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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领袖兰宫txt下载     领袖兰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卷336、喜从何来?(六千字毕)

    婉兮因怀着身子,这一晚又下雨,便索性偷懒,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才醒来。

    她撩开帐子,向外叫人。

    隔扇门一开,却是玉蕤走了进来。

    婉兮都是一怔,“……你回来了?”

    终究昨儿是永琪的孩子刚刚落地儿,婉兮本以为玉蕤要在宫里至少呆过昨晚上,故此今儿便是回园子来,也得下午才能到;怎么都不可能是大早晨的就回来了。

    婉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只觉自己这一问之后,玉蕤面色有些尴尬,眼神儿是躲闪开的。

    可是玉蕤终究是玉蕤,依旧手脚麻利地上前为婉兮挂起帐子,服侍婉兮起身。

    “……奴才在宫里,放心不下主子园子这边儿。故此那边儿英媛的孩子平安落地儿了,奴才这便赶紧回来了。”

    玉蕤这话倒是也有理,婉兮便点点头,缓缓穿着衣裳,不急不忙地问,“那你是几时回来的?难道是昨晚回来的?”

    若不是深夜里回来,以玉蕤的规矩,必定先到她跟前来请安才是。

    玉蕤半垂了头,还是躲开的了眼神。

    “……嗯。”

    玉蕤将被褥收拾好,这便转身儿去开柜子,给婉兮拿大衣裳。

    婉兮坐在炕沿儿上,忍不住盯着玉蕤的背影看。

    玉蕤她……在躲闪什么?

    或者说,玉蕤在跟她隐瞒着什么?

    婉兮垂首细想,莫非是永琪那小阿哥有什么事儿不成?

    婉兮这便轻声问,“……小阿哥和你妹妹英媛格格,母子都好吧?”

    玉蕤这才转回头来,勉力含笑迎上婉兮的眼,“劳主子挂问。小阿哥和英媛都好。主子昨儿叫送去的礼,英媛都亲眼看了,拉着奴才说要让奴才回园子来,替她给主子磕头谢恩。”

    婉兮便笑,“这话儿说得倒生分了。她生下的是五阿哥的孩子,又是你妹子,我虽与她没见过几面,可是心上却是亲上加亲的。”

    玉蕤勉力笑笑,可还是正正经经在婉兮面前跪下来,行了大礼。

    婉兮这会子肚子大了,不便躬身去拉起玉蕤,只无奈笑道,“瞧你,这又是做什么?都说了不必英媛格格行礼,更用不着你替她行礼。亏你还这么正正经经,咚咚地磕头。”

    “快起来,头发都磕乱了,额头也红了;咱们旗下的女子礼数,上了旗头的,如何用当真叩头的去?你‘抚达儿头’(抚鬓礼,代替叩头)就是了。”

    玉蕤却还是正正经经将头都磕完,这才起身儿侧立,“……主子就叫奴才磕吧。奴才将这头都磕完了,心下方得劲儿些。”

    婉兮不由得扬眉,定定望住玉蕤。

    “……玉蕤,你在宫里可是遇见什么事儿了?不管是什么,你都与我说了才好。”

    “我知道你顾忌着我的肚子。可是肚子不要紧,你放心就是。”

    玉蕤却摇头,极力地微笑,“没事儿。奴才就是……好几天没在主子跟前,有些想念主子了。”

    玉蕤说着抬手赶紧归拢因磕头而散落下来的发丝,“奴才这会子狼狈,不便在主子跟前伺候。奴才先告退,奴才叫玉蝉进来伺候。”

    婉兮便也点头,“你去吧。”

    玉蕤退下去,玉蝉和玉萤进来,伺候着婉兮挪到妆奁前去梳头。

    依着婉兮自己的意思,若只是在自己岛上燕居,皇上不来的话,就索性不上旗头,只简单编个辫子盘在头顶就也是了。

    可是玉蝉却笑,“主子便是这会子不用折腾去皇后主子那边儿请安,可是也得防备着皇上过来。主子总不能顶着这空空的辫子,就去接驾了啊。”

    玉萤也笑,“可不嘛。皇上这回去寰丘行大雩礼,之前又到南苑斋宫斋戒三日,这前前后后已是好几天没在园子里。既回来了,必定是今儿头午一忙完,就过来的。”

    婉兮便是一扬眉,“……皇上回来了?”

    玉萤笑眯眯道,“回来了,奴才今儿早上开宫门,到膳房去叫预备早膳,就见着九洲清晏伺候的太监了。他们也是去问膳单的,要伺候皇上用早膳呢。”

    “皇上答应主子和咱们七公主的话儿,哪一句落空了去的?”

    婉兮没说话儿,只是目光微微一动。

    还是玉蝉更仔细些,瞄见了,这便轻轻一笑,“按说皇上既是许诺给咱们七公主的,那昨晚儿上回来,必定会先到咱们岛上来看看。只是昨儿下雨了,路上本就不好走些;再加上皇上从寰丘先回宫去看望五阿哥的长子,这便又耽搁了些时辰。”

    “待得皇上离了宫里往园子这边儿回来,皇上又先到畅春园去给皇太后请安……皇上必定是将大雩礼祈雨的前后过程,以及五阿哥的小阿哥的事儿,全都向皇太后禀告了一番,故此这便又多耽搁了些时辰。”

    “故此啊,昨晚上都到了下钥的时辰,总归皇上还没回来呢;皇上便是趁夜赶回来了,因主子也都歇下了,时辰也晚了,皇上这便没过来打扰主子好梦。”

    玉蝉说着给玉萤爷使了个眼色。

    玉萤便也赶忙说,“这会子主子怀着双身子,能睡个好觉,自然是第一要紧的。便是皇上,也自然舍不得打扰呢~”

    玉蝉和玉萤说得自然也都有理,连婉兮自己昨晚都是这么跟小七解释的,故此婉兮便也摁下了心头那莫名的不安去。

    还是叫玉蝉和玉萤给上了扁方。便是不支架子,只是将头发左右绕着扁方固定好,梳了个最简单的两把头罢了。

    按着婉兮自己的意思,便是上了旗头,也只左右各拣一朵素净的头戴花便是了,只要在皇上面前不失礼就成了。可是玉蝉却是捧过来一枝“银镀金-事事如意西洋瓶花簪”来,“主子簪这个可好?”

    婉兮不由得扬眉,“怎么想起来叫我戴这个?”

    这支簪子说起来还有些故事:皇帝在养心殿自己的小天地“三希堂”里,墙上用了不少壁瓶装饰。因皇帝也喜欢画珐琅等西洋瓷瓶的花纹和技法,故此那壁瓶里也有西洋瓶的形制。

    而同时,“事事如意”在绘画的图样儿上体现为两个柿子和一柄如意。如意是皇帝自己最爱的物件儿之一,所有宫苑每一张宝座上,都也好放一柄的;而小七又最爱吃柿饼子……

    故此皇帝将西洋瓶、柿子、如意这些元素都集合起来,制成了这样一支“银镀金-事事如意西洋瓶花簪”来,在小七周岁那日赐给婉兮。

    这样一支中西结合的簪子,对于皇帝和婉兮来说,是浓浓情意;可是将瓷瓶儿用在簪子上的特殊制法,在旁人眼里看起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故此婉兮倒也不常戴出来。

    通常也只是在小七生辰,或者是哄着皇上高兴的时候儿,才私下里戴出来罢了。

    “今儿不年不节,又不是小七的什么日子,何苦要戴这个?”婉兮都无奈地笑,瞟着玉蝉。

    玉蝉轻轻咬了咬嘴唇,“……昨儿不是皇上祈雨得雨的好日子么?奴才想,从开春儿以来几个月都不见透雨,昨儿皇上终于心愿得偿,那这日子便也算是隆重的。主子今儿戴这支簪子迎接皇上,也算恰当。”

    婉兮扬扬眉,便也笑了,含笑点点头,“败给你这张利嘴了……你说的有理,那我今儿就戴这个吧。”

    婉兮梳妆好了,坐在北边儿炕上用早膳。

    时辰还在,这会子皇上必定在忙着,便是过来,也要到午时以后。

    刘柱儿便进来回话儿,婉兮一边儿用膳,一边听。

    刘柱儿含笑道,“今儿勤政殿那边儿传出来的,还是皇上给西北的谕旨。谕旨中说,因和阗六城本就是霍集斯家族的旧属,故此皇上仍旧封霍集斯为管理和阗六城的‘阿奇木伯克’。”

    婉兮便也点头,“霍集斯的儿子,从西北那么大老远的来京师陛见皇上,可见这一家人归附之心甚诚。”

    婉兮说罢又是莞尔一笑,“皇上在意和阗……不说那战略上的意义,单说那和阗所出的美玉,便是皇上心头珍爱。”

    刘柱儿便也一笑,继续奏道:“主子最关心的、库车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鄂对,皇上封为管理阿克苏的‘阿奇木伯克’了。奴才知道,主子十分赞赏鄂对的夫人热依木。”

    婉兮一怔,“鄂对不是库车的阿奇木伯克么,皇上怎么封了阿克苏的阿奇木伯克去?那库车城,皇上是交给谁去了?”

    鄂对一家人在库车城,付出了三个幼子、加上热依木受辱的代价,才换来朝廷克复库车城去,皇上怎么能将库车城交给旁人去?

    刘柱儿含笑道,“主子有所不知,鄂对伯克、热依木夫妻不仅在库车立功,在阿克苏也立下了功劳去!”

    婉兮垂眸细想,“……我想起来了,玉蕤说过,热依木从库车城设法逃脱,便是去了阿克苏。“

    刘柱儿点头,“正是。当时黑水营之围,和阗与阿克苏兵少。鄂对征召和阗兵助守城;热依木也从属下征召数百人增援,助夫守城。故此鄂对夫妻的功劳,已经不限于库车一城。”

    “皇上授鄂对为阿克苏的阿奇木伯克,库车城也并未交给外人,而是交给了鄂对的长子鄂斯满为伯克。皇上对各城伯克,皆赏戴三品顶戴、孔雀翎。”

    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点头微笑,“原来是这样儿……还是皇上思虑周全,若此便是格外给鄂对一家加恩,也不枉热依木夫人如此的牺牲。”

    刘柱儿含笑点头,“奴才知道主子一直心下惦念热依木夫人。今儿便又来好信儿,皇上下旨,叫霍集斯、鄂对等伯克,一同进京陛见呢!鄂对伯克既然来,热依木夫人怕是会随行而来的,主子说不定便能见着了……”

    婉兮一时更是欢喜,“太好了!”

    刘柱儿回完了话,这便也退出去了。

    玉蕤还没回来,殿内只有玉蝉一个人儿伺候着。

    婉兮今早胃口尚好,因为听见西北的好消息,便多喝了小半碗黑米粥。婉兮放下碗筷,抬眸望玉蝉一眼。

    之前梳头的时候儿,已是想问了,只是忍住了。这会子殿内别无旁人,婉兮这便半垂下眼帘,轻声问,“玉蝉,我问你,玉蕤是什么时候儿回来的?”

    玉蝉小心地咬了咬唇,“……终究是早上咱们岛上开了门儿才回得来。奴才看见玉蕤姑姑的时候儿,就是奴才起来去开门儿的时候儿。”

    婉兮垂下眼帘去,“既然开门儿的时候她就到了,那便必定是昨晚上就已是回来了。”

    婉兮摁下心头一句话没问出口:玉蕤既然昨晚就回到园子里了,那她在哪儿住的?

