妃、豫嫔、容嫔等人自然都乐见其成,却叫皇后那拉氏满怀郁卒了去。

    除了那拉氏之外,还有一人心下沉重,那便是皇五子永琪。

    永琪从此事中更看出皇阿玛对令贵妃的在乎去……且已是过了这么多年,已经不是令贵妃第一个孩子,皇阿玛依旧还是在意如此去。

    而他呢,母妃和嫡福晋都刚刚公开得罪过令贵妃去……

    如今令贵妃已在贵妃之位,在后宫里唯在皇后一人之下。而他的额娘呢,虽然也在妃位,却是在乾隆十年封妃之后,已经十七年了,再没挪动半分去。

    甚至,九年前他母妃的四十岁千秋、第一次整寿时,皇阿玛却仿佛给忘了似的,没有任何半点格外的恩赏去。

    这便叫他的地位越发的微妙和尴尬起来——如今所有皇子里,他母妃的位分最低。若说子以母贵,他便成了所有皇子里,身份最低的一个。

    而此时一众皇子里,承继大位呼声最高的,自然是嫡子永璂。他若要与嫡子拉近距离去,便不能指望母妃,反倒应该有些指望令贵妃去了。

    终究若以位分,唯一能与皇后抗衡的,唯有贵妃;且贵妃自己的儿子尚且年幼,尚未种痘啊。

    他这么宠爱英媛,除了看重索绰罗家的前景之外,又何尝不是向令贵妃示好呢?故此这些年他本人对令贵妃是敬重有加,小心尊奉……甚至,不惜曲意讨好。

    可惜,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却叫他自己的母妃和嫡福晋,联袂给断送了。

    他一个成年皇子,便还是居住在宫里,可却只能白日在上书房,夜晚回兆祥所,这些都远离内廷之外……待得他得了内廷里的消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恼,他怨,可那两个叫他上火的人,一个是他的生身母妃,一个是他的嫡福晋啊。

    他又还能,怎样呢?

    偏就又在七月底,已在陕西巡抚任上的他岳父鄂弼,又向皇帝上了一道奏本。

    奏本中谈及各省督抚藩臬(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设有养廉银子,是为这些官员养赡家口所用。鄂弼认为,既然有这项养廉银子,那朝廷就不用再给予各官家属“随粮”了(随粮:给各地官员的“亲丁口粮”,为养赡家口仆从之用)。

    皇帝准其所奏,下旨“各省督抚藩臬衙门,凡有额设家口亲随马匹饷乾等款,概行裁汰。所裁饷乾银两,拨充兵饷。”

    鄂弼此举便不啻硬生生从各省督抚藩臬四位大员的口中,夺下一份儿钱粮来!鄂弼这便得罪了这天下各省官职最大的四人去,倒叫所有封疆大吏都视他为公敌去!

    永琪得了这个消息,懊恼得蹲地捂住额头。

    他若想谋求储君之位,如何能没有前朝大臣们的支持去?可是他的亲岳父,却“帮”他将这天下各省的大员都给得罪了一个遍!

    永琪何尝不明白,鄂弼如此甘当出头鸟,就是因为他这些年不得皇上器重。便是从前是山西巡抚,再调任却也还是陕西巡抚,依旧只在巡抚之位上平调,多年不见升迁。

    再加上鄂家如今的尴尬处境,这鄂弼便拼了老命地想要讨好皇上,这便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奏本将此事奏明。

    皇帝自然是乐见其成,也会因此而夸奖鄂弼,可是此举坑的却是永琪。

    他的这位亲岳父啊,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能改善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处境去,这便都不替他这个女婿顾虑一二……

    这般一来,他母妃与嫡福晋在后宫里得罪了独宠多年的令贵妃;他的亲岳父又在前朝“帮”他将各地督抚大员得罪了一个遍。前朝后宫,他都只剩下了被动。

    他没福气得来雪中送炭,一次次等来的,唯有雪上加霜。

    永琪这般忧心忡忡之下,八月来了。

    热河的八月已经先京师一步,迎来了秋日的天高气爽。经过了从闰五月以来的雨水黏腻,这般的天高气爽,便叫人的心头都跟着舒一口气去。

    因皇帝的万寿便在八月里,这便在御驾离开避暑山庄,从波罗河屯行宫处,哨鹿行围便已然连日展开。

    皇子皇孙们个个儿抖擞精神,都想在行围之中得皇帝青睐。尤其是刚刚发生的信郡王德昭子孙不善骑射,而失去王爵承继资格的事儿,更是给所有的皇子皇孙们敲响了警钟。

    谁都不想叫自家的王爵之位,因不善骑射之故而失去承袭资格,旁落别支去。

    故此今年的皇子皇孙们便格外警醒去,人人皆上马,谁都不想在皇上心中留下不善骑射的印象去。

    这样一来,今年行围的竞争,便较往年更为激烈。

    在去年失去行围竞射的机会之后,今年永琪的求胜之心原本最盛;可是今年却遭逢到这样的形势,叫永琪也全然意外。

    如今只要举目所及,便都是皇子皇孙们各自上马,不顾一切狠练骑射的情景……永琪虽说对自己有信心,可是也难免忧心忡忡起来。

    此次秋狝木兰,永琪恼了鄂凝去,而英媛则留在京中照料孩子,永琪随身带来的是另外一位“皇子使女”胡博容。

    永琪这几天的心神不宁,便叫胡博容都看在了眼里。

    如今兆祥所里三位妻妾的地位,胡博容最有些尴尬。另外两人,鄂凝是嫡福晋,英媛有了儿子,胡博容自己虽然也曾为永琪产子,可终是夭折……

    胡博容这次能随永琪同来,自是珍惜这个机会,伺候得都更加小心翼翼。

    胡博容也知道这会子她便是出言宽慰,却并不能改善永琪所面对的情势去。既然解决不了问题,一味的劝说,反倒可能叫阿哥爷心下更为焦躁。

    胡博容便选择沉默相伴,夜晚更拼尽温柔,用无言的肢体语言,去帮永琪放松身心。

    永琪白日里默默隐忍,凡事依旧要做到最好,绝不能叫自己的焦虑显露出来半点;夜晚里,便也唯有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宣泄心中的压力……故此这些日子来,对胡博容在床笫之事,也果然是用了更多的力气去。

    便是每次大汗淋漓地结束,都叫体力耗损,可是他却都并未放在心上。他毕竟才二十二岁啊,正是一个男子身子最强健的时候儿,便是这么点儿损耗,睡一觉便足以补回来了,他便也并未放在心上去。

    况且虽说坝上草原已先来秋凉,可终究还是八月里啊,便是折腾些,也冷不着、冻不着去。

    两人心同此处,便越发动情尽力,直是每晚笙歌,尽夜贪欢了去。

    每次尽兴而眠,永琪因满身出透了的汗,便都推开丝被去,尽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全然不将坝上草原夜里的秋凉放在心上半点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般的不小心,在皇帝到达巴颜沟附近诸大营,连日哨鹿之时,永琪再上马,便总觉腿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来。

    可是那疼痛却不在表面,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来;那痛是隐在肌骨深处,摸不着看不见。

    永琪也曾有心想召太医来瞧瞧,可是一来无法准确描述病情,二来也是不想泄露自己是贪欢所致;三来,他更担心太医会劝他休养,放弃上马行围。

    他便依旧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便也不将那疼痛放在心上了,没叫太医来看。

    心下也是想着,总归待得回京之后再叫太医来看,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他这腿上的疼痛,便连胡博容都没有告诉,唯有自己一个人咬牙藏着。

    先前几日还好,可是这日哨鹿时,因哨鹿要连续两日;头一日追逐鹿群,将鹿群驱赶入窄仄之地去,所有参与行围之人就在山林之间露宿一晚,第二天趁着天蒙蒙亮,鹿群喝水之机,左右形成合围去。

    这一晚在山林之间露宿,又受了些秋日坝上草原的寒露,永琪的腿便疼得更钻心刺骨了起来。

    可是天亮时哨鹿在即,他只想着不顾一切拔得头筹去,哪儿还顾得上自己的腿去呢。

    待得天蒙蒙亮,随着鹿哨漫山遍野的响起来,左右合围形成。鹿群慌乱逃生,众人便都跃上马背,吆喝而追。

    这样晨雾蒙蒙的林间,阳光未起,晨露未干。远处的草尖儿、树梢上,甚至已经隐约接了霜气去。

    在这样儿的情形下纵马狂奔,他的腿便真真儿成了酷刑,叫他连马鞍都要坐不住了。可是他一心只顾向前,不惜一切去,这便在马匹四蹄腾空,要越过一根横在头里的树杈时,他的腿便夹不住了马腹,整个人从马背上跌落在地!

    周围跟从的宗室子弟、侍卫们都惊住,纷纷急急勒住马头,下马前来救护。

    永琪不想如此示弱,忙伏地摆手道,“我没事!你们快重上马,哨鹿要紧!”

    随身的侍卫终是不放心,这便都坚持要查看永琪伤处。

    见永琪捂着腿,这便都打千儿跪下,请求永琪卷起裤管。

    永琪推却不了,便也不得不卷起裤管来。却也只见外皮只有擦伤,倒没什么要紧去。

    永琪便也放心一笑,“早说过了,不过是跌了一下,全无大碍!来,咱们一起上马,非拔得今日头筹去不可!”

    永琪因放下了心,重新上马,腿仿佛也只是表皮擦伤的那一点疼;之前潜伏在肌骨深处的痛楚都不见了。他自加倍奋勇,不顾一切,勇往直前!

    哨鹿的不光有皇子皇孙这些男儿,更有内廷主位、皇子皇孙们的福晋。

    今日便连舒妃、颖妃、豫嫔、容嫔等都亲自上马,陪同皇帝周围,一同行围。

    女人们自不计较猎物多少,都只为了帮衬自己的夫君罢了。

    舒妃、颖妃、豫嫔、容嫔当中,还以出自厄鲁特蒙古、身为成吉思汗后裔的豫嫔骑技最好。她便一马当先,甚至将皇帝身畔的侍卫们都给甩开到一旁,亲自执了撒袋箭囊。皇帝搭弓射箭,她便递上箭矢。

    同出自科尔沁蒙古的绵德福晋阿日善(意为“圣水”),自也跟从在自己的夫君绵德身边儿。

    皇孙“绵字辈”的自都在一处,都以皇家的长房长孙、定亲王绵德为首。阿日善回眸,便看见跟在身后最近的就是绵恩,与绵恩的福晋富察氏。

    虽同为皇孙,然嫡庶有别,此时绵德已经是定亲王,绵恩却尚未封爵;而阿日善自己是固伦和敬公主的女儿,皇上的亲外孙女儿,可是绵恩福晋富察氏的父亲福敬,不过只是个副都统。

    绵恩便与绵德相差太远。

    绵恩便也谨慎小心,自行围以来都是小心翼翼策马跟在绵德背后,绝不超过一分去。便连狩猎,若绵德尚无所获,绵恩也绝不开弓射中。

    绵恩的福晋富察氏也是与阿日善离得远远儿的,便连衣着都刻意黯淡朴素去许多,绝不与阿日善争短长。

    虽说阿日善小心防备着这个小叔,可是绵恩两口子这样刻意的小心翼翼,倒也叫阿日善甚为满意,这便暂且放松了对绵恩两口子的防备去。

    既然皇孙里暂且没有敢与绵德争风头的,阿日善的目光便也瞄到了一众皇子身上去。

    虽说皇子们都是绵德的叔叔,可是年岁却都是一般大小。如今皇上的储位悬而未定,那么皇子和皇孙便各自都还有希望去。

    ——不说远的,人家明太祖朱元璋不就是没立儿子,而是直接立了皇太孙,将皇位传给了儿子去么?

    还有当年康熙爷早早儿便看中了孙儿弘历,这才有了如今的皇帝去。那这故事,自然也有可能重演啊。

    绵德是长房长孙,又是皇子皇孙里唯一的亲王,那便是连皇子们都比不上呢。

    阿日善终究是皇帝的亲外孙女,又是唯一的固伦公主的女儿,她的心自是高高顶在天上。这世上能配得起她身份的,唯有正宫皇后了。故此在她眼里,不管是谁,若能挡了绵德的路,便已然不是她的亲人了。

    况且那几位小皇叔,都是庶出。虽然既是她的舅舅,又是她的叔叔,可是这情分本就不深。

    阿日善便将目光盯在了永琪那儿去。

    而永琪的表现,果然叫阿日善“不失望”,永琪在一众皇子皇孙里一马当先,且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劲头儿,当真叫阿日善吓了一跳去。

    这份争胜之心,自是阿日善所最不愿意看见的!

    这日罢围,皇子皇孙们都呈进猎物,为皇帝贺寿。果然不出所料,永琪猎得的数目最多,生生将绵德压在下头。

    阿日善有些暗暗恼火,回到自己帐中,便嘱咐陪嫁的家下女子去请自己母家的侍卫来。

    她阿玛是三额驸,也是曾经的达尔罕亲王。虽说后来被革去王爵,皇帝将达尔罕亲王爵给了他兄弟一支去承袭,给了世袭罔替之恩;但是好歹她阿玛也还是达尔罕亲王之子。

    而此时皇帝行围木兰,这一路上都是蒙古各部的地界儿。达尔罕王为科尔沁左翼中旗的扎萨克,在整个儿木兰围场所行经的蒙古地界儿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威望去。

    阿日善盯着自己母家一众世仆的眼睛,“……五阿哥的生母愉妃,虽说也是同出咱们科尔沁蒙古。可是愉妃的阿玛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个披甲人!便在愉妃生子之后,也才得了个六品员外郎的官职去。”

    “就这么个卑微的女人所出的儿子,如何敢与我的夫君相争!我的夫君是皇家的长房长孙,更是我科尔沁达尔罕亲王的女婿——在这片坝上草原之上,我的夫君便怎么都不能输给五阿哥去!”

    一众侍卫都跪倒在地,手抚心口。

    “草原是格格的娘家,格格身份尊贵,如何是一个披甲人的外孙可比!我等只知有达尔罕王爷,不知有五阿哥!”

    “我等在此,但凭格格吩咐——”

    阿日善满意地笑了,指甲刮着袖口上的绣花,缓缓道,“也不用做旁的。总归五阿哥也算我的舅舅、定王爷的叔叔,况且若是做得过分,倒叫皇上玛父生疑。”

    “总归行围又不是一日,皇上玛父在巴颜沟左右要连续行围多日,咱们便不再输给五阿哥就是了!”

    阿日善垂首想了想,“不如这样,你们左右也是护驾行围,这便先在兽群周围埋伏好了。只要见五阿哥出现,你们便设法将兽群驱赶开去,不叫他有所斩获!”

    “这样儿便是最稳妥、也最容易的法子了。相信无论是五阿哥,还是皇上玛父,都不会起疑……便叫皇上玛父、满朝文武、宗室外藩们都只当是五阿哥自己没本事,就够了。”

    一众侍卫齐声应诺,“嗻!格格放心!”

    连续多日,永琪再也没能力拔头筹。

    非但不能力拔头筹,越往后,他斩获的猎物越少。到最后一天,他呈进的猎物,竟然都没有才十一岁的永瑆多去了。

    永琪不明道理,便如被困入牢笼的困兽一般,满心的忧愁如火,表面却又竭力掩饰,不敢有半点表露出来。

    这般急火攻心,他腿里的那股子隐痛便越发钻心难忍起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便还是将受挫的缘故,归结到了自己这莫名疼起来的腿上来——说不定便是因为腿疼,驾驭马匹的力道弱了,马匹跑不快,才叫他总是晚一步到达兽群集结之所。

    这念头渐渐扎根,叫他自己越发笃信起来。

    他便不由想到那同样瘸了一条腿的永璇去……

    他心下也是忍不住画魂儿:莫非他这腿莫名地在秋狝途中疼了起来,便是呼应了永璇之痛、庆藻之伤?

    那便是——报应了吧?

    上天不会报应在他母妃身上,这便都叫他来承受。

    越是这样想,越觉得有道理。他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生生将这痛苦给咽下去,从未怀疑起这背后的缘故。

    京里,到了八月,忻嫔便也闲不住了。

    总归皇上归来还早,她便关注起明年小十五种痘之事来。

    “你们说,那十五阿哥还敢在五福堂种痘么?终究,魏婉兮的十四阿哥,就是死在五福堂的。”忻嫔问乐容和乐仪。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心下都是咯噔一声儿。

    主子筹划的事,最终都得叫奴才去办。可是这次主子计算的又是什么事儿呢,这可是要谋害皇子啊!

    乐容和乐仪两人在今年南巡途中,受了安宁的银子;如今安宁忽然死了,两人心下已是忐忑多日。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还敢去掺和那更要命的事儿去?

    ——收银子还好说,大不了是自己得咎;可若是谋害皇子,那便是自己一家人都得跟着掉脑袋啊!

    忻嫔等了半晌,见乐容和乐仪只是面面相觑,半天都没等来她们的一声动静去,便不由得挑眉。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乐容小心道,“主子……就是因为令贵妃先前已经死了一个十四阿哥,这又得的十五阿哥,她便看成眼珠儿去一般。皇上也在意十五阿哥,镇日说十五阿哥与皇上最为肖似……故此奴才忖着,待得明年十五阿哥种痘,皇上和令贵妃都会格外加小心去……”

    忻嫔挑眉,“我当然知道。可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防备,可以天衣无缝去?只要有心,总能找到空当去……”

    乐容和乐仪又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去。

    乐仪先扛不住,跪倒在地,“主子!奴才劝主子,还请收回此念!”

    “你敢拦我?”忻嫔一愣,眯了眼,弯下了身子来,细细盯着乐仪的脸看。

    “……乐仪,你这是做什么?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又曾做过了多少事去,怎地这回竟会吓成这个模样儿?”

    乐仪一个冷颤,忙垂下眼帘,避开忻嫔的目光去。

    “主、主子……奴才不敢拦着主子。奴才是、是说,呃,主子又何苦这会子要替他人能做嫁衣裳去?奴才斗胆直言:主子终究这会子并无皇子,那令贵妃的皇子便又干咱们什么去?便是有人要计较,那也是皇后、愉妃她们闹心去,咱们又何苦替她们如意了去?”

    忻嫔想了想,便也点头,“倒也有理……”

    忻嫔说着闭了闭眼,攥紧指尖,“我只是,太恨今年又是她挡了我的道去!好好儿的南巡,本是我复宠之路,可却还是叫她独占了皇恩去,我便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去!”

    “瞧她今年那个得意张狂的样儿,我便等不及要狠狠打在她脸上去!若暂且不能打掉她脸上的得意,我便也得设法扎在她心上去!叫她疼,那她脸上便再不能那么得意去了!”

    乐容听得心下一片灰烬。

    “主子啊,主子这会子怎又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令贵妃身上去了?”乐容忍不住道,“主子今年不是本该将心思都放在皇上这儿么?已是八月了,主子尚未复宠成功,又何苦还要将心思都挪到令贵妃身上去?”

    忻嫔一怔,呆呆望住乐容。

    “……对啊,你说得对。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与她斗,却反倒忘了皇上去呢?哦,是了,是因为皇上的心思,太难猜啊。我用了那么多的气力,却怎么都还打不开皇上心上那扇门啊。”

    “与猜皇上的心意相比,还是与令贵妃斗,对我而言更简单……”

    (八千字加更,祝亲们情人节快乐~)

七卷107、就等这个闰月呢(毕)

    忻嫔说着,自己心下也是难受。

    她抬手攥住自己的衣襟,仿佛想将领口扩大些。

    “从我进宫以来,就是在与她争宠啊!凭我的家世,凭我的年岁,我便怎么都该赢过她去的……即便没那么容易,一年不行三年,三年不行五年……可是为何到如今都十年了,我竟然还是没能争过她?”

    “所以啊,这十年来,我与她争,便已经成了我每日里的常态。不是我这会子还只顾着跟她争,而是宫里凡事,不管我想做什么,总是她挡在我前头!到头来,我想得到的总没能如意,而却都被她抢了去……你们说,这能怪我么?”

    乐容和乐仪再度对看一眼,忙都劝,“主子这样想,也自然是情理之中。只是主子这会子当真不必着急……便是想与她争,也等主子复宠,也诞下皇子来之后,再与她争去也不迟……”

    “张嘴千万别往了,此时令贵妃有胎在身,才是主子更好的机会啊。”

    忻嫔也知道乐容、乐仪两人是为她着想,她也想点头啊,只是一垂首之间,这颗心还是灰暗下来。

    “我以为是我的机会,那么这次秋狝便是最好的时机……可是皇上这次竟没能带我同行。那这时机,我就怕我会错过了,反倒成了随驾而去的那七个人的机会去!”

    “那七个人里,除了新封的新常在位分尚低之外,其余可全都是嫔位以上了啊。她们当中无论是谁抢得了先机,得了宠去,那便自然又踩到我头上去了。”

    乐容和乐仪又是四眸相对,还是乐容先道,“……可是主子怎么忘了,无论是嫔位之上,还是妃位之上,都只有主子一人诞育过皇嗣,而其余之人皆并无所出啊。”

    “即便是主子诞育的都是公主,那也是皇上的血脉;即便豫嫔也曾怀过皇嗣,终究胎死腹中……至于婉嫔,虽说抚养七公主,可终究不是自己生的。况且七公主的生母位分更高,女以母贵,皇家又何尝会将养母看得比位分更高的生母要重要去了?”

    忻嫔也是扬眉,心里的一口气儿便通了过去。

    她便笑了,“可不是!我好歹此时还有舜英在身边儿,这便是最大的倚仗了!无论嫔位还是妃位,她们自都无法与我相比!”

    乐容和乐仪好容易哄好了忻嫔,暂且按下忻嫔对小十五的念想去,两人这便趁热打铁,赶紧告退出来。

    将伺候忻嫔的差事,暂且交给乐思和乐语去。

    两人一并出了寝殿,疾步走过回廊,到通向跨院的月洞门,便都站住回身望向寝殿的方向。

    待得确定忻嫔没有在窗边望过来,也没有旁人打量她们两个,她们两人这才又对视一眼,并肩疾步走到跨院去。

    立在背人的墙根儿底下,还是乐仪先沉不住气道,“……我瞧着你仿佛也与我是一样的心思:我现下已是后悔当初受了安宁大人的赏银去。自打闰五月以来,我就想将那赏银设法给退回去;可是偏安宁大人就这么病逝了,倒叫我不知该将那两封银子退给谁去!”

    乐容便也叹息出了声儿,“可不是么?安宁大人这么就死了,咱们总不能将银子退给主子去……”

    乐容瞟了乐仪一眼,“我倒是忖着,便是安宁大人已经不在人世,可是他还有家眷。咱们便是不能退给安宁大人,倒是也可设法退给安宁大人的子嗣去。”

    乐仪虽说点头,可还是愁眉难展,“可是安宁大人多年在江苏为官,他的家眷便也都在江苏。咱们这些当官女子的,总归是困在宫墙里不得出门,又如何能将银子稳妥退回到江苏去?”

    乐容轻叹一声儿,“法子倒不是没有。好歹咱们两家也都是内务府旗下的,家里怎么都能找出个在江苏织造里当差的亲戚来。到时候儿请亲戚们设法在江苏将银子按着数儿先给了安宁大人家眷去,大不了等亲戚回京,咱们再补上就是。”

    乐仪却咬了唇,抬眸瞟乐容一眼,“……那两封银子,数目也不小。便是咱们两家的亲戚,谁能随便手头就能拿出那些银子来呢?”

    乐容却眸光一转,“你倒不必小看他们。但凡在织造、税关上当差的,总归有油水,至少还有腾挪的款项去。暂且帮咱们顶上这一笔银子,应当不是难事。”

    乐仪想想有理,这便也点了头。

    只是半晌过后,忽地又将目光从上眼皮瞟着去望住乐容,“……那笔银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当真舍得?”

    乐容便也“嘿”的一声苦笑出来,“想说舍得,却哪里有那么容易啊?安宁大人当真出手大方,那笔银子已够我奉养双亲、还能给自己留一笔做体己用……这已经早派了用场的银子,又要从家人那里又挖出来,可当真如剜肉剔骨一般地疼啊~”

    乐仪也是几乎要掉了泪,“谁说不是?那两封银子我已设法交代给了哥哥,叫哥哥带回家去了……哥哥接过银子那会子,那欢喜的神情,这会子还在我眼前儿晃呢。这又要将银子给讨回来,哥哥那脸上又该是什么神色去呢?”

    乐容也湿了眼,伸手来握住乐仪的手,“算了……这会子银子再要紧,也比不上咱们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要紧。这笔银子能退,便早早儿退了吧,也免得夜长梦多。”

    乐仪含泪点头,“谁说不是呢?安宁大人死得蹊跷,江苏本就有尹继善这位两江总督,皇上又派了八阿哥的亲舅舅金辉去继任苏州制造、兼管浒墅关税关……我就担心,安宁大人身后,必定难得安宁了。”

    “倘若尹继善与金辉当真合力查出安宁大人什么把柄来了,那咱们接的这笔银子便是咬手的……还是早早儿退了的干净,也免得叫安宁大人死后还牵连到咱们去。”

    也不知上天是否有意印证乐容和乐仪两人的担心,八月初六日,苏州便传来了坏消息。

    乐容惨白着一张脸进殿来回禀忻嫔,忻嫔正拢着八公主舜英,教她写簪花小楷。

    舜英却有些不耐烦,一个劲儿在炕上扭着身子,写不了两笔便嘀咕,“厄涅……我想写大字。”

    忻嫔便有些恼了,抬手打了舜英手背一记,“都几岁了,还写大字?你是女孩儿家,终究不能只写大字,你得学会写这样儿的闺阁小楷。”

    乐容立在炕边儿,咬着唇,琢磨着该如何说话。

    倒是舜英先一眼看见了乐容,这便如见了救星一般地拍手,“额涅,乐容姑姑进来回话了!额涅快跟乐容姑姑说话儿,女儿先行告退!”

    忻嫔抬眸瞟了乐容一眼,便从乐容的神色上也看出有事儿来。这便虽说不想放了女儿去,却也只得暂且由得她了。

    “你暂且到院子里玩儿去,不准出大门儿。等乐容回完了话儿,你还得给我回来继续写小楷来!”

    舜英简直从炕上直接蹦到地上,满面笑容,拧身就往外跑。

    忻嫔心下无奈,这便有些不耐地望着乐容,“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叫你哭丧着脸进来对着我?”

    乐容心下一颤,“回主子,苏州来了动静。说是……金辉查出安宁大人的纰漏来了。”

    “你说什么?”忻嫔一个哆嗦,便都站起身来,立在紫檀脚踏上,愣愣瞪住乐容,“查出什么来了,你说啊!”

    乐容小心地垂下头去,两只手也是绞在一处。

    “皇上虽在木兰行围,却还是在今儿将谕旨传回了京里来。”

    忻嫔急得跺脚,“到底怎么了?”

    乐容自己的身子也觉着冷,她刚与乐仪定好了要退银子,可是这还没来得及办完呢,安宁那边儿却果然出事儿了——果然是被八阿哥的亲舅舅金辉给查出来的!

    乐容忍着浑身的冷,小心翼翼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浒墅关税银每年额定三万两,若遇到有闰月的年份,一年本有是十三个月去,可是浒墅关却仍旧按照一年三万两开销奏解。”

    “遇到闰月之年,这便叫浒墅关每年多余出一个月的银子来,数额为二千五百两,存在织造府库内,并不上交朝廷。”

    忻嫔便眯住了眼。

    今年恰好是闰五月,而她姐夫安宁也恰恰是死在了这个闰五月。

    忻嫔轻咬银牙,“这么巧,我姐夫就是闰五月病逝的,而金辉就是在闰五月接任的苏州织造。所以这一笔多余出来的二千五百两月银,就正好撞在他手上了。”

    “主子明鉴,正是如此。”乐容深深垂首,心下跟主子一样乱绪如麻,“金辉这便上奏皇上,遇有闰月之年,应按照十三个月来上交银两,理应共计三万二千五百两。”

    “皇上已然准奏,叫将从前所余闰月银,共计二万两催清解交。”

    忻嫔也吓了一跳,“二万两?那么多?”

    她的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皇上这是……翻旧账了。我姐夫尸骨未寒,皇上这就要开始翻旧账了!”

    忻嫔紧张地盯住乐容,“那二万两,是否都在苏州织造府库中?皇上叫上交,这笔银子必定都在,是不是?”

    乐容紧咬嘴唇,“……回主子,金辉奏本中说,安宁大人短少闰月银一万二千三百两。”

    “什么!”忻嫔如重锤击顶,“一共二万两的闰月银,竟然少了六成去?!”

    一万二千三百两银子啊,若是以忻嫔的年例银子换算,便要六十年一个甲子去!这个数字对于忻嫔来说,都不止是泰山压顶,而是整个天,都塌了啊。

    忻嫔一手勉力扶住炕桌雕花的边沿儿去,大口吸气,竭力寻开脱。

    “江南三织造,每年都要为皇上置办江南贡品。便是银子短缺了,倒未必都是亏空了,说不定是花用了,变成物件儿了!那金辉的奏本里可曾言明盘点过苏州织造的库房去了?”

    乐容点头,“主子明鉴,金辉已经查明,库存中现有绸缎、木漆等项贡物……”

    忻嫔便打断乐容的话,拍手笑起来,“我就知道!便是银子短缺了,那是置办贡品去了!”

    乐容的脸色却越发苍白,“奴才斗胆回明主子:这些贡物核价止六千两……尚缺少六千三百两。”

    忻嫔喉头一梗,瞪住乐容,已是说不出话来。

    乐容黯然垂眸,“一向的旧例,都是织造若有短缺银两,除用物抵偿之外,还要在养廉银子里抵扣赔补。可是如今安宁大人已然病逝……那养廉银子又该如何指望?”

    忻嫔紧咬牙关,“那六千两,我也不信就再无旁的出处了。皇上南巡,苏州织造便也要用到这项银子来接驾。今年皇上刚南巡过,想来我姐夫必定是用这项银子接驾用了。这便是皇上知道了,又有何妨?”

    乐容望住忻嫔,唇角嗫嚅,却欲言又止。

    忻嫔盯住乐容,瞳孔便也放大,“你想说什么?你难不成是想说,我姐夫是挪用了这六千两银子,用以筹备接驾;却结果皇上下旨不准沿途官员进贡食物,更不准奢华修葺行宫……故此我姐夫这项银子便不得皇上的承认无法核销,这便成了他个人的亏空去了?”

    乐容何尝不是头皮发麻,攥紧了指头,喑哑道,“……奴才正是如此担心。”

    乐容更为担心的是,她自己和乐仪所得到的那两封银子,也要算进这六千两亏空里的……

    忻嫔坐在炕上,心里已如油煎。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赶紧想出应对的法子来,可是眼下,消息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且银子的数目实在太过巨大,叫她脑袋里一片空白,竟一时之间束手无策!

    “不会的,皇上不至于为了六千两银子,就还不肯放过我姐夫去的……终究,我姐夫已经死了!一个死人,皇上又是自己下旨追赠我姐夫总管内务府大臣恩衔的,皇上便不会再追究了。否则,皇上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去?”

    乐容想了想,便也紧张地点了头,“奴才也觉着主子说得对。终究安宁大人已经病逝,皇上若要追究,岂不成了抛坟挖墓了去?皇上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体来的。”

    寝殿内,忻嫔和乐容刚刚互相安慰着,稍稍放下些心来。却又一抬眼,就见乐仪也是惊慌失措地走进来。

    “你又怎么了?!”忻嫔刚放下的心,这便腾地又提了起来,一直悬到了嗓子眼儿去。

    乐仪看了乐容一眼,浑身轻颤着奏道,“回主子……是主子母家三姑爷送进来的信儿。”

    忻嫔的三姐夫为内阁中书,有机会看见各种奏报。

    “……江南三织造每年皆需采买生丝,便是以各自当地的价格,报给朝廷。再由朝廷核定价值,最终确定丝价。各织造府上报的价格,与朝廷核定的价格中间儿,颇有差价。总归最后都不能以织造府的上报为准,而是应按着朝廷核定的价格来核销款项。”

    忻嫔吼道,“我自然知道!那我姐夫是又怎么了?他是不是上报的丝价,比朝廷核定的高了去?这便又多了一笔亏空?”

    乐仪哆哆嗦嗦点头,“回主子,金辉此次到了苏州织造任上,发现安宁大人上报的丝价,比朝廷核定的,多用了一万一百余两去。安宁大人曾经陆续补过三千三百两去,此时尚缺六千七百两……”

    “金辉说,从前江宁织造也曾发生过此事,彼时继任的江宁织造彰宝,接受前任织造讬庸交接的生丝,用价比朝廷核定的多用了六千九百四十余两去,彰宝都是从前任讬庸名下追回的款项;那么此番金辉认为,苏州织造的这六千七百两银子,也应该从安宁大人名下追回去……”

    忻嫔心头如尖刀猛扎,叫她抬手按住心口,大叫了一声,“又是六千七百两!前头已有了个六千三百两,这又来了个六千七百两!加在一处,竟是整整的一万三千两去!”

    忻嫔吼完,只觉喉头一甜,一张嘴,竟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主子!”

    “主子……”

    乐容和乐仪两人都惊叫着奔上前去,一左一右扶住忻嫔,两人都是吓得落下泪来。

    乐容掏出帕子给忻嫔擦掉嘴角血痕,更咽道,“主子啊……便是安宁大人遭了大难,可是好歹安宁大人已然身故,皇上想来也不至于再做追究;而主子已是皇上的嫔位娘娘,安宁大人又只是姐夫,这便怎么都连累不到主子帮着赔补的。”

    “这两项银子加在一起,数目是巨大,可是不关主子的事……主子又何苦要这般动了心血去?”

    唇角的血痕可以擦掉,可是那血红色还顽固地残存在忻嫔的唇齿间。

    她紧咬被血色染红的银牙,沙哑道,“……是轮不到我来帮他赔补亏空的银子,可是皇上他既然不能将我姐夫从墓中挖出来鞭尸,可是皇上怎么可能不迁怒于我去!”

    “我原本,今年还想复宠……我原本,今年还指望着有姐夫的帮衬,在南巡的时候儿达成心愿去。可是谁想到,我非但什么心愿都没达成,姐夫死后,竟然还被查出这样的事儿来!”

