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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领袖兰宫txt下载     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卷119、行乐(下,7000字)

    “不得不说,姐穿汉家衣裳,果然格外娉婷好看。”玉蕤朝婉兮眨眼,“依我瞧着,皇上必定也是喜欢。要不怎么会在姐跟十五阿哥的贴落上,画了姐穿汉家衣裳的模样儿,这会子便又画了一幅去呢!”

    婉兮垂眸含笑,轻咬唇角。

    她想着皇上在南石槽行宫说过的,喜欢看她穿汉家衣裳的模样儿;还说准她在他面前,偶尔穿给他看呢。

    玉蕤的目光又滑过了另外四位嫔妃去,“庆妃姐姐穿汉家衣裳的模样儿,我倒是见惯了的;倒是这回将咱们满洲世家的舒妃、来自回部容嫔也都穿上了汉家衣裳,这模样儿叫我看着都觉新鲜。”

    婉兮的目光只滑过山亭上那凭栏而坐的皇帝身上。

    呵呵,玉蕤说得对。出自满洲世家的舒妃,自是从未穿过汉家衣裳;容嫔也是。可是这偏偏是这位出自满人的大清天子,反倒穿这汉家衣裳的模样儿,却不少见;甚而可以说,常常见了。宫里实在存了太多幅皇上穿了汉家衣裳的绘画,从年少到此时,也同样记录下皇上面貌随年月的更改。

    玉蕤却还是有些小小忧心,“只是……若这幅画若叫皇后看见了,会不会又要借题发挥?她怎么说姐,咱们倒是都听腻了,也不往心里去;可是她怕是又得往咱们两位皇子的身上去转……”

    婉兮点头,“不怕。这整幅画上都是汉家衣裳,皇上、舒妃和容嫔都是,她若挑我,便也等于是在挑皇上。

    “况且,皇上早解说得明白。”婉兮指向画卷右上的诗文,“皇上说了‘松年粉本东山趣,摹作宫中行乐图’。只是临摹南宋四家之一的刘松年所作的《东山丝竹图》罢了,并非照着实景画的。那画中原本人物皆着汉家衣裳,那摹本自然也要如此穿戴。

    “况且皇上在后头的诗句中也明白说了,‘讵是衣冠希汉代,丹青寓意写为图’,指明这只是临摹宋画的丹青游戏罢了。若有人非要指摘,那便是她自己修为不够了。”

    玉蕤虽然是出自旗人翰林之家,却终究对这宋代画家的了解不多,这便有些迷惑,“刘松年,《东山丝竹图》?”

    婉兮含笑点头,“倒是可惜这会子陆姐姐要陪着圆子,离不开。要不若陆姐姐在此,自能与你解说更多。我便只与你说个大概吧:晋代是迭出名仕的时代,山林隐居亦是名仕寄名山水的情怀所在。刘松年的原画《东山丝竹图》,便画的是晋代大名仕谢安,曾在出仕之前,隐居在会稽的东山,宴乐山水的情景。”

    “那原图中画的就是如此山冈回合、美荫飞泉,谢安同诸佳丽步行桥上。”婉兮指着面前途中的几位嫔妃,“正与这般情态相和。”

    婉兮偏首,调皮一笑,“便是因这个典故,后来才有了‘东山再起’一词。故此这‘谢安东山’可是个再著名不过的典,既有名仕隐居,寄情山水的洒脱;又有一旦出山便可左右天下格局的豪情。图中之静,全为后头的波澜壮阔作以伏笔;图中山水,随后就将成为江山风云!故此,这图中的情境和寓意,堪称天下男儿的梦想所在。”

    玉蕤便张大了嘴,“……怪不得皇上不选旁的图来临摹,却选了刘松年的《东山丝竹图》。这便隐含皇上便暂得片刻清闲,心中却也怀天下的豪情呢!”

    婉兮便笑了,指着那御制诗最后的几句,“你说得对,瞧,皇上这不是写了么:‘林泉寄傲非吾事,保泰思艰怀永图’……皇上便是说啊,他可没有谢安寄情山水的文人傲气,皇上是以眼前的天下太平为珍惜,心中想的都是如何兢兢业业,叫这样的盛世永远绵延啊。”

    玉蕤轻叹一声儿,“也便唯有姐才能在这幅图中解读出这样多的故事来,便叫我瞧着,也只看见皇上寄情山水去了,却没能领会到‘东山再起’,只以眼前暂时安乐却是为天下大势做伏笔之壮志去。”

    叫婉兮这一指点,玉蕤也不由得将目光从画中人物上挪开,移到皇上那长长的御制诗上去。

    除了婉兮方才说与她的谢安东山的典故,与皇上的居安思危的心情之外,玉蕤倒是格外注意其中一句:“阏氏未备九嫔列,轿胜明妃出塞图。”

    玉蕤垂眸细忖,不由得便笑了,“我方才还想说来着,皇上这幅图里怎么没画上皇后去呀?好歹皇后也是六宫之主,皇上不画上她,若叫她看见了,还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花样儿来。我这便幅画儿里去找,还以为皇后怕是没在桥上,而是在岸上的哪处山水遮挡里呢……”

    “却原来,还是我眼拙了。皇上早说的明白,根本就是‘阏氏未备’,那就是画儿里本来就没画皇后啊!”

    听玉蕤如此解读,婉兮便也忍不住扑哧儿笑了。

    “阏氏”是匈奴的皇后名号,这里的确可以指代皇后去。“阏氏未备”,的确可以解读为皇后没在啊。

    婉兮也朝玉蕤含笑眨眼,“这两句总要前后连贯起来解释。后头说《明妃出塞图》,明妃便是王昭君。王昭君出塞和亲,被封为‘宁胡阏氏’,故此这两句是说昭君之美。”

    婉兮说着,颊边微微一红,“皇上是说啊,虽说王昭君和亲去了,未能位列天子九嫔之位。可是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因为这幅图中的女子,相貌都‘较胜’了王昭君去……”

    玉蕤听着便大笑,“皇上是说,他这位天子自己的后宫,相貌个个儿都比王昭君还要美丽去啊!”

    婉兮含羞垂眸,“皇上倒是这般自信,这又叫我等如何当得起去?”

    玉蕤做个鬼脸儿,“可着图中,谁才是位在中心呢?皇上说他的后宫,美貌超过昭君去,那便是说谁呢?”

    “去!”婉兮便连耳朵都红透了,背转身儿去,不肯搭理玉蕤了。

    玉蕤便更是拍着手笑,“那便更说的通了!既然皇上是借这幅图,夸赞谁谁貌美,超过王昭君去;那这样的画面里,的确就不该有皇后出现了……咳咳,若有她在,皇上哪儿还好意思夸下这样的海口去啦?”

    婉兮心下自也是悄然地甜。

    她想了想,便也点头,“其实皇上这两句,倒是有些突兀的。既然是临摹人家刘松年的《东山丝竹图》,说谢安格局天下、东山再起,又或者是山水之美,倒也罢了。怎地会忽然提到王昭君去呢?”

    “朝代、人物、情境全不相关……可是皇上就这么写了,那最合理的解释,倒就是你方才的理解。皇上啊,就是明白地说了,这幅图里就是不画入皇后呢。”

    “阏氏未备九嫔列,便是皇后不在这画中的嫔妃中间儿啊。如果她以后见了非要闹,那皇上自可以就叫她入了‘九嫔’列罢了,到时候儿还看她自己是否愿意了去!”

    玉蕤柳眉一挑,便也听懂了,笑得弯了腰,“可不是嘛!《礼记·昏仪》言周代后妃制曰:‘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九嫔,只是天子妾室,位在皇后之下。倘若她自己非要位列九嫔,那就是自己不想要了正宫之位,非要当嫔御去了!”

    “皇上便用这一句诗啊,便点明了这画儿就是故意不画她的;而她若要闹,皇上将怼她的话都预备好了,看她到时候儿自己还敢闹不?若闹的话,皇上干脆直接就如了她的意,贬了她的中空,叫她真当妾室算了。”

    玉蕤说着都是冷哼一声儿,“咱们大清,又不是没出过废后。皇后被废,降位为妃,早已有之。”

    玉蕤挑眸凝注婉兮,“姐……我怎么忽然觉着,便从这句诗、这幅画里,皇上已经露了废后之意了?”

    婉兮心下也是忽悠一颤。

    “玉蕤……这话总要小心,不该由咱们说。”婉兮握住玉蕤的手,“废后是大事,无论上天还是百姓,也都有会埋怨皇上的。倘若发生这样的事,皇上会承受太大的压力——故此,我倒希望不至于。”

    玉蕤便也是点头,“姐放心,我明白。我这话必定小心守护着,绝不乱说与人去。我只是……”玉蕤抬眸望住婉兮,“我只是觉着,皇上便是为了咱们十五阿哥,为了皇上早已流露出的那份儿心意,便也得废后去。”

    “若不废后,便有十二阿哥那么个嫡皇子挡在前头去,咱们十五阿哥将来反倒艰难。唯有废了皇后,十二阿哥才不再是嫡子身份,那咱们十五阿哥将来承继大位才能名正言顺了去!”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窗外夜空,“……这会子我倒不想那么远,我啊,只想着眼前,只想着今晚。若上天当真有意,便先保着我的圆子平安送圣去吧。”

    婉兮话音刚落,忽然见玉蝉玉蝉有些慌手慌脚地跑进来。

    婉兮的心便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忙问,“可是五福堂有事?”

    玉蝉都不敢说话,只是使劲点了点头,“桂总管安排跑腿送信儿的那两个徒弟,其中一人来了,说有话要回主子。”

    婉兮忙看向桌上的西洋钟。

    才是酉时。也就是小十五种痘吉时才过了一个时辰。

    这么快就忽然有信儿传来,难道说是小十五的身子对那花苗有不良反应,这便不好了?

    婉兮脚下便一个踉跄,抬手紧紧揪住领口。

    “他人呢?叫他进来。”

    玉蕤心下也早已路谎成一团,这会子却强撑着拦住婉兮,“姐!先叫我去听听他报的是什么。终究他也是刚从五福堂过来,身上别带了病气去。”

    婉兮觉着冷,身上开始打了轻颤,她却还是坚定抬眸望住玉蕤,摇了摇头。

    “不……不管是什么事儿,我都要亲自听着。”

    玉蝉这便有些脚底下打哆嗦地出去了,不多时领进来那传话的小太监。

    婉兮只觉心口憋闷,已是喘不上气来了,却极力平静,沉声问,“桂总管叫你来传什么话?你喘匀了气,这便回话吧。”

    那小太监跪地下,不敢抬头,看不见他面上神情,只能看见他因大口喘气,两肩都是一耸一耸的。

    那小太监终于喘匀了气,却是猛然一扬脸,已是满脸欢喜的笑,“回贵妃主子、瑞贵人主子,酉初二刻,伺候在十五阿哥身边儿的瞻礼太监赵兴邦来报,说十五阿哥打了个大阿嚏!”

    婉兮却因紧张,有些回不过神儿来,“打了个大阿嚏?那……可是五福堂里凉,叫圆子着凉了,啊?炭够不够用,若不够,将我份例里的炭,这便叫内务府给调过去用!”

    倒是玉蕤也有了前几次皇子皇女种痘的经验,这便定了定神,却是伸手攥住了婉兮的手,轻声道,“姐先别慌,我倒觉着,怕是好信儿!”

    指头紧紧扣住婉兮,却是问那小太监的话,“……我只问你,桂元总管、还有医士蔡世俊是怎么说的?”

    那小太监眼角都笑得上扬,“我师父与几位太医问了,蔡太医说‘看得阿哥脉息、精神俱好,至酉初起苗吉祥,陆续喷嚏十数次……”都说这阿嚏打得好,怕是那花苗已经在十五阿哥的鼻子里成活了!”

    婉兮大惊大喜里,便是一个摇晃,“什么?这么快,刚一个时辰,便已种活了?”

    那小太监也是喜滋滋道,“我师父和太医们都说,伺候过这么多位皇子皇孙、宗室阿哥们种痘了,这么顺当的,咱们十五阿哥这还是头一份儿!”

    婉兮欢喜得腿又是一软,险些跌坐在地。还是玉蕤眼疾手快,忙将一个绣墩拉过来,垫在下头。

    婉兮眼圈儿已是红了,说不出话来。玉蕤便忙笑着喊,“赏!翠鬟、翠袖,快将我预备好的荷包都捧出来,赏给这位小公公,连同桂元总管,还有岛上的太医们去!”

    翠鬟带着小太监出去领赏了,婉兮终于放心落下泪来。

    玉蕤也早已是满脸的泪,笑着指着桌上那幅画,“行乐图,嘉庆……皇上这些词儿用得可真好,这便叫咱们十五阿哥的事儿,从一开始就见喜了呢!姐可放心了,这事儿这样顺当,这便是上天在护着咱们十五阿哥呢。”

    “那皇上的心意就没拿错,咱们十五阿哥自也能扛得起上天、皇上的期冀去!”

    婉兮自己便也举袖擦泪,这便也破涕为笑。

    说来真是这样巧,她刚还说,顾不上皇上废后之意,只想着叫小十五顺顺当当出完了痘去呢……结果这么快就来了喜信儿,那是不是说,皇上的立太子、废后的心意,上天也是赞成,这便叫一切都如此顺当了去?

    可是婉兮却也不敢大意,还是攥住了玉蕤的手去,“……终究才是第一天,便是花苗顺利成活了,可是其后还有几天去呢。咱们啊欢喜是应该的,却也别这会子就以为已然万事顺遂了。”

    翌日便也点头,“这会子自是凡事都没有咱们十五阿哥的安危为重。只要十五阿哥一切顺遂,其余的什么,咱们不能暂且放下;总归十五阿哥还小,等十五阿哥长大成人还有那么多年去呢,咱们便还有什么等不起的,自不必急于眼前去。”

    桃花寺行宫。

    这座行宫位于蓟州城东十八里外的桃花山上。山上有桃花,开放的时间比其它地方要早,故此得名“桃花山”。

    山半有涤襟泉,纡曲流绕,碧澄可爱。有刹名桃花寺。东接皇陵五十里,为銮舆必经之路。

    自乾隆十八年此处建立行宫以来,皇帝每年二月谒陵,都驻跸此处。

    忻嫔自是对沿途行宫了然于心,早见了“桃花寺”之名便笑,“……便凭这行宫之名,便是助我之力。”

    待得一路出京而来,直到二月二十三日祭陵当日,才恰好驻跸在桃花寺行宫。

    忻嫔原本一颗期待的心,因了这日子,便反倒有些不好了。

    “……怎么这么巧,魏婉兮那十五阿哥是二月二十四日种痘的吉时,皇上就选在前一天谒陵去!他这岂不是,就是要特地赶在那十五阿哥种痘之前,先去求祖宗保佑?”

    终究从桃花寺行宫,到皇陵,还有五十里之远呢,可是皇上却不顾路途遥远,非要赶在这天就去谒陵了,这如何能说不是皇上的故意!

    乐容便小心劝,“主子如此不快,想来那皇后主子,心下必定更加倍地不好受……”

    忻嫔眉毛一扬,望住乐容,便幽幽笑了。

    “对啊,你说得对。我今儿都有些气着了,那皇后今日必定方寸大乱那岂不更是上天助我?”

    忻嫔越想越是欢喜,这便心下也平静下来,这便瞟一眼乐容,“……去吧。”

    这一日因皇帝即将去谒陵,那拉氏便率领随驾的嫔妃,一同伺候皇帝用早膳。

    嫔妃们聚坐,陪皇帝一同用早膳。

    几位嫔位都纷纷起身,亲自为皇帝和皇后侍膳。有的盛粥,有的布菜,有的倒奶茶。

    忻嫔便是那个倒奶茶的。

    想着待会儿谒陵,礼仪严谨,规矩极多,那拉氏便有些吃不下饭。可是接下来还有五十里路,且又要有那些仪轨,肚子里没食儿,便也是不行的。

    那拉氏便虽说没吃几口饭,却还是将奶茶多喝了两碗。

    忻嫔满意退下,整顿饭便再未曾抬头,只悄没声儿地吃完了自己的饭罢了。

    这一日,皇帝率领后宫谒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

    未至碑亭,即下轿恸哭。

    步入隆恩门,诣宝城前行礼,躬奠哀恸。

    后宫以及王以下文武大臣官员,随行礼。

    在众人的悲声中,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肃穆哀恸的气氛里。唯有那拉氏忽然有些呼吸急促,身子莫名地发热了起来。

    他就立在皇帝身后半步,正是在行礼之时。此时决不能有半点造次。

    这样庄严的气氛,倒也帮那拉氏暂且压住了身子里那股子毛毛躁躁的灼热来,勉强维持着行完了礼。

    接下来待得到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等几位已经先入帝陵的内廷主位前奠酒,那拉氏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幸好帝陵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踏足而入的,皇帝们的身后世界,对于前朝大臣和普通的内廷主位们来说,也是这天下绝顶机密之一。故此这回奠酒,皇帝只带了那拉氏一个人入内,其余嫔妃都只能候在外头。

    皇帝奠酒罢,那拉氏按例虽说用不着给几位皇贵妃行礼,可是好歹孝贤皇后是元妻嫡后,她是继后,还是身份有别,应当有礼的。

    她这便也端起酒盏来,却是没朝向金棺奠礼,却是忽然回眸,嫣然而笑,“皇上……皇上怎不饮了这酒?这酒滋味甘冽,皇上便饮一口吧。”

    终是地宫,周遭阴森森的,那拉氏冷不丁露出这样缠棉的笑,说出这样的话来,将皇帝都惊了一跳,愣愣望着她。

    “皇后!你这是……怎了?”

    那拉氏却不觉着自己怎么了,反倒端着酒盏,干脆转身离了供桌,款步朝皇帝坐过来。

    她的两颊,漾起桃花轻红来;一双细目里,也是水光盈盈。

    “爷……这是合卺的酒。爷喝了,我才能喝。”

    那拉氏说着已经走到了皇帝面前,将酒盏送到皇帝嘴边儿。

    “爷快喝啊!爷喝完了,我喝;我喝完了……便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了。”

    皇帝又是惊了一跳,猛然后退,抬手一挥,将酒盏挥落在地。

    那酒盏幸亏没碎,却是将那盏中的酒洒了一地,然后无辜地骨碌碌滚到了一旁,委顿墙角去。

    “皇后!你今日,这是发的什么疯?”

    皇帝强撑着,这才没将那拉氏一并挥到一旁。

    皇帝抬手指着那沉睡着的几具金棺,“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好歹孝贤、慧贤、哲悯、淑嘉都长眠于此!当着她们的面儿,你与朕这样情态,说这样的话,你可好意思!”

    那拉氏却眼神迷离,咯咯地笑了,“皇上是说,她们在看?好啊好啊,就让她们看!跟她们几个相比,我虽然进宫最晚,可我却比她们都年轻!皇上有了我,便不会喜欢她们了。”

    那拉氏上前,软软地扑向皇帝,想要投入皇帝怀里,“……皇上只会喜欢我一个人。”

    在那拉氏的脑海里,她是又回到了当年嫁入宫里的时候儿了。那时候儿的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儿;那时候的她,是被先帝指给皇四子的侧福晋——是侧福晋,是行婚礼,正正经经迎娶进宫来的侧福晋!

    不是那些死后被追封了皇贵妃的蹄子们能比的,她们个个儿都只是“皇子使女”,是奴才;而她才是先帝爷指给的侧福晋,是娶进宫来的,是主子!

    便是慧贤后来也被超拔为了皇子侧福晋,可那也是“超拔”!是原本的皇子使女,便是后头也给补了婚礼,可人却已经早在宫里,不像她一般是正正经经娶进宫来的!

    就算只是暂且比不上一个孝贤,那又怎么了?她年轻啊,她比孝贤年轻了六岁去呢!

    皇上不是喜欢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么?那令贵妃进宫的时候儿,不就是十四、五岁么……那她也是啊,她嫁进宫来为皇四子侧福晋的时候儿,也才那么大啊!

    皇上必定是喜欢她的,必定是的。

    她笑了,如梦似幻,柔声召唤,“皇上……快来啊。皇上看,红帐已经垂下,红烛已将燃尽……皇上,我已经等了好久啊,皇上别再叫我等了。”

    她咯咯地笑,天真烂漫地笑,终于一把抱住了皇帝的手臂,便要将皇帝压住了去。

    皇帝大骇,猛地两臂用力,将她霍地推到一旁。

    “皇后!你疯了不成?”皇帝的怒吼声在这地宫里轰然回荡,像是愤怒的虎啸龙吟。

    那拉氏被惊住,却不想放弃,这便又想上前扑住皇帝的脚踝……

    皇帝忙大步奔开,便走便叫,“快传太医来。皇后被痰迷住了心窍,叫太医来伺候!”

    等在帝陵外的忻嫔,一见皇帝出来时的面色,心下便已经有了数儿。

    她垂首,看了看自己早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的指甲。

    今早,就在那指甲缝儿里,曾经存了些瓷白的粉末。

    那是杜鹃鸟的脑骨。

    南巡时在苏州,是姐夫安宁给了她。说是江南花楼,那些女子们便是用这手段魅惑住恩客的。

    杜鹃鸟又分多种,悲伤的有啼血的子规,每当春日却声声悲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却还有另外一种白杜鹃,叫声宛如鹧鸪,啼声也是“行不得也,哥哥”……

    便是这白杜鹃的啼声,正应了花楼里的姑娘们苦留恩客的心声。仿佛上天回应,这便叫那杜鹃的脑骨磨成了粉末,竟有了魅惑人心的本事去。叫姑娘们一声声娇啼着“行不得也,哥哥”,便用那手段,将恩客们成功地留下了。

    这好东西她刚得了,却还没来得及使,皇上在回銮的路上便与她分道扬镳,单独陪着那令贵妃走了陆路去了。待得回京,至今,皇上便也没有去看过她,更没有过单独相对的机会去。

    再后来,姐夫死了。这东西究竟管不管用,她便也无处问去了。

    既然如此,便用皇后来试试药。

    一石二鸟,教训了皇后,又叫她了解这药的效用去。

七卷120、犯桃花(毕)

    那拉氏当晚回到桃花寺行宫,精神虽说好歹平复下来些,两颊上却忽然起了“桃花癣”。

    此时已是早春,且桃花山本就满山桃花,花期又比别地为早,故此那拉氏在此处生了桃花癣,自是再正常不过。

    太医看诊罢,也回奏皇上说,“……桃花癣多为脾胃积湿、积热过度,或外感风热而导致。又正逢此地桃花早开,皇后娘娘因此这便起了瘢去。”

    “这面上的瘢倒是好治,外用些蔷薇硝,或者内服‘消风玉蓉散’皆可。”

    蔷薇硝,主料为蔷薇露与银硝。

    蔷薇的根枝叶花均可作药,其性凉、甘、苦涩,可清热利湿、祛风、活血、解毒。医书记载:蔷薇枝可治秃发;叶外敷可生肌收口;花则能清暑、和胃、止血,小量外用可治疗口疮及消渴,还能润泽肌肤,去发腻脂。

    硝,则具有消散、拔脓、祛腐的功效,因而蔷薇硝对桃花癣是可起功效的。

    而“消风玉蓉散”,就更是皇帝本人命太医编纂的医书,皇帝对这一个方子就更为熟悉和放心。

    消风玉蓉散,用绿豆面、白菊花、白附子、白术、白食盐适量,共研细末,加少许冰片后,研匀收贮。每日洗面代以肥皂,专门用来治疗桃花癣。

    皇帝听罢倒也点头,却眯了眼问“……那她今日在地宫里,忽然被痰迷了心窍,却又是怎么回事?”

    几位太医对视一眼,在心下掂对了掂对。既然皇上都说是“痰迷了心窍”,那他们自然也只能朝这个方向上说。

    “微臣回皇上,从皇后娘娘所起的桃花癣上,便可见缘故了——春日阳气郁积易上火,再加上皇后娘娘饮食之中偏肉食,湿气便更重。两厢结合,才造成皇后娘娘脾胃脾胃积湿、积热过度,再加上地宫里终究是湿冷些,叫皇后娘娘心火亢盛而外感风寒……皇后娘娘这才会那般。”

    皇帝眯了眯眼,“你们的意思是,她今儿那情形,倒是没什么不对劲?”

    太医们都道,“既然出了桃花癣,自就清楚了病根儿。那皇后娘娘今日情形便可料定,并无其它不对的。”

    皇帝手指拂过袖口,“她今儿的饮食,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几个太医又对视一眼,便都摇头,“皇后娘娘今日的饮食,微臣们都查过了,并无差错。况且从早膳起,皇后娘娘也都是与皇上,与其他几位娘娘聚坐,一同用膳。吃食是相同的,皇上和那几位娘娘都无半点不妥,足证一切并无差错。”

    “故此只需清热、解毒,帮皇后娘娘纾解心火去,这病自然就也好了。”

    皇帝眯眼回想早膳之时,盛粥、布菜、倒奶茶的都不是一个人。几乎所有嫔妃都起身伺候过,也所有人都用了其他人递过来的粥、菜、奶茶。

    今日除了那拉氏之外,其他人都无任何不适;而那拉氏又正好出了一脸的桃花癣,足证病根儿是她自己的内热积湿,又外感地宫阴冷所致,一时犯了迷糊去。

    皇帝缓缓点头,“倒也有理。”

    那拉氏犯了桃花癣的消息,在后宫随驾主位中间传开。便有好几人不由得垂首轻轻笑开。

    桃花癣常见,便是她们中间儿也颇有几个人,自己也是每到春来也跟着犯这个毛病的。

    这算不得什么大病,从太医院要些配料,自己配制些硝来涂擦就也好了。

    只是心下都觉着那拉氏这个桃花癣犯得,颇有些有趣儿了。

    众人去给那拉氏请安,那拉氏那边自然不便见。塔娜给了话儿,说“皇后主子犯了瘢去,怕过给主子们。还请各位主子先回去吧,待得皇后主子好了,再与主子们相见。”

    众人散去,忻嫔终于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乐容便都忍不住笑,“这桃花癣不稀罕,稀罕的是皇后主子都到这个年岁了,还能犯这个。奴才倒是听说啊,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姑娘们,犯这个是常见的;这个瘢也不必急,等过了三十岁,自然而然就渐渐不犯了。可是皇后娘娘今年都四十五了,竟然还能返老回春,还犯了这个年轻的病儿。”

    忻嫔自是知道缘故,不由得笑得更是得意。

    都是那杜鹃鸟脑骨的缘故啊。那秘方能叫女子发春,昏昏醉醉里,只觉自己是十几岁你的娇娃,娇憨痴嗔都只是为了留住情郎……那药性必然叫女人重焕青春,这便又催出了小女孩儿才多见的桃花癣去啊。

    “那不正好儿么?正叫人觉着皇后这是心不老,不服老,故此四十五岁的女人,还能跟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似的,长一脸的桃花癣去!那她在地宫里与皇上做的事儿,便是再自然不过,这才叫‘命犯桃花’呢。”

    乐容笑够了,小心望住忻嫔,“……只是皇后今儿这般举止异常,皇上就不会起疑么?主子给皇后‘孝敬’的这好东西,怕不会被太医给查出来?”

    忻嫔倒是傲然轻哼,“太医们查不出来!这脑骨只是骨头末儿,又不是毒物,混在奶茶里自更是分辨不出来,太医们如何就知道去了?”

    “再说宫里这些太医们,个个儿都是地方官员举荐上来,经礼部考试了,才召进宫来的。故此这些人啊,个个儿都是各地名医世家的子弟,更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们都是走‘阳关大道’的,有的根本连花楼都没进过。要不然,就凭他们进过花楼,都没资格被举荐进来。”

    “故此啊,你叫他们治病救人还行,若叫他们了解那些花楼里的弯弯绕,还当真是难为他们了。终究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名医世家,便是平素花楼里的姑娘们有病,一来请不起他们,二来他们也不屑为那些姑娘诊治,这便叫他们与花楼没有半点儿关联了去。”

    乐容想想,的确是这个理儿,便也笑了。

    “至于皇上……”忻嫔收起了笑,有些谨慎,“他又能查什么呢?那杜鹃脑骨又不是毒,再说皇上又不是江南人,更不可能涉足江南花楼,便凭他是圣明天子,他也不会知道那玩意儿的。”

    “话又说回来,今早上侍膳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所有人都动过膳食。若当真要查,便自然所有随驾的人,个个儿都要查!你觉着皇上在谒陵的途中,会这么大费周折,倒叫祖宗们在天之灵,看着他这般折腾去么?”

    为了调摄那拉氏的病,皇帝不得不在下一站爬山行宫驻跸了五日去,从二十四日,一直驻跸到二十八日。

    二十九日,那拉氏的桃花癣虽然还没好尽,可是她的那股子痴疯终于过了药劲,平静下来了。

    这一日圆明园里,也有了好消息。

    这一日桂元派的跑腿儿小太监来给婉兮报,转蔡世俊的话儿,说“看得阿哥精神俱好,脉息微数,时或身热。先于面部左口角见信苗一粒。”

    婉兮知道,这便已是正式的出痘了。

    这便既是好消息,却又是到了关键的时候儿,叫婉兮又是欢喜,又是一颗心被揪得更紧了去。

    小太监也是机灵,忙道,“奴才师父说,几位查痘大夫俱都万分小心,查痘的次数已从原来的一天两次,增为一天三四次;且已然佐用‘宜苗透喜汤’调理,还请贵妃主子放心。”

    桂元和太医蔡世俊等人的小心谨慎,倒是叫婉兮都挑不出半点的毛病来。婉兮便也只得含笑点头,“桂总管和蔡太医都是奉旨办事,我自然放心。”

    那小太监回完了话,告退而去。

    目送那小太监的背影,婉兮生生压下去了方才想要问出口的话——桂元和蔡世俊他们,可将小十五的情形,也报给皇上知道了?皇上又是怎么说的?

    虽说按着宫里的规矩,皇子种痘的情形,要同时报给皇太后、皇帝、皇后和皇子生母的。可是此时,皇上他们却都不在京中。想来,桂元和蔡世俊他们便也没办法这样快就报过去吧?而皇上,怕是要多日之后才知道。

    婉兮便也只得安慰自己:终究这才是小十五正式出的第一粒喜痘。还远远没到全身都已出满的时候儿,桂元和太医们便也不用这么急着叫人出京去报吧?

    婉兮却没想到,三日后,亦即三月初二日,忽然接到通禀,说皇上竟然回来了!

    皇帝将皇太后送回畅春园后,便疾奔而回,与婉兮一起又登上“天然图画”小岛,亲自听桂元与太医们的回禀。

    婉兮原本是个坚强的母亲,这些天独自撑着,虽说心下难过,却不溢于言表,更强忍着并不每日都去催问桂元和太医们,不叫他们承受格外的压力;婉兮甚至还叫玉蕤,知会内务府,给在岛上坐更的太医、太监们送去金面百分一份、金面马子九份、元宝十挂,叫这些太医和太监们在不当值的时候儿娱乐消遣用。(玩儿的牌和输赢的钱)

    人心弹性都有限度,谁也不能日日夜夜始终紧绷着。她这个当娘的都熬不住,又如何能叫那些伺候的太医和太监们始终紧绷着?况且她始终记着皇上的话儿,“嘉庆”,这便是喜事儿,她宁愿叫所有人都欢欢喜喜的。

    叫日夜伺候在小十五身边儿的太医、太监们心下都有个歇息的法儿,待得他们当值,回到小十五身边儿的时候,心下便也会更舒坦些,便自然也能伺候得更用心用力些儿吧?

    可是今儿忽然就迎回了皇上来,她便将自己身上所有的压力都卸去了,这便立在皇上身边儿,反倒觉得腿都有些软了。

    ——皇上不在身边儿的时候儿,倘若小十五再有个三长两短去,那她该怎么办,她又该如何向皇上交待去啊?

    皇帝紧紧挽着婉兮的手,撑住她去,面上却是平静含笑,听着桂元和太医们的禀报,不时点头。

    皇帝却一双长眸从那些太监们的面上滑过,将他们的惊慌失措全都收入眼底。

    皇帝是忽然回宫来的,又是疾奔到岛上而来,叫太监们全无防备,这便那些牌和元宝都没来得及深藏。这冷不丁面对皇上,这便都有些惊惶不安。

    皇帝便歪首,瞄了婉兮一眼。

    婉兮急忙向皇帝使劲儿点点头。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这才终于道:“……你们伺候得好,一应处置也全都得当。”

    一众太医、太监们这才都暗自松了口气。

    皇帝又走到五福堂窗外,与那玉兰树并肩而立。

    此时已然阳春三月,玉兰虽还未开花儿,却已然生意萌动。

    皇帝柔声向窗内道,“圆子啊,阿玛回来啦。你放心,阿玛没被关在玉兰树里……不过啊,阿玛却将自己的心暂且存在这玉兰树里,叫它陪着你,日夜不离,啊”

    皇帝说着,眼角也湿了,“圆子你要乖乖听话,痘神娘娘也一定喜欢你。痘神娘娘啊,是要留着你两天,与你玩儿个藏猫猫。这两天过了,痘神娘娘回了天上仙位去,你便都尽好了。”

    小十五在窗内,听见皇帝的动静,这便还是有些急了,奶声奶气地问,“可是阿玛,我怎么看不见痘神娘娘啊?她在哪儿,她长什么样儿。她为何要留我玩儿藏猫猫儿?”

    皇帝也被问住,立在窗外轻轻咬住了嘴唇。

    片刻之后,皇帝便忽地长眸一转,含笑压低了嗓音,“……痘神娘娘啊,就跟你皇玛母长一个样儿!圆子,你喜欢皇玛母不?”

    圆子一听这个,便笑了,在窗内咯咯笑得清脆,“儿子知道了!儿子稀罕皇玛母!”

    婉兮一颗心倏然放下,抬眸望住皇帝,当真是满眼满心的崇拜。

    皇上可真有招儿,真会哄小孩儿。

    ——不过也是,这世上也唯有皇上敢做这样的比喻,她都没这个胆子。

    况且话又要说回来,皇上这话也得说对谁说去。皇太后是喜欢小圆子的,故此皇上做这样的比喻,小十五是开心的;可若是换成是她,皇上要将皇太后做比喻,她必定唯有更担心了去。

    不过这会子自己什么都不要急了,更在意的自是孩子。只要那老太太是对孩子好,孩子一想起那老太太来只是欢喜,那她心下对老太太便再没有任何的怨气去了。

    不管过去,还是将来,不管老太太对她做过什么,或者还将要做什么;便只是为了眼前这一刻,为了能叫小十五安心下来,那她便什么都能放得下,想得开去了。

    小十五安心下来,皇帝去亲自在供前拈香,又去亲自看了看语琴,这才挽着婉兮离了“天然图画”小岛。

    有皇上陪在身边儿,婉兮心下是从未有过的妥帖,这会子便觉天塌下来都不怕了。

    立在小舟上,眼底都映着波光粼粼,她便歪头望向皇帝,“皇后娘娘怎么没来?‘阏氏未备九嫔列’,可是这会子好歹也是皇子种痘,中宫是皇子嫡母,理应来给痘神娘娘们来拈香行礼的。皇后娘娘总不至于是因为小十五是我的孩子,这便小器了吧?”

    皇帝轻哼一声儿,“你这次倒别跟她计较,她并非就不想来了,她巴不得亲自来看一眼呢。她今儿没来啊,是她脸上长癣了。桃花癣虽不严重,可也是瘢症,我倒不愿意叫她来,免得又带了病气来。”

    婉兮便松了口气,放心一笑,“不来倒好。若来……奴才反倒这回非要寸步不离跟着她才好。”

    皇帝轻轻拍了拍婉兮的手,“桂元的差事办得好,关防严,没有爷的旨意,外头不管是谁,都上不去岛上。便是皇后,也不是她说想上就能上。况且正好得了这个瘢,我倒觉着得的好,便正好儿更不叫她近前儿了!”