    早饭撤了,愉妃宫里的人便来给婉兮请安行礼。来的人是愉妃位下掌事儿的女子三丹,进来就说是替愉妃给婉兮道谢,谢谢婉兮将玉蕤派过去帮忙,如今小阿哥平安落地儿,愉妃自己暂且在宫里陪着,不能亲自来道谢,这便遣了三丹回来。

    婉兮含笑点头,“愉姐姐还在宫里,却叫你回来特地给我说这些儿,叫我怎么好意思。”

    婉兮抬眸望住三丹,“……还劳你宫里昨晚收留玉蕤,也辛苦你了。”

    三丹既然也是这会子已经回到园子里,那便应当是与玉蕤一起回来的。玉蕤回不来岛上,那便跟着三丹在愉妃那边儿的“杏树院”暂住,也是可能的。

    三丹面上却有些尴尬,“奴才实不敢受……”

    婉兮便扬眉,却还是压下了心中的疑问。

    三丹也有些狼狈,这便赶紧告退。待得走出去,正巧迎面走来玉蕤。

    那三丹上前儿屈膝为礼,“……给玉蕤姑娘道喜了。”

    玉蕤便是一震,看着三丹,面上不见喜色,反倒是惨白。

    虽隔着远,可婉兮眼前儿的是透明瓦亮的玻璃窗,故此还是看见了这一幕。

    婉兮不由得皱眉。

    三丹是愉妃位下掌事儿的女子,玉蕤是她位下掌事儿的女子,都是妃位下的头等女子,两人身份原本平齐——何来三丹给玉蕤屈膝为礼的规矩去?

    午时,皇上还在勤政殿那边儿忙碌着,勤政殿还没送信儿来。婉兮便也歪在炕上,懒懒地阖上眼睛。

    原本是想歇个晌,可是闭上眼,却总是睡不着。眼前不断晃动着方才三丹给玉蕤屈膝行礼的那个画面去。

    这夏日里的正午,整个院子里都静悄悄的,便是花树都仿佛睡着了一般。蝉声已经如海涛一般四面翻卷而来。

    可饶是如此,窗外廊下有人低低地说话,却还是传入耳鼓来。

    听那样子,是有人来求见。

    婉兮伸手按了按额角,还是睁开了眼,坐起身来。

    “什么事?”婉兮问。

    隔扇门轻轻开了,玉蝉进来回话:“是鄂常在位下的女子来给主子请安。方才奴才忖着主子要歇晌,正想给回了。”

    婉兮点点头,“叫她进来吧。”

    进来的是鄂常在位下的女子落霞。

    落霞托了个红漆描瓜瓞绵绵纹的托盘进来,上头以红绸盖着。看样儿,是一份礼。

    落霞请半蹲安,回道,“这是五福晋呈给各宫主子的谢礼。五福晋代五阿哥,谢各位主子的赏。”

    “只是因五福晋这会子在宫里走不开,暂且没法朝园子里来,这便唯有托付给我家主子给带回来。我家主子这会子亲自到畅春园给皇太后送谢礼去了,令主子这边儿便是奴才来。我们主子还请令主子海涵。”

    婉兮便也点点头,叫玉蝉收了。

    “你们主子何苦这样客气?她替五福晋回园子来送谢礼,总归要一家一家都送到。可是她一个人儿哪走得过来?况且皇太后畅春园那边儿,总归要她亲自走一趟的。我这边儿自然没那些计较,你自管叫你家主子安心就是。”

    婉兮望了一眼那谢礼,也是轻叹一声。

    “也难为五福晋她,这会子还这么周全着。”

    五福晋西林觉罗氏,因是鄂尔泰的孙女儿,后辈以长辈名字首字为氏,故此也可简称为如汉姓一般的“鄂氏”。

    刚降生的小阿哥虽不是鄂氏生的,可她是嫡福晋,是那孩子的嫡母;她自己又身为五阿哥那所里的主母,这个孩子又是永琪的长子,故此一应礼数上便都不能不周全,这些事儿终究还要她来顾着。

    都是当女人的,看着旁人生下夫君的长子,自己还要强颜欢笑,顾全礼数……这样的心境,婉兮自然也是能够理解。

    落霞含笑道,“五福晋说除了叩谢令主子的恩赏之外,还格外给玉蕤姑娘备了一份答礼。”

    婉兮点点头,“五福晋又何必如此客气?玉蕤也是英媛格格的姐姐,她过去照料,自是应该的。”

    婉兮说着便叫玉蝉叫玉蕤进来。

    皇子福晋的礼,婉兮总该当着面儿受了才是。

    玉蕤进来,接过谢礼,面上略有尴尬。

    落霞却是满面的笑,与三丹一样儿,也给玉蕤屈膝为礼,“……给姑娘道喜了。这会子还称呼‘姑娘’,奴才也不知道逾矩不。想来姑娘不日便将进封,到时候便是主子了。”

    婉兮原本端着茶盅,茶盅里是花瓣儿与竹叶炮制的淡茶。这般听得那落霞一说,婉兮手里的茶盅盖便撞着了茶盅,叮当的一声。

    玉蕤面色大变,转身便忙在婉兮面前跪下。

    “主子!主子你听奴才说……”

    婉兮深吸一口气,竭力叫自己手上稳稳地将茶盅放回桌上去。

    她没看玉蕤,只抬眸望着落霞,“回去替我谢谢你主子,也劳烦你主子给五福晋带句话儿,道声承情了。”

    落霞一看气氛不对,这便也连忙告退而去。

    落霞走了,玉蝉立在殿内,扎撒着手,有些不知如何才好。

    婉兮重又端起茶盅,淡淡垂下眼帘。

    “玉蝉,你也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玉蕤说说。”

    “你在门口守着,谁来也都不准进来。”

    玉蝉慌乱看玉蕤一眼,便只好急忙退了出去,将殿门阖上。

    婉兮缓缓饮了两口茶,这才稳稳端着茶盅,抬起眼帘来望住玉蕤。

    “……你昨晚,是宿在皇上的‘九洲清晏’了,是不是?”

    外头,玉蝉出了殿门来不放心,叫玉萤和蛐蛐儿守着殿门,她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追上落霞去。

    “姐姐请留步。小妹愚钝,方才没听懂姐姐的话儿……姐姐要守的规矩,好歹也点拨小妹一声儿,也省得小妹与玉蕤姑姑同在一个宫里,却还按着从前相处的模样儿,这便冒犯了去。”

    落霞便也含笑点头,“姑娘这样谨慎着,那便对了!你与玉蕤姑娘一个宫里相处着,平日自然情同姐妹,言行上都不拘束了。可是从今儿起啊,姑娘便不可再与玉蕤姑娘那么没大没小的了,那可要乱了规矩呢。”

    玉萤心下便也咯噔一声儿。

    落霞眨眨眼,“咱们都是宫里伺候主子的人,我这话儿你心下便也该有个数儿了——昨晚上啊,玉蕤姑娘已是侍寝了。皇上必定这几日便要给个说法儿去了。”

    玉萤一个摇晃,只觉这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叫人有些脚底下发虚。

    “姐姐当真?玉蕤姑姑她——当真承恩了?可是怎么会呢,她这些日子都在宫里陪着五阿哥的格格;今早上就回园子来了,怎么会承恩了?”

    落霞笑笑,“昨晚上皇上不是去宫里看了皇孙小阿哥么?皇上晚上却还要急着回园子来,并不在宫里停留。”

    “那会子玉蕤姑娘也在五阿哥所里,就在英媛格格身边儿呢,皇上去了,自然见着了。皇上就问,玉蕤姑娘是否也要随皇上一起回园子里来。”

    “皇上的意思是,令妃主子这边儿自是一天都离不开玉蕤姑娘的,既然英媛格格那边儿已经母子平安了,玉蕤姑娘自可赶早儿回园子了。”

    玉蝉也是点点头。

    “正巧,我因要带着谢礼也要回园子来,愉妃主子位下的三丹也是要回来给愉妃主子取东西,便正好我们三个官女子搭伴儿。皇上昨儿高兴,这便也格外随和,叫我们三个一起随着圣驾走就是了。”

    落霞说到这儿轻咳了一声儿。

    “原本也没什么预兆,却没想到玉蕤姑娘在路上就借故上了皇上的马车了。再然后,呃……”落霞有点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六卷337、你就是个兔儿(七千字毕)

    落霞忸怩了一阵子,便也一摆手。

    “咳,这都是皇上和玉蕤姑娘之间的事儿,玉蕤姑娘想来不日便要赐封,那便至少也是小主儿了。咱们当奴才的,哪儿还敢随便议论皇上主子和小主儿们去?”

    “玉萤姑娘见谅,我便不细说了。总归玉萤姑娘在宫里伺候的年头也不短了,玉萤姑娘便是猜,也能猜到昨晚儿上玉蕤姑娘宿在‘九洲清晏’是做什么了啦~”

    玉萤怔住,耳边也是嗡嗡地响。

    落霞说得没错儿,她不是猜不到;她今年也二十多了,在宫里七八年了,这些事儿还能不懂吗?

    她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玉蕤的身上。

    照实说,玉蕤对皇上的心意,她不是半点不知道。可是她相信玉蕤的为人,更相信玉蕤与主子之间的情分,故此玉蕤必定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

    况且,玉蕤已是铁了心的要出宫去了。若不是主子今年迟了几个月又有了,那玉蕤说不定已经不在宫里了——如果玉蕤不是铁了心的要出宫,玉蕤便不会将宫里那些唯有掌事儿女子才能知道的话,一句一句都叮嘱给了她。

    可饶是如此,当今早上,她亲自掌着岛上大门儿的两把钥匙其中的一把,与首领太监刘柱儿一起去开岛上的大门儿时,正好见玉蕤回来……那一刻她心下还是画了魂儿去的。

    满人习惯早起,那西洋钟交早上四点,就是皇上起身的时辰了。故此永寿宫上下就也都跟着养成了三四点钟就拾掇完了,预备传早膳的习惯去。

    那会子玉蕤从门外进来,可是她分明还是远远看见了“九洲清晏”的灯笼……

    她心下虽有疑问,可是总不好直接问玉蕤;便是当着主子也不好直说。故此伺候主子梳妆那一刻,她想了又想,还是帮主子拿出了那支“银镀金事事如意西洋瓶花簪”来,捧给主子。

    是她下意识里给主子无声的提醒,却也是她终究还是希望主子这回“事事如意”,绝不会发生她担心的事儿去才好……

    可是看样子,终究还是事与愿违了。便是那支凝结了皇上对主子、七公主浓浓心意的“银镀金事事如意西洋瓶花簪”,都已经无法拦住这事儿的急转直下。

    瞧玉萤愣着不出声,落霞讪讪笑笑,“玉萤姑娘留步,我先回去了。”

    落霞转身疾步走回鄂常在所居的院子里。

    在宫里的时候儿,鄂常在随兰贵人、多贵人一起住景仁宫;搬到园子里来,便还是跟着两位贵人主位一起住着。故此落霞进了院子,也还是小心地正房看了一眼。

    兰贵人和多贵人都是贵人,位分都不够独居后殿,故此两人是分东西两个屋一起住着;而鄂常在就只能居偏殿了。

    落霞走回偏殿,便叫鄂常在已是一把拉住。

    鄂常在满眼小小的星光,就像那晚与忻嫔对坐之时,那天上投落下来的细碎之光。

    “……令妃那边儿怎么样?”