    忻嫔在两个女子的扶持之下,抬眸望向窗外天空。可是那黑眼仁儿里,却是一片空虚的白。

    “皇上他……必定记恨了我姐夫去,他还如何能与我重修旧好?我姐夫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可是他却将这样一个烂摊子,都丢给我来替他担着去了!——他没能帮我,他反倒,害了我去啊……”

    乐容和乐仪也都哭了,一边是因为主子,一边是越发后怕自己那笔银子的处境。

    可是此时皇上远在木兰围场,这会子她们留在京里,全然猜不到皇上的态度。这便只能无助地等着,等着皇上回銮,等着皇上的决断。

    这样的等待,才更是如凌迟一般的折磨。担心和恐惧,会变成一把把钝刀子,不慌不忙地,一点一点儿揪起她们的皮肉,一块一块地悠闲剐下去……

    婉兮因怀着孩子,需要安心养胎,安宁这消息她反倒是稍晚些才知道的。

    便是大喜事儿,可是喜事儿也有可能叫人过于激动之下动了胎气去啊,故此语琴和玉蕤忍了好几日,直到皇帝八月十三万寿节这天,趁着喜庆,这才尽量委婉地讲给了婉兮听。

    婉兮听罢也是愣住,许久才扑哧儿一声笑出声儿来。

    “我就知道皇上派谁去接安宁的差事不好,偏偏派了永璇的亲舅舅金辉去不可,就是皇上在憋着坏水儿呢!果然,金辉刚赴任这才三个月,就接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了!”

    语琴和玉蕤听了自也都笑,却都上前来捂婉兮的嘴,“嘘……你方才说皇上什么哪?也不怕叫风给送到热河去,传进皇上耳朵去了!”

    婉兮垂首而笑,“我故意的,叫皇上听见了才好呢。叫爷们儿知道,他万寿之日,我可叨咕他呢……”

    语琴轻叹一声儿,“瞧这嘴硬的,想皇上了就直说呗,还非要反其道而行之。”

    婉兮忍住一声轻叹,“……这一晃,皇上都走了一个多月了。可是按着皇上往年的习惯,怕还得有两个月才能回来。”

    玉蕤便笑,“姐是担心到了临盆之日,皇上还回不来?”玉蕤上前攥住婉兮的手,“必定不会的。皇上今年的日程赶得甚急,皇上必定会赶在姐临盆之前就回来的!”

    婉兮撒娇地撅了撅嘴,“……别看我都生过这么多孩子去了,可是越到眼前儿,反倒越容易害怕起来。终究我如今的年岁已经不比当年了。”

    语琴便开解,“你当年刚诞育小七的时候儿,也三十岁了啊。如今又没到四十呢,还在三十里头,这便又有什么变化去?”

    婉兮这才笑了,用肩头轻轻撞了语琴去,“姐姐真是会开解人去,我啊,这会子都被姐姐给说服了。”

    三人说笑了一会子,语琴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我啊只可惜安宁倒是命好,死在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倒免去了皇上治罪去。若他还活着,皇上如何能饶得了他去?就更别说还要格外赏给总管内务府大臣的恩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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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大家拜年啦~~某苏送上的贺礼就是——过年不偷懒,照常更新!以此感谢亲们一年来的支持与鼓励~~

七卷108、动手(毕)

    婉兮轻轻垂首。她心下何尝不明白语琴的遗憾去?安宁若因一死就逃过这些罪责去,的确是便宜了他了。

    安宁当年曾那般算计陆姐姐的父亲,险些毁了陆家全家去,这一份过结便是势不两立。如今终于拿住安宁的把柄了,安宁却死了,身后还得了哀荣,这叫语琴心下如何能就这么搁得住去?

    “姐姐的心思,我何尝不明白?安宁以死洗罪,我自瞧不起他去!”婉兮伸手过来握住语琴的手,“可是姐姐,皇上是天子,凡事自不可做绝。安宁从皇上登基初年起就在江苏任职,到如今已是二十七年,也是老臣了。如今终是刚死,皇上若急着追究,倒叫人齿冷不是?”

    语琴咬牙,“我明白皇上的立场。我只是……忍不下心下的不平去。安宁怎么就这么死了?我倒盼着是皇上拿了他入狱,或者判死,或者也叫他在牢狱中再无活着出来之日才好!”

    婉兮微顿,“……姐姐先别急。我倒觉着,皇上才不会就此罢休,皇上既派了金辉去接苏州织造兼管浒墅关,那皇上就是要挑开事儿去的。”

    “姐姐想啊,此事最先从‘闰月银’之事发轫,而闰月又非每年都有,上一个闰月都是三年前的事。而苏州织造任上,短缺的闰月银为二万两,按着一个月二千五百两来算,便是八个闰月才能累积起来。而闰月是两三年才有一回,那么八个闰月,便要前后二十年去……”(两年或三年一个闰月,平均按2.5算的话,2.5*8~~)

    语琴心下便也是一喜,忙拍手道,“安宁在乾隆六年,就已经为苏州织造,距今正好二十年去。皇上既然是追回二十年的闰月银,这便是要跟安宁从头算起!”

    婉兮笑了,眼中闪过慧黠的光芒,“姐姐说的是。皇上既然要跟安宁算这二十年的账,又如何会因为他一死,就善罢甘休了去?”

    语琴紧紧凝住婉兮的眼睛,“那皇上为何不直接下旨叫金辉,或者尹继善大人抄安宁的家,叫他家以家财赔补?皇上的旨意里反倒还有安抚之意,直说短缺的银子数目巨大,若叫前任按年从养廉银子里赔补,又如何赔补得起?”

    婉兮轻笑,缓缓点头,“姐姐啊,抄家之事,如何能轻易使出?更何况安宁刚死,尸骨未寒,皇上自不能轻易做此决断。”

    语琴沉沉叹息,只是扼腕,“……皇上既不抄他的家去,此时他人已死,皇上还能怎么办去?”

    婉兮轻轻扬眉,“姐姐怎么忘了,皇上谕旨里还曾问过,从前各制造出现短缺银子的时候儿,是如何能从自己的养廉银子里拿出这么大数目来赔补的……皇上将此事已经交给尹继善大人亲自去查清回奏。”

    语琴猛然抬眸。

    “你的意思是,金辉终究是刚到江苏,且官职有限,所以皇上便叫金辉暂时抽身,而将接下来的事,都交给尹继善大人去了?”

    婉兮含笑点头,“金辉刚到江苏,立足未免不稳。江南地界,凡事盘根错节,官员亦不免官官相护。金辉想要继续深查,必定遭遇阻力。”

    “可是尹继善大人是谁,凭尹继善大人三十年封疆大吏、四督江南的资历,便是金辉捅不起的马蜂窝,尹继善大人便也没什么不敢碰的!”

    语琴的一颗心终于重又热了起来,“所以咱们要等尹继善大人那边的消息……便是皇上,也要等到江苏当地督抚大员亲自调查了,才能下最后的决断?”

    婉兮眨了眨眼,“总归姐姐暂且别急,先将心放下。总归皇上此时还在外。待得皇上回京之后,一切必定都会盖棺定论。”

    九月初一日,日食。

    这仿佛又是上天要向皇帝示警。

    皇帝便也就在这一天,公开了安宁的又一更为重大的罪行:

    安宁身为苏州织造时,兼管浒墅关税务。浒墅关上下都是他的家下人当差。安宁有一名管关家人,名李忠,丈量货船以确定纳税额时,暗下手脚,将本应缴纳税银的载重,都转为了处罚的款项。

    这便是将要上交给朝廷的税银,转化成为了可以截留在浒墅关的罚银。也就是说,是将要交给朝廷的银子,变成了安宁支配,甚至可以中饱私囊的进项去。

    江苏巡抚陈宏谋奏上奏,查明李忠如此手段之下,正项税银短缺七万七千余两;而正项税额转化为罚银的,为四万九千余量之多!

    皇帝大怒,下旨叱责安宁:“……今即已身故,而玩法负恩,实堪骇异!所有赏给内务府大臣职衔,著即行削去。仍将所有侵渔赀财,严行查封,以抵亏项。”

    皇帝下了此谕还觉不足,更下旨给江宁将军舒赫德(正一品,驻江宁,辖江苏。职衔在总督之上。),立即将安宁家产严行查封,以抵亏项。并将安宁负恩之处,严切谕知安宁的弟弟安泰。且陈宏谋原摺,一并钞寄,传令阅看。

    若此安宁已是死后抄家,且陈宏谋的奏折明发,便是叫安宁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皇帝谕旨从热河送回京师,语琴得了信儿,连旗鞋都顾不得穿全,竟是一脚踩着旗鞋,一脚踩着她日常燕居所穿的平底鞋,高一脚低一脚地直奔进了天地一家春!

    也不等人通报,语琴直接奔进婉兮的寝殿,抱住婉兮便又是笑又是哭,原地蹦跳起来,“你听说了么?皇上终于动手收拾安宁了,即便他已经死了,皇上还是没饶了他!”

    玉蕤忙上前扶住婉兮,轻声提醒语琴,“庆姐姐……”

    坐在炕沿儿上的小十五拍着手大笑,“庆额娘,淘气!”

    语琴这便红了脸,赶紧松开婉兮,小心上下打量,“……我疯了,没伤到你去吧?”

    婉兮含笑摇头,“这喜信儿值得咱们好好乐一回去。”

    语琴这才隔着婉兮瞟了小十五一眼,柔声道,“对对对,咱们圆子说的什么都对。庆额娘就是淘气了,都忘了自己快四十岁的人去了。合该圆子笑话去呢~~”

    小十五都快两生日了,虽说男孩儿说话儿总比不上女孩儿快,可是谁叫他上头是两个姐姐呢,还都是嘴巧的,平日也拌过嘴,这便都逼得小十五小嘴儿叭叭儿的了。

    “圆子不笑话!庆额娘这样儿,真好,真好!”

    婉兮只能摇头笑,倒也不替小十五解释去。

    语琴却也自己都听懂了,红着脸瞟着婉兮,“这个小人精儿,果然像人参娃娃变的哈!他这是想说,我平素的性子要不就是太静,要么就是容易哀伤了去;又或者,总记着自己的年岁,时常老气横秋了吧?”

    “他反倒爱看我这样儿没规没矩、又哭又笑的……”

    婉兮便笑了,“还是姐姐懂他的心思。我这个当生母的啊,都没一下子给参透了去。”

    语琴便更不好意思了,作势甩开婉兮的手去,“呸,你竟这样说,又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婉兮轻轻一叹,两只手都伸出去,与语琴握在一处,“这几年我知道姐姐心下藏着几桩绕不开的事儿去呢。一宗就是安宁当年加害伯父,姐姐恨不能料理了安宁去,总以为憾;第二宗……就是姐姐失了小鹿儿去之后,便也将自己的欢喜,交给小鹿儿一并带走了去……”

    语琴一怔,眼便又湿了。

    “瞧你,这会子干嘛说这个?”

    婉兮含笑,轻垂眼帘,藏住自己的伤感。

    “其实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已是与皇上商量过的了。只是我没急着在皇上离京之后便说与姐姐,我心下是想着,不如等到安宁这宗事儿得了结果去,我再一并说与姐姐去,给姐姐凑一个双喜临门去不迟。”

    “既然安宁的事儿,今日终于得了叫姐姐放下心来的结果去,那我便也在此都跟姐姐说了吧——小鹿儿已经走了,我不能再还一个小鹿儿给姐姐;那我就将圆子,兄弟相承,正式托付给姐姐去吧。”

    语琴一呆,千言万语都涌向喉咙来,却鼻尖儿一酸,一口气吞下去,化作了更咽。

    什么话都已说不出来了。

    其实此前婉兮也已经不止一次透露过这样的心思,可是一来还尚未得了皇上的首肯,二来还未正式托付。

    此时一切的美好终于都到了眼前。

    语琴实在更咽得说不出话来,唯有伸手,将婉兮抱住。

    语琴的泪,在婉兮耳边哒哒滴落。

    原本也许应该泪落无声,可是婉兮却就是分明听见了语琴的泪,这般清晰地响在了肩头上。

    婉兮轻轻拍着语琴手背,帮她将这一口气给顺过来,含笑道,“姐姐先别欢喜傻了,其实我交给姐姐的,却是个沉重的大包袱。圆子跟小鹿儿虽说是本生兄弟,可是性情又有不同,这小东西自幼得天独厚,皇上和皇太后都喜欢,若是长大后有半点行差踏错,皇上和皇太后便都要过问去。”

    “姐姐还要这会子便冷静下来,再想想我的说法儿去,如现在知难而退,还来得及……”

    语琴如何能不明白圆子在皇太后和皇上,尤其是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去呢?那思永斋里,皇上在自己寝宫里贴了一面墙的大贴落,就为了看小圆子跟他摆手儿呢。这份父子之情,又是哪个皇子曾经有过的?

    圆子分量如此,语琴也知道凭自己的汉女身份,将来若有半点不小心,叫皇上和皇太后问罪还罢了;最担心的倒是耽误了小圆子去……

    语琴咬住唇,用力又考虑了一回,却还是毅然点头,“九儿,我今儿便与你说下:圆子虽是你生的,可是我必定要比你对他更用心去!”

    婉兮都不由得挑眉。

    语琴便也不好意思,忙道,“我自不是说你不用心。身为后宫嫔妃,为了孩子们的安全,你付出的比任何人都要多……我想说的是,你终归还有小七、啾啾,以及肚子里这个即将临盆的孩子去呢。你这一颗心啊,终究得分成几瓣儿去,没法子只用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语琴抬眸,眸光坚定而璀璨,像是比赤金还要坚硬的金刚石。

    “可是我会将我整颗心、全部的力,还有我的命……都只放到圆子一个孩子身上去。”

    语琴说着,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已经失去一个小鹿儿了,我便怎么,不管豁出什么去,都一定要确保小圆子安安稳稳去……”

    有语琴这份儿心意,婉兮含泪,已是能放心颔首。

    “在这宫里,我最能相信的,也唯有姐姐。圆子是我目下唯一的皇子了,托付给姐姐去,也才能叫我放心。”

    语琴再度拥住婉兮,“如今皇上已经动手收拾了安宁去,我便再没有旁的心思了。从今往后,我命里最要紧的事儿,便只剩抚养圆子成人了。”

    到了九月,便很快就是婉兮的千秋生辰了。

    九月初七这一天,胡世杰就早早儿送来皇帝的恩赏。除了贵妃千秋规矩里的赏银、表里之外,胡世杰还神神秘秘单独呈给婉兮一个小盒儿。

    那木盒是用沉香木雕刻而成,婉兮接过来,便觉暗香染袖。

    婉兮便忍不住说笑,“……胡总管,你确定这木盒儿是皇上赏给我的,不是给容嫔的?”

    因容嫔的千秋生辰也在九月,为九月十五,就比婉兮晚那么几天。以容嫔身份,千秋时皇上必定有重赏;况且今年还是容嫔册封为嫔后的第一个生辰,皇上理应重视。

    这便内务府预备恩赏之物,也可能是将婉兮与容嫔的在一处准备。皇上这会子又不在京中,想来内务府的工匠自也不清楚究竟哪些是赏给婉兮的,哪些是赏给容嫔的,这便偶有拿混的,也是情有可原。

    先不说这木盒里放的是什么,单这木盒已是带着香味儿的,婉兮这才打趣一声,也免得一旦错了,胡世杰和内务府造办处反倒担了罪责去。

    胡世杰便笑道,“虽说令主子与容主子生辰相邻,可是总归位分有别。无论是奴才,还是造办处的人,又岂会将贵妃位分的恩赏,与嫔位的恩赏混在一处了去?令主子便安心收下吧,这便是皇上专叫造办处做了,赏给令主子您的。”

    婉兮一笑点头,这便打开了木盒去。垂眸所及,已是忍不住低低惊呼。

    那是一支“镶宝石碧玺蝴蝶飞花簪”。

    花簪为铜镀金点翠,上嵌碧玺、珍珠、翡翠。以碧玺做立体芙蓉花,花蕊为细小米珠,花叶为翡翠薄片细雕而成,花蕾为碧玺雕成,花托为点翠。

    花上,一只蝴蝶轻盈停落。其翅膀为翡翠薄片雕成,并嵌珍珠、碧玺。整个花簪用料讲究、华贵。

    花簪使用了雕刻、金累丝、串珠、镶嵌、点翠等多种工艺,均细致精美。这样绝伦的工艺,便是内务府造办处的工匠,也至少用数月才能做得。

    听见婉兮低声惊呼,胡世杰也是会心而笑,指着那些翡翠薄片雕刻成的花叶,回道:“令主子请看,这些翡翠薄片是广东宝玉石雕刻行所出的工艺,又称为‘广片’。他们雕刻出来的与别处的都不同,格外薄而匀、精而细,常用来雕刻花叶、蝴蝶翅膀。是顶尖儿的工匠才做得出来的……”

    婉兮仔仔细细凝视那精美绝伦的工艺,碧玺彩光映红了婉兮的颊。

    “……皇上交待这活计的时候儿,可曾留下什么话儿来?这蝴蝶飞花,倒是更适合年轻的主位们佩戴;我若戴上,都不好意思了。”

    胡世杰便笑,“皇上说,这一层缘故是因为皇上曾经见过九公主头上戴的蝴蝶簪去。皇上知道那是令主子的设计,皇上也觉活灵活现、活泼可爱。皇上便说,若是母女一同戴着,自然更好看。”

    “皇上这便借用了令主子的设计,也叫内府造办处最好的工匠,精心制了这枚飞花蝴蝶簪来。九公主年幼,那般用挑杆金簪就好;令主子身份贵重,便转用碧玺点翠,方不失了令主子的身份去。”

    胡世杰难得狡黠地含笑,“奴才也觉着,碧玺活泼又贵重,再加上镶珠与点翠去,既多彩绚丽,却又不失尊贵。令主子便放心佩戴吧,必定配称令主子去……”

    婉兮也只能微笑,“那,另一层缘故呢?”

    皇上既然用了“一层缘故”这样的字眼儿,那便自然还有旁的用心去。

    胡世杰却含笑摇头,“皇上只给了奴才这第一层意思。其余的……皇上并未示下,奴才自更猜不着了。”

    婉兮却也不失望,反倒垂首轻笑,点点头,“有劳胡总管你了。等皇上回来,我必定请皇上好好儿赏你。”

    ——着花与蝶啊,又如何能叫婉兮不想起自己生长于斯的那一片花海;如何不想起,刚进宫时,与皇上重逢的那一片永寿宫的花海去……

    而蝴蝶穿花而过,只为最心仪的一朵而停留。那倒不知是哪位爷自己的自喻去了。

    婉兮心下暗暗笑,“……堂堂天子,要说自己是狂蜂浪蝶不成?”

    胡世杰瞧着婉兮欢喜了,却还跪在地上没告退。

    婉兮便也连忙藏住心绪,挑眸望住胡世杰,“胡总管……还有旁的差事?”

    胡世杰垂眸一笑,“奴才是想请贵妃主子示下,贵妃主子近来胎像可稳?”

    婉兮挑了挑眉,以为是皇上叫胡世杰问的,倒也没多想,只点头,“这会子正是最稳当的月份。”

    胡世杰便道,“那……贵妃主子可否受车马劳顿?”

    婉兮挑眉,“作甚?难不成是咱们要先回宫去了?那咱们,不等皇上了?”

    九月已然天凉,便不必继续留在圆明园里避暑,可以挪回宫中去了。

    胡世杰却但笑不语。

    婉兮无奈,却也是轻轻笑出声儿来。回想皇上临起銮之时与她说下的那番话,再加上皇上在外期间还这么痛快利落地处置了安宁去,那便不知道皇上心里又憋着什么讨她欢喜的事儿去呢。

    婉兮便轻哼一声儿,却是笃定地点头,“自然无碍。”

    胡世杰伏身一笑,却还是不说明白,这就告退了。

    婉兮知道这弄神弄鬼的都是皇上,也不干人家胡世杰的事儿,这便也不难为胡世杰了,忍住不问,放了胡世杰去。”

    胡世杰刚离开,玉蕤却又抿着嘴儿走进来。

    婉兮瞟着玉蕤,“胡世杰刚没头没尾地走,我便饶不了你这丫头了。你快说,你又是跟我藏着什么事儿呢?”

    玉蕤便忍不住咯咯笑出声儿来,“姐,皇上九月初一下旨令舒赫德查封安宁家产,今儿舒赫德就已经上奏了!安宁家产有二万余两,皇上便定了他采买生丝多用的六千余两,加上一万余两的闰月银,尽数都从他家产中赔补去!”

    婉兮挑眉,便也悠然纾了一口气。

    “若此,安宁丧命,身后哀荣皆夺;且家产从此充公。安宁这一辈子,几十年的经营,都成空了。”

    玉蕤点头,“正是如此!”

    婉兮点头,“去也知会陆姐姐一声儿,叫她也好好儿乐乐。”

    玉蕤道,“我自是早就叫翠鬟去了。庆姐姐等这个消息,倒是比姐更着急呢!”

    婉兮笑过一会子,才忍不住扬眉,“可是……日子却有些不对劲儿啊。皇上九月初一才下旨叫舒赫德查封安宁的家资,谕旨从京中发到江苏也需时日;舒赫德奏本从江苏送到京师,同样需要时日,更何况舒赫德接旨之后还需要查呢,也不是三天五天就能查得完的。”

    “这样算来,最快也要半月去吧?可是怎么舒赫德的奏本,今儿九月初七,就已经送到了?那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儿就已经开始查安宁的家产去了?”

    玉蕤终是大笑起来,“姐这才说到要害了呢!我也是一听这日期,心下就已经有数儿了——皇上啊,虽说是九月初一才下旨叫舒赫德将军查,可是私底下必定早就给了密谕下去!”

    婉兮满足地轻叹一声儿,含笑坐直。

    “皇上还没回京呢,这事儿怎么如斩瓜切菜似的,处置得这么急呀?”婉兮红着脸瞟玉蕤一眼,“真是的,皇上在外还这么悬着心,其实等回京再处置,也都来得及。”

    玉蕤故意清清嗓子,“……九月初一到九月初七,办得这么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重阳节之前就办完,好叫皇太后老人家高兴去呢?”

    婉兮登时大羞,扭过身儿去啐了声,“呸!你个坏嘴的小蹄子,我不搭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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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109、绿映红(毕)

    九月初九日,婉兮的千秋令节。

    此时皇太后、皇帝、皇后三宫皆不在京中,宫里自以婉兮位分为尊,且此时身怀皇嗣,故此这一日不光内廷主位都来请安行礼,便连宗室福晋、宫外二品以上命妇,皆递牌子进来,请求进内行礼。

    婉兮自不想如此繁文缛节,便以怀着孩子的缘故,将宗室福晋和外命妇们都婉拒了。

    可是内廷主位们该来的,却终是得来。

    语琴今儿一大早天不亮就起身,早早儿到了天地一家春来,亲手帮婉兮梳洗打扮。待得停当了,两人坐下一起用早膳,语琴端着粥碗含笑对婉兮道:“你说,忻嫔今儿还会来么?”

    婉兮缓缓咽了胭脂稻的米粥,淡然笑笑,“她不来也好,倒也省却了我的口舌去。”

    语琴放下碗筷,伸手过来抚住婉兮的肚腹,“可不是。这会子虽说我有无数的话等着与她说去,可是这会子这番话反倒不重要了。终归是你的身子最要紧,安宁该得的报应都已经得了,这会子若与她拌嘴去,倘若叫你生了气,那才反倒得不偿失了。”

    玉蕤听了,便连胃口都没了,只是急道,“那便干脆不叫她进来!我这就亲自到大门口儿的值房守着去,待得她来了,便将她给拦了。”

    “傻丫头,先吃你的饭。”婉兮却笑,伸手拉住玉蕤,“不必那样儿。宫里的姐妹都来陪我乐呵,我若单不叫她进来,总归也说不过去。话又说回来,倒像咱们怕了她似的。”

    语琴拣了块酱瓜儿,脆生生嚼了,便也道,“这酱瓜儿配这胭脂稻的粥,就是好。”

    语琴将粥和酱菜嚼完,这才瞟着玉蕤笑,“若只拦着她一个儿,倒又叫她得了话把儿去。若要当真拦,便也只能将所有的主位都给挡驾了去。可是今儿是你姐的好日子,可不值当因为她一个,而不叫旁的主位们来了。不然岂不成

    了一粒儿耗子粑粑坏了一锅粥去?咱们这米粥啊,得配酱瓜儿,可不能配耗子粑粑!”

    玉蕤便也点头,“还是二位姐姐说得对,倒是我局气了。我改主意了,不拦着她。反正今儿啊,若是她自己臊得慌,寻个由头不来了便罢;若她敢来,我便自护着姐,不管她说什么,姐你什么都别搭茬儿,只管交给我就是了!”

    三人正说着话儿,外头的通禀便连串儿地进来了。

    婉兮不慌不忙,叫玉蝉带人将膳桌给撤了,她自己起身对镜整理好了,这才扶着玉蕤的手,迈步走出暖阁来,进了明间儿。

    婉兮没到正殿去升座,便是没想正式因自己的千秋令节接受主位们行礼。终究人家皇后那拉氏自继位中宫以来,每一年的千秋令节的筵宴都给免了。顶多是以中宫的身份,穿龙补服率领六宫到皇太后跟前行礼,却并未中宫升座,接受过内廷主位、内外福晋们的行礼去。

    那她这个贵妃,便也得顾着人家中宫的颜面去,省得皇后又该不依不饶了。

    因此婉兮也早叫玉蕤知会各位,待会儿只需行半蹲礼请安便罢,不必行千秋节正式的大礼去。

    众人到齐,按着位份前后站了,以愉妃为首,语琴居次,一同给婉兮行请安礼。

    婉兮含笑抬手,“生受姐妹们了。倒叫姐妹们都来跑这一趟,姐妹们的心意,我都收下了。快请起克,便都入座吧。”

    众人又是齐声谢过,便也都将自己带来的礼物呈给了玉蝉去。

    玉蝉带着官女子们整理成了礼单,这才呈给婉兮。

    婉兮含笑一一看过,朝众人颔首,“叫姐妹们破费了,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呈进的贺礼,因婉兮怀着孩子,便多是以滋补药品为主;其余还有绸缎布料等,多是取致密却柔软,适合婉兮即将在冬日降生的孩子,裁剪成小衣裳用的。

    众人都是含笑点头,唯有忻嫔从进来就一直是低着头。这会子也是刻意转开头去,躲避开婉兮的目光。

    语琴都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忻嫔的贺礼,见也是两匹上用的织锦。

    织锦本身没错,只是颜色叫语琴有些挑眉。

    ——那桃红、水绿的织锦,自是唯有女孩儿才穿得出去的。

    语琴有些着恼,胎膜盯住忻嫔。却终是顾着婉兮的身子,将话且噙住了不说。

    愉妃位次还在语琴之前,这便也看见了。她瞟着语琴,见语琴硬生生忍住了,愉妃反倒轻轻笑了。

    “今儿咱们虽说是来给令贵妃贺千秋的,可是令贵妃这会子正怀着皇嗣,那咱们这些当姨娘的,自忍不住将心思都更多放在皇嗣身上去了。便是预备的贺礼,也都是顾着将来皇嗣呢。只是这会子还不好说将来是皇子还是皇女,故此啊咱们的贺礼也都是只求中庸了去。”

    “倒是唯有忻嫔的贺礼特别。瞧这桃红水绿的,怕是忻嫔已经预见到什么去了~~”

    叫愉妃这一句话,众人还是都朝忻嫔看了过去。忻嫔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众人的目光来。

    忻嫔梗了梗脖子,“今儿是令贵妃的千秋,我便是送礼也是送给令贵妃的。令贵妃尚且什么都没说,愉妃娘娘倒是抢先儿了。”

    忻嫔瞟一眼婉兮,“倒不知道愉妃娘娘什么时候儿与令贵妃这般亲密无间,都可叫愉妃娘娘代替令贵妃说话儿了。”

    没想到倒是愉妃和忻嫔两个掐起来了,婉兮觉着有趣儿,含笑与语琴对视一眼,却没说话。

    婉兮不出声,倒叫人摸不准她是同意愉妃代为发声,还是不同意。这倒叫忻嫔有些意外。

    愉妃却笑了,瞟一眼忻嫔,“不过我想忻嫔妹妹这礼送得倒是颇为有理——终究宫里诞育过皇嗣的主位,都是诞有皇子的,唯有忻嫔妹妹只诞育下两位公主,那便自然是忻嫔对生养公主的预兆最为了解不是?”

    忻嫔不由得紧咬银牙,瞪住愉妃。

    就凭她这些年与愉妃的交往,如何不知道愉妃这是做什么呢?

    愉妃一是故意挑事儿,见令贵妃不主动说话,她今儿又主动低调回避去,愉妃这便想将她跟令贵妃之间的火给挑起来。

    终究那令贵妃是怀着胎呢,倘若动了胎气,自是对愉妃有利;而愉妃又可说,叫令贵妃动了胎气去的,是她!

    第二层……也是忻嫔最不愿意承认,却也不能不面对的。

    那就是——因为她姐夫安宁的事儿,如今就连出身低微的愉妃也敢看不起她了!

    忻嫔今儿不是不想忍耐,可是当着愉妃这般挑事儿,她若忍了,以后是不是谁都敢跳出来这般与她做对?那以后她在这后宫里,难道是要夹起尾巴来做人了不成?

    忻嫔便一声冷笑,瞟住愉妃去,“愉妃娘娘说的也是,终究愉妃娘娘只诞育了五阿哥永琪这一个孩子。想来但凡诞育了皇嗣的内廷主位们,都不止一个孩子,唯有愉妃娘娘就这一个儿呢。”

    “说起来啊,倘若愉妃娘娘也能多一个公主去,那愉妃娘娘这会子怕早已晋位贵妃,与令贵妃并尊去了吧?”

    忻嫔说着故意抬手捂住了嘴,“哎哟,我这话说得好像太晚了。明年愉妃娘娘就五十岁了,按着内廷的惯例,愉妃娘娘的绿头牌便该被撤下,愉妃娘娘便不该再侍寝去了啊!那愉妃娘娘还怎么可能再生公主出来呀?”

    愉妃尴尬得满面通红,恨恨道,“原本潜邸里的老人儿,又不止我一个,谁不是都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去!便是我明年便要撤下绿头牌,可是这是宫里一向的规矩,便是今日还年轻些的,谁将来还没有这一天去?”

    忻嫔抿嘴一笑,“我今年才二十六岁,距离五十岁还有二十多年。哎哟,还有那么长远啊……”

    婉兮听够了愉妃和忻嫔互相的撕咬。

    今儿终归是婉兮自己的千秋生辰,便是乐得听两句热闹,却也没得放纵愉妃和忻嫔两个在她面前这么争来吵去的。

    婉兮这便收了微笑,端然坐直,抬眸望住两人。

    “愉妃说得有理,可是却未免是误会了忻嫔去。忻嫔今儿来送礼,虽说这桃红、水绿的料子,不合适给皇子穿;不过今儿终究是我的生辰,忻嫔的礼也是送给我的,那我想来,忻嫔这桃红、水绿,便是送给我穿用的。”

    忻嫔听得颇有些意外,想不到婉兮还能出言回护于她,这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罢了。

    婉兮笑着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可是说实在的,这桃红、水绿虽说原本是我喜欢的颜色,却着实不是我这个年纪的人穿用的了。要是如忻嫔这般,比我年轻了十年的穿,倒还合宜。”

    婉兮朝向忻嫔,红颊一笑,“可是忻嫔妹妹却偏给我送了这颜色来,姐妹们瞧瞧,她可是使劲儿朝我点头,这便没假了……那我想,忻嫔妹妹必定是心下觉着,我其实与她还是一样地年轻。我与她中间隔着的十年,就跟没有一样儿!”

    “哎哟,这叫我怎么敢当呢?”婉兮缓缓收起一半的笑容来,高高坐直,下颌傲然轻扬,“我记着忻嫔妹妹这些年来每当与我闹意气的时候儿,总是要指出我比她‘老了’十岁去呢……那今儿的这份心意,岂不是来与我自毁前言,外兼赔礼认错来了?”

    婉兮说着眸子紧紧盯住忻嫔。

    “忻嫔妹妹既如此有心,那我这个当姐姐的又如何还能计较?忻嫔妹妹,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而我也原谅你了。”

    忻嫔一口气梗住,抬眸瞪住婉兮,已是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若否认,那么前边儿婉兮替她说的那两句话便站不住脚了;可她若是承认了……那岂不成了跟婉兮来服软?

    忻嫔心下犹豫不决,可是婉兮却没打算等她自己犹豫完。

    婉兮只轻轻一笑,“忻嫔妹妹送来的这织锦,我瞧着是上用的料子。那想必是该出自江南三织造……而忻嫔妹妹的姐夫安宁本是苏州织造,那这料子怕就是忻嫔从前从安宁那得的吧?”

    一听安宁,中人都是心照不宣地垂首轻笑。

    婉兮轻叹了声儿,“哎哟,我又失言了。安宁此时已经不是苏州织造了……”婉兮皱眉掂量了下儿,“那这织锦,可是否也要算在安宁的家资里,是应被朝廷查封,赔补那一万多两短缺银两的去?”

    “那我这礼若收着,岂不是不好?”

    婉兮说着抬眸望向玉蝉。

    玉蝉心领神会,忙转身去将忻嫔的贺礼给拣了出来,上前递回给了忻嫔。

    婉兮含笑点头,“忻嫔妹妹的心意,我收下了。可是这礼,便不必了。忻嫔妹妹若有心,便将这两匹料子交还内务府,好歹算是替你姐夫赔补些儿吧。”

    “虽说这两匹衣料与一万多两的短缺银两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可好歹能赔补一两是一两,忻嫔妹妹你说呢?”

    忻嫔坐在当场,一张脸红了白、白了又青,却叫婉兮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叫她无从反驳。

    愉妃听得终是愉快了起来,不由得轻轻拍手,“忻嫔要是舍不得将料子还给内务府,倒也不妨自己留着用去。终究安宁已死,家产也抄查了,以后便再没有这样的料子进给忻嫔来~”

    忻嫔冷冷咬牙,抬眸狠狠瞪一眼愉妃,“……你又得意什么?”