    婉兮都不由得扬眸,“可是从前仿佛倒没见皇后娘娘有这个瘢症啊?若得桃花癣,不是每年春来都该犯的?”

    皇帝却耸肩,“管她是因为什么得的!总归这会子,这瘢症能叫她安安分分呆着,别来岛上掺和,爷就满意!爷这会子顾着小十五还来不及,哪儿还有心思去查她是怎么犯了桃花去!”

    许是皇帝回来的喜信儿给催的,小十五身上的喜痘顺利地出满了去。

    三月初四日,蔡世俊等四位太医联名上奏:十五阿哥的喜痘颗粒分明,红活光润。上顺大喜,理宜供圣。”

    皇帝欣然准奏。

    便在这一天当日,桂元便带人在“竹深荷静”的明间,设祭供圣。

    诸圣供位依次为:正面是天仙娘娘,左边是斑疹娘娘,右边是眼光娘娘。

    东厢供奉:痘儿哥哥、药王、城隍。

    西厢供奉:痘儿姐姐、药圣、土地。

    供圣安排完毕,桂元启知皇后、婉兮、语琴。

    魏珠甚至奉了皇帝的命,兴冲冲跑到了畅春园去,将这一喜讯报给皇太后知。

    魏珠特地禀明了皇太后,说“十五阿哥半点都不怕痘神娘娘,甚至十分喜欢痘神娘娘。十五阿哥说,痘神娘娘便与皇玛母一样儿的慈祥,故此十五阿哥只念着皇祖母,便半点儿都不害怕了呢。想必痘神娘娘也承了皇太后的福气,这便也如皇太后一般慈爱,才叫十五阿哥的种痘这般大吉大利去。”

    皇太后听得又是笑,又是叹气,最后更是掉了眼泪下来,一个劲儿说,“叫那孩子一定要好起来,就说皇玛母啊,还等着抱着他亲去呢。”

    从这一天开始,桂元每日都要安排人到供圣案前,列班拈香,顶礼祈福。

    太医蔡世俊也更提出,在药方里加“松肌透喜汤”,加意为小十五调理。

    有桂元、蔡世俊等如此得力,皇帝便也放心于三月初七日再度起銮,去恭谒泰陵。

    就在皇帝临行前,下旨定了今年会试的正副考官。玉蕤的阿玛德保,被任为副考官。

    这便是从德保出使安南而获罪连降三级之后,皇帝终于又正式地在前朝又给了德保重要的差事去。这般悬在玉蕤和索绰罗家头顶的一片阴云,这便散了。

    只是这一回皇帝恭谒泰陵去,却将皇太后和那拉氏都给留在了京里。

    三月十一日,蔡世俊等再度联名上奏:“种得十五阿哥喜痘,八朝陆续出齐,头面周身,共有二十余粒。这些喜痘全都按着日子,出了浆,转化成了脓疱。”

    喜痘已经出齐,转化成脓疱,待得脓疱结痂,脱落之后,便是种痘成功的标志。故此小十五此时的反应,已经是预示成功了。

    故此蔡世俊等人在奏折中都道,“仰托皇上洪福,上顺大吉,于三月十五日便是到了十二天之期,理宜送圣,谨此奏闻。”

    奏折当天便随着宫报,发往皇帝驻跸的半壁店行宫去。皇帝便是在途中,也亲自接闻小十五的动静。

    皇太后既然留在京里,自也关注着小十五的消息。便也在当日,桂元专门叫太监刘进玉便捧了太医们的这份折子,跑到畅春园去报喜。皇太后也是欢喜得站了起来,连连道,“不愧是我的孙儿,将那痘神娘娘都看做了我去!果然如此上顺大吉,这自是皇帝和那孩子的福气,也更是我们祖孙连心了啊……”

    那拉氏身为皇后,自也得了奏报。

    自二月二十三得了桃花癣,至这一日都过去半个多月了,她的脸上也尽都好了。

    她望着镜中终于又恢复了原貌的自己,却欢喜不起来。

    就因为脸上这莫名其妙的癣,她不但一路上都没能跟皇上亲近,连回京之后都没法子到那天然图画岛上去!如今这癣是好了,可是那十五阿哥的种痘却也已经平安了!

    今儿得了这信儿,便自是要她这个正宫皇后去陪着令贵妃,替那孩子行送圣的大礼去!

    因为这癣,她不但想得着的都落了空,反倒还得留在京里,陪着人家,替人家的儿子欢天喜地去!

    她这个皇后……呵呵,当得可真憋屈。

    这一回啊,皇上去谒泰陵,便是不叫她去,说是叫她养病,倒也罢了;可是竟然连皇太后都给留在京里了——泰陵里安葬的,可是先帝雍正爷啊。为了叫那十五阿哥安心种痘,皇上连皇太后与先帝的“重逢”都给生生免了去!

    便如当年,南巡时候儿因为那令贵妃动了胎气,皇上便叫皇太后和她这个皇后一起陪着令贵妃在途中停下来养着;而今日,又为了令贵妃的儿子,再度叫皇太后和她,将拜祭先帝的头等大事都给撂下,都留在京里陪着给那孩子送圣、庆贺!

七卷121、管你是鬼是神,都有送走那一天(毕)

    叫那拉氏闹心的是,尽管她能留在京里,又正好儿皇上不在,原本还可筹划一二,可是皇上却压根儿没叫她留在圆明园。

    皇上说巧不巧地,便是将今年的亲蚕礼,就定在这个期间了。

    故此她不能住在圆明园里,她得回宫,更得从宫里挪到北海的先蚕坛去。先还得斋戒三日,三日之后行礼,已是三月十二了。

    待得三月十二从北海折腾回圆明园,小十五的种痘更已然顺遂了,连最后一个关口全都熬过去了!

    更叫她瞠目结舌的是,她前脚刚从北海先蚕坛折腾回圆明园,眼睁睁瞧着小十五已是顺遂了去;结果后脚,皇帝次日竟然就已经回銮,赶回了圆明园来!

    她不得不率领后宫前去接驾,远远瞧着黄罗伞盖由远及近,她自己都忍不住苦笑。

    “皇上将日子掐算得可真准啊。太医报了那小十五三月十五前后即可送圣,皇上这便顾不得路途劳顿,三月十三就赶回来了!怨不得这回连皇太后和我都没带着,这就是想轻装简从,说想回来,这立时就能回得来了。”

    那拉氏哀怨地侧眸,望一眼立在她身后只半步的婉兮。

    婉兮是贵妃,在这后宫里只在她一人之下。如今便连行礼的位次,都只是在她身后半步了。

    这点子距离,自是抬脚就能跨得过来的,她烦死了有人在身后跟得这么近!逼得她恨不能背生双眼,才能盯着去,否则若有一眼照顾不到,谁知道那个辛者库的奴才又会在她背后捣鼓出什么来!

    ……却也不出所料,她果然回眸之间,还是撞见了婉兮那满脸的欣喜、期盼。那当真是受宠的模样儿,那更是心下自信,明白皇上这么掐着日子赶回来,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后宫里的女人啊,没人敢自信。便连她这个皇后,又何尝不是每日小心翼翼去?

    可偏偏就有个人这般自信,独独的这样的神情去,叫她看着刺眼、扎心啊!

    一旁,玉蝉早与婉兮低声禀报,“皇后盯着主子看,已经好半晌了。”

    婉兮倒是淡淡扬眉,“叫她看吧。若不让她看,她还反倒不放心;若她觉着,这般盯着我看,就能让她放心的话,那她就看着好了。终归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自左右不得她,我只作我自己罢了。”

    玉蝉也是轻哼一声,“堂堂国母,这般两眼怨毒,当真有失体面。”

    婉兮轻轻捋了捋袖口,“何尝不是?身为正宫,本为超品之位,原本不必如此……可是她这十多年来,却没有一日不如此。”

    “想来,或许咱们这位皇后娘娘,从她自己心底,就从来都没有成为皇后吧?她依旧还是当年那位潜龙邸里的侧福晋,是承乾宫的娴妃。”

    玉蝉也将婉兮的话又咀嚼了一遍,也是幽幽点头。

    “奴才虽进宫晚,没能亲眼得见当年情形。不过照这些年来皇后的所想所为,怕是果然如此。或许上天已是眷顾她,叫她生在辉发部贝勒的后裔之家,凭部长后裔的身份,得以许配皇子;可是她的福缘却又撑不起这样的命数去吧?”

    “依奴才瞧着,她如今身在皇后之位,不见雍容,反倒更仿佛为难了她去啊。若她还在妃位,至少还能率性而活,倒不必背着这皇后的身份,时刻不得不想着中宫之德去。”

    说着话儿,皇帝已是到了近前,甩蹬离鞍,跳下马来。

    那拉氏赶紧抖擞精神,率先上前,蹲礼请安,“妾身恭迎皇上回銮。”

    身后一众嫔妃便也都跪倒在地,齐声道,“恭迎皇上圣驾。”

    皇帝含笑点点头,平摊双手,“都起克!”

    众人齐齐莺声呖呖,“谢皇上。”

    皇帝先垂眸看向那拉氏面上,“嗯,皇后那‘桃生双靥’,已是好了。”

    那拉氏勉强一笑,“托皇上的洪福。”

    皇帝点点头,“今年是小十五种痘,皇后便也在春日里起了这样的瘢,可不是母子连心?如今小十五送圣在即,皇后的瘢也跟着好了,这自然是你们母子都是有福之人。”

    皇帝说着伸手拍了拍那拉氏的肩,“既如此,皇后为小十五送圣拈香之时,必定心诚意笃,感天动地去,方不负上天如此护佑。”

    那拉氏恼得咬牙,却对皇上这番话挑不出半个错儿来,只得强忍着不快,勉强地笑,“皇上说的是,妾身自当如此。”

    皇帝这便松了手,直接抬步上前,走到婉兮面前。

    长眸轻垂,满目明媚,“……你可放心了吧?”

    此时当着众人,千言万语都不必明示,两人心下自都心照不宣。

    婉兮含笑垂首,“得上天眷顾,蒙皇上圣意周全,还有后宫这多额娘、姨娘们的诚挚爱护,才叫小十五这般顺遂。”

    皇帝点头而笑,“说得好。是这孩子有福气,理应得上天眷顾,更叫后宫各主位一同爱护!”

    皇帝嗓音清朗,已是传入众人耳中。

    颖妃等人自都率先行礼,“妾身谨遵圣意,一体爱护十五阿哥。”

    立在这一片朗声的应答之中,那拉氏的心被痛楚撕扯。

    这是她的永璂,皇上在世的唯一的嫡皇子都没有拥有过的啊……如今一个庶子,凭什么就到了如此境地去?

    此事不公,皇上他偏心啊!

    次日,亦即三月十四日,桂元再度与几位太医确定了小十五的情形稳定,可以送圣。这便正式上奏皇帝,奏请于三月十五日卯正,举行仪式,正式送圣。

    皇帝欣然应允。

    消息传回“天地一家春”来,宫内上下都是欢喜不胜。

    玉蕤都忍不住赞,“就说咱们十五阿哥跟十五啊,月圆啊有缘,便是送圣都挑在这十五当日!”

    啾啾一听就乐了,“瑞姨娘是说,圆子的脸长得像月亮那么白、那么圆么?”

    这便所有人都笑了。

    婉兮含笑垂首,心下终是将五福堂曾经留给她的阴影,尽数翻过这一篇儿去了。

    说来她心下何尝不是遗憾呢,那是她曾经的寝宫,曾经在那里诞育下小七,曾经留下过她与皇上太多美好的回忆……却都因为小鹿儿的离去而不敢再踏足伤心地。

    如今终于因为小十五的福泽深厚,那“天然图画”岛上便再也不是伤心地,倒是成了小十五的福地去。

    她心下悠悠,不由一动。忍不住抬眸望向“天然图画”的方向去,微微一笑。

    桂元果是周详之人,在奏折中还细致开列了送圣所需的物品,奏请皇帝的示下。

    奏请的物品概有:宝幡一架、船一只、马三匹、香亭一座,冠袍带履三份、轿三乘、伞三把、扇三对。

    提炉三对、定香三束、阡张一支、元宝十挂;煺猪一口、煺羊一口、粳米三升、馒头一百个。

    红缎四疋(大夫用)、喜金花四对(大夫用)、红杭四尺、黄杭四尺……

    再传外边儿官员护军校六员、护军六十名、校尉一百名,粗乐一分、细乐一分,以及供献纸扎应用之物等,林林总总,攒点齐整了,俱在西南门外伺候。

    三月十五日寅时,天儿还黑着。虽说距离天亮还有些光景,可是抬头便可见,东边儿的天边已是隐约露出了鱼肚白。

    首先由身着吉服的总管桂元,到供圣前拈香行礼。

    婉兮更早就已经起了身,轻叹一声,“陪我走一趟吧。我去亲自伺候皇后起身儿。”

    婉兮今日要穿吉服,见玉蝉捧过来的吉服,却是按住了玉蝉的手,“不用明黄的这件,只用金黄的吧。”

    玉蝉都忍不住为主子委屈,低声道,“主子又何苦如此?……便主子不去请她,那她还当真好意思不去行礼,是怎的?她是正宫皇后,今日来行礼便是她应尽之责,她若当真敢不去,皇上自饶不了她!姐还可请宫规治她,到皇太后跟前告她一状,说她中宫失德!”

    “好啦”婉兮倒是淡然一笑,“小十五种痘之事这般顺当,中间儿多少难关都熬过来了,这便是最大的喜事了,我又何苦自找这一桩不自在去?便不为了别的,也得替小十五积福。”

    婉兮抬眸看看天色,“终究这会子天还没亮,叫她这个时候儿起身过去拈香行礼,倒果然是有些辛苦。我便去亲自伺候她一回,也是应当的。”

    “至于这服色,就更不要紧。只要她肯真心诚意替小十五行礼送了圣去,别说叫我穿这件明黄的去恭请她;便是我只穿白衣,我也没有什么委屈的。”

    在贵妃这个位号之前,是一个母亲的心啊。这世上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荣辱,比得上自己孩子的安康去?

    玉蝉轻叹口气,便也点头,“主子少待,奴才这就去换了来。”

    婉兮亲赴“长春仙馆”,至“皇后下屋”前,恭请那拉氏。

    天色依旧没亮,那拉氏宫里的宫灯都黑着,唯有一路引导婉兮来的灯笼幽幽亮着。婉兮静静立在黑暗里,只凭身边两盏灯笼的光照亮面庞。

    三月的春风已然吹面不寒,可是终究天还未亮,立在这幽冥之中,也有凉风吹冷了肌骨去。

    那拉氏坐起来,却没叫塔娜掌灯,只借着窗外的灯光,看见了婉兮身上的金黄去。

    她这才满意,唇角勾了勾,“还算她没忘了谦恭,这回倒是没乱了规矩!”

    那拉氏瞟德格一眼,“急什么,叫她立在廊下候着。天还没亮,就说我还没醒呢。”

    “待得醒来,洗漱又是一应的规矩;况且还要更换吉服,便暂且不便请她入内。等我换好了,自然与她见面。”

    那拉氏在自己的寝殿里,带着身为中宫的矜傲,不慌不忙,抻足了时辰,慢慢儿地更换着吉服。

    窗棂之上,夜色点点被晨曦漂淡;晨光一点点,照亮了花窗格子。

    好在吉服庄重,金领约、彩祱、风钿等搭配的零碎儿多,自有借口叫她这般抻了时辰去,谅那立在场外廊下的令贵妃也说不出什么来。

    谁叫令贵妃今儿就是有求于她呢?既然有求于人,就得学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便是皇上在小十五出生后这两年来,已是越发乱了规矩,有意无意模糊了皇后与贵妃中间的区隔去,可是她今儿却要给扳正回来!

    真应该叫所有人都来瞧瞧,什么是皇后与贵妃之间的区隔,那就是皇后身在殿中坐,贵妃恭立在窗外廊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儿都不敢催!

    这才是嫡庶有别,这才是后宫该有的样子!

    那拉氏终于满意了,这才穿着明黄的吉服袍,配了满分的凤钿,踩着高高的旗鞋,摆足了正宫的架势,缓步迈出门槛来。

    婉兮便忙蹲礼。

    那拉氏回眸看了塔娜一眼,却将手从塔娜手中抽回来,有意无意前伸,递到婉兮面前。

    口中倒是说,“贵妃起来吧。有些日子没穿这明黄的吉服了,累赘零碎儿都不少,倒费了不少的光景,叫你久等了。”

    这般的攒足了做派儿,又是做给谁看呢,婉兮何尝不明白。

    婉兮便是在廊下整整站了近一个时辰去,踩着高高的旗鞋,整个身子都僵了,可是却并没有什么怨恼的。

    婉兮自自然然地满面微笑,这便有眼力见儿地用自己的掌心托住了那拉氏的手。

    “主子娘娘说笑了,妾身如何当得起呢?主子娘娘是正宫,自然理当衣冠隆重。话又说回来,主子娘娘这般郑重其事,又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妾身所出的十五阿哥去。”

    那拉氏满意地笑了,“哎哟,贵妃果然没忘了规矩去。”

    那拉氏偏首,目光落在婉兮托着她手的姿势去,“瞧瞧,贵妃也没忘了从前在孝贤皇后宫里,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那拉氏得意地瞟了塔娜等人一眼,“都学着点儿。瞧你们粗手粗脚的,还比不上令贵妃会伺候主子”

    塔娜等人对视一眼,便都给主子撑台,忍着笑上前半蹲,“奴才谨遵皇后主子的懿旨。”

    玉蝉、玉萤两个早已恼得瞪圆了眼去,婉兮自己倒是淡淡一笑,回眸盯住她们两个,示意不必在意。

    婉兮只含笑道,“……那妾身就这般扶着主子娘娘,同赴五福堂吧?”

    婉兮说着似不经意地回眸,问玉蝉,“桂元来启,说他先到供前拈香行礼,是几时的事了?”

    玉蝉紧咬牙关,恨恨瞟一眼那拉氏,沉沉道,“是寅时的事儿了!”

    婉兮笑笑,抬眸问塔娜,“我来得急,倒没带了怀表来。倒劳动塔娜姑娘帮我瞧瞧,这会子已是几时了?”

    塔娜便再是皇后跟前的掌事儿女子,却也不敢不将贵妃的吩咐当成耳旁风,这便赶紧看了那拉氏一眼,却也还是只好回身去看墙上的挂钟。

    犹豫了一会子,塔娜才一歪嘴角,“……已近卯时了。”

    婉兮这才恍然大悟般张了张嘴,“哟,都快一个时辰了啊!怕是桂元、太医和一众护军校尉们都是久等了。”

    说到此处,那拉氏心下才略微紧了紧。

    终究今儿这事儿不止她跟令贵妃,还有太监、太医和那么多外头的护军校尉们呢。

    便是令贵妃不敢往外说什么去,可是终究众目睽睽、人多口杂,指不定谁往外嚼舌头去!

    若是叫皇上和皇太后知道了,倒又是一场麻烦。

    那拉氏便扬起下颌,“哟,都快卯时了啊?我就说今儿这吉服的零碎儿费事,倒没想到能这么耽误工夫儿了去。”

    “可是这吉服的服制,终究是祖宗们一代一代定下来的,咱们这些当晚辈的,便再怎么不耐烦,也不能给改了不是?”

    那拉氏说着傲然瞟了婉兮一眼,“令贵妃,你说呢?”

    婉兮含笑点头,“主子娘娘说的是,今儿是送圣行礼,便必得郑重其事,故此咱们才该穿这全套的吉服来,以示礼敬。”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只是,送圣总有吉时,若是误了,反倒是对诸圣不敬。”

    “咱们大清的历代先祖,与诸天神圣,都是咱们不该怠慢的。主子娘娘说呢?”

    那拉氏被怼得哑口无言,偏婉兮还是这般柔柔软软说出这番话来的,叫她就是想挑刺儿,都挑不出什么来。

    她尴尬地扬了扬脖儿,也只能道,“那咱们就走吧,就别再在这儿磨嘴皮子耽误工夫儿了!”

    卯初一刻,那拉氏终于与婉兮一同来到“天然图画”,依例到供前拈香行礼。

    桂元等的都一脑门子的汗,他寅时行完的礼,怎么都没想到这二位主子直耽误了一个时辰才过来,险些就误了时辰去。

    都是宫里伺候的老人儿了,便是令贵妃不当着他的面儿解说,他又如何不明白这迟到是谁在搅事儿呢?

    十五阿哥可是令贵妃亲生的皇子,令贵妃自等不及早早来送圣,早一时送走诸圣,十五阿哥便是早一时宣告大功告成。

    既然不是令贵妃的事儿,那究竟是谁在耽误工夫儿,便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那拉氏也是理亏,好歹前头摆够了谱儿,尤其令贵妃态度也谦恭,倒叫她顺了气儿,这便在拈香行礼的时候儿,也算尽心尽意了。

    行礼完毕,她还循例到五福堂东进间去,与婉兮一同去亲自探望了小十五。甚至就在小十五身边儿坐下来,还仔细询问小十五身子可舒坦了,这些日子来怕不怕。

    小十五刚睡醒,胖小子正是浑身还酥软的时候儿;面上的结痂已是脱落了,长出新的皮肉来。只是他本就生得白白胖胖,故此他脸上竟是看不出任何的瘢痕来。

    从前若是换了旁的孩子,至少那瘢痕还要被日晒些日子才能均匀了;而有些更是要留一辈子的瘢痕去,倒是留下麻子坑儿了。

    小十五自己也知道不用再藏猫猫儿了,也是摇头晃脑地乐,“圆子不怕,睡醒一觉,就已好啦!”

    在畔伺候的几位查痘太医也都笑,都说伺候过这么多位皇子公主种痘,十五阿哥却是独一个儿种得乐乐呵呵,整个过程没哭过一声儿,都只是乐的。

    这话便叫那拉氏又有些刺耳起来,她便霍地站起身来,“香也拈了,礼也行了。我还要去给皇太后请安,这便走吧。”

    那拉氏要走,婉兮也不得不一起走。语琴在畔蹲礼相送,眼底都是压不住的恨。

    ——好歹是正宫皇后,好歹是皇子的嫡母,便是怎么急,便在这儿多站会子,等送圣的仪式都完成了再走,就不行么?

    婉兮上前握住语琴的手,紧紧握着,“……姐姐高兴些儿。今儿是咱们圆子的好日子,自更是该乐乐呵呵的。”

    婉兮说罢,凑在语琴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果然叫语琴面上一亮,眼底已是泛起惊喜。

    婉兮点头,“我便将圆子都托付给姐姐,我先陪着皇后回去了。”

    那拉氏与婉兮乘小舟离岛,桂元这边便高声宣告,“请诸圣入轿——”

    送圣仪式,顾名思义就是将各位主痘症的神圣都从小十五身边儿送走了,这便是小十五正式逃过了痘症之害,平安顺遂了去。

    蔡世俊等四位太医早穿了吉服,身披红缎,头插金花,随着桂元一起到供前拈香行礼。

    瞻礼太监和小太监们,依次将诸圣请入轿中。

    之前所供的正中三位、东厢三位、西厢三位诸圣,分别乘坐事先预备好的三顶轿子,由桂元率太医、太监等岛上伺候的人,再加上请香炉香盘首领四名,请轿子、打执事、提香炉的掌仪司太监二十三名,另外还有几十名“中和韶乐”的乐手,浩浩荡荡、吹吹打打,从正甬路横穿圆明园。

    这支声势浩大的送圣队伍,从“桃花春一溪”正门往南,由“九洲清晏”后的韶景轩、果园岭出西南门。

    西南门外,早已翘首恭候多时的一百六十多名护军校尉们也汇入进来,一路笙管齐鸣,箫鼓动地,直奔西马厂。

    到达西马厂后,送圣队伍及参军校依次排开队列,掌仪太监将法船、马、轿子、法器执事等摆设停当,桂元拈香行礼,奠清茶三盅。四位太医和瞻礼太监爷里列班行礼。

    礼罢,便在此处,将纸船、纸扎物品都焚烧,祭给诸圣。

    当乐声火光在西马厂辉映天地之时,婉兮正好陪着那拉氏,已然回到了“长春仙馆”码头前。

    立在宫门口,面向西,默默为小十五谢诸圣护佑的恩德。虽说没能亲身参与这最后的仪式,可是婉兮心下却无遗憾了。

    婉兮这才歪头望住那拉氏和塔娜一笑,“主子娘娘说,叫姑娘们都与我学着些儿。主子娘娘便是抬举姑娘,姑娘还不谢恩?”

七卷122、皇上,奴才不依~(毕)

    婉兮这一路都谦恭柔顺,这会子冷不丁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叫那拉氏和塔娜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话是冲着塔娜说的,塔娜不得不回话儿,这便蹲身为礼,“贵妃主子恕奴才愚钝,却没明白贵妃主子的所指……还请贵妃主子明白示下。”

    婉兮眼帘轻垂,淡淡一笑,抬手轻轻掸了掸右边儿袖头儿。

    就仿佛那处有蒙尘脏污之处。

    这只手,正是之前不得不哑忍着扶着那拉氏的那只手。

    掸罢,婉兮这才不慌不忙静静抬头,目光在那拉氏面上停一停,便又落在塔娜面上。

    “姑娘难道忘了,之前皇后娘娘说过,叫你跟我学着点儿……论母家,咱们同是出自内务府旗下,进宫时都是从官女子出身的。我如今已在贵妃之位,皇后娘娘叫姑娘跟我学,那必定学的是这个!那便自然是皇后娘娘已然有心要抬举姑娘了,我自然要提醒姑娘谢恩,还要给姑娘道喜呢!”

    塔娜的脸腾地红了起来,眼神里却流露出惶恐,忙抬眸去望那拉氏。

    婉兮瞧见了,这便举袖掩唇笑开,“终究还是塔娜姑娘的小名儿取得好——塔娜,便是东珠。东珠啊,自然不该埋没蒙尘,合该装饰在咱们皇家的颈项之上。”

    婉兮的目光特地在那拉氏颈子上的金约之上镶嵌的东珠之上停留。

    “主子娘娘金约上的一等东珠可真好看,便如塔娜姑娘一般。这些年我都念念不忘,想必皇上也还没忘。”

    婉兮这是故意重提旧事。多年前,塔娜还是年轻的时候儿,皇帝就曾为了警告那拉氏主仆,摸过一回塔娜的手,含蓄提过一回这样的意思。

    只可惜岁月无情,一转眼竟然都过了这么多年,塔娜再不年轻,如今也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再提什么进封,自己也都怕被风大闪了舌头去。

    更何况帝王更是无情,便是当年提过那么一嘴,可也不过只是那么一提,之后就放下了,放得死死的,而且一放就是这么多年啊……

    塔娜再说不出话来,也无颜抬头,只得深深垂下头去,手指绞住了帕子。

    那拉氏的面上也臊得一红,就像被人冷不防甩了个巴掌似的。

    塔娜不敢再吱声,那拉氏却如何肯吃下这个哑巴亏。她便高高扬起下颌,睥睨着婉兮,寒声一笑,“令贵妃你也不必如此消遣我位下的女子,她是没有你的造化,她也更没有你那么多心眼儿!”

    “我的官女子在我位下,自是都忠心侍主;谁像你,当年那么小小年纪,在孝贤皇后身边儿,就勾着了皇上去!”

    婉兮霍地扬眸,将谦恭的神色一点一点儿收回去,在唇齿之间嚼碎了,缓缓咽下去。

    随即便极快地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之后,依旧是自信的、淡然的微笑。

    “忠心事主?”婉兮缓缓拾级而上,走到那拉氏身边儿,故意细细打量着那拉氏颊上的赧色,眸光里含了一丝怜悯,“主子娘娘这会子的脸色,倒是让我又想起了主子娘娘刚痊愈不久的那桃花癣。妾身与主子娘娘同在宫中这么多年了,妾身从前却怎么没见主子娘娘有这个宿疾啊?”

    婉兮说着,眸光轻转,瞟过塔娜、德格一班人去,“虽说不是大病,影响不到主子娘娘什么去。可是单凭这瘢症来得蹊跷,就不能不想想是不是自己身边儿,出了什么疏漏去……”

    “若我是主子娘娘,即便瘢症事小,却可以即小见大,防微杜渐了去。否则,若这个口子开了,下回的就指不定是什么大病去了!到时候儿再想防备,却也都悔之晚矣”

    那拉氏面色大变,如梦方醒一般,猛地转眸望向塔娜和德格二人。

    塔娜和德格也全无防备,互相对视一眼,忙上前跪倒,“主子,奴才绝不敢背叛主子!”

    那拉氏紧咬牙关,转眸狠狠盯住婉兮,“你少来我眼前挑拨!我又如何有信你,却不信她们的?”

    婉兮却耸耸肩,“信不信,都由得主子娘娘。总归那瘢症是长在主子娘娘脸上,又不是在妾身脸上。”

    “妾身只是替主子娘娘担心,这瘢症来得怕是有些蹊跷。至于究竟是不是有人算计主子娘娘,又是谁算计的,那些法子究竟是透过主子娘娘身边儿什么口子进来的,那就是主子娘娘自己的事儿了。”

    婉兮说着终于吐了心中一口恶气,含笑缓缓蹲礼,“妾身言尽于此,其余一切,自然还都是主子娘娘您自行定夺。妾身告退,请主子娘娘歇息吧。”

    婉兮回身便走,都不用看背后那主仆的脸色去。

    玉蝉和玉萤两个兴奋地左右跟上来,都眼睛闪闪望住婉兮,忍不住笑,“主子真厉害,终于教训了她们去!看从今儿一早,她们主仆一窝的,都是什么嘴脸!”

    “若不是主子好性儿,若依奴才们的性子,早与她们好好儿掰扯掰扯!”

    婉兮轻叹一声儿,回眸一左一右看住二人,“那是皇后,别说你们,便是我说话也不能不小心。便还有那塔娜狐假虎威,她虽然与你们同为官女子,可她进宫早,你们还不得尊称她一声‘姑姑’么?若是冒犯了,倒叫她们攥住你们的把柄去。”

    玉蝉和玉萤便也都笑了,“奴才懂了。总归以后自管交给主子去,主子自有的是法子抽她们嘴巴子去!”

    玉萤又补上一句,“这叫——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

    婉兮从码头上船,再回“天然图画”去。立在船上,回眸遥望。水天相映,西马厂那边儿的火光已经被红彤彤的阳光取代。

    天地,终于彻底明亮。

    重回“天然图画”岛上,首领太监刘进朝正在带人将之前悬挂的那些硬彩子、软彩子、挂锦吉坊的都摘下来,五福堂正在一点点恢复原来宁静秀美的原貌。

    桂元在一旁监督,见了婉兮来,赶紧又上前来行礼,并请示下,“这会子岛上整理拾掇,颇有些杂乱和动静,奴才生怕扰了十五阿哥静养。奴才还要请贵妃主子的示下——奴才这会子可否请庆妃主子和十五阿哥挪动了?”

    婉兮便笑了,轻轻摇头,“不必了。”

    桂元不解其意,只得抬眸来偷偷瞄婉兮一眼,想从婉兮的神色当中寻找点儿线索出来。

    听见外头的动静,语琴便已然走了出来,与婉兮四眸相对,便都是笑了。

    语琴自己对桂元道,“我啊,在这儿住了这么二十天去,倒是舍不得走了。再说这岛上本就是你贵妃主子原来的寝宫,那我这回索性跟你贵妃主子讨了这小岛去,我要鸠占鹊巢一回了!”

    桂元恍然大悟,便也笑了,“奴才也窃以为,庆妃主子的这个念头真是极好

    婉兮倏地扬眸,含笑走上前来,盯住桂元,“你也觉着这主意好?桂元,这可是你说的,我可记住了!”

    桂元有些傻,一时没能领会婉兮的意思。旁边儿的语琴一怔之下,却已是心有灵犀,这便笑了。

    婉兮冲语琴悄然眨眨眼,“不过呢,现时候儿也只是我们的一个念头,总归回头还要回过皇上,由皇上定夺才是。桂元你且规束着手下人,叫他们仔细些,别惊扰了你们庆妃主子去就好。旁的倒已是不用再怎么小心翼翼去了。”

    桂元忙应了,这便紧着去知会首领太监刘进朝等人去,安排停当。

    婉兮便挽了语琴的手,“姐姐还得与我走一趟,咱们一块儿去回过皇上去吧。”

    话音未落,就听竹林那边有人朗声笑,“你们两个预备手拉着手儿,一起去回什么话儿给朕啊?”

    婉兮与语琴互看一眼,便都笑了,一起转身行礼,“妾身请皇上的安。”

    桂元那边也吓了一跳,赶紧要然众人停手,都上前来行礼。皇帝远远摆了摆手,“都忙着吧,免了。那梯子上摘彩子的,脚底下可有着点根儿,别一着急栽下来!”

    一众太监便都放松下来,各自都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儿,不再慌乱了。

    皇帝回眸来,望住婉兮和语琴二人,“爷都听禀报了,已是平安送圣,上顺大吉了。爷没法儿过来,倒是辛苦你们二人了。”

    婉兮明白,今儿送圣不是皇上不过来,而是因为按着满人的习俗,这主子孙的神灵们,多是女神,这便属于“家祭”的范畴了。满人又有对这些女神娘娘们“背灯祭”的传统,便更不能叫男子们来冲撞了女神娘娘们去的。故此这样的礼仪,都只能由皇后来主持,皇帝不可以现身的。

    语琴终究是汉女的出身,还不像婉兮家里早就是旗人,故此语琴心下倒是更委屈些,听了皇上这话,眼圈儿便红了。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轻声解释,“便如坤宁宫家祭一样儿的道理,男女有别、内外有分,这都不是皇上能参与的。”

    语琴这才会意,有些不好意思,便垂首赧然一笑,“那倒是我冤枉皇上了,还请皇上治罪。”

    语琴今年都四十岁了,面对五十三岁的皇帝,当年多少情愫都早已淡去,只剩一颗维护小十五的慈母之心去了。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治罪?也好。小十五既已平安送圣,接下来就是得开蒙念书了。那庆妃你就多委屈些儿,朕叫你从今日起,便要亲眼盯着小十五念书了。”

    婉兮便笑,“陆姐姐是‘江南二陆’家族的后裔,小十五交给陆姐姐去,自是再适当不过。”

    语琴更是急忙蹲身,“皇上放心,贵妃娘娘放心,妾身定竭尽这一身心力去。”

    皇帝眸光绕过婉兮去,便轻哼一声儿,“既然说念书,朕便总得给圆子选个合适的念书的地方儿去。他终究年岁还小,还不到正式进学的时候儿,便也去不得上书房——那不如这样儿,既然这岛上的‘朗吟阁’本是皇考当年为皇子时候的读书之地,五福堂又是朕年幼时候儿的书房,那这里自己就有文气儿。”

    “那圆子就也不必挪动了,就继续留在这岛上住着吧!”

    婉兮和语琴相视而笑,婉兮更是拍了手,“奴才跟陆姐姐要回皇上的,也正是这件事儿呢!说起来啊,奴才当年蒙皇上赐住在这个岛上,小七、小鹿儿、啾啾都是在这儿生,在这儿长的;唯有小十五不是在这儿,倒是与这儿反倒有些陌生了。”

    婉兮说着抬眸环视周遭,“可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瓦,对于奴才来说都那么重要,那么难忘……奴才便也存了私心,就想着是要将小十五留在这岛上住,叫他也与这儿培养起情分来,帮着奴才一起记着从前那些年的岁月,记着——他的哥哥、姐姐们去。”

    婉兮说到这儿,眼圈儿已是忍不住有些红了。

    皇帝伸手过来,一把攥住婉兮的手,“爷何尝不明白?自不用你说,爷也早就存了这样的心。”

    “爷不便过来陪着你们一起送圣,可是爷也在心下早已与痘神娘娘们发了愿去,若小十五这回能上顺大吉,那爷就留小十五在这儿住着,再不挪动了。如今果然心想事成,那自没有旁的说的。”

    语琴欢喜地不知怎么才好,这便蹲礼请旨,就叫官女子们回原来的寝宫去,将一应物件儿都正式挪进岛上来。

    语琴带着女子们忙碌去了,婉兮走到皇上身边儿,轻轻扯了扯皇帝的衣袖,低声道,“……奴才也要跟皇上请罪。”

    皇帝挑眉,无奈地笑问,“你又跟着请的什么罪?”