    落霞这才一笑,推着鄂常在坐回去。

    “奴才知道主子等着这个信儿呢,这便也急着赶回来。只是奴才总要尽量在那边儿多留一会子,多看多听清楚去,才好回来给主子回话,也好叫主子安心呢。”

    鄂常在坐回炕边儿去,还是不松开落霞的手,“你倒是快说呀!”

    落霞抿嘴一笑,“主子可以松一口气了——令妃啊,气坏了!”

    鄂常在一扬眉,“果真?她当着你的面儿,也跟玉蕤掉了脸子去不成?”

    落霞扶着鄂常在的手臂笑,“奴才终究只是个奴才,令妃怎么着也得顾及些。故此她在奴才面前儿虽说看着还算冷静,可是奴才瞧着,她手里端着的那个茶盅,她是一直都想摔在地下的。”

    “又或者说……她是想把那茶盅,连着热茶,一股脑儿都摔在玉蕤脸上去吧!”

    “虽说终究没摔啊,可是玉蕤那张脸,啧啧啧,简直比被当真被摔了那茶盅,还要好看……”

    鄂常在与落霞问完了话,这便急急朝着忻嫔的院子里来。

    进门都没坐稳当,更是连茶都没喝一口,这便兴冲冲地将落霞的话都说给了忻嫔听。

    忻嫔幽幽笑着听着,听鄂常在说完了,这才满面光彩地抬眸。

    “鄂常在还不知道吧,皇上那边已经传下了口谕来,正式叫玉蕤学规矩了。如今已是令妃位下的学规矩女子,也是算是正正经经的小主了。”

    “如今皇后位下、纯贵妃位下、令妃位下,倒是都有了学规矩女子。想来不日这三位便要一并赐封了吧~”

    鄂常在惊喜抬眸,“这么快已是来了信儿了?”

    回头一想,便是她宫里来了信儿,也必定只是告知给两位贵人的,再由两位贵人知会她就是了,故此她还不知道。

    这样想来,她心下便又黯然下去。

    忻嫔便笑,伸手拍了拍鄂常在的手,“鄂常在急什么?如今鄂常在既然心下早已通透明白,知道自己和母家的荣辱,全都要牵系在五阿哥福晋身上去。那这会子鄂常在何妨暂时撂下自己的心结去,只一心替五阿哥福晋考量,也就是了。”

    鄂常在深吸一口气,“是,我都明白。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得宠,更不用指望能生下一儿半女去了。总归一切都要看我那妹妹去。”

    “如今,我便自然是要将我那妹妹看得比我自己更要紧去。她咽不下的气,我便替她出了!”

    忻嫔含笑一拍掌,“玉蕤得宠进封,又是发生在那英媛格格诞下皇孙的时候儿去,这便叫外人都以为是那英媛格格城府深,推着她姐姐魅惑君王。她虽然刚生下皇孙去,名声却因此先毁了一半儿去。”

    “回头来,那玉蕤进封,便又是与愉妃姐妹相称了。想来那愉妃心下如何能是个滋味儿?那她便是再疼爱孙儿,可是私心里对那英媛格格,又如何还能喜欢得起来了?”

    “若此英媛格格便落得个心机深、又不得婆婆待见的下场去……这样的人,愉妃也好,五阿哥也罢,如何放心叫她来抚养那皇孙小阿哥去?”

    忻嫔说着瞟忻嫔一眼。

    “令妹一来是皇子嫡福晋,二来此次顾着礼数那样周全,与那英媛格格比起来,自是高下立见……这便免不得要将那小皇孙送到令妹那屋里去抚养。”

    “若此,虽说是那索绰罗氏诞下皇孙,可是令妹其实才是大获全胜!”

    鄂常在欣喜点头,“正是!这是皇子之家,凡事都先讲身份,故此孩子是谁生下的不要紧,终究我妹妹才是皇子嫡福晋,才是那孩子的母亲。”

    “名分早有,如今再当真亲自抚养那孩子去,这便名实兼具——那孩子,从此只是我妹子的,再与那索绰罗氏,无关了。”

    忻嫔幽然一笑,“要不怎么说,鄂常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着实叫我都佩服之至呢。”

    “鄂常在自己在宫里多年隐忍,这回却肯为了五阿哥的福晋如此费尽心意去,虽说五阿哥福晋自己都不知道,可是鄂常在却早已帮她将这一切都扳回来了。”

    “鄂常在真是个好姐姐,有鄂常在这般智慧与魄力,果然不愧是鄂尔泰的孙女儿。何愁鄂家不东山再起?”

    鄂常在面色略有些红,“都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也终究是旁人的事儿,我从旁看着,旁观者清,才能知道如何去帮衬妹子罢了;可是于我自己,在这后宫里的日子,我便怎么都算不明白了。否则又如何能这么多年,始终都还只是个常在。”

    忻嫔半垂着头,眸光幽幽流转。

    六月暑气正盛,窗外廊檐下多垂一层帘子隔住日光;帘子之外,蝉声如海。

    是闹,还是静?又或者说,是闹也是静;就因为这闹,反倒显得更加静。

    如今的六宫扰攘,对她来说,就是这多隔了一层帘子外的蝉声。那番哄闹,仿佛与她无关,终究干系不到她自己的复宠。

    她依旧还是这样如打入冷宫一般,独门独院冷冷清清地住着。皇上再不翻牌子,甚至都不来看看她的舜英。

    可是她心下却没有一时一刻忘了“报仇”二字。便如这帘外蝉声,看似热闹得与她无关;可是事实上,却没一步,不是她正在迈出的报仇的路数。

    只是她要小心,为了自己的舜英也要加倍地小心。这些事儿做了便都是叫旁人去做,叫自己不落下半点儿把柄给人去。

    她会在帘内窗内静静等着,等外头那一场闹腾里,令妃轰然倒下……到时候儿,她自己的好日子,就回来了。

    忻嫔心思抚定,这便含笑抬眸,“五阿哥那所里的事儿,鄂常在安顿得明白;那这后宫里的情势,鄂常在同样一石数鸟,不过简单手掌翻覆,却足以叫这后宫里风云变色呢。”

    “玉蕤是令妃宫里掌事儿的女子,是令妃一日都离不了的人,如今却瞒着令妃得宠进封了……令妃便是怎么打掉牙齿和血吞,她这张脸上也是挂不住的!——她与玉蕤,便从此彻底离了心去。”

    “令妃与玉蕤是怎么都不可能再好的了,若此令妃便如同被断了左膀右臂去;而玉蕤呢,终究是一辈子都要背着‘趁着主子怀皇嗣的机会,引惑皇上’的恶名去,一辈子不得翻身!”

    “而愉妃呢,是她将玉蕤从令妃手里求走的,便紧接着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想来愉妃又怎么去向令妃交待?令妃心下,如何不迁怒给愉妃去?”

    “这样一来,令妃自己动胎气是必然的;她与愉妃也必定生分了。”

    “因这样一颗小小的‘石子儿’,令妃、愉妃、玉蕤三败俱伤……最要紧的,她们还都想不到这后头安排的人,竟是鄂常在你。”

    鄂常在淡淡一笑,“也难怪。这些年我都是忍气吞声、避世自保。她们便是想着谁,也绝不会想到我去;她们便是防备着谁,也不至于要防备着我。”

    忻嫔点头,“从此以后,谁还敢说鄂常在只是这后宫里多年默默无闻的小小常在?看鄂常在轻轻动动小手指,便叫令妃、愉妃这两位妃位、玉蕤这样一个家世深厚的女子,全都伤得要吐血了去!”

    皇帝正式叫玉蕤在婉兮位下学规矩的消息传到宫里去,愉妃也怔住。

    几个女子从宫里回圆明园的路上发生的事儿,愉妃留在宫里,本不知晓;幸得三丹从园子里取了东西回宫去,这才将这事儿回了愉妃。

    愉妃呆呆望着三丹半晌,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三丹也是慌了,上前忙给愉妃拍着脊背。

    愉妃方深深叹了口气,“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那玉蕤平素瞧着也不是上赶着的人啊!”

    三丹也是蹙眉,“奴才忖着,兴许是那天小阿哥落地儿,咱们都高兴,这便在饭桌儿上,都灌了玉蕤几杯去的缘故?”

    因英媛临盆,疼了三天两晚去。玉蕤当姐姐的,自然是这三天两晚都守在英媛身边儿。别说没敢合眼,便连水米都没怎么打牙。

    待得孩子落地儿,大家放下了心,这便第一件事儿先好好吃顿饱饭去。

    本就是空着肚子,加上连日疲惫,叫三丹她们连着灌了几杯酒,玉蕤便很是有些醉意了。

    愉妃皱眉,“可是那会子瞧着,她也没醉得太过了去。否则咱们也不能放她随皇上一起走。”

    三丹叹口气,“那是因为玉蕤定力好,在人前拼命忍着吧。待得出门,见了些冷风儿,这便反倒酒意上头,醉得都站不稳了。”

    “不瞒主子,她途中要净手儿,自己下了车都站不稳当,还是奴才和落霞两个人儿一左一右扶着去的。便是奴才自己一个人,都扶不住她了。”

    “可是她解手那当口,奴才和落霞也不好意思在身边儿守着。我们俩就在背雨的地儿说会儿话,边等着她……结果她都醉糊涂了,从净房出来,见了马车就上,当成是我们三个原本坐的马车。”

    “可是她事实上爬上去的——是皇上的马车。”

    愉妃一惊,“那御前那么多太监、侍卫呢,就没人拦着?”

    三丹又叹口气,“自然是有人拦着。可是一来他们都认得是令妃位下的掌事儿女子,故此都客气,拦得没那么认真;再者皇上也一挑帘子见是玉蕤,倒没叫撵下去,反倒准她进去了……”

    六月十二日这晚掌灯时分,驻跸在畅春园里的皇太后,有些纳闷儿地盯着儿子。

    他又来给她请安了。

    虽说儿子至孝,同在宫里或者圆明园里住着的时候儿,必定是晨昏定省;若她单独驻跸在畅春园里,他也还是按着满人的老规矩:三日一小安、五日一大安。每半个月,至少还要亲为她侍膳一回。

    可是儿子昨儿晚上下着大雨,都来一回了。她这会子单独在畅春园里,按说儿子今儿本不必过来了。

    更何况,儿子这一脸上的——忧伤啊。

    皇太后不由得皱眉,连抽烟袋的心情都没有了,索性推开了烟袋,叫众人退下,只有母子两个关起门来,在小暖阁南檐炕上对面坐下。

    没有外人在,皇太后也乐得自在,这便也盘起了腿来,两只手按在两边膝盖上。

    “皇帝说说吧,这是怎么了?”

    皇帝还是垂着头,没脱鞋上炕盘腿,反倒跟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依旧那么侧身坐着。腿脚耷拉在炕下头。

    “后宫里的事儿,儿子都承皇太后懿旨。故此今儿,儿子也来向额涅禀报一声儿:儿子已经叫永寿宫官女子玉蕤,正式在令妃位下学规矩了。”

    皇太后闻言也是一怔,“玉蕤?索绰罗氏、德保的那个丫头?”

