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卷321、和硕公主(4更毕)
“怎么这么热闹?看来我今儿怕是来得不巧了。”
门外忽然传来语声。婉兮听得出,是愉妃。
轩门一开,果然是三丹扶着愉妃的手走进来。愉妃年过四十,穿着旗鞋走在雪里,已是略有些吃力,格外小心翼翼的。
婉兮便也忙招呼,“原来是愉姐姐。我是带着小鹿儿来看这御花园里的鹿。他啊,正是磨人的时候儿,可不管天上下雪下雨,哪怕是下刀子呢,他也必定要每天都看一眼这些梅花鹿,才能安下心去。”
婉兮亲自上前扶住愉妃另一只手臂,“这样大雪寒天儿的,姐姐怎么来了?”
忻嫔含了一脸怨气,不得不上前请安见礼。
愉妃只含笑,冲婉兮点头,“若这样说起来,咱们也算心有灵犀了。你和小鹿儿是为了这梅花鹿来的,我其实也是。”
“我是南苑海子人,从小与这些鹿最熟。这些年永琪长大了,不在我身边左右,我也难免寂寞。这便向皇上自请了,来照看这些鹿。”
“今儿既然下雪,我便心下更放心不下它们,生怕它们冷了,没有吃食了,便也非得深一脚浅一脚来看一眼,方能放下心呢。”
婉兮含笑点头,“姐姐仁心,这些梅花鹿有福了。”
愉妃这才不慌不忙转眸去看那忻嫔,“忻嫔客气了,快请起吧。忻嫔虽说年轻,却已然在嫔位;我虽然在妃位,可是忻嫔封妃之日说不定就在眼前。故此啊,忻嫔的礼,我可真受不起。”
忻嫔的眼不由得一眯,抬眸望住愉妃,“愉妃娘娘说这话,未免见外。愉妃娘娘是出自八旗蒙古的格格,与小妹本应满蒙一体,不管将来位分如何,小妹都永远尊敬愉妃娘娘。”
愉妃含笑轻轻摇了摇头,“实不敢当。我便也借令妃方才的一句话吧:忻嫔,省了吧。”
忻嫔倏然扬眉,愉妃却还是一脸的笑意,“我呢,待会儿还想请令妃陪我一起进那鹿棚去瞧瞧。忻嫔身份尊贵,镶黄旗满洲的格格,怕是从小就没进过牲口棚,没闻那牲口的粪便气味吧?那我就也不敢委屈忻嫔,还请若有事,还是先去忙吧。”
忻嫔狠狠咬住嘴唇,尴尬地勉强屈膝,“……那小妹告退。”
忻嫔恨恨地去了,婉兮凝视愉妃,含笑轻声道,“多谢愉姐姐替我解围。”
愉妃含笑摇头,“令妃言重了。其实哪儿用我帮你解围,你其实已然就要功成身退了。可是都怪我这天冷路滑,腿脚不利落,既然走进来了,踏雪出声,便又不好再转身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来罢了。”
婉兮轻叹一声,“可是这会子愉姐姐替我说了这些话,却难免叫忻嫔心下对姐姐也生了怨去。”
愉妃倒是摇头,“无妨。总归我在宫里这些年,无宠,也没什么家世去。不过是上天眷顾,生下永琪,才得以晋位为妃。我这辈子能走到这一步,已然知足,便再没有旁的什么害怕了。”
愉妃拉住婉兮的手,“我呢虽然是八旗蒙古的出身,与你和纯贵妃、庆嫔都是不同的;可是其实我的家世同样低微。你看我喂鹿,就是因为我阿玛原本就是在南苑海子,替皇上哨鹿、喂鹿的罢了。”
“都是后来永琪出生,皇上这才赏了我阿玛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去。我这家世啊,是怎么都跟人家那些镶黄旗、或者是各部贝勒后裔出身的人,没办法相比去。从心里来说,我倒是与令妃你们更相似的。”
婉兮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愉妃笑笑,按了按婉兮的手,“今日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啊哪里是在帮你,我不过是再帮我自己——终究庆嫔就住在我宫里呢,我与庆嫔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看在庆嫔的面儿上,我也自然该顾着你。”
皇上不在京里的这些天,外头又是搭设彩子、整砌宫墙的,人多又杂,婉兮便多加了小心,叫孩子们都关在宫里玩儿,没有她和婉嫔等人陪着,不准出门儿。
小七和拉旺、福康安,白天也被接回永寿宫来玩儿。婉嫔和语琴她们便也每日都来一同坐着说话儿。
小七还好,这会子渐渐大了,身边儿又有那两个阿哥、一只犬陪着,言行都有规矩了;九公主还小,只在怀抱里就是了。
这会子嘴角婉兮伤神的,就是小十四永璐。
终究是个小子,刚一岁半会走了,这便淘气得没边没沿儿了。一眼看不见,他就指不定自己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更是说不定浑抓着什么就往嘴里送。
他倒是“口壮”,从小尝过墨汁儿了,这会子更是看着什么好的,就塞嘴里嚼嚼试试。
都当了三回娘了,婉兮虽说也明白小十四那不是贪吃,那是小孩儿天性儿喜欢用嘴来认识这个世界,什么都放嘴里嚼一嚼才算认识了。这毛病得等小孩子们的手长利索了,习惯了用手去触碰之后,才能将嘴给腾出来。
可是当娘的,看见儿子这样儿,便也总忍不住跟着着急上火不是。
——更何况,刚刚才发生过舜华那事儿啊。婉兮就怕小鹿儿抓了什么塞嘴里,她一眼没看见,这便卡住了去。
故此这永寿宫里就变成了跑马场一般,婉兮跟婉嫔等人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完,便一会儿起身追着永璐跑到里间去了,一会儿又去盯着永璐嘴里含着什么呢。
婉嫔都只能无奈地冲语琴苦笑,“瞧见了吧,这当了娘的人啊,便都成了这样儿去。你现在便紧着学学,说不定你再没两个月安闲的日子,马上就也要变成这样儿了。”
语琴脸上有些红。
也是,便如上回婉兮与她说的,若给永璐寻养母,婉兮便怎么都一定要她来照顾永璐的。
又退一步说,即便皇子金贵,她在嫔位没有资格抚养皇子的,那将永璐留在婉兮身边儿就也是了;反倒是九公主就要寻一个养母了。
她在嫔位,如婉嫔一样儿,抚养个公主,还是有资格的。
语琴比婉兮还大三岁呢,这会子已经是奔着四十岁去了,这个年岁是看见孩子便眼睛发蓝的时候儿。若没有个孩子陪在身边儿,宫里的日子便更加寂寞难熬了。
这样想来,语琴便也是藏不住地笑。她便起身,扯住婉兮,“瞧你跑得一头汗?你先坐下歇歇,我替你一会子。”
语琴追了几个来回,这头上便也见汗了。她边擦汗边笑,“这‘小鹿儿’的名儿不是白叫的哈!瞧瞧咱们都快累残了,人家还一点儿都不累呢,小短腿儿倒腾得这个快!”
笑过了,婉兮垂下头来。婉嫔静静看着,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经过舜华的事儿,你心焦又胆小了。”
婉兮扬脸,努力一笑,“陈姐姐的眼一向最是通透,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去。”
婉嫔轻叹一声,“我明白你的担心,可是——你这样焦虑,小心损伤了身子。”
“终究你现在年岁也不小了,又连着三年生了三胎,身子虚损甚大;若再这样心焦气躁,恐怕对身子恢复不利。”
“我们啊,是最怕这虚空里那个没有影子的敌人。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突然发起攻势,不知道它会寻到咱们哪一处软肋去,便忍不住时时提防、处处小心。可却就是这般的提防和小心,才最耗神去。”
“所以我只劝你,不是不提防,可是总要适可而止。别总叫自己心里那根弦紧绷着啊。”
婉兮眼珠儿一转,视野里已是微微模糊。
是的,陈姐姐说得对。
她连续这些白日里追着永璐跑,夜晚也跟着睡不好,不过几天下来,她已有身心交瘁之感。
婉兮深吸一口气,“我只怕,忻嫔绝不会善罢甘休。她既然将舜华的账记在我这儿,我就怕她会以牙还牙,也设法来伤害我的孩子。”
婉嫔点头,“还有我们呢。既然心下知道该防备谁,咱们便几个人这么多只眼睛,一起都盯着她好了。我就不信,她一个人一颗心,能逃得过咱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去。”
婉兮心下涌起暖意,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下来。
“说些旁的吧。”婉嫔含笑岔开话题去,“刚得着信儿,皇上在盘山行宫下旨,授四额驸福隆安,为‘和硕额驸’。”
虽则早早就将福隆安选为四额驸了,可是这具体的品级还是没定。这会子已是明确了“和硕额驸”,便是说与此对应着,四公主的身份便也是“和硕公主”了。
婉兮点头,“倒也不意外。四公主是妃妾所出,自然是和硕公主。”
婉嫔点点头,“唯有皇后所出,才能初封为固伦公主。这就是咱们大清的规矩,没人能改的。便是后来也有追封的,终究与初封,不是一回事。”
语琴听见了,也过来叹口气道,“可是纯贵妃好歹是贵妃,且永璋和永瑢都被褫夺了继承权,我还以为皇上好歹能给四公主加恩——可是皇上还是小气了点儿。”
“枉纯贵妃背了这么多年‘宠妃’的名号,皇上却对她的孩子这般。”
六卷322、复位(1更)
十一月初一,皇帝遣官祭先医之神。
这一日,右哈萨克使臣卓兰等正式于盘山行宫觐见,皇帝赐宴。
哈萨克汗国,在准噶尔统治时期,曾经分裂为大玉兹、中玉兹、小玉兹三个汗国。其中这日来朝的“右部哈萨克”,就是大玉兹。
而先前来归附的可汗阿布赉,为中玉兹可汗。
哈萨克因地理位置上与鄂罗斯接近,鄂罗斯染指的野心甚盛;此时小玉兹已然投靠鄂罗斯。
在这个时候,右部哈萨克却选择派使臣前来大清觐见,其意义自然非同小可。故此皇帝连今年的冬至节祭天行礼都免了,在冬至节期间还要赴盘山行宫,赐宴召见。
办完这件大事,十一月初五日,皇帝从盘山起銮,回京,赴南苑,大阅八旗士兵。
大阅那日,皇帝命右部哈萨克使臣卓兰、布噜特使臣诺起等,一并观看,以扬大清国威,坚定他们反抗鄂罗斯、回归大清的决心。
皇帝自行宫发驾。銮骑卤簿、陈于行宫门外。大炮响三声,铙歌大乐作。
总理演兵王大臣、暨八旗领操都统等,率将校、军士、甲胄、出营成列。
皇帝至晾鹰台帐殿。
豹尾班、三旗侍卫、分翼列侍。帐殿后设黄龙大纛二。部院大臣,分左右两翼序立于黄幄前。
皇帝身穿甲胄,乘马而出。拉弓试射,连发七箭,皆中靶心。
一时间,台下蒙古画角先鸣。各旗分列之海螺,以次递鸣。角声螺音汇聚如滔滔海浪,大清国威于青空之下,奔涌宣远。
旁观的右部哈萨克使臣、布噜特使臣等皆肃立而拍掌,心下回归之心,更加坚定。
十一月初六,大阅完结,皇帝从南苑回宫。
那拉氏带领后宫到养心殿给皇帝请安,那拉氏絮絮将预备给皇太后圣寿庆贺礼之事说与皇帝。只在话尾,才轻描淡写地将那柳佳氏的事儿说与了皇帝。
“终是大喜之日,柳佳氏的事也不宜宣扬。故此妾身将此事问明之后,只用她一命抵偿公主罢了。皇上看,这样办,可还妥当?”
皇帝侧眸静静凝视那拉氏,便也徐徐点头,“皇后说得有理。”
帝后二人说完了话,随驾去盘山的兰贵人、多常在、祥常在等人也上前给皇后见礼请安。
那拉氏瞧着几人,点头笑笑,“旁人倒也罢了,我倒是心疼多常在。终究在木兰刚落了胎,回来将养不过一个月,这便又陪皇上至盘山去了。这一路虽说不远,却也终究车马劳顿,加之天寒地冻的。”
多常在忙道,“多谢皇后囊囊惦念。”
皇帝却笑,一双长眸温暖凝注多常在,“还是皇后有心了,你的辛苦她都没忘了。朕也同样觉着你辛苦,不如这样——多常在复位贵人,仍为多贵人。”
后宫之中,贵人、常在这些位分,本无定数,叫人心下也不格外在乎。可是多贵人毕竟几个月前刚刚因为隐瞒曾为哈萨克锡喇之事,被皇太后盛怒之下,险些要了命去。皇帝是用降位的方式,才平衡过来。
那么大的罪名,却这么快就复位为贵人了,这便叫人不由得侧目。
六卷323、挑事儿(2更)
婉兮自是欣慰,在皇后、纯贵妃之后,第三个向多贵人道喜。
可是此时并非所有人都心下欢喜——座中最惊愕,也最难堪的,自然便是祥常在。
祥常在出首告发多贵人,结果两个厄鲁特的贵人,一同被皇帝降位为常在。
祥常在虽说也一并降位,却终是在五月间她过生辰的时候儿,皇上顾及她出身厄鲁特,且七月秋狝还要见厄鲁特各部台吉扎萨克的缘故,便仍按照贵人位分给她恩赏。内务府一时不好掂对,便也还在底档上保留了“祥贵人”的称号去。
明明在与多贵人之间比起来,仿佛祥常在才更高一头去,可是这会子皇帝给多贵人复了位,却并未提到她去!
众人散去,祥常在悻悻截住兰贵人,低声嘀咕,“你也不为我说一句话去!这会子能帮得上我的,也唯有皇太后老主子了。便是旁人说话没用,你说话又如何没用的?”
兰贵人淡淡扬眉,“你急什么!这会子皇上刚回宫来,这刚下完旨意,我若立时就去找皇太后……皇上难道不嫌我多事?”
她们两个正说着话,忻嫔的暖轿缓缓走了过来。
兰贵人和祥常在便赶紧退至一边,福身行礼。
忻嫔的暖轿到她们面前,便降了下来。忻嫔走出轿子,含笑望向两人,“两位妹妹,这是做什么呢?”
兰贵人和祥常在都尴尬地没吱声儿。
忻嫔轻叹一声,上前拉住祥常在的手,“方才那情势,我自然也都看见了,这心下自然也是替你委屈。”
此时冬风凛冽,祥常在一颗心更是如堕冰窟,便是难得听上这样一句软和话,眼圈儿便已是不自禁地红了。
“多谢忻嫔娘娘……”
忻嫔轻叹一声,转眸望向兰贵人,“依我瞧着,这会子是祥常在委屈,可是过不了几天,怕就是兰贵人你委屈了。”
兰贵人一愣,抬眸望向忻嫔,“忻姐姐这又是从何说起?”
忻嫔轻叹一声儿,“我猜猜,皇上这刚从盘山回宫,便忙不迭给多贵人复位,怕是你们随驾这一路上,皇上都是独宠了多贵人一个儿吧?”
兰贵人和祥常在对视一眼,面色都不好看。
忻嫔便笑了,“我便没猜错……你们没瞧见么,如今令妃娘娘年过三十,皇上还能叫她一年一个儿地生。前一个刚落草三个月,下一个就来了,可见啊这三十多岁的老女人,就是有些过人的手段,能勾得住皇上的心。”
忻嫔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目光绕着祥常在和兰贵人打了个圈儿。
“你们忘啦,多贵人也是这个年岁了。况且与令妃走得又近,生生将祥常在你给挤了出来——那,令妃能勾住皇上的法子,那多贵人自己说不定也会;”
“又或者说,即便多贵人是从西域刚进宫来,还未必懂宫里这些花花道道儿,可是凭着她与令妃交好,令妃便也说不定会传授给她啊。”
“若此一来啊,令妃能一年一个,说不定多贵人也能有同样的福气去。便是刚落了胎,说不定很快就又有了——这样一来,那多贵人不但将祥常在你死死压在脚下,便是那景仁宫……”
忻嫔举袖掩了掩唇,“恕我说句实话:若多贵人这样得宠下去,将来再凭着个皇嗣,自然晋位有期。到时候儿这景仁宫啊,必定由她来当那个新主人了。”
忻嫔说罢叹了口气,怜惜地望向二人,“祥常在还应努力复位,叫母家放心才是;而兰贵人,你得为了钮祜禄氏的荣耀,为了皇太后的期望,也得早早得宠,更得赶在多贵人前头得了皇嗣才好。”
“否则啊,外人难免以为,高贵的钮祜禄氏家的格格,家里本出过康熙爷的皇后和贵妃去的,这会子却连一个入宫就三十岁了的、嫁过人的厄鲁特女人都比不过了。”
兰贵人面上已是绷紧,一双眼黑不见底。
她霍地回头,对祥常在道,“你不必急,十一月二十五就是皇太后圣寿的庆贺礼。从前也曾有过皇太后圣寿之际,皇上为了叫皇太后高兴而进封六宫的事儿。今年这不是还没到庆贺礼呢么,说不定到时候儿,只要皇太后过问一声儿‘多贵人都能复位,祥常在为何不能’,那你的位分就回来了。”
忻嫔听了便笑,“可不。今日已是十一月初六,距离十一月二十五,满打满算还有二十天。祥常在便是再急,也不差这二十天了。”
忻嫔抬眸望兰贵人,“此事有兰贵人在,你便不必着急上火就是。总之,此时你与兰贵人,已是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的形势了。只要你们两个互相帮衬着,还怕斗不过她一个厄鲁特的老女去?”
永寿宫里,婉兮等人也正给多贵人说着喜话儿。
多贵人自己却并不欢喜,一径低着头。便是笑,也只是勉强着。
婉兮等人如何能不明白,多贵人心下还是忌惮着皇太后呢。
也多亏如今皇太后年纪大了,不喜欢住在宫里,一年到头几乎都是驻跸在畅春园里。再者皇上对皇太后身边儿的人,这几年看得尤其严。将不少老人儿都借口年纪大给撤换了,就是不准她们随便在皇太后面前嚼舌根子去。
故此便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儿,皇太后便是知道,也都会延迟一天或者数日。
这便给了多贵人喘息之机去。
婉兮将拉旺和阿斯兰叫进来,就着小孩儿和犬来说话:“拉旺、阿斯兰,还不去瞧瞧你们多姨娘?劝她放开心怀,别伤神了。就说不然拉旺和阿斯兰也跟着一处难过了。”
拉旺听话,带着阿斯兰便凑到多贵人膝边去,一人一边儿,也不多说话,就是抬眸,四只澄澈的眼睛,一起望着多贵人。
多贵人的骨子里也流淌着博尔济吉特的血,她也曾是喀尔喀部的人,看着这样血脉相连的孩子和蒙古獒,多贵人的一颗心终是柔软下来。
她伸臂,将拉旺和阿斯兰都抱在怀里。
六卷324、人苦不自知(3更毕)
抱住柔软的孩子、温暖的獒犬,多贵人心下好受多了,抬眸望向婉兮,点头称谢。
婉兮这才含笑坐过来,“……复位是好事。至于你的担心,在后宫里一日,这些担心便每日都在,便是不复位,又何尝就没有这些担心了?”
“既然如此,便还是复位的好。至少也你能叫你的日用份例多些,叫自己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些去。”
多贵人凝视着婉兮,不由得轻轻道,“……真难想象,凭令妃囊囊你的家世,你在后宫里这十八年,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婉兮会意点头,淡淡笑笑,“是啊,你好歹还是蒙古格格,身子里流淌的是成吉思汗的血;你阿玛便不是台吉、扎萨克,也是大宰桑。我的,只是汉姓人,家祖还是因罪没入辛者库的,便怎么跟你都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若你还要在这后宫里,背负着这样多的担心去,那我呢,就快成了驮着石碑的老龟了!”
多贵人静静凝视着婉兮,“……囊囊你,有皇上。”
婉兮含笑点头,凝住多贵人,“对,我有皇上。多贵人,你也要放心皇上,皇上今日既然给你复位,明日便是皇太后问起来,皇上也必定会有法子护你周全。”
多贵人黯然垂下眼帘去,“……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年岁,故此入宫来没想过要得宠、晋位。只安安稳稳到老就够了。可却还是被卷入这些争斗里来,我不喜欢,我也没有你们内地人这么多的心眼儿。”
“我好容易在木兰围场,借那一场坠马,将孩子的事儿给圆了过去。可是一回到这紫禁城里来,我就又不知道该如何安身立命了。可是皇上却还要在这个时候给我复位,叫我更不知道如何自处才好。”
婉兮点头,“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何尝没有过你的想法,总以为在这后宫里,只要自己不争不抢,不去算计人,便可以独善其身;可惜,那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在这后宫里,便是你不算计人,可是别人却还是会算计你;你不害人,却有人明里暗里非要给你一刀不可——这世上人太多,人心便杂,就更叵测。”
“故此只要身在后宫,这一切便是避免不掉的。便是害人之心不可有,却也防人之心不可无。”
多贵人黯然垂眸,“在我们蒙古,男人们也都有不止一个妻妾。可是我们的情形与朝廷的后宫不一样,我们蒙古的那些女人不在一起住。便如大汗的囊囊们,是每个人管一个‘斡鲁朵’,也就是‘万人户’。那斡鲁朵里的人口、牲口、钱财,都是女人们管着,女人们说了算。”
“各自管着自己的斡鲁朵,叫自己的男人放心在外领兵打仗就是,女人之间也没那么多心思再去彼此争斗——可是在这后宫里,却这么多人都住在一起,便是分了宫,各宫的宫墙都是挨着的,还要每天早晚都在皇后那里碰头……真是想躲都躲不开。”
婉兮点头,“我明白的。睡觉草原广阔,而这紫禁城,终究是四角宫墙围起的一小块天地。地方儿小了,人心便也跟着狭窄,看不见天下,只顾着各自眼前罢了。”
多贵人叹口气,“若真刀真枪,我自然是谁都不怕!我这会子只是——哈萨克锡喇还没被朝廷擒获,那我就还要一直背着皇太后的怀疑。”
“我现下心下也是矛盾极了,我都不知道我是应该向长生天祈祷,是该叫哈萨克锡喇早日落网;还是……叫他能带着我们的孩子,跑得越远越好。”
婉兮心下也似恻然。
她轻轻握了握多贵人的手,“你在我这宫里,怎么说都行;可是若出了我的永寿门,你便必定只能说希望哈萨克锡喇尽早落网……可记住了!”
多贵人努力撑开一抹微笑,尽力点头。
随着皇太后圣寿庆贺礼之期越发近了,皇太后也终于从畅春园回到了宫中。
十一月十六那天,皇帝率领后宫,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便在这日,六宫依班行礼,皇太后抬眼便看见多贵人站在贵人之列中。
皇太后微微扬了扬眉,“多常在怎么站在贵人列中?她是常在,理应再退后一步,与祥常在等一列,才不失了规矩。”
皇太后问起的,因是后宫之事,那拉氏瞟了皇帝一眼,便也含笑来答,“回皇额娘,多常在已经蒙皇上恩旨,复封为贵人了。”
皇太后不由得放下紫铜鎏金的烟杆,眯眼朝皇帝望来,“哦?几时的事?皇帝怎也没与我说说?”
皇帝没说话,那拉氏便思忖了下,缓缓道,“回皇额娘,皇上他并未瞒着您老。皇上只是口谕,还并未正式下旨,便算不得诏封。想来,皇上也是想等皇太后回宫之后,禀明了您,再下旨正式诏封呢。”
那拉氏这是在娘俩之间做了个转圜。在皇帝的口谕、诏封中间儿寻了个空当,叫母子两人都有个余地去。可事实上,从皇帝口谕下了之日起,多贵人无论从称呼上,还是从日常份例上,便都已经是按照贵人的位份在执行了。
皇太后自是明白那拉氏这份儿苦心,便点了点头,叫众人都起来,各自坐下说话儿。
皇帝和皇后一左一右陪在皇太后身边儿。皇太后抬眼瞟儿子一眼,“……你给多贵人复位,难道是说西北来了好消息,那哈萨克锡喇已然擒获了?”
皇帝黯然垂眸,“这么久没能擒获哈萨克锡喇,儿子是担心他已经逃入哈萨克去。故此儿子此番才用心招降哈萨克各部。”
“不过便是目下还没能擒获哈萨克锡喇,也不要紧。终究准噶尔已经平定,如今不过哈萨克锡喇和部分‘玛哈沁’在逃罢了。儿子已经将在西北的重心,转向平定大小和卓之叛。儿子已经命兆惠南下,不必再管准噶尔之事,专心追缉那小和卓霍集占。”
“说到底,儿子这会子早已经不将那哈萨克锡喇放在心上。终究只是个宰桑,又不是各部台吉、扎萨克,儿子当天子的,自不至于将他看得有多重。”
皇太后听着,却是轻哼一声儿,“皇帝是不在乎哈萨克锡喇了,还是这话只为了多贵人说的?皇帝如今已年近五十,再不是小孩子,我这当娘的,也不该追问过紧。那便也罢,既然皇帝已经下了口谕,那多贵人复封贵人,封了便封了。”
“只是,既然多贵人都复封贵人了,皇帝便也总该将祥常在也复位了吧?终究她们两人都是厄鲁特宰桑家的女儿,她们在宫里的荣宠,都干系到西北的平定去。厄鲁特各部上下,都看着她们两个呢。”
皇帝却眸光淡淡,“厄鲁特都看着她们两个呢?厄涅怎忘了,是这全天下,都看着厄涅和儿子呢。”
皇太后不由挑眉,“这话又是怎么说?”
皇帝轻叹一声,“本月初一,日食至八分之多;昨晚十五,竟又月食。古人都说‘一月之间,双曜薄蚀,灾莫大焉’。儿子心下自省,也已下旨给大臣们,‘我君臣当动色相诫,侧席修省’。”
皇太后便也被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静静起身,婉兮等众人也都静静望住皇帝,没人再敢出声。
皇帝在皇太后面前轻轻垂首,“儿子已经下旨令群臣上奏本,指出儿子过失之处。只是儿子心下坚定,这必定不是西北用兵所致。西北用兵,乃为平定准噶尔,复平定回部之乱。‘迩年来西陲底定,殊域来归,克奏肤功,皆仰赖上苍福佑,亦中外臣民所共知’。”
皇太后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老了,昨晚早早就睡下,故此不知月食。皇帝,上天明鉴,你这些年为了西北之事,清减若此、克己若此,如何会是因为此事?”
皇帝轻轻一叹,“厄涅,为叫天下朝臣安心,儿子觉着是时候复位多贵人。儿子预备明日便正式下旨,复封多贵人为贵人。”
皇太后轻轻一叹,“也是应该。”
皇太后心下其实明白,便是日食月食,需要用多贵人的复位来平定朝野上下对于西北用兵的质疑,可是其实与祥常在复位并不矛盾——终究,祥常在也是来自厄鲁特的啊。
只是这会子皇帝如此,皇太后这当娘的,便也不好再当着一众后宫的面儿,非要追着儿子去了。
十一月十七日,皇帝正式下旨,复封多贵人为贵人;同日,封钮祜禄氏家的阿里衮,承袭公爵。
这位阿里衮是策楞和讷亲的弟弟,与皇太后和兰贵人皆出一门。当年讷亲在大金川之战被赐自尽,策楞再在平定准噶尔时获罪;这个一等公爵便由兰贵人的伯祖父承继。却没成想,乾隆二十二年兰贵人的伯祖父再因未能擒获阿睦尔撒纳而获罪削爵,阿里衮也被降职……
这一家世袭的这个一等公爵险些不保。如今这公爵终于由阿里衮承继下来,也能叫皇太后和兰贵人稍稍松了一口气下来。
皇帝虽说没有复位祥常在,却封了钮祜禄家的公爵,皇太后念着儿子这个情分,便也不好再追着祥常在的事儿问了。
六卷325、开心瓜子儿(六千字毕)
皇帝直忍到十一月十七这日,下完了旨意,才到婉兮宫里,抓起茶碗好悬要砸。
婉兮知道皇上这些天都不痛快,这便赶紧悄悄儿叫刘柱儿抬过来一个大酱缸;再叫玉蕤先预备好帕子和止血创药。
皇帝见婉兮没拦着,却还预备这么些,倒不由得给气乐了。
“你这又是做甚?”
婉兮走过来,没急着回话,先自己推了推那大酱缸,确定了大酱缸下头垫着的三层毡子垫儿都稳妥,这才不慌不忙道,“皇上若觉着砸些杯盘碗盏解气,那便砸呗。皇上就往这大酱缸里砸吧,这儿还拢音,响声更大;还能免了那些碎瓷沫子迸溅开去,回头谁踩上再扎了脚去。”
皇帝无奈地笑,“呸”了一声儿,“你倒是不怕糟践东西!”
婉兮轻叹一声儿,“这天下什么不是皇上的?皇上爱砸自己家东西,谁管得着?”
婉兮说着,却故意走过去拉窗帘儿,“单一宗,别叫上天瞧见就行。否则上天该以为皇上是对他老人家不满,这才摔盆摔碗儿的了。不过无妨,奴才将窗帘儿给拉严,头顶那位就看不着了。”
皇帝心下一震,已是大步走过来,拉住婉兮的手肘,将她带回怀里。
垂首,便狠狠亲在了她的嘴儿上。
她的话,总能叫他既顺耳顺心,却也总绵里藏针,叫他心下自省。
婉兮柔顺地伏在皇帝怀里,承接着他这个嘴儿。
继而踮起脚尖儿,双手搭着他的肩,辗转着化为了主动。
她知道,她的爷每日里都承受着那样大的压力,他在后宫女子这儿便首先需要的是柔顺、是软言,而不是刚烈,更不是不驯。
便是有劝谏的话,也决不能逆着他的龙鳞说出来,而是得先“顺毛儿摩挲”。决不能给他火上浇油,得先帮着他把那火气都顺下来、消散了,再换个法子将那话给说出来。
婉兮软软的承受,又软软地转守为攻,终究将皇帝带来的那一身的戾气都给化解掉了。
只是,皇上身子里的另一把火气,又跟着起来了。
婉兮知道怎么点火,也自然懂该如何灭火去——这会子九公主都四个月了,她的身子便没什么顾忌了。
婉兮自己捉着皇帝的手,向床榻去。
这般随着他去,皇帝哪儿还有什么不尽意去了……
今儿的婉兮,再不如从前刚生完小七、小鹿儿之后的扭捏,这回是她敞开儿了的,主动地好好儿伺候了皇帝三回。
皇帝抱着她,如获至宝一般,小心翼翼地稀罕,却又按捺不住地放肆……
左右皇帝心下有数儿,能叫他这么恣意的时光就这么点儿,说不定哪次放肆完了,婉兮就又有了——他怎么能不趁着这好时光,尽足了的用劲儿呢?
这一日婉兮从午间,一直吱吱哝哝地更叽到了晚上。那动静儿,将皇帝一颗心都给捶酥了,收敛不成个儿,只想着再多亲近一回。
结果,却是小十四在外头非要进来。外头玉蕤她们都劝了哄了好几回,可是这回却怎么再劝不住,小十四在外头干脆跺脚大哭起来。
婉兮揪着衣襟,含羞瞟皇帝一眼,“……爷,便到这儿吧。”
皇帝咬牙切齿,“这会子,爷怎么后悔给你这么些孩子了呢?”
上回是小七趴窗户,好嘛,这回又换成小十四捶门了。他们姐弟是商量好的,站着排、轮着班儿地来搅合爹娘的好事儿,是吧?
婉兮的衣裳、头发收拾起来都麻烦些,皇帝这便先起了身儿,自行先到暖阁外去,迎着小十四。留空儿给婉兮收拾。
小十四终于在玉蕤、刘柱儿等人的重重围追堵截之下,成功破门而入。进门儿见了皇帝,这便委屈了,小嘴儿一扁,扑进皇帝的怀里就要掉眼泪。
皇帝抱住儿子,心下也是明白他委屈什么呢——必定是儿子知道他来了,非想要进来,可是门外的奴才们哪儿敢叫进来呢,这便横打竖扒着。
可是孩子小,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素日里对他那么恭顺的奴才们,今儿却好像都换了一副面孔去,他便不能理解了。
皇帝拢住儿子,轻哼而笑,“嘿,小子,别哭啊!那眼睛里头,可都是‘金豆儿’,掉下来就白瞎了。”
永璐被阿玛说得有点愣,不过再小,也知道“金豆儿”是好东西,这便抬手到眼角儿去摸。
皇帝更是忍不住笑,“小子记着,这金豆儿啊,可不能随便掉。男子汉大丈夫的眼泪,颗颗都是金豆儿,可不能随便儿掉下来。”
永璐终是吃了年纪小的亏,还真被唬住了,真就不哭了,只盯着他阿玛看。
这会子婉兮也已经穿好了衣裳,将头发用根簪子拢了拢,这便赶紧出来哄儿子。
听皇帝这样一番话,见儿子也不哭了,婉兮便也忍不住笑。
永璐不哭了,抱着皇帝的脖子亲昵了一会子,这便从皇帝怀里爬出来,老神在在地走向桌案去。
“他这是干什么去?”皇帝问婉兮,“瞧着很有些‘老猪腰子’的模样儿。难不成,他急着进来,不是为了见我,却是为了旁的?”
婉兮心下也没数儿,这便一扭身儿,也跟着小十四一起朝那桌案走就是了。
——那桌案,上头还摆着皇帝之前要砸的那个茶碗。桌案旁边儿,就是那口大酱缸。
婉兮心下忖着,兴许是这老的大酱缸,因年深日久,便是那缸里都浸透了酱香味儿去,故此小鹿儿这是馋这个味儿了?