    婉兮歪头,远远瞟了还在带人忙碌的桂元一眼,两手揉住掌心的帕子,“奴才要请的罪是……从前皇上选了桂元来总管圆子种痘之事,奴才那会子还质疑皇上来着。总觉着这个桂元从前也没听说过,况且既然是在圆明园里,那边好歹还摆着个现成儿的胡世杰去呢,又何必忽然选个桂元来总管此事?”

    婉兮妙目盈盈,眼波映着这岛上的青竹翠色、后湖水光。

    “……可是从皇上起驾走了,这边儿小十五开始吹入花苗的第一天起,奴才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在心眼儿小、心思浅薄上——原来这个桂元如此得力,办事恁地周详,竟然将奴才都没想到,尽数儿全都给想到了。”

    “故此啊,奴才倒是觉着,这次护着小十五成功送圣的第一大功臣是陆姐姐,第二大功臣便是这个桂元了呢!”

    皇帝轻啐一声儿,“这会子知道桂元得用了?”

    婉兮慧黠一笑,伸手轻轻扯住皇帝的手臂,“……皇上既然选了这么得用的人给圆子使,既然将这岛上都给了圆子住,那莫不如,就将桂元也留下,别再带走了呗?”

    皇帝长眉倏扬,却是侧眸轻轻啐了声,“呸!小算盘儿打得叮当山响!”

    婉兮红了脸,却不松开他袖子,“奴才不管……总归是皇上说的,桂元的名儿好,又是‘桂’啊,又是‘元’啊的,就是与我母子有缘呢……那这善缘好容易结下,皇上凭什么这么快就给掐断了呀?”

    皇帝无奈地掐腰,“桂元是来总管圆子种痘之事的。差事结了,他也自然该回宫殿监去啦……”

    婉兮扯住皇帝腰上一个荷包不撒手,原地跺才不依……不依不依。”

    皇帝早已绷不住,扬声大笑,“瞧瞧你那不讲理的样儿!怎么着,这些年为了自己,从来都没跟爷强要过什么去;这回为了咱们的孩子,便什么都豁出来啦?”

    婉兮使劲儿点头,“……爷不答应,奴才就不撒手,不放爷走了!”

    皇帝愉快极了,回眸紧忙瞧了周遭一眼。

    魏珠和高云从两人连忙退得远远儿的,还都别开了头去。两人站立的角度,也正好儿是帮皇上挡开外头的视线去。

    皇帝满意了,借着廊柱的遮掩,伸手过来一把抱住婉兮。双手捧起婉兮的脸颊来,忍不住地便凑了个嘴儿去。

    “……爷真是稀罕死了你这个蛮横不讲理的小模样儿!再在也面前儿这么拧着小腰儿跺脚,爷就忍不住了!”

    婉兮登时羞得无地自容,赶忙儿按住皇帝的手,向后退开一步去,“爷!小十五在呢,陆姐姐也在呢,再说还有这么多人呢……”婉兮还煞有介事指了指天,“诸天神圣刚被送走,估计还在云彩上呢,皇上不能冲撞了去”

    皇帝便又轻啐了声儿,“你个小蹄子……越这么着,爷心里的火越旺!”

    婉兮咬住嘴唇,眸光轻转,“那……爷是答应了?”

    皇帝忍得咬牙切齿的,“那你先应承了爷。爷得先看你表现——”

    婉兮桀骜扬眸,“不行!爷得先答应奴才,奴才也得先得了爷的口谕去——”

    皇帝再按捺不住,已是仰头,纵声大笑。伸手点在婉兮脑门儿上,“瞧你那傻样儿!令狐九,你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儿!”

    婉兮一愣,赶忙使劲儿回想,随即便也红了脸,却是放心地笑了。

    可不嘛,是她傻了。皇上干嘛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地选一个原本陌生的桂元来总管小十五种痘之事?那自是因为桂元得用。那皇上为了小十五这般费心地去挑一个人,难道说就只为了给小十五用这十几二十天去不成?

    ——皇上怕是早就存了这个心,就像他自己早就想好了就要叫小十五赐居在这五福堂里了一样儿。

    亏她还百般去讨这个桂元,这不反倒中了皇上的道儿,叫皇上早笑话她大半晌去了!

    婉兮满面悲愤,红了两颊,眸光流转,“爷坑奴才!那奴才,尽数儿收回前言了!”

    皇帝却一把攥住了婉兮的手,“敢!当着爷的面儿都答应了,就没的收回了!”

    皇帝说着回头吩咐,“高云从,传旨,叫桂元来总管‘天然图画’岛上诸事,叫他日后亲自伺候你十五阿哥去!”

    皇帝下完了口谕,这便狠狠攥着婉兮,“爷承诺的,兑现了。下面儿,该你的了!”

    婉兮跟个小犯人似的,被皇帝一路押着,去五福堂里先看过了小十五。

    小十五虽说已然上顺大吉了,可是这些日子还是折腾着了,这便又睡着了。

    两人便也都没叫醒小十五,皇帝一直紧攥着婉兮的手,这便轻声耳语,“……圆子也救不了他娘了,孩儿他娘就也别再想招儿逃了。走吧,乖乖儿跟爷走。”

    婉兮欲哭无泪,盯着自己儿子那睡得酣然的一张小脸儿,真想悄悄儿伸手过去掐他一把,把他掐醒了,就能叫他拦住皇上了。

    可惜……圆子睡得实在太香了。

    婉兮认命地垂下头去。

    皇帝便忍不住笑,拖了婉兮的手就走。也来不及与语琴说一声道别,更来不及看完太监们摘下彩坊,将岛上收拾完毕。

    皇帝径直带了婉兮直奔思永斋。

    自去年十一月三十日生下石榴,到今年二月过完,这才满了三个月去。

    皇上这些日子来又在谒陵,况且又要为小十五种痘而悬心,两人便都没那个心思。

    如今,心上悬着的担忧终于可以尽数卸掉;而身子,也已是都准备好了……

    思永斋里,窗外便是那仿天下三大名园之一的“小有天园”所建的微缩园林,窗内墙上,便是那巨幅的贴落……皇上对她的情意,皇上对小十五的深意,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无形的手,与他真正的手指一同,一根一根再度拨动了她的心弦。

    婉兮的身子忍不住地弓了起来,因为他的拨动,也更因为她心底那汩汩的情、脉脉的忆,她便甘愿化身为一架琴,坦然在他指下横陈,只为他一人,铮鸣叮咚。

    皇帝更是早已无法按捺,以身代指,猱然而上……

    “吟猱”,原本就是操琴之法。左手按弦,往复移动,使发颤声。

    小曰吟,大曰猱。

    吟者,按弦以取音,在指所按之位,往来动摇,上下不出三四分,先大后小,一转一收,约四五余转,仍用定吟方收本位而止。

    猱者,指于按处,往来摇动,约过本位五六分,大于吟而多急烈。音取阔大苍老,兼求古淡,有如猿猱升木,音取恰好,圆满为度。

    这操琴之法,这吟猱之指,皇帝以身切实而行……

    而她只能吟哦、宛转,极尽承托,凭他巧取、豪夺。

    (圆子祝姨们,元宵节快乐)

七卷123、救人还是吓人

    当三月十五,西马厂送圣的火光终于熄灭,“天然图画”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忻嫔也不得不摁灭了心中的念想去。

    “不过无妨,总之我又没有皇子,我啊,犯不着生这个气。”忻嫔一边儿帮八公主舜英选着新送来的通草头戴花,一边儿自我安慰,“这后宫里,自有旁人心慌意乱去。总归又关咱们什么呢?”

    乐容便也跟着叹口气,“愉妃这会子怕是也没顾上。五阿哥位下的使女胡氏又给五阿哥添了个格格去,愉妃这一个月来,倒跟着忙着这个呢。”

    忻嫔哼了一声儿,“五阿哥子嗣之上的福气有些薄,好容易前头养住了一个儿子,这回这个便也是要小心翼翼的——只是可惜啊,这个生下来,却是个女孩儿。”

    乐容点头,“不但是个格格,听说身子骨儿还不大好,生下来便不是足月的。”

    忻嫔眨巴眨巴眼睛,“那个胡氏……前头也是夭折过一个儿子,当时那胡氏必定是郁结在心里了,伤了根基也说不定。这便好容易再怀了孩子,身子却也带不住,才不足月就下生了。”

    乐容如何不知道当年鄂常在跟自家主子鼓捣的那些个算计去,这便也只能跟着叹口气,“不过五阿哥这两个使女,倒是个顶个儿的顽强,死了一个孩子,还能再生出来;反观倒是五阿哥的嫡福晋有些可怜了,这些年就从未有过所出,反倒是要眼睁睁瞧着两个使女一个接一个地怀孩子、生孩子……”

    忻嫔一声冷笑,“谁让她是鄂家的女儿呢!鄂家如今已是什么境地,没毛的凤凰便都不如鸡!”

    “既然这一个月来,连愉妃都只顾着孙女儿,”乐仪便也笑道,“这么说来,那这回十五阿哥上顺大吉,那就只剩下皇后一个儿着急上火了”

    忻嫔一听,便有些喜上眉梢。

    乐容会意,冲着乐仪眨了眨眼,“她还敢上火?哎哟,怎么不长记性呢?”

    正说着话儿,门槛外的二等女子乐思,远远地冲乐容招手。

    乐容便转身走过去低声问了缘故,面上也是一肃。

    “什么事?”忻嫔已是瞧见了,这便扬声问。

    乐容赶紧走过来低声回,“……禄常在来了。神色之间有些慌乱,倒不知主子这会子是方便还是不方便见她?”

    忻嫔也是一皱眉,“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这天光大亮地就来登门儿!便是有事儿,不能寻个外头的机会去么?”

    “奴才也是这个话儿。”乐容道,“不如奴才去挡了?就说主子这会子没在寝宫,到佛城里拜佛去了。”

    忻嫔垂下头想了想,“她虽年纪小,办事儿不够深沉,可倒也不是个慌里慌张的样儿。她今儿既然这么慌里慌张地来了,怕是有要紧的事儿。”

    忻嫔召唤乐容近前来,“你带她从侧门进来,别叫人看见了。”

    绕了个弯子,好一会子禄常在才进了来。

    忻嫔一瞧,果然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儿。可是那脸,却奇异的红;两眼更是闪放着莫名的光芒。

    ——像是极其惊恐,却又极其快乐。

    见此模样,忻嫔都忍不住蹙眉,上前还是亲亲热热抓住禄常在的手,关切地问,“禄妹妹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禄常在的手,在忻嫔的掌心里,都在微微轻颤。

    不单是手,还有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忻嫔娘娘,我,我拿到了,拿到了!”

    忻嫔猛然一挑眉,“你拿到什么了?”

    禄常在抬眸望住忻嫔,眼底都是那股子诡异而慑人的光芒,“……那方子。我拿到了那张坐胎的方子!”

    忻嫔震动了一下儿,却极力压抑住,叫自己面上至少看起来还是平静的,依旧如袖手旁观的模样儿。

    “那方子?呵呵,禄妹妹你怎么拿到的?”

    忻嫔眸光一转,“那方子倘若当真那么灵验,令贵妃自然是压箱底儿地珍藏着,如何能轻易示人去?更何况就算你是庆妃的妹子,可是她便是肯与庆妃亲近,却也未必肯叫你在她宫里翻箱倒柜去啊!”

    禄常在笑得依旧目录精光,“……她是不会准,可是终究还是叫我逮着机会了!”

    忻嫔一眯眼,小心藏住刺探,“什么机会啊?”

    禄常在兴冲冲道,“皇上下旨,叫我姐姐搬到‘天然图画’岛上去了!既是搬家,必定翻箱倒柜;且她自己还要在岛上陪着十五阿哥,寝宫这边儿便都由得我去。”

    忻嫔也是吃了一惊,“皇上叫庆妃搬到天然图画岛上去了?”

    禄常在缓了缓,才道,“……皇上也是为了十五阿哥。十五阿哥刚在那送完了圣,还需要将养,皇上这便不叫他再折腾了,原地养着就好。皇上是将五福堂赐给十五阿哥住,日后也叫十五阿哥就在那岛上念书去。”

    饶是忻嫔自己是没有皇子的,听得这个消息,心下都是酸楚。

    “听听,听听,那天然图画岛上的朗吟阁,是康熙爷赐给当年还是皇子的先帝念书的地方儿;而五福堂,则是先帝赐给咱们皇上当年年幼的时候儿念书的地方。如今,皇上也要赐十五阿哥在那岛上念书了……呵呵,好一个三代传承。”

    皇帝在乾隆二十四年所做的御制诗《五福堂六韵》中有“园内此堂古,祖恩皇考承”的诗句,并自注“堂名皇祖所赐也”。因此句,便将五福堂由康熙爷起,三代传承下来的意义点明。

    那首诗中更有一句:“翘心思好德,圣意示含弘”,则更是说他自己每次来到五福堂,都会想到皇祖对他的深意,感念皇祖早就暗示江山将由他来继承的心意去……故此这五福堂的传承之意,早在那一年起便已为宫中上下所知。

    彼时尚无十五阿哥,却已经有了十四阿哥永璐。皇上这诗句叫人心下不安,不过小鹿儿却在二十五年却没能熬过种痘去,故此这五福堂的深意便也被摁了下来,便没人格外在意去了。

    可是如今——十五阿哥在五福堂却成功地送圣,又被皇帝正式赐居在了五福堂!那皇帝当年的那话儿,便又迫近眼前了!

    忻嫔虽说自己没有皇子,可是也当真是心头激跳啊!

    禄常在垂着头,仿佛只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里,倒没搭话。

    忻嫔深吸一口气,抽回心思,垂眸凝注禄常在,“……可是就算庆妃挪到那岛上去,需要翻箱倒柜,那你怎么就得着了令贵妃的方子去?是庆妃搬家,却不是令贵妃搬家啊,难不成你是说,令贵妃那方子,竟然存在庆妃的手里头?”

    禄常在心下也是一个哆嗦。

    怨不得令贵妃、姐姐她们如此谨慎,陪她一句句将话都演练明白了,好几个人一起挑错儿,等到再挑不出纰漏来,才肯叫她来。

    禄常在抬起头来,笑了笑,“忻嫔娘娘怎么忘了,那岛上原本是令贵妃的寝宫啊。令贵妃便是早已经挪到天地一家春去了,可是她却也还有不少物件儿存在那岛上。”

    “当年啊,就是因为十四阿哥没能熬过种痘来,才叫令贵妃伤心弃岛而去,故此那岛上的诸多物件儿,尤其是与十四阿哥有关的,她都没来得及整理,更没带走,就依旧都还在那岛上存着呢。”

    “这回我姐姐搬进去,令贵妃那些存着的箱子柜子便都得腾挪开,这便需要清点,这便全都翻开了抖搂……我就觉着那里头必定有好东西,我便存了心在旁边儿守着、盯着,终究叫我给找见了这个方子去!”

    忻嫔紧紧盯着语瑟的神色,她面上虽然努力冷静着,却也终是忍不住唇角微挑,眼里也溢出一线精光来。

    “没想到皇上竟然将十五阿哥赐居在五福堂,也没想到皇上叫庆妃也挪进去……不过谅令贵妃和庆妃也都想不到,她们这一番腾挪,最从中受惠的,反倒是禄妹妹你!”

    禄常在松下一口气来,却是立即撩袍在忻嫔面前跪倒。

    “方子我已是得了,可是只凭方子又哪里能如我所愿?终究还得皇上召幸我才行!”禄常在高高抬头,眼底已是漾起泪花儿,“我就还得拜在忻嫔娘娘面前,还求忻嫔娘娘帮我成全——拜求忻嫔娘娘教导,帮我想个法子,能得了皇上的召幸去才好!”

    禄常在说着,两手轻颤着,小心翼翼从自己衣襟里,取出一个帕子包着的小包儿来。仔细展开那帕子,露出里头古旧的纸张。

    “忻嫔娘娘若肯帮我,我虽位分低微、母家也卑微,无以为报……我愿将这张方子与忻嫔娘娘共享!”

    忻嫔的双手也终是颤抖了起来。

    这张方子,她早已经听说过太多年。可是这方子是纯惠皇贵妃和那令贵妃压箱底儿的秘密,从不示人,她心下实则对那方子的好奇心反倒被越勾越盛。

    如今这方子已经就摆在了眼前儿,她只需伸手,便唾手可得!

    皇上刚登基时,纯惠皇贵妃便是依靠着这张方子得了那么多子嗣去;后来令贵妃得了这张方子,也开创了后宫里一年一个儿的奇迹去……她便是再存疑,再不愿相信,可是她却也没办法否认前头那两个宠妃,活生生的事实去!

    故此,她若说从心底半点儿都不渴望这张方子,那自是托大了。

    要说当年她还年轻,刚进宫的时候儿,凭着一腔锐气,可以自己得来孩子;可是如今,早已失宠多年,即便绞尽脑汁,也只敢说能算计来皇上金风玉露一晚相逢……若只有一晚,或者几晚,那她便得在这稀罕的机会里,生生坐下胎来才行——那便不能只依靠偶然,她手里必须掐着能稳操的胜券才行!

    那眼前这张方子,岂不是一根救命稻草?

    更何况如今那十五阿哥已经平安送圣了去,皇上也已经将那么要紧的五福堂都赐给了那十五阿哥去居住,隐约之间已有传承之意——那身为十五阿哥的生母,令贵妃的地位在皇上的心里岂不是要更加稳固了去?

    此时此刻摆在她自己眼前的,已经没有几步路了。她若不能再豁出去一搏,那……又要靠什么才能扳倒令贵妃去,又要如何从令贵妃那儿将皇上的恩宠给抢过来?

    忻嫔深吸一口气,一个念头已经如熟透了的果子,终于自行从枝头坠落,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

    她知道她该这么做,她更知道她只能这么做!

    她便弯腰向前,一把攥住了禄常在的手——连同语瑟手中的那张方子,也一并都攥进了手里。

    宛若溺水、行将没顶的人,终于捉住了一根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

    她已经没得选,只能紧紧攥住。

    这一年春天的时气还是稍微有些晚了,故此皇后那拉氏亲蚕礼之时,桑叶还没长出来,这便不得不又在三月二十八日,又行一回“躬桑礼”。

    躬桑礼时,那拉氏在北海的先蚕坛还是要先斋戒三天。北海的静谧、祭坛的肃穆,叫她的心也跟着静下来,倒是有机会将前前后后的事儿,重新再细想一回。

    身在圆明园的时候儿,她的心平静不下来。一来那十五阿哥竟然平安送了圣去,二来皇上将竟然将那地位特殊的五福堂赐给了那十五阿哥居住去——虽然这个十五阿哥才两岁半,按理还威胁不到永璂的嫡子之位去,可是她已经越来越觉得闹心了!

    在先蚕坛肃静了几天,她越发觉着自己脸上的那桃花癣,似乎的确是有些蹊跷。

    尽管不愿承认,这会子却又不能不觉着,那天令贵妃的话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

    行毕躬桑礼,她便没直接回圆明园,先回宫住下,想静两天。

    她召了塔娜和德格进来,细问她在得了桃花癣前后的日子,她自己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塔娜和德格有些犹豫,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拉氏一看两个女子的神情,就知道这当中有事儿,这便恼了,拍着桌子叫二人必须直言。

    塔娜和德格这才将那拉氏那日在皇陵地宫里的情形,讲述给了那拉氏听。

    那拉氏便呆住了。

    她自己知道她那天曾经向皇上邀宠来着,她倒不觉着有错儿,那也是她这个当皇后的合情合理应噶向皇上讨的恩爱……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她自己的情态在外人旁观看来,是有那么的——不堪。

    那拉氏攥起拳头,捣住心口。

    “……怎么会那样?太医们怎么说?”

    塔娜小心道,“太医们都说,主子既然发了那瘢症去,便可见是内火郁积着了。有内火郁积,又在地宫里阴冷,遇了寒气去。这般内热外冷,才会,才会……”

    那拉氏紧攥拳头,“去,给我传太医来,我倒要问个清楚!”

    那拉氏身为中宫,自然早就明白太医院里的太医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故此这一番她没叫来自己宫里当值的太监,更没请太医院里已经成了名、有了品级的那些著名的御医去,她只嘱咐塔娜去寻太医院里年纪轻、进宫来的资历最浅的来。

    塔娜和德格,连同翊坤宫的总管太监周德禄等几人凑在一起一商量,便由周德禄到太医院去,从“医生”里头请了一个人来。

    太医院里的大夫们,虽能统称“太医”,实则品级不同。太医院的大夫分四个级别,第一等叫“御医”,只有十三人,品阶为七品,和县令一个级别。

    第二等称为“吏目”,只有二十六人,八品与九品各十三人。第三等叫医士,共二十人,“给从九品冠带”。

    第四等叫“医生”,有三十人,无品。

    在这些大夫里,唯有御医、吏目、医士这三级的,才可独立看病,可以开方子;而第四级的“医生”,只能作为助手,不能独立看诊,也不能开方。

    故此“医生”是许多新进太医院的所承担的职位,这里头的人进宫的光景短,还没学会其他太医们那般的油滑去。

    当周德禄引着一位十分年轻的“医生”进翊坤宫,来到那拉氏面前,那年轻的医生两腿都是在打颤的。

    那拉氏见了,反觉满意,淡淡笑笑问,“你叫什么啊?家又是哪儿的?”

    那医生伏地叩头,“回皇后娘娘,微臣、微臣姓陈,名世官。江南人。”

    那拉氏原本挺高兴的,这冷不丁一听那医生的名儿,却险些一口气呛着,“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那拉氏这般震动,都是因为前朝原本有一位汉人大学士陈世倌——便是海宁陈氏的那位大学士,也是婉嫔的伯父。

    只是那个陈世倌已经故去有些年了。

    医生陈世官倒也并不惊讶,实在是明白皇后娘娘缘何如此——因为他从被自己家乡的地方官举荐了,再到进京参加礼部举办的考试,这一路走来,所有见了他名字的人,都跟皇后娘娘相同的神情。

    陈世官赶紧叩头,“回皇后娘娘,微臣是叫陈世官。微臣是江南人,自然也早就听到过海宁陈氏的那位大学士陈世倌大人的名讳——微臣与陈阁老名字发音相同,却差了一个字。”

    周德禄也赶紧将陈世官名字的三个字都上前在掌心里描画出来给那拉氏看。那拉氏看了几遍,这才勉强确定那两个汉字的区别。

    “哦,差一个旁儿。”那拉氏也举袖擦了擦额角,“你们家的长辈,怎么偏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儿?话又说回来,见了你这么个名儿,地方官员、礼部官员还有内务府那些大臣们,怎么也没考虑考虑,就然你这么直接进太医院供职来了?!”

    那拉氏是果真给吓了一跳去,这便说话也有些不好听。

    陈世官只是个刚太医院供奉的、品级最低的医生,皇后娘娘这么说,他便连一点儿不高兴都不敢有,只能心下悄悄儿地将不快给摁了下去。

    那拉氏叹口气,“不管怎么着,今儿既然找到你头上了,那我便问问你。若是答得清楚了,我以后倒有的是抬举你的机会;若你答得不好,那……我倒要提醒太医院一声儿去,怎么举荐了你这么个名儿的进宫来供奉,到底是来救人的,还是来吓人的啊!”

    陈世官自是趴地下尽管叩头,不敢抬眸,“微臣定谨慎作答,还请皇后娘娘示下。”

    那拉氏点了点头,高高扬起下颌,“桃花癣,你觉着是由桃花儿起的么?”

    陈世官约略想了一下儿,便已是摇头,“回皇后娘娘,桃花癣虽名为‘桃花’,实则却与桃花无干。”

    “说是‘桃花癣’,倒是更多是因为这瘢症多在春季发作,正是桃花盛开之时,且瘢痕自身呈桃红色,这才得名。”

    那拉氏眯了眯眼,“当真与桃花,全无干系么?”

    陈世官谨慎地又想了想,“如说有关联,便是花粉……春季桃花盛开,桃花的花粉兴许比旁的花粉多些;可是其实不独桃花的花粉,其余的花粉也同样会惹起这瘢症来。”

    “花粉?”那拉氏心下便疑心更重,“若是有人从未去过桃花下呢,那她能因桃花的花粉,而得了桃花癣去么?”

    陈世官小心道,“……此事总该看具体情形,微臣唯有望闻问切之后才敢作答。”

    那拉氏屏住呼吸,“那我再换一个问法儿:我单问你,若有人存心设计害人,有没有可能叫人得了这瘢症去?”

    陈世官又呆了呆,“害人?这桃花癣算不得什么大病,伤不到人的性命去……也就是刺痒些,何苦用这个手段害人?”

    那拉氏有些不耐烦,“我只问你,有没有法子叫人得了这个去!你不必管这病能不能害了性命,只回话儿,说能不能;又怎么能做到的!”

    陈世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伏在地上又是叩头。

    额头都磕红了,倒像是别人长在颊上的桃花癣,换到他这儿,是长在额头上了。

    “微臣知罪,还请皇后娘娘恕罪……微臣回禀皇后娘娘,便如微臣之前所说,花粉是能引发桃花癣的;那么其余的粉末,也有这个可能。故此若有人要以此算计,只需准备相应的粉末儿去,或者叫人吸入,或者是接触了,便都是有此可能。”

七卷124、汪氏

    “粉末?”

    陈世官战战兢兢地告退,那拉氏坐在殿内眯起眼来,仔仔细细将陈世官说过的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回想。

    “你们两个可还记着,我二月二十三那日,可与什么粉末接触过了?”那拉氏问塔娜和德格两个。

    “粉末”这词儿说着容易,可是落实到日常里,却是太常见,因此便是最难辨认清楚的。

    塔娜小心道,“……若说粉末,二十二当晚沐浴所用的澡豆,有粉末;二十三日早上主子用的妆粉里头,也有粉末。”

    那拉氏便一眯眼,“是啊,这两样儿按样儿都与我的脸碰触过,难不成是与这两样儿有干系?”

    塔娜和德格都有些紧张地对视一眼。

    因为无论是那拉氏沐浴还是匀脸,都是她们两个在畔亲手伺候的。若是这两样物件儿有干系,她们两个便也可能跟着吃挂烙儿去。

    德格便忙道,“奴才倒不信是这两样儿叫主子生了瘢去!终究这都是主子用了多年的,怎么往年什么都没有,就是今年有了呢?”

    塔娜也道,“……况且主子生了瘢的那天,是在桃花寺行宫。那桃花山上以桃花开得比别处早而负盛名。故此奴才觉着,兴许还是与那桃花有关。方才那位太医院的生员不是也说了,桃花的花粉,这本身也是一种粉末啊。”

    那拉氏却不满意,直摇头,“若这么说,倒仿佛是没人算计我了。不对,这说不通!”

    那拉氏眯眼回想自己在地宫里的情形,“……那时候儿,明明地宫里有些阴气儿,可是我反倒觉着热。那股子热气汇成了一条线,一直窜到我脑门儿上去,将我的脑袋都给冲昏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事儿不应该是我自己做的,我便是再怎么思念皇上,也犯不着在那阴森森的地宫里头跟皇上那个样儿!”

    那拉氏也是深深吸气,“说到底,瘢症倒还是小事。那陈世官也说了,这瘢症也不是什么大病,伤不到人去,只是刺痒难受些罢了……故此我倒是觉着,是有人用了什么粉末来,故意叫我在皇上面前出了丑去!”

    “你们想想啊,那终究是孝贤皇后、慧贤她们同眠的地宫,我便是再瞧不上她们,可也犯不着在那个时候儿跟一班死鬼争宠去!我啊,那会子必定还是受人算计了,那算计我的人就是想叫皇上因为我那时候儿的所为,而更加厌憎了我去!”

    那拉氏霍地扬眸,“必定就是这样!那桃花癣不过是障眼法,那粉末主要还是叫我失去神智的,那桃花癣只是关联而来的罢了。”

    塔娜和德格心下也都是咯噔一声儿,几乎异口同声,“粉末,那岂不是还有药剂?”

    那拉氏眸光便一寒,“对啊,必定就是有人故意下药来害我!那药面子恰好也是粉末,又在桃花山上,兴许空中飘着些花粉给混到了一处,这才叫我莫名发了这瘢症去。那人根本的目的,才不是叫我起什么瘢症去,她是想在皇上面前毁了我去!”

    塔娜和德格也都点头。

    那拉氏捶桌冷笑,“好狠的心,好阴的手段!依你们看,宫里谁与我有这么大仇恨,能有这样的本事去?”

    塔娜和德格一时都没敢贸然出声儿。

    那拉氏自己也是闭了闭眼,“按说,若还是在京里,我第一个怀疑的,必定是令贵妃。可是……”那拉氏也懊恼地扶了扶额,“那会子咱们在桃花寺行宫,她却还在京里;况且次日就是那十五阿哥种痘,她那日又如何还能分出心来算计我去?”

    那拉氏自己给令贵妃排除了嫌疑去,她心下何尝不也是有些可惜呢。

    “……再说,我原本对这事儿并未起疑。终究我在地宫里那天的情形,我自己也不愿意再提,更不愿意与人说起去,情愿就这么压下去了。若不是令贵妃那天提醒,我还没想到这后头的可疑去!你们说啊,倘若是令贵妃动的手脚,她自己又何苦要在我眼前儿重新给挑起来?”

    塔娜和德格也只得点头,“主子明鉴。如此说来,便是另有其人。”

    那拉氏不由得目露寒光,“那除了令贵妃,还有谁要如此害我?在这后宫里,还有谁能恨我至如此地步?”

    德格几乎是第一反应,“难不成,是……愉妃?”

    那拉氏也是目光一寒。

    “是啊,既然不是令贵妃,那便该是愉妃!”

    塔娜却蹙眉道,“可是……愉妃二月间也并未随驾。主子怎忘了,那会子正是五阿哥的使女即将临盆,那边儿的情形不怎么好,愉妃是在顾着那头儿呢。”

    那拉氏愕了愕,倒有些茫然了起来,“也不是愉妃?那,这后宫里想害我的,还能有谁?”

    德格忽地抬头,看了那拉氏一眼。却没敢说话,还是垂首,将话给咽了回去。

    那拉氏一蹙眉,“你有话还吞吞吐吐做什么!说啊!”

    德格咬住嘴唇,“奴才不敢说,不是有心隐瞒主子,是因为奴才自己也有些疑虑——终究有些说不过去那个人为何要害主子。”

    “究竟是谁?”那拉氏有些不耐烦了。

    德格赶紧深蹲在地,“奴才不敢隐瞒了,回主子,奴才倒是觉着这样阴狠的心眼儿和手段,倒是有些像忻嫔的模样儿!只是奴才实在想不明白,忻嫔又为何要加害主子……”

    那拉氏心下也是悚然一惊,“忻嫔?!是啊,你说的有理,忻嫔的确能有这样的心眼儿和手腕去。这样儿一虚一实的算计人的法子,的确像是忻嫔的手段!”

    叫德格这么一说,塔娜便也想起来了,这便连忙道,“回主子,奴才也想起来,那日早膳,因是随驾的主位们聚坐用膳。便是嫔位的几人起身伺候主子和妃位们来着……”

    那拉氏也迅速回想当日情景,便是一眯眼,“……奶茶!我想起来了,她伺候的,是奶茶!”

    塔娜便也跟着面色一变,“奶茶原本就是色浑,不若清茶那般澄澈,这便若是想往里头掺入些什么粉末去,果然倒是看不出来的!”

    德格却皱眉,“话虽如此,可咱们终究没当时摁住她的手去。况且当日她伺候奶茶,除了咱们主子之外,皇上还有其他主位也都喝了啊,旁人并未见什么异常去。主子若这样问出来,忻嫔反倒能倒打一耙,说咱们主子故意拿捏她去……”

    那拉氏心口憋闷,高高扬起头来深吸几口气。

    “你们说得对,忻嫔不是令贵妃、庆妃那般汉女……她是满洲镶黄旗的格格,母家身份贵重,我若没有实据便与她争斗起来,倒叫那些汉女们看了笑话儿。”

    “话又说回来,我与舒妃已经不睦,若再与这个忻嫔也争斗起来,皇太后又如何看了我去?到头来还不得说我与汉女斗得不够,又要去跟满洲世家的格格们窝里斗去了不成?”

    那拉氏说着,也觉气馁,“那便得不偿失了……”

    塔娜和德格也都替主子难受,这便都道,“那难道主子就不追查了,就这么放过忻嫔去么?”

    那拉氏幽幽摇头,冷笑一声儿,“你们何时见我肯吃哑巴亏了!只是目下,那奶茶早已没处追查去,况还得顾及皇太后的看法儿去,我便只能在面儿上暂且忍下来。”

    “况且我面儿上不动声色,也能叫忻嫔那贱人暂且放松警惕去。等她自己麻痹了,露了马脚出来,我再拿捏住了,狠狠整治她去!”

    四月初四日,皇帝因雩祭之礼,将赴南郊寰丘祭天。三月三十日,皇帝也从圆明园回了宫来。

    婉兮与语琴等人一并随驾回宫来,也趁着这个当儿,正好替小十五和语琴再拾掇拾掇宫里的物件儿。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内务府女子挑选之日,内务府大臣便也将这一年的待选女子的排单呈进了上来。

    皇帝因斋戒,暂且顾不上,便都交给那拉氏去。那拉氏今年却破天荒地跟皇帝商量,说叫婉兮与她一同去看。

    那拉氏是心下好歹还记了个婉兮的好儿,若没有婉兮的提醒,她叫人给害成那样儿都还不自知;况且她又何尝不知皇上自然愿意,她便也用了这法子,讨了皇上一回欢心去,也叫皇上暂且忘了她那日在地宫里的情形去。

    一举二得的事儿,她左右衡量了,还是觉着得大于失,这便也还是咬咬牙,主动与皇帝提了。

    皇帝自是惊喜,难得地握了握她的手,“原本朕应该亲自挑选,只是朕要雩祭斋戒,暂且顾不上;若是从前,朕顾不上的时候儿,自然还有皇额娘与你一同选看,只是如今皇额娘年岁也大了,倒不宜如此受累。朕也是想着,还是以后三年一次的八旗女子引见,叫皇额娘亲自来看也就罢了。”

    “这样一来,倒是将这事儿都留给你一个人了,朕还担心你也辛苦。若有贵妃陪着你一同挑选,自能帮你分担不少。”

    那拉氏深吸口气,“……皇上说的是,妾身也正是这样想的。”

    四月里的御花园,正是春意盎然。

    婉兮与那拉氏分主次坐了,那拉氏急看眼前的备选女子排单,婉兮则忍不住抬眸望向窗外的景致去。

    真好,这般的春意浮动,岂不是正与那些小女孩儿们的韶华青春相映去?