    愉妃轻叹一声儿,“忻嫔妹妹说得有趣儿,我又有什么好得意的?这次查办了安宁的是两江总督尹继善大人、江苏巡抚陈宏谋大人,以及淑嘉皇贵妃的兄弟金辉……这几位大臣办事得力,是他们得意才对,又与我何干?”

    婉兮抬眸望了愉妃一眼,也是含笑道,“愉妃是皇上潜邸老人儿,在内廷的阅历自是深厚,断不是我等能比的。我自是觉着,愉妃所言甚是。”

    众人散去,忻嫔的背影都带着怒火与决绝去。

    玉蕤望向窗外,不由得轻笑,“……就差尥蹶子了。”

    语琴没骑过驴马,婉兮却是从小骑过小青驴儿的,听了玉蕤的做比,也是扑哧儿笑出声来。。

    “倒是形象。”

    语琴却是轻声道,“……你今儿倒是捧了愉妃。”

    婉兮点头,“三个心上人啊,慎贵人已经得了教训去;此时正是忻嫔在台上唱念做打,那就暂且还没轮到愉妃呢。既然她们两个爱斗,我便乐得顺水推舟,再添一把柴去罢了。”

    玉蝉走过来,向婉兮摊手,“主子瞧,忻嫔就那么气哼哼地走了,倒将这料子又扔下了。奴才是不是应该追上去还给她去?又或者,等晚上再去她寝宫,掷还给她去?”

    婉兮凝视那两匹如孤儿一般的衣料,垂首想了想,却摇头,“人心叵测,可是这料子本身并没有错,又何苦如没娘的孩子一般,被推来扔去?”

    “忻嫔既然没带走,那就留着吧。这两个颜色也好,的确是我喜欢的。”

    语琴便也点头,“可不是么?这桃红,倒是与你最爱的海棠红十分相似;而这水绿,从你当年进宫挑选的第一天,身上便是这个颜色。”

    说起来年轻时候儿的回忆,语琴也是忍不住唏嘘,“……你当年啊,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儿,可当真是时常穿着这水绿颜色的袍子、坎肩儿去呢。那叫一个清新窈窕,果如水畔蔓草,清扬婉兮。”

    婉兮垂首轻笑,“终是已经过了那新鲜水灵的颜色去。不过这料子我留着,便是能看看也好。”

    九月十一日,皇帝奉皇太后自避暑山庄回銮。

    听说这个消息,婉兮心下也是忍不住雀跃。

    皇上这一走才两个月,就已是急着要回来了。那她临盆之前这两个月,便更可放下心来了。

    婉兮这便急招胡世杰来,交代胡世杰传旨宫殿监,提前打扫拾掇九洲清晏、思永斋等两处寝宫,准备接驾。

    胡世杰却神神秘秘地笑,朝婉兮轻声道,“……令主子可还记着,奴才那日来送皇上千秋恩赏的时候儿,曾问过贵妃主子可否耐车马之劳?”

    婉兮点头,“自然记得。你难道是说,皇上待得回京就要回宫去,这便不用打扫九洲清晏和思永斋等处寝宫去了?”

    胡世杰却是含笑摇头,跪奏道,“是皇上随那恩赏一并留下口谕给奴才,叫奴才听着信儿,只要皇上已经从避暑山庄回銮,便要提前奏请贵妃主子,移驾至南石槽行宫……”

    婉兮也是意外,“皇上叫我赴南石槽行宫?”

    胡世杰忍着笑,使劲儿点头,“奴才这便知会内务府,奴才等一同为令主子预备车马、吃用。还请贵妃主子今日起便开始预备。这三五日间,便该移驾过去了。”

    胡世杰笑眯眯告退而去,婉兮一颗心忽然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也是九月,她莫名其妙被叫到永寿宫去。隔着那高高宫墙、厚厚的宫门,她全然不知永寿宫内等着她的是什么,心下只有惊奇和彷徨。

    那一回,等在永寿宫门内的,是九花如海,是立在花海里含笑负手而立的皇上啊。

    婉兮两颊滚烫起来,挑眸望向妆镜。

    镜子里,便仿佛依旧还是当年那个眉目灵动的小女孩儿,而不是此时三十六岁的贵妃。

    她便笑了,歪头自又想起忻嫔送来的那两匹衣料上去。

    她扬声叫玉蝉,“你带这两匹衣料去,交给针线上的妇人。令她们在五日之内给我赶制出能穿用的物件儿来。便是袍子来不及,也可只做坎肩儿;倘若坎肩儿也开不及,便做袖头儿。最不济,也可一样颜色做一对荷包来。”

    玉蝉全然意外,傻傻望住婉兮,“主子……还当真要穿用去?这,这可是忻嫔没安好心眼儿的啊!”

    婉兮含笑摇头,“你便去吧,我自有道理。你只替我盯着工时,务必在五日里能赶制出来的才行。”

    玉蝉只得赶紧先算人数儿:“主子位下有内管领二人、听差苏拉十人承应。做活计的针线妇人有七十七名……由内管领带着听差苏拉去采买所需的花边、穗子、辅料,当足敷用;而七十七名做活计的妇人,若都暂时放下手上活计,一同来顾着主子刚吩咐的这项急差,便是五日之内赶制出衣袍来,怕也能做得出来。”

    婉兮便点头,“那便这么吩咐下去吧,这就开始忙活开。”

    玉蝉一脸狐疑地去了,在外头看见玉蕤,便忍不住低声将这事儿与玉蕤说了。

    玉蝉嘀咕,“瑞主子……你好歹劝劝主子,主子这是怎么了?”

    玉蕤也自放不下,急忙进内来问。

    婉兮垂首轻笑,“是不是当我疯了?还是怀着孩子,脑袋都成棒槌了?”

    玉蕤便也点头,“……至少姐吩咐的这个差事,连我都是怎么都解释不通的。”

    婉兮便笑了,略微犹豫,却还是将皇上赐下的那支碧玺飞花蝴蝶簪取了出来,给玉蕤看。

    这是皇上私下恩赏之物,用料和工艺都是精致绝伦,婉兮顾着玉蕤的感受,原本没拿出来给她瞧过。

    玉蕤看着,也是瞪圆了眼,“如此精致绝妙……”

    婉兮垂首,颊边轻红,“你瞧上头这蝶儿,身子便是桃红碧玺雕成;而芙蓉花儿,则用水绿碧玺雕琢而出……”

    玉蕤略有领悟,“忻嫔送的这两个颜色,倒是意外正与这枚簪子上的色调配衬!”

    “正是此意。”婉兮握住玉蕤的手,“这自然不是忻嫔的本意,可是啊,她却这般误打误撞,反倒替我锦上添花来了……我自当将坏事儿都变成好事儿,也算从善如流,便索性用了去。”

    “这啊,倒比当面儿骂她一顿还更痛快,叫她也好生地替我做一回嫁衣裳!”

    玉蕤便也笑了,“我明白了。我这就亲自盯着针线妇人们去!”

    圣驾的行程每日都被送进宫来,内务府与前朝各衙署都预备接驾之事。

    婉兮在九月十五日起身,到达了南石槽行宫。

    皇帝北狩,从京师至避暑山庄,建有多座行宫。其中坐落于顺义的南石槽行宫是规模较大的一座。它有行宫一座,一门三所,有大宫中房,东面为毓庆宫,西面为于寿宫。

    不仅宫殿多间,还有戏楼、游廊、石山、葡萄架等。规模虽比不上紫禁城和圆明园,可是却十分雅致、私密,更显亲昵。

七卷110、双狐(毕)

    婉兮坐在窗边,抬眸望向窗外的亭台楼阁。

    虽然已是九月,满目已经是秋日景象。虽已经没有花红柳绿,然则满山层林尽染,那层层叠叠的金黄、绛红,却仍旧是这人间美景。不似女儿般娇柔,却有男儿般的慷慨。

    婉兮忍不住想起当年九福晋为九爷画的那幅画儿,便曾那般用朱砂色墨皴染出秋色斑斓来。

    时光易老,算算那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一垂眸,半生的时光都走过了。

    玉蝉走进来,抿着嘴笑,“回主子,内务府刚得了銮驾那边的信儿,说皇上明儿就到这边儿行宫了。主子今晚早些歇息,明儿预备接驾吧。”

    婉兮含笑点头,“我知晓了。”

    婉兮便也收起心绪,这便预备着早些歇息。

    玉蝉却还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婉兮抬眸,“有事儿便说,不必藏着掖着。”

    玉蝉忙碎步又上前走了几步,直到婉兮身边儿,“……皇上从避暑山庄回銮,这几日都在勾决各省罪犯。”

    婉兮的心便也微微一颤。

    好歹吉庆也是魏家人。

    便是身为大臣,因犯错被朝廷治罪,可是牢狱也好,流放也罢,终究不忍心是这般地被斩首啊……

    婉兮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抬眸,淡淡笑笑,“往年的惯例,皇上好歹都该在回到京里,才开始勾决各省刑犯。皇上今年怎地急着在回銮的路上,就已经开始勾决了?”

    “皇上一路车马劳顿,到了行宫却不歇息,反倒还要勾决刑犯,当真是辛苦皇上了。”

    勾决罪犯,以正刑典,这原本也是国之典仪,故此皇帝不能是在寝殿里随便就勾了,总要亲自御行宫中的正殿,行过诸般仪轨,才在当值军机大臣等陪同之下,共同完成此事。

    这便总耗费时辰,更要谨肃而行,难免就要牺牲皇上不少歇息的光景去。

    婉兮纵然竭力平静,可是玉蝉又如何听不出主子话语之间的酸涩呢。

    玉蝉便小心吸一口气道,“奴才想来,这怕也是皇上顾着主子的身子,不想叫主子伤心吧……”

    婉兮垂下头,竭力笑笑。

    可不是嘛,若是皇上按着往年的惯例,当真回到京里再勾决,那她自然会听到消息……届时,如何能狠下心来,半点儿都不伤感去?

    “皇上勾决刑犯,惯例都是按着各省逐次勾到。你可听说皇上已经都勾决哪几个省上报的刑犯了?”

    玉蝉点头,小心地看一眼婉兮,低声道:“九月十三日,皇上在两间房行宫,御行殿,开始勾到江西、云南、山东、直隶、河南、山西、四川、云南、贵州各省罪犯。一百一十余人,予勾。”

    “九月十四日,皇上驻跸要亭行宫,勾到广东、广西、福建三省刑犯。一百六十九人予勾……”

    婉兮虽说心下已经做了预备,去年因为皇太后七十圣寿,皇上施恩免勾决一年,故此今年是勾决两年的刑犯,数目便自然不会少了。

    可是听见这两笔数目,婉兮的心尖儿还是忍不住一颤,“一百一十余人,再加上一百六十九人,这便是两百八十人去……”

    皇上一下子勾决这么人去,显见国法森严,那吉庆今年怕是逃不过罪责了。

    婉兮不想叫玉蝉瞧出来她担心,这便伸手去端奶茶碗。热热儿的奶茶,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喝下去最是舒坦;可是婉兮却仿佛忘了这奶茶原本有多热,这便端起茶碗来,指尖儿便是一颤,竟将奶茶撒了些儿出来。

    玉蝉也跟着一颤,忙扬声道,“主子先别急!——皇上也有停决的刑犯!”

    停决,便是今年未曾勾决。

    “……停决官犯内。,河南斩犯一人。伦纪攸关内,直隶斩犯一人、安徽斩犯三人、江西斩犯二人、福建斩犯一人、河南斩犯一人、山东斩犯一人、山西斩犯三人、四川斩犯三人、云南斩犯一人。又贵州情实斩犯三人……主子您看,便是判了斩监侯,可是皇上在勾决的时候儿,还是停决了这么多人呢!”

    婉兮抬眸望一眼玉蝉,点点头,极力笑笑。

    “傻丫头,停决是有可能被皇上赦免,却又并不都是如此。还有是各省报上来,刑部查过之后,或是皇上觉着尚且有案情不清,交回各省继续查办的罢了。”

    玉蝉咬住嘴唇,眼眶已是有些湿了,在婉兮脚边跪倒,“是奴才该死,今儿本不该说这个,奴才也怕叫主子反倒悬心了。可是奴才也是忖着皇上忽然在途中便开始勾决,这情形与往年实在有些不一样儿,奴才便担心,担心……”

    玉蝉说不下去了。

    婉兮点点头,伸手拉住玉蝉的手臂,将她拉起来。

    “我啊,自是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因为皇上忽然是在途中就开始勾决刑犯了,且今年吉庆又在此事当中,你便担心皇上这样做的缘故,就是要在回京之前,提前将吉庆勾决了……也省得回京再勾决,叫我知道了,反倒更加伤心了去。”

    玉蝉的泪便跌落了下来。

    “……奴才知道这会子说了,会叫主子伤心;可若是这会子不说,待得皇上回京之后,一切已经成了定局,那主子反倒更会难受。奴才这才两相权衡,便还是觉着或许这会子先回明了主子去,更好些。”

    玉蝉霍地仰头,含泪定定望住婉兮,“皇上叫主子提前到南石槽行宫来接驾,那便是皇上还没回到京里呢。那若皇上这会子改了主意,一切还都来得及!奴才忖着,这怕是主子仅剩的机会了……”

    “如今主子怀着皇嗣,若主子肯向皇上求情,那吉庆大人未必没有机会……”

    夜色笼罩了下来,婉兮躺在被窝里,虽说早就闭上了眼睛,却实则始终没能睡着。

    玉蝉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旋。

    官女子们子嗣为她着想,她也明白玉蝉的话自然也有道理——眼前当真是一个好机会,倘若她肯向皇上替吉庆求情,未必就全然没有机会了。

    终究吉庆并非自己冒销亏空,只是看守下属不严,这便的确存着情有可原之处。

    婉兮轻叹一声儿,翻了个身去。

    玉蝉是她位下的官女子,是玉蕤进封了之后,代替玉蕤成为她永寿宫掌事儿女子的。玉蝉不是那种在主子面前乱嘀咕的奴才,她实则性子爽朗,十分有趣儿。

    玉蝉这回在她面前提这个话儿,不是玉蝉分不清轻重了,是因为这回是刚刚发生了安宁的事儿。

    忻嫔的姐夫安宁在这四个月间,便迅速经过了忽然病逝——追封哀荣——罪证暴露——抄家革职、万事俱灭的经历去;倘若婉兮自己的族兄吉庆也这么被斩了,那倒叫忻嫔又有话儿可说了。

    那今年的原本的喜庆,便也打了折扣去了。

    婉兮思来想去,夜色漫漫,这十五的圆月在窗外明晃晃地挂着,终是叫人难以成眠。

    次日,亦即九月十六日,皇帝銮驾终于回到了南石槽行宫来。

    婉兮因怀着身子,虽不用到行宫大门外跪迎,只含笑立在内廷门口接驾。

    皇帝忙几个大步奔过去,带着满面的笑,躬身扶起了婉兮来。

    九月的秋阳照亮了皇帝的眼,他的薄唇一边勾起,极力克制着欢喜,手指却将婉兮的手肘攥得登紧。

    “你来啦……可受累了?”

    婉兮仰头看住皇上。虽只是两个月的分别,可心下的思念早已泛滥,这便终于眼睛相逢,心放下了,却又因为欢喜而激越跳动了起来。

    “……皇上放心,虽是行宫,可这南石槽行宫距离园子也没几步路;内务府的车马安排得又周全,胡世杰的筹备又妥当,奴才哪儿能累得着呢?”

    皇帝含笑点头,此时当着这么多人,便不多说话了。只是那只攥住婉兮的那只手却再也没松开,另一手则再自然不过地从婉兮腰后绕过去,回护地环住了婉兮的腰腹。

    两人这般相拥而立,各自偏首,四眸独独相对。

    九月的秋阳也从高天之上,直冽地照射而下,落在两人肩上、眼底。自有暖意浮生,情愫浮涌。

    除了皇帝,没人能预料到婉兮竟然出现在此处。尤其是随驾的内廷各位们,就更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一般。

    待得看到此时眼前这一幕,随驾的舒妃、颖妃、豫嫔、容嫔等人一愣之后,倒也都笑了起来。

    虽说意外,可是见了是婉兮来,而不是旁人来,倒又不意外了。若是换了旁人,怀着皇嗣,又到了这个月份,皇上便不会叫来了。

    可是婉兮,一向都是特例。

    婉兮虽说怀着胎,且距离临盆的日期不远了,可是皇上在婉兮怀胎的时候儿,连江南都要带着婉兮去;便是临盆的日子更近的时候儿,也还是带着她去了木兰啊。那这个月份、还只是南石槽行宫这么近,便是婉兮来了,自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其余几人里,新常在原本是在豫嫔位下学规矩,位分又低,自是也没什么旁的心思。

    慎嫔着实有些惊诧,唇角嗫嚅,有话想说。却终究顾着自己的位分,硬生生忍下了。只抬眸,朝皇后那拉氏望去。

    在贵妃面前,能不必遮掩的,也唯有皇后一人了。

    果然,慎嫔一抬眸就看见了那拉氏满是愠怒的脸。那拉氏紧紧盯着婉兮,整个身子都有些绷紧了起来。

    只是这会子还当着皇太后的面儿,那拉氏不得不暂且按下怒气,先送皇太后回了“于寿宫”去。待得安顿好了皇太后,那拉氏转回身来,便远远冲着皇帝乐,“皇上这是做什么?都到了南石槽了,距离京城也只剩一箭之地,明儿便怎么都能回到园子里了。”

    “皇上今儿又何苦将令贵妃折腾过来?她好歹也怀着皇嗣呢!”

    皇帝倒是淡淡一笑,“皇后说得对,明儿就能回到园子里了。那有什么话,就等明儿回到园子里,再说不迟。”

    皇帝抬眼望众人,“今儿也走了一天的路了,各自都累了。便免了那么些繁文缛节去,免了今晚给朕和皇后的请安,这便立时散了,都各自回寝宫歇息去吧。”

    舒妃和颖妃对视一眼,可不等那拉氏再说什么,都立时蹲礼告退。

    皇帝含笑点头,舒妃和颖妃这便带头儿转身就走了。

    其余嫔位、新常在,自然也都只得跟着离去。便只闪下皇后一人,忍不住恼怒,立在原地瞪着皇帝去。

    叫那拉氏这么怒目盯着,可不叫人欢喜。婉兮便轻轻在皇帝掌心儿里挠了挠。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暂且松开了婉兮的手,走到那拉氏面前,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肩,“……皇后也回去歇着吧。你不累,皇额娘也总累了。”

    那拉氏一梗脖子,“我自会伺候皇额娘安置去,皇上不必担心!只是两句话倒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皇上单独召令贵妃到行宫来,之前却未曾知会我这个皇后去!”

    皇帝想了想,回眸看向婉兮一眼,这便噗嗤儿一乐,伸手又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臂,“对对对,是朕又忘了知会皇后。皇后说得对,是朕考虑不周了。”

    “今儿高兴,皇后便也别跟朕赌气了。”皇帝说着淘气地朝那拉氏眨了眨眼,“等回宫,朕还有好东西赏给皇后,啊~~”

    皇帝难得如这般与那拉氏说话,那拉氏抬眸愣怔盯住皇帝,可是面上却没办法挤出半点喜色来。

    可是皇帝却不管,话说完了,收了手,转身就走。

    回到婉兮身边儿,皇帝又回护地环住了婉兮的腰,两人相偕而里,回头一起朝那拉氏望过来。

    皇帝朝那拉氏甩了甩手,“皇后怎么还站在那儿呢?跪安吧。”

    皇帝偕婉兮回了“大宫中房”去,婉兮在皇帝臂弯里,悄然回眸。

    终于再也见不到了那拉氏的身影,婉兮便淘气一笑,“皇上不讲理。那是皇后,既不是在京里,又不是大典之日,皇上为何叫皇后跪安了去?”

    终究是中宫正妻,哪里能随便就跪呢?

    皇帝耸耸肩,“我好言好语哄着她先回宫歇息去,她却不肯。非得叫爷说狠话撵了她去……这是她自己求仁得仁,爷又怎奈何得了她?”

    婉兮垂首,“必定是奴才这么突然出现在行宫,叫皇后不欢喜了。”

    皇帝长眉高挑,“是爷叫你来的,她若不高兴,那便是对爷不满!她给爷掉脸子,爷还要上赶着她去不成?”

    两人说着话,相拥相扶进了寝殿去。

    皇帝小心翼翼扶着婉兮在炕沿上坐下,这便也自在地高伸两脚,“来啊,给朕扒了靴子去!朕骑了一天的马,可累着了。”

    婉兮便连忙起身,要亲自动手,皇帝忙用力按住,“你坐着!爷叫你过来,可不是缺个人儿来给爷脱靴子的。”

    魏珠和高云从都赶紧进来伺候。

    婉兮便也趁机起身,进内去脱了外头的大衣裳,露出里头水绿长袍、桃红坎肩儿,将那支碧玺飞花蝴蝶簪插在了鬓间。

    两只靴子脱下,皇帝可松了口气。

    婉兮缓步而出,皇帝倒无防备,冷不丁一眼看见婉兮这一身儿打扮,便又一口气梗住了。

    方才那口气,都白松了。

    婉兮自是都看见了,心里偷着乐,却忍着只瞟着魏珠和高云从去,故意就当没看见皇帝的那眼神儿。

    等着魏珠和高云从出去,这才不慌不忙扶着玉蝉的手,走回到炕边儿坐下。揪着皇帝方才的话茬儿,偏首俏皮问,“爷方才说,叫奴才过来,可不是给爷脱靴子的……那,爷究竟是叫奴才干嘛来的呀?”

    “方才皇后说的也有理,明儿皇上必定已经能回到园子了,那明儿自然就能见着奴才了。今儿又何必叫奴才来跑一趟呢?”

    眼前的婉兮,虽是肚子已经圆了两圈儿去,可是却依旧是顾盼神飞,眉眼灵动如画。

    再加上这一身儿桃红、水绿的搭配,更是一如当年的清丽空灵。

    婉兮故意还拈了一把酸,“……难不成爷是给奴才补过生辰不成?可是爷怎么忘了,昨儿可是阿窅的生辰去呢。爷便是今儿要陪,也该陪阿窅才是。便是明儿回到宫里再给奴才补过,也不差这一天啊,奴才等得起。”

    皇帝直直凝注婉兮,眼珠儿都舍不得转开,这便伸手过来攥住婉兮的手腕儿。

    他的掌心灼烫。

    就是眼前这个模样儿,就是这小丫头这般的神情,既深明大义,又偏捏着小酸;这才是最真实的女儿模样,也才是最令他心动的贤妻风范;也才叫他的心,从当年初见,直到如今,这么多年来都始终被紧紧系住,割不断、舍不下。

    “还需要什么缘故?”他贪婪地用目光吞噬着她娇俏灵动的模样儿,“……就凭爷想你了,不行么?就凭爷再晚一天见到你,都忍不了了,不行么?”

    “若不是因为要顾着你的身子,爷便叫你到更远的行宫去等着爷去,叫爷也能早几天就看见你去!爷真是,一天都忍不了了。”

    婉兮整颗心都如春江初染,桃花初红;脸便一烫,忙抬眸望一眼玉蝉。

    玉蝉便笑了,赶忙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口,蹲礼告退。

    玉蝉刚出了去,皇帝便攥住婉兮的手腕,将她带进话里来,唇已是贴了上来。

    竟比掌心还烫。

    那久违的亲昵,只刚贴上,婉兮便已忍不住轻吟出声儿。

    好想她的爷……

    谁说怀着孩子的女人,便没有了渴望去呢?

    她在皇上面前,从来不用遮掩自己的心意,这便伸出手臂去勾住了皇帝的颈子,主动回应。

    倒是皇帝一声闷哼,双手从她手腕向下滑去,一把掐住了她左右腰侧。“

    “令狐九!——你,你这会子还敢这么对爷?是想叫爷犯错儿去不成?”

    婉兮故意歪首,妙眸已是拢上蒙蒙水雾。

    “难道爷……就不想犯错儿?”

    皇帝如何承受得住,小心翼翼却还是按捺不住地将婉兮抱上了自己的腿。

    他被渴望冲得咬牙切齿,却还是小心翼翼抬眸望住婉兮的眼,“……爷保证轻轻的,就两下儿,行么?”

    婉兮却狠劲摇头。

    皇帝登时额角汗下,“你个令狐九……既然不能,又这么逗着爷?爷这个两个月,你当是好忍的么?”

    婉兮扑哧儿笑出声来,轻轻咬了咬皇帝的颈侧、那脉搏汩汩跳动之处。

    “……奴才摇头,不是不叫爷碰;奴才是——不准爷两下儿。奴才要,三下儿~~”

    一股热浪登时翻山倒海而来,瞬间便吞没了皇帝的头脑去。便任凭素日是怎样睿智冷静的帝王,这一刻也早已全然焚烧殆尽,只想着那三下儿去了。

    帐内叠坐,宛若佛母御莲台,婉兮小心却又放心,这便不止三下儿去……

    虽不敢造次,婉兮也还是配合了小手儿,叫皇帝终究得了一次欢畅去。

    皇帝得了满意,却终究还是有些意犹未尽,这便轻轻也咬了婉兮的肩头一记。

    “爷知道不可造次,可还没够,可怎么办?都赖你,非要这样儿逗爷去,爷的火这便烧得旺了,压都压不住!”

    婉兮双手捧着皇帝的面颊,凑上软软的唇儿来亲。

    “……爷再等奴才几个月。只要爷肯乖乖儿等着,那奴才必定不负爷这一场等待去。到时候儿——唯有比这回更好十倍的去!”

    皇帝的眼都亮了,随即眼珠儿一转,自也都听懂了。

    他便掐了婉兮一把,掐过却又揉揉,怕她疼了。这才腻在她耳边,沙哑道,“……傻样儿,还担心爷在你这几个月里再用心给旁人去?爷都什么年岁了,今儿把攒了两个月的劲儿都用在你身上了,后头还不得再攒些日子去,嗯?”

    婉兮也羞红了脸,两臂环住了皇帝的颈子,吃吃笑开。

    “……今儿奴才可还是爷的小女孩儿,爷方才根本也依旧还是当年那位生龙活虎的爷们儿。爷说什么年岁呢,方才那折腾得奴才都要哭出声儿来的爷们儿,难道是狐祟?”

    皇帝大笑,又轻掐了她一把,“狐善魅术,那方才狐祟和令狐九,究竟是谁魅惑了谁去,嗯?”

七卷111、嚼酸(毕)

    欢潮缓缓褪去,柔情依旧缱绻。

    婉兮待得皇帝落了汗儿,这便连忙扬声吩咐,“马麟,快吩咐摆膳。”

    皇帝到了行宫来,两人缠棉了好一会子,这时候儿天都晚了,他还没吃饭呢。

    皇帝亲自帮着婉兮穿衣,头发已经散了,婉兮珍惜这会子与皇上独处的时光,连梳头的太监都不想叫,这便也不再梳旗头,只自己简单将长发挽起。

    肚子已然大了,手都伸不到后脑勺儿去,这便就在颈侧,松松挽了个堕马髻,用那枚碧玺飞花蝴蝶簪别住。

    堕马髻不是旗头模样儿,倒是汉家女儿用得多些,皇帝瞧着这般的婉兮,不由得眸光又是一炙。

    婉兮这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不由得红了脸颊。

    她虽说是汉姓女,可是终究早已入旗,再加上宫里原本皇太后、那拉氏等人就看不起汉女,故此婉兮一向极少在宫里用汉家装扮。

    倒是从前语琴母家入旗之前,在宫中曾多年穿着汉家衣装,婉兮虽自己不方便穿着,却也能亲手帮着语琴打扮,倒也叫自己心下跟着过了过瘾。

    今儿纯属身子太累之后,脑筋不那般灵光,这才顺手为之……倒本来没想用这个又逗着皇上目热如火来着。

    婉兮忙举手捂住了脸,用肩头撒娇地撞了撞皇帝的心口,“爷!——该用膳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将婉兮捧过来,又故意凑到她手背儿上,隔着她的小手,将唇齿硬生生从她指头缝儿里挤过去,在她两边面颊每边都强取了个吻去。

    “好看……偶尔也这样给爷看吧。”

    婉兮便也点了头,“……奴才从前也没敢想过,爷竟然会喜欢奴才这样妆扮。”

    终究皇帝是个时刻坚持满人习俗的皇帝,对于满人语言、弓马骑射等传统习俗的看重,时常溢于言表。不说远的,便是信郡王德昭的子嗣不能承继王爵,便是明证。

    且皇帝对满人“称名不举姓”的规矩也是几番在谕旨里再三申明,禁绝旗人子弟将名字汉化,不准姓名连用,不得出现如富察·傅恒这样的姓氏;也不准旗人子弟用表字、别号等汉人称呼的方式……这些,都看出皇帝在大清入关百年之后,竭力保持满人传统的苦心。

    婉兮便一向不在宫中以汉女衣装、发髻示人。便是在皇帝面前,也都是旗头、旗装。

    直到皇帝在思永斋里,挂了她与小十五的那幅巨大的贴落,婉兮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些年来,竟都是误会了皇上,是自己给想错了。

    ——那幅贴落里,她就是穿着汉家衣裳,头上戴的便是明代宫廷里,嫔妃们都戴的八宝攒金髻……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皇上原来不仅不禁止她做汉家装扮,更反倒喜欢她如此妆扮。

    此时回想起来,心下又浮起更多体悟:她是汉姓女,可是皇上从未因此有半点的轻视,否则也不会有她当年的无子而封妃;更不会有她今日的贵妃之位。

    更何况还有皇上对她的几个孩子,尤其是小鹿儿、圆子这两个皇子的深意去……

    原来皇上,从来都尊重她从祖先那里承继来的血统,皇上甚至是喜欢看她做汉家打扮的。

    便是皇上强调满洲世家重视满人根本,不准丢弃满洲传统,那也都是针对八旗世家来说;而如婉兮这般,原本就是汉人血统的,皇上却原来是带着包容之心,兼容并蓄的。

    这便如皇上自己本人,那般擅长弓马骑射,却又那般酷爱汉家的诗词、书法、瓷器、古玉一样,皇上实则是一个在满汉之间,最为包容,又可求同存异之人。

    这便正是契合《论语》中所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这样想罢,婉兮便也彻底放下心去,含笑颔首,“爷说想看,奴才就寻了机会,时而穿给皇上看就是。”婉兮却淘气眨眼,“可皇上却得替奴才保密,也省得皇后那边儿知道了,怕要申饬奴才去。”

    皇帝却轻哼一声儿,“她不愿看?谁又是叫她看的!她既不爱看,自己闭上眼,或者干脆不出门,就是了!”

    婉兮又被皇帝这番话说得一颗心都是暖热的,待得膳桌摆在炕上,婉兮还是亲自为皇帝执壶,伺候皇帝用些酒膳。

    这一路上车马劳顿的,用些酒,方能叫皇上好好松快松快。

    事至九月,尤其今年还有一个闰月,故此这会子的天儿已经凉了下来,倒是跟往年的十月一般了。这个时候儿将晚膳都摆在小炕桌上,在炕上盘腿坐着吃,才别提多热乎、多亲近了。也不用谁在地下站着立规矩,她也都能跟皇上一起坐着了。

    皇帝身心刚都好好爽快了一回,这喝酒的时候儿便很是痛快。不多时已经连饮了三杯去,将面前摆着的一道羊肚片儿、一道燕窝烩鸭子、一道清蒸关东鹿尾都给吃光了去。

    婉兮吃不下这些肥腻的,只小口可着一叠子白糖油糕咬着。皇帝瞧见了,便也推开了旁的盘盏,也凑过来,就着婉兮的手,咬那白糖油糕吃。

    婉兮这便笑了,轻声道,“这不是奴才做的,爷不必也可着这个吃。”

    皇帝却又仔细嚼了嚼,“你便是到了这个月份,弯不下了腰去,这饽饽自应当不是你亲自动手做的,不过爷嚼着,这味儿还是有些熟。”

    皇帝便眼珠儿一转,“小七团的?而白糖如此金贵,便是御膳房也不易制得……难不成这白糖是从啾啾那私藏的小瓶子小罐子里抠出来的?”(白糖不易制得,在古时很贵很贵哈,中国如此,欧洲也如此哈。)

    婉兮已是大笑,“什么都瞒不过爷去,的确如此。除了团油糕,和拿出自己私己白糖的,其余和面、下油锅的,是陆姐姐和陈姐姐。”

    皇帝便笑了,“……那这白糖油糕,可赏克食给容嫔尝尝去。”

    婉兮一拍手,“奴才也是此意,这便多带了几盒来。这会子正在外头备着呢,只要爷一声令下,就能立时送到阿窅手里去了。”

    皇帝伸手刮婉兮鼻梁一记,“既都带来了,却不自己送去,就等着爷赏克食呢,嗯?”

    婉兮笑了,轻轻向皇帝肩上靠了靠,“……终究昨儿是阿窅的生辰,皇上又带着阿窅在路上,奴才虽然相信爷必定给阿窅预备好了恩赏去,可终究行宫里不比宫里妥帖。”

    “这会子若是皇上在晚膳的时候儿,再格外赏一次克食去,自能叫阿窅心下舒坦不少。况且这里头的白糖啊,她一尝就知道是谁的了,她必定高兴。”

    皇帝偏首看婉兮,唇角已是勾起。

    她想什么,他哪儿至于不知道?终究昨儿才是容嫔的生辰,今儿到了南石槽行宫,他不但不能再陪容嫔,甚至还将婉兮给叫来了。今晚的晚膳都是九儿单独伺候的,即便容嫔自己心下未必计较,可是却难免旁人会挑事儿去。

    他便在晚膳里还格外赏容嫔的克食,这便能叫人觉着他便是与九儿单独用膳,也还没忘了容嫔去,这便堵住了外人的嘴,也能叫容嫔心下自在些。

    况且那白糖还是从啾啾那来的,容嫔尝了便知,这便自然会想到啾啾去,便也不会再与九儿之间有任何的嫌隙了去。

    九儿啊,就是凡事都能想得这般细致周全,不声不响,从看似小事儿里,便能将可能的风波,都化解了开去。

    皇帝便笑了,召唤魏珠,“将外头备好的白糖油糕,赏给你容嫔主子。你亲自给送过去,就说朕也爱吃,叫她放心尝,没用大油,都是素油炸出来的。”

    瞧着魏珠端着捧盒去了,婉兮这才放心微笑。

    皇帝这已吃饱了,膳桌上还摆着不少菜。

    婉兮想了想,不由得轻声问,“皇上既然给阿窅上了克食去,倒不如再给其他随驾的主位,也都赏了一份儿去吧?”