那大酱缸到婉兮腰身儿那么高,能妥妥地将小十四整个儿都湮没在里头,故此婉兮可不放心,怕他自己往里头爬,再摔进去。
婉兮的注意力净在那大酱缸上了,却没留神人家小十四压根儿就不是朝大酱缸去的,人家在大酱缸旁就转了个弯儿,意志坚定地直接朝桌案去了。
桌案高,他也不含糊,看中了旁边儿酸枝木的椅子。这边踩着椅子两个腿儿中间儿的横撑儿,便爬到椅子上去了。
婉兮略微一分神,待得跑过去,人家小十四已经将皇帝之前要摔的那茶盏,稳妥妥地抓在了手里。
“小祖宗,你要干嘛?”婉兮赶紧跑过来扶住那小人儿。
皇帝也笑眯眯走过来,扬眉盯着小十四看。
只见小十四一点儿都没惊慌,也没因为阿玛和额娘都过来了便不知所措,而是笑眯眯在爹娘两人儿的注视下,带着点儿小得意,将那茶碗高高地举了起来——
婉兮心下一动,便回眸瞟向皇帝。
皇帝已然先大笑开,“我懂了,他这是学我哪!话说刚刚儿他就瞧见了?他那会儿在哪儿呢,是在窗户外头,还是在门外呢?”
皇帝有问,虽然不是具体指向由谁来答,可是这话却也必定不能掉地下没人管。高云从立时便出去问,刘柱儿进来跪奏,“……十四阿哥那会子在奴才脖子上呢。”
皇帝也是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出声儿来。
“原来是你扛着他走过来的,怪不得他这小不点儿,在窗户外头还能瞅见里头。”
刘柱儿也笑,“十四阿哥啊,就是喜欢骑颈颈儿(脖颈儿,这里念‘梗’)。”
婉兮瞟着皇帝,两人都是忍不住相视一笑。
刘柱儿退下去,婉兮方悄然伸手推了皇帝手肘一把,“……也爱骑着人,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皇帝大笑,忍着没一把将婉兮拽进怀里来,只促狭眨眼,“必定是跟小七学的。都怪我,小前儿总叫小七骑大马;那回小十四还在你肚子里,就也跟着小七骑过一回了。”
婉兮脸颊更红,垂首嘀咕道,“就一回么?小十四分明在奴才肚子里,骑过好多回了……”
皇帝彻底忍不住了,红着脸大笑出声,怕孩子看见不好意思,只悄悄儿伸手,在婉兮腰侧拧了一把,“……还逗我,嗯?看样儿,今晚儿上还不能叫你闲着!”
皇帝跟婉兮在这儿甜甜斗嘴,人家小十四没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不是因为皇帝和婉兮的神情端庄,而是因为人家小十四压根儿就没工夫看他们两个。
人家呀,一双小眼睛都紧紧盯着那茶碗呢。
就在皇帝和婉兮正说得浓情蜜意之时,小十四端在半空那只手,坚定地、重重地,将那茶碗摔在了桌案上。
“啪嚓”一声,吓得婉兮一个激灵,赶紧回头去看。
还以为小十四是将茶碗丢地上给摔了呢,学着他阿玛方才的样儿,青出于蓝嘛——可一看,却不是,人家只是将茶碗重重地给掼在了桌上。
没碎,小十四也没那么大力气,举得没多高,掼的劲道也没多大。
那他这是干嘛呢?
婉兮心下画了个魂儿,皱了皱眉,忍不住上前去细看。
小十四却已然自己咯咯大笑着揭开了谜底——原来那茶碗地下,躺着个瓜子儿。
小十四用茶碗这么一砸,那瓜子壳儿就给敲开了。
皇帝也凑过来看,这也看明白了,不由得一把抱住永璐大笑,“好你个小子,吓死阿玛了,敢情你是用这茶碗砸瓜子儿呐?”
瞧见儿子这点子小聪明,婉兮自是欢喜,却也还是无奈地摇头苦笑,“他这都不是头一回照晾了,他前几回举过爷的砚台,甚至还有一回竟是爷的印玺……幸亏玉蕤她们手疾眼快,都给夺下来了。”
“要不等您这会子回来,他那小手砸肿了不要紧,您那砚台和印玺早就掉碴儿了……”
皇帝更是笑得哈哈的,将小十四在半空里举高,“好啊你个臭小子,现在就惦记阿玛的砚台和印玺了?”
婉兮不敢往那印玺上说,只避重就轻道,“……那砚台他熟呗,从小就吃过那里头的墨汁儿,这便挑着自己个儿最熟悉的用了。”
这会子回想起来还是庆幸,那会子皇上不是用御笔朱批,故此那砚台里的墨汁儿不是加朱砂的。否则那小十四抹一嘴的血红,那才吓人呢,再说朱砂折腾不好,更有毒不是?
皇帝抱着小十四坐下,将那瓜子仁儿从瓜子壳儿里拣出来,递给小十四,柔声逗着,“臭小子,告诉阿玛,你这粒儿瓜子儿惦记了多久了?半个月了,有没有?”
“招式不错,就是可惜啊,用劲儿太虎,是把壳儿给砸开了,可也把仁儿一遭儿都砸烂了。你得学着使巧劲儿,光砸壳儿不砸仁儿才行啊~”
小十四可不知道半个月是啥意思,只心满意足地接过那砸得稀碎、有些狼狈的瓜子仁儿来,欢欢喜喜忙不迭地都塞嘴里去,吃得一脸满足。
皇帝看着儿子这满足的小样儿,便也乐了。
“好了,阿玛收回刚刚那句唠叨。管什么碎不碎的呢,反正吃到嘴里了才最要紧。反正就算整个儿的,进嘴里去不是一样儿都得嚼碎了?这么着还省事儿了呢!”
婉兮在畔含笑看着,只觉这心下无比的满足。
什么位分、什么荣耀,只为了这一刻,便叫她用什么来换,她都愿意。
那边厢,忻嫔单请了祥常在一起喝茶。
茶香缥缈,人的心思跟着一起有些恍惚,却终是轻快不起来。
忻嫔轻叹了一声儿,“瞧瞧啊,如今这宫里一团和睦、喜气洋洋。也唯有咱们两个失宠的,才是同病相怜罢了。”
祥常在一挑眉。
忻嫔忙掩嘴,“哎哟,掌嘴掌嘴,我说错话了,祥常在你还要见谅。”
“这宫里失宠的人啊,就我一个;祥常在可不是。今年可是平定准噶尔的年头,祥常在本该是烈火烹油之时,怎么会失宠?”
祥常在黯然垂下眼帘,“唉,忻嫔娘娘这么说,实则也不为过。同是厄鲁特蒙古来的,又是一起降位为常在,可是人家多贵人复位了,我却依旧还是个常在。这不是失宠了,又是什么呢?”
忻嫔抬眸,静静凝视着祥常在,“你也别怪兰贵人……不是她不肯帮你,更不是她不肯顾着她自己的前程,她只是,心思动不过皇上罢了。”
“别说兰贵人一个小姑娘,便是再加上一个皇太后,这回不是也都被皇上将嘴给堵得紧紧的了?皇上厉害啊,只用阿里衮的一个公爵,这便叫钮祜禄氏家的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再张口了。”
“也是,这后宫里的女人,谁不为自己母家奔忙?她们虽说也想叫你复位,可是他们自家有个公爵,论亲疏远近,她们自然更得顾着那个。这便……暂且顾不上你了。”
祥常在听得心下凄凉,不由得黯然冷笑,“顾不上我,我也不奇怪!终究,我算是个什么?不过是厄鲁特蒙古的‘贡品’,我进宫不过是皇上用来安抚厄鲁特各部的幌子罢了。什么恩宠,什么位分,皇上自己实则都不走心的。”
“也怨不得人家都说我的封号,其实就是谐音那个‘投降’的‘降’字……我虽然与多贵人都是厄鲁特蒙古的,可是人家是流着成吉思汗血的博尔济吉特氏,而我呢,我阿爸虽说也是宰桑,却是非黄金家族的塔布囊。”
“大清后宫里,多少个蒙古皇后、贵妃,都是博尔济吉特氏。我可没这个身份,我自然比不上。”
祥常在越说越难受,眼圈儿已是红了。
“……我孤身一人,从那么遥远的厄鲁特来了京师,进了这后宫。我的家人都远在西域,我在这宫里注定孤零零一个人。受了欺负,家里也不知道;吃下委屈,也没有人帮衬。”
“千万别这么说。”
忻嫔赶紧走过来,与祥常在并肩坐下,拉住祥常在的手,“咱们谁在这宫里,实则不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便是我家就在京里,可是终究隔着这宫墙,隔着森严的宫规,他们也同样帮衬不上我什么。”
忻嫔叹口气,凝视祥常在的眼睛,“要想在这宫里不孤零零的一个人,其实母家不管远近,都是指望不上的。便得靠咱们自己,在这宫里寻着投缘的姐妹,抱起团儿来才好。”
“便如人家令妃,如今婉嫔、庆嫔、颖嫔都在她身边儿,如今更多了个多贵人……她才那么嚣张。咱们若不想咽下这一口气,咱们就也得抱起团儿来。”
祥常在含泪凝住忻嫔,“我在宫里如今这个处境,谁还愿意与我抱团儿?都恨不得躲得远远儿的才是吧?”
忻嫔笑了,“尽说傻话。那你瞧我这是做什么呢?我可与你远远儿的了?”
祥常在一顿,终是破涕为笑,“幸亏还有忻嫔娘娘。”
祥常在站起来,正式向忻嫔行礼,“日后万事还都有赖忻嫔娘娘照拂。”
忻嫔含笑起身扶起祥常在来,“我就是怕,以我这么个失宠的人,帮衬不上你什么。你这会子与其求我照拂,不如暂且忍下一口气,回你延禧宫去,与颖嫔重修旧好——最好再借着颖嫔,能重回永寿宫去。”
祥常在一怔,“忻嫔娘娘为何这样说?多贵人分明是令妃扶持着,才有今天这般;我如何还能回头找她去?”
忻嫔含笑摇头,“我是要你表面儿上这样做,却没说你实心底下也得这么委屈自己。终究这会子皇上的态度已然摆得明白——唯有你与多贵人两个和睦下来,皇上才好叫你们厄鲁特的王公们都看见。故此若你还与多贵人生分着,皇上看着烦,便更难复你的位分。”
祥常在一眯眼。
忻嫔轻轻拍拍她的手,“暂且忍下委屈,将自己该得的都拿回来。等位分高了、根基也稳了,你还怕将来没什么?——祥常在,别忘了,你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皇上可是赏给你明黄的氅衣啊。”
“这就是皇上重视你和你母家。只需你肯稍微忍下一口气,叫皇上面子上能过得去,皇上必定不会叫你们两个厄鲁特蒙古的格格,一个是贵人,另一个却是常在。”
忠勇公府。
四额驸福隆安正式被皇帝下旨授“和硕额驸”,又著在御前侍卫上行走。
傅恒的两个儿子,长子福灵安为多罗额驸、三等侍卫;嫡长子福隆安则为和硕额驸、御前侍卫。这两种身份上,福隆安终究还是凭嫡子身份,都超过了福灵安去。
若此,九福晋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这些日子来,“病”也见好了些,气色也跟着好了。
这日九福晋难得下了炕,由蓝桥和碧海扶着,坐在妆奁前梳妆。
蓝桥和碧海是陪嫁丫头,由九福晋做主,在府里择了管家级别的汉子嫁了。便是嫁了人,依旧是福晋的陪房,白日里一样还要进府里来听差。
碧海来了,九福晋便叫篆香去松快松快,身边儿只叫碧海伺候便罢。
篆香也明白九福晋这是有话要单独与蓝桥和碧海说,这便也笑着告退出去。
九福晋望着妆镜中自己略有些憔悴的脸,轻叹了一口气,“终究是要‘病着’,故此这脸上便也只能任凭瞧着憔悴下来。便是九爷回来了,我也不能上妆。”
“不知道是不是这回事,九爷这些日子到我房里来倒是有些少了。”
碧海和蓝桥对视一眼,便都笑着宽慰九福晋,“主子是想多了。终究主子是‘病着’,主子又说这病气是能过给人的,九爷适当回避,也是有的。”
“终究啊,九爷还要每日进宫当值呢,若传了病气去,终究不妥不是?”
九福晋抚了抚鬓角,“……九爷他,这些日子来,是进芸香的院子多,还是进篆香的书房多?”
芸香从生下福灵安之后,便早已失去傅恒的欢心。只是这一二年来,随着福灵安的长大、正式被九爷送到西北军营,便为了叫长子安心的缘故,傅恒倒是渐渐又将芸香提起来了。
况且这会子皇帝已是正式为福灵安指了多罗格格——愉郡王弘庆的女儿,还是九福晋的亲外甥女。那芸香也担着侧福晋的名头,人家多罗格格进门儿之前也时常来请安,若傅恒和九福晋对芸香过于冷着,多罗格格看着也不好看。
九福晋便也得为了外甥女着想,忍着委屈,倒是她亲自劝九爷时常去往芸香那边走走。
六卷326、争宠(六千字毕)
九福晋这会子心下的计较,蓝桥和碧海也都明白。
福灵安虽说是庶出,可终究是长子。皇上给福灵安的待遇也不低了:多罗额驸之外,刚长到十三岁就给了三等侍卫去。
况且这会子福灵安还在西北军营效力,跟着富文的儿子、承恩公明瑞,以及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凭着这样的亲族关系,明瑞和色布腾巴勒珠尔他们自是给福灵安立功的机会。虽说他年纪还小,可是皇上已经亲自嘉奖过好几回。
而福隆安呢,虽说是嫡子,可终究是首先年纪还小,再者还没机会进军营效力——满人男子,军功为首重。若没有军功,将来的路便不好走。
况且福隆安虽说为四额驸,可是终究只是个和硕额驸,四公主的本生额娘是纯贵妃——而纯贵妃的两个儿子,这会子已是都没有承继大统的希望了。故此无论是纯贵妃本人,还是四公主的身价,也都受到了相当的影响去。
九福晋已是连着担心了许多日子,生怕福灵安凭着军功,超过福隆安去;那样一来,芸香的地位在府里便会对她自己形成绝大的威胁。
嫡庶、长幼,是有一定的顺位;可是终究一切还是更看孩子自己长大之后的造化。孩子们长大之后,庶子超过嫡子,幼子越过长子的事儿,实在是不胜枚举。
——便如傅家自己家,上一辈的李荣保才是嫡子,承袭家中世职;可是他的职位却始终没能超过两个庶出的哥哥马齐和马武去。
而傅恒这一辈,富文才是嫡长子,是大宗,承袭承恩公的爵位;可是事实上傅家地位此时最高的,反而是幼子傅恒。
九福晋太害怕这样的事情在她孩子们这一辈身上再度重演,不想叫芸香的孩子福灵安超过她的福隆安、福康安去。
——她怎么也没想到,福灵安那孩子长大之后能这么出息,小小年纪便不怕上前线;上了前线之后非但没有逃避,反倒建了功。她百思不得其解,就凭芸香这样一个娘,福灵安那孩子怎么会这样有福气?
蓝桥和碧海对视一眼,小心回道,“……其实九爷谁的屋子也没多去。九爷本就操劳于军机大事,每晚回府的时辰已然晚了,便甚少去那两个屋子。”
“再说篆姑娘也每日都在主子身边儿伺候,便是九爷回来了,她也单独见不着。”
“也就是偶尔……西北灵哥儿来了家书,又或者军机处接到西北与灵哥儿有关的战报,九爷才会去芸香那屋子一回,与芸香简单吃一顿饭,就也离开了。”
九福晋心下这才松快了些。
看向镜子里,自己神色那一瞬间从紧张到放松的转换,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帘幽幽一笑。
“终究年岁都大了,九爷今年……都快四十了。这个年岁,那些情啊爱啊的,早都淡了。不过是关起门来,稳稳当当过日子罢了。”
“芸香好歹是侧福晋,如今灵安又争气,九爷多顾着些芸香那头儿也是有的。”
碧海看了看九福晋,有些欲言又止。
九福晋从妆镜里瞟着她,“你说。”
碧海皱眉道,“主子,奴才说句不当讲的——便是九爷这些年来对那芸香都淡,便是这会子重新提起来,也是为了灵哥儿。可是,也没有主子这样儿的,总把九爷往外推的啊!”
“就算九爷今儿不留在芸香那,明儿不留在芸香那,可是说不准哪天就留在那儿了呢……”碧海轻轻咬了咬嘴唇,“主子这‘病’,到底要多久才能好啊?”
九福晋这场“病”,可是从七月间收到傅恒从热河寄来的家书,一直到这会子都十一月底了,还没好呢。
便是九爷随驾从热河和盘山行宫都回来了,也没见九福晋有“康复”的意思。便是九福晋自己不急,蓝桥和碧海都跟着着急了。
兰佩自己也知道这么着不是个事儿,可是……
她轻叹一声,“我何尝愿意总是这个样儿,便是九爷来了,我也不敢留九爷过宿……可是如果不这样儿,九爷立时就得从宫里将康儿接回来。”
“我这个当娘的,为了儿子的前程,便是自己委屈些,便也都能忍下。”
蓝桥也忍不住劝,“主子何苦这么着急?那九公主左右还小着呢,这会子康哥儿就算出宫来,也不打紧。”
兰佩却攥紧了木梳,“还不着急?上回我就是不着急,才没想到皇上竟然在七公主两个月的时候儿就指婚了!这回若再不着急,皇上指不定又将九公主许给哪个功臣家去了!”
蓝桥低声道,“……咱们康哥儿终究是老爷的儿子,皇上不管是看在孝贤皇后的面儿上,还是看在咱们老爷的面儿上,总归会赐康哥儿一个出身。便是咱们康哥儿不当额驸,又有什么呢?”
兰佩抬眸哀哀瞟了蓝桥一眼,“是九爷的儿子、孝贤皇后的侄儿,皇上就一定给赐个出身了?可是你们难道忘了,便是爱新觉罗家的皇子皇孙们,每一家除了承袭爵位、世职的之外,多少人无爵无职,终究都成了闲散宗室。”
“便是腰上系着黄带子,却一代不如一代,到最后都不知道该如何营生,私下里便偷偷变卖起了祖产和旗地来?”
“皇上对自己皇家的子弟尚且如此,你们叫我这心下怎么能不担心,啊?”
蓝桥和碧海也都说不出话来。
九福晋说得对,爱新觉罗家还有那么多闲散宗室,没有世职,爷没有官职呢。有多少黄带子子弟,被皇帝套上大马车给拉着送出关外,送回盛京,甚至吉林老乌拉城去,叫他们在盛京种地谋生。
而额驸终究不一样,额驸本身便可看做是一种“世职”:固伦额驸品阶相当于固山贝子;和硕额驸的品阶,则相当于镇国公。
便如福隆安,四岁被选为四额驸开始,便已经享受公品级,可以领公爵的俸禄。如今又凭着和硕额驸的身份,成为御前侍卫——这便是金子打的饭碗,不用担心将来没有前程去。
而福康安不是嫡长子,不能承继家业,将来若想有个出身,唯有靠军功——而军功,自然是要拼命的。这世上哪个当娘的,舍得送自己儿子上战场流血、拼命去?
故此在九福晋眼里,军功自然比不上被选为额驸。额驸才是她的康儿,这辈子最最稳妥的前程去。
“再说了,便是灵儿一个庶出的,刚下生皇上就能选为多罗额驸;那康儿还是九爷的嫡子呢,皇上便怎么好歹都能选为额驸——便是皇上自己的公主不成,那还有那么多亲王、郡王家的郡主、多罗格格们,怎么就不行?”九福晋盯住妆镜,目光在自己的凝视下,变得冷硬下来,
“可是皇上偏偏就是没有——皇上一天不吐这个口儿,我便一天都放不下心来。这便只能自己先替康儿绸缪着——终究令主子与咱们家有那么一层旧情,我的心愿她不会不了解,她在宫里自然也能有所帮衬。”
“所以这个时候儿,决不能叫九爷将康儿给接回来,否则才是功亏一篑,叫这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她知道这会子为了装病,不方便伺候九爷,这对于她来说是一层风险。可是好歹九爷原本对芸香和篆香就淡,再说了,即便是退一万步,九爷会因为她的“病”而进芸香和篆香的屋子——可是这合格跟儿子一辈子的前程比起来,她还是会选继续装病。
总归,九爷都快四十了,便是跟芸香和篆香过宿,又还能怎样呢?
十二月时,西北传来战报。原本兆惠南下,开始总揽平定大小和卓之事,南疆的形势已然一片大好。在兆惠的指挥之下,再加上回部当地的贵族额敏和卓、鄂对、霍集斯父子的协助,南疆已经只剩下喀什噶尔和叶尔羌还在大小和卓兄弟手里,其余重要的城邦都已经归顺朝廷。
皇帝本以为这一年结尾的时候,回部也将平定。却没想到,西北的战报里却是奏明:兆惠之军,被围困在了“黑水”河畔。
黑水在叶尔羌城外,叶尔羌城中为小和卓霍集占带数万人镇守。兆惠带四千骑兵攻打叶尔羌,渡河过桥时,才过桥四百人,结果叶尔羌城中忽然冲出五千骑兵、一万步兵围攻清军。结果,兆惠自己的面部和腿部也受了伤,战马也中枪倒地而死……清军伤亡惨重,因无法突围,只得在黑水河边扎营,称为“黑水营”。
黑水用被小和卓霍集占围困,时天寒地冻,弹尽粮绝,援兵不至,无险可依。兆惠向京师急求援兵,皇帝派“靖逆将军”纳木札尔前去救援。
纳木札尔与诸将率二百余骑兵趁夜行军,以期黎明时与兆惠会合,但在途中遇到大和卓波罗尼都派出的援军三千余人,陷入包围,结果在途中全军覆没……
待得战报送回皇帝的案头,黑水营之围已然未解。皇帝急得连续数日水米不进。大过年的,他面儿上所有该行的祭祀、庆典,却半点都不能少,他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叫前朝后宫看出他的心急如焚来。
这般外表的强颜欢笑,与内里的心急如焚交织在一处,皇帝便不小心受了风寒。幸好皇帝自己精通医理,及时调理,方没有病倒,可是却是多日低烧。
婉兮宁肯皇帝是高烧,而不是这样的低烧。
这样的低烧,便很难查明病根儿,御医们都不敢轻易用药。
婉兮私下里问归云舢,归云舢也说,“这低烧才是最消耗的……皇上的病根儿还是在内火攻心上。可是这火,不是医术、金石能医得,唯有西北早日传来捷报才行。”
可是这里是京师,是紫禁城啊。婉兮便是着急,却也没法子飞到那西北军营去,帮那兆惠解了黑水营之围、攻下叶尔羌,早日擒获了小和卓去……
这一刻,婉兮真是痛恨自己只能身为后宫女人的身份去。
婉兮明白,这会子劝解实则无用,她便只能带着几个孩子,尽可能多地陪伴在皇上身边儿。
孩子们不懂事,不会劝解,但是孩子们的天真无邪,其实才是最好的灵丹妙药去。与孩子们在一处,皇上便也可将心思暂时从西北军情中抽离出来些许。
哪怕只能偷得一刻闲,也能叫皇上的病情略微缓解些去。
这日,多贵人有些面色凝重来永寿宫。进门虽不说话,只拿过婉兮的针线笸箩来,闷着头帮婉兮做着那些针线活计。婉兮却如何瞧不出她心内有事来?
婉兮便将那针线笸箩给扯回去,按住多贵人的手问,“多贵人这是怎么了?”
多贵人眼神有些慌乱,“……我父亲带着族人从厄鲁特回归朝廷,因原来的游牧地再也回不去了,皇上体恤我母家,便将我母家都安顿在呼伦贝尔,另外划给游牧之地。”
婉兮点头,“我也听说过。与你家噶勒杂特部一样儿,同被安置在呼伦贝尔的,还有杜尔伯特部、明噶特部等。这都是皇上体恤你们,叫你们回归朝廷,自能安居乐业。这本是好事,多贵人如何还一脸忧色?”
多贵人垂首,声音里已是隐约更咽,“……因我母家一路逃过哈萨克锡喇的追杀,途中又被乌梁海劫掠,故此回到朝廷的时候儿,已是什么都没有了。牲畜、农器、麦种等,都只能依靠朝廷赐下。”
“蒙皇上恩旨,每二户合给农器价银一两、麦种一石、耕牛一头。每一头牛折银八两,令其耕种……”
婉兮点头,“终究路途遥远,朝廷便是赐下这些牲畜农器,也不便这样千里迢迢驱赶过去。还是折合成银两,交给你们母家,叫他们在当地就近置办就是。”
多贵人点头,却还是垂了泪。
“可是皇上就在旨意里,忽然叱责我母家族人等‘习于贪饕,不知俭省’,还命黑龙江将军绰勒多,待得赏赐颁下,还要对我母家等’严加管束,毋使浮费’……”(清代,呼伦贝尔归黑龙江将军管辖)
婉兮听罢,心下也是微微一颤。
从朝廷在西北用兵以来,对于所有来归的厄鲁特各部,皇上一向都是恩旨优待,极少使用这样严厉的措辞——更何况,这说的还是涉及到多贵人母家所在的噶勒杂特部去。
婉兮垂下头,轻声道,“你别怪皇上……皇上这些日子来吃不下,又连日发低烧,他的心都被黑水营之围揪着。这样的心境之下,皇上措辞严厉了些,你也好歹体谅。”
还有一层:噶勒杂特部终究都是哈萨克锡喇的旧部,直到如今哈萨克锡喇还没落网,皇上心下着急,这便忍不住泄露了些怨气出来吧……
多贵人点头,那泪珠子却反倒越落越急,“我只是恨我自己!好歹我在宫里呢,我怎么也该能替我母家在皇上面前解释一二。我能想到,我母家若接到旨意,一定会对我失望……皇上但凡对我有些情分,也不会对他们说出这样的话来。”
婉兮心下也是有些沉重。
西北用兵五年,已尽疲态。皇上都忍不住在措辞里流露出对厄鲁特蒙古各部的怨气,那这会子厄鲁特蒙古各部,同样也会对朝廷和皇上生出这样那样的疑虑来。
若这会子稍有不慎,便会叫来归的厄鲁特各部,可能再度生出反叛之心来——这事儿曾经在第一次平定完准噶尔之后,不就发生过一次么?那些原本来归,被皇上册封高官厚禄的部落,因战事心生不满,便在青衮杂布的煽动之下,调转枪口就反叛了。
这会子皇上对厄鲁特各部的恩遇不能减,厄鲁特已经挪至内地的这些部落更不能乱。否则西北那用兵的五年——所有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婉兮便忙按住多贵人的手,“你千万不能这样想!你也一定要设法叫你的母家、族人,都别这样想。”
“不仅你们噶勒杂特部,还有你家周围那些的杜尔伯特、明噶特,也一样不能这样想……”
多贵人含泪点头,“我是不想这样想,终究皇上刚复了我贵人的位分,皇上对我也很好——可是,这会子皇上的谕旨里竟然那样说,我便当真没有自信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凝注多贵人,“那要怎样,你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是位分么?你别急,你刚复位贵人,便是要再进封,也要等一等才好。不过我敢与你说下:皇上必定不会在位分之事上委屈了你去。你尽管放心就是。”
多贵人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定定凝视在地毡上那一抹幽幽流转的阳光上。
冬日的阳光,幽然宁静,却也短暂。说不了多一会子的话,再一看,已是变小了、变浅了。
良久,多贵人霍地抬起眸子来凝注婉兮。
“自进宫以来,便是皇上翻了几回我的牌子。可是我都没有真的伺候过皇上——我终究曾是哈萨克锡喇的女人,皇上心里便也隔着一层,我心下同样也隔着一层。皇上不想临幸我,我也不想伺候他……”
“可是这会子——我改主意了。”
多贵人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一片泪光,面上是壮士断腕一般的决绝。
“为了我的母家和部落的族人,我不能不得宠。便是我自己再不愿意,我也得讨好皇上,我不能不要皇上的恩宠——否则,我的家人和部落的族人,在那陌生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就更加无依无靠了。”
“皇上对厄鲁特的厌恶和成见,会害死他们的……”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不由得松开针线笸箩,站起身来。
“多贵人有这个念头,为何要来告诉我?难不成多贵人是需要一个人帮你架桥搭梯?那多贵人便找错人了——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可我也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大方!”
“多贵人要争宠,那便请你自己去。别来找我,更别指望我什么!”
婉兮一连串说完,扭头就向门外喊,“玉蝉,多贵人要走了,你替我送送!”
婉兮心下忍不住迭声冷笑——算了,就当又瞎了一回眼,又喂出了一个白眼儿狼忻嫔!
婉兮痛下逐客令,多贵人立时双泪长流,噗通一声儿竟然跪倒在了婉兮面前。
“囊囊听不了这个,我也是女人,我心下自然都明白!进宫以来,囊囊几次三番救我、帮我,若没有囊囊,我早就没了性命去。我怎么能做出这样叫囊囊难受的事儿去?“
“囊囊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便是再不要脸,也绝不敢来求囊囊架桥搭梯,否则我自己都会瞧不起我自己去!”
“我知道我这样的话,囊囊听不了;可是我还是得厚着脸皮来,把我母家的难处、还有我自己的心情,都事先禀告给囊囊去——这不是我想利用囊囊,其实反倒是我心里在乎囊囊,我怕囊囊伤心啊……”
婉兮缓缓、缓缓转了眸子,对上多贵人的眼。
三十多岁的蒙古格格,进宫以来便是不多言语,可是历经过磨难的女子那骨子里的坚毅和韧性却是显而易见的。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便是上回被那祥常在那么说嘴,她也没有哭成这样儿。
这一刻,这位柔韧沉静的蒙古女子,竟然就跪在她的脚下,哭成了个泪人儿——这个蒙古女子的眼底,没有掩藏的虚假。
“令妃囊囊……我今儿其实,算是来与你道别的——我知道,当说完这些话之后,你必定在心底已经厌恨极了我。明日起,你再不会准我踏入这永寿宫一步;我再也看不见你的笑脸,再也听不见你那些宽慰我的话去了。”
“可是从前我来过,我听过,我笑过——所以今儿,我是来向囊囊拜别,跪谢囊囊从前给予我的那一切。”
“而从明天起,我必定再也不敢厚颜来见囊囊——只望囊囊善自珍重,一定一定要,更加幸福。”
多贵人说完,松开了手,起身向后退去几步。继而正式向婉兮行四肃二跪二叩的大礼。
“令妃囊囊安好,妾身……永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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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27、放血(八千字毕)
乾隆二十四年的这个年过得,整个后宫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多贵人对皇帝的态度,改变了。
从前多贵人在皇帝面前,永远都是淡淡的。便不是皇帝亲自问她话,她都不会主动与皇帝言语一声儿,甚至连抬头看皇帝一眼都不曾。
可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儿,她不但与六宫里其他人一样,也都抬眸望着皇上,眼神里同样含了期盼的光。便是皇帝说话,她也都尽量能接上话茬儿去。
尤其因为她为厄鲁特蒙古的身份,却又是早年出自喀尔喀部,血管里还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血统,故此皇帝但凡说到西北和蒙古各部的话题,她总是能接的快、说得准。
这些,便是宫里其他出自蒙古的主位,包括祥常在,都无法比得上的。
这样一来,多贵人虽然位分低些,可是在这朝廷用兵西北的特殊年头,反倒有些一枝独秀了的模样儿去。
婉兮淡淡看着,也淡淡听着,一颗心静如死水。
西北的那些事、那些厄鲁特诸部的故事,她是曾经从赵翼的书里知道一些。可是赵翼的见闻还都是来自刘统勋,笔记里的故事是为转述;终究比不上多贵人的如数家珍。
即便内里有些事她也一样知道,却已然懒得开口。目光更再也不与多贵人相接。
婉兮身在后宫这些年,极少面上直白如此。
忻嫔看见,自是喜上心头。
正月初十前,皇帝已经奉皇太后、带领后宫挪进圆明园,准备元宵节的节庆。
圆明园比在宫里自在,地方儿大、院子也多,忻嫔终于找见机会,单独又见着了兰贵人和祥常在。
“瞧你的命多好,老天爷都帮你,这竟生生给你铺垫好了机会去!——我原本还担心,令妃身边儿有多贵人在,你还不容易能回令妃身边儿去。终究你与多贵人这会子已是势不两立,便不是令妃和颖嫔怀疑你去,那多贵人怕也要从中作梗,不叫你再回到永寿宫去。“
“没想到,那多贵人却帮了我的大忙——你瞧她如今主动向皇上献媚的那副嘴脸!便连令妃那么个什么事儿都习惯藏在心里的,这会子也忍不住溢于言表了。”
忻嫔含笑拉住祥常在,“正好,令妃跟多贵人掰了,你便得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顺理成章地回到永寿宫去。便是外人瞧着,也只以为你都为的还是跟多贵人之间的龃龉,多贵人离开了永寿宫,你便正好补回去。便连令妃自己,也不会怀疑你有旁的心思。”
祥常在想想,便也笑了,“忻嫔娘娘说的是。原本我心下还有迟疑,轻易还不敢走回永寿宫去;可是这会子好了,多贵人将现成儿的理由都给我送来了。我要是不收着,那倒成了暴殄天物了。”
忻嫔也是含笑点头,“祥常在想明白了就好!老天爷和你的对头,竟然将这样好的机会送到你面前来,你可要紧紧攥住了,千万别松手。你自己的前程,可都在这只手心儿里攥着呐!”