    又是这内务府女子的挑选,倒是叫婉兮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只是她进宫的时候儿已然是春秋之交,倒不是此时这般的春光明媚。

    那拉氏看罢了排单,不由抬眸盯婉兮一眼。

    婉兮竟一脸的闲适,倒叫那拉氏有些不自然了。

    “令贵妃,虽说只是内务府女子的挑选,可是你最该明白的,这当中还是有人可能进封的。”

    婉兮何尝听不懂啊,这又是那拉氏在点她呢。

    婉兮便欠了欠身,“妾身还请主子娘娘多加教诲。”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不管将来谁能进封,总归咱们先挑的是官女子。总得先以官女子身份进宫伺候才是正经。”

    那拉氏拨了拨腕上的金镯,“这头一宗,咱们便得替皇太后的宫里选几个女孩儿了。你也明白,皇太后跟前儿伺候的安寿、安颐等一班人,年岁也都大了。就算身子骨儿也还都硬朗,可是终究手脚慢了,眼神儿也不济了,这便不能再如从前似的,什么都指望着她们。便总得选几个聪明伶俐的,更要紧是能叫皇太后能看得入眼去……”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那便是说,应该为皇太后选几个家世贵重的姑娘。便是内务府下旗下的,也得是内务府世家的格格。”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你倒剔透。”

    婉兮含笑垂眸望向眼前的排单。

    便是还没见女子们的面儿,可是那排单上早已清清楚楚写明白了这些女子的家世:哪个旗的、某某氏、父亲是谁为何官职、祖父是谁为何官职……既然要照着家世来选,那倒也好挑。

    婉兮便也一眼瞧见了一个汪氏,小名凌之,出自内府下正白旗,包衣佐领下;父亲名四格,官职为镶蓝旗满洲副都统,兼内务府奉宸苑卿。

    婉兮也不由得挑了挑眉。

    单一个奉宸苑卿,已是内务府的三品职官;而镶蓝旗满洲副都统,就更是二品官了。

    这样的家世,自是内务府世家,且门第甚高了。

    这样家世的女孩儿进宫来,便只是官女子,也不能在普通的主位宫里伺候,必定要指进高位宫里才是。

    若此说来,那这个汪氏,倒是可以拨进皇太后宫里伺候的好人选。

    可是……婉兮不由又是望了那拉氏一眼。

    既然这位的家世门第这样明摆着呢,那拉氏怎么没提到此人呢?

    婉兮再垂眸细看排单,心下便也是了然,悄然一笑。

    汪氏父亲“四格”这个名儿,一听就是旗人的名儿,不是汉人的名儿,倒不容易分辨是满人还是汉人去;

    而汪氏,单看这个姓氏,依旧不好确定是满人、汉人——因满洲姓氏中,也有“瓦勒佳氏”亦称“汪拉佳氏”,渐渐简称了成为“汪氏”的;除了老满洲姓氏之外,还有金朝皇室的完颜氏,在明朝时被成为“王甲氏”,后来也慢慢儿地选了汉字为“汪氏”。

    究竟这汪氏是满人还是汉人,抑或金人,还得看她们家世居之地。

    婉兮一瞧那排单上的记载,也是不由得微微挑眉——这个汪氏也是世居沈阳。

    婉兮自己母家从入旗之后,便也都在旗籍上记作“世居沈阳”,故此这一看既然是同为沈阳的出身,婉兮便知道这是谁家了——这个汪氏,果然是汉人;这汪家也是内务府世家里著名的汉人世家了。

    他们家先祖是在大清立国之初就已经入了包衣的,已经世代是皇家的心腹世仆,故此那四格才能以包衣的身份,却当了镶蓝旗的满洲副都统去。

    ——怕也就是因为这个汪氏虽然门第高,可却是汉姓人,这才叫那拉氏心下不是那么喜欢,所以才没提起吧

    虽还没见到这个人,但是因为同为内务府下的汉姓人,且都是世居沈阳的,婉兮心下倒是对这个汪氏颇有了些亲近之意。

    婉兮将手头的排单都先看了看,微微垂首凝神,便含笑道,“依妾身的理解,此次挑选女子,便该是满人、汉姓人、蒙古人、回人等各佐领皆有选入,方不负皇上一体爱护世仆之心。主子娘娘说,妾身的领会可有错?”

    那拉氏哼鄂一声儿,“内三旗又不同于外八旗,终究都是咱们皇家的世仆,是‘家里人’,自然便更该一碗水端平些。”

    婉兮心下便更有了数儿,含笑点头,“妾身终究是汉姓人,对满洲世家了解得自比不上主子娘娘……妾身便只帮主子娘娘选着汉姓人吧?”

    那拉氏皱了皱眉,“不光汉姓人,便连那回人佐领的,你也一并看了吧!”

    那拉氏因与容嫔的隔阂,便连整个回人佐领都有些不待见。

    婉兮含笑点头,“妾身明白了。”

    话说到此处,婉兮忽然起身行礼,“妾身请一会子时辰,去更个衣。”

    已是引见在即,竟忽然要起身更衣,有些不合礼仪。这事儿放在令贵妃身上,倒是少见的。

    那拉氏挑了挑眉,“快去快回吧,没的叫时辰都乱了去。”

    走出殿外,婉兮却没往净房去,而是带着玉蝉绕过回廊,朝秀女们列班等候的地方儿去。

    玉蝉瞧出来主子不是真正要更衣,这是寻个由头朝待选女子这边儿来。

    玉蝉便轻笑一声问,“主子是有心想抬举这个汪氏?”

    婉兮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都是汉姓人,又都是母家世居沈阳,我对她自是心生亲近之感。可是,我倒是觉着,她却是未必想要进宫的。”

    玉蝉一怔,“主子缘何这样想?”

    婉兮立在翠竹下,挑眸望向那湛蓝的天。

    “内务府女子挑选,十一岁便要报上名姓,叫各佐领、参领备档;十三岁便为及岁,要预备进宫参选。待得十七岁便已逾岁……这个汪氏,今年已是十七岁了,倒是女子挑选的最后年岁。”

    “我便想起了我自己。我原本也该十三岁就进宫备选,可是我逃了一年,十四岁才进宫的。”婉兮朝玉蝉淘气地眨眨眼,“这个汪氏就更是十七岁才进宫来应选,赶在最后的年岁里,倒是比我更有抻劲儿。可是你瞧,若以她的家世,只要十三岁进来应选,便必定是选中的,何以十七岁了才来?”

    玉蝉便也明白了,“主子是说她也是跟主子当年一样,本不愿进宫来,这才寻了法子去逃避。况且她阿玛自己就是都统,家里门第又高,这便更容易想出法子来逃避。只是今年已是十七了,按着宫里的规定,若不经挑选,即便逾岁了,也不准自行婚嫁,所以她今年还是不得不来了。总归,她是不想进宫的。”

    “我正是这样想的。”婉兮点头,“不过我也担心是猜错了。终究宫里也有旁人十七岁才进宫的例子,比如忻嫔——忻嫔的阿玛正好儿在她十四岁本该应选的时候儿溘逝,她便也要守孝,这才晚了三年,十七岁才进宫的。”

    玉蝉便也会意,“主子是担心,她进宫来应选的年岁晚,不一定是不想进宫,怕还是有旁的缘故。”

    婉兮便笑了,“你这小妮儿,果然一点就透。”

    玉蝉笑着蹲礼,“那奴才也别辜负了主子的夸赞。主子便叫给奴才吧,奴才方便走过去听听动静儿。主子且在这廊下坐坐,看看这花园里的风景,奴才去去就来。”

    玉蝉转了个弯儿,这才朝待选女子们候着的树荫儿走过去。

    所有待选女子,全都按着镶黄、正黄、正白三旗的队列站着,次序跟排单上的一模一样儿。

    婉兮早将汪氏在排单上的次序告诉了玉蝉,玉蝉便只需朝那正八旗第一排第三名女子去瞧,瞧见的人便必定是那个汪氏。

    只见她正与前后几个女孩儿说话,玉蝉便不动声色走过去。

    远远只听见那汪氏正在说,“……咋地,我就是十七才来应选。”巧了,也正好儿是有人问她怎么都快逾岁了这才进宫来应选,还笑说,“凭姐姐的家世,若是四年前已经进宫应选,那这会子说不定早已进封,成了主子呢。”

    汪氏抱着膀儿耸耸肩,“那又咋地?谁说在宫里当主子,就比我在咱家当姑奶奶更得劲儿?再说了,咱阿玛生我的时候儿都五十了,我可是咱阿玛的老疙瘩,咱阿玛今年都快七十了……咱阿玛可老舍不得我了,净想招儿藏着我来地,不叫我进宫。”

    旁边儿几个家是京里的女孩儿就乐,“姐姐说话真是有趣儿,动不动就‘咱家’、‘咱阿玛’,倒仿佛我们与姐姐都是一家人,已是亲姐妹了一般。”

    玉蝉含笑回到婉兮身边儿,便将那话学了一遍。

    玉蝉也对那“咱家”、“咱阿玛”的说法儿颇觉有趣儿。

    婉兮便也笑了,轻轻叹息一声儿,“是啊,果然是沈阳的乡音,听来尤觉亲切。”

    婉兮眸光微漾,“果然,她是不想进宫的。我倒没想到她阿玛的年岁都这么大了,也怨不得舍不得这个老闺女。那倒正好儿,待会儿我便直接将她撂牌子,成全了她一份儿孝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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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卷125、雨露薄

    待选女子按次进内,按着内务府镶黄、正黄、正白三旗下,又分满洲佐领(包衣满洲人、蒙古人编立)、旗鼓佐领(包衣汉人编立)、高丽佐领、回人佐领、内管领等,按次引见。

    内府下只有三旗,倒是比八旗女子选秀那外八旗的人数少了许多,待得日暮,那拉氏和婉兮便也看完了。

    两人各自记下些名儿来,婉兮自只顾着那拉氏交待的旗鼓佐领和回人佐领,其余满洲佐领、高丽佐领等,自都交给那拉氏去。

    女子选看,按例只是两位主位看,不问话,秀女们也不用跪、更不准说话。故此说实在的,选看也只是能看个相貌和体态,更多的还是依据排单上的家世背景。

    所以皇上早说过,朝廷的女子选看,不是选美,首选的永远都是家世。

    女子被宫殿监与内务府官员带走,殿内一时只剩下那拉氏与婉兮两人,婉兮起身,将自己记名儿的名单呈给那拉氏去。

    那拉氏接过,垂眸瞟过。

    只见婉兮在旗鼓佐领里所选的女子中,赫然有一个柏氏。

    那拉氏便是一挑眉,“这么巧,又有柏氏?”

    “我虽不了解你们汉人的姓氏,不过仿佛这个汉人姓柏树的,也没这么多。更何况又都是内务府旗鼓佐领下人……”那拉氏瞟了婉兮一眼,“难道,这又是怡嫔母家的人?”

    “主子娘娘圣明。”婉兮倒是淡淡一笑。

    “怡嫔母家在乾隆七年早已入旗,故此她母家的姐妹也是内府旗下女子,及了岁,自当引见。况且宫里本有规矩,凡是女子引见之时,宫内嫔妃姐妹都要另立一册,以示优渥。故此妾身自一眼便瞧见了。”

    婉兮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这么一晃儿,怡嫔薨逝已经六年了。白常在是乾隆十年进宫,与怡嫔姐妹相伴,倒也有十二年去。那时候儿不管宫里的日子如何,好歹有姐妹相依相伴,怡嫔最后的时光倒也是快乐的吧。”

    “怡嫔薨逝之后,倒是将白常在一个人闪下了。这六年来,白常在一人孤零零在这深宫里,想来必定时常想念怡嫔,泪染衣襟吧。若得有同族姐妹进宫来,也可朝夕为伴,想来也可安慰怡嫔在天之灵。”

    婉兮说得这般情真意切,叫那拉氏也是微微眯了眯眼。

    那拉氏心下是有些不愿意的。毕竟前头已经有了个庆妃的族妹进宫,如今已是禄常在了;若再叫个柏氏进宫,那这宫里的汉女出身的嫔妃,这是都要姐姐妹妹连绵不断的意思了。她自不愿意看见这帮子汉人嫔妃,羽翼作大了去。

    可是当年的怡嫔虽说曾经盛宠,却终究已是死了好几年了。如今在宫里的白常在却是这十多年来都是籍籍无名,无宠,也无子嗣,位分一直都停留在常在位分上,是目下宫里最低的。咋么想来,便是再进宫一个柏氏,与白常在两个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儿来,倒叫那拉氏并不放在心上了。

    若此,选了便选了,便是进宫来也只能是又一个白常在罢了。

    那拉氏心下有了底,意态上这便闲适下来,还反倒轻哼一声,抬眸瞟了婉兮一眼,促狭道,“亏你倒是大度。我可是记着,当年就听说怡嫔在园子里,可叫太监狠狠儿踹在你肚子上过。你那些年无所出,难道不是拜她所赐?”

    “若是换了我,便是她一个人死了,我也不放过她母家人去。你倒好,竟然还肯抬举她母家人去,当真是便宜了她去!——不过是个扬州瘦马,自己进宫已是坏了规矩,死了之后她家里的丫头还接二连三地往宫里送,倒是她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去!”

    婉兮垂眸,淡淡而笑,“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若主子娘娘不提,妾身倒是都给忘了。”

    那拉氏又是哼了一声儿,“我倒明白你是什么意思:终究你这会子不但能生了,而且已是连着生了这么多,故此怡嫔那点子心结已是全都释然了。甚或,你还要故意给她瞧瞧,瞧你还抬举她母家姐妹,也算磕碜她去!”

    婉兮眼帘轻垂,摇了摇头,“我选这柏氏,只是因为怡嫔毕竟在宫中伺候多年。嫔妃母家姐妹,理应优先入选罢了。”

    “况且妾身今儿也只是陪主子娘娘来初看,妾身的意见也只是给主子娘娘当个参考。总归凡事还有主子娘娘做主……”

    那拉氏见婉兮如此,便也只得耸了耸肩,“罢了。你既选了,那便由得你去。好歹怡嫔也是皇上的嫔位,位分也不低了,给她母家个颜面,倒也是应当的。”

    那拉氏这便吩咐宫殿监的太监,叫正式留柏氏的牌子。

    这个人已经定了,那拉氏却还是忍不住笑,“……可是汉姓人里,不是还有个汪氏?若以家世而论,便是这个汪氏不是出于嫔妃母家,可阿玛却也是副都统,那是二品大员呢。你怎么没选她?”

    婉兮想了想,却含笑摇了摇头,“妾身只是觉着,柏氏或许比她更合适。”

    那拉氏眯眼瞟着婉兮的侧脸,半晌,忽然笑了,“我原本是说了,挑汉姓人的差事交给你去了,我不管了。可是……我以为你必定是要选那汪氏的,毕竟她的家世在所有女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可谁想到你竟然没选,那我倒要说句话儿了。”

    婉兮微微蹙眉,却无奈,只得道,“还请主子娘娘示下。”

    那拉氏举着排单细细瞧着汪氏的父亲、祖父的名姓与官职,终是缓缓道,“……汪氏母家早于国立之初便已来归,父祖俱得用,乃为得力世仆。四格既已为副都统之职,这个女孩儿便没有初选就撂牌子的道理。若此,岂不是叫世仆伤心了去?”

    “便也留牌子吧,暂且留在宫里学着规矩看看。若后头觉着还是不合适,总归还有几次复看,到时候儿再撂牌子也不迟。”

    婉兮无奈,也只得点头,“全凭主子娘娘做主。”

    那拉氏吩咐完了,这才将旗鼓佐领的排单都撂开,这便又看婉兮记名的回人佐领的人名。

    “妮莎?”那拉氏又瞧婉兮一眼,“你留下这个人,又是什么缘故?我倒以为,就凭回人佐领那么点儿人,倒选不出什么人来。”

    回人佐领是跟随容嫔母家一并进京的回人,如家仆、工匠等人,编入内务府下回人佐领。可是人数却终究有限,在容嫔进宫的乾隆二十五年正月,整个回人佐领也不过只有一百二十六名口。

    这一百多人本就不多,其中适龄挑选的女孩儿就更没有多少名了。

    那拉氏傲然抬起下颌,“容嫔身边儿不是已经有回人佐领里挑选来的女子伺候了么?她也不缺人!依我看,倒不必选了!”

    婉兮轻轻垂眸,“……主子娘娘可知,这个妮莎是什么身份?”

    那拉氏冷冷一哼,“还能是什么身份?既然是编入包衣佐领的,自不是容嫔的母家人,想来不是家仆的女儿,就是乐师工匠,又或者是侍卫的闺女罢了。”

    容嫔自己的叔叔封郡王,哥哥封公爵,便归理藩院管辖,属于外藩的范畴,自不在内务府包衣佐领下。

    婉兮却摇头,“不瞒主子娘娘,这个妮莎也是出自和卓氏。”

    那拉氏便眯起眼来,“也是和卓氏?可既然也是编入包衣佐领的,难道是——大小和卓的家人?”

    同是出自和卓家族,可是容嫔这一家因立功而封王封公,大小和卓那一支却获罪,成为阶下囚,被编入了内务府包衣佐领之下。

    婉兮便也轻叹一声,点点头,“主子娘娘说的是。这妮莎便是小和卓霍集占族叔之女。因也起兵附逆,便也被押解入京来……”

    那拉氏便轻啐了一声儿,“既是那小和卓的族人,你竟然又敢给召进宫来?倘若贼心不死,又要对皇上不轨,那该怎么办?”

    婉兮却摇头,“皇上如今恩遇和卓一族,皇恩便不止独赐立功的容嫔一支,也应该惠及大小和卓的族人。唯有大小和卓的族人也能归心,才能叫回疆真正心向朝廷。”

    与容嫔相处这几年,婉兮从容嫔口中得知了回部许多事。虽说大小和卓已死数年,可是大和卓依旧有妻子和儿子出逃在外。回部尚有百姓对大和卓的妻子和儿子尊崇……故此回部的人心,尚需归拢。

    那拉氏不知就里,这会子盯着婉兮,便只轻哂一笑,“怎么着,你刚给白常在找了个姐妹进宫相伴;这会子又要再给容嫔也找个姐妹进宫?”

    再加上庆妃和禄常在,在那拉氏看来,若说婉兮这不是故意,那倒有些奇怪了呢!

    “……那你将来,是不是也准备再给婉嫔也找个妹子进宫啊?又或者,你也想回头从你自己母家,再给自己寻个妹妹,也收入宫来。”

    “那这后宫里,才当真要热闹起来了。个顶个儿的都是姐姐妹妹,走到哪儿都是一家亲了!”

    婉兮但笑不语。

    总归这事儿,一众女子还都需要反复再验看。便是这会子记名儿,以后能不能留在宫里,还不都是皇上来定夺么?她自犯不着当面儿再跟那拉氏争执起来。

    那拉氏瞟着婉兮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儿,便哼了声儿,“行,也怪我今儿将话都说出去了。这旗鼓佐领和回人佐领都放给了你去挑,那我倒也不好驳了你的颜面去。这个妮莎,便叫先留牌子吧,一并放在宫里学着规矩。若学不会清话,便总不能留在宫里去!”

    虽说今儿这一场选看的波澜不断,可好歹算是选完了。

    那拉氏品评完了婉兮挑选的汉姓人、回部人,最后婉兮才从宫殿监的名册里看见了那拉氏选好的满洲和蒙古的人选。

    满洲的女子排单在前,婉兮瞄了一眼,便也是忍不住垂首轻笑。

    这位皇后娘娘啊,选来选去的,还是又选出了一个富察氏和那拉氏。

    ——她这算是跳不出这几个姓儿去了。

    在包衣蒙古人里,婉兮记住了一个名儿——“乌阳嘎”,汉意就是“梧桐树”。

    所有的人选定好,那拉氏陆续将懿旨都传到宫殿监和内务府去,安排女子留宫的事儿。待得婉兮离开御花园,回到储秀宫,天色已是全黑了下来。

    回到寝殿坐下来,婉兮连着喝了三大碗茶。

    这一天是忙碌了,可也的确是与那拉氏费了太多的口舌。

    玉蝉都忍不住道,“这位皇后主子倒有些意思,说是将挑旗鼓佐领的女子,统交给主子去了,可是主子既然没选那汪氏,皇后主子怎么又非给选了?”

    “她不是不待见汉姓人么,今儿这又是哪一出?”

    婉兮倒是淡淡一笑,“今日挑选这一批女子,虽说都是内务府旗下的,可是你也瞧见了,这一批里头正经有这么些门第高的。这便注定了进宫来不能仅仅当官女子,总有要进封的。否则嫔妃的姐妹,或者是二品大员的女儿却要在宫里伺候人,又成何体统了去?”

    “故此啊,皇后这是目光放得远,从眼前这一步儿,已是要与我分庭抗礼,将这批新人儿扒拉个清楚呢。”

    玉蝉便也懂了,“皇后原本不肯提这个汪氏,就因为汪氏也是汉姓人,母家也与主子同在沈阳,且家世也好,故此她担心汪氏与主子亲近,故此她本不想留汪氏的牌子。可是她瞧着主子反倒没记这个汪氏的名儿,她便反倒逆其道而行,倒要留这个汪氏去了!”

    婉兮点头,“目下瞧着,她是这个用意。”

    玉蝉也只能摇头,“今儿皇后选看女子,竟叫主子作陪,奴才本还以为皇后转性儿了呢。如今瞧着,倒是青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便又忍不住凡事都非要与主子做对去了。”

    婉兮眸光轻转,“她要做对,暂且都由得她去。”

    如今婉兮的一颗心都在忻嫔那儿……忻嫔已是得了方子去,倒看这个忻嫔会如何处置。

    四月初四日,皇帝于南郊寰丘祭天雩祭。可是直到四月十五日,京中还未降下像样儿的雨来。

    许是因京师地处北方,雨水比不得江南丰沛,每年春来都容易少雨,不利农桑。故此每年开春儿后的雨水之事,就是横亘在皇帝心头的大事。故此春日的祈雨,总成为皇帝的大事。

    今年便又是如此,因三月以来雨水都少,故此那拉氏行亲蚕礼的时候儿,桑叶还没长出来;不得不又在三月底再行一回躬桑礼。

    为了等一场好雨,四月十二日,皇帝再度下旨:“京师自三月以来间得微雨,未能普遍。麦田望泽甚殷,朕心深为轸念。宜申虔祷,期沛甘霖。著礼部即查照定例,敬谨举行。”

    皇帝这便是要在雩祭之后,再度行礼祈雨。

    京师少雨,紫禁城里感受还不那么明显,而圆明园里却逃不开了。

    圆明园能成为御园、夏宫,就是因为皇家喜欢圆明园里树木葱翠、水气丰沛。今年的少雨使得圆明园里都不似往年那般生机勃勃,便叫那些从前被浓荫笼罩的宫苑,今年只能干枯地晒在了太阳地儿下。

    皇帝忙着祈雨,那拉氏则在今年留宫复看的几个门第高的女子中选了几人,带领着到畅春园去,请皇太后亲自为她自己的宫里选人。

    那拉氏带去的人里,有出自满洲佐领的富察氏、那拉氏,也有出自蒙古的乌阳嘎……最后又衡量一番,不能不看重四格的副都统官职,而将汪氏也还是带去了。

    那拉氏自是在皇太后面前替富察氏和那拉氏等几个满洲包衣世家的女孩儿极尽美言。皇太后也给那拉氏颜面,这便留下了一个富察氏去。

    只是最后就连那拉氏自己也有些意外,皇太后在留下富察氏之后,竟然又留下了汪氏去。

    那拉氏从畅春园出来,心里还忍不住有些画魂儿,一个劲儿问塔娜,“你忖着,皇太后为何将那汪氏给留下了?”

    塔娜也蹙眉道,“按说这个汪氏是个汉姓人,皇太后便是宫里想留下两个女子,便也合该是留下富察氏和那拉氏去啊。最不济,还有那出自蒙古的乌阳嘎呢……可是皇太后既然留了,那奴才忖着,皇太后看中的怕就是汪氏的门第。”

    那拉氏挑挑眉,“也对。终究汪氏的阿玛已是副都统,二品大员。这样儿人家出来的姑娘,便还是汉姓人,可是家里的做派儿早已是旗人了,性子上倒更像咱们满洲格格些儿。”

    塔娜便也笑了,“可不,主子忘了,今儿那汪氏一开口请安,皇太后便被她给逗乐了。终究是刚从沈阳来的姑娘,一张嘴还都是关东腔儿,说不定便叫皇太后喜欢了。”

    那拉氏高高扬起眉毛,“……我懂了。汪氏是四格过了五十岁才得的老疙瘩,便是从小娇生惯养出来的,在家说话都是说一不二,骄纵惯了的。这便显得性子直率,想什么便说什么,也不遮掩。”

    那拉氏说着忍不住哼了一声儿,“你倒忘了咱们皇太后年轻的时候儿又是个什么性儿了?这便是说不定从汪氏的身上看见她自己当年的影子了,便觉投缘。”

    旁边的德格听了半晌,这会子也叉了一句话儿,“算起来,那个四格今年至少已经六十七岁了吧?那倒是与咱们皇太后年岁相仿了去。况且他除了是镶蓝旗满洲副都统之外,他还兼着内务府的奉宸苑卿啊……内府的职官,自是都有差事,要伺候皇太后主子的。”

    “奴才忖着,说不定皇太后早就认得这个四格。这便也是看在四格的面儿上,将他的闺女要到身边儿来,也是抬举了他闺女去。”

    那拉氏便一拍腿,“对啊!四格是奉宸院卿,主管皇家御园的管理、修缮等事。皇太后驻跸的畅春园,秋狝所住的避暑山庄,都是他们职责之内,皇太后便自然本就该认得这个四格!”

    况且四格年岁大了,已经不用拘着外臣不宜见内廷女眷的规矩,倒是方便当面与皇太后回话儿的。

    那拉氏这便释然了,“若是因为四格,那皇太后留下汪氏,倒是说得通了。”

    她扶了扶额,缓缓吐一口气,“只要不是皇太后觉着那汪氏说话儿倒与令贵妃有几分相像,况且都是汉人,故此才觉着那汪氏顺眼,就好”

    皇太后选完了人,那拉氏这便也算不负皇命,这晚便趁机去见了皇帝,将此事与皇帝做个总结。

    “……我原本希望皇额娘多留几个人在身边儿,叫她们年轻伶俐的也能更好地伺候皇额娘不是?故此我今儿是带了好几个人去的,希望皇额娘至少能留四个人去。倒没成想,皇额娘就留了富察氏和汪氏两个。”

    “那几个都是我优中选优出来的,被皇额娘给退回来,若是随便指进哪个主位的宫里去,倒委屈了她们。依我瞧着,怎么也得将她们指进妃位的宫里才好。”

    皇帝翻了翻排单,指了指柏氏,“既是白常在祖中姐妹,那便也跟白常在放在一处吧。如今白常在跟随愉妃居住,就将这个柏氏指进愉妃位下便罢。”

    “至于这个乌阳嘎……嗯,名儿倒好听,有了梧桐树,不愁引不来凤凰鸟。既是蒙古人,就指进颖妃宫里吧。”

    那拉氏便也点点头,不失时机偏头一笑,“我也这么想呢。不想倒是跟皇上不谋而合。”

    皇帝扬了扬眉,却没接茬儿,只垂首看着留在皇太后宫里的这个富察氏的绿头牌。

    “富察氏,嗯,富察氏……”

    那拉氏登时一颗心便揪紧了,“皇上千万别误会,虽说她也是出自富察氏,却跟孝贤皇后不是一支。眼前这个富察氏不是出自沙济富察氏!”

    皇帝耸耸肩,“她虽然不是,可是朕眼前儿倒还当真有个出自沙济富察氏,且为孝贤母家晚辈的女子进宫……朕也正要与皇后商量此事。”

    那拉氏面色勃然一变,“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这一起子人,都是内务府旗下的使令女子,又如何与孝贤皇后家的女孩儿扯上瓜葛去?她们傅家,理应属外八旗的女子挑选,无论如何也不在今年之列啊!”

七卷126、心火

    皇帝倒是淡淡的。

    “嗯,她是八旗世家秀女,自不该属于今年这一起子内务府使女引见。”皇帝抬眸盯那拉氏一眼,“她啊,是去年那起子的。”

    那拉氏心下又是忽悠一下儿。

    “去年?去年虽是八旗女子引见之期,可是皇上去年却并未正式选看……”那拉氏也紧盯住皇帝的眼睛,“皇上便是说过,去年倒不用挑选了么?”

    皇帝点点头,“八旗秀女引见,朕多为给皇子皇孙、近支宗室配婚。去年之期,皇子们但凡成年的,都已经成婚了。若论年长的,就是永瑆和永璂了。可是他们两个还没到指婚的年岁,算算日子,下回八旗女子挑选在三十年,倒是正好儿。”

    “宫里没有皇子及岁配婚,近支宗室里也恰好并无急需配婚的;朕自己呢,都这个年岁了,也早懒了,便想着索性消停一年去。”

    “不过么……”皇帝长眸微眯,抬眸望住那拉氏,“朕虽那么想,可是大臣们却有着急的了。朕是可以再等三年,可是勋贵之家终究也有及岁了的女子,却等不了了。有的甚至已将逾岁,若朕不选,那就又耽误人家三年去了。故此朕还是将他们各自母家报上来的排单看了。”

    那拉氏的心便一梗,“孝贤皇后家的这个女孩儿,便已是十七了,再等不了了?”

    皇帝点点头,“正是这么回事儿。故此朕便选了。正好今年跟内府使女挑选,一并送进宫来安置。”

    那拉氏嗓子眼儿有些堵得慌,这便只笑开了。

    “也是,孝贤皇后母家,那也是皇后丹阐。那家族里出来的女孩儿,自是要另册记名儿,单送到皇上眼前儿来的。皇上便是想不选,总也要顾及孝贤皇后的颜面去不是?”

    “可是话又说回来,皇上便是选了,也不要紧。总归历年的八旗女子挑选,又不是只为充后宫的,大多数的还都是配婚给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去了。这些年来,孝贤皇后母家与咱们皇家联姻的故事,也不少了。且不说咱们皇家嫁出去的四公主、愉郡王弘庆的多罗格格,便单说她们家嫁进来当福晋的,也好几个儿呢。”

    皇六子永瑢的福晋,便是孝贤皇后兄弟傅谦的女儿,是孝贤皇后的亲侄女儿;只可惜,永瑢出继了。

    还有信郡王德昭的儿子修龄,他的嫡福晋正是承恩公富文的女儿,也是孝贤皇后的亲侄女儿,且是嫡系大宗的侄女儿;也可惜,这位修龄却因为没入得皇帝的眼,竟没能承袭父亲的信郡王,眼睁睁看着信郡王的爵位给了如松去,他自己只捡着如松原本的公爵去。

    若此说来,孝贤皇后家的这几位侄女儿,虽也都是嫁入皇家,却都嫁得算不得好。

    这些富察家的女儿,也同样都是八旗女子挑选的时候儿,被皇帝选中了,配婚给皇子、宗室们的。那么这会子皇上提到的这个富察氏,不过又是一个富察家的女儿罢了,有了前头那些例子,那拉氏倒不放在心上了。

    那拉氏便闲适地挑眸,望住皇帝,“倒不知道这个富察氏,又是孝贤皇后母家,哪一支的女儿?”

    皇帝听得那拉氏问,便缓缓道,“……说来,倒比不得永瑢福晋、修龄的福晋近。这个富察氏,是孝贤二伯父马齐的曾孙女儿。算起来辈分,倒是孝贤的侄孙女儿了。”

    那拉氏一颗心更是放了下来,这便拍手轻笑,“既然如此,那便更好办。皇上便配婚给哪个近支宗室就是了。便是目下没有年纪相当的,也可先指了婚去,大不了先接进宫里来待岁;等合适了,再指出去成婚也不迟!”

    皇帝竟是“嘁”地一声儿笑了出来,长眸睨着那拉氏,“她都十七了,还要进宫待岁?”

    那拉氏自知失言,赶紧道,“妾身的意思是……宗室里总归是有譬如丁忧服丧,还没除服,故此虽是年岁相当,却还不便成婚的子弟。这便先挑年岁相当的指了婚,等三年孝期满了,再成婚。”

    皇帝便也缓缓点点头,“嗯,皇后所言极是,皇后当真是思虑周详。”

    皇帝垂眸,修长的指头在腿上敲了敲。

    “可是,他们家人都说,这个女孩儿虽说是孝贤的侄孙女儿了,可是相貌却是与孝贤最像。甚至比孝贤的那两个亲侄女儿还更像。”

    那拉氏的心便遽然提了起来,嗓音不由得也变得有些尖利,“那皇上是想怎的?难不成,皇上是自己看好了,喜欢了,这便想收入后宫去不成?”

    皇帝这才笑了,笑容里溢出一丝淘气。

    “知朕者,皇后也!便是朕从前选了孝贤的两个侄女儿,只是指婚给了皇子和宗室,可是这个女孩儿,既然担了肖似孝贤的名声去,那朕就不能再配给旁人,应该收进宫里来了。”

    那拉氏咬着银牙盯住皇帝,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皇帝却柔情款款拉过那拉氏的手来,轻轻拍拍,“皇后挑选内务府使女之事,办得甚好,朕十分满意。那便也有劳皇后张罗,就也一并将这个富察氏,安顿进宫吧。”

    那拉氏竭力忍着,可是怒气终是从骨头缝儿里都窜出来,叫她两肩止不住地颤了起来。

    在她看来,皇上这便是忘不了孝贤皇后,这便再寻个孝贤皇后的影子摆在宫里!

    那拉氏这一生,从潜邸时的侧福晋,一直到进宫,原本身份只应该低于孝贤皇后一人。

    尽管皇帝登基初年,慧贤皇贵妃是初封的贵妃,位分倒是在那拉氏之上;但是因为慧贤皇贵妃的出身,那拉氏根本就没将慧贤皇贵妃放在心上过!在她眼里,整个后宫里,唯一有资格高于她的,也只有孝贤那元妻嫡后罢了。

    故此孝贤皇后的眉眼,对她来说,可说是一场噩梦。这十几年来,她好容易不用再面对孝贤皇后那张脸,可是皇上怎么又选了个肖似孝贤皇后的、更年轻的富察氏进宫来!

    可是这是她心里头的话,便是怎么不满,却当着皇帝的面儿,也不能发作出来。

    她只是冷笑,“……皇上叫我去安顿她?哈,我倒一时懵住了,却不知该往哪儿去安顿她了!”

    “既然是孝贤皇后的侄孙女儿,那是不是要安排进长春宫啊?只可惜皇上不是说了,长春宫只供孝贤皇后和慧贤、哲悯、淑嘉、纯惠她们的喜容去?”

    那拉氏心下忽地一个念头翻着筋斗浮起来,“要不,就将她安顿进储秀宫,可好?”

    “终究储秀宫,孝贤皇后也住过;便是今日的储秀宫之主令贵妃,从前也是孝贤皇后位下的女子,这便更可跟这个小富察氏多亲多近啊!”

    那拉氏又恨又妒,虽极力克制,却还是几近失态。

    皇帝倒是优哉游哉,长眸轻眯,望着这样儿的皇后。

    如今他们早已不是少年夫妻,一个是五十又三,一个则也年过四十五了。这般的面面相视,谁还有再看不懂谁的去了么?

    故此皇帝听完,便也只是笑笑,“长春宫自不合适,储秀宫也不适合。皇后说得好,这个女孩儿既是出自皇后丹阐,自不该随便放在哪个主位的宫里学规矩,也唯有还是放在中宫才好。”

    “朕定了:就叫她跟着皇后你学规矩吧。”

    绕来绕去,皇上还是将这个富察氏给塞她宫里来了!就摆在她眼皮子底下,就叫她见天儿看着那张肖似孝贤皇后的脸,哈?

    那拉氏心下一股子翻涌,眼前迷茫有些发黑。

    那勉力撑住,在皇帝面前高高站直,不想叫皇帝看见她被他伤到的模样儿……

    “皇上这样的安排,自是有理。谁让我是皇上的正宫皇后呢!可是话又说回来,皇上难道忘了我宫里如今都住了多少人去了么?慎嫔、容嫔不说,还有从前的林贵人……皇上还要再放进一个小富察氏去,皇上又想叫我那宫里还要怎样腾挪?”