    皇帝都不敢看皇太后的眼睛,一径半垂着头,“正是。”

    皇太后盯着皇帝,心下便也涌起一团子惆怅了。

    虽说她现在已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心思自是都向着儿子的;可是她自己也年轻过,也当过不受宠的后宫,也忍下过那么多年的苦楚去……故此,她能明白儿子目下这一副模样儿,所为何来。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令妃她,跟你闹了?”

    皇帝摇摇头,“没有。她一向最是识大体、懂规矩,便是心下不快乐,也不会跟儿子闹的。”

    皇太后眉毛高挑,“她既然没跟你闹,你这又是一副什么模样儿?”

    以皇太后来说,若这会子令妃闹了,她反倒要发脾气。终究那令妃只是个妃子,又是辛者库的奴才出身,皇上要宠谁、要赐封谁,都轮不到你令妃闹。

    若是令妃闹了,她正要在皇帝面前,好好指摘那令妃一番。

    从私,皇太后自是护着儿子的短;从公,她这些年来一直都想挑令妃的错儿啊。

    可是……令妃却没闹。

    她倒是一时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皇帝轻叹一声儿,“她非但没跟儿子闹,还给儿子送了一份儿礼。”

    皇太后挑眉,“送礼?她给你送什么?”

    皇帝轻叹口气,“呈上来。”

    外头高云从小心翼翼地进来,手里提着个草篮子,上头用红绸子盖着。

    高云从跪下,将那红绸子给撩开……只见草篮子里,一窝青草窠里,正乖乖趴着一只小白兔儿!

    皇太后也怔住,“她送你兔子作甚?”

    老太太虽说贵为皇太后,可也稀罕这小白兔儿,忙叫高云从给端到炕上来,她伸手去轻抚着小白兔儿。

    皇帝苦笑一声,“令妃说,因为儿子属兔。昨儿大雩礼毕,昨儿和今儿都下了雨,她说这是儿子得天眷顾,故此特为送了这只兔子给儿子当贺礼。”

    皇太后扬扬眉,“倒也有些道理似的。”

    皇太后继续抚弄那小白兔玩儿,从旁边儿抽了草来喂小白兔吃。可是小白兔却有点惊慌似的晃着脑袋躲闪,不肯吃那草。

    皇太后恍然大悟,“我懂了,这是叫‘兔子不吃窝边草’!”

    皇帝愁眉紧锁呢,却也忍不住扑哧儿笑出来了。

    “是,额涅圣明。儿子也作如是想,心下便烦恼,唯有来跟额涅讲说讲说……”

    皇太后也是叹了口气,“她竟是用了什么法儿,能叫兔子不敢吃这草了?”

    皇帝长眉轻轻抖动,“……儿子猜,她怕是用黄连煮水,将这草泡过一遍去了。”

    皇太后又是扬眉,垂首闻了闻,“可不,是黄连味儿!”

    皇太后无奈地摇头,“她这是想说,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皇帝点头,还是不敢抬眼看皇太后,“……儿子这会子也是后悔,她怀着孩子呢,这都到了六个月。儿子便怎么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儿,赐封了她位下的女子去。”

    皇太后也是叹口气,“谁说不是!虽说我这些年都提醒你,不要过于宠幸这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以免坏了祖宗规矩,惹前朝后宫非议了去;可是这次,我倒是觉着皇帝你做得,的确是有些出格了些!”

    “那个玉蕤,也不是什么新人了,在宫里这些年,也没见你动情过;可是怎么就赶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你非要宠幸了她去?”

    “便是喜欢,就不能再忍三两个月,好歹等令妃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你再施恩啊?便不是令妃金贵,你也得想想她肚子里的孩子去啊!”

    皇帝,一个四十九岁了的人,这会子佝偻着身子,像是个知道犯了错的小男孩儿。

    “……儿子,儿子其实也就是因为令妃怀着孩子,多日不便亲近。这便,这便有些移情了——那玉蕤在她身边儿年头久了,言谈举止都与她有几分相像。儿子一时情不自禁,便将玉蕤给当成令妃了。”

    “你呀!”皇太后只能叹气,“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我虽然是你娘,可是你都四十九了!你这个年岁,再出这样的事儿,你叫我怎么说你?!”

    皇帝扭过身来,还是不敢抬眼看皇太后,伸手一把握住皇太后的手,“额涅,儿子虽然这么大年岁了,却还是头一回这样不知所措。儿子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才是。”

    “娘帮帮儿子,给儿子出个主意可好?”

    皇太后盯着皇帝。

    这会子四十九岁的儿子,不像个天子,又像是个柔弱无依,凡事都只能依赖她的小孩儿了。

    皇太后的这颗心不由得放柔。

    ——对于母亲来说,儿子多大了还不仍旧是儿子么?

    皇太后便叹了口气,“那你呢,今儿除了收了令妃这礼,就没亲自去瞧瞧她么?”

    “女人啊,就都是这副小心眼儿,见不着你,自然跟你堵着气。若你肯亲自到她眼前儿去,关起门儿来,跟她当面将话说开了。再肯认小伏低,跟她说两句软和话,那她兴许就能想通了。”

    “这就是后宫啊,别说你是天子;便是前朝那些大臣家里,谁家还没有几个庶福晋、小福晋、格格去的呢?在宫里伺候这么些年,这道理,她该明白。”

    皇帝却还是深深垂着头,“儿子去了,可是儿子没见着她。”

    皇太后便扬眉,“怎么?她还非要跟你闹了不成?你堂堂天子,还有人敢拦着你不成?”

    皇帝委委屈屈地摇头,“她自然不敢拦着儿子,是‘血光’拦着儿子……儿子纵是天子,也不能冒那血光之灾的不韪去。”

    “血光?”皇太后吓了一跳,“什么血光?难道说是令妃的胎……?”

    皇帝连忙摆手,“不是不是,额涅别急。”

    皇帝伸手指着小兔子,“是这小兔子的娘,又生了一窝小兔子。”

    皇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重又坐稳当下来。

    皇帝这才终于静静抬眸,凝注皇太后,“……她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所以她不叫儿子上岛去。”

    皇太后听着,却也忍不住笑了声儿。

    “这个令妃啊!真是剔透的心眼儿、足够的小气——这是字字句句都跟你埋怨呢,却偏叫你一个错处都抓不住。”

    “她是聪明的。我也打年轻过来,多少女人跟丈夫闹这事儿,大到铰了头发当姑子去,或是跳井上吊的都有;小的,也至少堵着气儿,十天半月的不开门儿去的。”

    “最不济,也得摔盆摔碗儿,闹得一家子都不乐和去的……”

    皇太后瞟了皇帝一眼,“她这宗儿,却是巧的。不跟你闹,却将她的委屈完完整整都呈在你眼前儿;叫你面子上不失了去,可是心下却知道理亏。”

    “她这会子不跟你闹啊,比跟你闹出来还更好使。瞧瞧你,堂堂天子,这会子竟然都难受得找娘拿主意来了……”

    皇帝却倔强地摇头,“儿子才不是为了她!她一个小丫头,比儿子小十六岁呢,儿子怎么能被她拿捏住?”

    “儿子就是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怕她将那气性都瘀滞在心里了,这再伤了孩子去。”

    “故此,若只是儿子当面去哄哄她,这也不济事。儿子便忖着,得给她个大欢喜,才能叫她的心眼儿敞开了,不将气儿往里去。”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皇帝!你这又是动什么心眼儿呢?”

    皇帝抬眸,委委屈屈凝着皇太后,“此事,总归要额娘成全才好。娘……皇嗣为重;儿子这回的确理亏,前朝后宫都看着呢……”

    (真的被虐到的举手~~咳咳,好容易虐一下,加更一千字安慰大家哈~~)

六卷338、提前预备(六千字毕)

    皇帝从皇太后寝宫出来,虽说依旧还是半低着头,可是高云从个儿矮,从他的视角看过去,终究还是瞥见了皇帝嘴角藏着的一抹笑。

    淘气得,像个孩子。

    皇帝半垂着头,一路疾步出了畅春园来,这才终于抬起了头来。

    雨停了。

    继昨日一场大雨,从早至晚;今日午后又是一场透雨。

    此时雨后,凉风扑面,一扫多日来心下的焦渴。被雨洗过的天地之间,夜色已然隐约浮涌,远远近近的山岚和楼台,若隐若现。

    纵然是下过一场雨,可雨过之后,阳光还是曾倔强地在西边天际钻出云海来。

    这会子斜阳余晖不甘心尽数散去,那天边的晚霞不肯这样快就让位给夜色,故此此时眼前的夜色呈现出一股子墨色与胭脂色交织在一处的色泽来。

    一点点诡谲,却又瑰丽无比。

    皇帝偏头瞟一眼高云从。

    “人人都说你是个活的记事本儿,朕今儿要考考你:你可记得熊学鹏?”

    高云从不知道皇上为何忽然有此一问,先是一怔,随即便也笑了,跪地回话,“回皇上,四月京察,皇上命京察一等内阁学士带领引见。便也是那一拨儿人里,令妃主子记住两个人名儿,说好听来着:朱圭和钟兰枝。”

    “京察内阁学士,除了有那一批授为一等的之外,皇上也下旨有所裁汰。既然裁汰,便有增补,故此皇上下旨,增补进内阁学士的大臣里头,便有这熊学鹏一人。”

    高云从忖着今儿的形势,便有意将话都往婉兮身上拉,“奴才斗胆,还记着令主子听说熊学鹏大人的名讳时,还笑了一阵子,说有趣儿。”

    “只是令妃主子一向最识大体,故此令妃主子自己并未说破,倒是皇上大笑之后,给说破了。皇上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那鹏是倾天之鸟,一头黑瞎子怎么学?难不成也肋生双翅,满天飞不成?”

    皇帝便也“扑哧儿”一声笑了,“说得对。还有么?”

    黑瞎子……每次与九儿说到这个,他心下总是异样的柔软。

    高云从略微歪了歪头,“……奴才还记着,这个熊学鹏在补授内阁学士之前,还是顺天府(京师)府尹。皇上说‘顺天府府尹,向派部院堂官兼管。熊学鹏已补授内阁学士,仍著兼管府尹事务’。”

    皇帝点了点头,“没错。高云从,你听着朕的这个话儿:朕叫你去找这个熊学鹏,私下里。也不必说旁的,就说朕要他提前预备着。”

    高云从便是一愣,“……奴才该死,奴才愚钝,奴才是要熊大人提前预备什么啊?”