因每年的正月十五都要在圆明园的“山高水长”放火盒子,故此皇太后也从畅春园挪进圆明园的“长春仙馆”来。
满人的儿媳妇,自是要亲自陪着婆婆同住,伺候在婆婆身边儿。从前皇太后住在长春仙馆里,是孝贤皇后陪着;如今是应该叫那拉氏来的。
只是那长春仙馆好歹也是孝贤皇后生前陪着皇太后一起住的,故此那拉氏心下多少有些计较,皇太后也多少要为嫡儿媳妇留一点念想,这便没叫那拉氏一并过来住。
可是皇太后身边儿总要人伺候,这便将舒妃和兰贵人挪过去了。
这日兰贵人陪着皇太后说话儿,有意无意说起汉人大臣孙灏向皇上谏言的事儿来。
这个孙灏,是杭州人,雍正八年的二甲进士,从翰林院出身,如今是朝中的左副都御史。当御史的,就是当“言官”的,就得敢给皇上递折子说逆耳的话去。
正好十二月初一日,又是日食,皇帝再度下旨求进言;这个孙灏也是耿直,竟然就在此时这个节骨眼儿上,奏请皇上停止开春儿巡幸索约勒济。
皇帝甚怒,批其“无知罔识事体”。
“皇太后可知道,那孙灏是以什么理由劝谏皇上的?他竟然说‘索约勒济,非江浙胜地可观’……孙灏竟然以为皇上巡幸行围,都是游山玩水去了;而他弦外之音,更是说皇上南巡盛举,也是游山玩水了!”
“他终究是汉人,哪里明白咱们满人鞍马行围的真正意义所在。便如皇上申饬他所言,‘便如这几年来西北两路用兵,我满人大臣官兵皆能踊跃奉命,克奏肤功,岂非正是皇上坚持行围练兵之功?”
皇太后目光也沉了沉,“我大清有天下虽太平,武备断不可废。如满洲身历行间,随围行猎。素习勤苦,故能服劳。这些,那只懂笔墨的汉人书呆子,如何能明白!”
兰贵人抬眸悄然瞟着皇太后,见皇太后面上已是怒气涌动,这便隐隐一笑,垂首又道,“孙灏是汉大臣,不懂咱们满人的马上风俗倒也罢了。可是他却又说什么‘索约勒济,地在京师直北,远与鄂罗斯接界。一似轻车前往,不无意外之虑者’……”
“皇太后您听听,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去?从京师往北,一直到索约勒济,这一路上都是蒙古各部的领地。故此他这句话说的,明面儿上是为皇上的安危着想,可是实际上,岂不是挑拨朝廷与蒙古各部的和睦去?”
兰贵人说着叹了口气,“如今是朝廷西北用兵正待全胜,皇上正尽力与蒙古各部亲如一家之时,他一个汉大臣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其居心何在?依我看啊,其心可诛!”
皇太后听得也是两眼阴云,不由得一拍桌子。
“这帮汉人大臣,关键时候儿没一个能上马提刀、赴军营效命的,只会在这大后方搬弄是非、和稀泥!”
兰贵人眼帘轻垂,“皇太后说的是。这样的人啊,前朝有,后宫何尝就没有呢?”
皇太后不由得眯起了眼,“……怎么说?”
此时乾隆后宫,是整个大清建国以来,后宫里汉人血统的嫔妃最多的时候儿。皇太后心下没办法拆下藩篱去,半点的风吹草动也能在老太太心里聚成狂风急雨去。
兰贵人轻叹一声儿,“是皇上谕旨里提到后宫的。皇上叱责孙灏说,‘前代流弊,具详史册,有以女谒盛行、致堕纲纪者矣。今宫中自后妃、以及侍御,统不过十五六人。毋论汉唐以下,即较古所称三宫、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者何如?’”
“皇上就是说,历朝历代后宫里都有那么多女人,外臣也有借助后宫宠妃来获取利益,败坏纲纪的;可是如今皇上的后宫里,后妃加在一起不过十五六人;皇上更不容有后宫凭着恩宠便干涉朝政之人。”
兰贵人小心瞟着皇太后的神色。
“具体的,妾身只是个贵人,也说不确切。不过面上的事儿,妾身倒是能看懂的——这些日子来,难得多贵人心向皇上。她是蒙古格格,又是流着博尔济吉特氏的高贵血液,在这样的年头,她的身份对于皇上与蒙古各部的亲睦,举足轻重。”
“再加上她又曾经是哈萨克锡喇的妻妾,若她也能真正对皇上归心,那对哈萨克锡喇来说也是一种打击和威慑——这便都是对朝廷和皇上有利的好事儿。再说,满蒙一家始终都是咱们大清基本的国策。”
“可是啊,妾身瞧着,那令妃娘娘却对此很不高兴了呢——怎么,难道说咱们满蒙一家,皇上对多贵人这样的蒙古格格好了,她一个汉姓女却看不惯了?”
皇太后不由得眉头一拧,“果真?听你这么一说,我回头忖着筵宴上的情形,果然仿佛看着那令妃有些耷拉着脸子。我原本还以为她是一向低眉顺耳的模样儿,这么回想起来,倒果然像是撂脸子给人看呢!”
“她给谁看?给皇帝,还是给我?她是不是觉着她生下皇子之后,这身份和地位便又不同了,便是在六宫面前,也敢这么耍性子了!”
兰贵人轻叹一声儿,“也难怪……终究人家这三年,一年一个孩子,这样的盛宠都明晃晃摆在眼前呢。况且她早已是妃位之首。”
“有盛宠,有皇子,也有位分,但凡是个女人,心下也难免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
皇太后狠狠儿地抽了几口烟,“也是!如今皇后以下,纯贵妃就是个汉女,妃位上这令妃为首,依旧是个汉姓女!这后宫再这么着,就更乱了。”
“是时候儿叫六宫里多些咱们满蒙的格格;便是位分上,也要做个计较了!”
整个过程中,舒妃虽然在场,却一个字都没说过。
出了皇太后寝宫,兰贵人便主动走到舒妃身边儿,亲热地挽住舒妃的手臂。
“舒姐姐今儿恁文静!小妹倒是想先给舒姐姐道个喜呢!”
舒妃淡淡抬眸,“道喜?我喜从何来?”
兰贵人含笑道,“舒姐姐方才也听见了,皇太后说,要给咱们满蒙的格格在位分上多做个计较了——如今咱们满蒙的格格,除了皇后之外,家世、位分最高的,便是姐姐了。”
“若皇太后加持,那晋位的第一个便是姐姐。自从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那贵妃位分上始终空着一个呢——那个贵妃之位,不是姐姐的,还能是谁的?”
舒妃倒是笑了,抬眸静静望着兰贵人。
“兰妹妹千万别这么说。妃位之上,便是出自满蒙的格格,还有愉妃呢。况且愉妃还有五阿哥永琪这么个好儿子。我可没这个福分。”
“谁说没有?”兰贵人举起帕子按了唇儿笑,“舒姐姐不是也抚养了十一阿哥永瑆?那舒姐姐便也是有皇子的人。”
舒妃依旧淡淡的,笑笑而已,这便告辞而去。
终是大正月里的,圆明园里还是天寒地冻、树木凋敝。那些树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半点生机都没有了,叫人不由得怀疑,待得春来,它们还能不能再活过来了。
而从前那些花叶葳蕤的模样,是不是再也一去不复返了?
兰贵人盯着舒妃的背影远去的方向,不由得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终究是年过三十了,老了,便连当年那些锐气都没了。”
兰贵人位下的官女子宝音也道,“奴才也瞧不懂了,这原本对于舒妃主子来说,是多好的事儿呢!她竟然半点都不高兴似的?”
兰贵人倒是淡淡一笑,“她倒也聪明!终究那永瑆还是淑嘉皇贵妃的儿子,是个有一半高丽血统的孩子。这个永瑆从年纪上比不过永琪,从身份上比不上嫡子永璂。舒妃便是抚养了永瑆,心下也是一样没底。终究,抚养怎么比得上亲生,愉妃的永琪可是本生本养的!”
宝音点点头,“那,若是妃位上当真有人要晋贵妃,怕也是愉妃了……”
兰贵人耸耸肩,“这会子是谁都不要紧,终究我还只是个贵人,距离那个位分,还远着。”
宝音连忙安慰,“主子别这样说。终究主子才进宫来,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说明年就又是选秀之年,后宫必定位分再挪动——主子是必定先晋位为嫔的!那景仁宫,合该是主子的!”
舒妃脚步不停,走得叫朱栏和凉月都有些跟不上。她们也是不知道主子这是怎么了。
舒妃急匆匆地走,低声吩咐,“……备轿,去‘天然图画’。”
朱栏和凉月都惊了,不由得都拦住舒妃,“主子这是要作甚?”
刚刚兰贵人才在皇太后面前说了令妃的话去,主子这便立时要去“天然图画”,难不成说……主子反倒要将那话都告诉给令妃去?
主子这是怎么了?
况且,这话方才只有主子、兰贵人和皇太后三人在。若得知令妃知晓了,那皇太后和兰贵人自然会怀疑到主子头上……主子又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去?
舒妃瞟两人一眼,“你们备轿子就是,我自有主张!”
朱栏和凉月还是有些犹豫。舒妃瞟着她们两个叹了口气,“……我如今瞧着这兰贵人,倒如同看见我自己当年。年岁小、心眼儿直,自以为说的话字字捉到理去,可其实——说得越多,越回不了头了。”
黄昏暮色里,借着掌灯之前的幽暗,舒妃的小轿进了“天然图画”。
其实这圆明园里环绕着海子的几个小岛之间,还是乘船最方便。便是这正月里,湖水结冰,可也还有冰船啊。反倒是坐轿,还要绕一段远路。
可是舒妃还是选择了坐轿,宁肯绕远路。
舒妃的小轿进“天然图画”的时候儿,果然婉兮刚带着几个孩子从冰面上回来。几个孩子脸蛋儿都冻得红红的,个个儿手里举着“冰尜儿”和鞭子,眼睛里光亮亮的,可见玩儿的都是尽兴。
舒妃没料错,永瑆爷在这一帮孩子当中。
永瑆见了舒妃来,自然也是高兴,上前投入舒妃的怀抱。
虽然不是亲生母子,可是舒妃是自己的儿子已经薨逝,永瑆是母亲已然不在,故此两人对彼此都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感情,故而情分倒也真挚。
舒妃拢住永瑆,伸手托住永瑆冻得通红的脸蛋儿,用掌心的热度来替永瑆焐着脸蛋儿,“瞧你,怎么冻成这样儿?身上这狐狸狲的皮袍子可暖不暖?明儿我便叫她们再缝一件大毛狐狸皮的给你去。”
永瑆腻在舒妃掌心儿,却是含笑摇头,“阿娘不必悬心,别看儿子脸蛋儿表面上是凉的,可是内里热乎着呢。儿子玩儿得热火朝天,便是这狐狸狲的皮袍子已经嫌热了,大毛的狐狸皮更穿不上了。”
永瑆回眸望着婉兮笑,“令阿娘说,儿子们都是大清的皇子,便绝不可忘记了祖宗们在关外爬冰卧雪的风俗去。京师再冷,也比不过山海关外冷去,儿子们便是皇子,也不能养尊处优,连祖宗的规矩都给忘了去。”
“令阿娘说,今儿暂且叫儿子们抽冰尜儿,来日还要带儿子们拉冰船、学‘跑冰’去呢!”
舒妃这才抬起眸子来,望向婉兮去。
婉兮那边厢也在给小七、拉旺和福康安他们暖着手脚,倒是没急着走过来。这会子见舒妃看她,婉兮这才不慌不忙而来。
舒妃深吸一口气,抬眸迎着婉兮道,“……你教得对。”
婉兮便浅浅一笑,上前与舒妃行了个拉手礼去。
“舒妃别见笑就好。终究这些都是满人的传统,我纵在旗下,自己也没亲自照谅过。倒是舒妃你,怕是自己就会‘跑冰’的吧?”
舒妃忍不住骄傲地轻哼了一声儿,“何止会‘跑冰’?我还能在冰上拉弓射箭呢!”
婉兮便将几个孩子都拉过来,将几双小手都塞进舒妃手里去,“还不叫舒姨娘当谙达?叫舒姨娘明儿亲自教你们‘跑冰’去!”
舒妃便笑,“瞧你们令姨娘,这便急着叫你们都学本事了!她却忘了,虽说还是正月里,这冰面看着还像是瓷实,其实啊,冰面儿下头早就隐约开化了。这冰上啊,就成了‘酥皮儿’的,冰滑子上去可蹬不稳当了!”
婉兮张了张嘴,“……原来是这样儿?天,我岂不是带着孩子们冒了风险去?”
婉兮真心实意给舒妃行礼,“当真要多谢你提点,否则我可险些铸成大错了去!”
舒妃便笑,“你也别害怕,我说酥皮儿了,也没说能掉下去人了。再说这几个小豆子还小呢,能有多沉?我提醒一声儿,就是因为这会子冰面下头开化,那冰面上会轰隆轰隆地裂开冰缝子,掉不下去人,那动静却能吓着孩子们去。”
婉兮含笑点头,这便道,“原本我想叫永瑆暖和暖和,就派人送永瑆回‘洞天深处’去。可既然舒妃你来了,那就索性叫永瑆再多留一会子,用完了饽饽再回吧。”
每年皇帝和后宫挪到圆明园来,皇子皇孙们便也一起挪过来。皇子皇孙们居住和上学的地儿,在福园门内的“洞天深处”。那里属于圆明园里的前朝区,门上有先帝雍正爷的手书“斯文在兹”。故此园子里的上书房,就在那边。
而皇子皇孙们的寝宫也距离书房不远,故此名为“福园门东四所”。
皇子们满了五岁,正式进上书房念书之后,便不能与母亲们一同居住了。永瑆今年都七岁了,早离开了舒妃身边儿,便是每日还可请安,这样能恣意亲昵一会子也是难得。
舒妃便含笑应了,“不过我今儿倒不是来瞧他的。我是来……看你的。”
婉兮这便叫玉函她们带着几个孩子到偏殿去洗手洗脸,兼用饽饽去。她自己独与舒妃对坐。
玉蕤在外将裘皮的冬门帘子垂下,又将宫门带上。
殿内安静下来,方便说话。
舒妃这便垂首去,轻叹了一口气,“……十二月初一日食,汉大臣孙灏给皇上进谏的事儿,你可听说了?”
婉兮点头,“我听说了。皇上虽说叱责了孙灏去,却不欲治罪。便是皇上觉着他不便再当左副都御史的差事,可依旧保留他‘三品京堂’的品阶去。”
舒妃深吸一口气,“一个汉大臣,不明满洲风俗,竟然敢指摘皇上出巡之事,当真不识大体。皇上却还叫他保留三品京堂去,倒叫我都意外。”
婉兮垂首轻轻一笑,“皇上说,满汉一体。便是他为汉大臣,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只是因为不了解满洲风俗所致,不必因他是汉大臣的身份而治罪。”
舒妃轻轻挑了挑眉,“……你可知道,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因他为雍正年间二甲进士,是从翰林院出身的,故此这会子也在上书房行走。”
上书房为皇子皇孙念书之地,“上书房行走”便也是说,这个孙灏是给皇子皇孙们授业解惑的。
婉兮便轻轻扬眉,“他跟着哪位皇子皇孙呢?”
舒妃眸光终于紧紧钉在了婉兮面上,“正是咱们永瑆。”
婉兮也不由得娥眉轻挑。
一个皇子从五岁正式进上书房念书之后,他的师父、谙达们,将来便都会成为他自己的班底。故此这会子一个师父的风吹草动,都会间接影响到这个皇子的前程去。
舒妃自己是满洲世家的格格,自然没必要关注一个汉大臣的命运去;可是这个汉大臣却与永瑆连在一处,她便不能不在乎了。
“便是如此,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终究皇上并未治罪,他该是三品的京官,皇上依旧半点都没动他;只是从左都御史差事上改用其他的堂官位子上罢了。”
舒妃深吸一口气,“孙灏的品阶没降,自是好事。只是我怕有人用孙灏这汉大臣的身份来做文章——终究永瑆是淑嘉皇贵妃的孩子,他有一半高丽的血;而孙灏又是汉大臣……我便怕有人说,将来永瑆的一切,都是孙灏教出来的。”
婉兮也是点头,“……你说的是。这会子皇子们都渐渐长大了,这些围绕着皇子们的是非,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
舒妃深吸一口气,“永瑆虽说后来挪到我宫里抚养,可是你好歹当年也有托孤之责。你得与我一起护着永瑆才行。”
婉兮眸光坚定,笃然点头,“那是自然。”
烛光虽摇曳,可是舒妃的目光也终究坚定下来。
“为了永瑆,我也愿与你并肩一处。你且放心,只要你肯护着永瑆,这后宫里若有人与你过不去,我便也必定不会负你。”
自十二月里,多贵人将话与婉兮说透,多贵人自己果然便再没登婉兮的门儿。无论是紫禁城里的永寿宫,还是圆明园里的“天然图画”,多贵人都再没来过。
除了平素在皇后宫里请安,又或者筵宴等公开的场合之外,婉兮与多贵人私下里再未见过面。这样算起来,两人已是有一个多月未曾说过一句话了。
婉兮怎么也没想到,这日皇帝却带着多贵人来了她的“天然图画”。
若不是皇帝来了,刘柱儿他们也不敢拦着码头门儿不让进,否则婉兮真会将多贵人给拦在门外,送她一碗闭门羹尝尝。
便是不敢拦着皇帝,待得皇帝带着多贵人走进门儿来,婉兮还是拧开了头,不肯搭理。
皇帝瞟着婉兮那模样儿,有些讪讪地笑,“……好歹,也得请我们坐下,再上杯茶呀。”
婉兮瞟皇帝一眼,“炕都是现成儿的,也早都烧暖和了。皇上想坐,谁还敢拦着不成?”
“至于茶么,这大冬天的,喝清茶岂不成了涮肠子去?故此我这儿冬天不备茶叶,只有白开水。”
皇帝轻哼一笑,“白开水就白开水。爷还以为,你打算到外头舀一舀子积雪,进来烧水给爷喝呢。”
婉兮也同样轻哂一笑,“皇上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奴才哪儿有那么大胆子?”
婉兮眼珠儿滴溜一转,这才在多贵人面上转了个个儿,“……皇上若想喝茶,这园子里哪儿还没有?便不说皇上自己寝宫里,便是多贵人宫里,难道还没有上好的砖茶去?”
“蒙古格格们都最会熬砖茶、做奶茶了。无论清茶还是奶茶,皇上都能在多贵人那喝着。又何必非到奴才这苦哈哈的孤岛上来,讨一杯白开水喝?”
皇帝咬牙一笑,“爷……就爱喝这口儿,不行么?”
“爷这五十年啊,在宫里和园子里哪儿没喝过茶啊?爷就反倒没喝过几回白开水。爷稀罕,怎么啦?”
婉兮恼得一跺脚,可是唇角上,终究还是忍不住挂了一丝笑模样儿。
皇帝与婉兮这样贫嘴争斗的模样儿,落在多贵人眼里,叫她不由得垂下头去。
不敢看,也不忍看。
这样的皇上……在她眼里,是陌生的。
这不是皇上,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在自己家里自自在在地说话贫嘴,不用再顾着什么体面去。
这会子——她没办法儿不觉着自己,有些多余。
便不用令妃那般瞟着她,她自己也觉着无地自容,极想赶紧起身逃跑开去。
多贵人心下这么想着,便也是这么办的,她忙向皇帝跪安,就要告退。
皇帝却拦住了,“怎么要走?不是说要给朕放血么?”
这话说得终是叫婉兮也吓了一跳,便不由得暂时搁下那小脾气去,正色望过来,“放什么血?”
皇帝轻叹一声儿,“爷这些日子不是总低烧、头疼么?多贵人是蒙古格格,说草原上倒有些格外的医治办法儿。这‘放血’便是他们蒙古大夫百试百灵的法子,多贵人说可以给爷试试。”
婉兮便又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原来是多贵人有这样多的法子啊!那皇上怎不在多贵人的宫里,便将这血放了?”
“奴才真是实在不懂了,皇上这会子要带着多贵人来奴才这岛上作甚?!”
婉兮心下是真的恼了。
皇上是谁,那是九五之尊。不管是不是为了治病,哪儿有给天子放血的道理?
况且多贵人用这法子,又何尝不是邀宠的手段呢?
既然皇上也不反对,那他们在皇上寝宫,或者多贵人宫里,两个人单独腻歪去好了。这死冷寒天的,非要到她这岛上来干嘛?
皇帝小心瞟着婉兮,故意凑近过来,嘴里呢哝着,“……爷是天子。”
婉兮一瞪眼,“奴才知道!”
皇帝手指头抠了抠袖口的滚边儿,“……天子极少流血。”
婉兮不知道皇帝这是磨叽什么呢,不由得眼睛又瞪大了些,“奴才也知道!”
皇帝终于挤着婉兮身边儿,一并坐炕沿儿上了,“……所以,爷有点晕血。”
婉兮不由得扬眉。
心下虽说一软,却还是梗着脖子盯着他,“皇上又要怎样?”
婉兮心下怒吼:晕血就不叫多贵人放血,不就结了?可你还让她放,那您老就活该晕!
皇帝凝着婉兮的眼睛,惨兮兮一笑,“……我得攥着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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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28、惯坏了(八千字毕)
婉兮也是一怔,下意识抬眸瞟向多贵人去,自己的一张脸还是已然控制不住红了起来。
多贵人则低垂着头,从婉兮的视角看不见她面上神情。
可是,婉兮还是瞧得出,多贵人手上微微一颤。
婉兮回眸,瞪了皇帝一眼,心下悄然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皇帝一副认罪伏法的神情,伸手攥住了她的手。
婉兮心下便又是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虽心下还是有些小别扭,不过还是抬眸唤住了多贵人,“你拿的是什么?”
多贵人手里拎着一个药褡裢,褡裢一头儿装的是些必备的药材,另一边装的是些器具。这会子多贵人从褡裢里头正往外拿的,是几个竹子削成的小罐子。
已是一个多月,婉兮未曾再与多贵人说话。这会子忽然听得婉兮主动与她说话,多贵人便又是重重一震,有些不敢置信,有些紧张地抬眸盯住婉兮,“……嗯?”
多贵人还是有些不敢认定婉兮是与她说话了。
婉兮也有些尴尬,这便硬生生别开目光,不去与多贵人对视。
“我是问……你掏出的那些竹子罐子,是做什么用的?”
多贵人这才确定是婉兮在与她说话,这便有些欢喜,又有些紧张,手里那几个罐子一时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还有一个干脆掉在了地下。
“回,回令妃囊囊,是,是要为皇上放血拔罐儿用的。”
婉兮吓了一跳,顾不得尴尬,转回眸子来盯住多贵人,“……你们蒙古大夫,用火罐儿给人放血?”
原本说给皇上“放血”,婉兮还以为也就是用针尖儿挑破了皮儿,往外挤一滴血那么样儿罢了;却哪里想到蒙古大夫的放血疗法,是要用拔罐儿这么彪悍的手法!
多贵人怯生生抬眸,尴尬地望一眼婉兮,这便错开目光,点了点头,“对,就是拔罐儿。”
皇帝这才可怜兮兮摊摊手,“喏,所以爷才害怕,才非得攥着你的手。要不然,就那么一两滴血的话,爷哪儿至于吓成这样儿……”
婉兮也急了,这会子便也顾不上自己心里的别扭,她拨拉开皇帝的手,这便几步走到多贵人眼前儿去,“你确定,要用这火罐儿来放血?你究竟能不能行?”
宫里太医院里御医、太医虽然多,可是从前都只是汉人;还是后来皇上为了查婉兮的身子,才加入了满人御医进来——总之太医院里这会子,是一个蒙古大夫都没有的。便是想找个参详的人,一时手边儿都没有合适的。
多贵人倒是已经平静下去些,淡淡垂首,淡淡地笑,“囊囊知道么,我们大草原上,不是时时都能遇见大夫的。我们蒙古人世代游牧,哪里的水草茂盛,就带着家人和牛羊,套上勒勒车,逐水草而去。”
“有的时候儿,毡房周围几十里都别无人烟,只有自己一家人。不论是牛羊病了,还是家人病了,都来不及骑上马去找大夫。那时候能做的,除了向长生天祈祷之外,就是得靠自己了。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骨断筋折,都得自己尝试动手来治。”
“故此我们蒙古人,尤其是要当妻子和母亲的蒙古女人,从小便要多少学一点治疗的本事。将来总有一天,自己的男人可能出去放牧,几天没能回来;又或者自己的男人和儿子要出去打仗,一年半载都回不来……那家里的家人、牛羊,就都得靠这个女人,所以我们没有谁能依靠,自己必须要坚强起来。”
“所以虽然我不是大夫,但是对付这点子头疼脑热,我还是有把握的,囊囊放心就是。”
多贵人徐徐说完,终于抬头,目光静静迎上婉兮的眼睛。
“况且,我不会忘了,我要医治的人,是天子,是我们蒙古的腾格里特古格奇汗。他的安危,牵系着我自己和我母家多少颗脑袋呢,我若没有些把握,哪儿敢贸然毛遂自荐?”
皇帝也含笑,长眸温煦凝注婉兮,“不要紧,叫她试试。”
婉兮垂下头去,轻咬嘴唇,“……那好吧。只是,若要拔罐儿,也别用这些竹子罐子了。竹子本就容易干裂,这会子又是大正月里;你再在里头燎火,那就更不保准儿了。”
婉兮说着自己走向里间,从炕衾抽匣里取出一盒子小陶罐子来,搁在多贵人眼前儿。
“你瞧瞧这些陶罐子,可用得上?”
多贵人不由得挑眉,“囊囊也懂拔罐儿?”
婉兮点头,“怎么能不懂呢?正如你所说,咱们都是当娘的人,自己的孩子寻常有些小病小灾的,便也有不想请大夫,更想自己亲手给解了去的时候儿。我虽然知道孩子们年纪小,不宜用拔火罐儿,可心下就是忍不住总琢磨。”
“况且我自己身子里寒气大,到了冬天难免总有些地方儿觉着凉,便也总想着应该学学拔火罐儿。”
婉兮说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扒拉了一下那些小罐子。
多贵人瞧着,便没忍住,还是轻轻笑出了声儿,“……囊囊这不是拔火罐儿用的,是给阿哥和公主们过家家用的吧?”
那盒子里的陶罐儿,小的只有大手指肚那么大,一看就像是给皇嗣们玩儿的那些小玩意儿。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便也点头,“是。终究也是要给他们掂对些玩儿的,我便混合了想拔火罐儿的心思,两厢结合着,叫窑户给烧出来瞧瞧。”
“若能用当火罐儿,就留着以备万一;若证明不能用,那就权当给孩子们过家家儿的摆设儿了。”
多贵人收起笑,拿过来细看,“这些陶罐儿虽大小不均,可都是肚子大、两头窄,且口沿儿平滑……是能受火气的,可用。”
婉兮这才悄然松一口气,“……我便觉着,这陶罐儿该比你那竹子罐子更稳妥些。不如你先那拿我试试,瞧这些罐子可用得?若能用,再给皇上用罢。”
皇帝伸手过来又扯婉兮,“……胡来!”
婉兮一拧身子,将皇帝手给甩开,侧眸悄悄儿瞪了他一眼,“皇上别管~”
婉兮径直拉多贵人进了里间,还亲自将隔扇门给带上了。
多贵人便也不多说话,只开始预备拔火罐儿。
预备好了,多贵人这才深吸一口气,望住婉兮,“囊囊合在哪儿?”
婉兮眼帘半垂,“皇上是头疼,那自然该合在额头上。那你就也先往我额头上合吧。”
多贵人却有些迟疑。
婉兮娥眉轻挑,“你放心合就是……大不了,等合完了,我找个宽阔些的抹额给勒上就是。”
说到这儿,婉兮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之间本还有些尴尬在的,婉兮这样一笑,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便努力忍着,目光瞟过多贵人,“……你别多心。我是想起来小时候在庄子里,但凡到了冬天,总能见着有些老太太额头上印着火印儿。有的火印儿实在太大,抹额和头巾都盖不住;还有的,这脑门儿上左、中、右一排……我跟小姐妹们就忍不住笑,私下里偷偷说她们是‘老妖婆’。”
多贵人便也忍不住笑了,“妾身方才迟疑,不敢给囊囊合,就是怕成了这样儿……”
婉兮倒是轻哼一声儿,“不怕,没见我还给你那些小的么?那就是我仔细想过的,那印子必定小,用抹额便能盖住了。”
多贵人这便点头,以小纸烧见焰,投入那最小的罐子里,随即便将罐子摁在了婉兮额头上。
那罐子中有火气,便自行吸在了婉兮脑门儿上。婉兮与多贵人这样面面相对也不自在,这便赶紧起身,走到妆镜前去瞧自己的模样儿。
瞧着瞧着,也是忍不住笑弯了腰。
“像被蚂蟥(水蛭)给咬着了!”婉兮用手托了托那小陶罐,“我小时候,哥哥跟着农户一起下水田去,结果被蚂蟥给咬在脚脖儿上。他跳上岸来,那蚂蟥却也不撒口,那模样儿就跟现在一样。”
多贵人也忍不住跟着笑,却没忘了忙提醒,“囊囊且忍忍,不能自己揪下来,得等罐子里的火气都进了身子,它自己掉下来才有效。”
婉兮瞧着自己一脸的笑模样而,便又有些尴尬了,赶紧将目光收回来。多贵人也是急忙垂下头去,只尴尬地解释,“囊囊放心,拔罐可治风寒头痛及眩晕、风痹、腹痛等症。可使风寒尽出,不必服药。”
婉兮便也清了清嗓子,“……我知道,皇上更知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儿,就乾隆七年那会子,皇上就叫太医吴谦编修了《医宗金鉴》。那本医书可是皇上下旨征集全国的各种新旧医书,并挑选了精通医学兼通文理的七十多位官员协助吴谦共同编修,历经三年编修而成的。”
“《医宗金鉴》里头的‘刺灸心法要诀’中就提到拔罐法。说若遇疯狗咬伤,‘急用大嘴砂酒壶一个,内盛于热酒,烫极热,去酒以酒壶嘴向咬处,如拔火罐样,吸尽恶血为度,击破自落’。《医宗金鉴》这书名儿都是皇上亲赐的,故此皇上对内里的记载自然了然于心。”
婉兮隔着镜子,静静看着多贵人。
“是皇上觉着你这法子可行,他准你尝试,就是不光信这个法子,更是相信你。故此,虽说我有百般的不放心,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只需——用对我这样的法子,放心大胆去治疗皇上便罢。”
多贵人一怔,倏然抬眸望向镜子,喉头忽地有些更咽,已是说不出话来。
少时,那小陶罐终于自行掉了,婉兮抬手捂住那红火印儿,红着脸看镜子中的自己,不好意思地嘀咕,“……我也成那‘老妖婆’了。早知道自己也有这样老了的一天,小时候儿真不该贫嘴~”
玉蕤急忙找出一条黑天鹅绒的抹额来。
多贵人微微一个迟疑,便也忙起身,拦住玉蕤,从玉蕤手中将那抹额接过来。亲自伺候婉兮,裹在额上。
多贵人给皇帝用火罐儿放了血,这便告退而去。
“天然图画”又恢复了平静,窗外只听见那光秃了的树枝静静在风中摇曳,那在寒风中依旧顽强的沙沙之声,隐约竟也有那么几分悦耳。
婉兮紧抿嘴唇,小心给皇帝按着额头。
他那不止是拔火罐儿,还是放血。比婉兮多了一道程序,是在拔火罐儿之前,先将额头的血管刺破了,用那火罐儿往外“拔”那淤住了的血去。
每个地儿都拔出来不少的血,看得婉兮有些惊心动魄,这便小心用指尖儿给皇帝按着额头,叫那血管平静回去。
皇帝倒是轻笑,“还真别说,兴许那低烧、头疼,就是叫淤血给滞住了。叫多贵人这几个火罐儿拔下来,将那一段淤血都给拔走了,血脉就又通畅起来。这头啊,好像还真的不疼了。”
婉兮轻哼一声儿,“准噶尔就是皇上额头上的淤血,什么时候准噶尔彻底平定了,皇上的头才能全然不疼了——也唯有多贵人这样儿,同时出身喀尔喀和厄鲁特、成吉思汗后裔家族的格格,才能帮皇上这么拔出这段淤血来。”
皇帝忍住一声轻叹,伸手攥住了婉兮的手。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对上他的眼,“……奴才,其实心下全都明白。奴才只是,这回忍不住发了些小性儿。爷可怪奴才?”
皇帝伸手,将婉兮拉进怀里,放在膝上。
“说说吧,那也是你心底的‘淤血’,不拔出来,便堵得疼。”
皇帝的体温和气息,将婉兮紧紧环绕住。婉兮便忍不住抽鼻子,垂首低声道,“……其实奴才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奴才是皇上的后宫,便从正式初封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的本分: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儿不该争,奴才都明白的。”
“多贵人也是皇上的后宫,皇上同样也是她的夫君,她便是有什么心思,都是她该有的权利,我不该故意给她掉脸子的——可是她终究曾经与我那样亲厚。这身边儿的人忽然这样儿了,我便当真有些难受了。”
因这样的缘故,婉兮便想起从前那忻嫔在永寿宫里的模样,耳边就是忻嫔一声一声的‘令姐姐’……她这会子的脾气,其实不全是对多贵人的,也有过去对忻嫔的那一段记忆的。
婉兮说得难受,便转身抱住了皇帝的脖子。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奴才终究还是有些恃宠生娇了。奴才也是凡人,奴才这三年接连给皇上添了三个孩子去,奴才就被皇上给惯坏了,自己心下便也骄矜起来了。便总想着,将皇上独独霸占了去,不想给别人儿了。”
婉兮将面颊贴住皇帝的面颊,“爷……便生了奴才的气吧,更别再如这三年这般惯着奴才。奴才可也是恃宠生娇的人,叫皇上给惯坏了,就也会这样儿不分轻重了。”
皇帝含笑听着,听到后来,眼中也是微微涟漪了。
他抱紧婉兮,轻叹了一声儿,“傻样儿!爷惯不惯着你,是爷自己心里的愿意,又岂是你说让与不让的?”