    “虽说我是皇后,所居的寝宫理应为中宫。可是这中宫毕竟不是从前的坤宁宫了,哪儿有那么多的地方儿去!说到底,我的翊坤宫,跟这东西六宫其他的宫里,除了陈设不同之外,地方儿却是一般大!”

    “可是我的宫里偏挤进去那么些人;尤其是容嫔,事儿最多,便连膳房、茶房、库房都要单独给她辟出来,还得搭墙给隔上,容不得猪肉和羊肉、猪油和羊油混合半点子去!那我那宫里,皇上您倒是给掂对掂对,还哪里有空儿,再匀给这位出自孝贤皇后丹阐的新人去了!”

    那拉氏这样满腔的怨恼,却只换来皇帝清淡一笑。

    “瞧皇后说的,倒像是你镇日都住在宫里似的。咱们也不过是逢年过节,又或是有要紧的庆典之日,才回宫里罢了;一年当中其余的时日,多在圆明园里。秋天更是到热河去了。这般算起来,一年到头儿,在宫里的日子也超不过半年去,你又何苦这般愁苦了?”

    那拉氏紧咬牙关,“……饶是如此,我的宫里也好歹是中宫,总不能跟个大集似的,塞那么多人进去!”

    皇帝长眸轻挑,“朕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朕说将这个富察氏放进你宫里去,却没说不先从你宫里挪出人来,腾出地方儿来啊。”

    那拉氏眯眼盯住皇帝,“皇上已有了主意?那皇上是打算挪谁?”

    皇帝故意不着急说,而是先眨了眨眼。

    待得那拉氏已是快要绷不住了,皇帝方唇角勾起,“……朕知道,你心下最为郁结的,是容嫔。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容嫔的规矩最多,占用的地方儿最大。那就这么着,朕便将容嫔给挪出来吧。”

    那拉氏心下便如一扇紧闭的窗子般,哗啦就敞开了,“皇上已是定了将容嫔给挪出去?太好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终究咱们俩刚刚议了,将今年新进宫来的那个妮莎也放到容嫔位下去,这便更住不下了,挪出去倒是时候儿了。”

    那拉氏都不用想便笑道,“那正好儿永寿宫空着呢!我记着永寿宫修缮所费银两的清单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七就呈进了,那就是说最迟到去年年底,永寿宫已是修缮好了。空着也是空着,自可指给容嫔住去!”

    虽说令贵妃此时已经挪进了储秀宫去,储秀宫的意义要比永寿宫更重,可是那拉氏一想到永寿宫里曾经的种种越制,那些龙形影壁啊,那些玻璃的明窗啊,况且还是距离养心殿最近的啊!故此这会子一想到终于有旁人搬进永寿宫去,她心下便总觉着有些痛快。

    皇帝却淡淡垂眸,“谁说永寿宫没人住啊?令贵妃虽然挪进储秀宫去了,可是啾啾还在永寿宫里住着呢。啾啾留恋永寿宫,且晚上怕黑,也怕换屋子,唯有依旧住在永寿宫里,才能叫她心安。”

    虽说婉兮与容嫔之间早已心照不宣,是将啾啾托付给容嫔抚养去了。可是因为容嫔还随那拉氏居住,且也因为容嫔身为回部的关系,皇帝始终没有明确下旨令容嫔正式抚养啾啾去。故此啾啾依旧还住在永寿宫里。

    那拉氏扬了扬眉,“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皇子们满了五岁,进了学之后,便不能再随生母居住,得挪进阿哥所去;公主们也一样儿。九公主这一晃儿也快满五生日了,按着规矩,七月过完生辰,就也该挪进所儿里去了,那这永寿宫自然便又空出来了。”

    皇帝扬声一笑,“公主也该挪进所儿里去,不假。只是从前公主们都是放在兆祥所里养育……可是如今永琪一家子在兆祥所里住着呢,你这忽然说要挪动,又要将永琪给挪到哪儿去?”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那拉氏心下又是暗火又燃。

    这个永琪,便连大婚之后,皇上还不叫分府出宫去,依旧还留在宫里住着!——这样儿,便总叫人担心,皇上依旧还是属意永琪的。永琪一日不出宫分府,那永琪对永璂的威胁,便一天都不能化解了去!

    那拉氏便缓缓垂首,“……永琪也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皇上便是再不放心,永琪也都是自己当了阿玛了。皇上还是早些安排永琪出宫分府去的好。等永琪搬出去了,兆祥所又可空下来,自然又再可以叫公主们挪进去了。”

    皇帝“哈”地一笑,“倒也不急。永琪这会子刚又得了个闺女,这会子他一家子自挪动不得。”

    皇帝说着起身走过来,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臂,“皇后先前说的有理,永寿宫里虽然有啾啾住着,可是却还没有内廷主位。那就叫容嫔挪进去吧。”

    皇帝长眸微微一闪,“只不过,这永寿宫,朕却不是赐给容嫔住的。只是叫容嫔挪进去,也方便协助照看啾啾,也省得她一个女孩儿家住那么大的院子,便更怕黑了去。还是热闹点儿好!”

    皇帝这么打一拳,揉一下儿的,此时那拉氏心下早已分不清楚她是该欢喜,还是该惆怅。

    不过她也不傻,她总归还是听得出来,皇上这是跟她咬字眼儿、破闷儿呢。

    皇上啊,不是不同意她之前的话,皇上是可以将容嫔挪进永寿宫里住着的。皇上只是——不愿意正式将永寿宫赐给容嫔去罢了!

    皇上想要的是:这永寿宫从令贵妃搬出去后,即便再可住人,却再也没有一宫之主。

    那拉氏抬眸凝注皇帝,轻轻一哂,“皇上是不想叫那永寿宫里的匾额,‘令仪淑德’四字易主吧!虽说令贵妃已经挪出去了,可是皇上在乾隆六年便一已下旨,人可以挪动,牌匾却千秋万代都不可动!那永寿宫,便永永远远头顶上都只悬着一个‘令’字,永远不改!”

    皇帝倒是长眉轻展,拍了那拉氏的肩膀道,“……皇后啊,乾隆六年那会子,你能想到有朝一日令贵妃会挪出永寿宫,却是搬进了储秀宫去么,嗯?”

    那拉氏霍地抬眸。

    皇上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若是回到乾隆六年,彼时的魏婉兮还是刚刚进封不久。虽说初封既是贵人,且在贵人位分上只待了一个月就晋位为嫔……可是她也绝不会想到魏婉兮有挪出永寿宫,搬进储秀宫的一天!

    一个辛者库出身的汉姓女,在大清的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过超过妃位去的!而储秀宫则是贵妃宫,最初更是皇后宫啊!

    天儿是一天一天的热起来了,因今春少雨,便连一向以花木葳蕤、水汽丰沛得到皇家青睐的圆明园,也呈现出一派干渴的模样儿来。

    便连晚间,巡夜的侍卫、护军们都要额外多喊一回“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去。

    婉兮也格外嘱咐了自己宫里的灯火上的妈妈里,每晚必须要确保灯火都熄灭了,再用水打一遍,才可歇下。

    皇帝自吩咐了又要再行祈雨之礼,永琪便也跟着一起忙碌起来。

    他这日进宫,将祈雨诸事已是安排妥当,正要问皇帝的示下。却不巧,皇帝去了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没在九洲清晏。

    永琪转头出来。

    头顶的太阳像是一团火,这九洲清晏本是在后湖边儿上,可是却因为今春少雨,地上便也如一片焦土一般。一片明晃晃的白光,没遮没拦地朝着永琪的眼睛便拍来,永琪忙闭眼去躲避。

    这样的干燥,便连九洲清晏里伺候的侍卫、太监等,也都躲到廊檐下去了,没人在这大日头地下站着。

    今年便早早儿地将往年六月间才搭起的苇子凉棚,都提前便预备出来了,就等皇上再次祈雨的典礼一过,倘若还不见透雨,这便要在九洲清晏殿的前檐也先支起苇子凉棚来挡挡太阳了。

    永琪从那堆好的苇子凉棚边走过,忽见一道袅袅的轻烟恍惚正从那苇子凉棚堆里隐约升起。

    因那烟太弱,阳光又太盛,白色的轻烟被白炽的阳光给遮掩住,一时反倒没人瞧出来。

    永琪便微微一怔,左右看看,一众太监和侍卫都躲到廊下去避太阳了,这苇子堆旁并无人看管。

    永琪立住,也没声张,只抬脚朝那轻烟处踩了几脚,将那轻烟踩灭便也罢了。

    回自己所儿里的路上,永琪有些出神。

    跟在旁边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三德小心瞟着,不由得轻声嘀咕,“……方九洲清晏里险些走水,阿哥爷怎不言语?倘若当真酿成祸事,阿哥爷今天这事儿若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可怎么好啊?”

    永琪回神,盯了三德一眼。

    三德是他从小就伺候在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之一,另外还有三人,分别名为四书、五礼、六艺。

    这是他的抱负,也是他对自己的自满之处。

    三德者,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

    永琪眯眼盯着三德,思绪转过“三德”之意,缓缓道,“……柔克。”

    三德的才学还不到这个地步,便只能道,“阿哥爷说什么?以柔克刚?”

    永琪轻轻一笑,神采飞扬起来,仿佛心中已是有了什么主意。

    永琪走出大宫门,这便飞身上马。三德在后头一个劲儿地喊,“阿哥爷千万慢点儿,仔细又腿疼!”

    永琪一路策马扬鞭,意气风发回到兆祥所里,跳下马来,将马鞭丢给三德,自己先兴冲冲进了门。

    从去年秋狝回来,已是有日子没敢这么畅快地骑马了。

    腿疼,在马上一用劲儿就莫名其妙地疼。

    而大清的皇子,无论出入,都是不准坐轿的,只能骑马。他便十分苦于上马。

    幸好今年胡氏给他生下了闺女,且因胡氏是未足月就临盆的,闺女生下有些弱,这倒叫他得了理由推脱了不少外出的差事去。这便不用总是强撑着上马。

    不过如今已是四月,他原本还担心再秋狝之时可该怎么办。便是不必竞赛骑射,单就从京师骑马到热河,再进围场,这一路就是数月,他还担心这腿怕是难以支撑。

    不过幸好从开春以来,天气十分晴好,他这腿仿佛还有些缓解的迹象。

    而今日,他放开胆子这般纵马狂奔了一回,竟然双腿如旧,一点儿都没疼!

七卷127、渴

    永琪兴冲冲进了兆祥所,本欲先朝胡氏的房里去。

    却终究,还是先在东偏殿门口儿站下了。

    英媛与胡氏,一东一西,分住两边配殿。英媛家世好,又诞下阿哥,故在东头儿。

    永琪抬眸定定望向英媛的殿门。

    自上回那事儿叫两人心上都系了疙瘩,这段日子来英媛对他始终不冷不热着。便是他去看儿子,英媛也都只是淡淡坐在旁边儿陪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更别提主动与他亲热了。

    自从去年秋狝回来,胡博容怀了孩子,英媛便更冷了下来。

    待得胡博容的女儿生下来,他再进英媛这屋来,便说是来看儿子,英媛也里外里总是拿话磕打他,说“大格格刚落地儿,更需要阿哥爷的疼爱。阿哥爷这边儿站站,便还是去瞧瞧大格格,陪陪胡氏吧。”

    “我这边儿身康体健,总归没事儿;孩子也大了,倒不用阿哥爷多费心了。”

    总叫英媛这般冷言冷语地给推着,永琪自己也觉没意思,渐渐就也越来越少了。

    可是实则他心里还没放下英媛,每回走到这门口儿,都想抬步而上,挑开帘子就进去……只是,一想到英媛那冷冷的模样儿,心下便也莫名生了怯怯,这便终是裹足不前。

    三德一见阿哥爷这般,心下便有了数儿,这便赶忙上前伸手召唤英媛殿内的女子。

    黄柳和紫菀都在呢,两人对视一眼,便还是更持重的黄柳走了下来,给永琪行礼,却压低声儿道,“这这些日子实在天干物燥的,叫人心下也跟着烦恼,格格心下便也有些焦躁不安的。故此……”

    永琪便闭了闭眼,“我知道了。你们多给你们格格取些果子来,叫她都喝汤水。等我明儿再来瞧她。”

    永琪原本一头的兴冲冲,这便倒成了意兴阑珊了,便是进了胡博容的殿内站了站,看了看女儿,便也挑帘子出来,回了正殿去。

    实则兆祥所又有多大呢,不过三进的院子,后宅的女人们也都住在一起罢了。故此鄂凝早就悄悄儿扒着窗子瞧着呢。见永琪在英媛殿外站,又进了胡博容的屋里,她的心下总是有些伤感的。

    却没想到阿哥爷在胡博容屋里只是站了站,随后就出来了,然后朝正屋这边走过来……

    鄂凝欢喜得都有些手忙脚乱,急忙扥了扥袍子,忙亲自迎到门口儿去,迎着永琪。

    “阿哥爷回来了?皇上交待的祈雨典礼,可都安排妥当了?”

    永琪摇了摇头,“没有。”

    鄂凝便担心起来,“日子眼见就到了,阿哥爷怎地还没安排好?那皇阿玛那边儿岂不是要……”

    鄂凝这般担忧溢于言表,永琪方停下脚步,定定望住鄂凝。

    这些日子来,鄂凝也憔悴了许多。

    英媛冷落了永琪有多久,永琪便也冷落了鄂凝有多久。鄂凝自知有错,这回胡氏诞下女儿,又不足月,前后的几个月都是鄂凝亲自照料的……永琪何尝不懂,这是鄂凝在拼了命地讨好他。

    永琪轻叹口气,终是伸手轻轻握了握鄂凝的手,“你别担心,不是我没安排好,是皇阿玛恰好儿不在园子里,我没见着皇阿玛罢了。”

    鄂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因永琪这般久违的亲近,叫她霎时红了眼眶。

    她急忙垂下头去,藏住眼睛,“原来如此,倒是妾身瞎操心了。阿哥爷办事自是妥当,从来皇上安排下的差事,没有不办得好的,在哥们儿里总是第一份儿的!”

    永琪点了点头,又放柔了些语气,“这几日,可去给额娘请安了?”

    鄂凝忙红了脸应了,“瞧阿哥爷说的,妾身哪儿会不去?虽说宫里比不得外头寻常人家,儿媳妇能在婆婆面前朝夕承欢;可是妾身也自三天一小安,五天一大安,这点子身为子妇的规矩,妾身自是谨遵,绝无半点敢怠慢。”

    永琪满意地点头,顺势就也拉着鄂凝的手,两人一同进了殿。

    永琪边走边问,“额娘可好?额娘可说什么了?”

    两口子在炕边坐下,中间儿隔着炕桌。

    因外头日光实在强烈,鄂凝便忙吩咐,“将廊子上的苇子帘落下来,仔细晒着阿哥爷去。”

    外头的小太监应声领命,将挂在廊子外檐的苇子帘都放下来。苇子帘隔开日头,窗外的廊下便都清幽了下来,窗子内就更清爽些了。

    永琪便又忍不住盯着那苇子帘出神。

    鄂凝不明就里,便解释道,“阿哥爷可是责怪妾身自作主张,这么早就垂下帘子来了?的确是不到盛夏的时候儿,可是今年实在是雨水太少,这刚四月,日头就已经这么毒了。”

    永琪却含笑摇头,“这么点子事儿,你自然做得了主,我怎会责怪这个?”

    永琪垂首,将心里的意头掂对了掂对,不由得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与鄂凝说,“你说,为何都用这苇子帘去隔太阳?这苇子原本最易点着不是?”

    鄂凝冷不防永琪有这么一问,也被问得一愣,随即笑了,“这都是千万年来的老规矩了,咱们不过都是因循着沿袭下来罢了,倒是不曾问过一句‘为何’。叫阿哥爷这一说,我也觉着有些纳闷儿呢。可不是嘛,那苇子原本就容易点着,怎么还从来挡太阳去了?”

    鄂凝嘴里说着,心下倒是想起乾隆二十六年九月初四,发在寿安宫的那场火去。那场火同样是遮阳帘子着的火,照实说,这宫里多少次走水,实则都是出在那遮阳的帘子上了。

    宫里人都知道那遮阳帘子的隐患,可是宫里却离不开它们来遮阳。那都九月份了,按说天儿都已经凉快了,可是那遮阳的帘子还撤不下来呢。

    “你想什么呢?”永琪瞅着鄂凝是走神儿了,嘴角还有一抹莫测高深的笑,这便紧着问。

    鄂凝便将寿安宫那场火的事儿,与永琪道来。

    “阿哥爷听吧,原本只要叫护军进宫救火,便没有扑不灭的。却都是那些太监们怕被追究责任,这便将宫门紧闭,不叫外头人进来救火。就单凭他们那几个半拉的男人,哪儿得用呢,这才叫火势反扩大了去。”

    永琪听着,心下便也是一动。

    鄂凝挑眸望着永琪,“……可既然这千万年来,明知道苇子容易着火,可还用这个遮阳,便一来因为这个轻便好搬动,二来兴许也总是觉着这些苇都是生在水边儿,本有水性儿。水可克火,这才不担心苇子起火吧?”

    永琪笑了,“嗯,说得有理。”

    永琪的心思藏得深,鄂凝倒没听出旁的来。见阿哥爷又是半晌不说话,这便回头又说起愉妃来。

    “……额娘她,身子自是好着呢,只是我瞧着,心上仿佛还是有压了块石头似的。”鄂凝故意道,“我想着,怕是额娘惦记胡氏娘俩儿吧,我便也不好深问。终究胡氏跟我总藏着心眼儿,我看顾着她几个月,可是她连大格格都不叫我这个当嫡母的抱抱。”

    鄂凝说着瞟了永琪一眼,“倒叫我不由得想多了,总觉着她是不是趁着去年跟着阿哥爷一同去热河,这便缠着阿哥爷去了?既得了大格格就也罢了,怎地阿哥爷从热河回来之后,腿就疼了?”

    “大夫总是说阿哥爷是受了风寒,外寒侵扰所致……想阿哥爷身强体健,怎么会怕这点子风寒了?我便担心,必定是那胡氏缠磨阿哥爷太甚,叫阿哥爷在那个时候儿,最是虚空的时候儿才被风寒给盗着了!”

    永琪不由得皱眉,“……说那些作甚!我这腿,已是好了。”

    今春雨水稀缺,他的腿反倒好了。

    鄂凝便也只得忍了,苦笑一声儿,“好好好,阿哥爷护着胡氏,我便不说了。也省得又叫阿哥爷烦恼。”

    永琪目光垂落地面,“额娘她……可说了究竟是烦恼何事?”

    鄂凝便叹了口气,“唉,额娘她,自是烦恼那十五阿哥……竟那么顺顺当当的送了痘疹娘娘去不说,皇阿玛还将五福堂赐给十五阿哥住了。”

    那五福堂的意义所在,永琪心下自是清楚。况且乾隆二十四年那会子,皇帝自己就在御制诗中已是说得够明白了!

    永琪深深垂下头去,半晌都没说话。

    ——从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的嫡子永琮夭折之后,他知道皇阿玛已经是属意于他!那些年拜谒祖陵,她与四哥和六弟一同去,都是以他为首,便足以说明他在皇阿玛的心中,已是分量最重的皇子了啊!

    便连后来又一位嫡子永璂出生,皇阿玛也没有因为永璂,而减少了对他的器重去。

    可是一切,不知不觉从乾隆二十一年,令贵妃能生育了之后,就悄悄儿地改变了……

    不过好在,乾隆二十一年,令贵妃先诞下的,还只是个公主;然而乾隆二十二年之后,便陆续诞下了皇子来——皇阿玛对他的态度,便慢慢儿地,有了改变了去。

    从乾隆十三年,到乾隆二十二年,将近十年的时光啊,他都是被皇阿玛最为放在心上的皇子。可是一切却就是那么慢慢儿地就发生了变化;等他越发警惕的时候儿,情势却越发急转直下,是他怎么设法想要努力挽回,却都拦不住的了!

    尤其到了乾隆二十五年,尤其当这个小十五降生之后,皇阿玛的种种言行便都更加一反常态!

    不但公开说,这个小十五相貌最为像他;又更是为小十五做了那么大一幅贴落,贴在寝宫里,仿佛恨不得每日早晚都能看见!

    如今,那小十五终是成功种痘,皇阿玛干脆就将五福堂赐给小十五住了!

    那是不是说,皇阿玛虽然曾经属意于他,在曾经的那十年的时光里都最为重视他……可是,当令贵妃能生育了,且生下了皇子之后,皇阿玛的心思,终究已经从他身上挪走了,放在了令贵妃的孩子身上!

    他此时此刻,就像是坐在水边,手捧尘沙的人。眼睁睁看着那沙粒从指间一点一滴地滑下,渐至簌簌成流,他只能呆呆看着,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愈演愈烈……

    鄂凝有些担心,忙站起身来走到永琪身边儿来,伸手扶住永琪的手臂,“可又是腿疼了?阿哥爷,还是听妾身的话,好好儿请几位太医来会诊,将这病好好儿调理好了吧!”

    “不行!”永琪抬手拦住,“……不能叫外头人知道我的腿落下了毛病,决不能!否则,我又与那瘸了腿的老八,还有何区别?”

    永琪抬头,带着决绝盯住鄂凝,“我不能再有半点儿不好的,叫皇阿玛知道了。我必须要当一个十全十美、尽善尽美的儿子才行……我要让皇阿玛无法忽视我的好,我要让皇阿玛不能埋没我的存在去!”

    鄂凝也是难过,蹲下来,抱住永琪的手臂。

    “阿哥爷的心,我如何不明白?可是阿哥爷,这病若不仔细着治,若拖得久了,进了骨头,那该怎么办才好啊?”

    永琪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已是坚定的光芒,“不会的。我这样年轻,便是受了点子风寒,又算什么!来日方长,只需小心将养,也就是了。”

    永琪从鄂凝屋里出来,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他朝前院的外书房去,走过廊下,从墙上花格子窗里正瞧见跨院的花园里,英媛坐在秋千上,抱着儿子,正絮絮地给儿子讲故事。

    英媛不愧是索绰罗家的姑娘,家学渊源,这便早早儿地就教导儿子品性。

    英媛讲的是《二十四孝》的故事。

    这样的温馨一幕,倒叫永琪不由得又是停下脚步,悄然细听。

    英媛给儿子正讲到“卧冰求鲤”。

    英媛语声柔曼,“……有一个孝子啊,叫王祥。他的生母早已故世,唯有继母。冬日里,他的继母说想吃新鲜的鲤鱼,叫他去打鱼。这啊,本是继母的刁难,可是王祥竟然毫不迟疑,出门便到冰上,解开衣裳伏在冰上,用自己的体温融化了冰面,跃出两条鲤鱼来!”

    永琪微微眯起了眼。

    英媛接下来又讲到“恣蚊饱血”。故事是说晋朝人吴猛,家中贫寒没有蚊帐,蚊虫叮咬使父亲不能安睡,每到夏夜,吴猛总是赤身坐在父亲床前,叫蚊虫都叮咬在自己身上,以求父亲安眠。

    两个至孝的故事,都是当儿子的不惜令自己受苦,而得父母欢心的。

    永琪不由得想到两年前皇太后的七十圣寿庆典之上,皇帝带领皇子皇孙们一起在皇太后座前献舞……皇帝所为,正好也是“二十四孝”里的“戏彩娱亲”的典故。

    皇帝将这“二十四孝”的故事,身体力行,永琪那颗本就汩汩而跳的心,这会子终于寻到了稳妥的安放处。

    他毅然抬步,没有再流连英媛与儿子相处的温馨一幕,径直向前,去寻他自己的前程。

    四月十六日,皇帝继十二天前刚刚雩祭之后,又在黑龙潭祈雨。

    半月之间,皇帝两次祈雨,足见皇帝对今年缓解旱情的心情之急迫。

    行礼时,一众大臣和宗室们都有些担心,生怕此次祈雨之后,老天还不施恩降雨,那皇帝必定不欢喜,那他们这班大臣自然也得跟着战战兢兢。

    尤其是一班钦天监的官员,更是个个紧张得在这个日头极毒的初夏,竟打起哆嗦来。

    ——既是皇帝祈雨,他们这班钦天监的大臣便得事先算出几日的天气来,最好是安排皇上在一个即将有雨的日子前行礼,正好以顺天意去。

    可是终究这班钦天监的大臣也是肉眼凡胎,便是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外间还能夜观星象,可是终究谁也不敢保证人算必定能算明白天意去不是?故此便是启奏皇帝,今日可以行礼,可是终究能不能在几天内下来雨,他们也都不敢保准儿。

    倘若这第二次的祈雨还是不能奏效,旁人倒还罢了,他们自己是必定会受皇上申饬了去。

    因此前的筹备,永琪也参与其间,故此与几位钦天监的大臣都熟了。永琪便问,“几位大人看,皇上此次祈雨,可否如愿?”

    几个钦天监的大臣自也都以为永琪是为皇上忧心,这便都赶紧道,“……微臣等已是倾尽所学,算来这几日应该有雨。还请五阿哥放心。”

    永琪倒是意兴阑珊地挑眸望了望天际。

    “当真会有雨?你们可别诓骗了我去。”

    永琪便轻哼一声儿,“尔等还奏请,皇上四月初四日行雩祭。你们不是说四月初四前后也有雨么?可是皇上雩祭之后这么多天了,怎么一滴雨都没下来?”

    几位大臣都要跪下了,“怎敢诓骗五阿哥?微臣是当真推算,这几日应该有雨。只是……今年的天头如此,五阿哥也见到了,微臣等也不敢说,这天意他……”

    永琪非但没恼,反倒唇角轻勾,“嗯哼,不下就不下吧,瞧你们吓成这个样儿!四月初四雩祭之后没下雨,皇上也没摘了你们的顶子去啊!”

    “你们说得对,下雨还是不下雨,这是天意。人如何能左右天意去?便是皇上,是天子,这不是也得行大礼,向天祈求么?”

    几位大臣便赶紧都撩袍跪下了,“……当着五阿哥这尊真神,微臣便也不敢打诳语了。微臣是算得这几日或许可能有雨,可是,当真不敢作准。”

    “倘若皇上问罪,微臣等还求五阿哥从中转圜,替微臣们劝劝皇上,将微臣等的难处,代为转呈给皇上啊。”

    永琪听罢,面上便更为轻松,“嗯,我记下了。你们都起来吧。”

    圆明园里,婉兮请庆藻来了一回,盘算圆明园里向外包出去那些竹林、荷塘、田地,这会子手里存的进项儿。

    两人各自扒拉着算盘,算出账目来,核对了,婉兮便统交给庆藻去。

    “我在宫里,不宜出面,便叫永璇出面,将这些存下的银子都交给‘五城粥厂’,叫他们加了‘煮赈’去。”

    粥厂,便为官家所办的赈济施粥之处。顺治九年初设“五城粥厂”,原本在内城(东西南北各一城)、外城,共无处设置。后来渐渐不拘于五城,到康熙年间已是有几十处了。嗣后随着流民、灾害等具体需要,再增设粥厂数目。

    这些粥厂所需的米石、柴薪等都是从户部拨给,属于公帑。

    今年春天因为干旱,直隶及京中已是开了粥厂,施粥赈济。因时日太长,许多粥厂已经按例停止。若再重开,所需银两亦不是小数目。

    婉兮便与庆藻核计着,将园子里这笔进项的存银也都舍出去,以缓解户部公帑之缺,更可赈济灾民。

    庆藻也是轻叹一声儿,“粥厂煮赈,终究只是解一时之急。若想叫百姓安居乐业,还得仰仗皇阿玛向天祈雨。”

    婉兮这些天来亲眼见着皇上为旱情的忧心,自己心下也跟着着急。

    天不落雨,百姓会认为是上天责罚。那身为天子的,便得两肩担起这个责任来。

    心下虽说担忧,婉兮面上却还是宽慰一笑,“你们都别担心,只管相信你们皇阿玛就是。你们皇阿玛他啊,如此诚心祈雨,上天必定施恩。”

    婉兮握了握庆藻的手,“叫永璇跟你一起,给你皇阿玛联名上个请安的折子。你是江南生的女孩儿,且名字好,‘藻’里头有水又有草的,叫你皇阿玛看了,心下也能舒坦些不是。”

    庆藻心下感念,忙道,“那媳妇儿倒斗胆连令额娘的尊号一并署名吧!皇阿玛见了令额娘的尊号,心下必定更是喜欢!”

    婉兮倒不好意思了,拍了庆藻手背一记,“你这孩子,必定是《红楼梦》看多了,也学会了这油嘴滑舌的了。”

    庆藻咯咯笑起来,“媳妇才没油嘴滑舌,是令额娘当真也是好名字!——《诗经》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瞧,令额娘的尊名里,也有水有草,皇阿玛见了必定更能缓解心下旱情去!”

    正说着话儿,外头小七一手领着啾啾,一手领着小十五从外头进来。

    几个孩子手里抓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花草。

    快到端午了,宫里要做各式各样的头戴花、荷包,这些花草都是必需的。

    唯有小十五举着白白胖胖的小手儿,到婉兮眼前献宝似的摊开——却抓的跟别人都不一样儿。

七卷128、天意

    当晚皇帝从黑龙潭回到圆明园,进门儿来的时候儿,婉兮还因着小十五这事儿在笑呢。

    “圆子到底儿拿回来什么了,瞧把你乐的那个样儿?”皇帝扒了靴子,换上便鞋,也忍不住追问。

    玉蕤亲自伺候着皇帝洗脸、净手,这才抿嘴笑着,亲自端了脸盆出去泼水去了。

    殿内就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个人儿,婉兮才片腿儿上炕,从炕衾上头拿出个小瓷瓶儿来。

    皇帝一瞅就挑高了眉毛,“蛐蛐儿罐子?嘿,这小子,才豆芽儿丁点儿大,就会逗蛐蛐儿了是怎的?”

    婉兮只得笑,用肩头撞了皇帝一下儿,“爷少编排孩子去!不是蛐蛐儿,是我一时找不着合适的器皿,这便瞧着蛐蛐儿罐子方得用,这才取来用的。”

    说起来啊,这蛐蛐儿罐子还是福康安小时候儿玩儿的呢,因那小子稀罕东西,便是早搬出宫去了,却指不定哪回进宫来,就又要找;婉兮便也没叫扔,依旧交屈戌给存着呢,这便派上了用场来。

    皇帝也一时没猜到小十五究竟是拿了个什么回来,只是从这蛐蛐儿罐子上,隐约猜到点儿眉目。

    “活物儿?”

    婉兮便“扑哧儿”笑了,却也不甘心就这么承认了,便梗着脖子抬杠,“瞧爷说的,难不成小七和啾啾她们采来的花儿、草儿的,就不是活物了?又或者说,万物生灵在爷的心里也分了高低,肉的高级才叫活物,草木的就低等了便不叫活物了?”

    皇帝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无奈地笑,伸手掠过她来,摁在怀里,“……对对对,在爷心里,狐狸最贵。”

    婉兮这才“扑哧儿”笑了,自他怀里原地转回身来,高高抬眸仰望着他,同时将手里的那小小的瓷罐子举起奉上。

    “爷瞧吧。”

    被婉兮吊足了胃口,皇帝反倒不是急不可耐,而是有些珍惜的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瓷罐儿去

    却见净白的瓷罐儿里,趴着一根儿——蚯蚓!

    皇帝果然有些瞠目结舌了,他是怎么都没想到小十五献宝似的拿回来的,竟然是一根儿蚯蚓呐。

    婉兮指着蚯蚓,煞有介事地说,“你儿子说啦,这是——蛇。”

    皇帝登时撑不住了,大笑出声。

    婉兮也是无奈地摇头,“怨不得跟献宝似的,他当真以为他活捉了一条大蛇!”

    就在不久前,皇帝刚亲自给小十五讲过“汉高祖刘邦醉斩白蛇”的故事。一代帝王基业,由此而奠定。

    原本以为小十五还小,便是听故事也只是故事,却没想到小十五竟然自己已经找到了“那条蛇”。

    皇帝大笑道,“凭他的年岁,这当真算是一条蛇了!若是旁的孩子,见了这长虫都要吓走,他竟敢用手捉了回来,还带给你看,那他就是勇气可嘉!再说,蚯蚓本来就是‘地龙’,可不是一般的虫子。”

    从四月初至今,婉兮终于见着皇上这般朗声大笑了。

    婉兮心下悄然松了一口气儿,将那蛐蛐罐儿重又盖上,吩咐玉蝉拿出去,交给屈戌,叫给好好养着。

    婉兮这才幽幽抬眸,瞟着皇帝笑,“奴才要给爷道喜呢。”

    皇帝点头,“嗯,圆子年幼却有勇,是喜事儿!”

    婉兮却摇头,“那不过是小孩儿家家的事儿,倒不值当奴才给爷道喜。奴才若给爷正正经经道喜啊,必定是大事,是国事。”

    皇帝这也连忙正色,捉住婉兮的手,认真望着她,“竟是何事?”

    婉兮反倒又是扑哧儿一笑,伸手点住皇帝心口。

    “皇上这会子心下最为忧虑何事呢?”

    皇帝长眉倏然一挑,“爷今儿才去黑龙潭祈雨,故此这会子最担心的,自然是求雨。已是四月中了,若再没有透雨,今年的庄稼算是都完了。”

    婉兮便含笑点头,收起笑谑,静静凝视皇帝的眼睛。

    “奴才要说的,正是此事。奴才恭喜皇上,今日祈雨,上天有感,即将便有一场大雨了!”

    皇帝怔住,怔怔盯住婉兮,“……你怎知道?”

    婉兮咯咯一笑,“是小十五告诉奴才的。他带回的不是一条蚯蚓,而是一缕天机。”

    皇帝长眸倏扬,“为何如此说?”

    婉兮吐吐舌,调皮道,“皇上是天子,学通古今,无所不知;可皇上终究是皇上啊,终究从小生长在宫禁,不似奴才这样儿的,从小就在天地窠儿里打滚儿长大的。”

    “奴才打小儿不算怕虫子,那些带壳儿的、带翅膀的,奴才都不怕——却唯独有些怕蚯蚓这样没壳儿、没翅膀,浑身肉肉的、还黏糊糊的虫子。”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可不是嘛,就是胆儿大!要不当年还能想出来用蜂子咬自己的法子出来?”

    婉兮便又忍不住乐了,“爷别打岔,听我说完……庄田里长虫不多见,常见的反倒是这蚯蚓。尤其是下雨前后,这蚯蚓就更是从草窠儿、地头儿都爬出来,爬得满地都是……我便时常不小心给踩着,吓得一溜烟跑回家去,站在门后直蹦。”

    婉兮描述那场景,都满身麻痒,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直晃脑袋。

    “一条软虫子,也不咬人,你怕它作甚?”皇帝被婉兮描述的模样儿给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子才猛然停住,长眸睁圆,盯紧了婉兮,“你是说,当真是要下雨了?!”

    婉兮这才笑了,抚了抚自己膀子,平静下来。

    “听我祖母说,蚯蚓没鼻子,就是靠身上那层黏糊糊的东西来喘气儿。故此啊每到下雨前后,尤其是大雨前后,那土地里的水气太大了,叫蚯蚓喘不上气儿来,它们才会都一窝一窝地全都爬出来……”

    婉兮扬眸,含笑望住皇帝,伸手出去抱住他。

    “爷,小十五年幼,不懂道理。他跟着小七和啾啾去草窠儿里摘花采草,他一个男孩儿家对那花儿草的不待见,却发现了那草窠儿地下满是蚯蚓,他这才给抓了回来……他却不知道,他抓回来的,却正是天兆,是爷期盼了这么久的及时雨啊!”

    皇帝大喜,一把将婉兮抱住,“圆子呢,回五福堂去了?不行,你得陪爷走一趟,爷非得亲他一口不可!”