    皇帝想了想,便也点头,吩咐将一品“鹿肠鹿肚热锅”赏给舒妃去,一品“燕山药酒炖鸭子热锅”赏给颖妃;

    一品“象眼小馒首”赏给豫嫔,一品“枣泥毛巾卷酥”赏给慎嫔。

    随后将膳桌上的小菜五品赏给位分最低的新常在去。

    婉兮噙着笑瞧着,待得皇帝都吩咐赏完了新常在,婉兮这才轻声问,“那……皇后娘娘呢?”

    皇帝挑了挑眉,却扭头额外吩咐,“去再单做一品‘鸭子火熏白菜’,赏给你皇后主子去。”

    婉兮挑眉,望住皇帝,轻盈笑道,“……也是,赏给皇后娘娘的,自应单做,不该是这膳桌上拆用过的。”

    皇帝却哼了声儿,“天儿凉了,也没什么新鲜菜蔬了,行宫里怕也就只有白菜。”

    “白菜解毒、败火。这桌上原本的菜,都是挑火儿的,还是给她格外做道白菜,降降火气罢!”

    颁下克食的太监们,分头朝各宫去了。

    那拉氏的寝宫里,慎嫔和容嫔都来立规矩。终究两人都是那拉氏宫里的嫔位,皇后用膳时,两人便得伺候完了皇后,才能回自己的寝殿去用膳。

    今儿那拉氏是窝了一肚子的气,这才迟迟还没动筷;若是往日,这个时辰皇上都已经用完膳了,她的膳食也早应该撤了。

    是高云从来给那拉氏送克食,那拉氏一见是高云从,便挑眉问,“魏珠呢?”

    终究魏珠才是养心殿的总管太监,高云从这会子还只是首领太监。既然来给皇后送克食,一般都应该是魏珠亲自来。

    高云从咬了咬嘴,有心想扯个谎,就说魏珠在伺候皇上,便由他来了,这便也说得过去。

    可是高云从却一抬头就瞧见容嫔还在炕边儿站着呢,心下便一哆嗦,知道这是瞒不住的,便只好据实道,“……回皇后主子,魏总管奉皇上的口谕,来送给容嫔主子的克食。”

    那拉氏脸便一绷,转头瞪住容嫔。

    高云从忙替容嫔解释,“……皇上说,昨儿是容嫔主子的生辰,可是在回銮的路上,皇上也没格外恩赏什么,今儿便特地叫魏总管来送克食,以示恩泽。”

    那拉氏虽说不愿意,可是想了想,这个理由倒也能接受。

    那拉氏这便哼了一声儿,自己掀开了食盒去。

    那拉氏一瞧,那盘“鸭子火熏白菜”,却见鸭子少,白菜多,这便霍地抬眸盯住容嫔,“……皇上赏给你的,又是什么呀?”

    容嫔忍住皱眉,轻叹一声道,“妾身一直在皇后娘娘跟前伺候,还没回自己寝殿,哪儿能知晓皇上赏给了什么?”

    “去问!”那拉氏瞪眼道。

    容嫔无奈,只得先叫位下女子古丽去问。

    古丽稍后回来禀明,容嫔才说了是“白糖油糕”。

    原本只是饽饽,倒没有热汤热菜的更好,可是那拉氏却还是在意了那是白糖的饽饽,便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哟,皇上赏给你的,竟是白糖的。你这便赶紧回去用了吧,也好赶紧叫位下女子给皇上谢恩去。”

    容嫔松了口气,这才连忙行礼告退而去。

    那拉氏伸筷子进盘子,将那白菜挑了挑,也还是忍不住抬眸盯一眼慎嫔,“那你呢?皇上赏给了你什么呀?”

    方才那拉氏问容嫔的时候儿,慎嫔心下便也明白,自己怕是也跑不了的,这便提前给位下女子使了眼色,这会子已是问了回来了。

    慎嫔便连忙蹲身行礼,“回主子娘娘,皇上赏给妾身的,是一品‘枣泥毛巾卷酥’……”

    那拉氏这才舒展了些,“哦,原来也是饽饽。倒是与容嫔,不分伯仲了去。”

    那拉氏说着,终于挑了一筷子鸭子送进嘴里嚼了,“你瞧瞧你啊,母家白瞎了曾经还是在伊犁看管着和卓一家的。她们家可是你们家的阶下囚,一家子的命都攥在你们家手掌心儿里,可是你倒好,进宫以来跟她一起封嫔不说,便连皇上赏克食,给你的跟给她的,也没什么不一样儿。”

    慎嫔被说得一时愣住,片刻之后眼圈儿已是红了,却不敢出声。

    那拉氏终于勉强又尝了一筷头子的白菜,嫌弃地叼在嘴里,这才对高云从说,“鸭子和白菜,我都尝了。你回去吧,替我谢皇上的赏,就说我吃着甚好。”

    高云从这才松了口气,跪安而去。

    那拉氏将盘子里几丝儿鸭子都吃了,将光剩下的白菜朝慎嫔瞟了一眼,“皇上既赏给你的只是饽饽,又哪儿能叫你只啃饽饽,不吃菜。这道菜就赏给你吧,好歹也是皇上赏下来的,这便端回去吃,吃完了也好将皇上的盘子给还回去。”

    慎嫔紧咬住嘴唇,蹲身谢恩,委委屈屈捧了盘子走了。

    强忍着回到自己寝殿,慎嫔终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官女子诺敏忙扶住慎嫔,也是难过道,“主子娘娘今儿又是冲主子发什么邪火去?她一向都是将这邪火发到容嫔身上去,今儿怎么对主子来了?主子又没得罪了她……”

    慎嫔咬住嘴唇,“她发什么邪火,我未必就不明白!今儿是九月十六,昨晚是十五。昨晚本应是皇上翻她的牌子,可是皇上说昨儿是容嫔的生辰,好歹得去看看容嫔,这便只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她心下未免不想着今晚上……好歹她也是正宫皇后,皇上昨晚没能陪她,今晚上说不定能补上。可是谁能想到啊,今儿一下车,就瞧见令贵妃来了。皇上便又顾不得她了,只陪着令贵妃去了!”

    慎嫔闭上眼,难过地摇头,“你没瞧见么,皇上今晚上是叫令贵妃单独伺候用膳啊。这境况便是皇后她都许久没有过了。便是这回在避暑山庄给皇上庆贺万寿,皇后也只是率领咱们这些随驾的主位,一同伺候皇上用膳,却没能单独伺候过皇上去啊。”

    “她是有苦说不出,有气也没地儿去撒,这便只能在自己宫里横。这便落在我头上了。”

    诺敏便也只能劝,“既然她是生皇上的气,那便与主子无干。主子只是被殃及池鱼,那主子便也别往心里去了。”

    慎嫔深吸口气,“我也想不生她的气啊。终究从前在我跟容嫔之间,她是护着我的,没少了帮着我呲打容嫔去,叫容嫔别忘了母家都在我母家看守之下的历史去……可是,容嫔一向不驯,从一开始就不服皇后管教,如今封嫔之后,就更不受拿捏。她这便将一肚子气,都朝我这儿来了。”

    慎嫔手肘撑住炕桌,将手捂住额头。

    “我就巴望着,皇上什么时候儿能将我从她宫里挪出去……要不,我真怕我受这些窝囊气,迟早会窝囊死去。”

    诺敏忙道,“……主子已然封嫔,想来挪出去的日子便不远了。终究皇后宫里还有容嫔、林贵人去呢,哪儿能继续住这么多人了?”

    慎嫔哀伤地望住诺敏,“我就怕,便是有人可以挪出去,皇上也是可着容嫔先来。皇上恨厄鲁特,却极力安抚和卓一家,这便慢慢儿地将我与容嫔的地位都给颠倒了,她日益受宠,而我却——连封号都用了个旁人已经用过的去。”

    容嫔和慎嫔都走了,那拉氏的寝殿里安静了下来,她便早没了胃口,叫撤了膳桌去,凑到窗边儿去往外看。

    终于见容嫔位下的女子古丽来请时辰,去给皇上谢恩。

    那拉氏这才笑了,抱着膝头轻哼一声儿,“叫一个大肚子的陪着,皇上又能做什么?还是叫人家这艳色夺人的去谢恩,叫皇上分分心的好~”

    塔娜扬扬眉,这才明白主子方才为何轻易纵了容嫔回去,却将一肚子怨气都撒在慎嫔身上了。

    塔娜便也道,“主子明鉴。终究令贵妃的胎都已经到了这个月份,皇上便是再有火,也只能召别人去陪侍。”

    那拉氏勾了勾唇角,“我就不信,趁着令贵妃到了这个月份,其余人心下就没什么动静儿!随驾的这些人里,容嫔本就昨儿才过生辰,今儿是最有机会的。叫她跟搅了令贵妃这一晚去,也好叫她们两个也生分些。”

    那拉氏带着一股子兴冲冲,在窗边儿等着。不多时,古丽就回来了。

    可是……容嫔寝殿的门却关得溜严,再也未见开过。

    又过了一会子,容嫔寝殿那边甚至已经熄了灯火,显见是睡下了!

    那拉氏死死盯住那黑洞洞的窗外,“……难道说,令贵妃的肚子都这样儿了,皇上要要与她在一处?皇上这是要,有多饥不择食去!”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想起黄昏时皇上为了平息她的怒气,甚至还拍着她的肩膀,说什么等回京了,还有好东西要赏给她!

    这是故技重施,她都已经领教过一回,她不肯再相信了!

    ——就在今年五月,皇上带着令贵妃先从陆路回了京,而她陪着皇太后晚了几日才从水路回到京来,她便心里憋着火气。她回京之后,便借着伊贵人封嫔的封号竟然是定了“慎”字的机会,好好儿闹腾一回去。

    结果,皇上仿佛体谅到了她心里的怨怒去,竟在五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慎嫔、容嫔册封里三日之后,便赏赐给她一座“葫芦形镀金架时刻钟”。

    西洋钟表在宫中都是稀罕的玩意儿,皇上能赏赐给钟表,都是最深的心意。她这便一时惊喜,竟也顾不得再生气了。

    终究,说到底她为何那么爱生气?不是她自己没事儿找事儿,只是她不愿意叫这后宫里有人能超过她去啊!

    她才是皇后,才是皇上的正宫,那皇上就理应将最多的感情都给她。便是令贵妃那样的,也自能是奴才,只能是侍妾啊!——可以有宠妃,但是这宠绝不可以变成真心去,更不准妾大过妻去!

    可是皇上竟然难得地服软儿了,那是不是证明皇上心里,还是有她的啊?

    也幸亏几天后的闰五月,就发生了安宁病逝,以及其后罪证暴露等一连串事儿去。后宫都在看忻嫔的热闹,她也乐得跟大家一起看,这便也就将旁的事儿暂且撂到一边儿去了。

    直到回銮前几日,倭赫来向她回车马、吃用等相应之事,她才得了机会随口问了一嘴五月二十五日,皇上赏赐钟表之事。

    直到那一日她才知道,原来皇上那日赏赐钟表,压根儿就不是单给她一个人的。

七卷112、丢下(毕)

    就在那同一天,皇上还赏给了令贵妃一座“八角形铜镀金架时刻钟”;

    妃位上,赏给舒妃一座“铜透花顶黑漆架时刻钟”,赏给愉妃一座“镀金塔镶嵌乌木高丽木架时刻钟”,赏给庆妃同样是一座“铜透花顶黑漆架时刻钟”;

    嫔位上,赏给婉嫔一座“铜塔小紫檀木架时钟”,赏给忻嫔一座“四角贴金塔黑彩漆描金花架时钟”;赏给慎嫔一座“珐琅顶、镶嵌珐琅架、珐琅表盘时钟”,赏给容嫔的是一座相同的”珐琅顶镶嵌珐琅架珐琅表盘时钟”。

    这便是嫔位以上的,几乎都得了恩赏的钟表去。

    可这事儿她五月二十五日得了恩赏的时候儿却不知道,因为这恩赏的钟表,不是记在同一本内务府底档里的。直到问明了倭赫,才将散落在不同底档里的记载给凑到一处。

    皇上赏给愉妃的钟表,是乾隆二十二年所立的底档里的;其余妃位和嫔位的,则都是记在乾隆二十三年的底档里的。

    唯有她和令贵妃的,是同样记在乾隆二十一年的底档里的钟表!

    可饶是这样儿,也还未必敢说,就已是找全了所有底档,便是她现在知道的这些里,兴许还有落下没计算在内的!

    皇上他,这回恩赏钟表,简直又是一场大封六宫一般啊!几乎是人人有份儿,就仿佛宫里的西洋钟表已经普通到什么都不值,再不是平素那么稀罕了!

    更何况,若以钟表的工艺品位,以及立档的年份来区分,那皇上自然是将她跟令贵妃给放在一块儿来衡量了!

    贵妃,呵呵,贵妃。即便贵妃已是众妃之首,却依旧只是妾室啊,如何能与她并列?

    她是皇后,后宫里便是也有其他人能与她相提并论,那也唯有皇贵妃,唯有那身为皇上“二妻”身份的才可以啊!此时宫里并无皇贵妃,所以区区一个贵妃,根本就不配!

    亏皇上今儿还跟她说,什么还有好东西好赏给她……呵呵,皇上还想怎么着,是不是还要借着给她恩赏的借口,再将这六宫上下全都赏个遍儿,叫人人都有份儿去,叫所有人都觉着她们自己跟正宫皇后,也没什么区别去,啊?

    那拉氏回想到这里,已是一颗心冷透。

    她揪着衣襟,霍地抬眸望住塔娜和德格,“你们说,如今宫里这些人全都算上,还有谁有可能分了令贵妃的宠去,嗯?”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塔娜先皱眉道,“……慎嫔刚进封,又是年轻貌美,相貌倒不输容嫔去。更何况她又是主子宫里的人,那她是不是更合适些?”

    那拉氏眯眼想了想,“可是你们也瞧见了,皇上给她什么封号不好,偏偏给了个已经被一个贵人给用去了的‘慎’字去。我不信是皇上给忘了,便是皇上忘了也还有礼部的大臣们给提醒着,可是皇上还是这么决定了,我就担心,皇上已经根本就不把她放在心里去了。”

    原本慎贵人来自厄鲁特,那拉氏曾经希望能借着皇上对厄鲁特的重视,而叫这个慎嫔得些恩宠去。可惜,慎嫔的父亲只是个“得木齐”,只相当于八旗下的佐领,官职不高;终究比不上同样来自厄鲁特,父亲为位高权重的大宰桑,且身为成吉思汗后裔的豫嫔去……皇上在所有与厄鲁特相关的事儿上,都更抬着豫嫔,倒越来越并不重视慎嫔去了。

    “慎嫔不足用,你们再想旁人去。”那拉氏冷冷拢起袖口。

    塔娜便又与德格交换了个眼神儿,德格小心道,“……奴才倒是觉着,还是忻嫔。凭她母家的身份,凭她这些年与令贵妃的争斗,凭她只诞育过公主的福气去,奴才倒觉着,唯有她才最能被主子所用。”

    那拉氏点点头,却又皱起眉,“我原本自是最看好她的。只是,她那不争气的姐夫安宁刚刚出了事儿,我若这会子抬举她,还不得给咱们再惹一身骚来?”

    德格便笑了,“就因为她如今处境尴尬,正是后宫都看不起她的时候儿,若主子偏在这个节骨眼儿肯抬举她,她心下必定对主子感恩戴德。”

    “再说她本也不是个好驾驭的人,平素主子便是想用她,还得提防她藏着旁的心眼儿去。可如今呢,她已是丧家之犬一般,孤立无援之际,自再没心思藏心眼儿去。故此奴才倒是觉着,此时反倒是主子用忻嫔的最好的时机。”

    那拉氏没说话,坐直了,转开头去,眸光望向窗外的沉沉夜色。

    次日,亦即九月十七日,皇帝带着婉兮,一同回到京中。

    皇帝先亲自送皇太后回畅春园,之后这才带领一众嫔妃,回到了圆明园。

    就在这一晚,又发生了月食。

    这便是继九月初一日发生日食,在这个九月里又发生的月食了。这便日月双亏,只是叫人担心,这个九月怕是叫人不安稳。

    说来却是令人有些奇怪。若是往年日食、月食,皇帝都会谨慎对待,或者下旨检讨自己,或者令群臣上奏直言……可是这个月彤史发生了日食和月食,皇帝却并未有格外的反应了去。

    “天地一家春”里,婉兮的心也有些跟着揪着。

    今晚魏珠已经来回过,说皇上要到安佑宫行礼。婉兮自也明白,这样的月食之夜,皇上自不便过来了。

    婉兮便也有些睡不着,与玉蝉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儿。

    玉蝉终是有些忍不住,轻声问婉兮,“主子可曾与皇上问过吉庆大人之事了?”

    婉兮伏在被窝里,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婉兮知道,玉蝉面上必定是失望之色。

    婉兮自己眼前浮现起的,却是昨晚与皇上对酌之时,皇上忽地含笑凝视住她,问,“……你的生辰,爷还是给错过了。那你今儿可有心愿与爷提?”

    那一刻,婉兮心下并非没有滑过一丝颤抖去。

    可是终究,她依旧还是含笑,笃定摇头而过,“爷已是给了恩赏,奴才的生辰已是心满意足,便再没有旁的心愿去了。”

    两天后,九月十九日,内务府正式记婉兮遇喜。这便叫宫殿监的遇喜处,开始预备婉兮临盆的各种预备;而婉兮的宫里,也从这一天开始正式添炭;添守月姥姥、守月大夫去。

    便从这一日起,婉兮的母亲杨氏,也可奉旨进圆明园来陪伴。

    这便不管外头如何,婉兮都要正式预备临盆之事了。便连吉庆的命运,也都只能暂且放下去了。

    待得“天地一家春”的宫门关上,那拉氏心下虽说酸涩,面上却也露出了笑容。

    “便从今日起,她自不能再侍寝了。”她说着都忍不住冷笑,皇上可真行,算着日子,要在十九日已经正式报遇喜了,可是还是急着忙着将令贵妃给召到南石槽行宫去,又承了一晚上的恩!怨不得皇上连多等一天都不行,非要将令贵妃给叫到行宫去呢!

    不过好歹从今日起,令贵妃再也不能侍寝了。那“天地一家春”的宫门关上了,宫门外设了御医、宫殿监的值房去,那便也跟圈禁起来没什么分别。总归从今日起,令贵妃再也不便走出那“天地一家春”的宫门来。

    那便从今日起,到令贵妃临盆之间,有两三个月去;而她分娩之后,还得坐月子,将养身子,便又有两三个月不宜侍寝……这便加在一起,前后有半年的光景呢,足够她做下安排去了。

    “走吧,咱们也去看看八公主。”那拉氏对塔娜说,唇角终于轻轻勾起,扬起一抹笑意来。

    忻嫔寝宫,那拉氏拢着八公主舜英,将她从木兰带回来的几块皮货在舜英身上比量,“便用这皮子给舜英做两件皮袄,等天凉了就能穿了,可好?”

    舜英的注意力却不在那几块皮子上,而是一个劲儿与那拉氏打听木兰行围时的热闹去。

    那拉氏敷衍地说了几句,舜英还是觉得不解馋,抱着那拉氏的手臂摇晃,“皇后额娘,到底是谁拔了头筹,得了最多的猎物去?”

    那拉氏便抿紧了嘴角,抬起头来,盯住忻嫔。

    忻嫔一看便懂了,那拉氏不愿多说的,那便很有可能又是永琪得胜了去。

    忻嫔便忙半蹲致歉,上前一把将舜英拉到一边儿去,低声呵斥,“……你个女孩儿家,问这个作甚?皇后额娘与你说皮子的事儿呢,就是想叫你今年冬天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不跟皇后额娘谢恩,却顾着行围的事儿作甚?”

    舜英愣愣望着忻嫔,不解地问,“可是额涅不是说过,咱们八旗格格,也都是跟阿哥们一样可以上马行围的么?”

    忻嫔望着女儿,一时心下也是百般惆怅。眼见着这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叫她写簪花小楷,她不耐烦,应肯到外头扎马步;跟她说新衣裳,打扮得漂亮,她却一心只想听行围的热闹……

    她的担心,随着孩子的长大,没有一天消停下来,反倒越发地揪着她的心啊!

    可是这话,她对如今还是年幼的女儿,又该怎么说呢?

    更何况,这会子还是当着皇后的面儿去。

    忻嫔只能一狠心,冷着脸道,“那终究都是你长大之后的事儿。如今你才几岁,再过十年再去问也不迟!”

    忻嫔扭头吩咐乐容,“带八公主出去,交给嬷嬷去。今儿便禁足在房内背书!”

    八公主被委委屈屈地带走了,忻嫔这才向那拉氏谢罪,“舜英不懂事,都是妾身教导无方,还请主子娘娘宽宥。”

    那拉氏便笑了,“瞧你,倒是严厉。舜英是咱们满洲格格,从小骨子里便是爱弓马骑射的,这又怕什么。你还呵斥她去了……我啊,倒是喜欢的,你又何苦担心去?”

    忻嫔这才松了口气。

    那拉氏叫忻嫔重又坐下,垂首拨了拨腕上的金镯,“……九月十六,皇上召令贵妃到南石槽行宫去了。你听说了么?”

    忻嫔心下便也是被狠狠一把揪住,她忍不住轻声冷笑,“她自是想保密,可是皇后不在京中,原本京里以她为首,我等每日早晚都要向她去请安。可是十六那日,莫名有人来传,说免了早晚请安了。我自觉着有蹊跷,这便也听说她出了园子去了。”

    “虽说不知道她究竟去哪儿了,可是这会子听来,倒也不觉着意外了。她一向在皇上面前都是掐尖儿,她如何甘心跟咱们一同接驾呢,她必定要设法单独先见皇上的!”

    那拉氏听着也是心酸,摇摇头,“终究是皇上召她去的啊。只差一天,本就可回到园子里了,可是皇上却连一天都等不了。”

    那拉氏霍地抬眸,紧盯住忻嫔,“你还没瞧出来么,皇上究竟是把谁挂在心尖儿上了?”

    那拉氏说着,自己倒是轻笑一声儿,“我呢,终究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距离撤掉绿头牌的日子,也不远了。况且我已经有了永璂,这辈子便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倒是忻嫔你啊,还这么年轻,便是曾经诞育过两位公主,可是你难道就甘心始终屈居嫔位,再不想为皇上诞育个皇子了?”

    忻嫔听那拉氏主动与她说到这个话儿,心下便是一热,霍地抬眸迎上那拉氏的眼,那目光里已是乍然放出光彩来。

    “不瞒主子娘娘,妾身便不是为了得个皇子,又或者晋位去,妾身便是为了与那令贵妃斗,妾身也不甘心今日的局面!”

    “妾身这些年吃了那令贵妃太多的亏,妾身相信主子娘娘早已心下有数……原本主子娘娘为后宫之主,妾身本想将委屈诉与主子娘娘去,可是妾身如何不知,那令贵妃凭着皇上的恩宠,凭着这些年的皇嗣不断,她便敢将主子娘娘都不放在眼里去。”

    “故此,妾身若与主子娘娘回禀去,实则反倒是给主子娘娘添了烦恼去……”忻嫔说着已是更咽,“妾身只得咬着牙关哑忍下来,寂寞这么多年。”

    忻嫔的话也成功将那拉氏心下的火,烧得更旺。

    那拉氏便是迭声冷笑,“终究是我年纪也大了,这便叫她越发乱了宫里的尊卑去!忻嫔啊,若你有心,我自然抬举你去!”

    忻嫔大喜,竟是跪倒在地,“妾身定不辜负主子娘娘!”

    那拉氏终于与忻嫔达成了一致,这便兴致冲冲谋划着如何安排未来这半年的时光去。

    半年,哪怕只要有一两个机会,都能叫忻嫔趁机复宠了去。

    等令贵妃的孩子生下来,忻嫔若也成功地有了胎去,那自是对令贵妃最大的打击去!……都这么多年的盛宠了,也到了时候儿,该断了去。

    那拉氏正志得意满,雌心勃勃,九月二十五这日,皇帝忽然传下口谕来,叫她预备着陪皇上一起回宫。

    她倒也明白,是因为十月初一是皇上祭太庙的日子。那她这个当皇后的,自然也应当陪着皇上一同行礼,她自也没想旁的。

    为了祭太庙,皇上事先还要斋戒三天,便在九月二十七日这天,就带了那拉氏从圆明园,返回紫禁城去。

    虽说这打断了那拉氏的计划,可是那拉氏自己心下倒也是欢喜的。

    ——终究是皇上单独带着她一个人回宫,其余所有的后宫都没带着。

    已经有多久,她与皇上已经没有这般夫妻二人单独出行了?

    从圆明园回宫的一路上,那拉氏都挑着车窗帘,甜蜜地、痴迷地凝视着皇帝端坐马上的英姿。

    便是与他一见面就吵,便是与他几乎在每一件事上都有争执,可是皇上却怎么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缘故,还是因为她在乎他……她也希望,他能如她在乎他那般地,也在乎她啊。

    所以她忍受不了皇上单独对哪一个妾室好,尤其是魏婉兮这样一个出自辛者库的汉姓女去啊!

    皇上他,究竟要何时才能放下对那魏婉兮的痴迷,回头是岸,看见她这样痴痴的等待啊?

    皇上带着那拉氏离开圆明园,林贵人便已经设法送来了信儿,叫婉兮知道了那拉氏曾与忻嫔见面的事儿。

    婉兮听罢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拉氏见忻嫔,她的目的是什么,已是不难猜破。

    语琴便道,“有了这位正宫皇后的支持,想来忻嫔必定又不甘寂寞了。”

    婉兮点点头,“原本我也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如今安宁已死,身前身后一切都已成空,若忻嫔在此事过后肯洗心革面,消停下来,那我便也懒得再与她计较。”

    “可是倘若她当真还不知悔改,又要与皇后娘娘联起手来,没完没了,那……就也别怪咱们了。”

    语琴冷哼一声儿,“语瑟自是现成儿的!只要忻嫔再不消停,那咱们便也不必心软了!”

    婉兮轻垂眼帘,“这会子就等着一个时机。”

    九月三十日,皇帝在紫禁城中下旨,实授英廉为户部左侍郎。

    而这个户部左侍郎的职位,原本正是吉庆获罪之前的职位。

    婉兮和语琴一直在等的时机,竟然这样鸟悄儿地、说来就来了。

    十月初一日,皇帝亲自赴太庙行礼。

    那拉氏陪皇帝一同行礼。

    此时青天湛湛,列祖列宗在望,而这九重宫阙之中,只有她与皇帝相伴。

    那拉氏忍不住垂首微笑。

    身为中宫的满足感,在这一刻,再度油然而生。

    再想到令贵妃已然关起宫门来待产,而她与忻嫔在未来的半年时间里,有足够的光景来设法夺走令贵妃的恩宠去……这便更叫那拉氏喜由心生,不可遏止。

    行礼罢,内务府大臣上前请旨,问皇帝明日返回圆明园之事,并请旨,皇后留宫,该由哪位内务府大臣陪同。

    皇帝听罢,薄唇轻勾,“嗯,朕知道了。总管内务府大臣里,就留下倭赫,在宫里伺候皇后吧。”

    心内喜意尚且在奔涌不息的那拉氏却是狠狠愣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眸望住皇帝。

    “……什么?明日皇上返回圆明园,我却要留在宫里?”

    皇帝轻轻耸肩,“没错。明儿就朕一人回去,皇后便留在宫里吧。”

    “为什么?”那拉氏心下的那些欢喜,倏然便都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她愤怒地瞪住了皇帝,“皇上为何要将我一个人,留在宫里?!”

    皇帝淡淡耸耸肩,“都十月了,距离皇额娘的圣寿也不远了。皇后还是留在宫里,为皇额娘的圣寿早做预备吧。”

    那拉氏心下悲愤激增,都化作了连串苦笑,“皇太后的圣寿?皇太后的圣寿在十一月二十五么,今儿才十月初一,皇上何苦这么急?”

    皇帝淡淡扬了扬眉,“今年贵妃即将临盆,自不能再帮衬皇后,凡事都要皇后亲自过问。那想来朕便也该多留给皇后些时日,免得到时候儿捉襟见肘,倒不好了。”

    那拉氏盯住皇帝,嘴唇开阖几回,好几次差点儿就要吼出来——“难道皇上又是为了令贵妃么?她在园子里养胎,皇上却怕我扰了她去,所以皇上便将我一个人给扔在宫里?!”

    可是这话事关她的骄傲,她便是不怕激怒皇上,却也不甘心就这么问出来。

    她梗着脖子盯着皇帝,却已知道皇上既然已经下了旨,甚至都决定好了叫倭赫留在宫里伺候她……那她即便是正宫皇后,便已经都改变不了了。

    既然已经改变不了,那她也绝不在皇上面前露出痛苦的神色去!否则,皇上他是不是更要得意?

    她便高高扬起下颌,冷笑着睨住皇帝,“好,皇上让我留在宫里,那我就留!皇上说得对,皇太后的圣寿,理应由我这个正宫皇后来操持;也唯有我这个正宫皇后来操持!”

    “除了我,便是令贵妃,她也只是个妾室,她没有资格!”

    皇帝长眸眯起,盯了那拉氏半晌,没说话,却立时转身,拂袖而去!

    十月初二日,皇帝赴乾清门御门听政后,返回圆明园。

    帝后二人一起走的,却只回来了皇帝。这一微妙的变化,便叫婉兮与语琴相识一笑。

    语琴便是垂首轻笑,“……没有她掺和,自是最好不过的事儿。那么这个时机终是来了,老天有眼。”

    玉蕤倒笑,“这一切怎么会这样巧?我瞧着,这是皇上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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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113、别叫小哥俩打起来(七千字毕)

    十月里,皇帝从圆明园赴静宜园,亲自查看健锐营练兵。

    婉兮今年已是无法随驾,却也不由得回想起乾隆十三年,那时大金川之战正最困难之时。满朝大臣,竟无人敢赴金川领兵,皇帝恨不能御驾亲征,竟在静宜园山上修建起碉楼来,模拟大金川地势,亲自监督健锐营、云梯营练兵……

    便是在那里,她在进封之后,第一次私下见了九爷。

    在她劝说与鼓励之下,那年才二十几岁的九爷,那个从小娇生惯养、从未带兵上过战场的九爷,终是自动请缨奔赴大金川而去,接下了讷亲留下的烂摊子。

    也由此,奠定了九爷扶摇而上,终成当朝首揆,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光阴如水,一回眸,便已经过了十四年去。而她与九爷在大金川之事过后,便再也没有过单独的、私下面对。

    回想起当年的年少相逢,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起淘气地去酒肆、花楼调查旗地私售之事……此时垂眸,竟已然恍如隔世。

    “九儿?怎么掉泪了?”母亲杨氏最是心细,便是婉兮小心,还是叫杨氏看见了。

    婉兮忙背身儿擦了,含笑道,“厄涅别担心,女儿没哭,是有根儿眼毛抿进眼睛去了,扎得慌了。”

    杨氏便也点头,“也是……想想这些日子来,皇上对你时刻小心翼翼的,你又有何事要伤心落泪呢?”

    婉兮自也笑,“可不是。更何况还有娘陪着我啊~~”

    婉兮撒娇地将头倚在杨氏肩上,侧眸望向窗外。

    是啊,其实当真不必伤心的。九爷如今地位煊赫,无人能及。几个儿女也都生得好,九福晋和篆香也都贤惠;就算有芸香那么个不省油的灯,可是好歹芸香诞育的福灵安却是个好孩子。

    就在这几日,皇上也擢升了九爷的长兄广成,将广成由正黄旗满洲副都统,擢为正黄旗蒙古都统,虽说满洲与蒙古还是有所差别,可是职衔上从副都统成为都统,已是擢升。

    而九爷的侄儿、傅家的大宗承恩公明瑞,又被任伊犁将军,赏给骑都尉世职。

    九爷无论是兄弟这辈,还是子侄一辈,俱都得用,她替九爷欣慰都来不及,又何苦落泪呢。

    ——唯一的遗憾,就是落在儿女姻缘上吧。

    总是难受无法成全九爷和九福晋的这份儿心愿,怎么都拗不过这上天冥冥之中已经决定好的命运了啊。

    皇帝从静宜园返回圆明园后,不几日,又从圆明园回了紫禁城去。

    皇帝亲御懋勤殿,宣召军机处、内阁、刑部等相关大臣,正式行“勾到仪”,继回銮途中数次勾到之后,又勾到奉天、湖广、陕西三省的情实罪犯,二日后又勾到浙江、江西、安徽的情实罪犯……

    这些消息自也断断续续传入婉兮耳中。

    每次听了,心下难免又是一颤。只是母亲还在身边儿呢,老人家本就对这样的事情更为在意些,故此婉兮便小心藏住了自己心下的伤感,一个字都不肯提起。

    毫无预警,就在十月十一这日,皇帝却因勾到罪犯之事,忽然发了一道长长谕旨。

    谕旨中道:“国家秋谳大典,上击刑章,下关民命。每年刑部呈进各省罪犯名册,朕都会亲自将案情缘由一件一件全都看个清楚。如果案情之内,还有尚有一线情有可原的,朕便将名册的页角折叠了记下来。”

    “即便是对罪大恶极,已经毫无可宽恕的,也要再反复推勘之后,才予以勾决。即便如此,在临勾之时,还要再三检核,务必再无案情可疑之处,才最终定下勾决。”

    皇帝特特言明,勾决之事,“朕自揣兢兢明慎”……

    这谕旨传回园子来,任谁听了,心下都颇有些起伏。

    皇上原本每年秋天勾决罪犯,都是必行之事,为何从前那么多年不曾特地下这样一道长长的谕旨,意在说明他的谨慎之意去?