“爷既然惯着你,便是早就知道你是值得爷这样惯着的;爷既然能惯着你这三年,又或者说是那长长的十九年……那爷凭什么就不能继续惯着你了?”
“你恃宠生娇,那是爷惯出来的;既然有爷惯着你在先,那你恃宠生娇起来,那就是你的资格,爷就也愿意受着你的小脾气儿——爷自己惯出来的毛病,爷难道还不自己受着?”
婉兮原本是准备听皇上说些语重心长的话出来,比如说说多贵人身份在今年的要紧,或者再说说孙灏的那件事儿——可是哪儿想到,皇上说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番的“歪理”!
更何况,这位爷都马上五十了呀……
婉兮便又是忍不住扭捏,又是忍不住笑,在他怀里扭股糖似的拧了几圈儿,终是无奈地举起拳头来,轻轻砸在了他肩上。
“爷说些正经的话,就不成么?爷说这些,叫奴才心下又如何自处?奴才这会子……便更惭愧了。”
皇帝大笑,捉住她的拳头,“爷都说了,这都是爷给惯出来的,爷自己活该受着;你又惭愧什么去?”
婉兮红着脸伏倒在皇帝怀里。两臂圈着皇帝的脖子,却不肯再叫皇帝看见她的脸。
她目光放远,“……奴才这会子为何非要耍这小性子?就是因为,奴才实则心下都明白,今年这个特殊的年头,皇上理应盛宠一位厄鲁特的格格。不是多贵人,那也应该是祥常在。”
“今年注定是平定准噶尔的大庆之年,厄鲁特蒙古、喀尔喀蒙古,以及这内外扎萨克蒙古各部旗盟都在翘首看着后宫里这几位蒙古嫔妃,尤其是多贵人和祥常在两位。而多贵人又是成吉思汗后裔的博尔济吉特氏,故此皇上怎么都该宠多贵人才是。”
“宫外人不知道后宫具体情形,用以判断后宫是否受宠,便也只能从位分、皇嗣两个方向上去猜测——多贵人和祥常在这会子初封的位分低,皇上不可能骤然叫她们越级晋位;故此皇上其实是该给她们孩子的……”
婉兮说着直抽鼻子,“故此不管多贵人自己是否争宠,皇上今年都一定会对多贵人格外施恩……这是奴才不该计较的,是必定要发生的,奴才就是因为太明白,情知不该拦着,奴才心下便反倒更有些难过了。”
皇帝轻叹一声,轻轻晃着身子,摇着婉兮。
就像个父亲,怀里抱着小小的孩子,轻轻悠着孩子,叫她舒服些。
“嗯……你还知道什么了?”
婉兮又抽抽鼻子,“……还有,孙灏劝谏皇上停止巡幸索约勒济一事。那事儿皇上原本说‘朕初阅其词,以为无知罔识事体,付之不问而已’。可是皇上还是问了,并且发了那么一道长长的谕旨来解说此事,那奴才心下就更能隐约猜中皇上的忧虑了。”
“若孙灏说的那些话都是可笑之言,皇上便不会再问;而皇上之所以还是问了,便说明孙灏的话并非都是笑柄之言——便如孙灏说,‘索约勒济,地在京师直北,远与俄罗斯接界。一似轻车前往,不无意外之虑者’……皇上虽叱责,可其实,孙灏说的风险,其实存在。”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静静凝视婉兮。
“小东西……又被你看穿了。”
婉兮却笑不出力,仰头深深凝视皇帝,“……索约勒济地处呼伦贝尔,距离京师遥远。且皇上将诸多来降的厄鲁特部落安顿在呼伦贝尔。皇上此番巡幸到彼处去,若这些厄鲁特部落人心有变,那皇上……便陷入他们的重围了。”
“这几年西北用兵,厄鲁特诸部降而复叛的例子还少么?此时他们在内地安顿已经数年,有些部落心下贪婪,希冀朝廷多给游牧地、牛马钱粮,经皇上下旨申饬,心下难免已存不满。若皇上此次深入他们的周边之地——不知道他们到时候会做出什么来。”
皇帝也重重点头,“爷谕旨里虽点明‘今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及喀喇沁贝子瑚图灵阿、扎拉丰阿、俱在朕前。试问索约勒济、非即伊等之部落家室耶?伊等非国家教养之子孙臣仆耶?以伊等恭诚望幸,迎请尤恐不及,而谓有意外之虑,当亦梦呓所不应出此者矣’……可是这话,爷不过是说给这班蒙古臣子听的,用以敲打他们罢了。”
“爷心下……实则也不妥帖。”
婉兮轻笑点头,缓缓抬起头来,对上皇帝的眼,“爷别怕,多贵人的母家就在呼伦贝尔呢。噶勒杂特部是三万户的大鄂托克,多贵人的阿玛根敦又是大宰桑……便是他们一路来归,途中遭遇乌梁海劫杀,大部分人户都已失去,可是根敦这会子佐领里还是有一百四十多户。”
“其余周边的杜尔伯特、明噶特等部,人户都不及根敦手下人户之多;再者,根敦为成吉思汗后裔的博尔济吉特氏,对杜尔伯特和明噶特等各部,也有巨大的影响。只要爷到呼伦贝尔时,有根敦陪伴在畔,相信那些来归的厄鲁特各部,心下杂念必定不敢丛生。”
皇帝定定望住婉兮的眼睛。
婉兮受不住皇上的目光,再度伸臂抱住了皇帝的颈子,将脸藏住。
“……爷这次出巡的安危,多贵人母家重担在肩。唯有多贵人得宠,才能叫她母家安心;才能叫那些来归的厄鲁特各部,归心。”
“奴才都明白……爷,奴才耍这顿小性儿已是耍了一个月去,奴才心下却没糊涂。奴才耍够了,爷放心吧。”
这一晚,皇帝与婉兮,缠绕许久。
皇帝这一晚不准熄灭灯烛,非要细细瞧着婉兮的神色。
婉兮害羞不过,推着皇帝软求,“……吹灭了吧?”
皇帝却按着她的手,“……谁知道你会不会暗中掉泪?爷非要盯着,看你是真的欢喜,而不是强颜欢笑。”
婉兮心下原本还是有一点子酸楚,不过叫皇上如此一说,那点子酸楚,便也淡了好几分去。
只得打点精神,更为投入地与皇帝棉缠,砥砺不绝……
终究,皇帝亲眼看见他的小奴儿渐入佳境,那眉眼神情已是陷入迷离,陶醉其中。
他这才放下心来,将自己的所有气力,全都竭献而出。
婉兮这一晚在他怀里,摇曳成了风中的叶。不由自主,瑟瑟不休。
最后的最后,婉兮青丝斜落,不小心露出了额头的火印儿。皇帝见了便不由得大笑,这才不小心泄尽了劲头去,不得不躺下来,抱住婉兮,停住了动作。
婉兮这才想起脑门儿上的红印儿,这便不好意思地拍皇帝一记,“爷不准笑!”
皇帝含笑拍拍自己的脑门儿,两人额头相抵。
皇帝呢喃道,“……咱们两个,一个样儿。”
婉兮在沉入睡梦之前,心下缓缓流淌的一句话是:“夫妻一世,同苦共甘。便连这头上的火印儿,也要一样一样的才好。”
爷的淤血,她的疼,也都是一样一样儿的啊。
惟愿爷的淤血早日拔尽了,那她便也不会再疼了。
二月,虽说终于过完了年,可是后宫却也半点松快不下来。
这个二月,又是三年一度的后宫选秀了。
不过幸好,西北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正月初六日,富德、舒赫德所部于呼尔埔,遇由叶尔羌城而来之五千叛军,厮杀四日,且战且进;
初九日,富德、舒赫德部接近黑水营,阿里衮、爱隆阿率部赶到,拉开横阵,大呼驰进,两军会合作战,叛军退往叶尔羌。兆惠于黑水营中知援兵已到,立即组织所部突破包围,杀敌千余,尽焚其垒。叛军大败;退回叶尔羌城。
正月十四日,兆惠军与援军会师,撤还阿克苏。黑水营之围,终解。
便也是在这个二月,内务府传说,多贵人遇喜。
皇后那拉氏陪皇帝、皇太后,挑选八旗秀女;婉兮的永寿宫里,则迎来了祥常在。
婉兮好歹念祥常在是厄鲁特的蒙古格格,况且又是与颖嫔同住延禧宫,面儿上若是太生分了也不好,这才叫祥常在进来。
祥常在进门就给婉兮请跪安,行大礼,口称“请罪”。
“小妾当日是跟多贵人置气,言语之间不想也对令妃娘娘有所冒犯了去……小妾回想起来,真是后悔不迭。”
婉兮淡淡应了,“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姐妹同心,尽心尽力伺候皇上也就是了。”
婉兮叫祥常在坐下,祥常在小心凝视着婉兮,“……多贵人遇喜了,令妃娘娘可知晓?”
婉兮淡淡点头,“这是好事儿,我也替多贵人欢喜。”
婉兮静静看一眼祥常在,“祥常在还年轻,你也别急。皇上必定不会亏待你。”
祥常在幽幽摇头,“小妾哪儿有多贵人那么好的福气呢?都这样大的年岁了,又是早年伺候过旁的男人的,进宫来还能得宠,更还能遇喜……这真是大清入关以来,这后宫里独此一件的事儿。”
祥常在抬眸,瞧瞧瞟婉兮一眼,“这恩宠,后宫里都说是头一份儿的。便连令妃娘娘也给盖过去了呢……”
婉兮眼帘轻垂,“怎么说?”
祥常在道,“……令妃娘娘连续三年,连得三个皇嗣。都说令妃娘娘连着三个孩子,都是十月左右坐的胎;可是到了今年,却到这会子了还是没有动静。”
“倒是多贵人传出了遇喜的消息,那必定是皇上的恩宠都被多贵人抢去了。”
祥常在恨恨道,“亏令妃娘娘从前对多贵人那样好……若不是令妃娘娘护着,多贵人早就被皇太后摘了脑袋去!若她还有半点良心,如何能与令妃娘娘争宠去?”
婉兮淡淡听着,淡淡垂眸,“这就是后宫。皇上理应雨露均沾,岂有一家独大的道理?”
“况且多贵人也是皇上的嫔御,皇上也同样是她的夫君,她得宠、遇喜都是应该的。”
祥常在没想到婉兮竟会这样说,面上很有些讪讪的,“……令妃娘娘倒是看得开。若换了是小妾,小妾这心下却是解不开的。”
婉兮点点头,“这世上人心原本不同,也不必求同。”
祥常在愣愣盯着婉兮,原本一肚子准备好的话,竟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祥常在悻悻离了永寿宫,这便急匆匆去咸福宫寻忻嫔。
“忻嫔娘娘瞧啊,那令妃竟然这样说!这算什么?难不成,她竟是不当回事?”
忻嫔也蹙眉思忖好一会子,“不当回事?怎么会!若她不当回事,她会一个多月都不搭理多贵人去?”
祥常在咬着嘴唇凝着忻嫔,“……那她这又是何意?”
忻嫔轻笑一声,“既然不是她当真不在乎多贵人的事儿,那就是她还不够在乎你——祥常在,这永寿宫你还得多去,你还得多花些心思来讨好令妃才行。”
“你别忘了,人家多贵人从前是怎么奉承令妃的——刚进宫,就将皇上所有赏赐的银两,都给了七公主当庆生礼去;那七公主身上穿的喀尔喀衣裳,都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令妃不是不计较,令妃只是承了多贵人的情了。你要想叫令妃在乎,你就得做出些比多贵人更加情深意重的举动来,才能将令妃的心,从多贵人那儿给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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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29、她们都说“事不过三”(八千字毕)
祥常在听了,心下已是寒凉。
“要我也那般去奉承令妃?哈,我还当真办不到!都是后宫里的女人,我便是常在,却也没的向谁那么卑躬屈膝去!那多贵人能如此不要脸面,我却不能!”
忻嫔心下略有些失望,不过却也轻轻点了点头。
“不错,不光是你不肯,连我当年,也做不到啊。咱们再怎么着,都是满蒙世家的格格,如何能向一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那么奴颜婢膝去!”
祥常在抬眸望住忻嫔,“既如此,那永寿宫,我还去么?”
忻嫔垂眸想想,“该去还是要去。就算放不下咱们自己的自尊去,可至少面子上不能再如从前那么僵着了。”
祥常在憋憋屈屈地离了咸福宫,乐容陪忻嫔送到咸福门口,忍不住轻声问,“令妃一向是谨慎的人,便是跟多贵人掰了,却也没那么容易重新接纳祥常在。照此说来,这个祥常在用处怕是不大了……”
忻嫔倒是淡淡一笑,“这局面,我倒是也不意外。终究令妃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自是最清楚不过。祥常在是入不得令妃的眼的,便是多贵人跟令妃掰了,令妃身边儿也自然还有颖嫔呢,她如何瞧得上一个祥常在去。”
“不过祥常在也并非就没用了……便是她对付不了令妃,可是凭她对多贵人的恨,留着她来对付多贵人那个孩子,也用得上。”
乐容也是微微一怔。
忻嫔抬眸瞟了她一眼,“今年令妃直到这会子还没动静,怕是她今年便没有孩子了。今年,皇上必定为平定准噶尔而大庆,那多贵人又有了孩子……那今年这个年头,风头最盛的,便自然是那多贵人了!”
“你没听见么,今年后宫挑选新人,便是皇后和皇太后陪着皇上一起去的,挑进来的也全都是蒙古的格格……这一来是因为今年这个年头,二来也是皇太后忌惮宫中汉女势大。”
“不过不管怎样,今年开始,宫中的蒙古嫔妃必定又自成一派。多贵人是目下后宫里唯一的博尔济吉特氏,血统最高贵,如今又有了孩子。那新进宫来的蒙古格格,必定唯她马首是瞻。”
“照这样的情势下去,若她今年生下的是个皇子,那她的位分便必定直逼妃位了……咱们防着令妃的同时,也不能轻忽了这个多贵人去。”
每年的二月,那拉氏的心情总不是太好。
一来是刚过完年,人的心情从那么热闹,一下子沉寂下来,心下难免有些落差——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的千秋令节就在二月。
从她正位中宫开始,皇帝就下旨叫她的千秋令节停止筵宴。她每到一个新年的二月,心下未免便又怀了些希冀,总希望好歹也该享受一回身为中宫皇后的待遇去……可是今年,依旧没有惊喜,皇帝依旧下旨,她的千秋令节停止筵宴。
她便这样恹恹地,陪着皇上去挑选女子。这回皇帝细看的全都是蒙古格格,皇太后也心照不宣,给皇帝推荐的也都是满洲世家、蒙古世家的格格。
故此最后还是皇上和皇太后母子两个定的人选:一个是拜尔葛斯氏,出自厄鲁特蒙古来归的“朔包沁部”,父亲是朔包沁部的得木齐(品级与八旗佐领同)赛音察克。
另外一个霍硕特氏,出自内扎萨克蒙古的郭尔罗斯部。蒙古习惯以地为氏,故此她也称“郭氏”。郭氏的父亲是该旗的台吉(旗主),名乌巴什。
蒙古格格们因都住在各部领地,不在京中居住,对于宫中规矩了解粗浅。故此皇帝吩咐,叫两位蒙古格格分别住进那拉氏和纯贵妃的宫里学规矩,正式赐封之前,身份都是“学规矩女子”。
其中分到那拉氏宫里,跟随那拉氏学规矩的,就是来自厄鲁特蒙古的拜尔嘎斯氏;郭氏则分到纯贵妃宫里,在纯贵妃位下学规矩。
那拉氏想起这个事儿来,也是心烦。
“郭氏好歹是内扎萨克蒙古旗盟出身的格格,便是不在京里居住,可是好歹也还是在吉林,跟咱们挨着。耳濡目染着,多少能懂些宫里的规矩……可是拜尔嘎斯氏却是个厄鲁特蒙古出身的野丫头!皇上将她放进我宫里来学规矩,当真是添了累赘。”
塔娜便笑,“虽说厄鲁特蒙古的格格对宫里规矩明白得不多,是不好教;可是今年这个年头,皇上自然是更重视厄鲁特蒙古的格格些。主子忘了当年令妃的旧例?放在皇后宫里的学规矩女子,初封就是贵人。由此可见,皇上就是要叫这厄鲁特蒙古的格格,初封就比内扎萨克的格格位分高呢。”
“她既然是从主子宫里出身的,便一辈子都是主子的人。这会子多贵人刚有了孩子,正是盛宠之际;主子位下多一个同为厄鲁特蒙古出身的贵人,岂不正好可以抗衡多贵人去?”
塔娜一语点醒,那拉氏挑挑眉,便也笑了。
“可不是?皇上倒是真抬举这个拜尔嘎斯氏!她父亲不过是个得木齐,连宰桑都不是,哪儿比得上郭氏的父亲是台吉呢!可是皇上却将她放进我宫里来,叫她初封就能是贵人去。”
“这样看来,皇上对她的重视,倒是不亚于多贵人去。她又年轻,没多贵人那么多旧皇历去,那皇上自然更喜欢她……只要把她捧起来,那多贵人的好日子,就也到头儿了。”
“正是这个话儿!”塔娜含笑给那拉氏捧上一碗茶来,“主子是六宫之主,统御六宫,要做的就是叫这六宫一碗水端平。皇上雨露均沾最好,这六宫便也应该齐刷刷地不分高低才是。唯有如此,主子的中宫之位才最稳当。”
那拉氏轻勾唇角,“没错。只要我的中宫之位坐得稳稳的,那永璂的地位,就也没人能抢得去。”
二月的后半月间,两位新选入宫的蒙古格格先后入宫,分别跟随皇后和纯贵妃居住、学规矩。
按着规矩,那拉氏也召集齐了六宫众人,一起在翊坤宫正殿,升座叫两位新人请安。
宫里这一下子选了两位蒙古格格的事儿,在后宫里还是头一遭,六宫众人来看两位新人,心下也是各有滋味。
虽说是新人,可却是跟着宫里位分最高的皇后和纯贵妃来学规矩,由此便也瞧得出皇上对这两位新人的重视。
也难怪,终究这一年是这样一个年头,皇上注定要为平定准噶尔之事大庆。
两位新人入内,婉兮还是不由得先看清楚了那来自厄鲁特蒙古的拜尔嘎斯氏的穿着——耸肩的妃红长袍,外头罩着绣宝相花绸缎的长坎肩儿。袍子不用扣子,而是用银链子拴住。
婉兮知道,厄鲁特蒙古的女孩儿面颊左右各自垂下的九条小辫子,名叫“祥和”;
婉兮还知道,她们坎肩儿左侧带有白、红、黄、绿、蓝五彩方丝巾,代表母乳、火种、信仰、草原生命、长生天;右侧戴有针线包、白银制成的弯月型饰物下面吊着镊子、牙签、锥子、夹子、掏耳勺……
从前,她一个汉姓人会以为蒙古人穿的都是一样儿的袍子,长着相同的相貌。可是如今,她已经能从服饰、发饰上的细节来区分蒙古各部的不同。
——这些,都拜多贵人所赐。
婉兮想到这儿,目光不由得悄然转向多贵人去。
多贵人遇喜,这本是好事儿,也是她心愿得偿……可是,映入婉兮眼帘的多贵人,面上非但没有喜色,反倒有些虚浮的苍白。
她眼见着似乎有些胖了,可是婉兮担心若真伸手去捅一捅,那发福的部位,其实都能按出坑儿来——婉兮担心,多贵人怕是浮肿了。
也许都是女人年纪大了才怀胎的缘故吧,叫人瞧着便总觉更辛苦些;况且多贵人从小是在西北的草原上长大,来这内地本就水土不服,又在后宫里这般担惊受怕,这一胎怀得怕是要格外辛苦去。
婉兮自己径自出神,耳畔却传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这白氏,好漂亮啊!她不愧叫‘白氏’,长得可真白。你瞧她那皮肤,像是牛奶一样……”
便如霍硕特氏可因部落名,称为“郭氏”;拜尔嘎斯氏,也可依着姓氏的发音,简单称作“白氏”。
婉兮这才去细细打量白氏的容貌。
果然。
白氏虽说是蒙古格格,可是因为厄鲁特蒙古游牧之地在西域,与西域欧罗巴人等多有通婚,故此这白氏生得肤若凝脂,五官玲珑。
这相貌便与传统漠北蒙古和东北的蒙古都不一样儿——便是与同为蒙古格格的郭氏也不一样。
因郭尔罗斯部在吉林、黑龙江等地,他们是历代与东北的女真人、高丽人等通婚,故此郭氏的相貌倒是与满人更为相近。
这宫里,在一群长眉细眼、面孔扁平的满人和汉人中间儿,出了这样一位五官玲珑的去,自然叫人觉得眼前一亮,甚为惊艳。
这样美丽的女子,若只是旁观看看,倒是赏心悦目;可若是同为后宫女子……便在座所有人的心下,都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便连婉兮自己,心下也说不清道不明地,那么轻跳了几下儿。
那拉氏的目光印在白氏面上,先是欢喜,其后那欢喜便有些凋零下去;不过待得白氏走到了座前行礼时,那拉氏面上便又重新浮起了笑意。
那拉氏点头笑,“好,二位妹妹都是这样年轻标致的人儿,别说皇上看了一定喜欢,便是我瞧着,也是打心眼儿里的喜欢呢。”
因白氏是要跟随那拉氏居住的,她便首先格外与白氏笑笑道,“虽说都是来自厄鲁特蒙古的格格,白氏你与多贵人的五官眉眼啊,却是各具风姿呢……”
多贵人虽说也是出自厄鲁特蒙古,可是终究原本是喀尔喀蒙古的,后被准噶尔并入罢了。况且她又是博尔济吉特氏,故此多贵人的相貌还是成吉思汗家族的传统模样儿。虽说血统更高贵,可是这般与白氏的艳丽比起来,终究还是有些逊色了。
那拉氏这话用的字眼虽是“各具风姿”,可是那弦外之音,众人却也都听得明白。
更何况,多贵人的年岁、以及曾经嫁过人的旧皇历还明摆在那儿呢……
多贵人有些尴尬,起身行礼,没说出什么来,只能是尴尬笑笑。
婉兮垂下头去,忍下一声叹息。
语琴凑过来轻声道,“这就是后宫,管是什么出身,只要是一枝独秀、单独有了孩子的,便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谁看着都不顺眼。”
婉兮轻轻点头,“……何尝不是。”
语琴便忍不住轻轻一笑,侧眸瞟了婉兮的肚子一眼。
婉兮急忙按住语琴的手,轻轻摇头,“……嘘。”
众人各自与两位新人见礼,说话儿,送出见面礼去。
婉兮送的,是每人两匹宫缎、两匣头戴花,另外一匣用草原的手法做的奶饽饽,并一小坛她亲手糖渍的蜜果子。
这便散了,各自回宫。
语琴挽着婉兮的手,见前后左右都无人,这才低声道,“……亏你还瞒着。又不是第一胎了,肚子早晚大起来,你还能瞒得住什么去?”
婉兮这便脸红起来,“……都说‘事不过三’,我也以为我的福气到啾啾这儿,已是差不多了。哪儿想到,这竟然又有了~”
虽说比前三个孩子都晚了几个月,可是这年头相连着的,依旧还是“一年一个”的节奏去。
况且皇上十月那会子是刚从木兰回来,又去盘山,一共都没在宫里呆几天;况又是西北战报频传的年头,皇上思虑也重,这才叫孩子晚了一步到来。
若是算算时辰,她这个孩子比多贵人的孩子来得还要早一点。
虽说已经生过了三个,可是这超过“事不过三”的第四个孩子,叫她心下不能不更加小心翼翼一些才行。否则她母子二人,便又成了六宫上下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去。
语琴也是叹口气,“我原本心下也有些计较多贵人……可是这会子看来,我反倒庆幸她遇喜了。倒是正好能帮你挡一挡,叫她们暂且都盯着她去,让你能暂且松一口气。”
婉兮轻轻捏捏语琴的手,“……今年皇上还要巡幸索约勒济去。索约勒济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安本浩特(海拉尔)西南六百七十余里处,为蒙古东四盟的界山,为内兴安岭的起点。皇上这一去,便要多日不在宫里,我自己心下本也忐忑。”
语琴便也点头,“至少这会子,众人都只顾着盯着多贵人的肚子,还有新进宫的两位蒙古格格去了。你便也乐得逍遥几天罢。”
婉兮抬眸一笑,“还有……姐姐忘了,二月初八便是小七种痘的吉时?这样的时候儿,绝不可以出事儿。”
“唯有后宫众人暂且忘了我去,才能叫我能安安稳稳养着肚子里这个孩子,才能叫小七能稳稳当当送走痘神娘娘去。”
语琴也是一拍掌,“是啊,这么一想来,我怎么还有些庆幸多贵人这会子遇喜了呢!”
因种痘本身也是出痘,这便对宫里任何一个孩子来说,一样儿是到鬼门关前走一遭。更遑论这宫里从前永琮等多少个孩子就是死在种痘这事儿上……故此婉兮这颗心早就是揪着的。
那会子心烦意乱,控制不住跟多贵人甩脸子,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那会子的脾气,实则都是因为又有了孩子……再者也是为了小七而揪心,便都没顾上去细细回想皇上这么做的缘由。
这般细细回想,心下才有些柳暗花明。
还是在这个二月里,皇帝命处斩雅尔哈善。
出于爱新觉罗氏的宗室,因库车之战错失生擒小和卓霍集占的良机,又反倒将责任都推给部下,终令皇帝下了决绝之心。
至此,皇帝已是继大金川之战,斩讷亲;第一次平准噶尔,策楞死之后,第三次在重大战事上,临阵治罪主将。不管你是世袭罔替的公爵,还是宗室爱新觉罗家的皇子皇孙,只要在战事上指挥不力,皇帝惩治起来皆不手软。
尤其,讷亲和策楞还是亲兄弟,同为皇太后母家同族的钮祜禄氏,皇帝也并未徇半点私晴。
西北便是与京师千里之隔,皇帝亦运筹帷幄,杀伐决断。
由此一事上,亦可见,便为西北之遥,亦早已归化于中华大一统之下。朝廷威仪,牢牢控制住了西域,将从前从未划入版图的那一片领土,正式紧紧维系于《皇舆全图》之内,再无质疑。
与此同时,皇帝还是施恩于归降的厄鲁特各部。
厄鲁特各部首领均被皇帝赐予二三品官职,子孙可降等世袭。原本应于降等承袭至八品官时便终止;但是皇帝格外施恩,准其在降等承袭至八品官时,仍给七品“恩骑尉”世职,准世袭罔替。“著为令,此特朕体恤蒙古奴仆之意。”
这样便是保障了来归降的厄鲁特各部首领的子孙们,代代皆有世职、俸禄可供出身、养赡,不必为前程和衣食担忧。
这一道恩旨传下,后宫里来自厄鲁特蒙古的多贵人、祥常在和白氏学规矩女子,自是最为开怀的。
这便更加一时之间,后宫里蒙古嫔妃,尤其是来自厄鲁特蒙古的这三位嫔御,风头一时无两。
若说后宫暂且可分为满洲世家嫔妃、汉姓女、蒙古嫔妃三个阵营的话,那在这样特殊的年份里,无疑就连满洲世家的主位们,都不得不暂且屈居于蒙古嫔妃们的下风去。
而这当中,自然以两位有孩子的主位最为引人注目——这便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愉妃,与出自厄鲁特蒙古的多贵人。
在这个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人人眼中都是硕大“蒙古”二字的年头,婉兮乐得清静,安安稳稳只养着自己这第四个孩子罢了。
还是在这个二月里,皇帝再度带六宫挪至圆明园,婉兮便又趁势将自己“天然图画”那小岛的码头门儿给关上了,将那一片纷扰也都关在了小岛之外。
二月初五日,皇帝带着后宫挪进了园子里。婉兮便在圆明园里,亲自陪着小七种痘。
种痘的地点,婉兮事前向皇帝请求,还是安排在五福堂里。
皇帝听了便断然拒绝,“……不可。你现在的身子,你忘了?那五福堂里也是你日常燕居之地,若在五福堂种痘,若染了病气去,对你身子怎好?”
婉兮努力想笑,却还是有些笑不出来,便也是紧张地攥紧了皇帝的手,“……奴才的身子不要紧。奴才终究是大人呢,小时候儿也种过痘了,那病气便自然是再招惹不上奴才的。”
“奴才就是想着,那五福堂是小七落草的地儿……又得皇上的福气护佑。小七在那里种痘,我才能更安心些。”
这样说着,婉兮还是忍不住泪盈于睫。
那样小的孩子要到鬼门关前去走一遭,她这当娘的都代替不得,一个屋子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便是什么病气的,还有什么要紧去?
“爷……也是因为我的身子,我不方便再往别处去走了。便叫小七留在‘天然图画’岛上,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奴才也才能放下心来……这圆明园虽大,可是也唯有奴才自己住的地方儿,奴才方能安心。求爷了~~”
小七终是婉兮与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虽说是个公主,可是那情分上却也是后来的几个孩子,包括永璐都无法相比的。
皇帝如何能不明白婉兮的心去?这样的心疼,他同样感同身受。
他便狠不下心来,即便是担心婉兮的身子,也还是不忍再拒绝。
皇帝只捉着她的手问,“你小前儿,当真种过痘了?”
婉兮忍住泪,故意白他一眼,“爷说呢?爷见蒙古、西域外藩的使臣们,都只叫他们在热河、盘山觐见,而不叫他们进京、进宫来,还不是因为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没种过痘,怕他们将痘症带进京里和宫里来么?”
“便是拉旺被选为额驸,送进宫里来养育之前,也都是给先种痘的……奴才若小前儿没种过痘了,如何能进宫来伺候?那会子内务府挑选女子,内务府的大臣们查得可严谨了。”
皇帝想想,便也笑了,这才点头,“若是种过痘了,那倒无妨了。这便依你,也叫小七不用换到陌生的地方儿去再怕生……就在五福堂里吧。”
“只是,你得答应爷,只在五福堂外守着,不准亲自进内去。”
婉兮这才破涕为笑,“爷安心就是!那‘背灯祭’的规矩,奴才可不敢冒犯,否则惊扰了痘神娘娘……那便糟了。”
皇帝咕哝一声儿,伸臂将婉兮抱进怀里。
“这会子爷真恨自己身为天子……爷也好想将什么都扔下不管了,也亲自陪着咱们小七去。”
婉兮鼻尖儿一个劲儿地酸,却努力含笑道,“送一回痘神娘娘,前后得十几天去呢。爷哪儿能十几天什么都不理了去?这会子西北的战事正酣,爷连半夜接到战报都要立时起身,觉都睡不囫囵,如何还能为这个分心去?”
婉兮攥了攥皇帝的手,“爷放心,还有奴才呢。况且爷从小儿就在五福堂里念书,五福堂窗外的玉兰树,当年就是陪着爷念书的‘同庚’。如今它和奴才一起在外头守着小七,就如同爷自己在一样儿~”
皇帝用力点头,也紧紧攥了攥婉兮的手,“咱们小七,是‘佛祖降世,七步生莲’,她是降生在盂兰盆节的孩子,她必定得诸天神佛保佑,一定会平安送走痘神娘娘。”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爷是天子,爷都这么说了,这便是金口玉言。痘神娘娘也一定会遵旨而行……”
二月初八日,五福堂里正式供神、张黑幕、熄灯,御医给小七种痘。
与小七一同种痘的,还有三阿哥永璋的长女绵绣格格。
这会子永璋自己也病了几年,长子又夭折,故此这个长女就更为珍贵;纯贵妃便是拖着病体,也还是要坚持亲自陪着亲孙女儿一起熬过这一关去。后来还是婉兮和四公主一并劝阻,四公主发誓一定亲自陪着侄女儿,纯贵妃这才没亲自陪着来。
四公主也挪进“天然图画”来,与婉嫔一起,陪着婉兮,守护着两位还不满三岁的小格格。
两位小格格在那混黑不见日月星光的屋子里,忍受着痘症的考验;三个人在外面也都在佛前拈香祈祷。两位小格格身子上遭受的折磨,三个人的心里面儿,也一并承受着,只多不少。
便是婉兮还怀着孩子,也不肯松快下半点来。
忠勇公府。
傅家这个二月里,收到了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福灵安跟随堂兄明瑞,在西北参加了叶尔羌之战,皇帝为福灵安叙功,擢二等侍卫。
这消息自是给傅恒长脸,可是听进九福晋兰佩的耳朵里,自是有些喜忧参半。
喜的是,好歹是九爷的长子建功;忧的是,这福灵安越发出息,将来会不会有凭军功,超过福隆安和福康安的一天去。
九福晋这点子忧虑还没摁下,宫里便又传来了话儿——说福康安“出事儿”了。
这会子傅恒以领班军机大臣身份,每日都在军机处里陪着皇帝处理西北战报,顾不上家里;一听说福康安“出事儿”了,兰佩立时便忘了自己的“病”,掀被便起身下地,“帮我递牌子,我要进园子去看康儿!”
篆香都给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兰佩,低声提醒,“那福晋的病……?”
兰佩这才省悟过来,一时倒是难住。
篆香便也是轻轻一笑,“福晋别担心,康哥儿在宫里没出什么大事儿。令主子给递出来的话儿,就是康哥儿连着三天不肯吃饭。谁劝也不听,令主子怕康哥儿饿坏了,这才叫递话出来,问问咱们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寻常若是福康安不吃饭,婉兮有的是主意哄他吃,也有的是手艺变着花样儿给他做——可是这会子婉兮一颗心都在小七那儿呢,又怀着孩子,见不得油烟,这便只好将事儿来问九福晋。
兰佩的心虽说放下些,却还是提在半空里,“他不吃饭?这又是怎么了?”