    “天然图画”岛上,已然灯火阑珊。

    皇帝还是与婉兮相偕乘小舟而来,到了岛上等不及语琴等人前来请安,便大步奔进五福堂去稀罕小十五去了。

    语琴虽说来晚了一步,婉兮却早就吩咐玉萤去给了知会,省得皇上冷不丁这么晚地过来,再将语琴给惊着了。

    语琴一路走,便是一路都带着微笑的。

    瞧着主子欢喜,晴光和潋滟陪着候在廊下,便也是笑意盈盈。

    潋滟悄声与晴光道,“同样都是为自己的皇子打算,可是你瞧瞧,贵妃主子这事儿办得可多巧,一应天命,二顺圣心,三合人意。反观那愉妃去,明明五阿哥曾经是那么得皇上心的皇子,却活活儿叫愉妃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给弄巧成拙了去。”

    晴光也是点头微笑,“可不是嘛。暂且不说两位皇子自身的品质,单说两位皇子之母的智慧去,便已是高下立分了。”

    这一晚,皇帝一直在“天然图画”上陪着小十五,等他睡着了,这才挽着婉兮的手,乘小舟离去。

    小舟离开“天然图画”的码头,本该往西南去,回九洲清晏的码头去,可是皇帝心情松快,这便没叫直接划船回去,而是叫船在后湖上暂且逛逛。

    婉兮知道皇帝的心情终于松快下来了,便笑道,“爷既有兴致看这湖上风景,倒不如在天然图画岛上多留一会子了。那岛上本是看这后湖风景最好的地方儿。”

    “天然图画”岛上,有万竿修竹,优雅宁静。故此在雍正爷时,原名“竹子院”,应和“不可居无竹”的君子情怀。

    后来又因此处不仅有竹子,更为整个后湖周边九个岛上观后湖景致最佳之地,登朗吟阁可俯看后湖碧波荡漾;抬眸又可平视西山风景如画,远眺天空风起云涌、霞光万道。可借无限风光,吟天籁之乐,身处楼阁,心似花开。化有形为无形,逍遥世外……故此皇帝登基之后,因做诗句“我闻大块有文章,岂非天然无图画”,便将此处正式名为“天然图画”了。

    皇帝听罢倒也轻哼一笑,“那岛上自是景致最佳之地,可是如今却已不是你的寝宫。要留在那边儿看景,免不得还得一群人围着,倒不自在。哪儿比得上如此就咱们两个人,泛舟湖上的自在去?”

    婉兮便也笑了,知道皇上这是看穿了她的心意。

    终究今晚这么忽然地来了,又忽然地走了,陆姐姐连句话都没跟皇上说上,婉兮心下便也有些不得劲儿去。

    皇帝握了握婉兮的手,指着船外的水天相接。

    十六的夜晚,月光正亮。玉如玉盘,清光满天地。

    “……瞧这月亮,像不像圆子那脸蛋儿?”

    婉兮便也笑了,将头歪在皇帝肩上,“奴才可没看见圆子,奴才只看见了皇上。如此君子如月,如此光耀人间,如此君临天下,那都唯有爷一人才是。”

    皇帝勾起唇角,将婉兮的手攥得更紧些。

    “……我就知道,咱们圆子是应天命而生的孩子。”

    婉兮心下自然欢喜,可是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水天之上,静谧无人的缘故,她心下曾经压下去的一缕惆怅,还是悄然重又浮上心头。

    “可是……爷在乾隆二十五年岁朝做试笔诗的时候儿,咱们小鹿儿,还在啊”

    “被明月兮配宝璐”,乘船涉江的,那是小鹿儿啊。

    皇帝轻轻叹息一声儿,伸手将婉兮的头按得更紧些。

    “爷就知道,那试笔诗里的话儿若是早说给你去,反倒叫你难受。故此爷一直忍着,没叫你知道,直到今年爷才叫你自己去找见了……”

    皇帝歪头,轻轻垂眸,“九儿,你信天命么?爷是天子,爷不能不信;不仅仅是爷,皇祖,乃至历代先祖,都同样笃信天命。故此皇祖当年并非只是因为爷在牡丹台上背诵一篇诗文,就足以博得皇祖的欢心去。九儿啊,一篇诗文如何足以承担天命?”

    “这大清的江山,该托付给何样的子孙去?不仅仅是博闻强记,更不仅仅是聪明伶俐,除了这些之外,还必须得确保这个子孙,能承担得起天命啊。”

    皇帝在婉兮掌心里隐隐画下几个字,“爷的八字,皇祖早已知晓,且早已命人批过了爷的八字去,得了吉谶去。”

    皇帝划在婉兮掌心的八字:“辛卯、丁酉、庚午、丙子。”

    皇帝八字的吉谶,婉兮更是不敢声张,只能在心底默念:

    ——“生成富贵,福禄天然”;

    ——“文武经邦,为人聪秀,做事能为,为人仁孝,学必文武精微”;

    ——“诸事遂心,志向更佳”;

    ——“命中看得妻星最贤最能,子息极多”……

    皇帝八字,天干庚辛丙丁,火炼秋金,是天赋甚厚的强势命造,术语称为“身旺”;地支子什卯酉,局全四正,男命得之,为驷马乘风,主大富贵。

    婉兮半晌只敢轻声低语,“皇上八字,富贵天然,为人仁孝,寿元高厚……已是囊括‘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皇帝轻笑,便又攥了攥婉兮的手,“所以爷才会那般在意‘五福堂’。”

    “皇上的意思,是说小十五的八字甚好,可堪天命么?”婉兮轻垂臻首,“……可是乾隆二十五年岁朝,小十五尚未临盆,他的生辰八字还是未知之数。”

    皇帝点头,“可是爷最重周易。故此在乾隆二十五年守岁之夜,为新的一年推演周易,得此吉谶。卦象所示,‘榑木初晖少海红’……”

    婉兮知道皇帝有多重视周易,不说别的,便连皇帝最爱的“三希堂”的北室门上便悬挂皇帝御笔“自强不息”匾额。“自强不息”语出《周易·乾卦·象上传》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三希堂”以“希天”为宗旨,天子以“敬天”为毕生追求,以“乾”命名年号,以“乾卦”图像为玺印、徽号,故“自强不息”作为对“天”和“乾”的经典解释,悬挂于皇帝书房宝座之右,为皇帝的表心之语。

    乾隆十三年时,皇帝重定交泰殿宝谱的时候儿,原本贮存在那殿内的玉玺并无定数,皇帝根据《周易大衍》“天数二十有五”,定下存在交泰殿的玉玺数为二十五枚。便从那一年,实则婉兮已经隐约对皇帝对“二十五”这个数字的情有独钟,已是有所觉察。况且皇帝自己也是二十五岁登上大宝,一切便都这样巧合。

    “原来如此,”婉兮虽说高兴,替小十五高兴,越发敢相信小十五是应天命而生的孩子;却……一个当母亲的心里,终究还是忍不住替小鹿儿感伤啊,“奴才只是,回头去,依旧还是忍不住心疼小鹿儿去。”

    这样说来,倒仿佛是小鹿儿在种痘之前,上天已经给了预示,小鹿儿或许扛不起天命,而天命应该由即将出生的弟弟来扛……便仿佛是小鹿儿没能熬过种痘,也是天意的体现了去。

    皇帝拥住婉兮,“天命如此,我亦不忍。所以我才将那诗、那画儿藏了三年去,才叫你看着啊。”

    虽然已是过去的事,虽然此时自己已经又有了小十五、石榴两个皇子,可是小鹿儿终究是长子,在婉兮心中的位置是不能取代的,婉兮终是在这水天之间,借着夜色星辉,好好儿地在皇帝怀里大哭了一场去。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婉兮的泪,原本晴光映照天地的月色不知何时悄然隐退,不久外头传来滴答之声,皇帝和婉兮尚未觉察,外头高云从已是欢喜地奔了进来,“回皇上、贵妃主子,下——下雨了!”

    下雨了,是真的下雨了。且这一场雨还是一场大雨、透雨。

    这场大雨从这晚一直连着四月十七、十八下了两天,这雨不仅令京师“解渴”,麦禾及时长发;更有太原、汾州、平阳、平定四府州,及省北大、朔、宁、三府,归化城各厅都得雨深透,二麦有益,秋田亦得及时播种。

    若此,旱情已解。

    皇帝欣然下旨,命直隶等各省的粥厂,可以停止煮赈,百姓可重依归田。

    带着这样的喜庆,皇帝回宫,策试天下贡士一百八十七人于太和殿前。

    皇帝回到紫禁城去,忙着为国取仕;一众后宫都留在圆明园里,也开始为五月初五的端阳之宴做预备。

    端阳节在园子里一向是大庆,且为端阳而用的粽子、各种香包活计等都是十分费手工的,便连各宫的主子都亲自上阵,一起忙活开了。

    兆祥所内,英媛和胡氏也忙碌着,英媛为自己的儿子亲手缝制虎头鞋,胡博容则为自己的女儿扎制头上戴的“五毒”簪子。

    唯有鄂凝自己并无所出,隔着窗子看着东边和西边儿两边配殿里都在忙活,她心下便更是酸楚。

    “罢了,就叫她们忙活着吧,总归阿哥爷端阳宴上要用的一套活计,还得是我亲自动针线。”

    端阳宴上,皇子们腰带上要戴一整套的“活计”,如荷包、扇套、表套、扳指套、香囊、眼镜盒、褡裢、槟榔袋、钥匙袋、靴掖等,通称“活计”。端阳宴上用的,便每一样儿上都要用到端午特殊的纹样去,或者是绣“大吉”的葫芦,又或者绣“五毒”(蛇、蟾蜍、蝎子、壁虎和蜈蚣),这些都需要针线精湛,且费手工呢。

    鄂凝倒是也欢喜的,至少这会子英媛和胡博容都为自己的孩子忙,倒叫她可以独自承办阿哥爷的活计了。可是她却发现阿哥爷这些天来倒是总有些恹恹的,仿佛有些儿不高兴。

    按说终于下雨了,皇上祈雨得了如意去,阿哥爷随着皇上行礼,本也是与有荣焉,也是阿哥爷办事办得好……那阿哥爷怎地还不高兴了呢?

    鄂凝想了想,终是叹了口气,想来阿哥爷不高兴,还是因为腿疼又犯了闹的。

    这天头啊,阴晴不仅关乎国计民生,也关乎到阿哥爷的腿。前几个月天上没雨,阿哥爷的腿病仿佛已是好了;可这一下雨,且是连着好几天的透雨,反倒叫阿哥爷的腿病又犯了。

    这几天阿哥爷走道儿都是佝偻着腿的,整个人受了腿的拖累,仿佛都直不起腰来。叫人瞧着,就仿佛阿哥爷的背上背负着一块无形的、巨大的石碑一样儿。

    鄂凝想得有些走神,手里的针尖儿一歪,刺破了指尖儿去。

    一滴血珠子圆溜溜儿地凝了上来,鄂凝蹙眉,赶紧用嘴给裹了去。

    不知为何,总觉因这滴血珠子闹得,自己心下总有些不安宁。

    四月底,太和殿终于传胪,皇帝亲赐一甲秦大成、沈初、韦谦恒三人,进士及第。二甲董诰等五十五人,进士出身。三甲鲁河等一百三十人,同进士出身。

    忙完了这件大事,圆明园里就已是热热闹闹开始过节了。

    距离端阳还有十天呢,御膳房就已经忙翻了天。除了皇帝大宴要摆的“粽席”之外,宫内和圆明园里各处供神之处,都要摆粽子桌。粽子不但需求的数量大,且每年在花样儿上还得推陈出新,御膳房单凭素日里那些白案上的厨役,早已不敷使用,这便连如婉兮阿玛清泰从前那种承应饽饽的内管领和管领下人,全都用上了。

    此外还有从外头酒楼召进来临时承应的厨子们,都一起忙碌开了。

    婉兮自己宫里的小佛堂也要摆供,且她自己阿玛当年就是承应这个差事的,她知道这时候儿御膳房有多忙,可不敢指望着他们去了。婉兮便在自己宫里,带着一众女子们自己亲手包粽子、做饽饽。

    婉兮便连语琴、婉嫔、容嫔她们宫里的也都包下来了,一时间“天地一家春”里人来人往,这个热闹。

    大人们都来了,孩子们自都跟着过来,一处捣乱。

    小七和啾啾还好,终是女孩儿,的确能帮上把手儿,那小十五呢干脆就带着刚能坐的石榴,尽在那瞎折腾了。

    譬如忽然飘来的一阵子“白面儿雨”,那便不用猜是哪位小龙王布洒的了。

    语琴也是无奈,一个劲儿与婉兮道,“好容易麒麟保大了,出宫回家住去了;好嘛,这又出来了一位!”

七卷129、驱毒

    婉兮虽说也笑,却还是亲自起身儿,伸手将小十五给扯了过来。

    说着话儿,舒妃也被请来了,婉兮便将小十五给摁在舒妃身边儿。

    小十五个头儿还小,杌子都够不着,玉蕤便忙笑着将婉兮卧榻下的脚踏给搬来了,权冲个小矮凳儿,给小十五坐。

    婉兮便道,“趁着你十一哥还没放假,麻溜儿地先借了你舒额娘来,叫你跟舒额娘好好儿先学学规矩。”

    虽是皇子皇孙,可是永瑆他们这帮孩子,只要满了五周岁进学之后,那上书房可不是能随便儿放假的。每年就连过年的时候儿,都是腊月二十九晌午才放假。皇子皇孙们每天在天不亮的时候儿就要步行进上书房开始念书,到晚上七点左右才能散学;一年到头也只是在元旦、元宵、端阳、中秋、重阳、皇帝万寿节等才能放假,这些假期加在一块儿也不过十一天左右儿。

    故此这端午节就能放一整天家,倒叫皇子皇孙们早就盼着呢。

    舒妃听着婉兮说,便也笑了,心下也是有些酸涩,这便攥着小十五的手说,“可不是?你现在还小,可好好儿乐呵两年吧。再过两年,你也到了年岁,就也该跟你十一哥一样儿,见天儿天不亮就进上书房,天黑了才能回来了。”

    皇家对皇子皇孙的教育严格,永瑆便是孝顺,却也没法儿天天都进内廷来给舒妃请安。这几年间,永瑆渐渐大了,舒妃却越发有些寂寞了。

    婉兮也没说话,只将小七和啾啾合力做好的一块饽饽放在舒妃眼前儿。

    那是个饽饽,却更像个面塑。捏的是个姑娘,高高站在秋千架上。那秋千啊,好像是要悠上天了一般。

    舒妃微微一怔,抬眸望住婉兮。

    婉兮这才含笑点头,“……这捏的是淑嘉皇贵妃。她们高丽人过端午的习俗,跟咱们有些不一样儿。我听说她们端午的时候儿,是要赛秋千的。荡得最高的那个姑娘,那天便成为最受瞩目的。淑嘉皇贵妃没进宫之前,听说打得最好。”

    婉兮说着又拿过一小碟子已经做好的饽饽来,“似乎高丽人过端午不吃粽子,他们吃这种类似咱们煎饼似的‘车轮饼食’,用的小米、粟米,加了香菜、葱,一起煎成的。这个我还是问了庆藻,由庆藻从永璇那问来的。不过我也没做过,只是试着做一回,就等你来给掌掌眼,若是成了,这便一同给永瑆他们哥仨送过去,权当点心了。”

    舒妃心下也是感动,点头道,“我都不如你细心。有劳你。”

    婉兮含笑摇头,“我便不是冲你,也冲永瑆那孩子。倒要你来谢我作甚?”

    两位母亲说得热闹,小十五已是急了,指着那有些新鲜的煎饼便伸手,“……圆子要跟十一哥一起吃。”

    舒妃便笑开了,攥着小十五的手点头道,“好啊,小十五跟十一哥一起吃哈。”

    婉兮瞧舒妃那边儿已经通过了,这便起身吩咐将那打秋千的饽饽送到笼屉里去蒸。

    这边儿舒妃便攥着小十五的手儿,给小十五开始讲起端午节的规矩来。

    “端午节啊,无论是汉人、满人,还是高丽人、蒙古人,都是过端阳节的。可是就像刚刚你额涅讲的那样儿,各族人过端阳节的习俗啊,也还有些不一样儿。咱们大清呢,从前自是按着满人的规矩来过端阳节,后来定鼎中原,便也将满人的规矩与汉人的彼此融和。”

    “小十五你是大清的皇子,你额涅祖上又是汉人,你便该将满人和汉人的规矩都得知道。”

    小十五端端正正坐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儿盯准了舒妃,认真地点头。

    完全忘了方才说要吃煎饼的事儿了。

    婉兮从小厨房出来,悄然抬眸瞧着,心下也是忍不住暗暗唏嘘。

    或许这就是小鹿儿跟小十五的区别吧?

    两个小子都爱吃好吃的,小鹿儿是怎么着都能千方百计将想吃的都咬进嘴里去再说旁的;小十五却不是,他在正经事儿前能坐得稳,能暂且放得下口舌之欲。

    终究是还不满三周岁的小孩儿,能这么听话,舒妃也是忍不住叹息而笑。

    “好孩子,难为你了,明明听不懂,却还肯听得这么认真。”

    小十五认真,舒妃便也讲得更认真。

    “……端阳节的来源啊,古来有许多说法儿。有屈原投江说,也有介子推的寒食说,还有纪念伍子胥一说。而满人呢则是更重视‘曹娥说’。”

    小十五圆圆的眼珠儿滴溜溜地听着,却还是忍不住迷茫,“……曹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舒妃被小十五的天真逗得哈哈大笑,伸手拥了拥小十五,“好孩儿,至少知道遇见了同音的字儿,这便能举一反三了。”

    婉兮便也笑,自停了手上的活计,也搬了杌子过来坐,一并倾听。

    舒妃倒有些不好意思,“瞧你,也过来做什么?”

    婉兮含笑仰头,“你虽说是满洲世家的格格,可你们家的家学渊源,又哪儿是随便人家就比得上的?我这宫里啊,陆姐姐家是江南大儒之家,玉蕤家是八旗进士之家,她们自都不必过来听;可我却也得来给你当学生,以后才敢教小十五呢。”

    舒妃轻哼一笑,倒也受用,这便回手拢着小十五,“小十五可好好儿听仔细了,好歹赢了你额涅去!”

    舒妃便将“曹娥救父”的故事娓娓道来。

    “上虞有一位著名的孝女,名叫曹娥。她的父亲名‘盱’,会弹弦琴,歌而迎神,故此为乡里请神的巫祝。汉安二年五月初五日,盱在舜江边迎河神,结果被溺死,尸首被江涛吞没,找不到了。”

    “当时曹娥年方一十四岁,沿江寻找父亲尸体,昼夜哭嚎不已。哭了十七天,也找了十七天后,仍没能找到父亲的尸首,曹娥竟纵身跳入江中去寻找父亲尸首……”

    小十五听得愣住,眼中已是泪花闪闪。

    舒妃看得也是好奇,便轻轻拍拍小十五的手,“别难受。曹娥的孝心为上天所感,她没有白白丧生……数日后,曹娥的尸首与父亲的尸首,一齐浮出水面。”

    小十五的泪珠儿唰地掉了下来,却也同时欢喜得使劲儿拍着小巴掌。

    他的手本就又白又圆,这般使了劲儿地拍,掌心很快就红了。

    舒妃抬眸望一眼婉兮,轻叹一声,“瞧瞧,我本还担心这小十五听不懂这故事去。可哪儿成想,他竟都听明白了。可见这孩子竟也是天生仁孝。”

    婉兮含笑点头,上来轻轻帮小十五吹吹手掌心儿,“舒额娘与你讲的这‘曹娥救父’的故事,后被编入二十四孝。后人为了纪念曹娥,改舜江为曹娥江。后历代帝王均加封曹娥,遣官祭奠。”

    “不说的远的,便连明太祖朱元璋,亦曾令驾下名臣刘伯温亲自撰写诔文祭奠。”(后咱们小十五登基之后也敕封过曹娥的哈,所以这儿咱们特地加一笔。)

    小十五的年岁虽小,却听得屏息凝神,眼珠儿都不转。

    婉兮欣慰而笑,“说起二十四孝来,你皇阿玛便是如今最大的孝子。前年你皇玛母七十大寿的时候儿,你皇阿玛带着你哥哥、侄儿们,亲自在你皇玛母座前献舞,那便也正是二十四孝里‘戏彩娱亲’的典故啊”

    婉兮伸手轻抚小十五圆溜溜的脸蛋儿,“记着额涅的话,你也要如皇阿玛一般仁孝,长大了好好儿孝敬皇玛母、皇阿玛,还有日夜陪伴在你身边儿的庆额娘,还有今儿给你讲这故事的舒额娘,以及宫里这些从小儿便疼你、护着你的额娘、姨娘们去。”

    小十五认真点头,“圆子记住了!圆子也要孝敬额涅”

    这会子一众嫔妃们都早已围拢了过来,都是忍俊不已。

    舒妃便亲自抱起小十五来,“就是因为满人更在乎曹娥的这个典故,便将端阳节与孝道联系在了一块儿。所以咱们宫里啊,端阳节不仅要吃粽子、赛龙船,更重要的是祭祀祖先、遵循孝道。”

    小十五小脑袋使劲儿点着。

    颖妃稀罕得赶紧伸手从舒妃手里将小十五给接过来,轮着抱了抱。

    “颖额娘告诉你啊,我们蒙古人过端阳,跟汉人、满人还不一样儿。我们蒙古人啊,五月初五,那叫‘猎节’,得打大围!也就是说啊,端阳这一天,蒙古猎手们打猎的规模要超过其他日子,行围的范围也要走得更远,故此打到的猎物也最多呢!”

    “打大围的时候儿啊,猎人们骑着最好的猎马,背着火枪或弓箭,腰间挎着猎刀,别着布鲁,带着成群的猎狗,远地方的人还赶着大车,从不同的地点进入围场。黄羊、野兔、老虎、豹子……都是咱们的猎物!”

    还是语琴心疼了,上来将小十五给抱走,“瞧瞧,咱们圆子待会儿都给听迷糊了,怎么就过个节,还这么多不一样的规矩呀?”

    舒妃便也笑了,“走吧,咱们不讲规矩了,就都忙活好吃的去!咱们满人啊,从前入关前还不吃粽子,咱们吃椴木饽饽。我倒记着,你额涅从前还做得一手好椴木饽饽,咱们给她捣乱去,叫她做给咱们吃!”

    内廷主位们都如此忙碌,内务府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早在端午节之前两个月,德保已开始带人到西苑、福海等处查验龙舟,发现问题的立即修补。今年瀛台、福海两处共有五艘龙船急需修补,应备办直径一尺五寸、长六丈五尺至七丈杉木一百六十八根;直径一尺六寸、长一丈四尺至三丈二尺柏木九十二根。但这样大的木头京中无法买到,只能交给内务府管理淮安关务在外省加紧采购。

    两个月的工程,终于及时竣工。到了五月初一,德保又带人亲自再验看一遍,以确保龙舟下水万无一失。

    之所以在瀛台、圆明园里的福海都有龙舟,是因为皇帝一般会在瀛台赐宴群臣,看赛龙舟;而皇家宗室则是在圆明园的福海里看赛龙舟,故此两地都有预备。

    往年也曾有因春季少雨,皇帝将端午节的赛龙舟都免了,改赴黑龙潭祈雨的事儿;今年因恰好在端午前半月,求雨得雨,自是叫皇帝开怀,这便瀛台和圆明园里两边儿的赛龙船,依旧举行。

    此外,宫内升平署的学生和太监们,也早早准备排练应承戏,照每年旧例将在“万方安和”水上戏台,为端午节皇家宗室宴奉上连本大戏。

    宫内宫外都在为端午节热热闹闹儿地忙碌着。这是继元宵节过后,家国天下最为热闹的一日了。待得下次大节,又要等两三个月去了,故此人们这会子都是尽情地欢乐着。

    赶在五月初一来临之前,鄂凝亲手为永琪绣制的一整套“活计”也已经制好了。鄂凝欢欢喜喜捧了出来给永琪试挂。

    “端午那日,阿哥爷免不得要陪着皇阿玛一同登上龙舟,与宗亲子弟竞渡。阿哥爷腰上佩挂着这些活计,必定能力挽狂澜、独占鳌头!”

    鄂凝费了半个月的心血,所有的情都化为这一针一线,故此她对自己这套作品还是十分有信心的。便在哥们儿里,五阿哥这套必定也是最好看的。

    可是却没想到,永琪却是整个儿恹恹的。

    鄂凝便松了手,空看着那整套的活计在他腰上五彩辉煌着,她心上的那把欢喜的火焰却已是给浇灭了。

    她有些不甘心,也有些不敢置信,两只手浮在空里,忍不住还是小心翼翼问他,“阿哥爷这是……不喜欢?那也无妨,我去换啊。终究还不到五月呢,我这会子去换也还来得及。不管怎么着,便是要连夜赶工,我也一定给阿哥爷都赶出来!”

    “只是……阿哥爷却好歹得与我说明白喽,究竟是哪一点儿不得阿哥爷的喜欢了?是这料子,还是丝线不好,抑或是绣工不精?”说到最后,鄂凝已是泫然欲泣。

    永琪也听出了鄂凝的哭腔儿来,叹了口气,上前攥住了鄂凝的手。

    “没有,我没说不好。这一整套的活计,便是有针线上的妇人帮衬着,你能在这半月间赶制出来,也必定是点灯熬油的才做得出来。瞧这上头的五毒的彩绣,个个儿活灵活现、全须全尾儿的,尤其费工,我都瞧得出来……”

    叫永琪这一说,鄂凝便更觉委屈,一垂首,已是滴下泪来。

    “那阿哥爷怎地恹恹的?既然不是这活计不好,难不成阿哥爷是不喜欢这活计出自我手不成?阿哥爷,是等着英媛给做呢,还是博容?”

    永琪叹了口气,拉住鄂凝的手,将她带进怀里来。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我啊不是不喜欢,只是那会子是心下想着事儿呢。你也说了,端午那天我得陪着皇阿玛上龙舟,亲自跟哥们儿、宗亲去竞渡,我这心下正想着这个,便一时走神了。”

    鄂凝这才破涕为笑,“若是这样儿,那我就算白担心一回了。其实阿哥爷又何苦担心,宗亲里头,谁敢超过皇子去?便是皇子里头,又有哪个哥们儿是阿哥爷的对手?”

    鄂凝一个一个细数:“十一、十二这两个小的就不必说了;便是几个年长的,老八那腿,我怕他连船都不敢上吧?至于老六,已是出继了,没的来抢这个风头;至于四哥……呵,我瞧着他不会不明白当年给定太妃送陀罗经被,是什么意思吧!”

    鄂凝这样想,其实这宫里宫外谁不这样想呢?便是有什么争的,首先便剔除了十一、十二两个小的;至于那还不满三周岁的小十五,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没人明白,他此时心下最为忌惮的,反倒是这个话还没说利索的小十五啊!

    他心下的苦不知该如何说,更担心便连自己的福晋都不能信。

    永琪黯然垂下眼帘,“……也许一切都已悄悄儿地改了。”

    鄂凝一惊,上前忙把住永琪的手臂,“阿哥爷这是说什么,我怎么不懂了?阿哥爷说的是十二阿哥?是,他是嫡子,眼见着这快十三,快到指婚的年岁了,可是他这么大个小孩儿上了龙船,当真就懂如何指挥不成?”

    永琪只觉疲惫,摆了摆手,“便是不说旁人,我只怕我这腿,也得跟着捣乱。”

    这也许就是与天意的相反吧,天下大旱时,他的腿病仿佛好了;可是终于天降透雨,朝野上下皆欢了之后,他的腿病反倒复发了。

    这样的腿病,若是站在龙舟船头,迎风顶水的,只怕更受不住。

    鄂凝微微咬了咬牙,“……这会子再说劝阿哥爷请太医的事儿,也已是来不及了。阿哥爷不若噙化些人参,可好?总归赛龙船不过今日这么一会子,阿哥爷借着人参襄助,顶过那一时半刻,当不难。”

    永琪眸光微微一亮,“也好!”

    鄂凝这便兴冲冲亲自去开小库房取人参了,永琪也缓步跟出来,朝茶房走过来。

    正见管烧火的老太监来取柴火。旁边的小太监便有些急,紧着提醒,“张爷爷,这柴火前儿几日刚被雨浇过,点不着!”

    那姓张的老太监便笑,“你个小豆芽儿,谁说点不着了?便是被雨浇过,可这两天都是响晴,早晒干了。”

    小太监有些尴尬了,便抢上前来,翻开那捧柴火去,“您瞧瞧,瞧瞧,就算外头是被太阳晒干了,可是里头还是潮着哪!”

    老太监便又笑了,“终究是年岁小啊,没在田间地头儿拢过火吧小子?爷爷告诉你哈,爷爷小时候儿也淘气,没少了跟一帮小哥们儿在田间地头地拢火,烤蚂蚱、烤苞米的。那时候儿都小,家里自不给带着火镰,也没个火种,怎么拢火啊?”

    小太监听得一愣一愣的,“对啊,没有火镰,你们怎么拢火啊?”

    老太监便乐了,举了举手里的柴火,“就靠它!就偏找那水边儿的苇子、草啊的,就偏要原本里边儿水气大,外头被太阳暴晒了的,拢够了一堆,放到大太阳地儿下晒着。你就等着吧,过不了多一会儿,都不用火镰,那一堆苇子啊草啊的,自己就烧起来喽!”

    小太监登时傻眼了,跳过来问,“爷爷,我的爷爷哎,您老给说说,这算什么道理?”

    老太监便乐,“就是因为里头有水气,外头太阳晒,那柴草里头啊,就‘发’了,跟发面的道理似的。那股子气儿就把火给拱出来了”(原理就是芦苇含水量过高,加之气温高,发酵引起自燃。曾有造纸厂的火灾就是这么起的)

    永琪原本意兴阑珊,立在廊柱旁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冷不防听到此处,不由得倏然站直,眼底一亮。

    他想起母亲说起过的蒙古人的端午习俗——蒙古人这一天可不用祭祖,更不用讲什么仁孝,蒙古人这一天只“打大围”,要获取最大的猎物!

    他的母亲愉妃是蒙古人,他便自然跟令贵妃的小十五、皇后的十二,以及由舒妃抚养大的、有一半高丽血统的永璇他们,都不一样!

    五月初一起,宫内宫外已经都开始佩挂五毒荷包。

    满人的端午节,是从五月初一就开始过了的。

    满人的端午节,节庆繁多:拜山祭祖、乘水临风、登高望远、祈祷解瘟、骑马射箭等陆续展开。

    内务府带人在宫内各处开始张挂“五毒吊屏”。吊屏上有五毒的图样儿,可驱邪避恶,保平安。这吊屏要一直挂到六月初二呢,因了这挂屏,倒叫各宫用以遮阳的普通芦苇帘子暂且让了位儿,都被暂存了起来。

    宫内、圆明园里各处戏台,升平署的大戏也已经开唱。演出的剧目有《阐道除邪》、《灵符济世》、《怯邪应节》、《采药降魔》、《奉敕除妖》等。

    《灵符济世》演的是曾在茅山修行的一个道士见有些游方道士窃取假符欺人赚钱,在端午节时,带上些灵符向世人布施。一游方跛道士诳世人买符,见道士在施散灵符,就要与之比法。道士开掌成雷,跛道士只得服输。

    《怯邪应节》演的是端阳节时,天师张道陵下界降妖。虾蟆精、蜈蚣精、蜥蝎精、蝎子精等五毒化作红粉佳人,想避过朱砂符、雄黄袋。医生送一贴和道士发现五毒化为五女,与之相斗。张天师赶到,召来五雷公、五电母,殛毙五毒。

    一时间神仙妖怪、牛鬼蛇神俱都上场,热闹非凡。所有人都沉浸进了节日的气氛,便连“九洲清晏”当值的太监、侍卫,都放松了警惕,甚至忍不住溜出去偷偷儿瞧戏去了。

    (谢谢亲们的礼物啦,嘴儿个)

七卷130、等

    五月初五,端午节的正日子终是到了。

    宫内、园子里,各处供神的地方儿,天不亮就摆开了供桌,皇帝、皇后等,各自带着宗室大臣、内廷主位们到祖宗牌儿前去行礼。

    宫里的坤宁宫、太庙,园子里的安佑宫等祭祖的地方儿,除了粽子桌之外,还都格外摆了椴木饽饽桌。

    椴木是东北树种,叶大如掌,用椴木叶包粘高粱米与小豆泥,上屉蒸熟以后有椴叶的清香味。

    婉兮亲自动手做了不少,小十五偷吃了好几口去。

    这些椴木饽饽,婉兮都交给了皇帝,由他带回紫禁城去,用于坤宁宫的上供所用。

    皇帝离开圆明园回紫禁城的时候儿,婉兮亲自送到圆明园大宫门的门口儿。婉兮这才亮出自己带来的食盒,递到皇帝手里去。

    “坤宁宫祭祖的椴木饽饽,御膳房必定早就预备好了。可是坤宁宫是家祭之处,与宫里、园子里其它的供处还不一样儿。在坤宁宫的祖宗板儿前,没有天子和内廷主位,只有子孙;故此奴才觉着,还是咱们亲手做出来的,孝心才最诚挚。”

    皇帝便笑了,接过食盒来,指尖儿顺势在婉兮手腕上抚了抚。

    “说得对,便是御膳房能预备,可是御膳房里的厨役又不是自家人,祖宗都得觉着味儿不对。”皇帝含笑凝眸,“还是你想得周全。”

    坤宁宫家祭,本是皇后来主祭的。只是历年的五月节,皇家大多都是住在圆明园里,故此那拉氏便也只顾着圆明园里的供,倒是顾不上坤宁宫这边儿了。皇帝本来指望那拉氏应该亲手来做这椴木饽饽,因为椴木饽饽才是满人端午所用的老传统只是那拉氏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当真忙不过来。

    婉兮凝着皇帝,见他今日所戴得勒苏草胚缨冠上且特别插一艾尖,腰系带悬挂五毒荷包,项际挂雕伽楠香数珠。婉兮的目光从那艾尖儿上缠着的五彩线上,还有荷包上的花绣上滑过,这便悄然眨眼,“做饽饽,好歹还是我顺手儿的;倒是针线,却不是我拿手的。故此今年皇上身上带的活计,奴才可不伸手儿了。”

    皇帝一听就懂了,便哼了一声儿,“她倒是把心都用在这儿了!可是宫里这么多人呢,便她是皇后,我又不能只佩挂她一个人做的去!”

    婉兮垂首含笑,“我今年没给爷做,我自己也没有用的。反正我有个现成的白玉葫芦坠儿,端阳用一个,就够了。”

    皇帝心下温软,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你的心意,祖宗们必定会明白。”

    婉兮俏皮地歪了歪头,“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手痒,倒是给皇太后缝了件儿‘五毒坎肩儿’。可是我那针线活儿,爷最清楚,我心下倒是没谱儿,都不敢进给皇太后去。”

    皇帝欣喜扬眉,“那又怕什么!”皇帝便扬声叫,“魏珠,你去将你令主子的五毒坎肩儿,亲自给皇太后呈进过去。就说,是朕与令贵妃一同进给皇太后的!”

    魏珠忙上前行礼,“嗻!”