    这便叫人不能便想到,九月里那奇异地同在一个月里既日食,又月食的天相去。

    日食、月食,皆被视作是上天对皇帝的警告。皇帝理应自省,只不过谁都想象不到皇上会将这警告应在什么事儿上去。

    今儿,终于瞧出些眉目来了。

    只是皇上这回的反应实在是有些晚,既没在九月初一的日食之后,也没在九月十七的月食之后,反倒是这都十月了,都过去快整月了,这才有些马后炮地给了些信儿出来。

    旁人倒也罢了,忻嫔听了,心下是最为失意的。

    “……照此说来,皇上是将九月里日月双亏的事儿,是想到秋勾之事上去了。皇上的意思是说,上天连着示警,便是警告他勾决之事或有偏差,他这才下了这么长一道谕旨,解释自己‘兢兢明慎’了去。”

    “按理来说,皇上便得在待勾之人中,多停决、乃至赦免些人去,以向上天标明自己的谨慎之心,平息上天之怒去。”

    忻嫔说着深吸了口气,鼻尖儿便有些酸了,“若是我姐夫还活着,该有多好啊……说不定皇上赦免的人里,便能有我姐夫去了。可惜我姐夫已经不在人世,便是九月事发也本赶上了日食、月食去,却终究已是于事无补了。”

    听忻嫔这一惆怅,乐容倒是两耳忽然锐鸣了起来。

    忻嫔发觉乐容神色有异,便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儿。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下都是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去!

    忻嫔全身的寒毛都要竖起,她紧紧揪住领口,死死盯住乐容,“……皇上他应当只是对上天自省吧,对不对?他不至于要为一个吉庆,找出这样的理由来;不至于将日月双亏的缘故,都变成了赦免吉庆的借口去,是不是?”

    乐容也是深深吸气,“奴才也是但愿……不然,皇上岂不是对吉庆大人太过不公?”

    “便也是对主子……太不公了啊。”

    忻嫔一口气梗在喉间,咕隆隆上下有声儿,她却盯住乐容的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同样都是内廷主位的亲戚,同样都是犯了死罪,同样都是内务府效力多年的世仆……皇上对吉庆和安宁,凭什么却有这样大的差别去?

    便她魏婉兮是贵妃,如今又即将临盆;可她也同样是嫔位,也同样曾为皇上诞育过皇嗣的啊!

    乐容见忻嫔已然如此,惊得急忙跪倒,“主子千万别气堵了……是奴才多嘴了,事实必定不是如奴才方才猜测的那般!主子好歹顺一口气,说不定当真是奴才想错了。”

    乐仪闻声也赶紧进来,跟乐容一起伸手,一个帮忻嫔摩挲着心口,一个拍着后背。

    忻嫔这才好容易一口气顺过来,眼圈儿却已是倏然红了。

    “皇后娘娘呢?她不是也在宫里么?她难道都没有点口风透给咱们去么?她该知道我对这样的事儿,心下有多在乎,她若能在宫里早些知道,为何不早一步叫我心下预备些?”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也都各自黯然。

    这位皇后啊,刚刚来她们宫里,亲手挑开了她们主子心头的热火去,可是怎么扭头就回了宫去,便再不回园子来了呢?

    乐仪忍不住道,“……还不是皇后主子单独陪皇上回了宫,这便能独个儿伺候皇上去了么?便是皇上都是在宫里、园子里、静宜园里三边儿跑,可是怕皇后也在宫里乐不思蜀了吧?”

    忻嫔扬扬眉,便也沉沉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我想复宠,实则她自己就何尝不想呢?她是正宫皇后,如何肯当一个失宠的皇后;况且她还得为了她的十二阿哥考量去啊,若她失宠,即便十二阿哥是嫡子,皇上却也可能不待见了啊……况且她今年都什么年岁了,眼见就快到五十,就快要不能再侍寝了啊,她如今的心急,怕是比我还要甚去!”

    忻嫔疲惫地抬起眼帘来,望住乐容和乐仪两个:“你们说得对,她说要抬举我,终究不是只为了我着想的;她是想利用我,斗赢了令贵妃去,她好借机也能分得皇上的恩宠去啊……如今她在宫里,单独伺候皇上,便是皇上回去是勾决罪犯的,有些不吉利,可是想来她也生冷不忌,必定多少都能捞着一晚两晚的去吧。“

    “她自己在蜜罐儿里,自是再顾不得我这个水深火热里的。她在宫里,怕早是将我这个人、将她对我说过的话,早都抛在了脑后去……”

    乐容和乐仪也是相顾黯然。

    乐容哀哀道,“这样看来,便是皇后主子,咱们也都不敢指望去了。”

    忻嫔缓缓坐直,“你说的对,在这后宫里,有谁是真心实意为了旁人着想的?不过是互相利用,终究为的还是自己罢了!”

    “到如今,我也算是看明白了。愉妃靠不住,兰贵人又指望不上,这位皇后娘娘……呵,呵呵,就也算了吧!”

    忻嫔如何能忘了,当年她也曾经是皇后宫里的人呢。皇后这些年如何对她,她心里可都记着呢,不过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罢了。用得着的时候儿说得比唱的都好听,用不着的时候儿,谁管你是死是活,不过任着她自生自灭罢了。

    忻嫔桀骜抬眸,“……我便谁都不指望了,我依旧只能指望着我自己!我就不信了,凭着我自己,就不能绝地求生,再得回皇上的恩宠去!”

    “皇后倒是有一句话说对了,从现在起,到令贵妃生完了孩子、养好了身子,中间怎么也有半年去。我就不信这么长的半年里,皇上当真就熬得住,谁的牌子都不翻了!”

    时至十一月,因皇太后的圣寿,以及过年的大小礼仪,该是皇家从圆明园返回紫禁城的时候儿了。

    这一年,随皇上正月便南巡,五月回京之后,婉兮一直都是住在圆明园里。到此时十一月,已是将近一整年都没回宫了。

    这便想来,当真还是颇为想念呢。

    十一月初四日,皇帝亲奉皇太后圣驾,带领后宫,回到了紫禁城去。

    皇帝自然是要亲自先送皇太后回寿康宫的,婉兮这便自然朝永寿宫去。

    待得回到永寿宫门口,婉兮自己还没等掀开轿帘,却先听见玉蕤一声轻呼,“哎哟……怎么还搭着架子呢?这叫咱们怎么进门儿?”

    婉兮心下也是纳罕,这便轻轻叫了一声玉蝉。

    玉蝉却也犹豫了一下儿,这才挑起轿帘来,却横着站在轿子门口儿,故意挡着婉兮的视线,轻声道,“……想来是皇太后圣寿的缘故,便是历年都会在宫里搭彩门、挂彩子。主子可还记着,咱们宫门每次都是要跟着张灯结彩去呢。”

    婉兮虽说点头,却也情知有异,这便故意偏开了视线,朝外去看。

    这一看,便连婉兮都有些意料之外了。

    ——原来永寿门前是搭着架子的,可是那架子却未见得都是为了扎彩门、挂彩子的,看那永寿门上颜色暗淡的模样儿,分明是工匠们早就磨掉了宫门上原本的彩画,这是在修缮的意思了!

    这永寿宫从婉兮当年进封时修缮过后,到如今,这一晃也是都十多年了过去。况且当年永寿宫的修缮,皇上也是采取“修旧如旧”的原则,叫永寿宫里一切都带着熟悉的味道,这便叫颜色看起来不那么鲜亮眨眼去;这十多年过来,那原本柔和的色调,倒也果然有了些黯淡去。

    这样想来,永寿宫修缮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只是……为何都到了回宫的日子,这永寿宫还没修完啊?

    皇上不是如此不拘小节之人,更何况她都快一整年没在宫里住了,若是想要修缮,自然早就该修完了,至少也得算好了她回宫来的日子,提前完工才是。

    况且她这次回来,是要在宫里临盆的。若是刚上好的漆,又如何合适叫她在此诞育孩儿去?

    这会子便连婉兮都有些回不过神来,是怎么都想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了。这么一耽搁,便是不短的时辰,倒叫去送皇太后的皇帝都忙活完了,正好儿回来,就赶上了。

    皇帝一脸无辜地下了肩舆,走过来扶住婉兮的肩,另一手自然搂住婉兮的腰,柔声问,“……怎么还站在这儿,没回自己宫里呀?园子虽说不远,可是这也走了小半天儿去呢,也合该累了,早些歇着才是。”

    皇帝说着还抬头望天,煞有介事地道,“天儿多冷了,看样儿一会儿就得下雪了。你个傻妮儿,怎么还站在这宫墙夹道的风口里呢?”

    饶是婉兮,瞧着皇帝这样的神情,听着这样的话,也都忍不住有些委屈了。

    可是婉兮又总不好当着皇上的面儿便抱怨,心下又忍不住小小腹诽她的爷,心说“……爷白瞎长那么大眼睛了,难道还没瞧见么?这眼巴前儿是什么情形啊,叫我怎么进去啊?”

    玉蕤一瞧婉兮的神色,心便跟被拧了一把似的,她忙上前跪倒,“都是奴才阿玛办事不周!”

    总管内务府大臣里,各自都有分工,德保原来就是接傅恒的差事,管着奉宸院,主管宫里、园子里的殿阁修缮之类。这永寿宫没修利索,那自是德保责无旁贷。

    婉兮不得劲儿,玉蕤就更不得劲儿了。她也想不通自己阿玛这回这是怎么了,便是办不完差事,难道还不能早些与她透个口风么?

    这回她阿玛竟然半个字儿都没有与她泄露过,这叫她如何向姐姐交待,又如何面对皇上去呢?

    她心下也是忍不住嘀咕,“我的好那玛啊,您出使安南的差事没办利索,叫皇上给连降三级去,好悬连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都没了;您若是长些教训,好歹这内务府的差事上便也别再出纰漏了啊!”

    “可是怎么这回不但出了纰漏,甚至就出在永寿宫这儿了!”

    婉兮一见玉蕤着急了,便也忙道,“……皇上是误会了,奴才哪儿是不进宫去啊。奴才呢,是因为已快一整年每回了,这便忍不住立在宫门口,好好儿看看皇上赐给奴才居住的这永寿宫。”

    婉兮之前不对皇上明言,就是为了护着德保啊。

    婉兮便故意撒娇,伸出小手儿去勾住皇帝的大手,“再说,奴才也想念皇上了不是?奴才就想着,还跟小时候儿似的,就站在这宫墙夹道里故意等着皇上回来……”

    “便是这天儿已经冷了,也不怕,奴才穿得可厚实了。袖子里有手炉不说,玉蕤她更是贴心,连轿子的地面儿上,都叫她摆了个脚炉给奴才烤着脚,这周身啊便都没有能冷得着的地方儿。”

    婉兮说着赶紧悄然给玉蕤使眼色,叫玉蕤别往自己阿玛头上揽罪责了去。

    皇帝掌心里小手在握,自是颇为受用。

    这便点头含笑,“原来是想爷了啊?那自是应当的,爷便收回前头的话,爷可乐不得叫你等一回了。”

    皇帝说着便也温煦含笑,垂眸望玉蕤,“你也起来吧,别这么忐忑不安的。朕心里有数儿,便是你阿玛有错儿,该罚;可是没有的错儿,朕自也不罚。”

    皇帝说着还故意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着那距离完工还有些远的永寿宫,点点头道,“朕倒是觉着,德保这回的差事,办得不错。”

    皇上都这么说了,婉兮便也摁下了自己心下的担忧,这会子不管怎么着,也得先替德保担待着才好。

    况且这漆,都是大漆,是树木里头的汁液,想来倒不打紧吧……

    婉兮这便一咬牙,一横心,自己抬步就要往永寿门里迈。

    “哎?你这是上哪儿去呀?”皇帝小心地伸手扯住了婉兮,将婉兮稳稳地又带回自己怀里来,“……傻妮儿,走错了!”

    婉兮果然傻了,心眼儿不够用了,只能呆呆望住皇帝。

    “……哪儿错啦?”

    自己住了这么多年的寝宫,早已是自己跟皇上的家了,便是将近一年没回来,何至于就走错了的?

    皇帝这才得逞地笑,却故意又扭头去问高云从,“这话儿是怎么说的?难不成你还没回明你贵妃主子去?”

    高云从也呆了呆,不过自是机灵,连忙一个千儿就地跪倒,“……是奴才给忙活忘了,奴才死罪!”

    皇帝也不插画儿,一双长眸就是悠闲自在地瞟着婉兮,只自顾用自己的身子替婉兮挡住这夹道里的凉风,不叫她着凉。

    婉兮倒也不忍叫高云从如此,便轻声问,“你先别急,究竟是怎么了?”

    高云从小心地先瞄了皇帝一眼。

    皇帝忍着笑意,迅速地一挤巴眼睛。

    高云从心里有了底,这便改成双膝跪倒,一个头就磕在地下。

    “回贵妃主子……皇上原本叫奴才在贵妃主子回宫前,就禀明贵妃主子,著贵妃主子不必回永寿宫了,挪到——储秀宫去罢!”

    婉兮这才彻底怔住,半天都没缓过伸来。

    再抬眸去望皇帝,皇帝那一脸的促狭笑意,已是瞒不住了。

    婉兮登时便红了脸,轻轻一甩手,“哎呀,皇上!”

    皇帝这才终于放松地大笑,扶着婉兮道,“走吧,爷陪你同进储秀宫去!”

    储秀宫与永寿宫也不远,中间儿只隔着一个那拉氏所住的翊坤宫。

    婉兮随皇帝走入内去,抬头便见前殿所悬挂皇帝在乾隆六年时所御笔亲题的“茂修内治”四字匾额。

    茂修,便为勤奋修习之意;内治,则为后宫妇礼。

    后宫众主位,皆有“勤修内职”的规矩。故此能说“内治”者,便是领袖六宫之意了。

    更何况正殿左右两壁悬挂的分别是《圣制西陵教蚕书》,西壁悬《西陵教蚕图》……如此极言亲蚕之事,便更是普通的嫔妃并无资格的了。

    若此,便也怪不得皇帝初登基时,元妻嫡后孝贤便是住在储秀宫中;而当孝贤皇后更在乎“长春”二字,这便自请挪入长春宫后,皇帝便是叫高云思住进储秀宫去了。

    储秀宫的地位,在东西六宫之中,便是超卓。

    这匾额也自符合当年身为唯一初封贵妃的慧贤皇贵妃的身份,彼时的高云思,也是身在贵妃之位,唯在皇后一人之下。

    同为包衣出身,高云思母家早已抬旗,出了包衣,被先帝超拔为了皇帝潜邸时的侧福晋,按说已可被视为“二妻”,可是却终究因为她汉姓人的身份,家里又曾是包衣的缘故,这便终其一生只能是贵妃;在死后才被追封皇贵妃去。

    如今的婉兮同样在贵妃之位,同样只在皇后一人之下。这次第,倒是与当年的慧贤皇贵妃,更为相似了。

    这一刻,婉兮心下百转千回,有喜,又何尝没有叹息。

    想当年慧贤皇贵妃含怨而去,便是皇上先将“贤”字赐给了她,而反倒叫孝贤皇后去讨同一字为封号……可是终究终其一生,慧贤皇贵妃始终都智能生活在孝贤皇后指掌之中,便曾盛宠,终究一个孩子都没怀过啊。

    皇后与贵妃、正妻与二妻之间的争斗,最终是以皇后取胜、贵妃殒命而落幕。

    慧贤皇贵妃更是身后悲凉,无一子一女不说,原本也曾煊赫一时的母家,随着她故去的日子越远,她的母家也越发沦落了下来。

    继慧贤皇贵妃父亲高斌陪绑刑场,受惊吓不久便溘逝之外;慧贤皇贵妃的兄弟高恒,就在几日前又在两淮盐政的差事上,因私自帮罪臣富德在苏州售卖七斤人参之事,被皇上下旨申饬了去。

    生前的盛宠,与死后的境况,终究是一个后宫女人到了年纪,便不能不考量之事。婉兮自己此时便高高在贵妃之位,便是今日也挪入储秀宫来,她的心下也不敢有半点的疏松去。

    若说永寿宫代表的是“宠妃”,那么储秀宫便代表着“崇班”(高位),她如今从永寿宫挪入储秀宫,皇上的心意不言自明;那她心下也不敢有半点的暗喜,只有更加的谨慎去。

    这后宫里,对皇后威胁最大的,自是排位仅次于皇后之人。当年是慧贤皇贵妃,今日便是婉兮自己。

    只要有这样的地位,那么贵妃与皇后之间的争斗便无法避免。她绝不要再重蹈当年慧贤皇贵妃的覆辙。

    ……贵妃与皇后的第二场较量,绝不该让贵妃这个位分再告负了去。

    她不止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们。

    婉兮的神色,全都落入了皇帝的眼中。

    皇帝如何能不明白,可是这会子却是轻笑道,“别担心,凡事都有爷呢。爷就是为了给咱们这个孩子也选个合适的地方儿降生才是。”

    “你想啊,咱们圆子降生之前,在园子里爷将你挪进了‘天地一家春’去,叫咱们圆子稳稳当当地在那儿降世;那么咱们这个孩子,既然是要在这个月份,是应该出生在宫里的,那便也不该委屈了去不是?”

    皇帝捉着婉兮的手,举起来凑到唇边,在婉兮手背上亲了一下儿。

    “圆明园里,内廷以天地一家春为首;宫里,东西六宫则以储秀宫为首。故此啊,爷才在回京之后就吩咐内务府将储秀宫给收拾好了,给咱们这个孩子为降生之地。也省得将来叫他们小哥俩儿再打起来不是。爷这个当阿玛的呀,可得一碗水端平喽~”

    皇帝孩子气地歪头,含笑瞟向婉兮,“爷安排的,好不好呀?”

七卷114、先令其狂(毕)

    安顿好了婉兮,皇帝次日便入了斋宫,为冬至祭天而斋戒三日。

    语琴便赶来储秀宫,含笑望住婉兮,“早听说这储秀宫要修缮,却不知道原来是为你预备下的。”

    婉兮自己心下何尝没有感喟,握住语琴的手,两人并肩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那熟悉却又已然全新了的宫苑。

    “姐姐当年也曾住在这储秀宫里。那时候儿,我曾有多盼望也能被指进这储秀宫里来,在姐姐位下当官女子呢。”彼时语琴初封倒是比婉兮还早。

    “如今我终于挪入这储秀宫来,虽说遗憾姐姐已经不在这储秀宫里了。可是姐姐之所以不在,是因为姐姐如今也已然身在妃位,也已是景仁宫之主了……这倒是比我当年所期望的情形,还好了太多倍去。”

    语琴自己何尝不是感喟,可是心下却也更明白,自己能够走到今天,都是有婉兮扶着。

    语琴便攥住了婉兮的手,“……傻九儿,你若当年进储秀宫,只是官女子,便是进封,也只能从常在起;皇上是舍不得,这才将你放在孝贤皇后宫里啊,这便叫你初封就是贵人了去。”

    婉兮含笑点头,挑眸望向窗外的冬日天空。

    “闻知我挪到储秀宫来,姐姐自是替我高兴。倒不知愉妃的心里头,这会子会想什么呢。”

    语琴便是一声冷笑,“她自然又会堵满了气去!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这储秀宫本暂时给她住着来着,这便叫她心下未免不生出些误会来,总以为皇上要抬举她,至少也是要抬举永琪去了。”

    “只是谁想到啊,她却在储秀宫里没能住长远。她的位分便也只停留在妃位之上,再也没有了动静。而永琪呢,虽说是熬到永琏、永琮两个嫡子都夭折了,可是紧接着却又遇上了第三位嫡子永璂去……”

    语琴说着静静抬眸望住婉兮,“愉妃更没想到,彼时无法生育的你,竟是连着为皇上诞育出这样多的孩子来。便是咱们小鹿儿走了,上天却又送来了二十四年的那个孩子;便是二十四年那个孩子没能顺利来到人世,上天却又加倍补偿,更是送来了咱们圆子啊!”

    婉兮也是轻叹一声儿,“想当年还住在储秀宫里的愉妃,依旧还是沉稳安静的;可自从搬离了储秀宫,她年岁越大,却反倒越发沉不住气了。”

    语琴静静扬眉,“她从前的底气,又何尝没有这储秀宫的功劳呢?她沉不住气了,怕也是因为被挪了出去,心下没底了所致。”

    玉蕤亲自为二人端过茶来,便也是一笑,“我啊,倒是更想知道忻嫔那边儿是做何想。”

    语琴便是冷笑一声儿,“她便不用猜,自是气炸了肺去!”

    婉兮抬眸静静望住语琴,“人若狂怒,自是丢了理智。天若其亡,必令其狂。”

    语琴高挑柳眉,便点头,“说得对。”

    此时已是十一月,婉兮的身子已是沉了,这会子自是天下任何事都比不上这个即将临盆的孩子要紧;而语琴自己如今正式抚养小十五,等过完年开春儿,小十五就要种痘了,她就也更不能分心去了。

    故此,既然时机已到,忻嫔那件事便宜早不宜迟了。

    语琴凝注婉兮,“忻嫔交给我去安排就是,你便什么都别管了。你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调理好身子,安安稳稳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想到孩子,婉兮便也笑了。“昨儿皇上说走嘴了句话。”

    语琴扬眉问,“什么话?”

    婉兮轻垂臻首,唇角轻扬,“皇上说,别叫‘小哥俩儿打起来’……”

    语琴便也欢喜得都有些轻颤了起来,“皇上的意思,岂不是说,你这个孩子也是——皇子?!”

    婉兮垂首轻笑,无限柔情从心底泛起,流向指尖儿,“姐姐,我也是这样想。”

    十一月初八日,冬至节。

    皇帝亲赴寰丘祭天。

    皇太后虽早就穿了谕旨,著冬至节停止行礼。可是这免的是大臣和宗室王公们。那拉氏还是亲自带着六宫嫔妃,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行庆贺礼。

    六宫上下,唯有已经传了遇喜的婉兮不必前来。

    行礼罢,那拉氏心下自是不愿意,这便在皇太后面前带头儿表达了不满。

    “……倒不明白,那永寿宫里原本住的好好儿的,皇上怎么忽然又将令贵妃给挪进储秀宫了呢?”

    虽说婉兮不在,语琴等人却在。

    语琴垂首笑笑,“妾身倒是听不懂主子娘娘的意思了。永寿宫距离上一回大修,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如今修缮,令贵妃挪到别宫去,又有什么不对么?”

    “况且储秀宫原本就是慧贤皇贵妃当年所居的贵妃宫,令贵妃此时也是位在贵妃,住进储秀宫里,自是最合适不过。”

    那拉氏一声冷笑,“庆妃,在皇太后跟前,你倒是越来越敢说话儿了!令贵妃若在,倒还罢了,终究是贵妃,且为皇家诞育这样多皇嗣。可是庆妃你呢,又凭什么?况且这会子妃位之上,排在你前面的舒妃、愉妃都没说话呢!”

    语琴也不急,抬眸只望向腻在皇太后怀里的小十五去。

    此时宫里所有的皇子里,就剩下小十五一个小孩儿了。其余皇子不是已经娶妻成年,便连与小十五挨得最近的永瑆和永璂,如今都十一岁了,已是大孩子,早都挪到南三所里去,再也不能随意在内廷行走,就更别说在怀抱里了。

    故此此时能叫皇太后抱在怀里稀罕的,也就只一个小十五了。语琴今儿留了个心眼儿,便也带着小十五一起来给皇太后行礼。

    皇太后自是早就一把抱过来,这会子便是听着众人说话儿,怀里却还抱着小十五,更顾着拿饽饽、果子的,哄着小十五欢喜呢。

    小十五虽说才两周岁,未必听得懂眼前那拉氏和语琴在争什么呢,可是他却瞧见了语琴被皇后呵斥,然后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的模样儿。小十五再小,也分的清远近,这便望着语琴,忽然伸出小手儿去,小嘴儿一扁,这便一对儿眼泪掉了下来。

    小十五却懂事,这会子当着皇太后和一众母妃,便是哭都不肯放声大哭,而只是静静掉泪。

    小十五一哭,皇太后本就心疼了;再瞧着这才两岁大点儿的小娃儿,竟然这么懂事儿地不出声地哭,皇太后的心急更是揪着疼了。

    皇太后便忍不住抬眸瞪一眼那拉氏,“皇后!便是说话儿,又何苦这样恶声恶气?孩子在这儿呢,叫你给吓坏了又怎办?”

    况且那拉氏话里话外直指的,就是小十五的生母去啊。皇太后便不管心下是否同意那拉氏的不满,可是这会子总归也不至于当着孙儿的面儿,去指摘他生母去啊。

    “……别忘了,你也似这孩子的皇母!在这孩子面前,你好歹也该有个当母亲的样儿!”

    那拉氏紧咬牙关,盯住皇太后,以及皇太后怀里抱着的小十五。

    她恼恨是这孩子的年岁占了便宜,倒成了这会子内廷里唯一的皇子、唯一能被皇太后抱在怀里稀罕着的孙儿去了!

    可是这孩子便是再白白胖胖,再与皇上年幼时生得肖似,可是这孩子终究是个庶子啊!而她的永璂,才是此时大清唯一的嫡出皇子!

    皇太后便是稀罕孙儿,也该只将她的永璂拢在怀里;皇太后怎么能将一个汉姓人生下的庶子,这般稀罕了去?

    皇太后怎么忘了,她老人家当年也是最不待见有汉人血统的庶子去的?……皇太后这是年过古稀,这便真是老糊涂去了不成?

    那拉氏心下翻涌不平,这便在神色上都流露了出来。

    舒妃远远看着,便是无声一笑,“主子娘娘这是怎么了,竟胆敢对皇太后怒目而视?”

    那拉氏这才心下咯噔一声,忙怒吼道,“我没有!舒妃,你少在这儿跟着和稀泥!”

    舒妃倒也依旧不慌不忙,起身朝那拉氏半蹲一礼,“主子娘娘若不是向皇太后怒目而视,那便是向十五阿哥怒目而视喽?”

    只要矛头不是指向皇太后,那拉氏倒松下一口气来,便不在乎,也没反驳,反倒是冷笑一声儿。

    舒妃便笑了,“十五阿哥是皇子,主子娘娘是皇子嫡母。妾身倒不明白了,这天下怎么会有母亲,朝着自己的儿子如此怒目而视的?就更别说十五阿哥今年才刚满两生日,还不懂如何得罪了主子娘娘去,主子娘娘又何苦吓着那孩子了去?”

    皇太后闻言便也有些不高兴了,呵斥那拉氏,“必定是我方才说了你,叫你折损了中宫的颜面,你这才不愿意了!可是你有什么只管来与我这个老太婆说,你又何苦那么瞪着孩子,倒将孩子给吓坏了去!”

    皇太后说着连忙招手叫安颐,“安颐啊,快将你十五阿哥抱走。待会儿别叫吓坏喽,倒像是我这个皇祖母都护不住了似的!”

    语琴忙带头深蹲在地,“……是妾身处事不周,惊扰皇太后了。妾身惶恐。”

    其余一众嫔妃见皇太后不高兴了,这便也都赶紧跟着深蹲礼,跟着语琴道,“皇太后喜怒。”

    那拉氏尴尬不已,不管心下如何不甘,也只能僵直地半蹲礼,“……是媳妇儿处事不周,皇额娘万万喜怒。”

    好好儿的冬至节行礼,终是不欢而散。众人告退而去,皇太后单独留下了那拉氏去。

    殿中静静,只听得见那鎏金的西洋钟表滴答有声。

    皇太后狠抽了几口烟,瞄着那拉氏,“庆妃今儿说的倒也有理,储秀宫原本是慧贤的寝宫。慧贤生前是贵妃,如今的令贵妃也是贵妃,那令贵妃挪进去,自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今儿又何苦计较成这样儿!”

    “我知道你今儿是埋怨我竟容得那庆妃去了,反倒没护着你——可是庆妃如今已在妃位,便是自己并无所出,可是皇帝却已经将小十五交给她抚养去了啊!如今庆妃的身份便不是从前可比,能抚养皇子的妃位,我又岂能再不给半点情面去?”

    那拉氏郁郁地咬牙,“总归,皇额娘便不是看重那庆妃,却也是看重了小十五去……皇额娘可还记得永璂,看还记得咱们大清此时唯一的嫡出皇子、皇额娘唯一的嫡孙儿去了?”

    皇太后也是深深叹口气,黯然地紧抽了几口烟。

    “我知道你就是赌气这个呢。我早叫你安心,你有嫡子在,皇帝又是个想要弥补康熙爷遗憾,这便只想以嫡子承继大位的性子,永璂如何不是稳稳当当的皇太子去?”

    皇太后虽是这么说,却也是微微有个晃神儿,“……不过啊,你也不能因为永璂是唯一的嫡皇子,别人都没资格跟他争,那你就放松了对永璂的教养去。便如当年的胤礽,那也是康熙爷唯一的嫡子,也是没人有资格相争的,结果后来是自己作天作地,生生将自己皇太子的大位给作没了啊!”

    永璂这几年跟永瑆之间的龃龉不断,便是那拉氏小心都瞒着皇太后去,可是永瑆的养母是舒妃,凭舒妃与皇太后的关系,舒妃自也是没少了在皇太后面前抱怨那拉氏和永璂去。故此永璂那点子糊涂账,皇太后也都知道了。

    “你总归记着皇帝的心思,皇帝就跟当年的康熙爷是一样儿的,但凡嫡子还有半点儿可取之处,皇太子之位都是嫡子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嫡子凡事不知收敛,活活儿将自己沦落到半点可取之处都没有了,那别说我,便是老天都帮不了了。”

    那拉氏心下一个哆嗦,警惕又不敢置信地盯住皇太后。

    这是这位老太太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明确说出这样的话来!

    皇太后却不愿看向那拉氏,一边抽烟,一边朝外甩了甩手,“我累了——你回去吧。”

    那拉氏脚步沉沉,步出寿康宫。

    她便是皇后,却也是儿媳,这便在寿康宫内都不能上轿。待得自己走到寿康门外,这才上了暖轿去。

    十一月已是冬日,她的暖轿里也备了炭盆,可是她坐在里头还是觉着冷。

    一股子对未来的不确信,幻化成了恐惧的寒意,深深地将她的肌骨都给牢牢锁住,叫她坐在暖轿里依旧忍不住簌簌发抖。

    ——便连皇太后,也开始不喜欢她的永璂了么?便连皇太后,都已经开始动摇了唯有永璂才有资格继位的心思去了么?

    轿子悠悠,那拉氏低声唤塔娜,“……忻嫔这个月来都忙活什么呢?十月里我被皇上留在宫里,她在园子里,竟也没见她设法与我通些声气;这会子都回到宫里来了,她竟然也没主动来与我请安!”

    塔娜也是蹙眉,轻声道,“便是今儿在皇太后宫里,奴才瞧着她便是也来了,却似乎有些闪躲着主子去……倒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

    早些时候儿,忻嫔是比那拉氏早一步离开的寿康宫。

    婉兮挪进储秀宫去,她心下自是更恨得发抖。可是她还没有那拉氏的地位,心下的恨也只能自己忍着,却不能如那拉氏那般能当众说出来。

    她恼怒地往回去,却听见乐容在轿子外轻声禀报,“回主子,奴才瞧着西花园儿的方向,有个人在哭……看那背影,仿佛是禄常在。”

    忻嫔便眯了眼,“过去瞧瞧。”

    忻嫔下了轿,亲自走过去,果然见是禄常在躲在墙角儿落泪。

    “禄妹妹这是怎么了?”忻嫔忙柔声探问。

    听见动静,禄常在果然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撒腿就要跑。

    忻嫔忙更放柔了声音,“是我!你别怕。”

    禄常在倚在墙角惊慌回眸,见是忻嫔,这仿佛才松了口气下来,却是委屈的一双眼更是桃儿般地红。

    忻嫔捉了禄常在的手,将她带至漱芳斋旁的园子去。

    这会子为预备皇太后的圣寿,漱芳斋的戏台又在筹备着,南府的学生们都在这儿彩排剧目。此处便可闹中取静,反倒方便忻嫔与禄常在说话儿。便是有人看见两人,也好推说是来这边看热闹儿的。

    忻嫔这便握住了禄常在的手问,“这便与我说说吧,今儿竟怎么了,要躲起来哭?”

    禄常在更噎得双肩颤抖,“……平素随我姐姐住在景仁宫里,忻嫔娘娘也知道,景仁宫里自是人多眼杂的地方儿,故此我便是有什么伤心事儿,也绝不敢在景仁宫里表露出来,都得自己偷偷儿出了景仁宫,寻个僻静的地方,这才敢自己掉两滴眼泪去。”

    “今儿偏巧儿能一起去给皇太后行礼,这西花园又在内廷之外,我便忍不住过来自己安静一会儿,捋捋心下的纷纷乱绪去。”

    忻嫔满面的心疼,“哎哟,瞧你小小年纪,这个忍辱负重的劲儿啊!你有什么不敢在景仁宫里表露的,不妨找我去啊。好歹我那咸福宫里只有我一人住着,也不用担心旁人的眼睛去。”

    禄常在哭得鼻子都堵了,“……忻嫔娘娘曾得皇上盛宠,进宫以来便接连为皇上诞下两位公主去,忻嫔娘娘又如何明白小妾心下的苦楚?”

    忻嫔垂首想了想,“……是因为新常在进封,便跟着皇上去了木兰秋狝,便叫你心下不得劲儿了?”

    禄常在垂泪点头,“又有新的常在进封了,可是我却依旧还是常在呢。皇上好歹也曾对我好过几日,可是却这么快仿佛就忘了我了;更忘了我还在常在的位分上。”

    忻嫔也是皱眉,“是啊,皇上从正月就去南巡了,回来没多久,就又秋狝木兰去了,可不这前后加一起就快一整年了么。你没能跟着去南巡,也没能跟着去木兰,一年都没侍寝,也难怪叫皇上都快给忘了。”

    禄常在的眼睛里涌出一丝坚定,“我知道我位分低,只是小小常在,自没机会总出现在皇上眼前……叫皇上遗忘,是这后宫里迟早之事。我只想着,能在皇上彻底忘了我之前,好歹得了个孩子下来!”