篆香瞧着兰佩左右为难的模样儿,这便道,“不若,叫奴才替主子进宫去给令主子请安?奴才这便也瞧瞧康哥儿究竟是怎么个缘故,回来也好叫福晋放心。”
兰佩点点头,“……虽说可行。可你终究没个正式的名分。那这宫里,你也进不去。”
篆香现在的身份,还是傅家的奴婢呢,并无诰命,哪儿有身份进宫去请安呢?
篆香心下也是黯然,不过还是竭力一笑,“倒是还有转圜的法子——其一呢,可以请侧福晋走一趟。这会子灵哥儿刚被皇上擢升,灵哥儿又尚了多罗格格,侧福晋也有正式的身份……”
兰佩深吸一口气,“不可!”
篆香倒也不意外,这便轻轻垂首,“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叫奴才带福铃一起进宫请安便罢。虽说奴才没有身份,福铃却是九爷和福晋的孩子。从身份上来说,也是四公主的小姑。”
“这会子三阿哥永璋的大格格也在园子里种痘,咱们跟纯贵妃和四公主是姻亲,这便叫福铃进宫去给四公主请个安,顺便探望探望那位大格格,终究还是说得过去的。”
兰佩听得心下也是略有些惭愧,不由得伸手攥住篆香,“……篆香啊,我总想跟九爷提,是否该给你请封侧福晋了。只是九爷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忙,你也,终究还是缺一个阿哥。若福铃是个阿哥,那便什么都顺理成章了。”
篆香含笑摇头,“福晋千万别再说这个了。奴才说过,奴才是傅家的家生子,一辈子情愿都只是傅家的奴才。奴才能生下福铃,能这么留在九爷身边儿一辈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二月十二日,宫里终于递出了话儿,准篆香陪福铃,进园子请安。
篆香先给婉兮见礼,两人先坐着说会儿话。福铃年纪小,不爱在大人身边儿站规矩;婉兮也不想叫福铃拘束,这便喊了伦珠来,叫伦珠先带着福铃去瞧福康安去。
福铃跟着伦珠,带着两眼的好奇,一路看着“天然图画”的风景,进了福康安住的屋子去。
福康安正躺在炕上,像个大面片儿糊在炕上一般,既扁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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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30、我只在乎你(八千字毕)
福铃一看福康安那个样儿,便抬眸瞟了伦珠一眼。
伦珠耸耸肩,眨眼一笑。
福铃心下便也更有数儿了,这便直接上前,踩着那紫檀的脚踏,就直接掀了福康安的被窝去。
“瞧你那窝窝囊囊的样儿,咱们傅家可没这样儿的哥儿!你若聪明的,就赶紧起来,不然我这就拧着你耳朵,将你给拎起炕儿去!”
福康安原本“躺尸”躺得挺好的,却没想到是福铃进来,这便有些紧张了,赶紧举两手捂住耳朵,怯生生盯着福铃。
“大姐,你怎么来了?”
今年福铃已经八岁了,虽说也还是个孩子,可却是福康安的姐姐。
她即便是庶出,可因为是傅恒的长女,是忠勇公府的大格格,故此在家里管着兄弟,也一向都是说一不二。
如今的篆香年岁大了,又为了孩子而习惯了低头忍让;可是福铃却还是生出了篆香年轻时候儿的冷艳和硬骨子去。
福铃片腿儿往炕沿儿上一坐,伸手拢着左腿的膝盖,右腿自然地耷拉下来。
那做派,是典型的满人家“姑奶奶”的坐姿。
福铃偏头盯着福康安,“我怎么不能来啊?你是傅家的孩子,我也是傅家的孩子,这便是宫里,你来得,我自然也来得。”
“况且,你在宫里若没闹出这样一宗事儿来,我还不稀罕来呢。可是一想着你丢人都丢到宫里来了,且你丢的又不只是你自己的人,还有咱们一家子的脸。那我就得来。”
福康安别看从小比猴儿都精,可是在家却怕这位姐姐。福铃冷起脸来,那真的是篆香当年的做派儿——管你是谁,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福康安年岁比福铃小几岁,故此从小就吃了这个亏,没少了叫福铃左一把右一把地给拧耳朵。
福铃能这么着,这一方面与满人旧俗有关:满人家未出阁的姑娘,都是当家的,也抛头露面,故此都是“姑奶奶”;另外一方面,也与傅恒有关。
小时候儿福铃与三个兄弟说话不客气,篆香没少了要管着闺女。终究那三个阿哥,两个是福晋的儿子,一个是侧福晋的儿子,身份都更尊贵些。可是傅恒却护着福铃,甚至正色跟府里的女人们都交待过——“虽说三个哥儿是能顶起家业的,可是我私心里却还是最疼爱福铃这个闺女。这个闺女要管也是我亲自来管,你们都不用管了。”
“便是福铃有什么错处,你们也不必找谁去说;只管找我来说。这个闺女,是我亲手带的。”
府里人便也都笑,都说九爷终究是有三个儿子,却唯有这一个女儿,珍爱是必定的。
况且女儿又能在身边儿养几年呢?十三四岁就要嫁人了,能在父亲身边儿的年月短,九爷这么格外护着些,自然是有的。
福康安两手紧紧捂着耳朵,小心瞟着福铃。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哪儿丢人了?”
福铃轻嗤一声儿,“别看我刚进园子来,可是进来只顺路瞅了那么一眼,我就什么都看明白了。”
福康安很是不服,“你看明白什么了?”
福铃两手自在地拢着自己那膝盖,挑眸瞟伦珠一眼,“伦珠哥哥,五福堂外那蒙古小孩儿,叫什么来着?”
伦珠也歪在一旁椅子上,嘴里叼着根儿干草棍儿,“拉旺。拉旺多尔济阿哥。”
“哦!”福铃故意放了个高声儿,“原来那位就是拉旺多尔济阿哥啊!我见过咱们三少爷腰里别着的那把蒙古腰刀,闻听着就是这位蒙古小公爷的。”
福铃故意顿了顿,抬眸瞟福康安。
果然,福康安见福铃头一回进宫来,就能一眼叨着拉旺,这便神色上略有些心虚了。
福铃轻轻咳嗽了声儿,垂眸摆了摆袍子。
“……一看就跟咱们家三少爷的的年岁差不多大。可是人家怎么就在五福堂外头守着,你却在这么远的屋里躺尸啊?”
福铃一句话就给问到症结去了,椅子上的伦珠已是乐得直拍巴掌。
福康安的脸登时就红透了,硬撑着扯脖子分辩,“……他还能凭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当年进宫之前,就种过痘了吗!令阿娘说,他种过痘了,就不怕被病气打着了,故此能在近前儿守着。”
“而我,还没种痘呢,这就不行!”
福铃毫不意外,轻哼一声儿,抬手一指头就点在福康安的脑门儿上。
“瞅你这点儿出息,我就知道你不吃饭,只是赌气呢!从小到大,一赌气就不吃饭;你一不吃饭,额娘就慌了,这便什么都由着你了,叫你得逞了去。”
“可是你别忘了,这会子是在宫里。令娘娘也不是咱们额娘,人家可不会什么都由着你胡闹去!”
福康安被姐姐抢白得说不出话来,却又不甘心,这便梗着脖子另打一耙。
“你说,额娘她为什么不给我种痘啊?我跟拉旺同岁,拉旺进宫来的时候儿就种完了,我凭什么到现在还没种过?”
福铃盯着他,忍不住又伸手指头,又在他脑门儿上怼了一指头。
“你傻呀?额娘为什么不给你早早种痘,还不是舍不得?人家拉旺阿哥进宫那年,才两岁大,就得早早种痘了……可两岁才那么小,稍微有点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呀?额娘疼你,将你当成眼珠子似的,你还不明白?”
福康安被怼得没词儿了,只能垂下头去生闷气,“……我结实着呢。凭什么就不给我早早种了痘了?”
福铃听着也只能叹一口气,“你也甭急,你今年满了五岁了,最迟七月前后就得进上书房,跟宗室阿哥们一起念书。七月之前,额娘再舍不得,也必定给你种了痘了,要不然那上书房你进不去!”
福康安的眼睛一亮,随即却又暗沉了下来。
“切,那又有什么好的?就算到时候儿也种痘,却也晚了。我眼下还是只能干躺尸,什么都干不了!”
福康安说完,这便又要躺回去。
福铃轻叹口气,上前一把将福康安的辫子给扯住,将他又给硬生生地拽起来。
“我说‘招娣儿’啊,你能不能别这么窝囊?这有什么用啊?你要是也真担心七公主,哪怕你起来给她到佛堂里去跪着拜一拜也好——我可告诉你说,我刚就看见那五福堂外头就有大喇玛在念经,拉旺就跪在一边儿跟着摇经筒呢;人家总比你这躺尸要高明了一千倍去!”
福康安一个激灵,脑袋这算明白过来。一下子就窜起来,也不穿靴子,下地就跑。
“你这是干什么去?”
福铃也赶紧下炕撵过去,手脚却没福康安快。等福铃跑过去时,福康安已经捞着了铁剪子,就要往自己那辫子上照晾……
福铃吓得大叫一声,伦珠因没在意,这便也晚了一步;不过幸好外头光影一闪,窜进个身影儿来,稳准狠地一掌劈在福康安手腕子上,将那铁剪子给打掉在地。
福铃抬眸望去,见也是个小孩儿,个头儿跟她差不多高。可是她头一回来宫里,这人是谁,她也不认得。
倒是伦珠连忙起身打千儿请安,“奴才请十一阿哥的安。”
因“阿哥”是个模糊的称呼,皇子皇孙可这样称呼,大臣官员家的儿子也可这么称,就是满人老百姓家的男孩儿也可以这么叫,故此即便是伦珠跪下了,福铃心里还是有些没准儿。
福铃小心指着那小孩儿,扭身儿低声问伦珠,“伦珠哥哥,他谁家的?”
两个小孩儿见面,总得按着父亲的官职来论。若不及傅恒的,福铃就不用请安;唯有超过傅恒的,福铃才需要请安。
伦珠急忙一使眼色,“……铃儿,快请跪安。这位是——皇十一阿哥。”
福铃这才张大了嘴,膝盖一软,已是跪倒在地。
来的小孩儿正是永瑆。
永瑆因从小在婉兮宫里长大,便是后来由舒妃抚养,也总是来婉兮宫里玩儿,故此跟小七、福康安他们的情分很深。
这会子小七种痘,永瑆下了学,这便也来探望。听说福康安“病了”,他这便赶紧来瞧瞧。
永瑆垂眸望着福铃的脑顶儿,忍不住笑,“原来是舅舅家的大格格,还是头回见。快起来,别见外。”
永瑆说着笑眯眯又瞟福康安一眼,“……见识了。怨不得这嘴这样厉害,竟能骂得麒麟保都回不了嘴,真是叫我开了眼。”
福康安与永瑆没大没小惯了,这便也没急着起来见礼。听永瑆这么糗他,他还送了永瑆一枚大白眼儿。
永瑆亲手扶起福铃,笑笑,“大格格坐,伦珠替我照应着。”
永瑆说完这便走到炕边儿来,拍手笑话福康安,“倒是刚刚那会子,你举着铁剪子奔着辫子去,是几个意思?难不成是听说章嘉上师得弟子来给小七诵经祈福,你这便也要削发为僧,给章嘉上师当弟子去了不成?”
三世章嘉活佛在宫中长大,与皇帝亦师亦友,情分非旁人可比。可是此时三世章嘉活佛不在宫内,是被皇帝派去雪域,主持达赉喇嘛转世灵童的寻访。而宫中又唯有章嘉上师一位大活佛,故此皇帝是召来章嘉上师的弟子为小七诵经。
福康安既是被永瑆给抓住了,这便也不否认,扬起脸膛来哼了声,“便是当和尚又怎样?总之上学也要念书,当和尚也是念经。大不了等头发再长出来,便还俗罢了。”
因都是在宫里的孩子,永瑆多少知道福康安跟拉旺那股子较劲的事儿去。这便忍不住笑,“还真别说,如果你当真剔了头发当了和尚去,倒是赢过拉旺这一局了。只是啊,你若敢动了这剪子,你阿玛和额娘回头就得把你p股打烂了去!”
几个小孩儿一顿好笑,笑得福康安再也不好意思动这心眼儿了,这才作罢。
福铃看时辰差不多了,这便还是起身过来盯住福康安。又怕他不往心里去,这便也顾不上永瑆再旁边儿看着呢,便疾如闪电似的伸手,一把扭住福康安的耳朵。
“我告诉你啊招娣儿,你赶紧给我吃饭去,别叫令娘娘着急,更别叫咱额娘跟着你上火!额娘本就病着呢,又隔着宫墙不能时时见着你,你再这么瞎折腾,额娘就也只得将你接回家去了!”
其实闹腾了这么一场,最后起了作用的,还是福铃末尾这句话。
福康安怔了怔,“额娘病了?我若不吃饭,她说了要接我,家去?”
福铃点头,“额娘病了,没什么要紧,只是恹恹的。我瞧着,八成就是想你想的;正好你在宫里也作祸儿,正好一遭儿把你接回家去算了。”
福康安一瞪眼,忙赶紧招呼外头的太监,“蛐蛐儿,快给我端饽饽去!”
其实这太监叫“屈戌”,是因为小十四定名为永璐之后,因着屈原的缘故,特地拨了这个姓屈的小太监进婉兮宫里来。小太监一边先学规矩,一边伺候着福康安和拉旺,这便被福康安给叫成“蛐蛐儿”了。
彼时婉兮听了也笑,便道,“成,反正我这宫里活物儿也多,也不差再多两个虫子了。等下回我再找个姓马的进来,给你凑一只‘蚂蚱’去……”
等婉兮派玉蕤陪着篆香来瞧福康安的时候,一进门就瞧见福康安蹲在椅子上,正抓着饽饽往嘴里大口划拉呢。
篆香便怔了,看向玉蕤。
玉蕤也笑,故意道,“哟,敢情奴才们都给整错了。谁说咱们保哥儿不吃饭啦?奴才瞧着啊,保哥儿这吃头儿还好着呢!”
“保哥儿吃慢些,不够还有。千万别叫人瞧着以为,哥儿好像饿了好几天似的……”
篆香便也笑了。
她这趟进宫,原本就是为了福康安不吃饭的事儿来的;可眼前瞧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解开了,那她这一趟便也功德圆满了。
永瑆含笑指着福铃对玉蕤说,“就是她,舅舅家的大格格。可厉害了,三两句话就把麒麟保说服了。了不得!”
篆香忙道,“福铃,可在皇阿哥面前失礼了?”
福铃脸红,瞟永瑆一眼,“妈,我才没有~”
二月二十那天,五福堂格外添的炭,终于止退了。
小七和绵绣格格都成功送走了痘神娘娘。那五福堂里,盖住门窗的黑幕全都撤去,叫外头的天光洒落进来。
终究是十多天不见天光,婉兮怕孩子的眼睛受不了,这便提前预备了纱布,将孩子的眼睛给蒙起来。
那纱布可挡光,却也可透光,正适合孩子们的眼睛一点点适应从黑暗重归光明的最后一段路程去。
因纯贵妃惦着,绵绣格格刚好了,便被四公主带着,立时回“泉石自娱”去了。小七还留在五福堂里养着。
小七眼睛还蒙着,小手便被人给拉住。
这会子五福堂内静静的,小七的眼前,隔着纱布,唯有光影淡淡流转。
眼睛看不见,耳朵和鼻子便变得格外灵,小七仿佛能听见那阳光流动的声响,能闻见窗外泥土渐渐返潮的气息去。
故此便是看不见眼前的人是谁,只凭着那只悄然握上来的手,小七也能认出是谁来。
小七隔着纱布抬起眼来,柔柔微笑,“……旺旺。”
拉旺悄然松一口气,便已是无声地笑了,将小七的手攥得更紧。
“你怎么知道?”
小七宁静地笑,“……旺旺的手热;保保的手,指头尖儿容易凉。”
拉旺欢喜得晃了晃手,“我笨,忘了这个是藏不住的。”
小七隔着纱布,好奇地抬头,“旺旺为何要故意熏了陌生的香,就是看我能不能认得出来?”
拉旺不好意思地笑,庆幸这会子小七的眼睛是蒙着的,看不见他的了脸去。
他便老气横秋地咳嗽了声儿,“逗小七玩儿~”
小七终究还是小,不到三岁的小姑娘只是安静地笑,也不说话了。
两个小孩儿,就在这安安静静的五福堂里,手攥着手,安安静静地隔着纱布,“看着”彼此。谁也不再说话。
好半晌,小七还是忍不住问,“……可是,保保呢?”
拉旺的手微微一停,却极快地掩饰住,努力笑笑,“麒麟保安答也急着要来。只是他没种过痘呢,令阿娘担心他进来会受了病气去。故此叫他再等两天。”
“等你的眼睛好些了,这五福堂好开窗开门晒太阳、放气儿之后,他就可以进来了。”
小七静静听着,乖巧地点头,“也好~”
小七的话音未落,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喊,“莲生我在这儿呐!你听见了吗,我就在窗户外头呐。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就守在窗户外边儿。你要是想跟我说话了,你言语一声儿,我就能听见!”
小七便笑了,脆生生地冲着窗外道,“我告诉你,我额涅说啦,出过痘了,我就是大人了!现在我跟旺旺是一帮儿的,都是大人了,就你还是小p孩儿!”
“那你,是不是该管我叫姐啦?”
窗户外头,福康安不顺耳地一蹦,“什么就你跟拉旺是一帮儿的了?”
“再说了,你出过痘了,你年岁也依旧还比我小!还想当我姐——你个傻丫蛋儿!”
福康安说着惆怅地在窗外头挪了挪p股,“你俩也别美,用不了几天,我也回家种痘去了。到时候儿我就跟你们还是一样儿的!”
小七便是微微一怔,“……你,这回肯家去啦?”
福康安在窗户外头使劲儿咬了咬嘴唇,“我家去,还回来;倒是拉旺也不能总在内廷住着了。等他满了五岁,他也得跟你哥哥们一样儿,搬到阿哥所住去!”
就是因为知道宫里的这个规矩,拉旺到时候也得搬出内廷去,故此他才能放心出宫,回家种痘去啊……
小七成功送走痘神,皇帝欢喜得不知怎么好,当晚过来时,只举着小七,不听地上上下下地看。
婉兮在畔瞧着,便也忍不住笑,只安慰说,“爷放心就是。奴才早就细细察看过了,小七不但送走了痘神娘娘,这浑身上下,连一个痘印儿都没留下来。”
皇帝却笑,依旧举着小七满地欢喜地走,“我们小七长这么好看,就算留下一二痘印,又怕什么!”
婉兮这便上前,故意捏着小七的脚丫儿,“哎哟,奴才说冒了。之前查看时,忘了看脚底板,这脚底下果然留下了几个痘印去!”
皇帝登时面色一变,忙将小七放下来,坐在他膝头,他这便翻了小七的脚底去看……
婉兮已是捂着嘴,笑得弯了腰去。
皇帝这才伸手,轻轻弹了婉兮一个脑瓜崩儿去。
“就知道你又唬弄人!爷才没被你唬住。”
婉兮含笑,走过来,将头软软依靠在皇帝肩头,“奴才都明白。爷没被奴才唬住,可是爷心底下还是紧张小七,这便明知道奴才是唬弄爷呢,爷也一定要亲自看看才能放下心来。”
皇帝这便哼了一声,“咱们小七,是‘七步生莲’的孩子,哪儿能脚下生痘去?”
两口子这么玩笑着不要紧,在炕上玩儿的永璐却当真了,爬过来捉着小七的脚,非要翻开看去。
小七眼睛上纱布还没拆呢,被永璐的小手儿给挠的脚底下直痒痒,这便软软伏在皇帝怀里,柔声呼救,“阿玛……您快拦着小鹿儿啊!”
皇帝大笑,腾出另外一只手,将永璐给拎过来,“你个臭小子,又在这儿捣什么乱呢?”
永璐一张小脸儿绷得紧紧的,极其严肃认真地说,“豆!姐姐脚底下有豆!”
皇帝这才听懂了,便又是大笑,照永璐p股上给了一巴掌,“怎么着,你还想给找出来,炒豆儿吃,是吧?”
还是刚刚七个月大的九公主文静,不哭不闹,围着枕头、靠着被垛坐着。看阿玛跟哥哥姐姐说得热闹,她便挪了挪小腚,照着皇帝的胳膊——就咬了一口。
皇帝全无防备,都被咬叫唤了。
婉兮大笑挪过来扶住东倒西歪的啾啾,含笑替不会说话的小女儿解释,“……这个月份正好要冒芽孢呢,牙花子痒痒,见什么都咬。”
“可是她鼻子灵,气味不好的,给她咬她都不咬。爷便忍忍吧,闺女咬爷,那是她觉着爷的味儿不错。”
皇帝长眉轻展,含笑抱住九公主,也用嘴唇垫着牙,假装儿着在九公主的脸蛋儿上咬了一口,算是“报复”。
闹腾了一会子,三个孩子各自累了,这便都由嬷嬷带去歇息了。
婉兮给皇帝剥着瓜子儿,却是含笑瞟皇帝一眼,“……爷今儿,心情甚好。”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你想说什么?”
婉兮垂首,故意一笑,“没啊,奴才就是说小七送痘吉祥了的事儿呢。爷必定是为了这个高兴。”
皇帝“呸”了一声儿,上前又拧了婉兮面颊一记。
“你想说多贵人,当爷听不出来呢?”
婉兮这便也点了点头,“本来就是嘛。奴才遇喜,这都第四回了,也没什么新鲜的了;多贵人却是头一回怀上皇嗣。今年又正逢平定准噶尔大庆之年,正是厄鲁特的格格给皇上怀下皇嗣来,这不正是双喜临门么?”
皇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伸脚在炕桌下朝婉兮去——若是往常,皇帝的脚直接就是蹬上去了;可是这会子他却没忘了婉兮肚子里有孩子呢,这便又换了招儿,没蹬,换成用脚趾头分瓣儿拧了婉兮腿侧一记。
婉兮惊叫,“爷这脚趾头,怎么还能跟手似的拧人呢?”
皇帝得意地轻挑长眉,“……看你还敢胡说。”
婉兮撅噘嘴,“奴才哪儿胡说啦?难道今年不是平定准噶尔的大喜之年,难道多贵人不是厄鲁特的格格,难道多贵人没有遇喜?——这三样儿,奴才一个都没说错,爷还拧人家~”
皇帝深吸一口气,定定凝视着婉兮,“傻样儿。是大喜之年,可是爷……只想将那最大的欢喜,与一个人儿分享了去。”
皇上的话,说得有些玄奥。婉兮心下微微一颤,却故意当听不明白。
“爷这是说什么呢?今年是平定准噶尔的大庆之年,爷该论功行赏,也应该是叫这些蒙古格格出身的主位们与爷分享去。奴才一个汉姓人,跟平定西北的事儿八竿子都打不着。不管爷跟谁分享,总归不干奴才的事儿才是。”
皇帝恼得只瞪眼,可是这会子婉兮是双身子,他想了半晌没辙,这便赌气一指面前那盘瓜子儿,“罚你都吃了去,一个儿都不准剩!”
婉兮都给逗乐了,故意逆着说,“这瓜子儿油性大!奴才若都给吃了,虽撑不着,可是那油便都上头上去了,头发就该油腻了。”
怀着双身子的时候儿,洗头发是件不容易的事儿。
皇帝哼一声儿,“尽管放心吃你的。若头发油了,爷替你篦头就是!”
婉兮挑眸望住眼前这位爷。
四十九啦,还跟小孩儿似的赌气。可是明明赌气说出来的话,却是给她篦头这样儿叫她心一下子就软开了的话儿去……
她便还想说些什么小酸小醋的话,这会子却也都说不出来了。
婉兮便轻轻垂下了头,将手里刚剥完的一把瓜子仁儿都塞进嘴里。
却不是自己吃下去,而是起身过来钻进他怀里去,抬头咬住他的嘴——将那香香的瓜子仁儿,都送进了他嘴里去。
这晚上,因婉兮的胎月份还小,两人便只并肩安静躺着。
皇帝从被子下头伸出手来,跨过两条被子的缝儿,伸进婉兮的被窝里头,悄然无声地捏着婉兮的手。
婉兮忍不住笑,将脸埋进被子里去。
都十九年的夫妻了,她的爷还如这样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使这样的小动作。
她欢喜,心下是酸酸甜甜的满足。
在黑暗里,只借着窗外的一点星月,皇帝轻声笑,“……西北来信儿了,朝廷大军又在和阗大捷。回部各城伯克纷纷归降,大小和卓兄弟众叛亲离,已至强弩之末。”
婉兮也欢喜得翻腕攥紧了皇帝的手。
“若此说来,今年不止是朝廷彻底平定准噶尔之年;今年朝廷还可彻底平定回部!爷这般的武功,别说大清历代先帝都没能做到,便是从前汉代、唐代的皇帝们,也未曾做到的!”
皇帝翻了个身,转过来面对婉兮。
那一双眼,在夜色里,若温暖的星。
“九儿……今年最迟年底,必可奏凯大庆!”
“这几年——辛苦了你,也委屈了你。若没有你时时事事皆以大局为重,叫爷不必为后宫之事分心,那爷还不知道究竟要哪一年才能完成此等大业。”
皇帝伸另一只手,缓缓摩挲婉兮的面颊,“前朝有小九,后宫有你。今年大庆,你也自是爷的功臣。”
婉兮含笑轻垂眼帘,将自己的面颊主动凑近皇帝的掌心。
“爷千万别这么说,若叫旁人听去,还不得以为奴才是后宫干政呢……奴才啊,才没有爷说的什么功,奴才一个深宫妇人,只懂一个道理:爷在用兵西北的时候儿,奴才便不管怎么着,也不能给爷添乱去。”
“奴才在乎的才不是爷的恩宠;奴才真正在乎的,是爷这个人……唯有爷心无旁骛,唯有爷心下没有为难去,奴才才是欢喜的。”
皇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伸臂倏然将婉兮抱进怀里去,紧紧圈住。
灼热的唇,印在她发顶上,柔声呢喃,“傻丫头……”
那夜色里,他的鼻息里,似乎有细细碎碎的更噎。
婉兮含笑垂眸,也伸臂抱紧了她的爷。
在沉入梦乡前,皇帝还是又强调了一声,“……反正,你就是功臣。便不说什么干涉朝政,你至少连着四年,给了爷四个孩子。用兵一共五年,最艰难的四年,你一年一个,连续给了爷四个孩子。九儿啊,这便是上天对爷最大的眷顾。”
“有了孩子,才有国祚绵长,才有祖宗福泽护佑。那些叫爷心烦的日食月食,便用你带来的福气,自可一个一个化解了开去。”
婉兮含笑,放松自己,沉入梦乡。
她心里无声说着:爷啊,你是天子;天子的苦,唯有自己忍下。可是只要有我在一天,我便会尽我所能,陪你一起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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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31、该好了(七千字毕)
三月,皇后那拉氏行亲蚕礼。
皇帝遣舒妃、庆嫔、颖嫔、兰贵人,陪同那拉氏赴北海先蚕坛斋戒、行礼。
这一去前后又要数日方能还宫。
皇帝旨意来时,六宫都在圆明园皇后的宫里说话儿呢。听罢皇上的旨意,那拉氏便有些意外,扬了扬眉,瞟了婉兮一眼。
“纯贵妃身子绵弱,已有些日子了,咱们大家伙儿也都是知道的,这倒也罢了。纯贵妃既去不了,便总该是令妃陪我一同去……令妃这会子身子也健朗着,怎不去呢?”
这会子婉兮的肚子还没显怀,婉兮乐得再避一避。婉兮这便含笑点头,“……亲蚕礼是后宫大典,有皇后娘娘亲诣行礼,已是最妥帖不过。其余嫔御、福晋都是陪同一起行礼,故此便是妾身不去,也不打紧。”
舒妃静静听着,半垂眼帘也道,“主子娘娘这是嫌弃我比不上令妃贴心了么?”
舒妃失宠以来,在这样的场合已是有许久不再主动说话儿。这会子冷不丁出声,倒叫那拉氏也微微有些意外。
那拉氏便笑笑,“怎么会呢?只是这宫里凡事都论尊卑长幼的规矩。虽说舒妃与令妃一起封妃,可是从当年封妃的册封礼,再到皇上日常赏赐的排位,都是令妃在妃位之首,在舒妃你之前。故此我总得在你之前,先问问令妃去。”
这若是从前,单凭这样一句话,舒妃怕是也要与皇后和婉兮顶起牛来了。
可是今儿,同样已经年过三十的舒妃,倒只是淡淡笑了笑。
“那也是应该的。终究令妃进宫在先,且这会子已经诞育了三个皇嗣,不论凭哪样儿,都应该在我前头。”
婉兮明白舒妃的心意,这便含笑道,“舒妃何苦这样说?听起来倒生分了去。若说妃位之上,自然应该是愉妃行走在前。”
舒妃便也抬起眸子来,迎上婉兮的眼。
两人心下自是心照不宣,可是如今当着六宫众人的面儿,故此舒妃的眼还是如同往日一样的漾满清寒之色。
“令妃也不必自谦。以你现在的情形,你便只是排在皇后、纯贵妃之后的第三人。这会子主子娘娘要去先蚕坛亲诣行礼,连斋戒带行礼,这一走至少都是五六日方能回来;纯贵妃身子又弱,你若不留在宫里,照应着六宫的事儿,那还要指望谁去呢?”
“皇上总归是信不着我来管六宫,这便还是叫我跟去行礼,依旧还是将六宫交给你罢了。”
叫舒妃这么一说,那拉氏也值得扬了扬眉,“……舒妃说得也是,倒点醒我了。是啊,皇上必定是叫令妃留在家里照应的。”
那拉氏便扭脸儿正色望向婉兮,“令妃啊,此时宫里最该照应的,自然就是多贵人。她怀着孩子,万事辛苦,你便多帮她留神些。”
“除了多贵人之外,还有新进宫来的两位学规矩女子。她们都是蒙古格格,刚进京来,凡事还没习惯。也要令妃你素日多问一句,叫她们别短了什么去。”
婉兮含笑起身一福,“主子娘娘放心就是,妾身必定小心周全。”
众人散了,语琴忍不住满面悻悻,捉着婉兮的手。
“皇上今年为何要我跟着同去行礼?你身子如此,我跟颖嫔都去了,陈姐姐还要顾着小七,谁来帮衬你去?”
婉兮含笑劝慰,“亲蚕是后宫大典,凡事能跟着去行礼的嫔妃,自然都是皇上看重的。姐姐又不是头一回去了,便放心去吧。”
语琴皱眉,“看样子舒妃倒是帮衬着你说话,倒叫我松一口气。可是若我和颖嫔都走了,那忻嫔在园子里,谁知道会不会闹什么妖儿出来!”
婉兮却是含笑摇头,“姐姐听我说,因西北战事,君臣上下一心。正月里,浙江商人率先筹措二十万两白银,已经送到甘肃去了;这便在前几天,山东商人又筹措白银三十万两,‘稍备屯饷之需’,也将送往甘肃去。”
“姐姐瞧,从乾隆十九年那会子前朝群臣皆反对皇上用兵,到如今的天下商人资源捐资助战……天下的人心向背,已然彻底向朝廷转变过来。”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才最是关键。即便天上这连着日食、月食,但是有这般的众志成城,何愁西北不赢?天下商人都能如此,姐姐怎么就不能陪皇后去行个礼啦?”
“在这会子,皇上叫姐姐与高娃陪着皇后一起去行亲蚕礼,这是好事儿。姐姐一定要欢欢喜喜地去、心念至诚地去……今年的亲蚕礼意义绝非往年可比,姐姐万万心平气和才是。”
语琴被婉兮说得脸都红了,两手赶紧捂住脸,“哎呀,我知道了,你再别说了——我都惭愧死了。”
婉兮含笑点头,“皇上的心,我不敢随意猜度。可是啊,我就是觉着今年这个年头,姐姐和高娃能一起跟着皇后去,只有好事儿,绝无坏处。姐姐放心去吧。”
语琴便也轻叹口气,“既然是好事儿,原本怎么都该你去的。还不是皇上怜惜你这又有了双身子……也罢,我就当替你去了。”
语琴定下了心意,随即微微眯眼,瞟住婉兮。
“你方才这话儿,我倒听出些旁的滋味儿来——你说浙江商人正月里率先捐银,这可与那忻嫔的姐夫安宁,瓜葛得上否?”
婉兮这才轻轻笑了,“姐姐真是耳聪目明,我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去。”
语琴啐了声儿,“方才不是正与你说到忻嫔的事儿么?我怎么还能半点都联系不上去?”
终究当年语琴的父亲便是吃了安宁的大亏,语琴当真锥心刺骨,怎么会给忘了。
婉兮点头,淘气地抬眸朝语琴眨眼,“这样的好事儿,安宁倒是想跟他拉上干系呢。只可惜啊,他是江苏布政使;而捐银的,是人家浙江的商人!”