    婉兮这才放下心来,含笑点头,“爷快些去吧,早早儿行完礼、上完供,园子里这边儿,皇太后和大家伙儿还等着爷回来呢。”

    皇帝回紫禁城去了,圆明园里半点儿没受影响,热闹依旧。

    今儿的“万方安和”则是上了一台大戏——混元盒。这台戏共四本三十二出,主要讲的是张天师后人张捷在进京面圣途中,陆续收服蜈蚣、白狐等妖,最终所有妖邪被文殊菩萨、姜太公、孔圣人共同收服的故事。这一台戏里,诸天神圣、妖魔鬼怪全都出来了,戏码也足,能从早晨一直演到晚上去,叫人过足了戏瘾去。

    一众内廷主位奉着皇太后、连同宗亲福晋们,便是在“万方安和”处,临水而坐,看南府学生们在水上的戏台演这一台大戏。

    因紫禁城里和园子里,供神的地方儿太多。不说旁的,便只祭祖的供处就已是一时忙不过来了。皇帝因要在瀛台赐宴群臣,这便亲自回紫禁城里去行礼;圆明园里的各处供,便交给几位成年的皇子去代为行礼。

    几位成年的皇子里,永璇的腿不方便,永瑢已经出继,永珹的地位又没法儿跟永琪相比,故此便都由永琪来做主。

    永琪在园子里各处张罗出入,便也从九洲清晏频繁进出。

    满人习惯庆典是从天不亮便开始,故此永琪初入九洲清晏的时候儿,太阳刚刚升起来。

    他走过廊下堆放苇子帘的地儿,状似无意问了一声儿,“诶?这苇子帘怎么都堆这儿了?”

    这会子魏珠、胡世杰等人各自都奉了皇帝的差使,没在跟前伺候。听得永琪问,在廊下当值的銮仪卫章京伯宁忙上前来答话儿。

    銮仪卫是掌皇帝车驾仪仗的,设有满人章京六十七员,汉人章京四十八员。这伯宁是满章京,当自己是皇家近卫,也能将皇帝的言行都看在眼里,故此知道永琪是皇帝最为重视的皇子,这便绝不叫永琪的话落了地,侍奉十分殷勤。

    “回五阿哥,这不是因为五月节嘛,宫里各处都挂五毒挂屏了,暂且用不上这些遮阳的芦苇帘子了。”

    永琪故意皱眉,举袖掩住口鼻,“一股捂巴味儿。看来是之前下雨给浇透了吧?这么堆在阴处,还不长毛儿了?”

    伯宁倒是没闻见有什么味儿。可是五阿哥说有,那他自当跟着说有。

    伯宁便也跟着皱着鼻子,却是赔着笑,“回头奴才知会太监们,叫他们将这帘子给挪到通风的地方儿就是了。”

    永琪抬眸望了望天,“今儿天头倒好,这么大的日头,晒一天就能干透了。又何苦还要等着他们来挪动?我倒要劳动你们几位,这便给挪到太阳地儿下就是了。”

    听得五阿哥吩咐,当值的几位侍卫那木图、那沁等都赶紧上前。

    永琪左右看看,就指着寝殿前的当院,“就晾这儿吧。这儿太阳最好,又是后殿,不碍观瞻。”

    伯宁等人略有些为难,“这,若是皇上回来,这便摆了满地的芦苇帘子,倒不合规矩。”

    永琪倒是哼了声儿,“皇阿玛这会子回宫去了。待得行完礼,在瀛台赐宴群臣完毕,回到园子来,还得到‘万方安和’陪皇太后瞧戏,之后福海上还得赛龙船等回到这儿来,太阳早落山了。”

    “就凭今儿这太阳,哪儿还用得着太阳落山去,不过一两个时辰,这帘子就能干透了。到时候儿任凭你们是挪进库房去,还是换到廊下去呢,就都不妨事了。”

    皇子都这么说了,伯宁等这一班当奴才的,还能说什么呢?这便都应了一声儿,七手八脚将芦苇帘子都搬了过来。

    永琪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这才抬步而去。

    午时前后,皇帝才从紫禁城回来。先回九洲清晏换衣裳。

    皇帝从廊下走过,瞧见了地上堆放的芦苇帘子,不由得问了声儿,“怎么都摊这儿了?”

    那木图笑嘻嘻上来回奏,“今儿是端阳,该驱五毒。这苇子帘子受了潮,里头怕是也生了虫,这便摊在这儿晒晒,也是应了节气。”

    那边厢魏珠已是来报,说皇太后的车驾已是从畅春园回来了。

    皇帝来不及细问,这便赶忙进了殿去换过了衣裳。

    皇帝穿酱色袷纱袍,红青袷纱织二色金团金龙褂,乘四人龙轿至闸口门内等着皇太后,一同乘船至“万方安和”。

    至此,圆明园内的端阳庆宴,便已开启了高朝。

    大殿之上摆满象征祥瑞的葫芦,窗子上、桌屏上,也都贴满了满人剪纸式样的“葫芦花”;还有贴以钟馗为题材“朱砂判儿”的,有贴黄表纸上写有咒语的“天师符”。

    大殿正中,就在皇太后的御座后头,挂着雍正爷年间留下来的午瑞图。

    这幅图是雍正十年,由郎世宁所绘,该图中部画有一青灰色瓷瓶,瓶中插有艾草和盛开的石榴花、蜀葵花,瓶左的托盘内装有李子和樱桃,瓶右则散放着几个粽子。

    午瑞图左右,还挂了如意馆中其他画师所绘的射粉团、赐枭羹、采药草、养鸲鹆、悬艾人、系采丝、裹角黍和观竞渡等众多端午的应景画轴,分别描绘了端午节间各项民俗活动。

    而众人面前的席面儿上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粽子,以及满人家专给端午节用的细点“玫瑰饼”。

    因此时年幼的皇子唯有圆子、石榴两个,而石榴还小,尚且吃不得这些饽饽,故此皇太后专将自己面前的玫瑰饼赏了给小十五吃。可是小十五因吃多了椴木饽饽,便吃不下了玫瑰饼,这便悄悄儿给婉兮商量,想将玫瑰饼赏给了太监们吃。

    婉兮忙给摁住,轻声教导,“你可知道,这玫瑰饼不是谁家都吃得上的,便连额涅小时候儿都稀罕八叉儿地只能在五月节时,吃上一块儿。”

    小十五不解地望住婉兮,“为何?”

    婉兮轻叹一声,拢着小十五,细细讲来:“这些精细的饽饽啊,都是各家先供神和祭祖的。初一给神佛和祖先祭祀的供品,到了初五撤下来后就成了全家的好嚼咕。一般人家只供类似桃酥式的‘五毒饼’,初五晚间撤供;中等人家再放上小枣江米棕子和鲜果,一天一撤,以防腐烂。”

    “唯有富贵人家是供玫瑰饼,以京西妙峰山当年产的玫瑰花制成的饼最为高贵。用玫瑰花和以蜂蜜拌匀做馅,制成饼,上火烙,名曰‘端午饽饽’,分为酥皮、硬皮两种,是高档细点,价格很贵。大约每斤八块,每块的价格相当于二斤白面,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

    “总归啊,大家伙儿都觉着若是在五月节吃上玫瑰饼是非常吉利的事,买不起饽饽铺的玫瑰饼,就自己动手蒸玫瑰馅的馒头或甜卷,以应节日之俗故此你瞧你皇玛母在满桌子的饽饽里,才会独独给你赐这个;你可不能糟践了,必须得亲口嚼了才是孝心。”

    小十五终究是皇子,又尚且年幼,哪里知道民间那些困苦呢?这还是头一回听额涅讲到这样的话题,已是听得愣住了。半晌用小手儿将那玫瑰饼抓住了,仔细地包进自己随身的帕子里头去,挽成了布包,慎重地交给自己的精奇嬷嬷赵氏去,“我晚上全吃喽,碎渣儿都捡起来。”

    婉兮欣慰一笑,“只要你吃,那吃不完的就可以赏给谙达、嬷嬷们去了。也谢谢他们如护着眼珠子似的护着你。”

    语琴心下一动,也指了指小十五自己面前儿的饽饽,“你皇玛母都赏给了你这么金贵的玫瑰饼去,你还不也进给皇玛母一样儿好吃的去?”

    婉兮扬眸,与语琴碰了个眼神儿,便也笑了。伏在小十五耳边嘱咐,“你三月里刚送完痘疹娘娘,这会子端午除五毒,你倒是最干净的。由你亲手进给皇玛母的,便是最吉利的。想不想皇玛母万寿无疆?这便去吧。”

    小十五便小肉腿儿登登地抱着一碟子椴木饽饽朝皇太后去了。

    婉兮没盯着那边看,反倒垂下眼帘来,却也还是远远听见皇太后那边朗声的大笑。

    她还听见小十五童声稚语地说,“皇玛母穿这件坎肩儿真好看,就像戏台上的电母娘娘!那些毒蛇,都是皇玛母打跑的!”

    皇太后这便又是大笑,婉兮听得皇太后的话语声朝她飘了过来,“可不是嘛,还是你额娘的手艺好。”

    皇帝在畔也是凑趣儿,“令贵妃做饽饽的手艺是不错,可是论得这针线么——呃,皇额娘,您没看看哪儿少缝了线,或者两个大襟给缝到一起没?”

    皇太后大笑,轻声啐,“瞧你说的!我看着这用五彩布头儿拼成的,倒是费手工,便不似绣花那么精致,却也用足了心去!”

    婉兮这才含着笑,赶紧起身谢恩。抬眸望过去,小十五早被皇太后给抱在了怀里,就像个大阿福似的,躺在皇太后怀里笑呢。

    瞧婉兮母子已是向皇太后送了心意去,那拉氏等人又怎甘示弱?那拉氏便率先起身,上前也送上一件五毒坎肩儿,却是瞟着婉兮笑了声儿,“本以为皇太后今儿这坎肩儿,得是我亲手缝制。倒没想到,叫令贵妃给抢了先儿去。”

    皇太后听出那拉氏的不愿意来,却也不便直接说话,沉吟着看了左右一眼。

    安寿和安颐年岁大了,今儿又是唱戏呢,的确是有些分了神。

    倒是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的汪氏聪明伶俐些,忙向那拉氏行礼道,“回主子娘娘,皇太后身上的这件儿,实则是皇上呈进的。皇太后也是因为这是皇上的孝心,这才早早儿就上了身儿的。”

    皇太后满意地点头而笑,“正是如此。皇后啊,你也有心了,你这件儿也放在这儿,待会儿我穿够了这件儿,就再换上你那件儿。”

    皇太后也难得高兴,便也哄了那拉氏一句,“佳儿佳妇,你们的孝心,我都受了!”

    那拉氏终是得意而笑,抬眸瞟向婉兮。

    婉兮却没在意这儿,而是好奇地望着汪氏去。

    虽是选看的时候儿见过,终是只看了排单和绿头牌,终是没听着这姑娘说话,也不知道这姑娘的脾气秉性;这回倒是见识着了,果然是聪明伶俐,且还是个有胆量的。

    若是换了旁的官女子,刚进宫没几天,哪儿敢在皇后面前这么出头说话呢?更何况,方才那情形,还是有些尴尬的,若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被主子们给迁怒了去。

    不管怎么着,婉兮心下倒是悄然一笑:嗯,果然是世居沈阳的姑娘,的确是直性子、真性情。

    其余内廷主位、宗室福晋们也按班次上前进礼完毕,皇帝坐下,这便开始大加赏赐。

    先赏给军机大臣花机纱三件、塔城葛三件、波罗葛三件、广葛三件。另有银两颁赏。

    再因驱毒之意,赏“锭子药”给八旗各营。这一日共赏下紫金锭三十五包、蟾酥锭三十五包、离宫锭三十五包、盐水锭九十二包、喻化锭十四包、有穗锭子二百四十挂,另赏平安丸六千一百丸、人马平安散十斤

    赏给内廷主位们的也是内廷所制的锭子药,不过用料却更金贵,造型和工艺也更精美。所有的锭子药上都拴了穗子、彩线之外,还有的镶嵌了螺钿,甚或是点翠的图案去,更配称得起宗室福晋们的身份来。

    皇帝赏赐完毕,独独看着坐在皇太后怀中的小十五笑,“算你孝心,小小年纪就知道以自己刚送完圣的纯净之身,来祝皇玛母万寿无疆也该赏!”

    皇帝说着叫过高云从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高云从转身就跑,不多时取来一物。

    皇帝当众将那物便赐给了小十五。

    小物件儿不大,也就手掌大小,是一件霁蓝釉的艾叶形笔洗。

    皇帝道,“既送完了痘疹娘娘,也该开蒙练大字了。这个笔洗便给你吧,素日写完了字洗笔用。”

    五月端午宫门自是都叉艾草,佩戴艾草的荷包,皇帝赐下这样儿的艾叶形笔洗,自是应景儿。

    婉兮却与语琴对了个眼神儿她们两个都留意到了那笔洗所用的霁蓝釉。

    说说笑笑一会子,外头胡世杰来请,说龙船已是预备好了,请皇帝示下,是否亲自登船竞渡,抑或是叫船夫们开始竞渡。

    皇帝兴致颇高,伸手抱过小十五来,长眉轻扬着问,“怎么样,怕不怕坐那快船?”

    小十五欢喜得直拍巴掌,“圆子才不怕!”

    皇帝便大笑着起身,抱着小十五,这便亲自朝殿外走去。

    婉兮终是有些不放心,忙上前来。

    终究大清皇室是马上得天下,弓马都擅长,却没有江南人那般擅长舟楫。更何况这是竞渡,船速就快;且龙船本就狭窄,又是锣鼓震天的,婉兮倒有点担心年幼的小十五会害怕了。

    皇帝走到婉兮身边儿,含笑眨眼,“怕什么,有爷呢!”

    皇帝说着,凑近婉兮耳边儿,轻声含笑,“忘啦?当年小鹿儿还在你肚子里,就跟着咱们坐船下过江南去。小鹿儿在胎里都不怕的,咱们圆子自然也不会怕。”

    那怎么能一样儿呢?婉兮还是有些不放心。

    皇帝垂眸凝视着婉兮,婉兮神色间的细微变化,都瞒不过皇帝去。

    皇帝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腕儿。

    “被明月兮佩宝璐,屈原佩宝璐涉江,今儿是端午,划龙舟是为屈原;那咱们圆子,还不该为了他哥哥,走这一遭去么?”

    婉兮一怔,心被拧着一疼,便也懂了皇上的心,眼睛瞬间便模糊了。

    是啊,是啊,小鹿儿与圆子之间,是兄弟的传承,也是皇上这份父爱之心的传递她没忘了当年小鹿儿刚离去时,那个端午她曾经有多么难过。那今日,的确是一个机会,叫圆子来将这一切传承下来,叫她放下那一份心事去了。

    婉兮便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朝皇帝郑重点头。

    皇帝这便笑了,故意逗她一句,“爷是不是太偏着圆子,倒忘了石榴去了?”

    婉兮这才垂首悄然一笑,却是抬起眸子来望向大殿正中挂着的那幅午瑞图道,“那石榴花儿明晃晃地挂着呢,奴才还有什么不知足?”

    午瑞,端午的祥瑞之物那么多用于端午的画轴,皇上单选了这一幅居中悬挂,她若当真什么都看不懂,那她才是辜负了皇上一片心意去了。

    见皇帝抱着小十五亲自上了龙舟,一众皇子皇孙们,便也各自上了龙舟,准备停当。

    所有皇子皇孙都不甘人后,这便叫福海之上一时竟聚集了二十艘龙船之多!

    龙船并肩横列,等待出发。永琪背身立在自己的船头,回眸望过周遭龙船。

    永珹、永璇二人是他的主要对手。

    不过他也没忽略皇孙的行列里,那在皇子皇孙里第一个封亲王的定亲王绵德,也正抬眸不驯地向他望来。

    永琪不由得挑了挑眉。

    (端午不止龙舟、粽子。还有这些老规矩,如果能传承下来,就不会遗憾端午祭被韩国抢先申遗了吧)

七卷131、火

    要赛龙舟了,王公大臣和内廷女眷们移步到“蓬岛瑶台”。皇帝率领皇子、皇孙、宗室王公们在福海边西岸的“望瀛台”观看,皇太后率领一众女眷则在蓬岛瑶台的岛上观看。

    婉兮与语琴并肩而立,两人都看见了永琪在船头背身而立。

    这样的姿势,对于一个熟识水性的人来说,尚且不容易,更何况是一位大清皇子呢。

    “看样子永琪今儿,是志在必得。”语琴冷然眯起眼来。

    婉兮点点头,“可是这样危险,他当真是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么?”

    语琴倒是冷笑,“他倒不怕!终究是皇子,便是落了水,自然有侍卫下水去捞他。”

    婉兮却是摇头,“落水自是不怕,怕的是这海子上平铺开二十艘龙船来,船与船之间的间隔这么近,他若落水的时机不对,便是有本事从水里浮起来,却也可能将脑袋撞到后来的船上去不是?”

    语琴也是点头,“可不!我倒不信他这个年岁了,想不到这风险所在。可是他还是如此坚持,倒不怕命都没了。可见明知风险,还偏要勉力为之,那便当真是为了赢,都可豁出一切去了。”

    婉兮回眸,眸光落在皇上赐给小十五的那个霁蓝釉的艾叶形笔洗上,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若说那午瑞图上画石榴花,还是隐晦之意,叫旁人一时都猜不到皇上的心意;可是皇上赏给小十五的这个笔洗,却终究还是叫众人都看在眼里了。

    皇上赐给小十五笔洗,这没问题,原本小十五也快到练大字的时候儿了;艾叶形,就更没问题,正好儿是应了五月节的景儿嘛。

    “坏”就“坏”在这霁蓝釉儿上。

    霁蓝釉的道理,便如天坛铺蓝色琉璃瓦、皇上赐给容嫔做礼拜的“方外观”也是蓝色屋顶的道理一样,这霁蓝釉只为祭天的颜色。

    古人出于对世界的未知、敬畏和对生活的期盼,而祭祀天地日月等诸神。

    西周以来,天子皆以礼治国,而礼之设就是法天而来。故此祭天大典,为天子治国规制最高的典仪,形成了以“礼莫大于敬天,仪莫大于郊祀”的规矩。

    “天”,古人视为至高无上的神。天是世界万物的创造者和维系者,人人行事必须顺应天意。祭祀便自然要用与天相衬的礼器,既然祭天之礼规制最高,那么祭天的礼器在所有的礼器中的地位也同样是最高。犹如蓝天的颜色一般,将祭祀天坛的瓷器颜色选为蓝色。

    明、清蓝釉习称“霁蓝”或“祭蓝”,其色泽深沉,釉面不流不裂,色调浓淡均匀,呈色较稳定。因釉色蓝如深海,釉面匀净,呈色稳定,后人称其为“霁青”,工艺继承元代传统,延烧不断。这种祭蓝釉肃穆宁静,极适用于这种天人相接的祭祀场合,故专用于祭天,且烧造数量极为有限。

    故此在宫廷中,规制最高的瓷器并非皇帝所用的明黄,而是这唯有祭天才可用的霁蓝釉。

    皇上赏给小十五的这艾叶形的笔洗,讶然正是霁蓝釉,这宫中上下谁又看不见呢?

    婉兮心下何尝不明白,永琪今儿这番豁出命去的争胜,未必与此无关。

    更何况,这会子皇上已是亲自抱着小十五上了龙船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姐姐,今儿皇上赏给小十五的那笔洗,回头还是给他收起来,暂时不用了吧。”

    语琴也是会意,却终是有些不甘,“干嘛不用?总归是皇上赏的,谁看不惯,谁自己找皇上去啊!”

    婉兮轻轻摇头,“圆子终究这会子还不满三周岁呢,不应树敌太多。今日永琪如此,焉知来日还没有旁人?”

    语琴便也轻轻咬住嘴唇,“你是说,永琪今儿是在置气?”

    婉兮朝龙船那边瞟了一眼,“皇子皇孙们都长大了,再不是从前孩子们的天真。”

    语琴便也望过去一眼,便也是叹口气,“可不,一个个儿的都跟乌眼儿鸡似的了。皇上便是年过半百,可还是春秋正盛呢,亏他们就敢这个样儿。这是当年九龙夺嫡时候儿的教训,还没吃够么?”

    婉兮轻垂眼帘,“大清皇子都擅长弓马,成年之后待得成婚分府,更会分府、入旗,这便拥有了自己的王府职官,以及所领的旗和佐领按着八旗旧日的传统,甚至可能成为旗主王爷,故此都敢与皇上叫板了。”

    这也是八旗制度肇始之时留下的“隐患”,便是大汗也不能独自做主,需与八大贝勒共同商议,便是获得的猎物也都是分成八份儿去。虽从太宗皇帝皇太极开始,皇权已经被不断加强,可是终究老传统的根儿还在,这影响便一直无法尽数除去。

    “皇上便是春秋正盛,可终究已是年过半百,在他们眼中已是渐渐老去。皇上便是他们的父亲,可是父子亲情却也终究会让位给他们心下对那个大位的渴望”婉兮挑眸望着那倒立在船头的永琪,“姐姐,你觉不觉着,此时的永琪看着好陌生?再便是当年那个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

    语琴便也是叹口气,“总归命是他自己的,风险也是他自己担着。他自己都能豁得出去,不顾风险;且愉妃都不管,那当真犯不着咱们还替他担心。”

    婉兮点点头,“但愿今儿一切顺遂才好。便是赛龙船,可是争胜当真不是初衷,若什么都只为了争胜,那这反倒辱没了这赛龙舟的传统,最原本的意义所在了。”

    说着话儿,海子上已是准备击鼓开赛。这是最后的机会还能拦着永琪了,语琴也是忍不住回眸去找愉妃。

    却只见愉妃凝立岸边,两眼紧盯住儿子,眼底是一片幽幽的光芒。

    语琴便叹了口气,“算了,看样子愉妃非但不会拦着永琪,倒是一副恨不得自己也在船上,能帮她儿子一起争胜似的。”

    婉兮蹙眉,“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语琴轻哼一笑,“昨儿五月初四,是她五十岁整寿。按例,内廷主位从四十整寿,宫里就该给过整寿,皇上会格外给下赏赐来。可是愉妃当年四十岁整寿,皇上就没格外给赏;昨儿她五十岁整寿,皇上还是只按着平常妃位的千秋之例,赏银三百两罢了。”

    “堂堂整寿,又是五十岁的整寿,皇上却给她当成平常的生辰给办了,她不窝火才怪。况日子也巧,昨儿跟今儿就差一天,她自是希望永琪能替她争回这一口气来。”

    旁边的玉蕤便也笑了,“五十岁整寿赏赐与否倒在其次,两位姐姐怎忘了,宫里的规矩是内廷主位满了五十岁之后,便要永远撤下绿头牌,再也不能侍寝了呢她心下的绝望,也是可想而知。”

    婉兮便也点了点头,“怨不得。她这一生的荣辱,都只系在永琪这一个孩子的身上。她今儿如此,便也在情理之中了。”婉兮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儿,“只是苦了永琪那孩子。”

    语琴还是忍不住道,“若他这么拼命,咱们是不是该谏阻皇上,就别让圆子上船啦!”

    婉兮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有皇上呢。再说,是该叫圆子来送一送他哥哥了。”

    婉兮说着抬眸,紧紧攥住语琴的手,“姐姐,便从今日起,咱们也都在咱们心里,将小鹿儿送走了吧叫他无牵无挂,才能早日重入轮回。”

    语琴的心下也是揪着一疼,痛楚却也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福海之上,终是击鼓声起。

    便是号令,二十艘龙船齐齐发轫。

    只见皇帝所乘的龙船自是一马当先,没人敢超越而过。

    皇帝抱着小十五,亲立船头,迎风破浪,衣袂翩然。

    紧跟在皇帝船后的,一左一右是两艘船。

    一艘不出意外,是永琪的;另外一艘,则是定亲王绵德的。

    原本永琪的船优势更大些,可是绵德的船也不甘示弱,两艘船一左一右都紧紧咬住了皇帝的龙船。

    虽说看得叫人揪心,却是精彩异常。

    玉蕤都忍不住拍掌,“当真是死死咬住,分寸不让!虽说从辈分上来说,是叔侄,仿佛绵德阿哥应该让五阿哥一程;可是从封爵上来说,绵德阿哥却已经承袭了定亲王,五阿哥还未得封爵呢,那绵德阿哥便自应超到前头去!”

    婉兮却侧耳倾听,在一片澎湃的鼓声、众人的呐喊声中,听见一线异样的声音。

    “你们听,是不是我听错了,我怎么听着绵德那边船上喊号子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

    语琴是抚琴之人,耳朵格外灵,这便也侧耳倾听片刻,便是点头,“仿佛是女子的声音!”

    三人面面相觑。

    婉兮便皱眉,“我倒听说江南行船,也有行规,颇为忌讳女子上船,说是不吉利。可是这会子龙船上不但有女子,甚至还是在皇长孙、定亲王的船上,那这女子的身份必定只有一个可能——”

    语琴便也轻哼一声儿,“还能是谁呢,必定是绵德阿哥的嫡福晋、咱们固伦和敬公主的大格格呀!”

    玉蕤也是赞同,“除了这位既是皇上孙媳妇,又是皇上亲外孙女儿的,方不担心皇上不高兴。除了她之外,旁的女子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去?”

    婉兮便也是扬了扬眉,“阿日善都亲自上了龙船,为绵德击鼓呐喊,可见她的助夫之心。那么今儿这场竞渡,绵德那边儿怕也是同样志在必得了。”

    说话之间,海子上的情势又发生了变化。

    “姐,你看五阿哥那是怎么了?”玉蕤揽住婉兮的手臂,向永琪的船上指。

    婉兮看过去,也是一愣。只见原本直直背身立在船头的永琪,这会子忽然躬下了身去。在那快速划动的狭窄龙船上,站立都有些不稳,叫人看着都跟着揪起心来。

    “他这是怎了?”婉兮也是纳闷儿。

    永琪的失态,岛上的内廷主位们看见了,距离他更近的绵德和阿日善就更是看见了。两人一头一尾一齐鼓励士气,他们的船趁着这个机会,终于超到了前头去,将永琪之前的优势尽数抹杀了!

    船到终点,终是皇帝所乘龙舟独占鳌头,绵德的船第二,永琪的第三。

    前三艘船咬得很近,几乎一起到达之后,其后永珹、永璇、永瑢的船才陆续到了。

    永琪输给绵德,心下有些压抑不住,下船之后便朝绵德来,低声喝问,“怎能叫阿日善上船来?她是个妇人!”

    阿日善倒是不慌不忙上前来,给永琪浅浅蹲了个礼,“五叔说的倒有趣儿,我是蒙古格格,更是皇上的外孙女儿咱们满蒙的格格,哪个不是跟男儿一般的勇敢?便是妇人,我便是臂力不及你们爷们儿,可我又不是划船,我就在船尾击鼓助威罢了,怎么不行?”

    阿日善说罢轻蔑一笑,“依我看,五叔是不愿意输,更不能接受,是输给了一艘还有个妇人的船吧?”

    永琪轻轻咬牙,“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何不能输?况且我又不是输给你们,我不过是那时腿上有些不得劲儿,我输给的只是自己的腿罢了。”

    阿日善不由得笑起来,“五叔的腿,还没好么?我倒是记着,去年秋狝的时候儿,五叔的腿就有些不济事了。怎么都大半年的过来,五叔还没调养过来?”

    永琪不由一惊,紧紧盯住阿日善,“你怎知道?”

    阿日善心下也是一晃,自知失言,忙道,“我虽是妇人,可是骑技也不逊色于五叔。故此五叔去年秋狝的时候儿,骑在马上有什么不对劲儿,我可不至于瞧不出来!”

    “那会子啊,我就看见五叔的腿有些不敢夹住马腹,这便必定是腿有了毛病;尤其是策马转弯的时候儿,五叔更是因不敢用劲儿,而叫坐骑转弯转得笨拙异常五叔,我猜,是你左腿胫骨内侧,出了毛病吧?不敢使劲儿,贴碰了就疼,是不是?”

    永琪大愕,又惊又恼地瞪住阿日善,“你——胡说什么?!”

    阿日善耸耸肩,“不承认就算了。总归,身为晚辈,我已是提醒过五叔你了。有病早治,千万别强撑着,若是耽误了,便不好了。”

    阿日善说完,径自握住绵德的手,“走吧,咱们赢了,赶紧跟皇玛父请赏去!就不用等五叔了,他腿疼,可走不快,跟不上咱们去。”

    这会子,永珹、永璇等人也都陆续登岸,跟了上来。

    永璇碍着腿的毛病,走不快,永珹和永瑢便也都顾着永璇,跟着一起慢慢儿地走。

    永璇抬眸见了永琪,倒是一脸的惊讶,上前含笑问,“我的腿有病,走不快,五哥今儿这是怎了?难不成五哥的腿,也要跟我一样儿了?”

    永琪不由勃然变色,瞪住永璇,“你想多了!”

    永璇倒不在意,耸耸肩,朝前伸手,“那五哥先请,弟弟随后就是。”

    永琪一咬牙,忍着腿疼,这便大踏步向前奔去。

    努力忘却,那因水上凉风钻入骨头缝儿,而变得又酸又疼的腿。

    日暮时分,这一整天的热闹终于落下了帷幕。

    皇太后兴致颇高,皇帝又奉皇太后至同乐园看戏,并亲侍奉晚膳。

    婉兮终究顾着两个年幼的皇子,这便提前告退,先带着孩子回了“天地一家春”去。

    今儿因太热闹,石榴也跟着兴奋,迟迟不肯睡觉,婉兮倒是费了往日三倍的工夫去哄着他。待得终于哄睡了石榴,天儿都黑透了。

    婉兮方擦了擦额头的汗,将石榴交给嬷嬷们照顾去,自走回寝殿。

    空气中莫名弥漫起一股子烟熏火燎的味道,婉兮也是蹙眉,还问玉蝉,“这是什么味儿?难不成佛城那边上供的香烟,都飘到这边儿来了?”

    玉蝉也吸吸鼻子,“不对啊。若是佛城那边飘过来的,得是香烟;不该这么呛人啊。”

    正说着话儿,婉兮冷不丁抬头,就看见西边儿天上火光冲天。

    紧接着屈戌便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喊,“不好了,回主子,九洲清晏那边儿走、走水了!”

    婉兮一惊,伸手一把便掐住了屈戌的手臂,两眼圆睁,“皇上呢?皇上可在殿中?”

    因“天地一家春”跟“九洲清晏”挨着,就在“九洲清晏”的东边儿,倘若那边起火,便很快就可能烧到这边儿来。

    婉兮赶紧吩咐玉蕤亲自带着嬷嬷们,抱了石榴避出去,她自己提了衣摆,便朝西边跑。

    屈戌说,皇上刚回“九洲清晏”,这会子怕还在殿中。

    玉蝉和屈戌等人吓得赶紧在后头追,“主子主子,可去不得!”

    婉兮也顾不得他们,跑到门口儿,正好见左右两口蓄水的大缸,这便解开身上的褂子,伸进去全都沾湿了,裹在身上,便继续跑。

    “天地一家春”原本跟“九州清晏”紧挨着,婉兮今儿却觉着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啊,怎么跑了那么半天还没跑到?

    终于跌跌撞撞跑到了“九洲清晏”宫门口,却正见永琪背了皇帝,趔趔趄趄地奔了出来。

    婉兮一见,脚下一软,忙伸手抱住了皇帝,“爷你可安好?”

    皇帝脸上有些乌黑,婉兮也一时不敢确定,皇帝是不是给烧着了。

    永琪也是跟着一个侧歪,还是将皇帝给斜斜放了下来。

    皇帝本就个子高,被永琪背在背上的时候儿,脚都在地上拖拉着。这回终于能下来,反倒松了口气。

    皇帝扶住婉兮,忙安慰道,“别急,爷没事儿!只是烟大,火倒没多少。”

    皇帝说着回眸望了永琪一眼,“爷没受伤,自己也能走。只是刚巧儿正在换衣裳,衣衫不整不宜见人罢了。”

    永琪已是累得蹲在地上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婉兮确定了皇帝脸上的乌黑只是烟熏的,并无伤口,这才松一口气下来,忙看一眼永琪,上前问,“永琪,你可有事?”

    永琪摇头,还是说不出话。婉兮便赶紧吩咐屈戌跑去取水,叫永琪润润嗓子。

    皇帝轻叹一声儿,也是回首拍了拍永琪的肩,“你有心了。”

    今儿是端午节,原本皇子皇孙、宗室皇亲们都在圆明园内。这会子听得消息,诸王也都赶到。

    几个皇子自是都冲在前头,上前纷纷扶住皇帝,然后就跪倒请罪,都说救驾来迟。

    永璇因腿,落在最后,来了便先盯了永琪一眼。

    “今儿五哥的腿不是疼了么,怎地反倒是诸王之中最先到来的?这是皇阿玛的九洲清晏,又不是五哥自己居住的所儿里,从五哥的所儿里跑过来也有距离,五哥究竟是怎么能来得这么快?”

    永璇说着上下打量永琪,“我们都来得晚,只有五哥来得最早,抢先儿将皇阿玛给背出来。啧啧,倒像五哥早知道九洲清晏会起火,所以五哥早早儿就等在门外了一般。”

    永琪终于能说出话来,幽幽盯住永璇,压低了声音警告,“老八,仔细你自己的嘴!你说这话,便是挑拨咱们手足的情分。你觉着皇阿玛愿意听到你这样的说辞么?”

    永璇耸了耸肩,垂眸只盯住永琪的腿,“我只是担心五哥的腿。明明之前疼成那样儿,这会子却健步如飞,还能背了皇阿玛出来啧啧,这腿真了不起。”

    永琪冷笑一声,“你自己的腿从小就有毛病,你自然想不到正常人的腿有多强健!我不愿说你‘小人心度君子腹’,那只好敬告你:别用一个有腿疾的心,来揣度正常人的腿了!”

    永璇两手摊开,“好,好。恭喜五哥,今儿即便赛龙船输给了绵德,可是这救驾却是硬生生抢得了头筹,没人儿能与你争了。”

    永琪懊恼低吼,“你倒不问候皇阿玛,只顾与我说这些!”

    永璇倒是耸耸肩,“皇阿玛就在那站着呢,我岂能看不出皇阿玛有没有事?我倒是奇怪,凭皇阿玛的身强体健、擅长弓马,怎至于还要五哥你煞有介事给背出来?况且这九洲清晏里这么多人呢,内监、侍卫、护军上百人,何至于就要五哥远处跑来,背负而出?”

    “你尽孝没错,可是你当皇阿玛是老态龙钟了不成?你又当整个九洲清晏里百十号人都是死的不成?”

七卷132、雷霆(上)

    永琪勃然变色。

    “骤然火起,人人只为自保。便是这九洲清晏里内监、侍卫、护军不下上百,可是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况且对于他们来说,皇阿玛只是君;可是对于你我来说,皇阿玛却是父,此中轻重,如何能比较?”

    永璇眯眼凝住永琪笑,“原来五哥的意思是,九洲清晏走水之际,这殿内所有的内监、侍卫、护军都只顾着自保,而不救驾;都等着五哥迢迢而来,独独背出皇阿玛去”

    永琪听出永璇这话儿越发不对劲,便也是低喝一声,“你来的工夫不短了,还不赶紧向前给汗阿玛问安去?”

    此时诸王都来皇帝面前问安,婉兮松一口气也望过来,也出声唤永璇。

    永璇这才忍住没说完的话,连忙上前与婉兮说话,继而到皇帝跟前问安去了。

    永琪这才舒了口气。

    这一松劲儿,腿疼便又来了,便更支撑不住体重,膝弯一软,整个人已是跌坐在地。

    皇帝远远瞧见了,便也连忙吩咐,“高云从,还不快传御医来,看看你五阿哥可有碍!”

    “九洲清晏”四处扑火,再兼重查余火,自短时间内不能再住了。

    婉兮先将皇帝请到“天地一家春”去,亲自伺候着皇帝洗脸更衣。

    收拾停当,皇帝坐在炕上,却是越想越是气恼。

    婉兮知道皇帝便是一代马上天子,可终究已经年过半百,这冷不丁寝宫走水,也是惊着了。

    婉兮便加着小心问,“我瞧见是永琪背着爷从烟火里冲出来。内监、侍卫、护军们呢?难不成都只顾着扑火去,都忘了救驾了不成?”