    “我不敢奢望皇子,便哪怕只是个公主,那我便也能如忻嫔娘娘您一般,能安下心来,去抵抗这后宫里寂寞难熬的时光了啊……”

    忻嫔被禄常在的话,刺得心下一疼。

    “安下心来?傻妹妹,这后宫的寂寞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容易就能抵抗得了的啊。便是有了孩子,一个孩子三五年间便长大了,她要上学了,她要指配了,她要出嫁了……她也会很快就离开你身边儿了,到时候儿你依旧是自己一个人,依旧只能自己面对这后宫里无绵无尽的时光啊。”

    “你便会觉得,这四面的宫墙都会朝你压了下来,越缩越紧,将你所处的天地越压越小。你终究有一天又会被压得喘不过起来,你若不想被憋死,便只得再想办法挣脱那样的处境,便要设法再得一个孩子去!”

    忻嫔苦笑着,缓缓抬眸,凝住禄常在。

    “说到底,在这后宫里,能叫咱们不寂寞的,其实不是一个孩子、两个孩子……而是源源不断的孩子,是皇上连绵不绝的恩宠啊。”

    禄常在愣愣听着,慢慢儿地都忘了要流泪。

    忻嫔叹了口气,“所以啊,咱们在这后宫里说到底,要争的不是一个孩子,而依旧要争宠啊!禄妹妹你还年轻,便更不能从这会子就心如枯槁了去,只巴望一个孩子傍身就罢了。你还得振奋起来,还得趁着你的年轻貌美,不要轻易放下皇上曾经对你的宠爱才行啊!”

    禄常在抬眸盯住忻嫔的眼睛,“……忻嫔娘娘说的,就是如同令贵妃那样,是不是?她孩子一个一个的生,便叫皇上的恩宠连绵不绝了去;反过来说,也是因为皇上恩宠的连绵不绝,才能叫她这个年岁了,还能连着怀胎。”

    忻嫔轻轻咬牙,“便差不多就是那般吧。”

    禄常在轻轻垂下头去,“……说到底,令贵妃能得今日的煊赫去,也不是上天有多眷顾她,还是她自己有手段罢了。”

    忻嫔微微挑眉,“哦?看样子,你倒知道些什么了?”

    禄常在扬起年轻的脸,黑瞳里流淌过一丝黠光,“……她有一张稳保坐胎的方子。”

    (又上班啦,亲们表沮丧,乐一个,o(∩_∩)o~)

七卷115、十六(毕)

    “稳保坐胎的方子?”忻嫔便是一眯眼,却反倒缓缓垂下眼帘,不慌不忙捋了捋袖口,“你说的,难道是纯惠皇贵妃当年的那张方子?”

    禄常在小心打量忻嫔神色,倒是有些意外,“……原来忻嫔娘娘早就知道?”

    忻嫔幽幽抬眸,凝着禄常在,耸肩轻哂,“倒叫你惊讶着了。倒也难怪,终究你年岁小、进宫也晚,故此你才知道。可我们这些在宫里多少年的老人儿了啊,宫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该知道的,便也都已然知道了。”

    忻嫔说着,目光闪烁,上下打量禄常在。

    “不过虽说你年岁小、进宫晚,可是你进封至今,也两年了。况且庆妃好歹是你本家儿的姐姐,自然也应当将宫中诸事早早儿提点于你,却竟然叫你进封两年了才知道这事儿。”忻嫔嘿地一声笑开,“……那么陈年旧事了,竟叫你还当成新鲜事儿了。”

    禄常在有些尴尬,紧抿唇角,说不出话来。

    忻嫔抬眸望着她,便反倒笑了,伸手捉住禄常在的手去,“哎呀,瞧你怎么又拘谨起来了。我方才的话,是说你姐姐庆妃,却与你半点无干。”

    忻嫔安慰地拍着禄常在的手,“我啊,是替你抱不平,是心疼你呢。”

    禄常在抽了一声气,抬眸望住忻嫔,眼圈儿便已是红了。

    “我姐姐不告诉我,自是怕我设法得了那方子去!我本得了皇上恩宠,皇上也喜欢我,若我姐姐肯稍微用力推一推我,那我自然早已不是今天的位分……可惜,我姐姐却将胳膊肘往外拐,从我进宫,她便不高兴;待得我得宠进封之后,她便更疏远我去了。”

    “她终究是我姐姐,又更在妃位,如今又抚养了令贵妃的十五阿哥去,皇上便也不能不看重她去……便是为了她的颜面,皇上自也与我原来越远了。”

    禄常在委屈得终是又掉下眼泪来,“终究宫里总有新人,皇上将我撂下就撂下了,反正随后就又有新人顶上来。如今皇上已经进封了新常在去,又带着新常在去秋狝……那皇上自已是彻底将我给忘了。”

    忻嫔静静听着,将禄常在的话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听罢了才轻叹口气,“这后宫里啊,得宠失宠,就如春花秋落,谁都难免有这样一天。只是……你太年轻了,若这会子就失了宠去,那未来漫长的岁月,你又该如何度过呢?”

    “你原本是幸运的,终究宫里还有个姐姐,便是没有恩宠和孩子,好歹也还能姐妹相依为命去。只可惜,你姐姐却又是这么个人……”

    忻嫔顿了顿,唇角勾起一缕轻蔑,“我瞧着啊,你姐姐防备着你,倒不至于是担心你抢了她的恩宠去。终究她都三十九了,这些年也从无所出,皇上便是没断了给她晋位,可是倒不见得有多宠爱她……故此啊,你姐姐其实还是为了令贵妃。”

    “如今令贵妃在后宫里,子嗣之盛,无人能及。所有人都看着,都在等着能有个人超过她去。可是你姐姐这些年都是依靠着令贵妃才有今天的,故此她自然不容得是她身边人抢了令贵妃的恩宠去,就更别说是你这个自家的妹子了。”

    禄常在的泪水未干,可是眼中的神色却点点坚毅了起来。

    “……我都明白。所以我才想偷偷儿得了那张方子去!我要得宠,我要得个孩子!——我还年轻,只要我有了孩子,皇上必定会再回到我身边儿来。为了这个,我便是跟姐姐掰了,也是值得了!”

    禄常在说着,泪水已然干了,眼中的哀怨渐渐变成了恨。

    整个过程,忻嫔全都仔仔细细看在眼里。

    忻嫔终于满意地笑了,却是又捉过了禄常在的手,含笑摇头,“傻妹妹,你有这个心自是志气,可是那么张没用的方子,你又要它来做什么呀?”

    忻嫔的话叫禄常在惊得愣在原地。

    “……忻嫔娘娘说什么?没用的方子?”

    忻嫔垂首轻哂,“对,没用。”

    禄常在便急了,双手紧紧抓住忻嫔,“怎么会没用?那方子,纯惠皇贵妃当年用过,便在皇上登基初年,宫里生育最多的就是纯惠皇贵妃。只是在纯惠皇贵妃诞育下带着‘佛手’的四公主之后,皇上才对纯惠皇贵妃的恩宠淡了。”

    “接下来就是令贵妃。她进宫那么多年都从无所出,可是从乾隆二十一年起,连续生了这么多的孩子……若不是那方子的神力,还能是什么缘故去呢?”

    忻嫔原本不想说,可是见禄常在急成这样儿,便也垂首得意一笑。

    “那我就不瞒你了,也省得叫你急坏了。这方子早年在宫里传得神乎其神的,还有一个缘故,就是愉妃。愉妃原本位分最低,最不得宠,可是后来竟然有了孩子,而且一生就是个皇子,更是叫皇上看重的皇子。”

    禄常在便用力点头,“正是如此啊。那忻嫔娘娘缘何还说这房子没用?”

    忻嫔唇角勾起得意的弧度,“……因为我倒是知道些愉妃的老底儿去。她当年啊,都说她能得了皇子的缘故,都在纯惠皇贵妃的那张方子上,以此来挡住后宫诸人的刺探罢了。”

    禄常在瞠目,“忻嫔娘娘的意思,难道是说,愉妃当年能生下皇子,其实不是那张方子的功劳?”

    忻嫔说到这个,忍不住举袖掩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凡是相信的,都是被当年的愉妃给骗了的。当年的愉妃位分最低、最不受宠,自然不想叫自己的手腕显露出来,被人所知。她那会子啊还在装老好人呢,唯有那样儿才能安安稳稳将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啊。”

    “直到五阿哥渐渐成人,越发得了皇上的看重去,她这才一点点儿将自己的锋芒给露出来。”

    禄常在惊愕地望住忻嫔,都有些结舌起来,“可,可若不是因为那张方子,愉妃怎、怎么可能得了孩子去?她、她若还有旁的法子,那、那为何只有五阿哥一个孩子,后来就再也没有过孩子了?”

    忻嫔轻蔑地哼了一声儿,“那就是更老的故事了。愉妃是利用了当年孝贤皇后与纯惠皇贵妃的心结去……她利用的不是什么坐胎的方子,她利用的是人心。”

    “至于纯惠皇贵妃,便是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可是她上有孝贤皇后压着,且愉妃当年又是她宫里的贵人,便是生子对她也没坏处……她这便哑巴吃黄连罢了。”

    禄常在听得傻傻呆住,眼泪无声地一对一双儿地落下。

    听完忻嫔的话,她许久还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不敢置信地摇头。

    忻嫔定定瞧着禄常在,便也叹了口气,“傻妹子,我知道你是将那方子当成唯一的法子了。我自也不忍心敲醒你,可是却又如何眼睁睁瞧着你去办这无用的傻事去呢?”

    禄常在举袖用力抹着眼泪,还是忍不住不甘,“……可是忻嫔娘娘,令贵妃这些年来连续得了这么多孩子,又该如何解释去?便是愉妃不是用这个方子得了孩子的,那又如何能说令贵妃就不是用了这个法子去?”

    忻嫔竟也一时被禄常在问住,不由得蹙眉,“令贵妃自是最有手腕儿的!她必定是用了旁的法子去!”

    禄常在这会子终于平静下来些,眼睛依旧是红着,却是直直盯住忻嫔的眼睛。

    “凭我姐姐与令贵妃的情谊,那令贵妃便是在后宫里会瞒着谁,却也不会瞒着我姐姐去。而我好歹是我姐姐的妹子,便是我姐姐防备着我,可是景仁宫里上下倒还是顾及我的身份,故此有些话儿倒也是都肯与我说……”

    忻嫔心下便咯噔一声儿,也同样死死盯住了禄常在的眼睛去。

    “你……难不成,是听说了什么去?”

    禄常在的泪已是缓缓都收了,轻垂眼帘,点点头。

    “忻嫔娘娘知道,我陆家也是苏州人吧?”

    忻嫔便是一眯眼,“苏州人,怎么了?”

    禄常在满意地轻轻叹息一声儿,“我听姐姐位下的官女子说起过,当年纯惠皇贵妃的母家也是住在苏州。她这方子就是她母家从苏州本地的名医世家手里得着的,送进宫里给她的。”

    禄常在缓缓说着,挑眸凝视忻嫔,“忻嫔娘娘知道,各地皆有方言。名医世家的方子,就更是世代相传,绝不外露的。故此那方子里自有多处以苏州当地方言习惯写出的药材名儿来……”

    忻嫔也自是聪明人,这便听懂了,“你是说,这方子原本就有明有暗!纯惠皇贵妃当年迫于孝贤皇后的压力,不得已将方子给愉妃看过,纯惠皇贵妃其实也是留了后手,就是确定愉妃一个蒙古人,便是看了那方子,也未必能看得懂什么。”

    “甚或说,倘若愉妃老老实实按着那方子的明面儿字样去调理身子的话,反倒可能因为用错了药,而适得其反去!”

    忻嫔缓缓冷笑起来,“可是愉妃也不是吃素的,她倒也压根儿就没用那方子,而是用了旁的法子得了孩子去……故此从这方子本身来说,当年的纯惠皇贵妃和愉妃两个,倒是谁都没输。”

    禄常在点头,“我还听说,纯惠皇贵妃那方子其实早就给了令贵妃去,令贵妃同样心下有所怀疑,这便并未使用去,不然也不至于那么晚才有孩子……”

    禄常在说到此处,眼底缓缓漾出光芒来。

    “也是令贵妃命好,身边儿有我姐姐这样一个苏州人。故此纯惠皇贵妃那方子上的隐语,我姐姐却是看得懂的。便是我姐姐对医药并不甚懂,可是她却也还能透过母家,以及太医院里来自苏州的太医,一同帮衬着令贵妃将这些都解读明白了去。”

    忻嫔眼角便是一抽,“……当真?”

    禄常在轻叹一声儿,“要不令贵妃又是为何那么多年都没有孩子,可是后来却忽然开了封条一般去?”

    忻嫔也是梗住。

    是啊,令贵妃究竟是凭什么能如此得天独厚去?这个缘故忻嫔自己也想不通啊,她自然绝不愿相信是皇上多年的不变的真情所致,她宁愿相信令贵妃是有旁的手段,那便也只能想到这样一张坐胎的方子上去。

    忻嫔紧紧盯着禄常在,便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禄常在缓缓勾起唇角,“……我姐姐是令贵妃最相信之人,这有两人多年相依为命的缘故,却何尝不是因为我姐姐帮了令贵妃这样一个大忙去!所以令贵妃的两个皇子,便都是交给我姐姐去抚养;即便是颖妃她们也同样与令贵妃交好,可是令贵妃却都还是将皇子交给我姐姐去啊。”

    “若说旁人宫里的消息,可能有假的,或者以讹传讹的;可是我姐姐宫里的消息,便必定是真的!”

    禄常在眸子里的光芒更盛。

    “……我一定要设法拿着那张方子去!”

    禄常在从最开始的自己偷着哭,到最后目光坚定、含着微笑告退而去,叫忻嫔望着禄常在的背影,也不由得羡慕禄常在的年轻。

    年轻,便有勇气,便还有太多的可能去。

    可是她自己呢,虽说也还是年轻的,至少还比令贵妃年轻十岁呢;可是她却终究已经进宫十年了。十年,她在皇上眼里,早已不再新鲜。

    乐容小心打量着主子,她在主子的眼中也看见了光芒。那光芒,与禄常在眼中的,倒是有些相似。

    乐容便明白,主子怕是也活了心去。

    乐容便忍不住轻声问,“禄常在终究是庆妃本家儿的妹子,主子……能相信她的话么?”

    忻嫔垂首想了想,缓缓抬眸,“……若不是因为那方子,那你说,令贵妃是凭什么年轻的时候儿多年无子,却在三十岁的时候儿,忽然就连上捻儿了去呢?”

    乐容也是结舌。这个疑问,几乎是后宫里最难破解的谜团了啊。谁能勘破这个谜团,便也可如令贵妃一般,掌握了这后宫里盛宠的秘密去啊……

    见乐容哑口无言,忻嫔也终于缓缓扬起头来。

    “禄常在虽是庆妃的妹子,可是这些年咱们也都亲眼看着,庆妃对这个妹子非但不亲近,反倒处处防备。庆妃不满禄常在进宫,便连将禄常在送入宫来的英廉都一并厌烦上了。”

    “结果英廉果然因为送入禄常在的缘故,倒是在前朝和内务府一步一步崛起了。皇上除了在内务府给了他总管内务大臣的职衔之外,在前朝更叫他取代了吉庆去,当了户部左侍郎……庆妃自是与禄常在的心结更深了去。”

    “故此啊,这个禄常在虽然也姓陆,不过她的话,我反倒更爱听了呢。”

    忻嫔深深吸了口气,望住这冬日里格外清冽的高天去,“若她当真能将那方子偷到手,那我也不妨瞧瞧。”

    终归这会子安宁得了那么个结局去,她已经再无旁的路子。这张方子说不定当真有那些个缘故呢,她便是拿来看一回,说不定便当真有用呢。

    禄常在一路急急走出忻嫔的视野,待得终于转过宫墙转角,虽已是十一月的冬日,她还是两手心儿满满的都是汗。

    冷汗。

    禄常在不敢停留,一路匆匆回到景仁宫去。

    晴光早亲自在宫门左近候着,见了禄常在回来,这便亲自又在宫墙夹道左右看了,确定没人,这才忙陪着禄常在走进语琴宫中。

    语琴早在寝殿内,揪着心走了已是不知道多少个圈子,终于见禄常在进来,语琴忙抬头望住禄常在的脸去。

    直到禄常在迅速地点了头,语琴才欢喜得捂住脸,继而连忙走上前去抱住了语瑟。

    语瑟道,“姐姐嘱咐得对,忻嫔果然不容易对付。她多疑,又聪明,对后宫前后这些年的掌故都了如指掌,我若说错一个字,又或者是神色之上有半点的疏漏,那很可能就叫忻嫔起了疑心去……”

    语琴也是点头,“多亏了白常在去。若没有她这些日子一个字一个字帮你忖着,一个神色一个神色地教你如何去扮,那今日便实在难为了你去。”

    语瑟这会子放松下来,才歪头而笑,“白常在只是那些年跟在怡嫔身边儿,耳濡目染,都是如此了得。我便当真好奇当年怡嫔还在世的时候儿,那便又是何等的色艺双绝了去……”

    语琴轻叹口气,伸手帮语瑟焐了焐冻红了的面颊,“再色艺双绝的,在这后宫的戏台上,却也都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若没有色艺双绝,兴许心还能素淡些;偏就因为色艺双绝,心下才会总有不甘,总忍不住争斗去,却反倒落得后来的田地。”

    “这后宫啊,色艺双绝有时候并非是好事;反倒是安静惜福之人,才得善始善终。”

    语瑟也听懂了语琴言语中的意思,便也垂下眼帘来。

    “……我懂了。今儿的事儿侥幸顺利,却还没办完。更难的是下一步,是将那方子递到忻嫔手上去之后,叫她不起疑心。”

    “姐姐放心,接下来这一步,我会走得更加小心翼翼。”

    语琴便也欣慰地松了口气,“你今儿的话说完,便也不必太上赶着了,也冷着她些日子,别叫她以为这方子好得。接下来就是皇太后圣寿和过年,过完年便是圆子种痘,你也不必忙于一时,便安排在明年开春前后吧。”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太后圣寿。

    皇帝亲自率领后宫到寿康宫行庆贺礼,王大臣在慈宁门外行礼,众官在午门外行礼。

    行礼后,皇帝又亲奉皇太后赴寿安宫,亲自侍宴。

    皇太后圣寿的喜庆还未散,十一月三十日,婉兮便诞下了皇十六子。

    这个皇十六子诞生的日子与皇太后的圣寿离着这样地近,皇太后也自是欢喜得合不拢嘴,亲自从寿康宫驾临储秀宫,看望婉兮母子。

    皇太后虽说是当祖母的,可是因一年当中的日子绝大多数都是在畅春园中居住,后宫嫔妃临盆,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圆明园,因都并不是与皇太后在一处,故此皇太后亲临来看的,甚为罕见。

    也唯有小十六这样儿,正好就是诞生在皇太后圣寿的日子里,正好儿与皇太后同在宫中,这才博得这样的殊荣去。

    皇太后亲自坐在炕边儿,用帕子替婉兮擦了额角的汗,含笑抚慰道,“这是咱们女人家的出血之事,皇帝不宜进来看你,那我便自然该来。”

    “你是劳苦功高,小十五刚两岁,你便又为皇帝诞下一个皇阿哥来,叫这宫里啊就更热闹了。以后啊我便不用只抱着小十五一个,还能再抱着一个小十六了!”

    这样的话,婉兮又何尝不是头一回从皇太后口中听见呢?这便是在分娩里多少的疼痛和疲惫,都觉得值得了。

    婉兮便也虚弱地笑,“都是皇太后的恩泽深厚,惠及妾身和小十六来。必定是小十六听见了外头的喜庆,这便急着降生出来,给皇祖母磕头祝寿。”

    婉兮这一胎是九月十九才添的守月姥姥和大夫,算算日子,十一月三十日便降生,小十六是约略早了几天去。

    皇太后含笑点头,“好,好!等他明年满了周岁儿,就正好儿跟我一起过生辰了。到时候儿他想怎么给我磕头,我也都收着!”

    皇太后如此,叫立在一边伺候的那拉氏,心下更是打翻了多少个醋坛子去。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恨恨盯着那虽虚弱,却满面欣慰笑意的婉兮去。

    眼前的情形,自是那拉氏最最不愿接受的,婉兮刚有了个小十五,这便又生下一个皇子来!

    原本明年开春儿是小十五种痘,生死还未卜,那拉氏心下还存着些指望去;可是此时倒好,倒是暂且不用管小十五种痘是否顺利,婉兮却也又有一个皇子来垫底儿了!

    好容易出了储秀宫,那拉氏忍着不满,将皇太后送回寿康宫,出了寿康门便忍不住恼怒地低骂,“皇太后这是老糊涂了!过了七十岁之后,简直是整个儿换了一个人!一个小十五叫她那样儿,如今一个小十六,又叫她成了这样儿!”

    那拉氏怒火发泄得太急,全没留意送她到宫门口的安寿还没走远呢。

七卷116、海棠让与石榴红(万字毕)

    乾隆二十八年的大年初一,正好儿是小十六大满月,婉兮也出了月子的第一天。

    皇帝亲御乾清宫,赐宗室王公等宴。

    内廷主位、宗室福晋们,便也齐集坤宁宫赐宴。

    因这还是婉兮与小十六第一次正式出门儿见人,一时间整个坤宁宫中的女眷们都将婉兮母子当成了焦点,这便都围拢在婉兮母子身边儿,说的话题也不离开婉兮和小十六母子二人。

    这都是天伦之乐,皇太后看着倒也欢喜。唯有那拉氏的心下越发的不是了滋味儿。

    尤其这是坤宁宫家宴,她这个皇后是要亲自上大灶煮福肉祭祖的,堂堂正宫便得自己在灶台边忙碌,却眼睁睁看着一般妯娌、侄媳妇等在那边坐在大炕上笑语连天。

    倒像是叫她这个正宫皇后来伺候一大家子,她自己成了奴才,而那一大帮人都成了主子,什么都不用忙,只需打扮得妖妖娆娆,莺莺燕燕地说话儿就够了似的!

    几个司祭、司胙的内管领下的福晋伺候在那拉氏身边儿,帮那拉氏烧锅、煮水、炖肉、灌血肠,手不敢闲,却也个个儿都发觉皇后主子不高兴了,这便个个儿心下更是小心翼翼。

    偏这会子十二阿哥永璂还不在坤宁宫里。

    从去年正月初一起,满了十周岁的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以及成婚了的皇长孙绵德、皇次孙,都已入乾清宫家宴。

    故此这会子整个坤宁宫里,可就小十五、小十六两个皇子了。任谁喜欢还是不喜欢的,此时再没有旁的孩子,也都只能围拢在这两个孩子周围了。

    终于炖好了福肉,那拉氏亲自陪皇太后,将福肉供奉在祖宗板儿上。一转身,便从方才那独在灶膛旁忙碌的厨娘,又回复为高贵的正宫皇后。

    婉兮带领众人,起身再度正式给皇后行礼。

    众人归座,那拉氏与婉兮的座位,一左一右分别挨在皇太后坐席边儿。

    身为儿媳妇,那拉氏不能入座,只得站在地下给皇太后斟酒布菜;那拉氏同样自己也已经是婆婆,故此她那桌边儿上,永璜、永珹、永璂、永瑢、永璇几位皇子的福晋,也都站立着伺候在旁。

    这样大的阵仗,自是叫那拉氏面上面上颇为受用。

    况且着后宫里,是这天下最为嫡庶有别的地方儿,只要有她这个皇后在,便唯有她才是皇子们的母亲。所有的皇子福晋都只能在她席边伺候,而不能到皇子生母跟前儿去;便连令贵妃的皇子长大娶了媳妇儿,那媳妇们也同样只能在她席边立规矩,而不能到令贵妃那边儿去……想到这儿,那拉氏的心便更觉畅快了。

    她便立在皇太后身边儿笑着,爽朗地道,“老四、老五、老八的媳妇儿倒也罢了,终究自己还没当婆婆呢,该立的规矩也就立着罢了;倒是老大媳妇儿,你就不必了。你自己如今也已是当了婆婆的人,难不成叫绵德的媳妇儿也守在你的空桌子旁,等着伺候你,自己倒不敢坐下了不成?”

    那拉氏指的终究是如今皇子皇孙里唯一的亲王福晋,也是身兼皇长孙媳妇、皇上唯一的嫡外孙女这特殊身份的阿日善。

    谁不知道阿日善的身份呢,这便也都齐声附和。

    伊拉里氏因为有了这么个儿媳妇,心下自也是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便也水顺推舟,就行礼谢恩了。

    那拉氏又对永瑢的福晋道,“还有老六的媳妇儿,也不必在我跟前立规矩了。如今老六终究已是出继慎郡王,封了贝勒,那老六媳妇儿你便应该去伺候慎郡王府的几位老福晋就是了。”

    永瑢福晋是九爷兄长傅谦的女儿,虽说也有些尴尬,不过好歹是名门闺秀,这便行礼而退。

    那拉氏这才又不慌不忙瞟了愉妃一眼,“其实……老五媳妇儿,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儿呢,你倒是也不必在我席边伺候了。终归我又还没坐下,你站着也是干站着;况且你还有母妃在列。你母妃就老五一个儿子,便也就你一个儿媳妇儿,你不到她席边伺候,她便也没人儿伺候了,我瞧着倒也怪不落忍的。”

    愉妃闻言尴尬不已,鄂凝也不敢抬头,只得垂下了头去。

    倒是愉妃极快地平静下来,轻笑一声道,“虽说永琪是我生的,可所有的皇子都一体是皇家子孙。鄂凝服侍主子娘娘,也是理所应当的。”

    “况且就算鄂凝不在我席边伺候,我这儿又不缺人手,好歹自己位下还有这么多官女子和妇差呢,也不差什么去。”

    那拉氏轻哂一笑,心下已是足够舒坦了去,这才不慌不忙转头去望婉兮。

    “这会子瞧着,还是令贵妃有福气。虽说两个皇子还都没长大成人,可是今日却能怀抱着一起乐呵,倒是尽享天伦。”

    婉兮静静听着,欠了欠身。

    这句话只是起兴,那拉氏的重点自是在后头呢。

    果然那拉氏扬声一笑,“不过今儿瞧着这些儿媳妇、孙媳妇们啊,我倒忍不住有些替令贵妃着急。想小十五、小十六将来能成婚的时候儿啊,还得十二三年去,就更别提将来还有孙儿娶妻的年岁了……哎哟,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得到呢?”

    那拉氏这话落地儿,但凡听见的,脸上都忍不住微微变色。

    那拉氏这是想说谁等不到了?是令贵妃,还是小十五、小十六这两位皇子?

    说来也巧,钦天监也刚给了小十五种痘的吉时,就在二月。联想到了一块儿去,这便越发叫婉兮锥心地疼。

    婉兮便是忍不住扬眸一笑,“主子娘娘多虑了,主子娘娘多福多寿,是一定能等到这一天的!”

    那拉氏听懂了婉兮的暗讽,不以为忤,反倒扬声大笑,“令贵妃说的没错儿,我自然等得到!”

    婉兮便也淡淡笑着迎住那拉氏的目光,“妾身不敬,好歹还比主子娘娘年轻八、九岁去。若以天寿,主子娘娘能等得到,那妾身理应也等得到。”

    “不过话又说回来,想要擎着儿孙的小心,又何必非要等到他们娶妻的一天?便是孩儿们现在还小,可是该有的孝心,他们又何尝有半点儿短了?”

    婉兮说罢笑着亲自抱着小十六起身,也朝语琴递了个眼神过去,语琴也攥着小十五的手,两位母亲、两个孩儿一同向那拉氏行礼,“小十五和小十六,给皇母拜年了~祝皇母福延千岁,长命不竭。”

    那拉氏冷笑着盯住婉兮、语琴和两个孩子,不由得冷笑,“好啊,小十五和小十六的礼,我今儿受了。我自等着他们将来大婚之日,还要带着各自的福晋,到我眼前儿来行大礼叩首呢。”

    那拉氏说着走到婉兮面前,看似亲手扶起婉兮,实则却是冷笑着压低了声音,“令贵妃你放心,身为皇子嫡母,我一定会好好儿教养两个皇子。我会比你,更上心的。”

    婉兮霍地仰头,“皇上已经下旨,小十五交给庆妃抚养。而小十六刚满月,还不劳主子娘娘费心!”

    那拉氏将婉兮的手肘捏紧了些,“抚养是抚养,教养却是另外一回事。你们便是当生母和养母的,却也终究都不是嫡母!宫里的规矩森严,两个孩子等上学了,自然都要每日到晚先到我宫里来请安……那他们两个的功课,自然由我过问。”

    婉兮的心咚咚地跳得激烈了起来。

    宫中规矩如此,她无从反驳。可是今儿从那拉氏这话里,便已经不难想象到将来两个孩儿要受的磋磨去!

    这般大年初一的喜庆里,婉兮的心下却陡然生起一股冰寒来。她缓缓抽回手肘,挣脱那拉氏的掌握,这便起身站直,目光与那拉氏齐平。

    “主子娘娘方才不是说谁会等不到将来?妾身是不敢说将来自己究竟还能走多远……可是妾身却敢说:主子娘娘,妾身一定先为主子娘娘送行!”

    “你!”那拉氏心下也是陡然一晃。这多年来,这是令贵妃对她说过的最狠的一句话!

    可是婉兮却依旧站得笔直,盈盈而视,毫不闪躲。

    倒是皇太后在那边看着不对劲儿,扬声道,“皇后、贵妃,你们这又是说什么呢?我老了,耳背,你们倒是高声大嗓些儿,叫我也听听。若有好玩儿的,倒叫我也跟着一起乐乐。”

    婉兮扬眸一笑,反而故意在那拉氏面前又是蹲礼,大声道,“妾身还请主子娘娘先行……”

    那拉氏恼得攥起拳头,“你,好大的胆子!”

    婉兮却笑,偏首含笑望向皇太后的方向,“皇太后问话儿呢,难道主子娘娘不想回话儿么?可是皇太后也说了,隔着远,皇太后老人家听不清,那咱们难道不该走到皇太后近前去?”

    “宫里尊卑有度,那自然是主子娘娘先行。妾身说错了什么,惹得主子娘娘不快了?”

    婉兮再度蹲身为礼,再度嗓音清脆道:“主子娘娘请‘先行’,妾身‘恭送’主子娘娘!”

    那拉氏恼怒更炽,伸手点指婉兮,“令贵妃,你,大逆不道!”

    倒是皇太后那边儿都听不下去了,蹙眉挑眸盯住那拉氏,“皇后,你这是怎么了?你是皇后,乃为六宫之首,令贵妃请你先行,怎么倒被你说成了‘大逆不道’?”

    “难不成,你今儿转了性,倒是想叫令贵妃先行,你堂堂宫中反倒愿意跟在令贵妃之后去了么?”

    众人也忍不住都议论起来。

    “皇后娘娘这是……疯了不成?”三丹也忍不住与愉妃道。

    愉妃终于跟着出了一口恶气,这便也抿嘴而笑,“我瞧她就是要疯了。”

    这事儿后来,还是皇太后令福海到乾清宫去,将永璂给请了回来,叫永璂奉着他母亲先回宫歇着而告终。

    皇帝知道有事儿,稍后便也跟了过来。

    皇太后自不便亲自与儿子说儿媳妇的不是,却也不便叫自己宫里的女子、太监们说,这便抬眼看了看,还是叫了绵德福晋阿日善来说这事儿。

    阿日善的身份自是特殊,如今绵德为长房长孙,可是上头终究还有个嫡子永璂呢,故此阿日善得了这个机会,自也没提那拉氏说什么好话去,便是将方才那拉氏那种乖张的样子都描述了出来。

    皇帝蹙眉,“她这是怎么了?”

    说着转眸望向坤宁宫那两口大灶去,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之前忙着灶火,这便被烟气给熏着了?”

    见皇帝瞧过来,之前陪着那拉氏一起忙碌的那几位司胙、司祭的内管领福晋和妇差们,都赶紧跪倒回话儿,“……皇后主子之前一直亲力亲为,怕是疲乏了。”

    皇帝这便点头,“哦,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皇帝说着走到皇太后身边儿,轻轻拍着皇太后的脊背,帮皇太后顺气儿,“皇额娘息怒,皇后终究也四十五岁的人了,今儿是忙碌得紧了,累着了。”

    皇太后便也是叹口气,“我何尝不能体谅她去?可是今儿好歹大年初一的,令贵妃和小十六又刚出了月子,皇后就指着令贵妃那么大吼大叫的,便叫我看着也不得劲儿。”

    皇太后还是拍了拍皇帝的手,轻声道,“说到根本,我觉着皇后还是吃了令贵妃的醋,伤心你又给了令贵妃一个皇子。而她啊,四十五了,眼见着就快撤掉绿头牌的年岁了,可身边儿只有一个永璂。她这是心下不好受了。”

    “皇帝,你好歹也对她再体谅、温柔些儿。你叫她好好儿的一个皇后,独守了这些年的空房,你当我真不知道是怎的?”

    皇帝垂首,淡淡笑笑,“好,好。皇额娘放心,儿子自会竭力对她好些儿。只要她也肯安安静静,别再在儿子面前也这么大嚷大叫的,儿子倒也不至于容不得她。”

    婉兮回到座位,今儿虽狠狠教训了那拉氏一回,可是她却乐呵不起来。

    语琴瞧着不对劲儿,这便低声问,“她之前又与你说了什么?”

    婉兮一向顾全大局,今儿若不是那拉氏口出恶言,伤及两个孩子,婉兮自也不至于叫那拉氏如此下不来台。

    婉兮垂首,紧紧攥住袖口,“……她说,便你我是生母和养母,可是皇子的教养,终究还是她这个嫡母能做得。她说,等将来两个孩子进了学,她会亲自过问他们两人的功课!”

    “她敢!”语琴自也恼了,“她怎么磋磨永瑆的,咱们都是看在眼里。不过好歹永瑆更多是跟永璂小哥俩儿之间的不和睦,她这回这么早就放话出来要磋磨咱们小十五和小十六去?那我便第一个容不得她去!”