“不但这事儿跟他拉不上干系,皇上前儿还下了道旨意,叱责江南三织造所呈进丝缎等物,过于靡丽。那浙江商人捐银的事儿,与安宁扯不上干系;可是皇上这道旨意,却是与安宁直接相关——他当江苏布政使,官所在苏州,故此他也兼管着苏州织造呢。”
语琴也是松了口气,“如今忻嫔的阿玛作古多年,她家里最顶事儿的,就是这个大姐夫。她上回在江南还我父亲,也是这个安宁具体干的。皇上这会子敲敲边鼓,自也是警告。若忻嫔因此而知道收敛,便也是给她自己积福了。”
三月里,那拉氏带着嫔妃去行亲蚕礼,皇帝则于西苑瀛台北的丰泽园,行“演耕礼”。
男耕女织,寓意又是一年春来,人心与万物一同复苏。
江山一统,百业待兴,叫人心下也不由得跟着一起欣欣然。
园子里因少了皇后和那几位嫔妃,安静了下来。愉妃这日与鄂常在共坐,不由得说起一起去亲蚕的舒妃。
愉妃道,“依你瞧着,那日舒妃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她仿佛也有与令妃解冻的意思去?”
鄂常在垂首思忖,“……那倒也说得过去。终究这会子傅恒的三阿哥就在令妃宫里呢,那可是舒妃的亲外甥侄儿;况且舒妃抚养永瑆,而永瑆打小儿是在令妃宫里的。”
愉妃点头,却也忍不住轻叹口气。
“是啊,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便都摁下自己的心事,与令妃靠近罢了。”
鄂常在知道愉妃担心什么,这便也是淡淡一笑,“愉妃娘娘不用担心。那永瑆,终归是高丽女的孩子,跟咱们五阿哥是没得比的。”
“也是。”愉妃倒也松了一口气,“不说旁的,就说刚刚逆了龙鳞,将皇上气得亲拟长旨批驳的那个汉大臣孙灏,他啊在上书房里,就是八阿哥永璇的师父。师父被皇上这样批驳,八阿哥自然也是面上无光,永璇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可想而知。”
八阿哥永璇是淑嘉皇贵妃的次子,与永瑆是本生兄弟。故此永瑆刚进上书房念书,刚开始的不少课程也是由孙灏来给带着。
愉妃说是这样说,只是心里却始终还有一个结——终究淑嘉皇贵妃是已经葬入孝贤皇后陵(皇帝葬入之前,只能依照宗法称呼为“孝贤皇后陵”,登皇帝百年之后才能正式称“裕陵”)地宫的了,那便始终还有一个理论上的可能去。
——终究将来能承继大位的那个皇子的生母,也将葬入地宫的啊。
愉妃轻轻眯了眯眼,“淑嘉皇贵妃留在世上三个皇子:长子永珹,无论从皇子谒陵的排位上,还是皇上的态度上,都比不上咱们永琪去;这八阿哥永璇,天生腿是那个样儿,如今师父又被叱责……怕也是不中用了。”
“说到底,如今金静凇的孩子里,唯一能叫我担心的,也就剩下这个永瑆了。既然永瑆这会子由舒妃抚养着,若舒妃想争,我倒是不能不防备着些。”
舒妃终究家世贵重,是叶赫部的部长之后,身份足以成为帝母;若舒妃要为永瑆争,倒是比令妃的永珹,更加有底气和资本的。
叫愉妃这样儿一整,鄂常在心下也跟着有些敲鼓,“若这么想来……那皇上今年忽然叫舒妃代替令妃,陪皇后一起去行亲蚕礼——难道说是皇上格外有旁的意思?”
愉妃抬眸静静看了鄂常在一眼,没说话。
鄂常在心下便又是咯噔一声儿,“我记着,前几回愉妃娘娘也是陪同一起去的……可是今年,便是令妃去不了,皇上却没叫愉妃娘娘您去,反倒是叫了舒妃同去——那,那难道是说……?”
愉妃心下有些惶惶地长草,这便皱了皱眉,“不管怎样,那永瑆还小,跟咱们永琪比不了;再说,他跟皇后的永璂又是同岁。便是不用咱们防着他,皇后便要先防着他的。”
三月里,傅恒的侄子、富文的嫡长子明瑞,从西北军营奉旨归来,向皇帝面奏库车之战、黑水营之围、和阗之战等具体情形。
因连次大捷,明瑞身为西北军营的参赞大臣,也是累立军功。皇帝因明瑞“宣力军前,奋勉可嘉”,赐封号“毅勇”。
因富文死后,明瑞已经承袭了承恩公的爵位,故此明瑞的爵名儿全称为“承恩毅勇公”。
此时,虽傅恒同为一等公,可是因为明瑞的封号已为四字,傅恒为“一等忠勇公”,封号还是两字;且明瑞是傅家大宗嫡子,故此这会子至少从世爵名衔上来说,明瑞的地位已经超越了傅恒去。
若此,九福晋兰佩的心上,便又沉坠了去。
福灵安在西北,一直是跟在明瑞麾下;明瑞回京陛见,皇帝也特地嘱咐,叫明瑞带着福灵安一起回来。故此虽说明瑞回京不会多做停留,陛见之后还要立即驰回西北军营去,福灵安也还是要跟着一起回去……可是福灵安终究要回家里来呆两天。
福灵安回来,傅恒自是这几天凡事皆以长子为重。傅恒重视福灵安,那芸香也自然要在一旁陪着。
傅恒便连着这几天都宿在芸香房里……
便是兰佩自己不想着急,碧海和蓝桥都急得火都要上房了,连日里在兰佩耳边嘀咕个不休。
篆香在畔瞧着,不好多说什么,只静静转身回书房去,问女儿福铃:“那日你与我说,康哥儿自己说的,预备要回来种痘了?”
福铃便也点头,“妈,您这怎么还有疑问啊?那自然是招娣他自己说的。终究他七月满了五周岁以后,就得进上书房念书了。他再不种痘,皇上也不能叫他进上书房啊!”
篆香点点头,这才又转身回了九福晋的房里。寻着个别无旁人的空儿,低声道,“康哥儿说,他自己也想回家了。一来是听说福晋病了,他虽说年岁小,却也不放心;二来康哥儿自己心下有数儿,今年怎么也该预备进上书房念书去,便得该张罗着种痘了。”
兰佩微微一怔,“他自己当真愿意回来?”
篆香点头,含笑道,“……福晋这病,就是从思念康哥儿上起的。康哥儿一天不回来,福晋这便才缠缠挂挂着总不好。等康哥儿回来,那福晋的病,就也该大好了。”
篆香这话,兰佩听懂了。
兰佩垂下头去,半晌,也是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这病啊,是该好了。”
三月底,婉兮的肚子有些隐隐凸起来时,九福晋递牌子进宫,想要来接福康安回家去。
婉兮将事儿也一并告知了婉嫔。终究福康安随着小七一起,在婉兮和婉嫔这两边儿跑着,婉嫔那边也有不少福康安的体己之物。
婉兮是知会婉嫔,提前收拾收拾。
婉嫔这日收拾完了,来婉兮宫里坐着便笑,“不收拾不知道,真是一收拾就吓一大跳——麒麟保虽说是在宫里暂住,可是这一二年来,竟然也积了那么一大包物事去!”
“这么瞧着啊,哪儿像是在宫里暂住的,倒像是来占窝儿的!”
婉兮也笑,“可不,我这边儿,玉蕤也给收拾出一大包来。我忖着,这怕是得派个大马车了才行。真赶上搬家了。”
婉兮虽然在笑,可是眼角眉梢还是流露出了舍不得。
婉嫔细细看着,这便伸手来,轻轻按住了婉兮的手。
“从前,他哥哥隆哥儿也在你宫里出来进去的,却也没见你这样儿地舍不得。”
婉兮扬起脸来,努力一笑,“终究不一样儿。隆哥儿是五岁大了进宫来念书,也不住我宫里,我就是寻常经管经管罢了;可是麒麟保他是两岁就进了宫,在我眼前儿长大的。”
“刚进宫的时候儿,还怕黑呢,晚上习惯了攥着他额娘的手才睡得着。我便正正儿陪了他小半个月去,叫他攥着手,等他睡着了,我才走。这情分上,倒如同自己养了个儿子似的,总归比隆哥儿还更深些。”
况且这福康安,相貌上与九爷相似最多。叫婉兮每日里看着,就如同看见小时候的九爷一般——那是一段,她与九爷相遇之前的年月,得以窥见,总觉珍惜。
婉兮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泪盈于睫。她不好意思了,抬眸望一眼婉嫔,“陈姐姐别笑话我。”
婉嫔便笑,“怎么会呢?你本就是心思细腻、情深义重的人;况且你这会子是双身子,就更容易多愁善感些。”
当着婉嫔,婉兮心下没什么负担,这便也任性地叫泪珠儿落了下来。
“不瞒陈姐姐……我心下,对这孩子,还有另外一重歉疚。”
婉嫔便也笑了,点头道,“我何尝就看不出来?虽说还都是小孩儿,可是他对咱们小七那模样儿……我啊,也只能庆幸着,这三个孩子年岁还小。尤其咱们小七,这会子三岁还不到呢,什么懵懂着呢。”
“若早早分隔开,咱们小七心下也必定什么都落不下的。麒麟保这回出宫,不在内廷住了,不用再每日耳鬓厮磨的;便是将来还是在宫里念书,便也不打紧了。”
婉兮这才抹抹眼睛,“我也是这样想。幸好,孩子们还都这样小,咱们这操心啊,怕也是没溜儿的。”
伦珠进来请安,婉兮点头,“这两包东西都是麒麟保的,我交给旁人也不放心。等你这几天当值完毕,放假可出宫家去,这便由你亲自带回去吧。”
伦珠含笑应了,一张雪域孩子那般黧红的脸上,一笑便显得那牙齿白得像雪。
“奴才还得悄悄儿地偷着往回运才行……若是麒麟保知道了,他八成还是宁肯将这些物事都继续留在宫里,继续占着那个窝儿。”
伦珠耸耸肩,“他嘴上总是说,他去不了几天,很快还得回来的。还嘱咐蛐蛐儿,不准去伺候旁人了,还得等着他回来。”
伦珠抱着包袱去了,婉兮从窗口目送伦珠,眼圈儿又红了。
婉嫔轻笑,“哎哟,怎么看着伦珠,也又想掉眼泪?可又是想念玉壶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没有,是被皇上的谕旨给闹的……明瑞回来陛见,皇上叫他不日便驰回军营去。可是明瑞回去不是自己一个人儿回去,也不单还要将灵哥儿带回西北军营去,还要再带上大内的侍卫去。”
皇帝刚刚下旨,命赏乾清门三等侍卫塔玛鼐,整装银一百两。随参赞大臣明瑞,驰驿前往军营。
两天后又下旨,御前二等侍卫扎拉丰阿,著加恩赏整装银一百两,令其驰驿前往军营。
婉兮深吸一口气,“从前我还以为大内侍卫只是在宫里保护皇上就够了,却原来大内侍卫也要驰赴军营效力的。”
“陈姐姐瞧,这二位侍卫还不是普通的蓝翎侍卫、三等侍卫呢,这二位一个是乾清门侍卫,一个是御前侍卫,都是在皇上身边儿当差的……皇上也舍了他们去,叫他们去前线杀敌。”
婉嫔缓缓点头,“我懂了,你是想到伦珠的将来去了……皇上赏给伦珠侍卫的出身,可是他终究还没被傅家认祖归宗,故此他只凭这一个侍卫是不够的。他若想有个好前程,就还得靠军功。故此啊,他将来怕也是会被皇上派上战场去的。”
婉兮点头,忙别开头去。
一想到这个孩子,婉兮就忍不住想到他父亲傅清,想到那个也是死在战场上的雪域男孩儿苍珠。
婉嫔轻叹一声,“哎哟,可是他今年才几岁啊!才七八岁的孩子,便是将来要上军营,也还是好几年以后的事儿去。你这么早便难受,可不太早啦!”
婉兮这也才破涕为笑,“可不是,我傻了……都是因为伦珠这孩子生得高大,明明只比永瑆大一岁,可是看上去竟然像十一二岁的身量去。叫我总恍惚觉着他再没几年就可上战场了。”
婉嫔含笑点头,“孩子多了是好事儿,可也有不好的……你因孩子多,便将你宫里所有的孩子,都当成自己生的去了。可是你的心终究就这么一个儿,难不成还真要分成十瓣儿八瓣儿去啊?”
“婉兮啊,听我的话,别想那么多。你连着四年诞育四个孩子,本就伤身子;你再为了这个担心,为了那个担心的,当真是太叫人心疼。”
婉兮明白这个理儿,这便也笑了,“谁说我要挨个儿担心呢?小七就委给了陈姐姐去,有陈姐姐替她担心,我才不管了呢!”
婉嫔定定看着婉兮,“……有句话我舍不得说,可是这会子却不能不提醒你了。本来去年、甚至前年啾啾刚坐胎的时候儿,咱们就说过,小鹿儿怕是也要委给人去的。”
“你舍不得,一直留着;先前只多了一个啾啾还好,可是这会子,你又多了一个孩子了,便怎么都得重提那句旧话去了。”
婉兮心下轻轻一跳,收敛心神,便也沉静点头。
“不瞒陈姐姐,我心下早已有了主张——我必定是要将小鹿儿委给陆姐姐去才能安心。”
婉嫔张了张嘴,“可是,语琴这会子终究还只在嫔位啊。”
婉兮轻轻咬唇,“……即便陆姐姐就是在嫔位,我也设法求皇上破个例。位分之事我不敢乱说,但是至少争取叫皇上准嫔位也能抚养皇子。”
三月间,帝后各自忙碌;时光倏然流转,四月来得好快。
今年三月以来,京中少雨,皇帝十分忧心。四月初八日,皇帝便为了祈雨而行雩祭。皇帝斋戒三日之后,赴寰丘祭天,皇帝下马步行至寰丘行礼。
四月初九日,皇帝回到圆明园,下旨复位祥常在为祥贵人。
因四月以来,皇帝都不在圆明园中,这样的消息祥常在是半点知会都没有。
好消息忽然传来,她欢喜得简直不知道如何才好。
婉兮听见消息,也只是淡淡一笑。
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终究祥贵人是厄鲁特蒙古的格格,在今年这样一个年份,自然不能还叫她屈居于常在的位分。再说祥贵人进宫初封就是贵人,时隔一年给复位,算不得荣耀,其实反倒是委屈了她去。
虽说多贵人也只是在贵人位分,可是多贵人好歹有了皇嗣。祥贵人便是复位,终究也还是比多贵人矮了一头去。
语琴也轻声叹息一声儿,“何止祥贵人一个儿呢?今年注定是属于蒙古格格们的。除了郭贵人遇喜,祥贵人复位之外,还有皇后宫里、纯贵妃宫里那两位学规矩的蒙古格格呢。皇上今年必定正式给位分的。”
婉兮点点头,抬眸望向颖嫔,“不管怎么说,祥贵人终究是延禧宫的贵人。祥贵人复位,对高娃你也是好事。”
颖嫔却是轻叹一声,“我都烦死她了!就因为她,我都不好意思进令姐姐宫里来了。我真怕因为她,令姐姐再与我生分了。”
婉兮便笑,伸手向颖嫔。颖嫔忙走过来,攥住婉兮的手。
婉兮眨眼,“那忻嫔还曾经在我宫里住过呢,你说我也要为她担责否?”
颖嫔这才终究笑了,“……令姐姐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婉兮含笑眨眼,“都说了今年是属于蒙古格格们的,你也是蒙古格格呢。人家遇喜的遇喜、复位的复位,初封的初封……你啊,今年也该有好消息的。快别愁眉苦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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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32、叫人嫉妒疯了(六千字毕)
颖嫔自己倒也是看得开,“咳”了一声道,“我虽是蒙古格格,可今年的事儿,与我干系又不大。总归朝廷讨伐的,是厄鲁特各部,立功的主要也是喀尔喀各部。他们都是外藩蒙古,我母家是八旗蒙古的,也没立什么功。”
“再说就算皇上不分内外蒙古,一并赏赐了宫里的蒙古格格去的话,那这后宫里,也理应以愉妃为首。终究啊,目下愉妃的位分最高,又是唯一有皇子的。若是有晋位之说,也该从愉妃开始。”
语琴不由得抬眸,“若这么说,愉妃再晋位,就是贵妃了。如今贵妃位分上,还有一个空缺。”
婉兮自己倒是淡淡一笑,“愉妃是乾隆十年封妃,到今年已是身在妃位十四年。她是潜邸的老人儿,又有永琪那样一个皇子,实在是委屈了她。若是皇上趁着今年这个年头给她晋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语琴轻轻一笑,“只怕皇后娘娘不这么想呢。”
颖嫔也是皱眉,拉住婉兮的手,“虽都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可是我心底下还是不希望愉妃晋位的……终究,若愉妃晋位为贵妃,那妃位以上便没机会再晋位了。这后宫里,总没有活人越级晋位的规矩去。”
婉兮轻轻拍拍颖嫔的手,“你对我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可是我是辛者库汉姓女,生子才可封妃。我的位分到妃位,已是到头儿了,我已再无旁的念头去。”
语琴也怕婉兮难过,便也劝说,“不说怕人,皇上的亲祖母、孝恭仁皇后乌雅氏,那还是满洲格格呢,结果生了六个皇嗣,都没能晋位为贵妃……若婉兮不能晋位为贵妃,虽说可惜了,倒是不委屈。”
“况且咱们皇太后,也没当过贵妃啊。从前不过是份例比照贵妃待遇而已,却并无正式册封,故此从名分上,只停留在‘熹妃’而已。”
倒是婉嫔笑了,朝语琴温暖点头。
“庆嫔这例子举得真好。便是孝恭仁皇后、咱们皇太后,从前都没当过贵妃;可是不耽误这二位的儿子,继承大宝,登上皇位,成为天子啊!这二位后来啊,最后的名分自然都是皇后。”
婉嫔伸手过来轻轻握住婉兮的手,“故此,便是这会子贵妃不贵妃的,当真不要紧。只要福泽深厚,便是暂时委屈那么几年去,迟早啊,老天爷也能帮着给找回来,甚至反超其上去。”
四月十五这天,皇帝带领后宫,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因大清皇室都笃信佛法,故此四月初八的佛诞日,皇帝原本要陪着母亲吃斋;只是因为雩祭总是与浴佛节撞在一处,皇帝便将为浴佛节陪母亲的吃斋,改在了十五这一天。
虽是茹素,因是皇家,排场依旧不小。
这日御膳房的膳单为:豆瓣炖豆腐、口蘑炖面筋、素杂烩、水笋丝、台蘑爆腌白菜炒面筋;又特别为皇太后上了一道蘑菇炖人参豆腐。
这样的全素席面,皇太后老人家吃着尚好,六宫嫔妃初尝几口尚可,多吃下去便难免有些过于寡淡了,这便都撂了筷子。
那拉氏与皇帝两人亲自站在地下伺候着皇太后,皇太后瞧众人都不吃了,便含笑点点头,“我年轻的时候儿啊,牙口好,自也是不耐烦吃这些素的。你们年轻,也不必拘束,按样儿都挑两筷头子,也不失礼了。”
众人都起身谢过皇太后。
皇太后便笑,“多贵人吃得倒是香甜。也是,怀着双身子呢,这时候儿断吃不得油腻,还是这样清汤寡水儿的,最容易克化。”
皇帝只笑笑没说话,只放下手中的牙雕素银镶嵌的筷子和青玉小碟儿,空出双手来,从桌子上端起一碟子饽饽来,摆在皇太后眼前儿。
“额涅尝尝这碟儿野意油煠果(油炸果)。”
皇太后扬眉,“油炸的饽饽?”
皇帝含笑道,“今儿是茹素,儿子便是呈进油炸的饽饽,自然也都是素油的。”
皇太后含笑点头,伸筷子夹起来搁进嘴里,细细嚼了。
满人风俗,爱吃黏米面儿的饽饽。这油煠果就是黏米面儿包了豆馅儿、糖馅儿、菜馅儿,搁进油锅里炸出来。
这油煠果,民间也叫“油炸糕”。吃起来外酥里嫩,大人孩子都爱吃。
皇太后从小也是吃过苦的,小前儿总要逢年过节的,才能吃上这油煠果。这会子一口咬下去,满口浓香,总归不是那些清汤寡水的素斋能比得上的。
皇太后将嘴里的嚼完,轻叹了一声儿,抬手将盘子里剩下的递给了安寿、安颐两位,“你们也尝尝……还记着咱们小前儿吃过的味儿么?”
安寿和安颐也都赶紧跪接了,“谢皇太后主子赏克食。”
也不起身,便跪在地上尝了。
安寿吃罢也是叹了口气,“……果然如老主子所说,奴才啊是想起小前儿了。”
皇太后含笑点头,“如今啊,咱们想吃上一口油煠果,自然是再简单不过。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就是吃不出来小前儿那股子香甜了。我便忖着,是人啊由俭入奢易,这些年在宫里什么好吃的没尝过,故此便觉着这油煠果也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可是这会子吃了这个,我才忽然明白,原来不是那个缘故!——如今御膳房自然也有承应饽饽的师傅精心做这个,可是他们要不是京旗内管领下的,要不就是京里聘来的厨役,都不是咱们关外老满洲的人儿。”
“他们做这油煠果啊,面儿爱用江米的,豆馅儿也只红豆一种。可是咱们小前儿吃过的啊,那面儿得是黄米面儿的,又筋道又香软;豆馅儿呢,除了小豆的,还有豇豆、扁豆、芸豆的。这便是做惯了宫里承应的厨役们,怎么都做不出来的;非得是住过农野田家的,才懂的做法。”
“我最爱吃菜馅儿的,里头是萝卜丝、绿豆芽儿、豆腐干儿;最好再顺手叫田间地头儿里,伸手掐一把头一刀的韭菜叶儿,或者是韭菜花才好……宫里他们呈上来的,那馅儿光是甜的,我吃着腻。”
安寿和安颐都点头,“老主子嘴最细,便将这豆馅儿和菜馅儿的,都品出来了。奴才两个就是觉着好吃,恨不能将舌头都吞了呢,还来不及细辨这里头都是什么馅儿料呢。”
皇太后本是赏了克食,可是瞧安寿的盘子里还有,这有些后悔,便也不顾体面了,伸手又过去捏回来一个,圆圆巴掌大的,都塞嘴里去了。
那拉氏含笑赶紧上前提醒,“皇额娘千万慢点儿,这黄米面儿的不好咽,咬成小口儿的才好。”
皇太后却已经都吃下去了,鼓着腮帮,半晌终于咽下去了,心满意足地拍拍手。
“就这一个就吃饱了,旁的都再吃不下了,都撤下去,赏了克食去吧。”
皇太后吃得心满意足,心情便也跟着好。
一时撤了膳桌,一家子坐下来喝茶说话儿。
皇太后瞟着皇帝,“皇帝今儿从哪儿淘弄来的这油煠果啊?惯会哄我这老婆子开心。”
皇帝含笑点头,“今儿是茹素,可是若满桌子都是清汤寡水,总归难以下咽。儿子便想着,也不能都清汤寡水,总得有些素油炸的饽饽配着才好。”
“虽说敬佛应以素心,可是其实如果多用些心意,完全可以将这油与素相得益彰,两全其美。”
皇太后哼了一声儿,“素油炸的饽饽,自然不稀奇。可是这油煠果,却不是任何时候儿、任何人都能做得出来的。皇帝自是费了心,那做饽饽的师傅,手头儿上也了不得。”
皇帝含笑点头,忽地偏首望婉兮,“朕方才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儿没?”
众人都是微微一怔,目光齐刷刷望向婉兮去。
皇太后也一眯眼,“……哦?这么说来,这油煠果,是令妃做的?”
婉兮忙起身,要向皇太后请双蹲安,却被站在地下的皇帝眼疾手快,一把给托住了手肘。
婉兮红了脸,这便只得只能屈膝为礼,“回皇上,这心意都是皇上对皇太后的孝敬之心,不过是假了奴才一道手罢了。故此皇上说的自然没不对的……单一宗,是奴才擅自给改了,还望皇太后和皇上宽宥。”
皇帝也是高高扬眉,“你给改了什么了?”
婉兮抬眸望一眼皇太后,“皇太后喜欢在菜馅儿里放头一刀的韭菜叶儿,可是奴才在做的时候儿,将这一道给免了。”
皇太后微微一怔,随即便也轻叹一声儿,“皇帝怎么忘了,韭菜也算荤腥。今儿是茹素,自然不该再放那韭菜叶儿。”
皇帝张大了嘴,“哎哟,真是儿子的错儿。今儿是特为的浴佛节的茹素,儿子竟让给忘了,真是该打。”
皇帝说着故意将腰凑近皇太后手边儿去,“他们也没人敢打儿子,那还是额涅劳累,动动手儿吧。”
四十九岁的天子还这么样儿,便众人都笑了。
皇太后便也作势高高抬起手来,“这不是当娘的打儿子,是替佛祖立规矩。”
手便落下来,不过自然是高抬轻落。
一时母子相视而笑,众人笑声便又扬起一片。
这般亲情融融的当儿,皇太后瞄一眼婉兮,便也只得忍住一声叹息,只柔声道,“令妃,你有心了。这些年也没少了吃你进的饽饽,从最开始的不成形儿,到如今已是手艺精到,足见你进宫这十九年来,可没养尊处优,这手艺是一天都没停下。”
婉兮放下心来,便是含笑道,“妾身不敢独当其功。今儿这心意,除了皇上的一片孝心之外,实则还有一个人……是庆嫔替妾身从头忙到尾,便是那韭菜的事儿,也都是庆嫔提醒了,妾身才想起来。”
婉兮悄然回眸,望着语琴微笑。
“从前庆嫔是江南汉女,在宫里衣着、发饰都蒙皇上恩旨,依旧可为汉人穿着。可是自从庆嫔母家奉旨入旗之后,庆嫔倒是格外用心学起咱们旗下的风俗来。这才两年啊,妾身也没想到,庆嫔做这些旗俗下的饽饽来,竟也这样上手了。”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哦?庆嫔?”
皇帝故作惊讶,垂眸盯着婉兮,“哎?这是朕交给你的差事,你怎么躲了懒,又交给庆嫔去了?”
语琴略有些紧张,赶紧起身走上前来,在婉兮身后一步处请双蹲安。
“回皇太后,皇上,令妃其实是因为……她闻不得油腥味儿。可是孝心却重,更兼是皇上亲自交待下的差事,她便还非要亲力亲为,任凭我们怎么劝,都不肯交给旁人去。”
“妾身明白她的心思,顾着她身子,只得忝颜自告奋勇,亲手替她料理了,叫她隔着玻璃窗子瞧着,才能叫她安心罢了。”
前面那些都还罢了,待得听见“闻不得油腥味儿”一句,那拉氏将手上的筷子和碟子都惊得放在了桌上。
“庆嫔,你这话是何意?”
婉兮红了脸,由着皇帝扶着她手肘,屈膝回道,“……妾身不敢矫情,是肚子里的孩子暂且不习惯那味儿。”
那拉氏压抑不住地高声道,“原来,令妃是又有喜了?!几时的事?”
婉兮早就知道,自己这遇喜的消息公开时,会引起多么大的波澜去。便是心下都做了预备了,这会子却还是感受到众人如奔潮而来的目光,快要将她湮没。
尽管无声,却叫她隐隐已觉窒息。
幸亏手肘上,始终还有皇上的手。他的手那般稳定,掌心那般温热,叫她不至于沉落于那潮头之下去,还能仰头呼吸。
婉兮心下一定,这便微微垂首,目光悄然从多贵人那面上转过。
其实,若是换了旁人,这会子最震惊、最失落的,本该是多贵人吧——原本是这后宫里独一份儿遇喜的,这会子却成了两个人分享。
可是婉兮所见到的,却是多贵人面上滑过的一丝如释重负。
多贵人如此,婉兮自己的心下便也不由得悄然放下了一半儿去。
婉兮这才不慌不忙迎上那拉氏的目光,“回主子娘娘,妾身因前头连着有三个孩子,都是十月前后坐的胎;而这回到了年下都没有动静,妾身便以为今年没有了。故此妾身自己也粗心大意起来,浑没仔细留意身子。“
“便已是三个孩子的娘了,这回竟然还是大意到直到这会子肚子大了,才有所察觉。也是这个孩子安稳,没叫妾身害喜,故此倒叫妾身轻省了两个月去。”
“虽说发现得迟了些,妾身算着日子,应是比多贵人晚半个月去的模样儿。”
实则婉兮的孩子来得比多贵人还要早些,她这会子也是顾着多贵人的颜面去。
那拉氏定定望着婉兮,一时之间倒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皇后不说话,其余六宫自然都不便说话;这还一时冷场了,皇太后便瞟着那拉氏,按下一声叹息去。
——这时候儿也唯有皇太后才方便说话。
皇太后便点点头,“连着四年,一年一个儿……令妃啊,你真是好大的福气!”
“别说是在这后宫里,便是寻常百姓家,又有几个女子能如此去?你啊,以后快别亲自动手做这些了,都交给旁人去——若不放心的,就交给庆嫔就是了。你可得好好儿养着身子才好。”
皇太后都如此说了,那拉氏便也只能尴尬地跟着扯了扯唇角,“可不!福气,令妃真是有福气啊!”
这一时,整个儿殿内一片无声。女人们个个心下,甘苦自知。
皇帝环视殿内一圈儿,忽地“嘁”地一声笑了,“诶?额涅、皇后,你们怎么只顾着说是令妃的福气大?——这分明,是儿子的福气大才是!”
“若不是儿子有这个福气,给了令妃这孩子,令妃又如何能一年一个儿的?”
叫皇帝这样一说,皇太后都是一怔,随即无奈地摇头而笑,“好好好,自然是皇帝的福气!皇帝今年都四十九了,还能叫令妃、多贵人都在今年遇喜,皇帝当真是好福气!”
一众嫔妃便也都起身,各怀心事,向皇帝行礼道,“妾身祝皇太后、皇上,洪福齐天,国运绵长。”
皇帝大笑,“好好好,都起克!朕有福,必定也叫你们都跟着有福!”
婉兮随着众人回到座上,皇帝便也落座,侧身儿面向皇太后道,“儿子还有一事,要向额涅禀报——原定今年四月巡幸索约勒济。原本儿子势在必行,可是也不知道孙灏为何忽然劝谏,儿子重重申饬于他。”
“可是说来也巧,儿子叫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前去查看索约勒济,却发现那边儿刚着过一场火,百兽遁逃。儿子若去行围,倒没什么可围捕的了。故此啊,儿子还真不得不如孙灏所劝谏的,今年就不去了。”
“儿子绝不是说那孙灏劝谏得有道理,只是巧合而已。还请额涅体谅。”
婉兮听了,忍不住悄然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夜晚,注定六宫又有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忻嫔自是当中最为咬牙切齿的一个。
“她怎么又有了?她凭什么又有了?!”
乐容只能劝,“……自是她心机深,能拢着皇上长宠不衰。”
忻嫔冷笑,“我这回倒不问皇上,我是想问问上天!皇上有宠不稀奇,可是上天凭什么就叫她有这个福气,当真就能一年坐下一个孩子来?”
“她三十多了,早已过了最好的年纪去。凭什么还能这么坐得下胎?老天如何不长眼,凭什么都叫雨露可着她一个人儿了去?!”
乐容悄声道,“好歹,还有多贵人不是?”
忻嫔冷笑,“多贵人?若不是今年这样一个年头,你觉着皇上会饥不择食到要一个三十岁了、还嫁过人的蒙古女人去么?”
“这天下这样大、女人这样多,多贵人既不年轻,又并非绝色佳人,皇上要宠幸这样一个女人,你觉着他会是因为喜欢她么?”
乐容也是无话可说,只得垂了头叹了口气,“奴才心下也嘀咕呢——今年皇上是应该优待蒙古格格们去的。可是皇上完全可以叫多贵人遇喜之外,再叫祥贵人或者新进宫的蒙古格格有孩子就是了,怎么依旧还是给了令妃孩子去……”
忻嫔紧紧咬住嘴唇,心头万千翻涌,却不甘心说出口来。
一个帝王,能够叫后宫里一个女人,连着四年一年一个孩子……他又不是没有别的女人了,况且这个女人自己已经不年轻了——那除了喜欢,除了离不开她,还能是什么缘故去?
可是她不愿承认,不愿!
必定还是令妃不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狐媚手段,方能叫年近五十的皇上,还这么情不自已!
忻嫔紧紧攥着袖口,忍不住冷笑。
“她狐媚皇上还不够,她今儿还在向皇太后献媚!原本在这后宫里,能压住她的唯有皇太后了。可是她今儿这一招,倒是叫皇太后吃了她的嘴软,当着六宫的面儿,都不好说她一个不字,反倒也好夸赞她了。”
“她又得逞了……她更是贪心不足,除了自己献媚之外,你没瞧见么,她今儿还在皇太后面前,故意抬举那庆嫔去!”
“她这是想干什么,啊?她自己得宠、有孩子,还尚嫌不够,还想叫庆嫔也得皇上宠爱、皇太后赞许去么?”
乐容皱眉,“奴才猜测,是不是因为她自己有了孩子,又得几个月不方便伺候皇上,她这便想叫庆嫔帮她固宠?”
忻嫔抬眸冷笑着瞟住乐容,“你这颗脑袋,是榆木疙瘩么?她便是需要有人来固宠,她为何要往外推庆嫔?庆嫔比她还大三岁,今年都多大了!她便是要往外推人,也该推一个年轻的才有把握!”