    皇帝薄唇紧抿,“竟被你问中了!那一个一个儿的,也不知是怎了,竟没有一个上前救驾的!”

    皇帝越说越怒,叫了高云从进来传旨:“今日圆明园失火,众皆奋力扑救。而那木图、那沁、兆德、保平、万福、李景皋等,自寻坐处!保平年老,未免站立给艰,然此系何等事,伊等既不能奋勉出力,更图安逸,殊属不堪!那木图等,著交领侍卫内大臣议览。”

    “銮仪卫章京伯宁,站立廊下,由窗内观看!伊身系满洲,不思奋勉,视同戏剧,其心实不可问!本应即行正法,从宽革职,发往伊犁给厄鲁特为奴!”

    婉兮也吓了一跳,皇上的寝殿都起火了,这帮子勋贵之家出身的侍卫们,不但不救驾,不扑火,竟然找个座儿还坐下看着?

    皇上的话儿说得也是委婉:“虽失火不赖伊等扑救。亦当随众立看。”(即便扑火之事自有内监、护军负责,不需要他们伸手,至少也应该在旁站着,看看是否有需要他们的地方儿啊!)

    更叫人不能理解的是这位身为銮仪卫章京的伯宁,不但一不护驾,二不救火,还要站在窗子里观看,跟看戏似的!

    婉兮心里实在画魂儿,这些侍卫,这是脑袋被烟给呛迷糊了么?身为侍卫不知护驾,倘若皇上出了半点闪失,他们自己不但要掉脑袋,便连他们自己的家族也要跟着一并治罪啊!

    ——此事,实在有些不合情理。

    难不成是一班御前的侍卫故意都不动作,就为了给皇子机会,在皇上面前立功不成?

    只是这会子皇上连惊带吓,正在气头儿上,婉兮便也将这话儿暂且忍下来了。

    高云从刚跑出去传旨,那拉氏已经带着一众内廷主位都赶到了,众人都叫着跑上前,簇拥在皇帝身周,七嘴八舌给皇帝问安。

    皇太后那边儿也派了总管福海来问安。

    皇帝叹了口气,“我没事,你们都安心吧。”

    众人这都才松了口气,愉妃却是掉下泪来,“妾身也才听说,是永琪及时赶到,负皇上逃出烟火。皇上大安就好,永琪的腿受了伤,便也都是值得了。”

    皇帝长眉一蹙,“永琪的腿,伤了?伤在哪儿了,太医怎未曾来报?”

    愉妃哽咽道,“一时也瞧不出来是伤在哪儿了,只是永琪已是站不起来了。太医们一时也不敢便下论断,总要多看几天才能确定。妾身担心,怕是永琪背负着皇上一路狂奔,这便叫腿骨吃了力,怕是伤在筋骨上了。”

    “也是永琪怕皇上担心,这便拦着太医,不叫他们来回皇上,只求皇上能安心”

    皇帝也是长叹一声,“永琪孝心,不顾自己安危,不枉为朕的儿子。”皇帝扬眸问胡世杰,“为永琪诊治的太医是谁啊?”

    胡世杰忙跪倒回奏:“张如璠,宋国瑞等,俱是太医院得用的,且是治骨的名医。”

    皇帝这才点点头,“传朕的口谕,叫太医们务必仔细替皇五子诊治,不得有半点怠慢,否则朕唯他们是问!”

    愉妃这才满意了,却反倒是嘤嘤地哭个不停。

    皇帝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愉妃的肩头,“永琪年轻,必定没有大碍,你放心就是。”

    愉妃如此,婉兮在畔自都看在了眼里,她只回头吩咐玉蝉等人,恪尽“地主之谊”,为前来问安的主位们看座、备茶。

    语琴倒是忍不住,走过来与婉兮低低耳语,“瞧瞧愉妃这模样儿,生生怕皇上忘了她才是永琪的生母似的。依着我看,皇上这会子该为了她生下永琪而赏她才是!正好昨儿才是她的五十岁整寿,皇上不是只按着往常的例,只给了三百两银子么?那今儿倒格外给份儿恩赏去好了!”

    婉兮静静望了语琴一眼,“走水,最可怕的倒不是烈焰焚身,而是被那烟给呛了去,暂且迷乱了神智。不过这烟雾啊,终究有散去的时候儿。”

    语琴便是一眯眼,“你是说,这事儿有蹊跷?”

    婉兮点头,“姐姐能想象么,整个儿九洲清晏里的侍卫、护军们,竟像忘了自己的职责,也将自己的脑袋不当回事儿了似的,皇上寝宫失火,他们竟然跟看戏似的只坐在廊下观望,竟不上前救驾仿佛,都等着五阿哥到来,立了这头功去似的。”

    语琴都忍不住冷笑起来,“哎哟,竟还有这样的事儿!除非那些侍卫们是被下了巫咒了,不然着实没法儿解释了!”

    婉兮捏捏语琴的手,“皇上这会子是还在震惊之中,没冷静下来呢。皇上是谁,又岂是被轻易蒙蔽之人?咱们且等着吧,皇上冷静下来,自有算明白的一天。”

    那边厢那拉氏也已是看不惯了愉妃,起身走过来扯开了愉妃去。

    “今儿虽说九洲清晏走水,可是皇上安然无恙,这便是天大的喜事儿。况且,别忘了今儿还是端阳节愉妃你这么哭天抹泪的,这又是做什么!”

    愉妃抬眸盯一眼那拉氏,心下郁闷更甚。

    说来也巧,愉妃自己的五十岁生辰在五月初四,可是五月初三日皇帝偏下旨,“以乌噜木齐办事副都统衔讷苏肯,为正红旗蒙古副都统。”

    原本“副都统衔”的,实授为八旗副都统了;且远在乌鲁木齐办事的,这也已是召回京中来了。这便无论从实还是从虚,这位讷苏肯都是擢升了。

    而这位被实授了副都统的讷苏肯不是旁人,正是那拉氏的亲侄儿。那拉氏继位中宫之后,乾隆十五年她父亲、兄弟皆已故去,他这位侄儿承袭了承恩侯的爵位。

    五月初三,皇后的侄儿被擢升;五月初五,令贵妃的儿子得了赏。偏就是夹在当间儿五月初四过五十岁这样重要生辰的愉妃自己,没有半点儿的特殊待遇,叫她心下如何能平?

    “皇后娘娘说的是,今儿皇上并无闪失,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这还不都是永琪及时赶到,不顾自己安危,亲自背了皇上出来?”愉妃带着一丝悲愤,几乎是从那拉氏吼了出来。

    那拉氏不由得扬眉,转了眸子冷笑着盯住愉妃,“皇上是天子,自得上天庇护!今儿这事儿,是皇上洪福齐天!怎么,愉妃却觉着,今儿的事儿都是永琪一个人的功劳,却不是天子得天护佑了不成?”

    愉妃紧咬牙关,挑眸盯住那拉氏。

    皇帝皱眉,“够了。朕累了,你们都跪安吧。”

    那拉氏有些尴尬地带了一众后宫告退而去,走到殿门外,终是忍不住狠狠瞪了愉妃一眼。

    婉兮亲自将那拉氏送到宫门外,回到殿中,便旁的什么都没说,只是亲自伺候在皇帝身畔,只柔声劝,“爷今儿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安置吧。”

    皇帝伸手攥住婉兮的手,“今儿的情形,你也都瞧见了你可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儿?”

    婉兮心下明白,却不愿在这会子再给皇上心下添乱,这便故意装傻道,“爷是说今儿谕旨里治罪的侍卫们怠惰?奴才今儿是到九洲清晏的宫门口儿就见了永琪背着皇上出来,倒没能进去看见过火的详情。不过奴才忖着,侍卫们都是出自八旗勋贵之家,都是累世为大清重臣,这样门第出来的子弟,怎么会不忠君护主?”

    “可是他们今儿既然没急着上前救护,奴才便猜,说不定是今儿这火,原本就不大?若只是小火,自有内监和护军们扑火,皇上安危也不至有险,故此他们才不着急吧?”

    皇帝哼了声儿,“便是火不大,可他们也不该坐视不管!”

    婉兮抬腿坐上炕边儿,轻轻替皇帝揉着肩胛,“爷别急,总归今儿刚发生的事儿,爷还没醒过神儿来呢。爷也别急于一时,好好睡一觉,等明早上醒来了,再从长计议就是。”

    皇帝叹了口气,伸手攥住婉兮的手,“便连爷的寝宫,也能出这样的事。这叫爷如何能安枕?”

    皇上将头靠在皇帝肩上,“不管怎么说,今儿终究都是万幸。皇后娘娘倒是说对了,爷是天子,自得上天护佑,故此便是寝宫失火,却也总叫爷毫发无伤去。”

    皇帝轻哼一声儿,将婉兮的手拉下来,顺势将婉兮抱进怀里来。

    “爷十三天后,就要秋狝去了。”

    婉兮倒是一怔,“今年这么早?”

    皇帝蹙眉,“总归九洲清晏过了火,也需时日修缮,便不如今年早些去热河,等从热河回来,便也该修缮好了。”

    婉兮点头,“爷说的也是。”

    皇帝歪了头凝着婉兮。

    婉兮便笑了,将面颊在皇帝颈侧蹭了蹭,“爷,十六还不到六个月,奴才当真撒不开手。”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爷放心去吧。等爷秋狝回来,十六就该会爬了,到时候儿正可替皇上解闷儿去了。”

    婉兮转眸去望窗外暗寂下来的天色,“愉妃那会子说,永琪的腿仿佛伤着了。爷十三天之后就要秋狝去,那永琪今年怕是不能随驾同去了吧?”

    皇帝也是点头,“嗯,若是他当真伤了筋骨去,爷便也不叫他跟去了,好好儿在京里调养才是。”

    婉兮指尖儿在皇帝肩头无意地转着圈儿,“永琪若留在京里将养,按说,愉妃便也该留下照看。”

    皇帝轻哼一声儿,“她啊,都满了五十了。哪儿还能跟着爷出巡了?”

    婉兮便抱住皇帝,“那奴才求爷,这回也将奴才留在京里吧。奴才是真的舍不开石榴去。”

    皇帝轻叹一声儿,“也是。总得过了周岁,断了奶。这会子别说你撒不开手,爷又如何舍得去?”

    这一晚,皇帝在婉兮的怀里,睡得像个孩子。

    五十三岁的人了,这一生见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仿佛从前那些风浪每一次,都比这次更大。可是兴许终究是年岁大了,过了半百,距离天寿终尽的那一天越发尽了,不知道大限什么时候儿忽然就到了,故此他这次才会对寝宫失火之事,这样地在乎吧?

    却终究还是天子啊,便是心内再在乎,再恐惧,却也不能叫外人看出来。更不能叫外人们看懂,他怕的其实不是火,而是——天寿将尽的那一日。

    婉兮将皇帝紧紧抱着,像是抱着小十五,抱着石榴。

    她要让他在梦里也知道,她就在他身边儿。无论何时何境,她都在一伸手的距离,陪着他,哪儿都不去。

    便也是因为明白了他对未来的担忧,知道他从过了五十岁之后,已是在悄然为将来做着准备,故此今儿他赏了那霁蓝釉的笔洗给小十五,她心下担心归担心,却又如何能不懂他的心呢?

    他已五十三岁了,若是按大清历代先帝的寿数来算,来日已经无多;可是小十五却还不满三岁,又是她这样一个辛者库下汉姓女所出的儿子,倘若将来当真有那么一天——她前朝没有母家可以仗恃,后宫也并无宗亲为她撑腰,故此她都不用想,就知道将来小十五的路,必定走得比任何一个皇子都要艰辛。

    故此皇上他是要趁着他还春秋正盛,趁着他还能左右这天下的时候儿,便不断这般试探大臣和宗亲们的意向。

    若有对小十五不满的,他便要叫那些人早早儿便显现出来,这样皇上他还来得及一个一个破解了开去,还来得及为小十五的将来,铺平了道路去。

    也免得,倘若将来皇上有先走的那一天,她们孤儿寡母,孤立无靠。

    婉兮想到这儿,泪珠儿已是自己无声掉落了下来。她不愿想这样的事儿,可是却又不能全然不想。只是一想到将来终将有与她的爷天人永隔的那一天,不管谁先走,那也都是一场不欲独活的,痛彻心扉啊。

    “怎么哭了?”皇帝尚在梦中,却听见了婉兮的抽泣声,抬手来下意识地摸,便摸到了婉兮颊边的湿。

    婉兮忙将脸在肩头上蹭去,抱住他,将面颊贴在他心口。

    “没事儿啊,就是心疼爷了。想想今儿那场火,虽明知火势不大,却终究后怕。”

    皇帝伸臂将婉兮抱得更紧,“别怕小十五还没长大成人,爷怎么会离开你们母子去?爷不会的,爷得守着你们娘儿俩,不叫任何人有机会欺负了你们去。”

    婉兮含泪而笑,在皇帝怀中使劲点头,“爷说话算话。”

    皇帝轻哼一笑,“君无戏言。”

    婉兮伸臂紧紧抱住皇帝的颈子,“奴才没事儿,爷却得护着圆子若没有了爷,奴才自己一个人儿,当真怕护不住他。”

    皇帝轻吻婉兮眉心,“爷保证,决不食言。”

    皇帝次日早起,便立即赶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也叫老太太安心。

    便也在这一天,皇帝便下旨,定五月十八日起銮赴热河驻跸。

    皇帝此旨一下,便也叫前朝后宫都松了一口气下来:可见九洲清晏的火不大,皇上毫发无伤,要么也不会这么快就要赴热河去了。

    不过却也因此倒叫大臣们私下有些议论,便连军机处的几位章京都在私下议论:既然火本来不大,皇上也毫发无伤,那么五阿哥却要亲自背着皇上奔出九洲清晏这倒未免有些过于煞有介事了不是?

    傅恒进门儿听见,不由蹙眉,抬眸横了那几位章京一眼。

    几位章京心下一个激灵,赶紧闭紧了嘴,躬身躲了出去。

    傅恒坐下来,不由得叹了口气。自从赵翼考中探花郎,入了翰林院去,这军机章京里头便没有一个人再合他的心意。便连素日想找个人来说话儿,都不知该与谁人说了。

    更何况,他这会子想要议论的也是皇子之事。五阿哥如此煞有介事,当真是叫他心下颇有些不安。却不知道九儿在内廷有没有看懂这一层去?

    如今五阿哥已经长大成人,自己也当了阿玛,再不是当年那个聪明俊秀的少年。而九儿的两个皇子,都还年幼。

    这后宫的情势,虽有皇上护着,九儿她是否已经看得明白、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随着皇帝下旨定下起銮之日,后宫随驾的人员便也定了下来。

    今年随驾赴热河的有:皇后、庆妃、颖妃、忻嫔、豫嫔、慎嫔、容嫔、新常在,共八位。手下女子十七人。

    婉兮自是最留意忻嫔的此次随驾。

    语琴得了信儿,自也赶来叫婉兮安心,“总归此事总有我呢,你安心就是。”

    婉兮也是叹了口气,“因五月这一场火,倒叫咱们暂且没顾上忻嫔那边儿去。此次能随驾赴木兰,对于她来说自是机会又来了。”

    “她自然是还没死心呢。这一两个月来,语瑟也没少了与她私下见面,早见了她是趁机将养身子,倒将自己养得容光焕发,就等机会来呢。”语琴冷笑,“虽说这回能躲开了你,随驾赴热河去,对她爱说是机会又来了,只不过这机会是通向生门,还是死门,那端的就看她自己选的道儿了!”

    婉兮捏了捏语琴的手,“姐姐,热河比不得京里,姐姐还要诸事小心。”

    语琴点头,“总归这一回还有高娃、阿窅她们同去,豫嫔和新常在也自是与咱们同心的。便是你没去,一切也自然稳稳妥妥的。”

    过完了五月节,距离皇帝五月十八起銮的日子已是近在眼前,前朝后宫都为此而忙碌着。

    便是这么短短十几天里,皇帝还有几件大事要亲自处理:一就是今年殿试钦定三甲;二是夏至祭地,还要回宫斋戒。

    便谁都没有防备,皇帝忽然在几日之后,连下两道谕旨,申饬果亲王弘曕。

    先是五月初九日,皇帝下旨叱责果亲王弘曕年幼,素不安分。皇帝虽没有直接治罪弘曕,却将弘曕王府的“总管”长史革职,交给军机大臣问讯定罪。

    消息传到圆明园,婉兮坐在炕边儿也是垂首细想缘故。

    玉蝉见主子沉吟,这便上前回道,“端午那日,主子一颗心都悬在皇上安危,倒没留神周遭。奴才却瞧见,果亲王是诸王中来得最晚的;便是到了‘九洲清晏’,那果亲王竟然还与诸王说笑,仿佛并不将失火之事放在眼里”

    婉兮便是一皱眉,“如此说来,果亲王的表现,倒是与之前治罪的侍卫们,颇有相似?”

    玉蝉点头,“这便也能说明当时火势原本不大。”

    婉兮眼帘轻垂,“侍卫们坐看火起,不救驾不扑火,将立功的机会留给永琪;果亲王也是如出一辙看起来,宗室王公之中,怕是也有人与永琪心有默契了。”

    (度娘说,皇帝对弘昼大发雷霆。史实其实是弘曕。弘昼只是吃弘曕的挂烙儿,那百科漏洞不少的哈明天见。)

七卷133、雷霆(下)

    玉蝉也吓了一跳,“主子是说,五阿哥私下已经联络宗室王公,意欲图谋储位?”

    婉兮幽幽垂眸,“在大清的历史上,无论是当年太宗皇帝以四大贝勒之身份,问鼎宸极;还是顺治爷承继大宝但凡皇子想要成事,不仅需要大臣们的助力,更要紧的,是得到宗室王爷们的支持。”

    大清的国基见建立在八旗制度上,而八旗制度曾经给予了宗室王公们太大的权力。那权力大到可以推选出大汗、可以八旗各自相对独立、可以所有的一切都平分成八份儿。

    虽然这样的旧例早已打破,虽然大清定鼎中原已经百年,虽然历代先帝都在不遗余力加强皇权、遏制王公的权力,可是这样的思想终究还深植在所有爱新觉罗家族的心底。指不定什么时候儿,这老规矩又要跳出来作妖儿,披着“祖宗家法”的外衣,在皇位继承的路上,挖下一道深坑儿了去。

    “所以,永琪私下联络宗亲,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婉兮轻垂眼帘。看明白了情势,心下反倒平静了。

    这样想来,九洲清晏这场火便也不是坏事,唯有经历了事儿才能看得清人的品性去。若没有这场火,婉兮心下便还始终放不下当年那个聪明俊秀、极知进退的孩子,便总是无法将此时已经二十三岁的永琪与当年的永琪分隔开来。

    这场火烧过了,炼出了人的火眼金睛,也验得清永琪的品性,那这场火烧得也算值得。

    玉蝉听得也是额角汗下,忍不住道,“可是他找的怎么是果亲王弘曕?”

    果亲王弘曕是雍正爷最小的儿子,皇帝登基时不过三岁;且是过继给果毅亲王允礼,从宗法上来说,已是另外一个宗支。故此弘曕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宗亲的地位上,都不是最高的。在他上头,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还有此次即将起銮木兰,皇帝命留京总理京中事务的裕亲王、諴亲王等,都比弘曕更得皇帝的信任。

    婉兮点头,“你说得对,弘曕比起那几位亲王来,年轻、手里也少有实权。可是也唯因如此,弘曕才会成为最容易攻克的碉楼——其余那几位亲王,哪个不是城府已深?他们更明白皇上是个什么性子,故此才绝不在立储之事上,妄然掺和。”

    算起来,虽说弘曕是永琪的叔叔,可是弘曕也不过比永琪只大了九岁。皇子皇孙统在上书房念书,便是成婚分府了也还要进宫念书,故此永琪与这位年纪最轻的叔叔,自是更有朝夕相伴的情分。

    婉兮轻叹口气,“况且,就算弘曕年轻,地位算不得高,但是他终究是亲王,是雍正爷的幼子,是皇上的手足幼弟啊。皇上可说长兄为父,这些年算得上是亲自抚养他长大,故此情分总归非其他宗亲可比。”

    “乾隆十五年,弘曕刚满十八岁,皇上便命他管理武英殿、圆明园八旗护军营、御书处、药事房。两年之后,皇上又叫叫他多管一项造办处事务这些差事虽看似品阶不高,可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啊。”

    玉蝉也是心下咯噔一声儿,“可不是嘛!内府造办处,自是金钱如流水的地方儿;而圆明园的八旗护军则更是要紧的,倘若有人想在圆明园里起事,那整个园子的安危可不都掐在他手上去!”

    婉兮静静抬眸,眸光里浮起冷意,“所以能得到弘曕的支持,自然给永琪助益不少。”

    这样细细捋下来,就更能明白,为何此次“九洲清晏”失火,本该承担扑火、救驾责任的护军们会如此怠慢——因为圆明园的八旗护军,就是掌握在弘曕的手中啊。

    且婉兮早听说弘曕此人,治理手下极其严格。每天早晨起来就披衣巡视,如果遇到不规矩的手下,立即杖责,故此他治下的圆明园护军,没有敢不听他号令的。

    况且弘曕从小便在圆明园中长大,有“圆明园阿哥”之称,这圆明园的上上下下,他只怕比皇上了解得更多。待得手握圆明园护军之兵权,他自有本事让那些护军更对他本人死心塌地。

    婉兮想到此处,心下都是轻颤。

    “可是主子,便是五阿哥结交果亲王,那果亲王怎的就看中五阿哥了?”玉蝉不解地望住婉兮,“就算暂且不说咱们十五阿哥,至少前头还摆着个皇后娘娘嫡出的十二阿哥呢?”

    婉兮轻垂眼帘,“因为永琪目下,已是事实上的皇长子。”

    此时永璜、永璋已死,永琪上头只有一个四阿哥永珹。可是永珹在定太妃薨逝那年就已经当了“贤孙”去,便是皇上还未曾正式下旨,可是这几年履亲王允祹已是将永珹当成亲子一般。这事儿在宗亲之中,已经算不得什么稀罕的消息了。故此,永琪已经是事实上的皇长子。

    “自古立嗣,不是立嫡,就是立长。”婉兮眸光幽然而转,“便是此时尚有嫡皇子永璂在,可是若叫弘曕来选,他还是愿意选永琪的。因为他母妃身份低微,曾与我一样,也都是出自内管领之下;先帝时进宫初封只为答应,便是生子之后也只封到嫔位。”

    “况且,谦妃也同样是汉姓女啊皇后一向看不起我们这样的出身,皇后对谦妃一向也并不放在眼中,那弘曕怎么会去喜欢皇后所出的永璂去呢?”

    玉蝉也是恍然大悟,却也是更忍不住叹息,“其实若以谦妃的出身,果亲王不是更应该与主子您心有戚戚才对?”

    婉兮笑笑,轻轻摇头,“终究小十五才多大呢,三岁还不到啊。跟今年已经二十三岁的永琪比起来,皇上又已然年过半百,你觉着弘曕心下更会看重谁去呢?”

    玉蝉瞧出婉兮面色不佳,心下便也跟着着急起来,“可是皇上这次只是将他王府中的长史革职,并未治罪于果亲王自身。就怕这位年少气盛的果亲王,还是不知自敛。”

    婉兮也是悄然攥紧了指尖,“皇上虽未治罪弘曕本身,可是皇上的用心却是比单单治罪,更为长远。”

    大清王爵分府,除了拥有自己分到所领的旗、佐领,以及内务府的包衣、内管领等“家人”之外,王府中还有一套职官。这些人在王府内都只听命于王爷们,这便关起门儿来,王府内俨然是一个独立的小小王国。

    倘若上下齐心,便连皇帝都难以知道王府内究竟在发生何事。

    王府长史,乃为王府大管家,掌王府一切事物,是王府中最为举足轻重的人物。王府的主子是王爷、福晋;可是真正当家的,就是王府长史。皇上将果亲王府中长史革职,换成亲自派去的永兴,且言明“永兴即同王之谙达”,这便叫永兴官职为长史,实际地位却又高于长史,令弘曕必须尊而重之。

    皇上此举,办事就是要在果亲王府里、在弘曕身边儿安一双眼睛,打破果亲王府那小小的独立王国,将弘曕日常在王府中的一举一动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皇帝的眼皮底下。

    防患,于未然。

    婉兮抬眸望向窗外。皇上已是因失火之事,盯住了果亲王弘曕。这便说明皇上已经在详查失火这整件事了。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真金不怕火炼”,该泄露的真相,迟早都会被皇上看个明白;但凡禁不住这一场考验的,那便也注定不是块真金,扛不起天命!

    在夏至祭地之礼完成之后,五月十三日,皇帝从紫禁城回到圆明园,再度颁下长旨意,怒叱果亲王弘曕。

    这次怒叱距离上次将果亲王府长史革职,仅隔四日。

    皇帝在谕旨中痛数弘曕几大条罪过:

    其一,开设煤窑,占夺民产。

    其二,玉牒每十年编制=续一次,每次编续后,都要送一份到盛京存贮。弘曕在奉命护送玉牒赴盛京时,竟十分怠慢,说要先行围打猎,之后才送玉牒赴盛京。

    其三,在南巡之时,私自托两淮盐政高恒售卖人参牟利。

    其四,以亲王身份,向各处织造、税关等购买蟒袍、朝衣、刺绣、古玩以及优伶,却只给极少的本钱,实际等于是向各织造和税关勒索,要各处官员来承担那些购买置办的费用!

    皇帝对此,实在痛心。以高恒身份,为慧贤皇贵妃亲弟,身担两淮盐政的要职,尚且不敢不遵从弘曕,且不敢向皇帝奏明实情;皇帝担心将来若有皇子仿效,那还有谁敢向皇帝奏明了?

    其五,弘曕生母为雍正爷谦妃。今年谦妃千秋时,皇太后曾谆谆嘱咐弘曕,预备称祝之仪陈设宫陛为果亲王母妃增辉。可是弘曕却抗旨不尊,将皇太后的嘱咐置若罔闻,后经皇太后多次垂询,却将矛头指向皇帝,说是皇帝不给谦妃加赐称祝,所以他也才没有预备的。

    皇帝怒叱:“殊不知谦妃位分,原非和亲王母裕贵妃可比。裕贵妃年长于皇太后,朕孝奉皇太后其次即应致敬裕贵妃,是以自六旬以来隆礼称祝。”

    而谦妃身份低微,母家辛者库下女子,在雍正年间进宫初封只是答应。便是后来生下皇子,在雍正爷驾崩时也只到嫔位。还是皇帝自己登基之后,尊为“皇考谦妃”。这样的身份自然不能与和亲王弘昼的生母裕贵妃相比。

    况且裕贵妃比皇太后年岁还大,而谦妃却年轻,甚至比皇帝还要年轻三岁,今年才刚刚五十岁。按着宫内的规矩,先帝留下的嫔妃与嗣皇帝,在五十岁之前是不准相见的,故此皇帝道“朕遵祖宗成训,向不相见”,故此不能如皇帝对待裕贵妃那般,亲自祝寿、侍膳;可是皇帝给谦妃的份例却是何曾少过一点去?

    反倒是弘曕,原本允礼曾享亲王双俸,故此家资颇丰,弘曕过继给允礼,府中家资甚厚。且以弘曕这几年开煤矿占民产、又占各织造税关便宜的做法儿,他实在是不缺钱,却反倒每次进宫向谦妃请安时,反倒向谦妃“多所索取”。皇帝怒叱:“岂为人子者所宜出此耶?!”

    其六,此次九洲清晏失火,诸王并皆进内。弘瞻所居最近,可是他却是最后才到的,且嬉笑如常,毫不关念。

    皇帝在第六条,才终于引到了这次失火之事。

    皇帝用心颇深,有意将失火之事隐到第六条才徐徐说出。

    其七,皇帝又从眼前最近这场失火,倏然宕开,回溯多年前的旧事:皇帝刚登基不久时,弘曕与和亲王弘昼至皇太后宫请安时,竟然跪坐于皇太后宝座之旁,就在皇帝所跪坐的距离——原本君臣有别,弘曕和弘昼便是手足兄弟,也应该比皇帝所跪之地更远些才是。

    且在对雍正爷的称呼上,唯有皇帝一人才可称呼“皇考”,可是弘曕和弘昼却也如此称呼。当年雍正爷的兄弟在称呼康熙爷的时候儿,都只敢称“圣祖仁皇帝”,以庙号、谥号这样的尊号相称;叔父辈已有此先例,可是弘曕和弘昼还是不懂规矩,僭越了礼数去。

    这便是自恃手足兄弟,便不分君臣之别了。

    七条罪过一条一条数落出来,便如同将弘曕这些年的新账旧账合拢在一块儿,一次算了个清楚。

    皇帝最后决定,将果亲王弘曕革去王爵,赏给贝勒,永远停俸,以观后效。

    其兼摄的都统、内廷行走、管理造办处、圆明园各执掌等职务,概行解退。

    弘曕至此,除了一个贝勒的宗室爵位之外,已是所有的差事都没了,再也不能从朝廷拿到一两俸禄,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黄带子,只能守着目下的财产坐食山空去了。

    而和亲王弘昼有些可怜,因皇帝在清算弘曕时,最后一条提及了当年弘昼与弘曕一同在皇太后驾前跪坐无状的旧事,自不能只罚弘曕一个,便将弘昼也一并罚俸三年。

    只是和亲王弘昼这处罚,与弘曕的比起来,实在是轻得太多太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了。

    皇帝特别指出,“若朕诸皇子不知所鉴,或尤而效之,则朕之立予示惩!”皇帝已是点明今日清算弘曕之根本目的,便是警告他自己的诸位皇子!

    皇帝此意乃为敲山震虎。回声隆隆,端的看谁人自己能不能听得清楚了。

    皇帝还命将此谕旨“通谕中外,明示炯戒”。以皇帝亲弟,弘曕尚且获罪如此,其余宗室无不如当头棒喝一般。皇帝的敲山震虎,已有回响。

    处置完了弘曕此事,五月十八日,皇帝终是奉着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

    婉兮率领后宫、公主福晋等,一同送到圆明园大宫门外。

    四公主和嘉也来了。

    多日不见,婉兮与和嘉公主只是亲昵。因吉服袍本就宽大,婉兮先时还没留意,只是后来越发瞧着和嘉公主的步态有些特别。

    身为女子的直觉叫婉兮心下便是一跳,她便急忙捉住了和嘉公主的手去。

    却还没等问出口,皇帝已然含笑走了过来,伸手扶住婉兮的肩头,“爷答应你留在京里,一是为了圆子、石榴;还有,就是和嘉。”

    “纯惠走得早,和嘉从小与你情谊最深,爷也唯有将和嘉托付给你,才能安心。”

    婉兮登时欢喜得鼻尖儿都酸了,险些掉下泪来。

    “这么说,是真的咱们四公主,当真是快要当额娘了?”

    和嘉公主是乾隆二十五年厘降,她坚持为纯惠皇贵妃守孝三年,这便迟迟没传出她有喜的消息来。如今二十七个月孝期已过,和嘉公主这便终于有了喜信儿了。

    和嘉公主也是羞红了脸,攥着婉兮的手低低道,“还早呢,只是我终归是头一回,心下总觉着有些慌。”

    婉兮紧紧攥住和嘉的手,“别慌,凡事都有我呢。”

    皇帝终是放下心,这才起銮而去。

    圣驾离开圆明园,不管旁人如何,忻嫔终是满足地长长松了口气。

    虽说这回随驾的还有另外七个人呢,可是在她看来,那七个人终究都不是令贵妃,那便没有谁是她的对手。

    五月十八日当晚圣驾驻跸汤山行宫,忻嫔便开始为了她的复宠大计而绸缪了。

    随驾的另外七个人,她挨个儿将名字卸下来,仔细扒拉扒拉。

    “庆妃、颖妃倒还罢了,终究是倚靠着令贵妃,才能宫里熬到妃位的。我倒不信她们两个好意思趁着令贵妃不在,还好意思争宠了去。再说,她们两个也都不年轻了。尤其是庆妃,六月间就满四十了。”

    “至于豫嫔、容嫔,两个人进宫的年岁都不小了,不过是皇上平西北之后的战利品罢了。这几年平西北的事儿渐渐淡了,她们两个年岁也都大了,我倒不信皇上还能怎么宠她们两个去。”

    “至于慎嫔、新常在么,一个是皇后宫里的嫔位,一个是豫嫔宫里的常在,怎么瞧着也没那个胆量在旧主的眼皮子底下去自请邀宠才是”

    终究,叫她心下最为忌惮的,始终都是皇后那拉氏。

    更何况前边儿有过那桃花癣的事儿,忻嫔总觉那拉氏后来对她总是有些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心下也不由得画魂儿,自也是担心那拉氏知道了那桃花癣的真相去。

    “无论如何,这回也得再想个法子摁下皇后去,别叫她坏我的好事才行。”

    乐容便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儿,“倒是可惜那桃花癣也如那桃花儿一般,只开在早春,过了季节便褪去了。否则若是皇后娘娘此时还带着那瘢症那就好了。”

    忻嫔便眯起眼来盯住乐容,“虽说桃花癣过了春天就好了,可是此时还是五月,依旧还算得上是春天啊。况且热河都在口外了,节气本就比京师晚;再加上承德又是山城,桃花儿开得也自然该比平地晚”

    忻嫔说着,眼睛也是一亮,“果然是个心思通透的,可点醒我了!”

    乐容这才笑了,“哪里是奴才心思通透,分明是主子去年种的籽儿,奴才今年顺着藤去摸个瓜,权且能帮得上主子罢了。”

    忻嫔欢喜得一拍手,“就这么办!还是依着上回的老法子,你再设法去折腾她一回去!”

    五月二十三日,圣驾驻跸喀喇河屯行宫。

    此地已然在承德境内,滦河南北。

    内务府大臣来报,说按着行程,再有一日就能到达避暑山庄,还请那拉氏早作预备。

    六天的车马劳顿,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本是高兴的事儿。那拉氏对镜理了理鬓发,打算去禀告皇太后,却在揽镜自照之时,便是狠狠一愣。

    她脸上,左右两颊,竟然又出现了与上回极为相似的桃花癣去!

    那拉氏惊得一把将妆镜挥倒,忙叫塔娜去请太医。

    “不必请旁人来,就叫上回那个医生,叫陈世官的来!”

    陈世官不久前来,跪地便是叩头,口中连连说,“微臣不知如何回报皇后娘娘恩德之万一”

    虽说那拉氏并不是十分看重陈世官,尤其陈世官这个名儿总叫她想起婉嫔的那位大学士伯父来。可是上回这陈世官好歹帮她解了心头疑惑去,她这个当正宫皇后的自不愿意欠一个小小太医院生员的人情去,这便委婉地授意太医院,已是将陈世官升为医士了。陈世官此时已有从九品的职衔了。

    那拉氏捂着脸颊,恼怒地紧咬嘴唇,“上回你与我说的那些,可还作数?倘若作数,那么这回给你的考验就来了——我这脸上,又起了瘢了,竟与上回极为相似!”

    “我要你这回帮我细查,给我确切查出来究竟是谁下的黑手,那能叫我如此的药面子又其实是什么腌臜的东西!”

    陈世官也给吓了一跳,“竟,又起了?”

    那拉氏咬牙切齿,“对,那人贼心不死,当真胆大包天了!你若能查得出来,我能许给你的,又何止是这小小医士!”

    陈世官却不敢轻易高兴,反倒趴地下一个劲儿叩头,“只是微臣身份低微,在这后宫之中如何敢擅自查问?”

    那拉氏倒是冷笑道,“你倒不必为难,我也自然不用你挨个儿去查!我只给你指一个人,你先从她查起,也就是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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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1888/ 第一时间欣赏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作者:miss_苏所写的《领袖兰宫》为转载作品,领袖兰宫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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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
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
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
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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