    回想起方才那拉氏的威胁,婉兮这会子还是气得心头直晃。

    “我早说过,后宫争斗若不能避免,便与我怎么着都行,就是不准动我的孩子!我与她之间当年的那一笔旧账还没算完呢,她今儿大年初一的、我刚出月子就这样儿给我当头一棒……”

    语琴也连忙攥住婉兮的手,“她自是故意的,就是不想叫你高兴。你千万别中了她的埋伏,这会子若气急了,奶水就该都回去了……那倒是委屈咱们小十六了。”

    婉兮也是大口吸气,竭力平稳下来。

    “道理我自是都明白,只是着实忍不下这口气去。”

    语琴笃定道,“小十五你便放心交给我,我便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绝不叫她得逞。九儿你只管顾紧了小十六去。”

    那边厢,皇帝自是也听皇太后絮絮叨叨地将之前的情形说了个大概。

    皇帝长眸微眯,抬眼望着依旧立在那拉氏席边,空空站着的几位皇子福晋。

    皇帝便点点头,“你们皇后额娘身子不适,叫小十二陪她回宫去歇着就是了,倒无大碍。这会子你们皇后额娘不在席,可是你们贵妃额娘还在呢。”

    皇帝的目光朝婉兮轻柔地飘落过来。

    “皇后不在,理应贵妃主持。只是今儿你们贵妃额娘刚刚出了月子,身子也还是虚弱,不能劳累。朕便将你们贵妃额娘交给你们几个。叫她坐着,你们听她的调遣,替她跑腿儿,将今儿的席面儿都顾好了吧。”

    几位福晋都是名门闺秀,在家里也都是当家的,这便都乐得伸手管一回坤宁宫的家宴,这便互相看一眼,便都急忙弃了那拉氏的残席,来到婉兮席前行半蹲礼。

    “媳妇们给贵妃额娘请安……”

    皇帝这么远远的目光飘来飘去,又做出这样的安排来,叫婉兮之前还气得砰砰跳的一颗心,倒一时生不起气来了。

    婉兮只得抬眸朝皇帝那边儿望去……虽说都老夫老妻这些年,这一四目相对之间,婉兮还是忍不住心头小鹿乱撞,两颊已是热了起来。

    皇帝满意而笑,也知道婉兮当着众人不好意思,这便收回目光来,又小心哄了皇太后几句。

    皇太后倒也气顺了,哼了一声道,“你乾清宫那边儿还没散了席,你便不必担心这边儿了,快回去吧。别让宗亲大臣们久等了,也免得人家笑话你后宫里头不安宁。”

    皇帝垂首想了想,“既然皇后不在,贵妃又不宜立规矩,那儿子便叫舒妃和阿日善来伺候着额涅用膳吧。”

    皇太后便也点头,“也好。”

    皇帝离去,众人行礼恭送,阿日善已是喜不自禁。

    婉兮自坐着,吩咐永珹福晋、鄂凝和庆藻忙里忙外。

    永珹福晋和庆藻还都好说,婉兮吩咐起来倒不必犹豫;反倒那鄂凝是有些讪讪的。

    语琴将鄂凝的神色都放在眼里,待得三位皇子福晋忙各自的差事去,语琴便轻声道,“你没瞧见么,愉妃和鄂凝的脸上都有些不自在。”

    婉兮点头,“鄂凝不能到愉妃跟前伺候,却被我呼来唤去……”

    语琴却摇头,“我瞧着倒不是因为这个。”语琴朝阿日善那边努努嘴,“我看她们两个倒是目光不离那头儿。”

    婉兮也有些意外,“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玉蕤去转了一圈儿回来,伏在婉兮耳边道,“五阿哥所儿里的侍妾胡博容,又有喜了。”

    婉兮也是挑眉,“哦?几时的事儿?”

    玉蕤道,“算算日子,她已是五个月左右的身子了,那便就是秋狝时候的事儿。之前因为姐遇喜,咱们宫里便也不管外头的事儿,英媛便也没将这事儿告诉我来。”

    婉兮垂首细忖,“这对愉妃和永琪来说,是好事儿啊。鄂凝不高兴倒是有的,可是愉妃何苦也一张苦瓜脸去?”

    “再者,便是胡氏有喜,又与绵德福晋何干?她们两个倒是盯着绵德福晋这般神色,却又是为何?”

    玉蕤道,“昨日除夕,皇上在太和殿行朝政外藩之宴,阿日善她阿玛、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也与宴……听说这位三额驸在皇上面前,极尽为绵德阿哥美言。”

    婉兮这便扬眉,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嫡出固伦公主和固伦额驸,这便是给自己的女婿攒劲儿了。”

    语琴也道,“今儿皇上又叫阿日善代替皇后,到皇太后席边伺候……难怪叫愉妃和鄂凝,全都心下不安了。”

    婉兮倒是有些走了回神,只垂眸望自己的手。

    方才皇帝离去时,以她为首,众人相送。皇帝独捏了捏她的手,在她耳畔柔声低语,“大过年的,又刚好儿出了月子,别生气。有气儿,都朝爷撒,啊~”

    她攥紧了手,将皇上在她掌心留住的那一抹温暖给藏住。

    这一会子,便是之前与那拉氏之间的那些不快,抑或是愉妃和阿日善之间的互不顺眼,对于婉兮来说,都已然隔得遥远,毫不重要了。

    这会子对她来说,这世间最珍重的,便是皇上留在她掌心里的这一抹暖。

    不必示人,心却已然软了。

    大年初四,皇帝奉皇太后,率领一众后宫,又到重华宫行家宴。

    这一次只有宫里的内廷主位,以及在内行走的皇子皇孙福晋们,摒除了宫外那些宗室福晋;也不必穿吉服,倒是更自在、更热闹些了。

    今儿那拉氏终于还是绷着脸来了。

    因是在重华宫的家宴,这便叫众人不由得都说起大年初二,皇上召大学士、内廷翰林等,赐茶果,君臣联句的事儿来。

    君臣联句,自是一段佳话。皇帝和大臣们每一年都有佳句流传,乃是宫中文华之毓秀,内廷主位们多是名门闺秀、书香之后,这便也都神往之。

    众人便都互相问,“倒不知前儿皇上跟大臣们联句,今年又是以何为题?”

    说到文采博雅,六阿哥永瑢自是不遑多让的。

    初一那日永瑢的福晋又吃了那拉氏一个瘪儿,这便也是有心找补,这便含了一段矜傲,含笑道,“今年的题啊,是‘岁朝图’。”

    所谓《岁朝图》,“岁朝”二字说的便是一年之首,也就是大年初一了。在岁朝这一天,古往今来的人们为了祈福迎新,将平时深藏的金石、书画、古董、室内花鸟等雅玩之物陈设在案几上,与亲朋同好雅赏,后将这些摆放物件勾染成画,挂于厅堂之上,岁朝图便逐渐萌生了。

    而这《岁朝图》的习俗走入宫廷,是在宋代。宋代宫廷每逢正月初一将临,皇帝命翰林图画院的画师描画冬季不能见到的花卉、禽鸟以及各种器物,挂于宫中,以为岁朝增添喜庆气氛。

    此后,《岁朝图》的题材不断扩展,至明、清两代,《岁朝图》的题材便雅至花鸟、文房用品,俗至灯笼、鞭炮、果蔬等日常用品,无所不包,《岁朝图》成为一种融诗、书、画、印于一体的意蕴丰富、雅俗共赏的画种。

    到乾隆年间,皇帝不但命如意馆画师,如郎世宁等在大年初一前绘《岁朝图》悬挂宫中;皇帝自己,还有皇子皇孙、宗室王公们,也都亲绘《岁朝图》。

    如乾隆二十一年,皇帝亲笔绘制《丙子岁朝图》,图中绘瓶、竹、灵芝、萝卜,新春大吉字条,诗塘上题“同风”二字。御制诗文:“岁纪重开子,星杓又指寅。天涯息征战,歌舞太平春。乌孙归去各封汗,协记明时命五官。讹正从前珠露海,条风翘首向东看。”表现了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祝愿。

    乾隆二十五年,皇帝亲笔绘《庚辰岁朝图》,图中为墨笔水仙,运用西洋画法,明暗立体效果明显。诗塘上题“韶华”二字。御制诗文:“腊半发青阳,晓春萃百祥。十干周复始,又庆值金穰。东陆延禧肇,西师告武成;南端双凤阙,北拱万年清。噜斯讷默会文同,测景详求昏旦中,从此凹睛凸鼻辈,一齐受吏验东风。”

    这些《岁朝图》诗画双全,展现了皇帝雅好书画、博学多能。此外,皇子、宗室以及宫廷画家还要进献《岁朝图》。

    而皇子里,书画尤以永瑢为佳,永瑢也曾亲笔绘《岁朝图》呈进给皇太后和皇帝,故此今儿一提到以《岁朝图》为题,君臣联句,永瑢福晋心下是颇有些与有荣焉的。

    关于《岁朝图》的掌故,如婉兮、语琴等汉姓女,心下自是明白的;其余如舒妃等书香大家的闺秀,也能心领神会,反倒哦是如那拉氏、愉妃这样的满蒙格格,这便有些不解了。

    就更不明白皇上今年为何忽然叫以这个为题,来君臣联句了。

    皇帝这两次亲绘《岁朝图》,缘故都在诗文中,分别是记录了平准噶尔、平大小和卓之功,这个缘故那拉氏、愉妃等人倒是还能明白;可是今年又算什么呢,皇上为何忽然又要以这个为题了?

    听着那拉氏在那嘀嘀咕咕,婉兮也垂首细思。

    可是以皇上的博学多才,又岂是她们一班后宫女子就能想明白的?婉兮也不得要领,这便起身,与语琴和玉蕤说,“既是前儿那般文华荟萃,咱们今儿来了,何不去找找,看那制好的《岁朝图》可挂在哪面墙上了。如此文华荟萃之事,叫咱们也好沾沾文气儿。”

    婉兮一向最明白,皇帝做事,从来都有深意。今年的确有些“莫名其妙”忽然用《岁朝图》为君臣联句之题,婉兮心下也觉着,这其中应该有奥妙。

    婉兮起身向皇太后、皇帝行礼请示下,这便撞上皇帝一双满含笑意的眼。

    “嗯,去吧。瞧瞧你能找见什么~~”

    婉兮听了皇上这话儿,心下便又是一动,这便更是坚定了前头的猜想。脚底下这就更急着转身迈步就走。

    实则从乾隆八年起,皇帝与大臣每年大年初一都与大学士、翰林们联句,每年所做的诗画都悬挂在重华宫正殿“崇敬殿”。婉兮心下自是有数,这便说着“找找”,实则早已信步而去。

    果然在崇敬殿东暖阁墙上,找见了这幅《癸未岁朝图》。此幅图中图景,左为一瓶,内置根如意、吉祥草;右为一盘,上摆苹果、石榴、木瓜。

    诗塘上,皇帝御笔亲题“春藻”二字;图的下部,为于敏中将君臣联句的内容,抄写在图上。

    整幅图便是如此了,这里头究竟藏了什么奥妙?

    婉兮仔仔细细将这幅图又从上到下看了几遍:见诗塘之下,图的右上角,有皇帝御笔亲制的《题岁朝图》识语(相当于内容简介)云:“乾清宫西暖阁几上周虎一具供木,根如意及吉祥草,皇祖手植也,逮今历数十年,弗敢移置。适回部贡果至,盘贮其侧,天然岁朝吉语,因为之图。”

    婉兮便含笑点头,伸手召容嫔过来,含笑道,“瞧瞧,原来今年皇上叫以《岁朝图》为君臣联句之题,还是与你回部相关。是因为今年回部进贡了苹果、石榴、木瓜入内,皇上便将这些贡果摆在乾清宫西暖阁几上,与当年康熙爷手植的一株供木摆在一处,这便形成了天然吉祥的岁朝图景象。皇上心有感触,便以此为题,为君臣联句之用。”

    容嫔终究是异族,且进宫的日子还短,这便有些迷茫地望住婉兮,一时不知皇帝心中深意。

    皇帝含笑握住容嫔的手,“你进宫晚,只知道皇上在紫禁城里的寝宫是养心殿。可从前康熙爷在时,皇上的寝宫却是乾清宫,那乾清宫西暖阁,便是康熙爷生前燕居之所。故此康熙爷才会在那处亲手植供木啊。”

    “阿窅,你自知道的,皇上最崇敬之人,便是康熙爷。所以皇上将你回部进贡的瓜果,摆在乾清宫的西暖阁里,与康熙爷当年手植的供木摆在一处,你该明白皇上的深意了啊~~”

    语琴听了,眼圈儿都微微有些红,“皇上在大年初一,在乾清宫西暖阁摆上来自回部的贡果,这便是在大年初一用这果子来供奉康熙爷,以江山一统请康熙爷放心;其二又何尝没有皇上重视你回部的心意去呢?大清江山万里,何处不产果?皇上却独独选了你回部的贡果,供奉在康熙爷当年燕居之所……”

    容嫔也是张了张嘴,随即垂首,用力点头。

    婉兮欣慰,轻轻拍着容嫔的手,“大年初一,坤宁宫家宴,整个坤宁宫里弥漫的都是大肉的味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容嫔来自回部,闻不得大肉的味儿,那一晚的家宴,容嫔几乎一直都在用面纱遮掩着口鼻,婉兮看在眼里,知道已是难为了容嫔。可是她究竟没有离席而去,而是在原地坐完了整场晚宴,已是叫婉兮欣慰。

    “可是阿窅你瞧,皇上却在大年初一,在乾清宫里独独用来自你母家的贡果来供奉康熙爷……皇上是真心实意将你、你的母家族人,都真真正正当成咱们一家人呢。”

    容嫔红了眼圈儿,“嘿”地一声笑开,“我明白的,坤宁宫用大肉祭祖,这是满人的传统,不是故意叫我难堪。我自没往心里去,不然我早就起身走了。”

    “皇上能用我回部的果子来供奉他最崇敬的祖父,那我如何还能不明白他的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婉兮终于放心而笑。

    婉兮再向下看,只见那图上的联句,共有十九位大臣的名字。婉兮细看那些写下联句的大臣名:只见此时朝中大学士、内廷翰林们,如傅恒、来保、刘统勋、刘纶、观保、于敏忠等,皆赫然在列。

    婉兮的目光在傅恒的名字上流连了一会子,还是含笑抬眸朝玉蕤望去,“瞧,你伯父也在。”

    玉蕤自是欣慰,含笑点头。

    虽说她阿玛德保出使安南的罪过,皇上还是没有宽恕;可是皇上对于她索绰罗家,依旧还是重视的。

    婉兮将这幅图看过好几遍了,说不清为何,最后目光独独被那果盘里的石榴给吸引住。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更仔细去看康熙爷手植的那一瓶根如意和吉祥草,可是她自己也没想到,结果她只盯着那一颗紫红色的饱满的大石榴看。

    ——兴许是那果盘里,苹果和木瓜都是摆在底下,唯有那一颗石榴独独摆在最上头的缘故?

    ——又或者是画法的缘故,那苹果和木瓜倒不是十分能辨认得清,唯有那一颗石榴画得清晰、鲜艳、栩栩如生。

    语琴和玉蕤爷都发现了婉兮的失神,便都轻声问,“这是怎么了,看一幅《岁朝图》还能被夺了神去不成?快说说,这是看什么呢?”

    婉兮回神,不好意思地笑,故意只指着那诗塘上的两个字,“姐姐瞧那字儿,‘春藻’,倒叫我想起庆藻来了。”

    婉兮这话却瞒不过语琴,语琴轻啐一声儿,回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瞧她红口白牙的,这是将咱们两个当傻子呢!我倒也罢了,你阿玛和伯父却都是翰林,她在你面前说这些,倒也不怕闪了舌头!”

    玉蕤便也忍着笑,冲婉兮做了个鬼脸。

    婉兮便一张脸红透了,忙求饶,“是是是,我当真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也忒自不量力了。”

    人家语琴家里虽然,虽然从前没人做官,那也是因为人家是江南大儒之家,原本还秉持着大儒之家的骨气,不肯侍奉满人君主罢了。江南物华天宝,又是大儒之家的底蕴,什么文墨之事是语琴不知晓的呢?——婉兮将小十五托付给语琴,又何尝不是为了叫小十五也好好儿学学那大儒之家的翰墨风骨去。

    玉蕤家就更不用说了,观保与德保是一家出了兄弟两个进士,又都被点了翰林,这可是八旗世家里独一份儿呢。

    语琴便也抱着手臂,故意轻睨着婉兮道,“既知道就好,那还不快些儿都招了?”

    婉兮这才不好意思地抱住语琴的手臂,“……姐姐看那颗大石榴,灵气不灵气,好看不好看?”

    语琴便也点点头,“倒果然是。”语琴压低了声音道,“我倒觉着,那瓶子里的供木,终究是死气沉沉的。其余苹果和木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整幅图里,就这个石榴是活的,是带着鲜灵灵儿的生气儿的。”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我倒与姐姐一样儿的看法。”

    语琴还是挑眉,“可是石榴又怎么了?”语琴上下打量婉兮,“都说榴花照水、石榴裙红……可是皇上最爱的,不是穿海棠红么?这跟石榴,仿佛也不一样儿啊~”

    婉兮这便红了脸,忙不依道,“姐姐这是说什么呢?我可没从石榴身上想到我自个儿去,我是……”婉兮柔软一笑,“我是想到了小十六去。”

    还是玉蕤年轻,脑筋快,这便一拍手,“十六,石榴!这不是正好儿与咱们十六阿哥谐音去?”

    语琴的眼睛便也亮了,“咱们小十六大年初一才满月,而皇上就偏在大年初一用石榴来供奉康熙爷去……整幅图里,又偏偏只使劲儿突出石榴去……哎哟,这岂不是皇上隐晦地将小十六诞生的事儿,也禀告给康熙爷呢?”

    婉兮的双颊已是滚烫了起来,心下忍不住的欢喜。

    她便伸手,一手握住语琴,一手攥住玉蕤。

    “小十六刚满月,还不到赐名的时候儿。可是咱们总得给他取个小名儿,也方便称呼去——我这会子倒有了个好的,就叫他‘石榴’,好不好?”

    语琴扑哧儿笑出来,“十六本就是‘石榴’,况且石榴多子、千子如一,这不说的就是你们母子么?这自是最好不过的了!”

    (海棠属于永寿宫,是妃色;既然已经离开永寿宫,挪至储秀宫,那便该是更为艳丽炽烈的石榴红啦~~)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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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117、嘉庆(八千字)

    婉兮自是也欢喜不已。

    轻轻扬眸,回想之前皇上的话。皇上说叫她去找,看她能找见什么……她这应该是已经找见了,可以回去回给皇上听了吧?

    只是这会子心下揣着欢喜,倒也不急于就这么回去。

    况且……凭她对她这位爷的了解,她总怕自己只见其一,未见其二。她这便还是举眸四望。

    这“崇敬殿”的四壁上,不止今年这一年的《岁朝图》和君臣联句。除了郎世宁的画工、宗室王公进献的岁朝图外,皇帝御笔亲画的岁朝图,还有两幅。

    其一是绘于乾隆二十一年的《御笔丙子岁朝图》,一副是绘于乾隆二十五年的《御笔庚辰岁朝图》。

    这两年那么巧,一个是小七诞生之年,另一个则是小十五的诞育之年。

    这两个年份对于婉兮自己来说,同样也是最最值得铭记的年份,她这便不由得将目光也集中在这两幅图上,认真将这两幅图上的诗塘题字、诗文、志语等文字全都仔细看了一遍。

    乾隆二十一年的《御笔丙子岁朝图》,是皇帝亲笔绘的第一幅岁朝图,上头的文字还相对简单,唯有诗塘上“同风”二字,以及诗文。

    待得到了乾隆二十五年的《御笔庚辰岁朝图》,除了诗塘的“韶华”二字,以及诗文之外,在诗文之尾,又格外多了一段志语。

    这一段多出来的文字,引得婉兮细致看来。

    “庚辰春帖子成,适绘是图,即题帧端,以协开韶嘉庆,御笔。”

    婉兮不由垂首微笑,“开韶嘉庆……这四个字可真好。”

    语琴也听见了,不由得歪眸看过来,“嘉庆?你也看到了这两个字?瞧,我这儿也有。”

    婉兮也是扬眸,“姐姐是在哪儿瞧见的?”

    语琴走过来,拉着婉兮的手,走到另一面墙去,“瞧,倒是跟你方才看的《御笔庚辰岁朝图》是同一幅,只不过你看的是皇上御笔的原画,而我瞧见的啊,已经是被加了紫檀边儿,制成缂丝的挂屏了。”(这挂屏现在沈阳故宫)

    宫中有用缂丝的手艺,将墨笔制成绣品的传统。盖因丝织绣品总比纸张笔墨更容易经过岁月去,流传下去吧?

    婉兮抬眸细看那挂屏,屏中的图样儿果然与方才那幅《岁朝图》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挂屏旁,还额外悬挂了皇帝在乾隆二十五年新春所制的御制诗。

    语琴指着那御制诗的最后两句,“瞧,就在那儿呢。”

    婉兮不由扬眸,只见那最后两句是:“御绘岁朝图志语,有以迓新韶嘉庆”。

    婉兮都不由得扬眸,“果然是呢!”

    往年明窗开笔时,用以试笔所做的御制诗,皇帝大多写一些“宜入新年,万事如意”,或者“三阳启泰,丰年为瑞”之类的套话。可是乾隆二十五年这一首,实在与众不同。

    也许就是因为这“嘉庆”二字在乾隆二十五年的岁朝图、御制诗中两次出现,婉兮便不由得将那首御制诗从头到尾重新仔细读了一遍。

    语琴先前也没留意这诗文,瞧婉兮这样端肃的神情,便也一起随着婉兮仔细地看。

    那御制诗中还有这样一句,极为特殊:“榑木初晖少海红”。

    “榑木”,即榑桑、扶桑,便是传说里,太阳从这里升起;“少海”,喻太子;“榑木初晖少海红”一句,便有喻太子出生之意!

    看完这一句,婉兮自己都傻了……

    乾隆二十五年,宫里即将诞生的孩子,唯有小十五一个啊!那么皇上预言太子将降生,这便独独只能是说小十五一个儿!

    原来在小十五诞生之年的大年初一,皇上竟然在小十五诞生之前,就已经在御制诗中预言太子的出生!

    天,皇上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说——当真是冥冥之中,一切都自有天意?

    况且这《岁朝图》,是大年初一所画;这御制诗,则为大年初一的早上,皇上“明窗开笔”时,用以试笔而做的诗句。而婉兮自己则一直以为小十五是正月十五才坐下的胎,却哪里敢想,皇上在正月初一日,已经知道了小十五的到来了么?

    婉兮尴尬得抬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

    算算日子,小十五是十月初六日降生的,若是在大年初一前后已经坐下,倒反倒是更合理的。要不,若要是从正月十五算,那圆子十月初六出生的话,倒成了不满九个月去了……这便反倒是正月初一之前就已经坐下了胎,才更是对的上的。

    婉兮想到这儿,真是想亲手刨个坑儿,将自己给埋了算了。亏她自己还曾笃定地认为小十五是正月十五那天坐下的,正好对的上“十五”的意思去。

    亏她还当了好几回娘了,自己还当自己是经验老到的去了,却原来其实都将小十五坐胎的时候儿给算错了……

    这样想来,她虽说尴尬地笑,可是鼻尖儿却还是酸了。

    皇上啊,她的爷,竟然那么早,在小十五还没降生、甚至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小十五已经来了的时候儿,就已经在那年大年初一的岁朝图和御制诗里,都这样笃定地预告太子降临……她的爷啊,还没见过这个孩子呢,竟然就认准了,这个孩子将是他大位的继承人。

    这是何样的感情,又是何样的信任去?

    可是她如站在他的立场上,以一个帝王的心来考量,她都要悄悄说他一声“傻”去……孩子刚坐下胎,他都没见过孩子呢,怎么能确定孩子必定能承担起这江山大任去?

    可是这个疑问,婉兮自己心下实则早就有了答案——皇上说过,他不用看孩子,他只看她就够了。

    她吸一口气,本想压制住鼻尖儿的酸涩,却结果,反倒彻底眼圈儿都红了。

    傻爷,傻皇上,傻——狐祟。

    她自是欢喜的,可是她都不敢对自己那般自信啊,若她有负他之所望,若她教养不出一个好儿子来,那该怎么办?皇上大年初一就这么笃定写下的白纸黑字,她又怎么给圆了去?

    婉兮这般又是笑,又是抽鼻子哽噎,语琴都看在眼里,也是伸手握住了婉兮。

    “别说你欢喜成这样儿,我都跟着要昏过去了呢……原来皇上,竟然这么早就对咱们圆子笃定了这个心意去。呵,便是永琏六岁被立太子,这会子又算什么了?咱们圆子这可是还没下生呢,只是刚坐下胎,皇上便已经有了这份儿心了!”

    语琴捉着婉兮的手,攥了又攥,“如此说来,这便也怪不得那年皇上那么一改往年惯例去。比如竟敢带着怀着孩子,即将临盆的你,一同秋狝木兰;要在你生辰那天,特地绘制你怀着孩子的《宴塞四事图》……也怪不得就在那天,非得不管皇后的不满,非叫你穿明黄的龙袍……”

    “现在想来,便都不奇怪了。因为皇上是早已将小十五在心里定为太子,便也自是将你当做太子之母来对待的啊!”

    婉兮含泪,握紧语琴的手,“姐姐,如今庆幸,小十五还有你,陪我一起扛。”

    语琴便也红了眼圈儿,“什么我陪你一起扛啊?分明是你肯将咱们圆子这满天满地的福气,肯分给我一起分享。”

    婉兮深深吸气,忍住泪意。故作淘气,歪头而笑,“嘘……咱们别叫皇后知道。要不,她更是立时就要疯了。”

    语琴轻哼一声儿,“倒不是怕她发疯,只是不愿叫她吓着咱们圆子。”

    婉兮含笑点头,“姐姐,咱们回去吧。皇上还等着呢,我这会子甚想赶紧看见他去。”

    语琴便也只得叹气,“好好好,咱们出来也有一会子了,瞧你们两个这一会儿不见就想得慌的样儿……尤其是那位爷,哪儿还像个五十多岁的人了?”

    婉兮红着脸,与语琴并肩走回后殿来。

    皇帝之前陪皇太后说着话儿,可是长眸却始终瞄着门外。这一见婉兮迈步进门槛来,这便中间儿便截断了与皇太后的言语,一双眼只噙着隐隐的笑,带着点子期盼,只盯住婉兮的脸罢了。

    婉兮迈进门槛,一抬头正撞上皇帝这样儿的神色,她便赶忙儿又垂下头去。

    心里头,又揣了一只小兔子了。

    两人上前行礼,皇帝轻笑,柔声问,“贵妃,你可找见了你想看的了?”

    婉兮只觉这会子自己的耳廓都要跟着一起红了去,这便更不敢抬头,只轻垂眼帘盯着自己自己的鞋尖看,“……回皇上的话,妾身找见了。”

    皇帝这便笑意更柔,满意点头,“那你倒是说说,你都找见什么了?”

    婉兮小心咬住嘴唇。

    这会子亏皇上还要当众这么问出来,她知道那拉氏、愉妃、忻嫔那一班人自是都竖着耳朵听着呢。那叫她这会子该怎么说才好呢?

    若是都直说了,那……还不得当场就得有几位吐血了去?

    可又得叫皇上知道,她已是明白了他的心意才好。

    婉兮想了想,唇角噙起一抹慧黠的笑,嗓音清灵道,“妾身找见了‘开韶嘉庆’、‘多子多福’。”

    “开韶嘉庆”四字,说的自是小十五之事;“多子多福”说的便是石榴,也是小十六。

    皇帝一听,笑意便扩大到了满脸,已是尽听明白了。

    他忽地起身,亲自走下地坪来,双手伸出,左右扶住婉兮两臂。

    从表面看是皇帝将刚出月子的贵妃扶起来,叫免礼平身罢了;可是婉兮却知道,皇上的掌心灼热,那热度透过锦袍,丝丝融入她腠理。

    这是两人之间心灵相通的瞬间,是两人心下温暖的共谐激荡。

    婉兮这才抬眸,带着羞涩,更蕴满笑意。

    “妾身……谢皇上隆恩。皇上的心意,妾身今生来世,皆刻骨铭心。”

    皇帝“呵”地一声笑出来,凑近婉兮耳边,极轻道,“……傻样儿。”

    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啊,又不是她自个儿的,他是尽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深情,是他该做的,又哪儿需要当娘的感恩戴德去呢?

    婉兮都听得明白,便也借起身,两人耳鬓相接之际,柔声道,“就傻了奴才偏要,永志不忘。”

    在宫里过完了岁朝,正月初八日,皇帝便奉皇太后、率领后宫从宫里挪进了园子。

    在圆明园里,还将有庆贺元宵节的盛大典礼。

    一路车马,婉兮亲自照顾着石榴。石榴这还是第一回坐马车出宫,颠儿颠儿的,不多一会子就睡着了。

    婉兮照顾孩子,自己也累,这便歪在车厢壁上,也有了些睡意。只是反倒睡不着,这便叫着玉蕤,“这些日子,宫里可有什么趣事儿没?”

    玉蕤想了想,道:“倒是有一宗事儿,却不知道算不算得是趣事儿——宁郡王弘晈,被罚了半俸去。”

    “嗯?宁郡王弘晈?”婉兮一听这人的名字,便不由得睁开眼,坐直了去。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位弘晈倒是个“老熟人儿”。

    弘晈是老怡亲王、那位著名的十三爷允祥的儿子,而且是嫡子。更因为允祥的嫡长子弘暾在雍正年间就死了,故此这位弘晈已经是允祥事实上的嫡长子去。

    若是嫡子承继制,那便该由这位弘晈承袭了芸香的和硕怡亲王的爵位去。可是谁料到,雍正八年老怡亲王薨逝之后,雍正爷却没让弘晈这位事实上的嫡长子来承袭怡亲王,却将怡亲王爵给了弘晈的弟弟、允祥第七个儿子,也是嫡出第四的弘晓去。

    弘晈只承继了一个宁郡王的爵位。虽也是王爵,可终究郡王与亲王还有高低之分。

    也许正是因此,叫弘晈心下生起了怨气,这便在乾隆五年,卷入了废太子胤礽的儿子弘皙的逆谋案中去……而那一年,皇帝也正是因为调查此案,才亲自去查旗地私售之事,这便在皇室庄田遇见了婉兮。

    婉兮在陪着九爷微服私访之时,便也没少了听到弘晈的名字去。虽未谋面,却也对这个名字早已留下深刻印象。

    还有一层缘故,因忻嫔的母亲是允祥母亲的侄女儿,故此忻嫔与怡亲王这一脉也是表亲。

    在安宁已经万事成空,忻嫔自己的阿玛也已作古多年之后,她与怡亲王这一脉的表亲便是她最后可以倚仗之势。婉兮也曾经小心防备此事,避免忻嫔由其母亲,借力于怡亲王一脉。

    ——终究,怡亲王在雍正爷年间,功高盖世;怡亲王一脉,更是成为世袭罔替的“”。便是皇上对怡亲王一脉也不能不有所照拂。

    只是后来因为《红楼梦》之事,倒叫婉兮知道如今承袭了怡亲王爵的弘晓,却原来是清高风雅之人。最初的《红楼梦》原本,就是从弘晓的王府里传出来,流到明义手上,再到永璇手上的。

    再加上怡亲王一脉与尹继善的深情厚谊,倒叫婉兮对弘晓这个人能放下心来;那怡亲王一脉里,既然小怡亲王本人不至于与忻嫔同流合污,那么弘晓之下的第二人,便是这位宁郡王弘晈了。

    弘晈既然都能卷入当年弘皙的逆谋案去,倒叫婉兮不能不担心此人的人品。

    婉兮右手轻轻拨弄左边腕上那一对白玉镯去,“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皇上怎么忽然罚了他半俸去?”

    玉蕤耸了耸肩,“听说这位宁郡王,多年来始终托病不上朝。每当朝期,俱不能到,故此皇上下旨,只赏给半俸,叫他在家养病便罢。”

    婉兮微微扬眉,“若此,便是在朝中再无差事,只叫在家养病罢了?”

    玉蕤点头,“正是如此。想来当年卷入逆谋案去,皇上又如何还肯赏给他差事去?便是赏给半俸,叫在家养病,这已是跟半圈禁差不多了。”

    婉兮终于松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有皇上如此警告,叫他‘在家养病’,那他如何还敢健健康康迈出家门半步去?若此,咱们倒不用担心他还能与忻嫔有所勾连了。”

    玉蕤也是一拍手,“……忻嫔这一回,真真儿是叫孤零零儿一个了!”

    在园子里热热闹闹过完了元宵节,宫里的年,到正月二十五填仓日这一天,才算是过完了。

    到了此时,婉兮的心便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来。

    年过完了,便是小十五种痘之时。

    皇上在正月里赴南郊祭天时,已经得了今年祭陵的吉时去,皇上下旨二月十九日起銮……倒是不知道钦天监那边可得了小十五种痘的吉时去了。

    ——皇上起銮之前,都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小十五种痘之时去呢?

    二月初八日,皇帝依旧按着每年不变的规矩,毫不意外地下旨,皇后那拉氏的千秋令节,照旧停止行礼、筵宴。

    便也在这一天,钦天监便终于给出了小十五种痘的吉时:天喜吉时拟于本月二十四日,宜用申时,合青龙长生黄道,面向正南方迎喜神。”

    皇帝将这个消息便也禀告给了皇太后,同时传旨给那拉氏、婉兮和语琴去。

    婉兮心尖儿便终是忍不住又是一串轻颤。

    小十五种痘的日子,果然又赶在了皇上起銮离京之后……皇上早已定了二月十九日起銮谒东陵,小十五种痘的吉时却是在皇上起銮五天之后……

    二月十六日,就在皇帝起銮前三日,终于得了消息:太医院种痘科的医士蔡世俊、李锦文,小方脉的医士陈增、郑之瑞,联名依例上奏,“看得十五阿哥脉息、精神、起居俱好,时令相宜布种喜痘,臣等选得上好花苗,择于本月二十四日吉时布种。”

    小十五种痘诸事这便已是板上钉下钉来。

    这晚皇帝来看婉兮,婉兮本念着皇上即将起銮谒陵去,不想在皇上面前露出哀戚来;可是……却还是在看见皇上的那刻,实在忍不住,终是落下泪来。

    皇帝小心拥着婉兮,柔声道,“爷也没料到圆子种痘的吉时,竟是拟定在了二十四日……爷又如何能放得下心去呢?”