    皇帝轻哼一声儿,“总归那一场预备,怎么都要半年去,方做得好。便是从今儿起预备,十一、二月用时,方来得及。”

    皇帝这么语焉不详地传了口谕,高云从却要撞墙了。

    幸好这会子天都黑了,熊学鹏早出了内阁,出宫去了。他好歹还有一个晚上绞尽脑汁儿去。

    正好皇上每晚还要与傅恒“晚面”,也即是君臣之间的单独召见,两人单独面对面商讨军机大事。

    而此时,傅恒每有大事,身边儿必定离不开军机章京赵翼去。因所有的战报、所有的谕旨,都需要赵翼跪在地上,一笔挥就。

    因大清历代皇帝,一年之中在京师的时日,主要是住在圆明园里的;在圆明园的时候儿比在宫里还多,故此宫里要紧的宫阁,在圆明园里也都有与之对应的地方儿。譬如养心殿内有“勤政亲贤”,在圆明园里,同样有“勤政亲贤”。

    圆明园里的“勤政亲贤”,便是相当于圆明园里的养心殿,是皇帝批阅奏折、召见臣工之地。

    圆明园里的“勤政亲贤”,又简称为“勤政殿”。

    傅恒单独进勤政殿暖阁,与皇帝说话儿去了;赵翼暂且候在外头廊下。因赵翼几乎每个晚上都配傅恒一起来面圣,故此高云从与赵翼早就熟稔了。

    高云从忙搬了张椅子过来,请赵翼坐。

    赵翼含笑拱了拱手,“这儿是勤政殿,下官可不敢坐。多谢高小爷了。”

    高云从便笑嘻嘻道,“别介,赵爷您先坐。您老坐好了,我才好行礼不是?”

    赵翼倒是吓了一跳,“高小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您有事儿,请说话儿就是,干嘛要行礼啊?”

    高云从都要哭了,“皇上今儿下了道口谕,交代给我一件差事。可是我自己都没听明白,我又如何去传旨呢?这可是皇上的口谕,我若有半点领会错了,传错了旨意,那便是假传圣旨,那我的脑袋就没啦!”

    “赵爷一向最得傅公爷的欣赏,而傅公爷又是最懂皇上的心,我这便想着,赵爷必定能拐着弯儿地猜中皇上的意思。”

    赵翼举袖擦了擦额角的汗,“高小爷的话,着实叫下官汗颜。自古君心最难测,下官岂敢,岂敢啊。”

    高云从都要哭了,“我当然知道,咱们当臣工、奴才的,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妄猜圣意的。可是……我这不是实在没招儿了么?”

    “不瞒赵爷,小的当年是守皇陵的,每天就早午晚三遍香烧着,倒也不用费什么心眼儿——后来,是毛团儿爷爷抬举了小的,宫殿监外察时,毛团儿爷爷向宫殿监举荐了小的,说小的有点儿偏才,可在御前伺候……”

    赵翼这才微微扬眉,两手抄着袖口儿,站直了眯眼望着高云从。

    “原来高小爷,是毛小爷举荐到御前的。”

    赵翼这些年在军机处行走,他什么事儿该管、什么事儿能管,这些年早已学尖了。故此若只是高云从一个御前的小太监请托,他能避就避了。总之他一个军机章京,品阶又不高,况又是汉人,装怂就好。

    可是若这高云从是毛团儿举荐的,那便必定与永寿宫关联……那,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高云从一见赵翼的神色,心里终是有了底,这便赶紧合盘往外托。

    “小的以前是皇陵那边伺候,哪儿懂宫里这些道道儿?故此小的害怕呀,就求毛团儿爷爷,别叫我到宫里来。毛团儿爷爷就安慰我说,进了宫,若遇见自己排遣不开的难处,可以到军机处找人……”

    高云从小心瞟赵翼一眼。

    “毛团儿爷爷也没细说,到军机处能找哪位。可是小的也就跟聚集处里傅公爷和赵爷您二位熟,故此也只能烧香烧到赵爷这儿来了……赵爷哎,您老这次若不救小的,小的就没跑儿啦!”

    高云从说完,当真跪下就要磕头。

    赵翼忙给拉起来,借着廊庑遮蔽,见四下无人,这才正儿八经道,“高小爷先与我说说,皇上前后都办了什么事儿、说了什么话?唯有前后联系,下官才好勉力一猜。”

    高云从赶忙儿地竹筒倒豆子,将这几天前后的事儿都说了一遍。

    赵翼垂首,眼珠子嘀哩咕噜转。半晌,终是抬起头来。

    高云从忙问,“赵爷有主意了?”

    赵翼扬了扬眉,“……两个要点:其一,皇上亏欠了令妃娘娘;其二,皇上说,总要预备半年方能预备妥当。”

    “你忘了?今年本是选秀之年,后宫自有册封,可是却到这会子还没行过后宫的册封礼——我便想到每三年后宫册封之时,礼部预备金册、金宝、冠服、仪轨等,总需要半年去方能预备妥当。”

    “故此我猜,皇上是要提前给一位主位预备册封的一应筹备去——至于是哪位主位,高小爷,你心里该有数儿了吧?”

    高云从张大了嘴,眼睛瞪圆了,傻傻望住赵翼。

    半晌才恍然大悟,一拍腿,“哎哟,瞧我这个傻的!可不是嘛,若是晋位贵妃——那是要制作金册、金宝。这便要工部领了黄金来制作,黄金册函外头还要象牙雕的钥匙牌……再加上贵妃的冠服,这便都是大阵仗。”

    “总要礼部、工部、内务府一并合作,半年能预备出来,都算快的!”

    大清后宫册封,封嫔授册,封妃授册与印,封贵妃则需要册与宝了……这些黄金、象牙、珍珠、冠服的织造,便要大费工夫。

    高云从虽说心下见了晴天儿,可还是有些不敢托底,忍不住又央着赵翼问,“不是小的不信赵爷,可是……皇上为何要找熊学鹏来干此事?”

    “熊学鹏只是顺天府尹,兼内阁学士而已。他既不是礼部的,又不是工部的,皇上难道当真会叫他去预备此事?”

    赵翼也挑了挑眉。

    “高小爷说的自然有理。下官猜,就因为这熊学鹏依旧兼管顺天府尹,这京城便都是他掌管着的,便是准备什么,他都是最方便的。”

    赵翼说着,眸光在夜色里狡黠一闪。

    “况且礼部、工部,这会子皇上也不宜直接调动不是?不然,岂不落了痕迹去?”

    高云从便又是一怔,垂下头,小心将礼部、工部满汉两边儿的尚书、侍郎名单,都在心底默默捋了一遍。他便倏然抬头,已是笑了。

    “赵爷英明,当真叫小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时工部,玉蕤的父亲德保,正是工部侍郎;而礼部,玉蕤的堂伯父,也就是刚临盆的英媛的父亲观保,正是礼部的满尚书。

    这二人都与永寿宫联系在一起,若这会子皇上叫礼部和工部去预备,自难免叫人一下子就猜到永寿宫去了。

    故此皇上叫了个“生人儿”,叫人猜不着与后宫哪位有牵连的,又偏是顺天府的府尹来办这件事儿,自然最是方便。

    正说着话儿,傅恒从勤政殿里头走出来,立在门口抬手唤赵翼。

    赵翼知道,这是傅恒与皇上商议完了,这会子需要他来拟旨了。

    赵翼急忙跟着傅恒进去。

    傅恒带着赵翼边走,边低声提前知会:“……拟旨,以内阁学士熊学鹏,署理礼部侍郎。”

    赵翼便一扬眉,已是忍不住喜色盈满面颊。

    ——他果然没猜错,皇上就是要叫熊学鹏办这件事儿。

    熊学鹏这会子既是顺天府尹,又有了礼部的身份,这便办什么都是名正言顺了。

    傅恒瞧着赵翼这样喜上眉梢的模样儿,不由得也是惊讶,低声问,“你做什么笑成这个样儿?你……与熊学鹏沾亲带故?”

    赵翼一向是个谨慎的人,也唯有谨言慎行方能跟随傅恒在宫内行走这些年,亲笔草拟军机处所有最要紧的文书去。

    赵翼知道自己失态了,忙向傅恒躬身致歉,“……卑职是心有欢喜,实在压抑不住,卑职也想斗胆与傅公爷提前言语一声儿——公爷,皇上已经要晋令妃娘娘为贵妃了!”

    傅恒也怔住,一时间愣愣望住赵翼,浑然忘了自己置身何处,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办呢。

    他只是喃喃地道,“……晋位贵妃?可是,怎么可能?这是逾制的!”

    “便如康熙爷年间,良妃那般,都生子只能到妃位为止;孝恭仁皇后,诞育了先帝雍正爷,生了六个孩子,都没封贵妃。”

    “还有定太妃,便是诞育了和硕履亲王,皇上以履亲王为宗亲之首;定太妃自己寿数,又为后宫之冠。以皇上至孝之心,都没说追封定太妃为贵妃,叫定太妃薨逝依旧停留在妃位之上……”

    “这便已成规矩:辛者库女子生子,封妃已是到头;那令妃主子她,皇上怎么会要晋贵妃了?”

    傅恒说着,眼底已是水光点点,闪烁难去。

    赵翼跟随傅恒这么多年了,这些年来多少天大的事儿发生在眼前,傅恒也从未有半点动容;而此时,年近四十的军机首揆,竟然满眼泪光去。

    赵翼不敢也不忍再看,只能一揖到地。

    ——其实他自己眼底,何尝不是早已星光璀璨成了湛湛银河去?

    傅恒也知道自己失态,忙深吸口气,背过身去,用袖子抹了眼睛一把。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当年他眼睁睁看着九儿一步一步离开他,一步一步走入深似海的宫门去,他曾有多么的担心和绝望?

    他多害怕,有朝一日九儿也逃不过后宫女人共同的命运,总会有年老、失宠的一天去——可是这一天却始终没来。

    十九年了,他等来的不是他担惊受怕的消息;却是……亲眼看见,皇上为了九儿,破例、再破例;逾制、再逾制。

    十九年的时光,向他这个始终不愿放下心的人,执著而绵长地一再证明着,皇上对九儿的情……

    皇上对九儿的情,原来当真不比他的浅。

    那这会子,他是不是终究可以放下这颗心;又或者说,他是不是终究还是要不得不承认,他败给了皇上……是不是上天都要他,情到此时,终该松开手了?

    可是十九年啊,他早已经习惯了为那个人悬着心,习惯了午夜梦回之时思念的都是那个人的容颜……习惯了,纵然已经多年不曾再单独面对,他却能从自己的心底,看见她的眉眼,听见她那俏皮的呼唤。

    “九哥哥”;

    “九爷”……

    傅恒不知道自己失神了多久;甚至,明知道自己失神,明知道自己是身在御前,却还是这般地管不住自己。

    直到皇帝亲自走到了暖阁门口,隔着门槛,颀长的身影负手而立,目光轻轻浅浅朝他落下来。

    皇帝轻唤,“小九,还要朕等多久?”

    傅恒心下这才轰然一声,他不能再不回神。这便回身,深深垂下头去,带着赵翼走入暖阁。

    国务为重。

    六月十三日,是永琪的长子落地三天,第一个要紧的“洗三”之日。

    后宫里这些又长了一辈儿的嫔妃们,自然都要给下赏赐去。这便趁着早晨来给皇后请安,聚在一起各自商量该赐下什么为好。

    婉兮没来。

    终究是肚子大了,皇上和皇后早就给了话儿,不必她来晨昏定省。

    可是众人心下又何尝没想过,这也是令妃避而不见呢。

    也是啊,若是她来了,那玉蕤必定也得跟着来。到时候众人上前给玉蕤道喜,也免不了还要给她道喜……她若强颜欢笑,那得撑得有多苦了去~

    眼前情形,忻嫔看了,自然是暗喜于心。

    她瞟一眼下首坐着的兰贵人,幽幽道,“令妃不来,多贵人自也不来了。”

    兰贵人轻哼一声儿,“那是自然。都是一样儿地怀着皇嗣,令妃该有的体面,她自然也都要享受了去。不过一个贵人,当真是将自己看得与妃位平齐了去。”

    忻嫔淡淡而笑,“只可惜,她宫里少了个玉蕤。不然啊,说不定皇上对她,倒当真与令妃一样儿了去。”

    兰贵人轻哂,“她终究是西北大草原刚来京师没几年的,这后宫里固宠的法子,她连个轮廓还没学明白。哪儿比得上令妃早已是手段老辣……”

    忻嫔含笑瞟一眼跟随在皇后和纯贵妃椅子后头站着的拜尔嘎斯氏、霍硕特氏去。

    “玉蕤既然已经承恩,看样子便要与那二位一同赐封。皇后宫里的,自然是初封贵人;那纯贵妃位下的,便是初封常在。那令妃宫里的呢?是不是应该比纯贵妃位下的,初封要再低一级,应该是以答应起封啊?”