乐容赶紧请罪,“奴才是愚了。还是主子英明,她便是要推人,今年这年头,她完全可以趁势往外推既是蒙古格格、又更年轻的颖嫔才是啊……”
忻嫔不甘心地垂首,绞尽脑汁地想。
她忽地一顿,手指不由得在炕桌上敲了一记。
“诶?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个事儿来……那玉蕤,不是还没出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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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33、他可一点不斯文(六千字毕)
乐容点头道,“主子说的是。原本去年令妃诞下九公主之后,听说永寿宫就已经将玉蕤出宫的事儿,报到内务府去了。那玉蕤,到那一会子都还是真心想要出宫的吧。”
“只是去年七月那会子皇上和皇后都去了木兰,等皇上回来都十月份了。接下来又是十一月里的皇太后圣寿、年下筹备年庆,各宫里都嫌人手不够使呢,哪儿还能往外交人去?故此也不知道是内务府没往皇上那递奏本,还是皇上没顾得上批复,总归那事儿在年前便撂下了。“
“便是旁的宫里也有年岁满了,等着出宫的,内务府也都告知留到年后再说。终究二月里也是女子挑选之期,到时候也有个新人来替换的。”
“可是别说咱们,怕是连玉蕤也都没想到令妃正月前后竟然又有了孩子……奴才瞧着,这玉蕤八成便又是走不了了。”
忻嫔指甲尖儿划着袖口的滚边儿,静静听着,唇角却高高挑起。
“亏你还当真信她们~~”
乐容一怔,忙两只眼紧紧盯住忻嫔。
“奴才愚钝,有些事儿自是只知其一,难知其二。还求主子指点。”
忻嫔淡淡哼了一声儿,举起帕子按了按唇角。
“那玉蕤满了年岁,却还赖在宫里不愿意出宫去,她对外头说是为了伺候令妃的胎。”
乐容点头,“她正是这么说的。”
忻嫔点点头,“便是令妃自己那方怕也是要这么说。这便主仆一心,说着一样儿的话,倒叫咱们当外人的不好猜测指摘去了什么。”
“可是啊,究其根本,那玉蕤就是自己不想出宫的!若她自己急着想要出宫,便是那会子皇上和皇后不在京里,可是凭她阿玛是当内务府总管大臣,她阿玛自然设法替她周全,或者是送奏本到热河去怎么不行啊?”
忻嫔说着,唇角勾起一抹冷意来。
“她啊,是自己压根儿就舍不得出宫……可是她舍不得的人,不是令妃,更不是令妃的孩子。她真正放不下的,是皇上!”
“也是她命好,这令妃还真的就一年一个,接二连三再四地有了孩子;她便也自然有了借口,今年推明年,一直这么推下去了!”
乐容也是张了张嘴。
“玉蕤一个官女子,在宫里伺候的年月久了,难免生了非分之心。况且她阿玛现在前朝、内务府都为官,她家族怕也希望她能在宫里留下,博得个主位的身份,也能叫父兄多一重保障去。”
“玉蕤自己这么想,这么说,倒也罢了。奴才却想不明白了,若玉蕤安的是这个心,那令妃至于瞧不出来么?她怎么还由着玉蕤这么想、这么做去?甚或,她说出来的话儿,竟然也与玉蕤自己说的,如出一辙呢?”
忻嫔一笑泠泠。
“令妃还能是怎么想的?她自然跟玉蕤是互相利用罢了!玉蕤舍不得走,令妃也舍不得玉蕤父女俩的效力。况且令妃这一年一个儿地生,总有几个月是伺候不了皇上,拢不住皇上心的。她便身边儿总需要个人去,便如那官员商贾家里的通房大丫头——若是女主人不便伺候男主人的,就叫那大丫头顶上。”
乐容怔住,半晌才道,“主子的意思是,令妃真正想往外推的人,是那玉蕤不成?”
忻嫔眸光半扬。
“论年岁,玉蕤比庆嫔年轻了太多;论家世,玉蕤这些年在宫里只是个官女子,也是委屈了她。论手腕儿,她说话办事儿已经隐隐有了几分令妃的影子去——别说令妃,便是宫里换了其他人,也会选玉蕤。”
“可是……”乐容有些迟疑,“既然令妃和玉蕤都有这个心思,那怎么玉蕤这些年都没有进封;而且去年七月那会子,她还当真想要出宫去?”
忻嫔抬手抚了抚额角,轻哂一笑。
“那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那令妃小心眼儿了!令妃是既想利用玉蕤父女去,却又担心玉蕤当真抢了她的皇宠,这便压着玉蕤,不叫她有进封的机会呗。”
“这道理跟官员商贾家的后宅也是一样儿的——便如那傅恒府里,有个通房的大丫头都生了大格格出来,却这些年叫舒妃那妹妹九福晋,给死死压着;直到如今,还是连个名分都没有,依旧还是通房大丫头。”
忻嫔说到这儿,眼角幽幽扬起,“令妃啊,是想让玉蕤一辈子当她的通房大丫头,却不准玉蕤正式开脸儿当妾呢。”
乐容瞟着主子,心下便也明白了,这便也是笑了。
“这事儿咱们都能看明白,玉蕤自己必定也看得明白,故此她心下对令妃的怨气,必定不是一点半点儿……”
忻嫔点点头,“只是她如今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故此明知道自己委屈,却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做。”
忻嫔抬眸瞟乐容一眼,“好歹咱们也与玉蕤有缘,便不能这么坐视不管。咱们哪,这回得帮衬玉蕤一把。”
乐容便笑了,“可不嘛。虽说玉蕤这么些回,都没能真的帮上主子什么忙去。可是奴才是奴才,主子是主子,便是她帮不上主子什么,主子却也大人大量,反倒要好好儿帮她一回才是。”
婉兮自四月十五日,将遇喜一事公开,“天然图画”便热闹起来。
六宫嫔妃,不管心下高兴还是不高兴的,也都俱来道贺、送礼。
婉兮心下却有些懒懒的。
她自然最是明白,这些人来道贺、送礼,为的不是她这个人,而只是敬重她此时在后宫的这个位分罢了。
也幸好怀着身子,便嫔位以下的都不必亲自面见,只叫语琴、颖嫔她们帮着接了礼,说上几句客套话,也就是了。
唯有妃位以上的,婉兮总该亲自见见。
是愉妃先来的。婉兮迎进明窗次间内坐,婉兮目光静静从愉妃面上转过。
——愉妃气色甚好。
婉兮便也一笑,心下已是明白几分。
终究因语琴也是储秀宫里的嫔位,愉妃来了,这便也一并作陪。
三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儿,刘柱儿进来通禀,说舒妃也来了。婉兮这便要迎出去,愉妃自然地起身,上前扶住婉兮的手肘。含笑叮嘱,“实则令妃这会子怀着双身子,便都是在妃位,倒也不必亲自迎出去了。”
愉妃凝着婉兮侧脸,“想来舒妃自然也不会计较这个。”
婉兮含笑点点头,“无妨。这会子月份还小,走几步路就当也是对孩子好。”
愉妃含笑,目光温暖,“令妃总是这样识大体。同在妃位,同日封妃,可惜舒妃总是做不到令妃你这般。”
婉兮微微扬眉。
末了也只是淡淡一笑,“终究家世不同。我进宫来是当官女子的,她则是进宫就在嫔位,各自的起点其实不同,心境自不必求同。”
愉妃便也笑了,“令妃说得正是在理儿。若论家世,令妃与我倒是没什么分别。这份儿体谅,令妃与我倒是一样的。”
婉兮点点头,由着愉妃扶着手肘,已是走到了殿门前。
四月春暖,几个孩子都在院子里玩儿。“天然图画”里没有永寿宫的海棠,却有“五福堂”前的玉兰、“静听春事佳”的翠竹、“竹深荷静”里的莲花。这会子虽还没到玉兰和莲花盛放的季节,可是那花气已然渐浓,竹荫更是早已匝地。
在这一片竹影花气里,几个孩子玩儿得正是热火朝天。
舒妃一路朝里走来,也被孩子们给吸引,忍不住驻足停留了半晌。
她的目光,终究是更多落在了小鹿儿身上。
这会子福康安出宫去了,永瑆和绵恩他们都在上学,这园子里就只拉旺一个当哥哥的,未免有些安静。许是因为福康安不在的缘故,平素因为年岁小、闹腾不出什么翻天来的小鹿儿,这会子可得了机会。
一圈儿孩子当中,就属他闹腾了。
愉妃含笑道,“瞧,舒妃看着小十四,这脚步都挪不动了。叫咱们在这儿好等,她却忘了要朝咱们来。”
婉兮轻轻回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便依旧淡淡地笑,半垂下了眼帘去。
“都是小十四淘气。”
愉妃点头笑笑,“若是舒妃的十阿哥还在世……算算年岁,也正好是永璐这么大吧?都是亲生兄弟,相貌身量上必定相似。“
“也难怪舒妃看得都挪不动脚步。舒妃啊,必定是从永璐身上看见了十阿哥的影子去……”
婉兮抬眸望住愉妃。
愉妃错开了目光去,轻轻叹息道,“舒妃虽说后来又抚养了十一阿哥永瑆,可是永瑆这会子也都挪进阿哥所去,白天上学功课也忙,这会子舒妃的身边儿,还是空了下来。”
“唉,想想舒妃也是可怜。若从未有过孩子倒也罢了,就是这么着有过孩子,却又没了,这才是最难受的。”
后湖上有风来,吹动竹叶飒飒。
那影子翠绿浓深,印在地下,却是一片幽暗。
婉兮悄然提一口气,回眸对玉蕤道,“还不请你舒主子快进来坐?竹影儿底下风大,小心别叫她受了凉。”
玉蕤一福身,忙转身儿,三步并做两步去了。
愉妃笑了笑,这便着转向婉兮来,“既是舒妃来了,想来你们还有好多话要说。我便也先回去了。”
愉妃说着瞟一眼语琴,“庆嫔,你可一并回去?”
语琴跟着愉妃回去了,婉兮与舒妃在殿内并肩坐下,各自饮茶。
倒是舒妃盯了婉兮一眼,“你怀了身子,还喝茶?”
婉兮淡淡笑笑,“便如蒙古、西域、雪域……可一日不吃饭,却不能一日不饮茶。故此那边最不愁销路的,唯有茶叶。”
舒妃挑了挑眉。
“那也难怪。他们的饮食终究与内地不同。每日里都是吃肉、喝奶,于菜蔬果植之上甚少。唯有茶叶才能解腻,每顿饭之后必定要饮茶的,一日一顿都离不了。”
婉兮点头,“故此那些女子们,便是怀着孩子的,又如何能一顿不饮茶呢?”
舒妃也是聪明剔透的女子,这便瞟着婉兮,啐了一声儿轻轻笑开。
“你这又是什么话?难不成,你也腻着了?”
“可是我分明记着啊,你呈给皇太后的不是苏油炸的油煠果么,至于腻着么?”
婉兮抬眸凝注舒妃。
“在这后宫里,能腻着人的,未必都是饮食。总有太多的事儿,叫人胃口儿这儿,堵着。”
舒妃定定地盯着婉兮半晌,实在是因为刚到,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这便怎么都猜不透了。
她便耸了耸肩,“原以为你连着有了四个孩子,如今在宫里应当是春风得意;却原来,还是能有事儿叫你胃口儿里堵着啊?”
婉兮淡淡转眸。
“这世上的人啊,都觉着旁人的境遇比自己更好。便如我看着你,觉着凭你家的家世,你在这世上便也应该没有什么不欢喜的事儿才是。”
舒妃向婉兮瞟过来,“……这就是人心不足的缘故吧?”
婉兮笑笑,错开了话题去,“皇上十五那天说,不去索约勒济巡幸了。”
舒妃这才绣眉轻展,“我今儿来,一面儿是给你道喜,另外一面儿,就是特为这个来的。”
舒妃深吸一口气,盯着婉兮的手,目光里隐隐有些分量。
婉兮便轻轻一笑,将手朝她伸过去点儿,“瞧你是想攥着吧?那便攥吧,客气什么?”
舒妃面上便大红布似的红。
还是没好意思攥婉兮的手,轻咳了几声儿道,“……倒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竟当真叫皇上不去巡幸索约勒济了。不管皇上怎么具体解释,说这事儿与孙灏的劝谏无关——但是总归叫旁人看起来,皇上还是多少接受了孙灏的话的。”
舒妃的眸光闪闪,“这便等于是,保住了孙灏去。孙灏保住了,那永璇和咱们永瑆,便也都逃过这一劫去了。”
婉兮垂首轻笑,“皇上虽说下谕旨申饬孙灏,可是皇上也没治罪于他啊,不是还保留了他三品京堂,只改做旁用去?况且孙灏虽是汉大臣,却一向都有‘风励清修’之誉,是位名仕,也是个人才,皇上自有爱惜保护之意。”
“这都是皇上圣心独运,亏你倒来谢我。我啊,当真还不敢承你这句情。”
舒妃不由得轻愠,“嗤,你少来!是你不愿意将你与皇上之间耳鬓厮磨时候儿的那些话儿告诉给我罢了……皇上前头都下了那么长一道旨意,说是巡幸索约勒济势在必行的,连‘祖宗家法”和康熙爷都搬出来了,怎么可能自己改了主意,不去了?”
“必定有人,而且是对皇上极有影响力的人,才能叫皇上自毁前言,暂且放下天子的体面去。”
瞧舒妃真有些急了,婉兮这一回便但笑不语。
舒妃瞟着她,又“呸”了一声儿,“没词儿了吧?我就知道是你!——你还不说,你当我就猜不着你用了什么法子么?”
“我忖着啊,你必定是用你肚子里的孩子!你怕是跟皇上更叽,说什么肚子疼啊,又说什么舍不得皇上之类的,才叫皇上软下了心来,半步都舍不得出京了。”
婉兮垂下头去笑,虽说依旧还是不出声儿,可是面颊究竟还是红了半边去。
三十三岁的女子,又连着养育四个孩子,她本就纤瘦,这会子又不上妆粉,故此那眼角的几痕皱纹盖都盖不住了——可是这样年纪的女子,依旧一笑起来,面颊还如桃花一半儿的轻红软粉,如少女含羞一般……
这情形看得叫舒妃半晌回不过神来,末了也只能深深叹一口气。
她自己比令妃小了一岁,便是如今面上借着妆粉,还瞧着平滑如玉似的;可是这样的红晕,她却是怎么都不能再有了。
——也唯有,没断了受皇上雨露的人,才还能这样儿吧。
“罢了。”舒妃摆了摆衣袖,“你既不说,我心下也明白就够了,嘴上便也不问你了。总归你这么着是帮了咱们永瑆去,我便怎么都是感激你的。”
婉兮点点头,算是受了。
婉兮转头望向窗外,看见小鹿儿淘气地爬上了窗外廊下的栏杆去,玉蝉和玉萤两个哄着,叫他下来。
婉兮便缓缓收了笑,抬眸迎上舒妃,只问,“不知九福晋的病怎样了?因她一直身上不好,倒是有些日子没见过她了。这会子麒麟保和伦珠都回家去了,我这边儿倒是断了信儿。”
舒妃点点头,“病已是好了。只是怕病气还没散尽,故此才没敢轻易进宫来给你行礼,总归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最金贵。”
岛上的人来人往,终于告一段落。
婉兮暂且懒得理会那些礼单,只关起门来,偎在炕上,看那狐说先生又新出的笔记。
婉兮便是总提醒自己,叫自己就当不认得那躲在书页背后的本人是谁,可是眼前看的这段儿,还是能叫她都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溢出来的欢喜来。
——皇上恩旨,赐军机章京们都戴朝珠了。
原本朝珠不是任何官员都能戴的,总要文官五品、武官四品以上方准佩挂。而军机章京们由内阁中书、六部郎中、员外郎、主事、七品小京官由进士、举人出身者兼充,品阶不够。可是皇上这回还是特准了他们戴朝珠。
这便是格外的施恩,盖也因这连续多年西北用兵,文书皆出自军机章京,故此皇上才格外恩赏的。
婉兮看着,都忍不住摇头,“瞧这欢喜劲儿,怕是外人都要猜出来你这位狐说先生啊,自己就是军机章京之一呢!”
“自己关起门来,嘀咕什么呢?”皇帝推门儿进来,婉兮来不及藏。
这便也将笔记背在身后,含笑瞟着皇帝笑。
“爷这么尊重斯文,奴才自然是打心眼儿里的欢喜。”
皇帝便高高挑眉,“你又想说孙灏?”
婉兮忙在背后丢了那笔记,起身站在炕边儿的紫檀螺钿脚踏上,伸双臂圈住了皇帝的颈子。
“……那孙灏有什么好的呀,奴才干嘛要提他?奴才是听闻皇上今儿叫带领引见京察一等的内阁侍读学士们呢。”
朝廷对京中、地方的官员,每三年有一回考核。今年正是京察之年,今年皇帝下旨裁汰“软官”若干,动静甚大,前朝后宫都有所闻。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算你过关——内阁侍读学士,自然是斯文。”
婉兮含笑点头,“一等侍读学士里头,奴才总之都不认识,便只看谁的名儿好听了。倒是叫奴才记住两个——朱圭、钟兰枝。”
皇帝便也含笑点头,伸手点了点婉兮鼻尖儿,“算你识货。虽说今年赏给一等学士的名单里头,还有好几个宗室,可是爷也私以为,他们两个的名儿,最好听。”(特地引朱圭入文,大家记着哈,他后来是嘉庆的老师,平和珅的大功臣;名儿也是有缘,可见皇上对小十五慈父之心啊~)
婉兮将面颊贴在皇帝颈窝。
“不管是上书房行走的孙灏,还是内阁侍读学士,抑或军机章京们,总归他们都是斯文之士。今年本是皇上一心悬在西北战事上的年头,可是皇上却没有重武轻文,这会子依旧施恩于这些斯文之士,叫天下人都看见皇上文武并重之心。”
“爷这样的天子,怎不叫天下归心、朝野拜服?”
皇帝也不由得笑了,伸臂环紧婉兮,“嘁,今儿怎么啦,好端端地又给爷拍马p?”
婉兮抬眸望住皇帝,淘气一笑,“没有。奴才是——拍龙p~”
皇帝惊讶大笑,便一猛劲儿将婉兮直接给捧进炕上去。
“好啊,今儿还敢主动挑衅了……爷瞧着,这是四月份了,怕是胎气已经安稳了。你又不怕爷整治你了……”
话都不耐烦说完,嘴儿早已吞下了嘴儿去。
在那被褥的翻卷里,婉兮果真抽空儿伸手拍了皇帝一记去……
皇帝大笑,虽说不敢压住婉兮的肚子,却还是将她翻转过来,张口便咬在了她的那处去。
“你拍爷,爷咬你!看谁赚了去~”
那似痛非痛的一来,婉兮好悬魂儿都飞升了去。一个颤抖,还是揪住皇帝的手臂,忍不住尖叫出声……
门外,玉蝉都红透了脸儿,低声与玉蕤嘀咕,“……皇上可真是,都快赶上我祖父的年岁去了,可是跟咱们主子在一块儿,还这么——老不修。”
六卷334、贵妃之争(万字,月票加更)
玉蕤只得极力地笑,半侧过身儿去,低低道,“……那也分跟谁。唯有跟咱们主子才这般。”
玉蝉也笑,“可不!咱们主子本就是不易坐胎的体质,才从前那么多年都不见喜;如今所说终是调理好了,可年岁也大了,故此能叫咱们主子一年一个儿地这么生,皇上得比给旁人多几倍的雨露,才行啊!”
连玉蕤脸都红透了,上前掐住玉蝉的嘴巴子,“瞧你这丫头,这是浑说什么呢!”
玉蝉忙含笑告饶,“姑姑饶了小的吧……姑姑跟在主子身边儿这些年,本该最是明白,小的可没说错话的。”
玉蕤也怕闹出的动静儿忒大了,这便叹口气,松了手。
却还是半转回身儿去,轻叹一声道,“你说的不错。有些话,便是在咱们宫里,我原也是不愿与人说的……只是这会子,有些话,我也该说给你了。”
玉蝉吓了一跳,忙收敛了笑,上前扶住玉蕤的手肘。
“姑姑这说的是什么话?快别吓我。”
玉蕤淡淡一笑,拉了玉蝉的手,退到门外。在栏杆上坐下。
走了这几步去,外头四月里软糯的风迎面吹来,叫玉蕤心下的怅惘散了些。
她这便促狭地抬手点了玉蝉额头一记,“你又怕什么呢?我今儿肯与你说这些话,对你只有好的,并无坏的。”
玉蝉却还是放不开晴儿,只攥着玉蕤的手道,“姑姑难道又要说出宫的事儿?如今咱们主子这便又遇喜了,宫里多少事体都要靠姑姑里外打点。若姑姑这会子就这么走了,咱们宫里,还有谁能扛得起事儿来?”
玉蕤从去年以来,便陆续将有些话儿挑机会说与玉蝉听。玉蝉虽说明白玉蕤的心意,知道自己前程见好,自然是高兴——可是如今主子越发这般地在风口浪尖儿里,要她自己来扛宫里的事儿,她自己心下也有些胆儿突。
个人的本事是一回事,更何况玉蕤姑姑在内务府里还有个那么顶事儿的阿玛呢。那些内务府里的消息,便是玉蝉自己怎么都淘弄不来的。
玉蕤垂首,极力笑笑,“……我便是有些话要说给你听,叫你心下明白。却也不是说我即刻就要走了,将咱们这么大一个宫里这么多事儿都撂给你去。总之你心下有数儿,紧着学起来才最好。这便若我随时出宫去了,你也能扛得起来。”
玉蕤说罢在栏杆上坐下来,回眸望园子里的竹影花树。
“既然你说到方才的事儿上,那我便就着这个话儿给你说说。咱们既是主子宫里的人,心下便得首先知道主子与皇上的感情——”
玉蕤眸光在夜色里悄然流转,出了一会子神,才转过来凝注玉蝉。
“你知道宫里的三世章嘉大师吧?”
玉蝉点头,“那是咱们宫里唯一的大活佛。之所以能在宫里驻锡,就是因为他从小是在宫里长大,与咱们皇上情同手足、亦师亦友。皇上还拜了三世章嘉大师为师,跟从修习佛法……”
玉蕤眸光在夜色里,如星亮起。
“那你可知道,皇上跟从三世章嘉大师,修习的是哪个宗派的佛法?”
玉蝉摇摇头,“上回倒是隐约听主子提过,说是密宗法门。”
玉蕤便也点头,“虽然咱们都只是槛外人,不是佛弟子,可是因宫里就三十章嘉大师这样的密宗呼图克图,故此咱们好歹也能知道些内里的说道——”
玉蕤静静望住玉蝉,“修习佛法之人,自当清心寡欲;尤其是密宗,更是要‘固守真元’。”
玉蝉听到这儿,脸已是红了。方才那说嘴的勇气,是半点儿都提不起了。
玉蕤自己也脸红,这便错开目光,不与玉蝉对视,只半偏过头去,继续道,“皇上是修习密宗的佛弟子,故此平素也是忌讳龙元外泄的……故此内廷主位中,便有那么些进宫多年却不得皇宠;更是从来都没有所出的。”
“皇上肯给孩子的,终究这些年来,一共才有那么几个人罢了。”
玉蝉垂下头去,手指头抠着那栏杆上的朱红漆面儿,“……可是皇上跟咱们主子,一整就有了,二整又有了。”
玉蕤本来不好意思呢,叫玉蝉这话说的,不由得又是笑喷出来,回手打了玉蝉一下儿,“还不害臊?”
玉蝉红着脸,眼睛却亮晶晶地抬起来,“姑姑想说的,我也明白了。皇上要固守真元,却唯独对咱们主子这么情不自禁。别说主子每回都是刚诞下皇嗣三个月就又遇喜,况且主子的体质还是不易坐胎的呢,那足见皇上宠幸主子的次数该得加多少倍、那每一次又得格外用多少倍的劲儿去!”
“况且都到这会子了,以皇上的年纪,就更应该‘固本培元’,方能冀望高寿。可是皇上都这个年纪了,一跟咱们主子在一起,还这么……咳咳,大呼小叫、乒乒乓乓的。”
“我忖着,这便绝不止是身子上的宠幸;更多的,只能用心下的钟情来解释了。否则凭皇上这会子的年纪,他最想要的何尝不是高寿,不是养身?他何苦还在咱们主子这儿一泻千里、溃不成军去?”
玉蕤脸红如炭,已是笑得咳嗽了起来。好半晌才止住,都不好意思再呵斥什么,只得再打了玉蝉一记,笑啐道,“你这个小蹄子!亏你还叫了这么个名儿,却怎么偏是个堵不上嘴的!”
玉蝉,一种蝉形玉器。古人认为蝉可羽化重生;而玉为天青之色,代表上天之力,可保尸首不腐,期待重生……故此蝉于玉结合起来,代表了古人希望精神不灭、尸身不腐,可借天力重生的信仰。
生者以玉蝉为玉佩,悬挂于身上;帝王公侯死后,则含玉蝉在口,护住那一口“生气儿”去,等待复生。故此玉蝉古来又称“王含”。
因玉蝉的名儿里这特别,故此玉蕤才笑话她“堵不上嘴”去。
玉蕤笑骂归笑骂,不过却还是点头道,“话糙理不糙,我想告诉你的,正是这个理儿。”
“不光是我要让你知道,实则主子这些年来始终都要身边的女子、太监们都要明白这个理儿——主子和咱们宫里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唯有与皇上一条心,才有咱们眼前和将来的一切去。”
“主子今时今日的地位,不是算计来的,是皇上给的;也更是主子心下真心实意爱着皇上的缘故。主子真心对皇上,皇上自然将将这样的恩宠独独给了主子去。皇上的恩宠,不是算计能算计来的;必定首先要以真心交付。“
夜色渐深,月影氤氲。玉蕤轻轻垂下眼帘去。
“主子与皇上,是真心实意的相爱。主子与皇上之间的情分,不是主子算计、争夺来的,是两人两厢情愿、两情相悦来的。咱们当奴才的,便不准自以为是、自以为聪明地去怂恿主子,更不能如其他宫里人一般,去算计和坑害人去。”
“咱们皇上是什么人呢?这前朝后宫多少的人精儿都不是皇上的对手,咱们后宫一记妇人,又如何能有机会再皇上眼前动心眼儿?若谁自以为是,到头来不过是自己玩儿自己,自己吃亏受苦的便都怨不得旁人。”
玉蝉虽说进宫晚些,从前怡嫔、舒妃的许多事儿没亲眼见着;可是忻嫔的处境,以及前头婉兮对玉叶和毛团儿的安排,她却都是亲眼看见了的。是与非、好与坏,她分得清楚。
玉蝉便也收起笑谑,正色对玉蕤道,“姑姑放心就是。小的便是愚钝,也知道凡事都看主子的马首。主子不准做的,小的便自己剁了手脚去也不敢去乱动;主子若叫办的,便是赴汤蹈火,也必定不说半个‘难’字。”
玉蕤轻吐一口气,“这便是了。玉蝉你果然是聪明的丫头,在咱们宫里,咱们便是自己资质愚钝,但是总归看着主子就是了。只要咱们与主子一条心,主子与皇上一条心,那这后宫里,咱们便必定都不会吃了亏去。”
这句身为永寿宫掌事儿女子,最要紧的规矩传授给了玉蝉后,玉蕤终于能松一口气。
虽说这宫里,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事儿和……人;虽说这会子主子还正怀着皇嗣,身边儿正离不开人,可是她心底这个主意,却是自己提醒着自己,一再夯实,不可再变。
否则啊……这样一日一日再延宕下去,主子心里不好受;对于她自己来说,何尝不更是一场越发难熬的煎熬去?
情丝再难断,也终究要自己慧剑斩断。唯有自己走,才能彻底解开这个结去。
五月来,“五福堂”外的那棵玉兰,终于盛放。
玉兰玉兰,花如其名,花色如和阗白玉雕琢而出,姿态高雅,隐有玉之德行。
君子比德于玉,皇帝又是爱玉成痴,这般玉兰在五福堂窗外颀长而立,便如皇帝身影停驻在此,无论天光月影,总是相伴,未曾稍离。
婉兮的肚子更大了,这会子更是懒得出门。身在岛上,抬眼便能看见那玉兰,便也不觉寂寞。
那狐说先生,又出了“胡说八道”的本事,最近的一本笔记上,全都是各色花花儿传闻,叫人读来不觉掩唇而笑。
狐说先生这回故事里说的主角,是乾隆十九年的状元郎——庄培因。
这位庄培因,说来可了不得。他出身于著名的毗陵庄氏——毗陵庄氏为明清时,江南的名门望族康熙年间太子太傅保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王熙说:“大江以南,山川秀美,人文荟萃,毗陵庄氏家世尤盛。”毗陵庄氏,其世泽之绵长、功名之显赫、学问之宏深、道德之崇尚,名人之辈出,府第之辉煌,六者集于一族,是世所罕见的。
庄培因的自己是状元,亲哥庄存与是榜眼,表哥钱维城也是状元,岳父彭启丰还是状元!
这样儿一位家泽深厚的状元郎,因与赵翼同乡,故此赵翼颇为知晓他不少根底之事——譬如,在庄培因乾隆十九年高中状元之前,曾与“庆成班”里一位花名叫“方俊官”的男性优伶相好……故此在庄培因高中状元之后,这方俊官也得了雅号,叫“状元夫人”。
而这个方俊官,名方兰如,自己也是有故事的人:他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但是在少年时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新娘的嫁衣被扶入帏中,里面竟然已经有了一个男子。在做了这个奇怪的梦后,方俊官竟然就这么心甘堕入“下九流”,去当优伶了。
说来也是唏嘘,虽说状元郎闹出这样的事,家中夫人也是状元之女,本是贤妻,故此这故事听来叫人心下不由得唏嘘,颇为那夫人不值——却没想到,这位庄培因竟然就于今年病逝于学政任上,不过三十七岁而已。
而这方俊官,并不是一时欢场之恋,也为庄培因穿孝、守丧,颇尽情真意切之事。
婉兮先时看故事还忍不住笑,看到后来,也终是掩卷,叹了口气。
回眸细想,赵翼于这会子忽然写庄培因,婉兮也明白——就是因为庄培因正好是乾隆十九年的状元。
朝廷自乾隆十九年开始用兵西北,到今年战事渐次将平。
皇上刚刚下旨,谕军机大臣等:“回部将次竣,应照平定伊犁之例,绘画舆图。”
不仅天山之北的准噶尔旧地,这次便连天山之南的回疆,也将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绘入《皇舆全图》。江山一统,自是好事;只是这一场耗时六年、耗费白银两千三百万两的战事,也给人留下了太多的唏嘘去……
多少将士去而不返,埋骨边疆。不知道那些为他们哭泣、守丧的,又是何人……
这一番心绪起伏,倒是正与庄培因的故事带给人的心境,是相似的。
赵翼是在用这样婉转的方式,将他自己的心境寄托在故事里,倾诉给能看懂他的文字的人来听。
婉兮不由得放下笔记,走到窗前,凭窗望窗外孑然而立的玉兰。
平民百姓见不到皇上,便自然也不会知道,置身在这锦绣堆中的天子,这六年来同样茕茕孑立、行销骨瘦。
不过终究好了,便如这春来,曾经凋敝的花树终究重新绽放鲜妍;西北的战事于今年彻底平定下来,也好叫皇上明年安安心心过他的五十大寿了。
人过五十,为知天命之年。身为天子,天命在肩,终得江山一统,才不枉这一生黄袍加身。
西北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大小和卓已是众叛亲离,大小和卓盘踞的最后据点之一的喀什噶尔,原伯克来归顺朝廷,并且向兆惠献上攻城的计策。
同时另一据点叶尔羌,也有与大小和卓同一家族的和卓后裔,额色尹(容妃的叔叔)、玛木特(容妃堂兄、中和卓)派人前往兆惠军营,称其现在布鲁特“候进兵信息,情愿效力”。
至此,大小和卓最后盘踞的两座城:喀什噶尔、叶尔羌,都已克复在即。
就在西北好消息接踵而至时,京师却逢大旱。
皇帝四月里刚于寰丘雩祭祈雨,却并未能缓解旱情;皇帝五月里便再素服亲自社稷坛祈雨;因雨泽未沛,皇帝再度不乘辇,不设卤簿,由景运门步行祭方泽祈雨……
皇帝一个人心里揣着这样大的天下,一件事刚见转机,紧接着却另一件事又叫他挂怀忧虑,甚至叫群臣修省,求言,论他为君的得失。
这样的事儿,婉兮帮不上忙,除了在园子里好好养着身子,更小心尽自己的心意顾着后宫,希望后宫安稳,别再出事罢了。
便因此,尽管婉兮与多贵人还未完全修好,婉兮并未再私下里与多贵人重复旧好,可是她还是嘱咐玉蕤她们,平素也留意着多贵人那边的动静些。
这样的年头,多贵人和她的胎,都不可有闪失。
因开春儿以来,一直少雨,这日头将大地晒得响干响干的。故此虽才是五月,语琴从杏树院那边过来,也是晒了一头的汗。进来便连忙走到冰箱旁去,将手悬在冰箱上头,叫那冰箱子孔洞里冒出的凉气好好儿凉快凉快手去。
“皇上这个月连着去社稷坛和方泽祈雨。每次行礼之前都是三日的斋戒,连同行礼当天,便是这两件事儿,皇上就半个月不在宫里了。皇上费了这么些心,怎么这天上还一片雨云都没有?”
“这老天爷,是想把皇上急病了才成么?”
便连语琴都急了,婉兮这心下的焦渴,更是难以排遣。
婉兮竭力笑笑,“好在西北的好消息还不断传来。或许老天爷顾着皇上悬心西北的事儿,便将所有的体恤都放在那边儿了;暂且顾不上咱们东边儿。”
语琴想想,便也点头,“这话倒也有理。前儿听说,兆惠说西北的麦子得六月才能熟。朝廷大军得等六月麦子熟了之后,备足了粮草,这才能正式攻打喀什噶尔和叶尔羌。”
“那西北的麦子,可不是得有大日头照着才能熟得快么?若雨水多了,倒耽误了麦子的墒情。”
语琴这样一说,便叫婉兮心下也舒坦了些。
婉兮不由得捉着语琴的手,含笑凝注,“……姐姐如今也越发善体人意了。”
语琴登时便红了脸,啐一声儿,“呸,这话说得怪了。难道我这会子不是已经是旗下人,不更早就是皇上的嫔位了?便是我从前总将自己当成汉女,跟皇上之间总有些心里隔着,那这会子我自己想通了去,还不行么?”