    皇帝自己说到此处,也是垂下头去,半晌说不出话来。

    婉兮的泪珠儿便落得更是止不住。

    皇帝赶紧先平复住自己,紧紧攥住婉兮的手,“不过你放心,爷自是都安排好了。爷叫桂元亲自伺候圆子种痘。”

    “桂元?”婉兮含泪扬眸,“宫殿监新任的总管?”

    虽说桂元早就是在宫里伺候了几十年的老太监去,资历和能力自然都够,只是毕竟刚刚任职宫殿监总管不久,婉兮心下倒有些不安,“……为何是桂元?”

    皇帝垂眸凝视婉兮,抬手轻轻抚婉兮面颊,“都哭傻了。爷叫他伺候,就是因为他叫‘桂元’。”

    婉兮心下这才微微一动。桂元桂元,桂字自是与她当年与皇上结缘的青桂相关,而“元”字,又何尝不是圆子、元子之意去?

    这便这个桂元的名儿,自已是个好口彩。

    婉兮心下终是一暖,便伏在了皇帝怀中,两手轻颤着揪住了皇帝的衣襟,“只有一个桂元,奴才心下还是有些不妥帖”

    皇帝点头,“此次爷挑来伺候圆子种喜花的医士,你难道听着不耳熟么?”

    婉兮眯眼,竭力回想,这便也是心下一敞亮,“种痘科的蔡世俊……仿佛是当年给咱们啾啾种痘的医士?奴才隐约记着,当年为啾啾种痘的医士们,为蔡世俊、刘芳远、张德福?”

    啾啾是乾隆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二日种痘,三月初一日隐约“见喜”,三月初四日起供圣,三月十五日止退的。

    那时候儿正是小鹿儿因种痘而薨逝之后,故此啾啾种痘是叫婉兮格外揪着心去的。

    幸好啾啾种痘一切还算顺利,到了三月十五日已经止退。只是没想到三月十五之后,还是有了反复。

    便如小七种痘一切都好,而啾啾就在眉上留下一个痘印去,这便可见啾啾的体质对痘种的反应要更强烈些,故此才在止退之后又有反复。

    三月十六日起,啾啾出现“右项浮肿”,便由这位蔡世俊带人会诊,用清化汤,外上八宝丹等治疗,到十七日消肿;十八日却又再出现“耳前浮肿”,蔡世俊又带领几位医士及时外上消肿化毒散调理,终究叫啾啾“肿势全消,诸症俱好”了去。

    经过那样一番折腾,婉兮心下对这位蔡世俊印象颇深,便也能放心信任去。

    听皇上说这次还叫蔡世俊带人来给小十五种痘,婉兮的心,终于稍稍可放下些去了。

    皇帝紧紧拥住婉兮,在她颊边暖暖地轻吻,“你别怕,咱们小十五福泽深厚,必定会安稳送圣去。爷已经与桂元、蔡世俊等人说下,若谁敢不尽心伺候,倘若有半点的疏漏,爷便也绝不饶了他们去!“

    “便不止他们,不管还有谁,敢在这会子算计咱们圆子去,爷也必定都不轻饶!”

    二月十九日,皇帝自圆明园起銮,谒东陵而去。

    每年二月,能陪着皇上去谒陵,都是那拉氏这个中宫彰显身份之时。终究唯有正宫皇后,才有资格陪着皇帝一起拜谒祖宗陵寝。

    可是也巧,每年二月却都是那拉氏被皇上冷冰冰给停止了千秋令节行礼、筵宴的时候儿。

    那拉氏从登上皇后之位,这些年皇上便从未准过一次行礼、筵宴。她倒也想过,哪怕皇上就是不准筵宴了呢,她也可以接受退而求其次,就叫她正儿八经受一回内外福晋们的行礼,那也是她正宫皇后的脸面啊。

    却可惜,皇上每年的谕旨都是停止行礼和筵宴,而不只是停止筵宴。

    又在今年,大臣们议给皇太后和她所上笺表之事。原本她和皇太后都可用明黄,结果就在今年,皇上却给定下,进给皇太后的笺表,可用明黄;而进给她的,只可面儿上是明黄,内里却是用红色。

    堂堂大清国母、正宫皇后,便是有在过年、千秋令节时受大臣进笺表庆贺的权力,可是她却不能用明黄!那这笺表,其实又何尝便是被皇上给降了一个等次去!

    那拉氏一路上心情都不顺当,便瞧着愉妃、忻嫔两个颇有些不顺眼。

    “皇上今年倒是齐整,将这后宫里能带来的,全都带来了。”那拉氏一到行宫,便忍不住与塔娜嘀咕。

    塔娜倒是也劝,“令贵妃、庆妃她们不是没来么愉妃、忻嫔她们,自比不得令贵妃和庆妃去。”

    那拉氏捏着奶茶碗,满脸的冷笑,“她们没来,自也只是为了那小十五种痘罢了!倒是忻嫔……她一向都是个有心人,我瞧着皇上的意思,仿佛她想要复宠的心思,怕就快要不远了。”

    塔娜也是皱眉,过年这段时间,后宫难得几乎每日都能有机会陪在皇上身边儿,那忻嫔仗着有个八公主,这便削尖了脑袋一般往皇上面前钻。就连塔娜都好几回瞧见忻嫔故意用眼神儿钓着皇上……

    “主子说的是……忻嫔那人,从进宫第一天起,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安宁彻底倒了,忻嫔这便只能一搏,这便在皇上面前,连点脸面都不顾了。若不是过年期间都是众目睽睽,若说她主动扑进皇上怀里去,奴才都不意外。”

    那拉氏闻言更是咬牙切齿,“我原本倒想容得她去,只要她能压过令贵妃去!可是你没瞧见么,初一坤宁宫家宴那回,我与令贵妃那般冲突,她竟都没说替我说一句话!她是想叫我抬举她来着,可是她难不成只顾着自己复宠,倒不顾及我去了?”

    塔娜也是咬了咬嘴唇,“……她想复宠,奴才瞧着她盯着皇上,眼睛都蓝了;那她是不是将这后宫里每个人都看成对手去?那,她是不是也同样看待主子您去?”

    那拉氏这便眯起眼来,指甲掐住桌袱上垂下的穗子,“你说得对。她心比天高,不光想复宠,她更想独宠去!这便在她心里,连我都防着去!”

    塔娜轻哼一声儿,“主子对她也太好性儿了些。想她一个失宠了的嫔位,主子肯抬举她,那便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是她竟然还敢不驯,主子总归治她一回,叫她知道疼才行。”

    那拉氏挑了挑眉,“是啊,她既然一心只顾着复宠,旁的都顾不上了,那我便该挫一挫她的锐气去!”

    次日,随驾伺候的太医便禀报给那拉氏,说忻嫔车马劳顿,身子有些失调。

    那拉氏看着脉案,笑笑凝住忻嫔,“这早春二月,说要开春儿了,可是郊外还是冷的。况且陵寝之处,都有些阴气重了,也难怪忻嫔你身子失调……可怜见儿的,这又如何能叫你再劳累着?便暂且挂起你的绿头牌来,等回京调养好了身子,再伺候皇上吧。”

    忻嫔当着那拉氏的面暂且忍了,待得回到自己的寝殿,已是懊恼地蹲地嘶吼了起来。

    “她这又是发的什么疯?这回好容易令贵妃没能跟着来,她要斗自可与愉妃、舒妃斗去,她何苦又要与我为难?她难道忘了么,是她自己红口白牙说要抬举我!”

    乐容也小心道,“奴才忖着,倒也不是无迹可寻。主子想啊,皇后说要抬举主子,就是要让主子与令贵妃斗的。皇后想与令贵妃斗,一来是争宠,二来就是为了打压令贵妃的皇子,尤其是十五阿哥……”

    “皇上对十五阿哥,尤其是皇太后对十五阿哥有些好得过头了,皇后早已按捺不住。而此时正是十五阿哥在圆明园里种痘的时候儿,皇后她何尝就没指望过主子能帮她……在此时,圆满她的心意去?”

    忻嫔缓缓站起身来,眼睛眯紧,“你说得对,她是指望我先给她出力,先帮她除了十五阿哥这个心头病去。她便本不希望我这次随驾跟来。故此她这一路上看着我,便总觉得不顺眼。”

    乐容点头,“怕就是如此。”

    忻嫔垂下眼帘来,幽幽冷笑了一声儿,“我又暂且没有皇子,我为何要帮她冒那个险去?除非她先帮着我复了宠,否则她自不用指望我给她出什么实际的力去”

    乐容有些担心,“可是眼前的景况——若主子不肯俯首,那皇后便会拿捏着主子去。”

    忻嫔挑了挑眉,“其实这会子终是谒陵的路上,暂时不能侍寝倒不是坏事;反倒是倘若这个时候儿有人主动去勾着皇上……那才要受人唾弃了呢。”

    忻嫔说着冷冷一笑,“那好玩意儿,我既暂且用不上,那便给她用上吧。”

七卷118、行乐(上,8000字)

    皇帝起銮后,婉兮极快平复下来,与语琴一起,二人专心一志地只为小十五种痘之事筹备。

    除此之外,这天下其它所有的事儿,都可暂且放在一边了。

    二月二十三日,圆明园司房首领太监陈义卿,带领彩子匠和搭坊人等,至“天然图画”岛上,于五福堂前,以及“竹深荷静”,乃至东西游廊等各处,悬挂彩子、搭设彩坊,将整个“天然图画”又营造出一股子喜庆的气氛来。

    这股子喜庆,倒不亚于过年的时候儿。

    与此同时,圆明园打扫处的首领太监,也已带人将种痘所需的供桌、围屏、青毡、红毡等一应陈设用品,布置停当。

    只等明日,小十五正式种痘了。

    打扫布置完了,桂元亲自去回了婉兮和语琴。

    两人挽着手,一同又踏上“天然图画”的小岛。

    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这已经不是姐妹情深之意,而是——互相扶持,互相的鼓励。

    皆因,两人心下,谁敢说就妥帖了去?

    在“天然图画”码头下船,一抬眼便看见这“天然图画”岛上处处张灯结彩,热闹极了,婉兮和语琴却没办法被这喜庆的气氛影响,两人却反倒更忍不住了心酸。

    语琴就更是一垂首,泪珠儿便掉了下来。

    “九儿你瞧啊,这次第,倒是与那年小鹿儿种痘的时候儿,一模一样去。”

    婉兮也极力地忍住难过,抬眸定定凝视眼前的一切。

    这里曾是她在圆明园里的寝宫,是皇上独赐给她居住的小岛,是这后海周遭九个小岛里观景最好的一处……可是因为小鹿儿的离去,她便连这里都无法居住下去。待得皇上将她挪进“天地一家春”去,她便是再踏足这岛上,心都是哆嗦的。

    可是此时,陆姐姐已是因思念小鹿儿而泣不成声,她便怎么都不能再表现出半点的哀戚和担心来。

    她只能冷静,只能笑。

    婉兮便扶住语琴,轻声道,“姐姐看啊,这张灯结彩的模样儿,可有多喜庆?真好看啊,真喜庆,这是不是正是皇上所说的‘嘉庆’二字?”

    听得婉兮如是说,语琴便也微微怔了怔,抬眸四望。

    虽说还是落泪,却终究因这一愣怔,暂且从悲伤里抽身出来些儿了。

    语琴举袖拭泪,“嗯。嘉者,吉庆、欢乐也。这眼前如此喜庆热闹,自是正和‘嘉庆’二字。”

    婉兮含笑点头,“所以姐姐便别再落泪了。这样的嘉庆之时,咱们理应陪着圆子,笑对这一切。”

    语琴便也是匆忙点头,“我明白的。我只是,只是……”

    婉兮何尝不明白,语琴终究还是没能放下小鹿儿去。婉兮所诞育的两个皇子,都是交给陆姐姐抚养,可是小鹿儿却是在这里种痘而薨,再抬眼看见眼前这跟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喜庆去,陆姐姐自终是担心,怕当年的一幕再度重演。

    婉兮高高扬起了头,坚定道,“不会的!姐姐忘了,即便同是在这岛上,还是要在五福堂里种痘,可是小鹿儿走后,咱们啾啾不也是平安送圣了么?她们都是我生下来的孩子,啾啾还是女孩儿呢,圆子的体质本该比啾啾更好,咱们理应放心,圆子必定能平安顺遂!”

    婉兮的坚定,终于也给了语琴力量。

    语琴也是扼腕道,“你说得对,皇子本应该比公主身子骨儿更硬实!小七和啾啾也都是在这儿种痘的,俱都平安,小鹿儿和圆子本应该能更稳当的!——若不是被人所害,咱们小鹿儿必定没事!”

    “那小鹿儿的离去,便不是天意!此时咱们只需帮圆子防住那起子小人,相信上天必定会护佑咱们圆子!”

    婉兮深深吸气,抬眸望向高天,“皇上正月里,特地叫咱们重看了他当年的那份心愿,‘榑木初晖少海红’,皇上在那会子已是将自己立太子的心愿作为新春的祈愿,禀告给了上天。皇上是天子,相信天帝自会护佑。”

    婉兮缓缓走到五福堂前,抬眸看五福堂窗外那株颀长秀雅的玉兰。

    “况且……皇上他就在这儿啊。皇上他,这些年来一直一直都守护在这窗边儿啊。皇上便是每年二月都得谒陵去,便是不能每次都陪在孩子们身边儿,可是皇上却从没从孩子们身边儿远去——故此,虽说这五福堂里曾有过叫咱们伤心的过往,可那不是天意,更不是皇上的粗失,所以咱们不该再怕这儿,更不能因为过去的事儿,就不相信皇上了。”

    婉兮说到这儿,也已是落下泪来,“姐姐你说,对不对?”

    语琴看见婉兮落泪,心下既难过,又自责。

    她连忙止住了自己的悲声,忙抽帕子来替婉兮拭泪。

    “瞧我,这四十岁竟是白活了……你是两个孩子的亲娘,孩子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便是有幸抚养他们,可是我的心痛又如何与你相比去?”

    “我这又何苦反倒惹你又难受起来?”

    婉兮便也扯住了语琴的帕子,使劲儿地笑了出来,“姐姐不难受就好了。就当我方才是——苦肉计呢!”

    “呸!”语琴无奈啐了婉兮一声儿,“你那哪里是苦肉计,你才是实打实地割肉之痛啊。”

    婉兮忙抱住语琴,“我的好姐姐,咱们都不哭了,便也都别说这些了。咱们得替圆子查看周全喽,叫他明日挪过来种痘,便一切都是稳稳妥妥的。”

    桂元瞧着婉兮和语琴两个落泪,也不敢说话,这会子好容易见两位主子破涕为笑,这便赶紧上前打千儿回禀。

    “回贵妃主子、庆妃主子,皇上有旨,十五阿哥种痘,必须万无一失。若万中哪怕有那么一丝儿失了,那奴才就得提着脑袋去见皇上……”

    “回二位主子,奴才奉皇上的旨意,不敢不加一万个小心。奴才专门儿从打扫处、熟火处、景和门及御花园,抽调了四名勤谨能干的瞻礼首领,以及四名瞻礼小太监,专门负责轮流值班坐更,昼夜随时伺候十五阿哥的衣食起居。”

    婉兮明白,这说的就是种痘期间,近身伺候在小十五身边儿的坐更太监了。孩子的安危,除了在太医手上,其实更在这班太监的手上。若太监有一个怀异心,那孩子就必定没跑儿了。

    婉兮欣慰点头,“既是桂元总管你亲自挑选的,我自放心。”

    桂元恭谨一笑,“……奴才明白,十五阿哥身边儿除了坐更太监必须牢靠之外,奴才说句不敬的,太医们那边儿也得抽只眼睛盯着才行。”

    “不过奴才只是宫殿监的总管,管不得太医院这班大人们。不过奴才也不敢有半点的疏失,这便从御药房里选拔了一位首领,以及一个小太监,叫他们陪着太医们一起看诊用药。”

    “他们啊,虽说医术上不敢跟太医们相提并论,可是好歹在御药房里伺候的日子久了,于这医术药理的,全都门儿清。尤其太医们便是要开方子,药材却必须都得从御药房里出,绝不准从旁的地方儿来的,他们自然都对这些药材了若指掌,料太医们也不敢动旁的心眼儿去。”

    婉兮心便一缓,赞许地点了头。

    桂元又道,“除此之外,奴才叫自己手下的两个小徒弟儿,专门负责跑腿联络之事。这两个小徒弟儿,是奴才从小带大的,奴才说一,他们绝不敢想个二去。贵妃主子便请放心,这‘天然图画’本就是孤岛一座,进出联络都由他们把着,这便不管是外头谁想传话给太医、坐更太监们,奴才也敢确保,一个苍蝇都飞不进来;而咱们不想叫外头人知道的事儿,更是一笔一划都飞不出去!”

    听到这里,婉兮心下终于有些明白,皇上为何单叫一个有些陌生的桂元,来总管小十五种痘之事。

    原来这个人竟然周全仔细若此。

    婉兮终于展颜微笑,“桂总管安排得甚详,倒比我自己想得还要周到。桂总管,有劳你了。”

    桂元忙跪倒谢恩,“奴才岂敢。”

    桂元退去,婉兮攥紧了语琴的手,“姐姐方才听见了吧?皇上当真安排得周详,便是咱们想到、没想到的,皇上启程之前,已是都帮咱们想好了。”

    语琴终于点头,“……那我便,先带着圆子过来转转。也省得他明天冷不丁过来,再害怕了。”

    当晚,婉兮便听玉蕤来报。

    “姐……庆姐姐搬进‘天然图画’去了。”

    婉兮心下一颤,却也用力点头,“陆姐姐是担心,圆子明儿挪进去会害怕,陆姐姐这才要亲自搬进去陪着他。陆姐姐对圆子的心啊,一如当年对小鹿儿一般。有陆姐姐这般用心,我便也能放下心了。”

    二月二十四日,婉兮和语琴,带着小十五登上了“天然图画”的小岛。

    小七、啾啾、拉旺等几个孩子也非要都跟来。

    这几个孩子终是都种过痘的,想来也不妨事。再说有他们陪着,小十五也能更欢快些。婉兮便都带着来了。

    孩子虽说还小,可眼睛却都是最“毒”的,一见岛上这架势,小十五便觉着不对劲,伸手死死攥住婉兮的手,“额娘,你别走。”

    婉兮紧咬嘴唇,心就如同被撕扯着一般地疼。

    语琴赶忙儿蹲下,抱住小十五,“圆子别怕,庆额娘陪着你一起在这儿。”

    小十五抬眸望住婉兮,还是不肯松手,“我要额娘和庆额娘都陪着我,谁都别走。”

    婉兮心下一颤,眼泪险些跌下来。

    小七咬着嘴唇看着,忙上前扯住小十五,顺势将小十五的手从婉兮袍子上扯下来,攥进她自己手里去。

    “圆子你跟我来,我领你看看咱们这从前的家!”

    语琴有些担心,挑眸看婉兮,婉兮却点了头。

    孩子们的心事,兴许还是孩子们来解,才是最好的法子。

    小七领着小十五的手走到五福堂窗外,指着窗内道,“你知道么,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不光我,还有你九姐……当年额娘就住在这儿,春天带我和你九姐挖竹笋;夏天就到莲塘里采莲花;秋天就爬到楼上看西山暮色;冬天还能在这岛上直接到后湖上去玩儿冰!”

    小十五听着就傻了。可不是嘛,比他大的几个孩子里就他不是在五福堂出生的,其余几个都是。

    拉旺也走过来,蹲下与小十五说,“你七姐姐说得对,这里原本就是咱们在园子里的家。不陌生,你不必害怕。”

    小七朝拉旺盈盈一笑,抬手又指着窗外的玉兰,“圆子你瞧,皇阿玛!”

    小十五满心欢喜地抬头去看,还以为当真是皇帝回来了。可是待得抬头一看,竟是一棵在这二月里还有些光秃秃的树,这便傻了,跑过去一把抱住树干,竟哭开了,“皇阿玛,你怎么变成树了?皇阿玛,你快变回来呀……”

    小十五这般的童言童语,说得在场所有人又是笑,又是伤感。

    啾啾咯咯笑了,腾腾跑过来,抱住小十五,“圆子真傻,皇阿玛才没变成树呢!”

    啾啾调皮,回头瞧见福康安,便指着他叫,“圆子你瞧,皇阿玛是被他给关到这棵树里啦!”

    福康安的性子,一向没什么不敢扛的,更何况这会子是对着小十五这么个两岁大的小孩儿。这便一抱膀儿,也不解释,反倒一副“我看你能拿我怎样”的桀骜模样儿。

    小十五便恼了,朝福康安举起胖胖的小拳头,“你敢!”

    这么一闹腾,原本挺伤感、挺隆重的仪式,倒成了一帮孩子的过家家儿了。

    婉兮无奈走上前来,忙抱住小十五,柔声哄着,“别听你九姐瞎说……你九姐啊,是欺负你小,逗你玩儿呢。”

    小七也连忙摁住啾啾,不准啾啾调皮,扭头瞪福康安一眼,“你的嘴这会子又长哪儿去了?也容得啾啾这么编排你……平素与我拌嘴,那是一个顶八个,啾啾说你,你就哑巴了。”

    福康安这便傻了,盯着小七,急着解释,“我……我不是;我、我没有啊。”

    小七恼得跺脚,“还说!我自个儿有眼睛,我看得真楚。你还不认,当我是瞎的不成?”

    福康安无计可施,急得原地都要蹦起来,末了只能狠狠一指啾啾,“都赖你!从小到大,你就知道害我!”

    还是拉旺连忙扯了扯福康安的手,轻声提醒,“那是公主……如今咱们都已长大了,已是君臣有别。”

    福康安这才只得咬了咬牙,瞪了啾啾一眼,退开到一旁去。

    啾啾终究也还小,这会子还不到五周岁呢,便也没将福康安的急赤白脸放在心上,只拖着小十五的手咯咯地笑,“圆子你瞧,保保哥哥翻白眼儿啦”

    小十五也终于高兴了起来,使劲儿点头,“像个大白眼泡儿的金鱼……”

    孩子们就是孩子们,这会子竟又都笑起来了。玉蕤便赶紧走过来,哄着一班孩子,“好啦,我的阿哥、公主们,时辰快到了,咱们一起陪十五阿哥进五福堂里玩儿,好不好呀?”

    一帮孩子便都往里走,玉蕤回眸冲婉兮点了点头。

    申时,吉时已到。

    此时已是日暮斜阳,夜色宛如青纱,徐徐垂下。

    这样柔软的夜色,也滤去了这种痘仪式的紧张和庄严去。

    申时初刻,桂元已经带着几位太医捧着盛装天花喜苗的瓷瓶,到“诸天总圣”的供桌前,供苗、拈香行礼。

    在这“诸天总圣”的供桌上,摆鲜果五碗、干果五碗、清茶三盅;以及供菜五碗、饽饽五碗、玉露霜五碗……一切供献俱全,诚意真挚。

    婉兮隔窗瞧着与如你带着小七他们几个孩子在说说笑笑,小十五的面上已经再没有初时的紧张,她这便握住了语琴的手,“姐姐,此乃嘉庆,是为圆子种喜花儿。那咱们便自当欢欢喜喜的,也叫天上诸神看见咱们的诚心去才好。”

    语琴用力吸吸鼻子,便也点头,“你说得对,我便怎么着,心下也都该谨记‘嘉庆’二字。”

    申时十分,婉兮与语琴手挽着手,也来到供桌前拈香行礼。

    桂元带领早已预备好的乐班,在香烟缭绕中,奏唱起礼乐赞歌来。远处,灯彩绚烂,火树银花。

    婉兮眸光轻掠,含笑在供桌前叩下头去。

    嘉庆,嘉庆……此为嘉庆之事,不准见泪,只有满面笑容、满怀欣喜,方衬得起这嘉庆之许。

    婉兮行礼毕,桂元上前奏请婉兮还宫。

    婉兮心下自舍不得,只是供圣的规矩如此。终究种痘仪式也属满洲传统的“背灯祭”,闲杂人等,即便是生母,也只能退开等候,以免冲撞了痘神娘娘去。

    婉兮忍着悲伤,嘱咐玉蕤带小七和啾啾出来,将小十五郑重托付给桂元和太医蔡世俊去。

    婉兮忍着哽咽道,“前年九公主种痘,便是蔡太医你伺候的。九公主那时虽送圣之后还有些反复,可是蔡太医你处置得当,叫九公主终于稳妥痊愈……若说太医院里种痘科的太医,我心下对你最为倚重。我今日便将十五皇子托付于你。”

    蔡世俊双膝跪地,“微臣定竭尽一身所能,还请贵妃娘娘安心还宫。”

    婉兮忍着难过,终是怕自己在小十五面前落泪,这便没敢到小十五眼前儿去。只立在窗外,轻倚着那玉兰树,柔声道,“圆子啊,你乖乖听话,厄涅每天都会来看你,你庆额娘也在这岛上陪着你。咱们就是跟痘神娘娘玩儿个藏猫猫,等你藏好了,这窗子和门就都重开了,厄涅就来接你,啊”

    小七和啾啾一左一右握着小十五的手,也都道,“我们也都玩儿过了,且都赢了呢。你是男孩儿,倒不敢玩儿了不成?”

    小十五这便一挺小腰杆儿,白白胖胖的小脸儿上满是志气,“圆子要玩!圆子也一定赢!”

    婉兮这才含笑转身离去。

    桂元再率四位医士,到供前拈香行礼。将之前供在供桌上的花苗取出,吹入了小十五的鼻子中。

    婉兮虽说是含着笑,保持着喜气洋洋离开“天然图画”,回到“天地一家春”。可是回到寝殿坐定,关起门来,婉兮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如何能不揪心啊?如何能不希望,由自己这个当娘的,去代替孩子遭那个罪啊?

    知道婉兮自己在寝殿内关起门来是掉泪了,玉蕤也不便进去,这便也只得守在隔扇门外,亲自陪着。

    却见玉蝉进来回话,说是胡世杰来了。

    玉蕤也有些为难,低声问,“胡总管可说了有何事?这会子……倒是该叫贵妃主子清静些儿,不见人也罢了。”

    “又或者当真有事儿,若是不要紧的,胡总管是否可回给我。待会儿等贵妃主子闲下来了,我再转回给贵妃主子?”

    玉蝉摇头,“奴才如何不明白主子是难受了呢,这会子谁都不该放进来打扰……只是胡总管说,是来呈进皇上留下的赏赐的,这便唯有亲自进呈给主子,不能转交给别人。”

    玉蕤倒是松了半口气,“这会子也唯有皇上留下的物件儿,能叫贵妃主子宽心了。也好,等我先回一声儿,你再去请胡总管进来。”

    玉蕤走到隔扇门边儿,小心地轻轻敲了敲门扇儿,“……姐,胡世杰来了。说是皇上留下恩赏。”

    婉兮忙止住悲声,从衣襟口里抽出帕子连忙拭去泪珠,又转向妆镜看了看,急忙起身到脸盆边儿,掬了把凉水拍在颊边、眼上,这才吩咐,“叫进吧。”

    在看见胡世杰手里擎着的物件儿之前,便连婉兮也猜不到皇上究竟给留下了什么。

    待得见胡世杰双手高高擎了个长条儿的锦盒,婉兮心下倒是隐约有了些轮廓。

    “……是画儿?”

    从乾隆二十五年的《宴塞四事图》,再到乾隆二十六年的思永斋贴落,这几年皇上命如意馆连着画了不少幅画儿,婉兮瞧着这锦盒的尺寸和形状,便觉着像了。

    胡世杰忙跪奏,“贵妃主子慧眼如炬,更难得是懂皇上圣心。”

    胡世杰一张天生冷脸,难得说这样的话儿。婉兮知道这也是帮她宽心呢,这便也微微含笑,“我不但能猜到是画儿,我猜啊,八成这锦盒里就是一幅御笔岁朝图去呢!胡总管,你倒说说,我猜对了没有?”

    婉兮想,皇上怕是将乾隆二十五年的那幅岁朝图留下来,叫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儿,心下难受了的时候儿,便可取出来看看。

    没想到,胡世杰却是一脸的为难。

    婉兮倒释然一笑,“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又何苦一脸为难,如此吞吞吐吐了去?”

    胡世杰忙伏地磕了个头,“不是奴才矫情,实在是贵妃主子说的对,却又不完全就是那幅图了。”

    婉兮挑眉,“这又算什么话呢?”

    玉蕤也听着有趣,便索性亲自起身走过来,从胡世杰手里拿走了那锦盒去,“我倒要看看,胡总管你这是卖什么关子呢!”

    玉蕤是在婉兮跟前儿,自不用那么多规矩;况且玉蕤也是故意要逗着婉兮开心,这便先躲在墙角儿去,将那锦盒打开,画轴展开了看。

    看罢便是笑了,一拍手,“胡总管说的倒是没错儿!既是岁朝图,又不是岁朝图呢。”

    胡世杰也是会心而笑。

    婉兮都无奈了,只得叹一口气,“是我脑子不转了,况且我哪儿猜得到皇上的深意去呢?你们两个快告诉了我吧。”

    玉蕤也是怕婉兮急了,这便赶忙含笑上前,将那图轴呈现在婉兮面前。

    婉兮不由挑眉。

    果然不是她曾看过的那幅《岁朝图》,而是一幅“行乐图”。

    而那幅图上有皇上御笔的亲题,“癸未新春,御题”。

    癸未新春,便是今年的新春。既是癸未新春所作的图,虽说不是《岁朝图》,却也是“画在岁朝的图”啊。

    婉兮便笑了,“怨不得你们都说,是,却又不是呢。”

    胡世杰完成使命,这便含笑告退而去。

    婉兮这才将整幅图细细看来。

    这是一幅山水为背景的画,画面左上方,山中有凉亭,皇帝穿着汉人衣装坐在亭中,凭栏而望。

    皇帝的视线,是望向山边水上,曲桥上走过的一队人。

    队前为五位嫔妃,队后为内侍执扇、抱琴、捧盒,跟随伺候在嫔位身后,宛若仪仗。

    那一队人中,若以前后两端的人来分,自是嫔妃为主,内侍为辅;而那五位嫔妃之中,前四位都是驻足回望,为导引之意——便整队人的焦点,连同皇帝的目光凝眸之处,都经由那四位嫔妃的回眸,而聚集在了那高扇之下,整幅图中唯一正面向前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正是婉兮自己啊。

    婉兮忽地站起,两手捂住了脸,终是红透了脸去。

    玉蕤也都看懂了,这便咯咯笑起来,“姐,瞧你穿着汉家衣裳,可真是娉婷清丽,无人能匹!”

    玉蕤仔细瞧着,又是一拍手,“姐你看,你在图中,头上戴的那枚凤簪,正与皇上在乾隆二十五年赐给姐的那枚,是一模一样呢!”

    婉兮含笑凝眸,也是真真儿爱极了这张画中的自己。

    再也不是《宴塞四事图》里,因西洋画法重明暗立体,而将自己显得有些过于瘦削的模样儿;这幅图中的她,眉眼清丽,更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尤其,这幅画因是全身入画,更是将她轻盈娉婷的体态,跃然纸上。

    只是心下再欢喜,却也不好意思再当着玉蕤的面儿自夸了——终究,玉蕤还只是贵人,故此不在这五位嫔妃之列。

    婉兮便故意别开眸子,只去看皇上题在图右上的诗文去。

    她轻轻念出声儿来:“乔树重密石迳纡,前行回顾后行呼。松年粉本东山趣,摹作宫中行乐图。”

    “小坐溪亭清且纡,侍臣莫漫襍传呼。胭脂未备九嫔列,较胜明妃出塞图。”

    “几闲壶里小游纡,凭槛何须清跸呼。讵是衣冠希汉代,丹青寓意写为图。”

    “瀑水当轩落涧纡,岩边驯鹿可招呼。林泉寄傲非吾事,保泰思艰怀永图。”

    画中又有画工的款识为:“奉敕敬绘”、“臣金廷标”。

    婉兮便笑了,所有的疑惑,都已了然于心。

    婉兮歪头望玉蕤,“这个金廷标,是浙江湖州人。他的父亲是画家金鸿。说起此人,倒有一段趣事儿——乾隆二十二年,皇上第二次南巡的时候儿,到了江南地界,这个金廷标以一介布衣之身,向皇上自荐,献上他自己画的《白描十六罗汉》册。”

    “我不懂画儿,却听皇上说,此人善人物,兼花卉、山水,亦能界画,白描尤工。故此他那《白描十六罗汉》册,才得皇上赏识,召入京中,命入内廷供奉,入了如意馆为‘画画人’。”

    “初进画院的时候,金廷标只是普通的‘画画人’,每月只有钱粮银子三两,公费银子三两,加在一块儿才只六两。不过,由于他勤谨,画作又机趣频出,叫皇上越发赏识,俸银从每月六两升为八两;到乾隆二十六年,俸银标准更是提升为十一两,已是与画院高手丁观鹏同齐平去了。”

    玉蕤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原来是这个人!我倒是听阿玛说过,不过我彼时还不留神。”

    婉兮扬眉,“何事?”

    玉蕤便笑了,“因为这个金廷标今年正好儿父亲故世,他向皇上请丁忧回乡。皇上竟然准他全俸丁忧!我阿玛说,便是前朝一二品大臣,因丁忧回乡,因不办差,通常也只赏给半俸;可是一个小小的画工,皇上竟然下旨赏给全俸,太过特殊”

    “我那会子不解,我阿玛只过手银两此事,也不知道缘故。可我这会子啊,却已是明白皇上的缘故了——这幅图是在新春画完的,那必定是在金廷标丁忧回乡之前。就是因为这幅图绘得好,将姐画得如此娉婷秀美,皇上看了高兴,这才赏给金廷标全俸回乡的吧!”

    婉兮垂首,心下已是悄然绽开小小春花儿。

    不过她才不肯当着玉蕤的面儿认呢,便只指着那图道,“他又不止是将我一个人儿画得好看,你瞧,他将皇上、舒妃、陆姐姐,乃至容嫔和豫嫔,也画得都好啊!”

    婉兮这么说,玉蕤倒也不好反驳了。可不嘛,画中的舒妃、庆妃、豫嫔和容嫔,也都穿汉家衣裳,展现出于平日不一样的风貌来,个个儿也都是风姿绰约。

    不过自然,这五人当中,最为娉婷动人的,还是婉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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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
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
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
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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