    兰贵人瞟忻嫔一眼,“我看未必。皇上这回已是在令妃那儿吃了好几天的闭门羹,这便给玉蕤初封,怕也要与贵妃位下的找齐,得是初封常在吧。”

    忻嫔反倒笑了,“皇上若这么给玉蕤脸面,那岂不是又在打令妃的脸去?这会子皇上给玉蕤的初封越高,令妃心下便会越难受不是?”

    兰贵人也哼了一声儿,“总归啊,这会子的情势是,皇上给玉蕤初封高了,令妃难受;初封低了,令妃还是丢脸……总归她怎么都不好受就是了。”

    “未必呢。”忻嫔眸光淡淡流转,“人家令妃在自己怀胎期间,推自己位下的女子承恩进封,这本是人家固宠的手段。什么难受不难受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这期间便是为了玉蕤,也得总往‘天然图画’岛上跑不是?”

    兰贵人咬牙切齿,“她的脸皮倒没这么厚!你没瞧见,皇上从昨儿开始一直到今儿,都进不去她的门儿。她还是生了气了,推说什么大兔子生小兔子见血光,这便关起门儿来,不叫皇上和外人上岛呢。”

    正说着话儿,忽然见愉妃位下的三丹急匆匆跑进来。

    那拉氏便问,“可是宫里来了信儿,小皇孙的洗三之礼预备好了?那我们这边便也预备车驾,一起去看看小皇孙吧。”

    三丹忙跪下,“回皇后主子……不、不必去了。”

    那拉氏倏然睁圆了眼,“这叫什么话?是你们主子给了信儿,不用我们去了?”

    三丹忙伏地,“回皇后主子,宫里刚刚送来了信儿,说是,说是,皇孙小阿哥今早上……卒、卒了。”

    六宫一听,纷纷耸动起身。

    那个小阿哥,刚刚落地儿三天,不是还带来了一场喜雨的么,怎么就卒了?

    事发突然,原本六宫预备的是给小皇孙洗三的赏赐,可是这会子却要给丧仪了。众人一时都回不过神来,那拉氏叹口气起身,“你们都在此等着,我去问问皇上示下,看咱们今儿是否还用一起回宫去了。”

    那拉氏离去,一众六宫留在“天地一家春”正殿里,不由得也都是面面相觑。

    忻嫔不慌不忙,抬眸瞟向鄂常在。

    因位份低,鄂常在便是有座位,也都是坐在众人之后的第二排。她若再垂了头下去,便没人能留意她。

    两人目光一撞,忻嫔赞赏地朝鄂常在点了点头;鄂常在眼底也是笑意倏然一现,便忙又垂下头去,不叫旁人看见她片缕神色去。

    约莫两刻钟的工夫,那拉氏回来了。

    望着众人叹了口气,“皇上示下:咱们都是长辈,原本洗三都不必亲自去,只赏赐就是了;既然那孩子已是卒了,那咱们就更不必从园子折腾回宫去了。”

    “你们也都散了吧,各自回宫,拣些适合给小阿哥治丧的赏赐给下去;将那些欢喜的礼儿,都收起来吧。”

    稍后,塔娜奉了那拉氏的懿旨,上“天然图画”,求见婉兮,将此事告知。

    塔娜道,“皇后主子问令妃主子,看是否方便请玉蕤姑娘再回宫里一趟,好歹也陪陪英媛格格。”

    (咱九儿现在“生气”呢,肯定不给皇上开门儿,暂时不能见面哈。这口气得憋住了,憋不住,那就露馅儿啦。)

六卷339、手滑(六千字毕)

    塔娜自己说完,都赶紧跪下请罪,“还请令主子掌奴才的嘴……奴才方才说错话了。”

    塔娜抬眸看玉蕤一眼,“此时该称呼‘玉蕤小主儿’,而不能再浑说什么‘玉蕤姑娘’了。奴才给玉蕤小主儿赔罪……”

    玉蕤面颊一红,连忙上前扶住,“塔娜姑姑在宫里是我的前辈,万勿多礼。”

    对着眼前儿这样一幕,婉兮面上虽看不出什么,可是意态终究有些懒懒的。

    她抬眸瞟了玉蕤一眼,“你自己看呢?你是否要去?你若想去,这便自己回去收拾;你若不想去,那这就跟着塔娜姑娘去皇后宫里,当面请辞才是。”

    这才几天不见,塔娜抬眸看向玉蕤,见玉蕤眼圈儿下已是聚着一圈儿的乌黑去。

    玉蕤当听见婉兮这口风儿,面上苍白便更添几许,上前直接跪倒,“奴才永远是主子的奴才……奴才听主子吩咐。”

    “你可别这么说,我当不起。”婉兮淡淡勾了勾唇,“你这会子总归已经不是我位下的官女子,皇上下旨正式叫你学规矩,那你的身份便已是正正经经的小主儿了。”

    “从此咱们同为皇上的嫔御,自应姐妹相称,哪里还有什么主子和奴才呢?”

    婉兮淡淡瞥开去,“你自己拿主意吧。”

    便是塔娜在旁也都瞧出玉蕤面上仿佛被重重一击的模样儿。

    玉蕤急忙垂下头,可是塔娜瞧见,玉蕤那一垂首之间,眼底已是泪光急闪。

    她急急向婉兮道:“主子容禀!奴才如今被皇上恩旨学规矩,却还是在主子位下学规矩。那主子就依旧还是奴才的主子,不管奴才身份怎么变了,都不会更改。”

    婉兮眸光淡淡,抬手轻抚在肚皮上,朝塔娜歉意地欠了欠身儿。

    “也是我自己这会子怀着皇嗣,脾气有些大,这会子竟然当着塔娜姑娘的面儿,就与玉蕤妹妹说起这些话儿来了,当真是失了分寸。还望塔娜姑娘万物见怪才好。”

    塔娜便含笑点头,“奴才在宫里伺候这些年,又是皇后身边儿的女子,早已知道什么话该奴才们听,什么话不该奴才们听。”

    “奴才方才是愣了会子神,正忖着待会儿回到皇后主子宫里,可该将皇后主子原本赐给五阿哥所里小皇孙的喜庆礼儿,换成什么合适的呢。奴才倒要向令妃主子请罪,奴才哪儿还能听着令妃主子和玉蕤小主儿方才说什么了呢。”

    婉兮含笑点头,“塔娜姑娘是皇后宫里掌事儿的官女子,自是最识大体。故此便是我方才有什么失了分寸的,倒也庆幸只是塔娜姑娘在畔呢。”

    婉兮缓了口气,抬手在右侧衣襟纽子上垂下的白玉葫芦坠儿上轻轻扫了扫。

    “既然主子娘娘都叫塔娜姑娘亲自来问,那你自然该去。这是从公来说。”

    “从私来说呢,总之你这些日子也都一直陪在你那妹子身畔。那么些日子都呆了,没的这两天就呆不得了。”

    听婉兮这样一副语气,玉蕤便又是跪倒在地,“……回主子,奴才不去了。”

    玉蕤立时转向塔娜,“还请塔娜姑姑先暂代我给皇后主子回话儿。回头,我还要亲自到皇后主子跟前请辞。”

    塔娜便笑,“玉蕤小主儿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奴才今儿就是来传话的,这本就是奴才此来的差事。”

    塔娜半蹲行礼,“那奴才就向令妃主、玉蕤小主儿告退。”

    塔娜含着笑回到“天地一家春”后殿,将这话儿来去的都与那拉氏禀报了。

    那拉氏听了,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虽说令妃一向好性儿的,这回也当真是不能忍了。她好歹还关起门儿来,只给玉蕤穿小鞋儿;若换了是我,早揪着那玉蕤的头发,给扯到姑子庙里去,强把她头发都给铰了,叫她当一辈子的姑子去,永不准还俗!”

    塔娜含笑点头,“令妃未必就没这么想,只是她终究肚子大了,这会子也折腾不起来。”

    那拉氏转了转手腕上那彪炳皇后身份的“金镶九龙戏珠”手镯,轻哼一笑。

    “令妃跟玉蕤解不开这个结,那她心下就不可能不记恨愉妃。如今愉妃的风头是有些盛了,这样儿杀一杀她的威风,也是好的。”

    塔娜点头道,“况且愉妃的福气,怕也就是那么薄薄的一点儿:好容易得了个孙子,还偏生在皇上大雩礼之前,下地儿之后就大雨倾盆……瞧把她给美的。”

    “后宫上下也都说,今年愉妃进封贵妃,是谁都挡不住的了。到时候愉妃和五阿哥这对母子,母以子贵、子又以母贵,一时风头倒是要盖过纯贵妃去,只在主子您之下了。”

    “真可惜啊,那皇孙小阿哥,却没活过三天去。这又算什么福气去了呢?前头的话说得太满,这会子反倒不容易拉回来了,奴才瞧着,愉妃和五阿哥怕是要愁得撞墙去了吧。”

    那拉氏抬眸盯一眼塔娜,面上一扫之前对着六宫众人,说起皇孙小阿哥夭折时的哀戚;如今的那拉氏,满脸的喜不自胜。

    “……那个孩子,死得好!”

    “一个孩子,同时牵连了愉妃和永琪两个人。福薄若此,便是皇上再有心要抬举他们母子,老天都不容啊!”

    塔娜便是一扬眉,“……原本还说着,皇上如今忙于西北军务,这小阿哥的夭折,还要主子您来主持彻查。”

    那拉氏歪头冷笑,“彻查?查什么查?死的正是时候儿,天随人愿。”

    “便是皇上再追问起来,就推到那洗三的吉祥姥姥身上就是了。就说,是那老婆子老眼昏花,伺候不周。叫小阿哥下了盆子就呛了水去。”

    “才下生三天的孩子,根基本来就弱。一口水呛着,这便缓不回来了,这原本也是最合情合理之事。”

    塔娜便懂了,屈膝一礼,“奴才这就去安排。总归叫这事儿定成死案,那吉祥姥姥不认都不行。”

    三天后,皇孙小阿哥夭折的事儿,便也算尘埃落定。那负责洗三的吉祥姥姥没等皇后那拉氏示下如何处置,自己就先在慎刑司的牢房里,上了吊。

    忻嫔回到自己所居的院子,心情颇为愉快,这便叫太监在廊下挂了秋千,抱着八公主舜英一起荡了一会子。

    后宫所居的宫室,廊下几乎都挂秋千,故此那房梁上钉的铁钩都是现成儿的。

    只是忻嫔对六公主舜华的死,无法释怀,这便刚住进来,就叫太监将秋千给摘了去。

    可是这宫里,适合女孩儿们玩儿的,本就有限;她又不能叫舜英出去玩儿,故此舜英便也没少了央着要荡秋千。

    今儿难得忻嫔心情好,这便叫挂上了秋千。

    只是她还是不准舜英自己上去荡,非得将舜英给抱在怀里,母女两个一起荡,她才能放心。

    难得忻嫔面上如此开晴儿,乐容便也乐得凑趣儿,含笑道,“倒没想到鄂常在的手段如此了得,才三天的皇孙小阿哥,就这么突然没了。”

    “奴才倒是一时都想不明白,那鄂常在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忻嫔含笑点头,“自然是查不到她身上去,因为啊,她压根儿就没干任何‘害人’的事儿。”

    “这世上唯有蠢人,算计人才会去干那些明明白白的害人的事儿;真正高明的,便是明明要了人命去,也都叫人查不出半点儿异常来,捉不到一寸把柄去。”

    乐容忙屈膝行礼,“奴才愚钝,还望主子明白示下。”

    忻嫔唇角轻勾,“六月十二那天,她替她妹子,给各宫送谢礼。她给我的谢礼里,还有一块福肉……你可记得?”