婉兮含笑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要不怎么非叫姐姐随我做旗俗下的饽饽去呢?姐姐是江南汉女,骨子里的清傲自是不必改了;只是好歹这会子母家都入旗了,便总归入乡随俗才好。”
语琴叹口气,“……听你的话,这一个月来,总共给皇太后也进了三两回饽饽去。都是按着你的教法,以旗俗下的饽饽入手,再加入我们江南的手法去。图个新鲜,又不违反了旗俗,皇太后倒是没推拒。”
“不过饽饽我是怎么都做不过你去,便是坚持做,也是希图皇太后能借我的手,想起你的心意罢了。”
婉兮含笑点头,“姐姐的傲气儿,对皇上是改了;可是放在皇太后这儿,还是有些不肯放低了去。”
语琴轻哼一声儿,“谁让那老太太食古不化!”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终究是老人家了,人年岁大了,多少都是守着祖宗规矩,不愿意变通的。终究她是大清的皇太后,从前孝庄文皇后又留下那么个‘汉女入宫者斩’的祖宗家法去,她自然要凡事效法孝庄文皇后去,自然不肯违背了去。”
语琴便也叹口气,“也是。孝庄文皇后辅佐康熙爷成就功业,而咱们皇上又时时事事以康熙爷为榜样,那咱们这位皇太后心下自然难免要事事都要追随孝庄文皇后去……便在这孝庄文皇后留下的规矩上,一字一字坚守着了。”
说着话儿,玉蕤进来复命。
因是语琴,玉蕤便也不必背着,这便当着语琴回禀给婉兮,“……主子安心。多贵人这些日子来安好,祥贵人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婉兮点头,“我倒不怕别的,就担心那祥贵人生事。今年这年头,若是两位厄鲁特蒙古的主位内讧起来,不免不识大体。”
玉蕤这便告退出去。
语琴瞟着玉蕤的背影,不由得与婉兮道,“我瞧着玉蕤这丫头有些憔悴了,腮都塌进去了,眼窝也是乌的。”
婉兮点头,“是我太叫她劳累了。如今我这宫里的大事小情离不开她,连多贵人、祥贵人那边,也得叫她亲自去盯着,我才能放心。”
语琴笑笑,眸光淡淡流转,“玉蕤丫头一向能干,自从玉壶和玉叶出宫以来,她这么一肩挑起大事小情的时候也不少。从前也没见她憔悴若此,今年这是怎么了呢?”
婉兮便没说话,挑眸静静望住语琴。
语琴叹口气,“我明白。这后宫里的人啊,都不容易。”
因着语琴来,婉兮便叫嬷嬷去带永璐来。
语琴自是明白婉兮的心意,这便也脸上通红道,“唉,当真不必如此。我自己心下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可是我有没有这个福分,还是难说。”
“况且这大热天儿的,叫孩子在自己屋子里自在去吧,何苦还要到咱们眼前儿来立规矩?”
婉兮笑笑,轻轻按了按语琴的手。
“姐姐就安心等他来就是。自麒麟保出宫之后,这位小爷倒是成了第二个麒麟保了,他知道咱们都惯着他,他便更有些无法无天了。”
“这会子我不敢动气,便没给他狠狠立规矩。这事儿总归得交给姐姐去——这是姐姐帮我,也帮那小爷去。”
语琴听着便也笑了,“他又怎么着了?”
“便是淘气也是应该,睡觉人家是小子呢,你总不能指望着他跟小七、啾啾一样儿文静去。再说他是皇子,是你这宫里的小主子,谁能不喜欢他,忍不住就要宠他呢!”
婉兮便笑了,“那也不能把自己吃成个球儿去。我这会子已是吩咐人,将素日我这宫里摆桌儿用的饽饽、果子都给收起来,瓜子儿都不留。甚至书案上清供的佛手、香橼都收起来,省得他连那个也想啃了尝尝。”
语琴这便忍不住地笑,“他就是好奇,从小什么都爱放嘴里尝。却不是贪吃,每样儿都是尝尝味儿就好了。”
婉兮哼了一声儿,“我倒是有个好招儿治他,只是这会子肚子大了,自己不便动手。这便交给姐姐吧——姐姐叫人去御膳房找些去年生下的老窝瓜,将瓤儿抠出来,趁着今年太阳格外晒,将那窝瓜瓤儿晒干了。”
“硬些无妨,上头裹些糖霜。他在姐姐跟前,若嘴馋了,姐姐就给他那个。总归他咬不动,只能咬下个一口半口去的,对他也没什么不好的,还当练牙口儿了。”
语琴大笑,都伏在了炕上。
“哎哟,我说你这当娘的啊,还是不是亲娘啊?对付自己的阿哥,连这样的心眼儿都能使出来。”
婉兮便也笑,“就因为是亲娘,该狠下的心,我才得亲自狠下来。省得他吃了亏去,长大再想扳回来,反倒难了。”
语琴缓缓收了笑,伸手攥住婉兮。
“说真的,这当娘的用心和与孩子们斗法的手腕儿,我怎么都比不上你一根小手指头去。终究自己没生养过,有些心情,总归是隔靴搔痒。”
婉兮点头,“姐姐这话也有道理,可是却也还是拦不住我想把小鹿儿委给姐姐的心意去。姐姐便是没亲自生养,可是疼爱他的心,必定不比我少。”
“不说远的,就说陈姐姐为了小七将自己宫里那些大树枝子都给裁了……她本是最爱幽静的人,那些大树荫蔽了她多少年去。她就是不想叫孩子们晒不着阳光,这便将自己的习惯都给改了。这份儿心,便是我这个亲娘,也都比不上的。”
语琴听得也是眼圈儿微微有些红了,吸吸鼻子终是含笑点头,“我不敢说我能撵得上陈姐姐去。不过,我会尽我心意、竭尽我所能。”
婉兮含笑点头,“暂且不管皇上那边儿怎么定的,总归我这私下里,是已经将小鹿儿交给姐姐去。便是暂时不便将他直接挪姐姐宫里去,可是姐姐只要来,我便将她给姐姐带着了。”
整个五月,便是皇帝用了半个月时间来祈雨,天上还是不见雨丝儿。
即便圆明园里绿树成荫、水泽环绕,可是也叫人心下不由得有些焦渴。
可是这干旱却没有叫愉妃停下脚步来。她的心内是润泽丰盈的——五阿哥永琪的侍妾、格格索绰罗氏,小名儿叫英媛的,即将临盆。
永琪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愉妃也将当祖母了。她的欢喜自是这旱情都影响不了的,甚至,她十分觉着这孙儿也赶在今年来,于她是双喜临门。
说来也巧,永琪的这位侍妾英媛的父亲观保,正是玉蕤的父亲德保的堂兄。故此这位格格算是玉蕤的本家儿堂妹。
也是在内务府女子挑选中,被皇上选中,指给了永琪当使女去。因遇喜,是永琪的头一个孩子,此时身份便已是永琪的格格了。
愉妃因有这样的欢喜,便是天上少两片云、几个月不下雨,对她来说自也是没什么要紧了去。
这日天儿实在太热,上了年岁的她便有些犯懒,没一早就回宫往永琪的住所去。难得她在“杏树院”里她自己的寝殿里多坐一会儿,这便听见窗外传来的孩子笑声。
这样干燥的时候儿,孩子的笑声便不啻银铃一般,打碎了这干燥的寂寞。
愉妃不由得起身走到窗边儿,望向外去。
三丹奏道:“……是庆嫔主子带着十四阿哥过来玩儿了。主子这些日子白天都没在园子里,故此这还是第一次见着。”
“嗯。”愉妃点点头,“这样的时候儿,也就是小孩儿们才不知道旱情,心下没有愁苦,依旧还能笑得这么清澈甘甜。”
三丹便也凑趣儿道,“主子这是急着盼望咱们五阿哥的小阿哥赶紧落地儿吧。那主子便可含饴弄孙,便是这样的大热天儿里,也可尽享天伦之乐了。”
愉妃点头一笑,“走,咱们上令妃那儿。”
这会子天热,愉妃索性乐得乘小舟,从后湖划船到“天然图画”去。
水波荡漾,带来些清凉水气,愉妃的心下便更舒坦些。
眼前不由得浮漾起方才看见永璐与语琴在一处的情形,愉妃便轻轻勾了勾唇角,“这么说来,那舒妃倒是白白盯着人家儿子看上一场了……那令妃,还是宁愿将永璐交给庆嫔的。”
三丹含笑道,“那对主子,倒也不是坏事儿。终究庆嫔在咱们宫里住着呢,十四阿哥若送进咱们宫里抚养,这便也记在咱们储秀宫名下的。便不是主子来抚养,十四阿哥和令妃也会承咱们的情。”
“况且这样与令妃便更加常来常往,这便也更亲厚了不是?”
愉妃满意点头,朝三丹一笑,“倒也有理。”
进了“天然图画”,愉妃与婉兮说了会子家常话,这便说到正题,“我今儿啊,是来令妃你手上讨人的。”
婉兮含笑迎上愉妃目光,“愉姐姐这是……?”
愉妃这才融融而笑,轻拍婉兮的手,“你别紧张,我说笑的。自然不是我储秀宫里人不够使;再说便是我缺人使,这会子你怀着双身子呢,我去哪儿讨人,也不能到你这儿来讨啊。”
“我啊,是为了永琪,来跟你有个不情之请——永琪身边儿有个格格,正巧儿是玉蕤本家儿的堂妹,这将要临盆了。我便想着,那英媛的母家人不便多进宫来,宫里好歹还有玉蕤这么个姐姐,若能守在身边儿,也能叫英媛那孩子心下松快些。”
婉兮这便笑了,“既是此事,我哪儿有拦着的道理?我这会子是身子沉了,若再早一两个月,别说叫玉蕤去,便连我都应该亲自去看看呢。”
“这是永琪第一个孩子,便是怎么珍重,都是应该的。”
婉兮说罢吩咐玉蝉,叫玉蕤去收拾收拾。
这会子婉兮等后宫中人都在圆明园,可是永琪的一家子还在宫里呢。故此愉妃来讨人,是还得从园子里折腾回宫去的。
愉妃有些歉意,捉着婉兮的手说,“其实我心下也怪惭愧的——终究你这会子肚子也大了,玉蕤又是掌事儿的女子,你必定是一时一刻都离不了的。我却在这会子要讨了她去,还要带回宫里。这一时半会儿她便回不来,可叫你舍手了。”
婉兮点头微笑,“若是旁的事儿,我真可能会回绝了去,我这宫里当真是离不开玉蕤。”
“可是呢,这事儿一来是添丁进口的好事儿,二来又是永琪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玉蕤的堂妹,我自己都恨不得亲自去看的,这便理应叫玉蕤过去了。”
“再说我自己这会子也还怀着孩子,就更明白那位格格临产前的心情。必定是母家人多一个在身边儿,心下也能多一分底气的。”
少时玉蕤来了,却没带着收拾好的东西来。
婉兮看见她眼底有些焦急之色,婉兮心下都明白,便也含笑道,“……无妨,你去就是。若你不去,我心里怎么都过意不去。”
玉蕤欲言又止,“可是,主子……”
婉兮点点头,“旁的事我自会叫玉蝉她们去料理,你这便放心去吧。”
新生,永远是这世间最美好、最重要的事儿。便是这会子婉兮宫里宫外都离不开玉蕤,可是她却也愿意叫玉蕤去。
忻嫔那边因动了玉蕤的念头,这边接连在园子里几天没见着玉蕤,忻嫔便叫乐容去打听。
打听回来才知道,玉蕤是跟着愉妃回宫去了。
忻嫔先是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起来,愉妃的福气真是好的。虽说不是连年盛宠,可是当年该得皇子的时候儿,就生下了皇子,叫自己从潜邸里位分最低的老人儿,一下子晋身妃位;“
“虽时隔十多年再没动静儿,可是今年这年头儿,正是皇上重视蒙古主位的时候儿,她便又赶上了。这回若是皇上给后宫里的蒙古格格们晋位,自然是以她为首。那她便是贵妃了——又恰好,贵妃位分上,正好尚有员缺。”
“这还没完,她的永琪又偏偏是赶在今年有孩子。这若是当真生下个皇孙来,皇上一高兴之下,自然又给了愉妃一重加持去。这样儿说起来,愉妃今年是怎么都错不过那个贵妃之位了。”
乐容也叹口气,“可不,一个南苑海子人,皇上登基的时候儿,初封仅为常在,为潜邸诸人中最低。如今能熬到这个位分,养育五阿哥这样的皇子,如今又要晋位为贵妃了——可算一生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去。”
忻嫔终究身边儿还只剩下一个公主,论起皇子之事来,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便忍不住苦笑了声儿,“也怨不得前朝后宫都觉着永琪有立为储君的希望,你没瞧见他便是大婚了,依旧在宫里居住,并未出宫分府。倒是前头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都已各自出宫分府了。”
“便如皇上当年还是皇子时,就是大婚了还不出宫,被先帝赐住在乾西二所,故此直接以乾西二所为潜邸;如今永琪都要有孩子了,还在宫里居住……这便说不定是皇上的深意所在了。”
“既然皇上属意五阿哥,那自然要将她母亲的位分抬起来,才能子以母贵。那今年皇上给愉妃晋位贵妃,便是顺理成章、不可扭转之势了。”
那高高在上的贵妃之位,谁不仰首企及。只可惜忻嫔自己心下也是明白,单凭着给皇上诞育两个公主,且一个夭折,另外一个还是那么个身子……自己便没有希望再晋位。
便是镶黄旗的出身,便是阿玛为七省总督,便是额娘为和硕怡亲王胤祥的表妹……也都帮不上她什么。
若想改变此时窘境,唯有自力求存,拼尽一切再为皇上诞下一个皇子去才行。
可是这个念想……此时看起来,还那么渺茫啊。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实现的可能,更不知道,她究竟还能不能找出这样翻身的机会去。
——只要令妃在,皇上的心和雨露,便都在令妃那儿。她想要翻身,便是难上加难了。
这样想着,她的心下又陡然生起寒意来。她哼了一声,唇角溢出一声冷笑。
“不过,若是今年愉妃晋位贵妃,倒也是好事儿。那便绝了令妃晋位的希望去!叫那令妃,便是生下四个孩子,也依旧只能继续在妃位上呆着去!”
也好,要不晋位,那就大家谁都晋不了吧。
乐容瞟着主子,轻声问,“……既然玉蕤跟着愉妃回宫了,那咱们还用继续盯着她么?”
忻嫔眉毛一扬,“她回宫回得好啊!这便不在令妃眼皮子底下了,也正好叫咱们好好安排一场去……从前想拉一个空当,都找不着机会;如今,愉妃当真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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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35、喜雨(六千字毕)
因天儿干热无雨,园子里的人便都爱到水边儿去。大人们如此,孩子们就更是这般。
这偏也是忻嫔心下最紧张的。
终究她的八公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其实她想多了,那八公主终究原本就是女孩儿家,那后来多出来的把儿,也只是转胎药催生出来的额外零碎儿,本不影响她本体的,故此那孩子隔着衣裳看起来,跟普通的女孩儿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分。
便是衣裳下头,也都在最最隐秘的腹股之处,才有那么一道小小的疤痕——终究那刀子动得早,刀子匠的手艺也精到,且小孩儿皮肉长得又快,那伤疤早已很小了。
可终究是忻嫔心下有鬼,便总觉着自己的八公主不可见人;若是叫外人多看几眼去,仿佛就能瞧出来什么似的。
故此这圆明园的后湖上,便是天天儿都能听见小七、永璐、啾啾、拉旺他们戏水的笑声,八公主听了着急,也想出去玩儿去,都被忻嫔死死拽住,给关在院子里,不准开门儿。
八公主终究小,如何能明白额娘的心事,这因打不开门,便委屈得只趴在门上哭。
忻嫔心下也不好受,只能抱着闺女哄,寻个理由来给孩子听,便只说,“……你姐姐啊,就是玩儿水的时候儿出的事儿。也是在这园子里,她含着枣核儿在那泉水里的石头上蹦——若那会子不淘那个气,兴许后头也就不会没了。”
“舜英好孩子,你听的名儿啊,叫‘舜英’,与你姐姐的名儿同出于《诗经》里的同一首诗。那诗里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你瞧啊,你跟你姐姐的名儿,都是说木槿花儿呢。故此你们两个的命也是连在一块儿的,额娘自终究不放心叫你再到水边儿去。“
一岁半的女娃娃,便是能比男孩儿早慧些,却终究还是这样幼小。听不懂额娘在说什么,但是却也被额娘脸上的哀戚所感染,这便也好歹停了哭闹,只怔怔看着额娘罢了。
忻嫔便也欣慰伸臂,将闺女抱进怀里。
她知道,因为失去了舜华的缘故,她对舜英更要加一千一万倍的小心去才行。
她决不能再叫舜英出了任何闪失,尤其更不能叫外头人知道了舜英身上的秘密去——她绝不准,她们有机会用这个话柄来伤害她的女儿去。
终是当娘的,便是白日里拼命拦下了孩子,待得暮色四垂之后,还是悄悄儿带着舜英到水边儿走走。
水边儿的夜晚,也自有夜晚的好处,便譬如头顶的星、草里的萤火虫。
光虽幽弱,却也能璀璨直达心底。
八公主舜英从下生以来,一直陪她关在那不见外人的咸福宫里,便是挪进园子,也都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子住着;只要能走出那扇紧闭的门来,看一眼外头广阔了一些的天地去,那孩子总是高兴的。
这晚,舜英循着水边追萤火虫,嬷嬷们都跟着一起跑远了,忻嫔却听得身旁草丛里仿佛有簌簌之声。
忻嫔给乐仪使了个眼色,乐仪急忙向前去,叫着嬷嬷们追上八公主,带着舜英先回宫去。
忻嫔由乐容陪着,停下脚步,目光凌厉盯向那树丛里去,“……谁在那里?”
这园子里不比宫里,宫里是宫墙规整,墙内外都并无格外的花草去,兼着每个宫门、每条长街上的门口处,都有太监值守。故此别说闲杂人等,就是个苍蝇都不能随便儿飞过去;
可是园子里就不同了,终究没有那么多道宫墙齐整的划分,中间还有太多的山水花木去,藏起个人来看不见,是怎么都避免不了的。
听得忻嫔厉声问,那树丛里簌簌晃了晃,还是走出一个宫装的丽人来。
忻嫔也微微扬眉,“哦?鄂常在?怎么会是你?”
鄂常在的身份一直有些尴尬,虽说是鄂尔泰的侄孙女,可是阿玛终究是叫皇帝给赐自尽的,即便家族显赫,然自己处境堪忧。故此她进宫以来,一向都是深居简出。
能与忻嫔这么单独打个照面儿的机会,这些年来都一共没有几回。
她这日也是实在闷得慌了,这才出来走走。也是不想撞见人去,这便同样赶在夜晚里出来。
鄂常在尴尬笑笑,“给忻嫔娘娘请安。”
“皆因天儿热,我这便趁着日头落了,到水边儿来风凉些。不想惊扰了忻嫔娘娘,还请忻嫔娘娘恕罪。”
忻嫔抬手抚了抚鬓角,“如此说来,鄂常在倒是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咱们便一处坐坐,给彼此也是个陪伴,鄂常在可否赏这个脸?”
鄂常在有些尴尬,有心想推拒,可是忻嫔都用了这样的字眼儿,叫她实在却之不恭。这便勉强笑笑,“能陪忻嫔娘娘说说话儿,那自是小妾的荣幸。”
两人在一角水榭坐下。
忻嫔瞟乐容一眼,“水边儿蚊虫多,便将灯笼熄了吧。总归这会子是在这儿坐着,又不用照着路。”
乐容便将灯笼熄了。
鄂常在便也吩咐自己的位下的官女子,将灯笼同样熄了。
忻嫔隔着黑暗,瞟着鄂常在微笑,“都说爱惜飞蛾纱罩灯,咱们纵不愿杀生,可管不住总有蚊虫自己照着咱们的灯笼撞上来。”
鄂常在垂首笑笑,“忻嫔娘娘说的是。”
忻嫔转眸望那后湖上。
湖水潋滟,纵是夜晚,水面上也有星月光辉涟涟;加之远处各宫苑里的灯光,一并交织着,隐隐也可以照见彼此的眉眼轮廓去。
忻嫔收回目光,含笑道,“我也听见五阿哥的所里,传出喜信儿了。五阿哥今年十九岁了,还是头一个孩子,真是金贵,可喜可贺。”
“便连愉妃娘娘都顾不上天上这毒日头,每日里都在宫里陪着。心下必定是别提多高兴了。”
鄂常在倒是眉眼之间略微有些黯然。
虽说她堂妹是永琪的嫡福晋,可惜这回为永琪生下头一个孩子的,却不是她堂妹这个嫡福晋,而只是永琪身边儿的侍妾英媛。
忻嫔小心瞟着鄂常在的神情,便又轻轻一拍掌,“我还说少了。五阿哥就是个有福气的阿哥,这会子要有第一个孩子了,听说第二个孩子也已经在另外一个内眷的肚子里了,再过几个月也要下地儿了。”
忻嫔拍着手,“哎哟,五阿哥这可真是双喜临门!皇上不待见大阿哥永璜,却还是对永璜留下的绵德阿哥、绵恩阿哥两位皇孙,那喜欢的劲儿哟;皇上这么看重五阿哥,那皇上对五阿哥这两个孩子,也必定超过绵德阿哥、绵恩阿哥多少倍去!”
叫忻嫔这样一说,鄂常在便更加黯然。
因为永琪的第二个孩子,还不是她堂妹怀的;而是永琪另外一个侍妾,还是个汉姓女胡氏的怀着的。
此时永琪才十九岁,还住在宫里未曾分府,故此身边儿的妻妾本来并不多,就这么几个。可是英媛怀了,胡氏也怀了,偏偏是她堂妹这个当嫡福晋的,还是没有动静。
鄂常在心下也不由得画魂儿——便如她自己一般,她堂妹更是鄂尔泰的亲孙女儿。而凭皇上当年对鄂尔泰、张廷玉两派之争的痛恨,将鄂尔泰都挪出贤良祠了,故此那五阿哥永琪对皇上给指了鄂家的孙女儿当嫡福晋,颇有些不欢喜。
故此永琪对这嫡福晋,自成婚以来,一直十分冷淡。
此时若以子嗣之事而论,倒当真坐实了这个传言去。
鄂常在自己的身份如此尴尬倒也罢了,原本对这个堂妹还多有指望的——终究鄂常在自己的父亲被皇上赐自尽,可是这个堂妹的父亲终究还是四川总督啊,是封疆大吏,好歹依旧还有些分量的。
若永琪有承继大统的一天,这个堂妹自然问鼎中宫,那她鄂家便还有复起之日,再不用背着此时这般沉重的包袱去。
可是……此时看来,她心下却生起失望之虞。
夜色无声地奔涌,在两人中间儿聚了又散。
忻嫔轻叹一声儿,“说起来,这索绰罗氏家的姐妹,当真是一个儿比一个能干。虽说也都是内务府包衣旗下的,可是上一辈儿,观保和德保两兄弟在前朝都成为大员不算;这小一辈儿的女子,在这后宫里,照样儿出类拔萃,不肯屈居人下。”
“那当堂姐的玉蕤,在令妃的宫里是大红人儿,后宫上下谁不当半个主子看待去;这堂妹英媛呢,以皇子使女的身份,竟然越过嫡福晋去,抢先儿怀了五阿哥的第一个孩子。”
“说是幸运么?运气应当是有的,可是恐怕这里头更多是脑子聪明,多有心计使然吧。”
鄂常在便眯了眯眼。
忻嫔便笑了,“玉蕤在宫里这么多年,又是令妃身边儿第一红人儿,对这后宫争宠之事,最是熟稔不过。倒不知道,她私下里可否传授了机宜去给她堂妹,这才助得她堂妹抢先拔得头筹去?”
“又或者说,便不是玉蕤自己的传授,又会不会是令妃经由玉蕤的口,传了什么话儿过去?”
鄂常在眸光倏然一闪,抬眸紧紧盯住忻嫔。
忻嫔却垂首,避开了鄂常在的目光,轻轻又是一笑。
“那玉蕤如此照顾她妹子,叫她妹子今日有了这个荣耀去;鄂常在,你同样儿当姐姐的,怎么能这么袖手旁观去?”
“她们两个好歹还都是包衣奴才,而你姐妹,一个是常在小主,一个是皇子嫡福晋啊,凭什么就要受着她们蹬鼻子上脸去?”
鄂常在呼吸骤急,唇角轻轻抖动,仿佛有许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忻嫔静静端详着,不着急,却是轻轻一叹,点了点头,“鄂常在自然不想的,我都明白。只是鄂常在天性良善,不爱与人争斗。这一切有来的这样突然,叫鄂常在也是措手不及罢了。”
忻嫔自己缓了一步去,等着鄂常在心情平复,这便将话题又宕开一笔。
“那索绰罗氏虽说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奴才,不过好歹还是满人,家里也是包衣世家,倒也罢了;可是那胡氏却是个汉姓女,倒是跟令妃如出一辙!”
“这内务府旗下的汉姓女啊,真的都了不得呢,个顶个儿地有手腕儿魅惑男人,拼命往上爬。索绰罗氏前脚刚有了孩子,她后脚紧跟着也有了,这风光倒是半点都不肯输给旁人去。”
“说来说去,索绰罗氏和胡氏,出身都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奴才!不过是皇子所里的使女,却敢抢在嫡福晋头里狐媚皇子去,一个个儿的都安得什么心,自都不是安分的人!”
鄂常在深吸一口气,手指头已是紧紧扣住了袖口去。
可是……她一个常在,位份低、不受宠,她还能做什么去?
她便是紧紧攥住了袖口,末了也还是不得不重新垂下头来。
虽隔着夜色,忻嫔却也瞧得见鄂常在这转瞬之间的变化。她唇角微微一勾,“其实啊,虽说皇上这会子还没正式立储,可是五阿哥的势头,便是咱们这些深宫妇人,也都能隐约瞧出几分了。”
“大婚之后还不分府出宫去,这便是皇上暗中隐隐已有属意;更何况早年间,三位年长的皇子谒陵去,皇上都将咱们五阿哥排在首位呢。”
“如今前朝后宫,谁不是心下都悄悄儿看好了咱们五阿哥去?若将来五阿哥的好日子来了,鄂常在你堂妹,自然是元妻嫡后。便是暂且无子,却也没人能夺得去她的正宫之位。”
“不过……该怎么说呢,嫡妻的位子是没人能夺去,可是却终究保不住有人会母以子贵啊。一个皇后,若自己没有儿子,便要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继承大宝去。若此,那个中宫之位便是空的,仿佛一个笑话儿罢了。”
鄂常在懊恼地别开了头去。
忻嫔笑笑,“自然,现在说这些都早。况且这些话,也不是咱们好担心的。只是从今日起,便是所有的担子都由你那堂妹自己一个人扛起来罢了。想你母家的荣辱,全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也着实是难为了她。”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从此怕是再没有欢笑了。鄂常在好歹也是当姐姐的,同在这后宫里,好歹多陪陪她吧。”
鄂常在的一颗心跳得激越起来。
她霍地扬头,“我知道是我无能!同样都是鄂家的女儿,我进宫这些年,只能是个无声无息的常在。自己得不到皇宠,没办法给母家挣个脸面倒也罢了;如今还要眼睁睁看着妹妹在皇子的所里如此委屈,我却还是半点忙都帮不上!”
“忻嫔娘娘,我也不想的!——可是,就凭我此时的处境,我还能做什么?”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常在,在这宫里无依无靠,皇上不待见,母家也依靠不上。我勉强求生已是不容易,我又还有什么法子去?”
忻嫔凝着鄂常在,便也轻叹一声儿,“也是。好歹原本因为五阿哥,你跟愉妃娘娘还能攀上个姻亲去,彼此能有个依靠——可是啊,这会子愉妃娘娘自然更盼着孙儿,这便也一颗心都挂在那两个侍妾格格身上去了。”
“她并非不疼你妹妹,可是她这会子终究顾不上,终究要更疼孙子些。鄂常在,你也多体谅罢了。”
“……不说旁的,她这会子为了叫那索绰罗氏能母子平安,这还特地跟令妃去求了玉蕤,带着一起回宫去了。想来啊,因为索绰罗氏这个孩子,愉妃与令妃必定更为交好;愉妃卖令妃的面子,也得对玉蕤这个妹妹,格外地疼爱去了。”
鄂常在一时心潮翻涌,心口和嗓子眼儿都堵着,说不出话来。
忻嫔凝着鄂常在,“这本是鄂常在你的家事,我本不该多嘴。我只是看不惯令妃在这事儿上跟着搅和去!”
“五阿哥和五福晋,好好儿的少年夫妻,本来可以相亲相爱的,如今却变成宠妾负妻、叫两个包衣使女,一个一个儿地都爬到嫡福晋头上去作威作福去!这便活脱脱又是令妃自己在宫里的模样儿——我便实在看不惯,也替鄂常在你姐妹咽不下这一口气去!”
“若我是你姐妹,我必定不肯咽下这一口气去。便是斗个鱼死网破,也别想叫两个奴才爬到我脖子上作威作福去!我身为嫡福晋该得的得不到,便也没的叫你们两个奴才先抢了去!”
“可既然你们两个奴才不分尊卑,敢抢在我头里去,那便是你们有错在先,便什么都怨不得我去——许你们不仁,就别怪我无义!”
忻嫔双眼陡然生寒,在这夜色里,铮铮如冰。
“不是敢狐媚皇子,抢先怀孩子么?我叫你们生不出来!”
“便是侥幸生下来了……我也绝不准他们活下来!你们那母以子贵、自以母贵的念头,便都成了春秋大梦去吧!”
在这样的夜色里,人更容易被困在自己心里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出不来。旁边儿又有忻嫔这样的添柴加火,鄂常在素常那样哑忍的性子,这一刻也终于再按捺不住,已是腾地站起来。
“我并非没有此等念头!只是——我一来办不到,二来也已是迟了。那孩子,就在这几天,便要落地儿了!”
“况且这会子永琪、愉妃娘娘他们必定都在身边儿守着。我又在园子里,回不去宫里,我还能做什么呢?”
忻嫔淡淡地扬了扬眉。
“便是这会子已是迟了,即便暂且毁不掉那一对母子去,也可暂时毁去她们的根基啊……人呢,总不是无藤之果,想要在这后宫里生存下去,必定都要有些枝枝蔓蔓的倚仗才行。”
“那索绰罗氏能这样嚣张,她凭的是什么?那自然是玉蕤这个姐姐,又或者说是,玉蕤身后那个隐隐的令妃吧?”
六月初十日,宫里传来好消息。五阿哥的格格索绰罗氏英媛临盆,诞下一位小阿哥来。
这便是永琪的长子,皇帝和愉妃的长孙。
头一胎便得男,永琪和愉妃自是欢喜得不得了。那英媛一时间成了五阿哥所里的大功臣,愉妃都亲自陪着,一应亲手照料。
生男的消息在圆明园里传开,众人心下便更有些眉目了——愉妃今年晋位贵妃,当真是上天注定,谁拦都拦不住了。
况且皇上下旨,就要在六月十一日在宫中举行大雩之礼,向天祈雨。
带着这样儿刚获皇孙的欢喜去祈求天佑,这便是多好的意头,叫人不羡慕都不行。
说也离奇,六月十一这一天,皇帝在寰丘行大礼之后,果然当真天降大雨,且大雨从早下到晚,持续了一整天,将久旱的大地,旱情大大缓解了去。
天下的百姓欢喜,皇帝更是欢喜不禁;愉妃和永琪母子两个更是心下压不住的狂喜。
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是时候。
六月十一日的晚上,后宫和园子里便都传遍了吉祥话儿——都说五阿哥这个长子,是得天佑的福气降世而来;就为了解皇祖心头之忧,解天下万民之难来的。
而这个晚上,皇帝从寰丘归来,没有回圆明园,而是直接回宫,驾临五阿哥所里,去看望这个吉祥的孙儿。
这个晚上,园子里的嫔妃们,心事各异。
婉兮坐在窗下,听外头雨声敲窗,教小七和拉旺写大字。
“这首诗***夜喜雨》,最是应今天的景儿不过。你们两个可好好写,更得默下来。等明儿你皇阿玛回来了,你默给他听,他必定欢喜。”
小七认真地一笔一划写大字,却还是在写完一句后,不由得放下笔去,跑过来抱住婉兮。
“厄涅,你说今儿终于下雨了,皇阿玛欢喜,天下百姓也都欢喜。那厄涅呢,也欢喜么?”
婉兮抱住小七,抚着她柔软的发丝微笑,“厄涅自然欢喜啊,怎么会不欢喜呢。”
“况且为你五哥诞下孩子的那位格格,还是你玉蕤姑姑的妹妹。那无论从你五哥这论,还是从你玉蕤姑姑那边儿论,厄涅自然都是欢喜的呀。”
小七却埋首下来,“……可是厄涅原本不是说,皇阿玛今晚上会回园子里来看小七的么?可是皇阿玛他,怎么还没回来呀?”
婉兮抱着女儿,轻声安慰,“因为,下雨了呀。天黑路滑不好走路,再说你五哥刚刚有了孩子,你皇阿玛理应回宫去看看他们呀。”
“小七咱们不急,啊;明儿一大早,你皇阿玛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