    乐容点头,“奴才自然记得。终究是小阿哥刚落地儿,五阿哥的所里,也必定要感谢祖先神保佑,这便自该供福肉的。”

    那上供的福肉,都是切成四四方方,十分肥腻。忻嫔自己懒得吃,这便赏了克食给女子们吃去了。

    忻嫔荡着秋千,眸光轻轻上扬,“小阿哥洗三那天,自然更是要在入洗之前,更要带着那吉祥姥姥一起去拜神。鄂常在的妹子,也就是永琪的福晋,自然要亲自陪着。”

    “拜完了祖先神,两人还要一起吃下福肉才是……你想啊,那吉祥姥姥手捧着吃了那么肥腻的猪肉去,若洗手再没合适的胰子和豆面儿,那手下了水,得出溜成什么样儿~”

    乐容也是惊讶地张大了嘴,“……也就是说,只消彼时五阿哥福晋,给那吉祥姥姥挑最肥腻的福肉吃;洗手的时候儿,胰子和豆面儿稍微不那么好的话,那姥姥的手就没准儿了?!”

    忻嫔轻笑,眸光高挑。

    “刚下生三天的小孩儿,被那姥姥拎着往水盆里送。若手一打滑,那孩子掉进盆子里,即便淹不着,可是只需呛一口水就够了……”

    “更妙的是,这祭拜祖先神、吃肥猪肉的法子,本是祖宗规矩。那五阿哥的福晋做这个半点儿错都没有,且给那姥姥挑最肥的肉去,也本是吉祥的意思。”

    “这根本不是‘害人’的法子,要怪也只能怪那姥姥偷懒儿,洗手没好好儿洗罢了。故此终究所有的错儿,都只按在那老婆子身上去罢了。”

    忻嫔顿了顿,眸光幽幽。

    “若有谁还非要追究,便又可以都推到祖先神身上去——既然那福肉是祭祀祖先神的,那姥姥也是吃祭肉出的事儿,那何尝不是说,是祖先神不肯保佑这个孩子?那这个孩子死,自都是上天和祖宗的意思了。”

    “那就是这孩子福薄……这话儿,便是愉妃还是永琪,都不愿意落下的。故此他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那姥姥既然已经上了吊,他们便不能再继续追查下去了。”

    六月十九日,皇帝下旨,赐封皇后位下学规矩女子拜尔嘎斯氏,为伊贵人;纯贵妃位下学规矩女子霍硕特氏,为郭常在。

    这样的初封,都是宫里固定的规矩,没什么特别,六宫上下倒也没什么惊讶的。

    真正叫众人惊讶的却是——皇上落下了玉蕤。

    原本众人都以为,这三位学规矩女子,会一并赐封去。可是皇上这次却只封那二位,倒不知这玉蕤究竟要何时赐封了。

    赐封的旨意一下,六宫便都齐聚到“天地一家春”正殿来。新赐封的二位,虽说位分低,没有册封礼;可也还是要到皇后面前来,正正经经行礼谢恩的。

    虽说玉蕤这次没得进封,可是她的身份终究也已是小主儿了,这便也还是赶来了。立在所有人的班次之末,低低垂着头,仿佛希望自己能不被所有人看见一般。

    “看来,令妃跟皇上生的这股气儿,倒是生得长远。玉蕤原本新宠,皇上却不一并赐封,显然还是顾及了令妃去。”忻嫔远远瞟着玉蕤,忍不住轻嗤。

    其实玉蕤进封不进封,她哪儿上心呢?她在乎的,只是因为玉蕤这件事儿,叫令妃跟皇上彻底生分了去罢了。

    伊贵人和郭常在行完了礼,退回班末,只在玉蕤上首站定。

    这便还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班末的方向望来。玉蕤终是难以幸免。

    那拉氏便也轻叹一声儿,“石女子,委屈你了。”

    玉蕤家满洲老姓儿是索绰罗氏,但是因玉蕤的高祖父都图,曾经在康熙爷年间任职内务府司库一职。因一丝不苟,被康熙爷赐汉姓为“石”。故此这会子玉蕤尚无正式的位分、名号,那拉氏为表尊重,称呼她为“石女子”。这也是敬重她母家的意思。(很多满洲世家都有汉姓哈,金朝和大清皇帝们赐的,所以还有人以皇太后“钱氏”这个说事儿,实在是不做功课啊~)

    玉蕤低低垂首,只得上前行礼,“奴才不敢。”

    那拉氏含笑点头,“你也别急。皇上总归已是叫你正式学规矩,便是这次没与伊贵人、郭常在一并赐封,怕也是因为你学规矩的日子还短。对于身为嫔御的这些规矩,还需要细细学来才好。”

    “况且你是令妃位下的学规矩女子,皇上便不是看在你的面上,也一定会顾着令妃的体面。故此啊,你的赐封必定也不会远了。”

    那拉氏这话说得,叫忻嫔和兰贵人又是不由得相视一笑。

    若是令妃心里这个坎儿过不来了,与皇上就此生分了……那皇上还会永远顾着她的颜面去么?

    这世上,男人对女人的耐心,原本就有限。更何况,这个男人是天子呢!

    天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美貌的、年轻的,还是高贵的?天子从来就不缺女人,天子也从来不至于要为一个女人费尽思量。

    身为后宫女人,偶尔与皇上耍耍小脾气,是可以,权当撒娇了嘛。可若是长久好不起来,那天子的耐心终会有耗尽的一天。

    更何况,这会子皇上还在顾着西北的战事,这天下多少的事要他亲自过问;日理万机尚且时辰都不够用,皇上哪儿来那么多的闲情雅致,一天接着一天地哄着一个女人去?

    所以啊,这后宫里,恃宠生娇却不懂得适可而止的女人,注定失宠。

    ——更何况这个女人早已不年轻了。连续四年诞育四个孩子,三十三岁的她,已经现出了岁月的皱纹;本就纤瘦的她,已经有些憔悴。

    皇上之所以这会子还能给她颜面,不过是因为她肚子里还有一个皇嗣罢了。

    玉蕤去“天地一家春”了,婉兮自己在“天然图画”岛上,略有些心不在焉。

    便是三个孩子都环绕膝下,她还是忍不住不时偏头望向窗外去。

    婉嫔一笑,便道,“你便放心吧。玉蕤又不是头一天进宫的,她便是头一回独自到皇后那边儿去,皇后也总不至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吞了她!”

    “况且今儿,庆嫔和颖嫔也都过去了。若是玉蕤遭遇什么不随心的,她们两个也自然会护着她。”

    婉嫔今儿自己寻了个由头,只陪着小七,这便没过去。

    婉兮被说得脸红,连忙回神儿,“……终究,她这回是头一次以小主儿的身份过去行礼。我这心下便总是有些悬着。”

    从前玉蕤总是随着她一起过去的。这冷不丁身份换了,玉蕤便要格外多承受一层众人的目光去。

    可是她,今儿却不能陪在玉蕤的身边。

    若说这些日子来,玉蕤所受的所有苦,都是代她受的……她非但无法挡在玉蕤面前,还得在外人面前故意绷起脸来做戏。她心下,着实便更是不忍。

    婉嫔轻轻拍拍婉兮的手,“就叫玉蕤这么去办吧。这样儿,她自己心下也能舒坦些。终究她的确是已经对皇上有情,她心底对你便自然有愧;她能为你做这些,便是眼前儿要受些苦楚去,却怎么都比与你生分了要好。”

    “便是旁人的冷眼,以玉蕤的性子,没什么受不得的;只要,那冷眼,不是你的。”

    婉嫔越是这般开解,婉兮心下反倒越是难受。

    “我就说她是个傻丫头!恼得我都忍不住想给她两巴掌,打醒了她去才好!”

    “她怎么这么傻,非要将这一辈子的青春年华,都葬送在这宫里做什么?她原本可以干干净净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做自由自在的她去……”

    婉嫔含笑摇头,“世上的人,谁心下没有一份痴去?便是旁人眼里不值得的,可是换成她自己,其实反倒甘之如饴。”

    “她虽然不能出宫去了,一辈子都要留在这宫墙里。可是她不用离开皇上,更不用离开你……她在宫里十几年,这宫里虽不自由,却早已成了她自己选的归宿。”

    “心安其所,便是归宿。只要她心甘情愿,又如何不是最好的选择呢?”

    婉兮垂眸,眼前已是模糊。

    她想起篆香,想起那个也同样儿对九爷痴心一片的女子。原本最是冷艳孤傲的性子,却肯为了九爷,放下一身的傲骨,不记名分,只求能在九爷身边儿呆一辈子……

    即便知道那个人对她无意,即便知道从此的岁月只能凭一腔孤勇寂寞渡过,却还是无怨无悔。

    小七今儿很是高兴,迫不及待从“九洲清晏”折腾回来,与婉兮腻在一处。

    自六月十一那日,皇帝上不来“天然图画”岛,皇帝便将婉嫔和小七接到“九洲清晏”去了。

    小七等了皇帝一个晚上,她的皇阿玛便将后来的这些天,都将她给带在身边儿。

    小七这会子脑门儿上还一点红呢。那是她阿玛朱批奏折的时候儿,她要帮着阿玛磨墨,那墨是朱墨,是在墨中加入朱砂、或者上好的朱红;梣皮水煮胶,清浸一七日,倾去胶清,于日色中渐渐晒而得之。

    小七帮着研墨,皇帝看着她年纪虽小,却娴雅宁静的模样儿,忍不住欢喜,这便伸了指头尖儿蘸了一点朱墨,点在她脑门儿上的。

    小七虽年纪小,但是十分早慧,这些日子来也隐约知道双亲之间有些龃龉,这便含笑望住皇帝,俏皮问,“……阿玛,我这样儿点着红点儿,像不像额涅啊?”

    这话儿倒是将皇帝给问愣了,“阿玛瞧着你,像个天竺姑娘,怎么忽然像你额涅了?”

    小七一本正经道,“可是我翻额涅的抽匣儿,瞧见过一张画着花儿的图。那上头就是用这样的红色儿,一笔一笔点染出来的。”

    “我偷偷儿问了婉阿娘和庆阿娘,她们二人都说,那图上画的不是花儿,是我额涅!”

    小七歪着头,“阿玛看,这一点一点的红,是不是一模一样啊?”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伸手过去将小七抱进怀里来。

    孩子的心,他懂了。

    他知道,必定是小七年纪小好奇,最愿意翻娘的私藏之物,这便翻箱倒柜地找出当年他亲笔画给九儿的那张“九九消寒图”去了。

    皇帝用下巴颏上的胡茬子轻轻扎着小七,柔声唏嘘道,“九九啊……莲生说得对,阿玛画的不是花儿,是画你额涅呢。”

    这么多年了,原来九儿还一直珍藏着。便如同他们之间着十九年的时光,从未曾老去。

    皇帝便笑,正正式式又看了小七好几眼,点头赞,“像!你是你们三个孩子里,最像你额涅的!”

    故此小七都没好好洗脸,今儿特地带着这一点红回来的。

    (玉蕤的家族,前头某苏给大家讲过,他们是旗人世家科举之最,三代进士、三代一品。大家由此可见玉蕤的智商~

    玉蕤的高祖父,被康熙爷赐姓“石”,谓坚定不移;玉蕤的弟弟英和,八岁就被和珅看中,要结亲当女婿,结果德保与英和这父子俩根本就不搭理和珅——这些都可见玉蕤的品性;

    所以这样的人,才会被皇帝选中,放在令妃宫里,足见这是皇帝的一片深意。故此这个人若二十五岁就出宫去了,岂不可惜?

    而德保后来即便官至一品,即便女儿死后,从来写奏折给皇帝请安,都是要一并问令妃的安;玉蕤的弟弟更是在嘉庆年间颇受重用……由此可见她们一家与令妃的深厚感情,怎么可能是争宠的关系呀?

    上头这些都是真实的史料,大家可以放下心了咩?)

六卷340、眉间一点朱砂(八千字毕)

    这会子见额涅与婉阿娘说完了话,小七可得了机会,忙钻到婉兮臂弯下,向婉兮摇晃着脑袋。

    婉兮因还是悬心玉蕤,便有些失神,愣没看见小七脑门儿上那颗红点儿。

    婉兮只问,“小七你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高兴?”

    小七的脸便登时垮了下来。

    婉嫔在畔坐着,瞧是瞧明白了,却忍着笑也不说破。

    终究婉兮与小七才是骨血相连,她这样代为抚养的,只是从旁协助而已;她便由着她们亲娘俩自己心意相通起来。

    小七见婉阿娘也不肯帮她,这便噘起小嘴儿来,“……因为,因为这都快七月了。皇阿玛说,七月里保保就满了五岁,就能回宫来念书啦!”

    婉兮一时恍惚,便也回神而笑,伸手轻抚小七的发丝。

    “是啊,可真快,麒麟保都要满五实岁了。”

    婉嫔便也笑,“我啊就是最怕问小孩儿年岁的,一问,就把自己给追老了。”

    婉兮含笑点头,“九爷家的孩子,一个个儿地长大了,也一个个儿地出息了。便是福铃一个女孩儿家,也出落得聪明伶俐。永瑆在我眼前儿,昨儿还念叨呢。”

    婉嫔含笑点点头,“永瑆后来是挪到舒妃宫里长起来。若从舒妃那儿论,傅公爷既是永瑆的舅舅,又是永瑆的姨夫,故此他跟福铃还算得上是个表兄妹了去。”

    小七都要郁卒了……

    明明额涅已经在轻抚她的发丝,目光距离她脑门儿上的红点儿,就剩那么一点儿距离了。可是额涅却又顺着说到保保那边去了。

    拉旺原本在外间陪着永璐玩儿,扶着永璐爬到阿斯兰背上去骑着,他在旁扶着永璐的肩膀,小心不叫永璐掉下来。只是尽管这般小心翼翼,还是忍不住不时朝小七这边儿看过来。

    终究,他还是朝蛐蛐儿使了个眼神儿,叫蛐蛐儿上前来扶着永璐。

    他自己转头就奔进了内间,跑到婉兮面前,指着小七的脑门儿,“……阿娘快看,小七这儿是不是卡破了?”

    这一句管用,婉兮果然停了其余一切话题,连忙转眸回来,定睛看着自己闺女的脑门儿。

    小七这便笑了,笑得嘎嘎的。

    小七朝拉旺嫣然回眸,眨眼轻笑。

    两个小孩儿的手不由得拉在一处,鬼鬼叨叨都低头笑了。

    婉兮伸手摸了一下儿,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扬眉,“……寿阳公主,眉间落梅,世间因有‘梅花妆’;咱们这大清的公主殿下,果然也是不遑多让呢。”

    婉嫔大笑拊掌,“可不!”

    小七虽听不懂典故,却听懂了“梅花妆”,故此扬眉轻笑,“额涅怎么一下子就知道,这是花儿?”

    便是她皇阿玛,最开始还说过“天竺姑娘一个点儿”去呢。

    婉兮垂眸轻笑,“这样说来,你这儿果然是花儿咯?”

    小七巧笑倩兮,“额涅,我好不好看?”

    小七这样撒娇的模样儿,婉兮自是心头旁的忧愁都顾不上了,含笑点头,“好看,我的小七最好看。”

    小七爱俏地臭美显摆,“……是皇阿玛给我点的!”

    婉兮含笑点头,“我瞧也是。你是大清的公主,是你皇阿玛捧在掌心的宝贝,除了你皇阿玛,还谁敢随便用朱笔在你脑门儿上就点了红去?”

    小七欢欢喜喜地笑,“皇阿玛也说我好看……皇阿玛还说,我是额涅的三个孩子里头,最像额涅的~~”

    婉兮的脸腾地就红了,含羞瞟婉嫔一眼。

    婉嫔大笑,“皇上也是的,说你好看就直接说呗,还偏绕着我们小七,瞧这么拐弯抹角地~”

    婉兮赶紧自嘲,“小前儿兴许仗着年轻,还好看过那么几年。可是如今都满脸褶子了,哪儿还敢说好看呀。”

    婉兮与婉嫔勉力解释,拉旺却只顾着盯着小七看。

    皇帝这几天将小七接到“九洲清晏”去,却不便将他也带着。那终究是问政的地方儿,皇女可以自由出入;他纵然是小额驸,也终究是外臣,不能随便儿进的。故此今儿他也是隔了好几天才见着小七,这便一看就忘了眨眼。

    拉旺定定歪头看着小七,忽然道,“令阿娘说得对,这眉间的朱砂,不是随便谁都可以给点。在寺庙里,唯有高僧才可以给人眉心点红。”

    小七含笑回望拉旺,“哦?高僧眉间也有红么?”

    拉旺便拉着小七的手,两人一起跑到东暖阁的小佛堂去,指着上头的佛像给小七看,“你瞧,佛菩萨眉心都有这样红点儿!”

    婉兮由玉蝉扶着,与婉嫔含笑,一起缓步走了过来。

    之间佛像前,拉旺拉着小七的手,眸光幽深,“……小七点了红,我明儿也点红去!”

    小七笑起来,拍着手,满面的娇俏,“可是额涅说,是公主点的‘梅花妆’啊。旺旺也点红,那旺旺岂不是也要当公主么?”

    拉旺含笑摇头,回手指着那佛像,“佛菩萨眉间都有这样一点红,我是拉旺多尔济,多尔济是‘金刚’,是佛菩萨身边儿的护法神;拉旺是得到‘拉旺灌顶’的大圆满修行者……所以我也可按着佛家的规矩,眉间点红。”

    拉旺说着,拉着小七的手,就去一旁的朱墨盒子里点了一点,拉着她的手,点在他眉间。

    拉旺含笑而立,目光只沉降下来,定定凝住小七,“……有了这颗朱砂吉祥痣,便可佑我,看破世间一切虚妄,看尽三生。”

    虽然是两个小孩儿,终究是名分早定了的两个小孩儿,故此婉兮和婉嫔在门槛外瞧着,也只是相视一笑。

    早是早了点儿,可都乐见其成不是?

    若不是叫他们两小无猜时就这样儿,又何苦叫人家拉旺两岁就送进内廷抚育了呢~

    婉兮便没进去,轻叹了口气,与婉嫔嘀咕,“……陈姐姐,我不觉着自己老了;我只是遗憾,我的小时候儿算是白活了。”

    婉嫔会意,自是也笑,“可不嘛。看人家两个啊,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竟都会用这样的眼神儿看着彼此,会用这样的腔调如此说话儿。咱们啊,还这个年岁的时候儿,怕还都是小粑粑孩儿呢。”

    两人说着话儿,一抬眸,见玉蕤已是远远地回来了。

    婉兮忙停了话语,自己便要往殿门口奔。玉蝉和婉嫔忙一左一右给扶住了。

    语琴和颖嫔两个先迈进门来,一瞧婉兮那神色,便都会意,相视一笑。

    语琴上前来托住婉兮的手肘,“你啊,就放心吧。玉蕤哪儿有你想的那么脆弱,再说了,还有我们俩呢!”

    说着话,玉蕤已是也迈进了门来,忙上前给婉兮请安。

    婉兮忙给拉住,一把扯过来,拥住了玉蕤的肩。

    “……你没事儿吧?她们没拿什么难听的话,磕打了你去吧?”

    玉蕤一扫之前在“天地一家春”众人面前的面色苍白,朝着婉兮俏皮一笑,“主子放心,我将她们一个个儿的,都给唬住了!”

    一时姐妹几个互相扶着,说说笑笑走回西边儿暖阁去,分在南北两炕上坐下了,相对着说话儿。

    玉蕤便又是往日里那个玉蕤了,手脚麻利、言笑爽朗。

    只是她这会子还是不习惯被语琴她们按着坐下的身份去,当真不敢与几位从前的主子并肩一起坐在炕沿儿上,这便非要挣扎了起身,勉强坐在炕边儿的紫檀脚踏上去。

    “各位主子可饶了奴才吧。什么学规矩女子啊,奴才跟主子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儿,打死都不敢姐妹相称。还是容奴才这么坐着吧,也叫奴才心下稳当些。”

    语琴笑着啐她,“别说你们主子为你悬心,我们几个先前哪个不被你给唬住去了?亏你做戏做得好,便连我们几个都给唬过去了,当真要来掐你一顿了。”

    颖嫔也笑,“可不嘛。好歹这会子令姐姐怀着身子,正是要紧呢,你这会子忽然承恩了,我们几个如何能容得你去?”

    玉蕤不敢说话儿,只转眸望向婉兮。

    婉兮轻叹一声儿,“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她跟皇上选在这个月里‘闹妖儿’,倒是细心选的。这会子我是六个月,正是身子最好、胎气最稳的时候儿。”

    “若是早了不行,坐胎还不稳;若是再晚了也不行,终究都要临盆了。”

    玉蕤如释重负,含笑点头,“……还有啊,皇上七月还要秋狝去,若这会子再不‘闹妖儿’,便又没工夫儿了。”

    这会子将话都说开了,回头说起来,只如一场笑谈一般。可是当真回望当时,也叫人心下怪后怕的。

    语琴便哼了一声儿,“要不说你的戏做得当真是好呢!那天我知道了信儿,担心你们主子怀着孩子,又是好性儿,自是舍不得排揎你去;我便替她咽不下这口气,赶过来审问你的时候儿,你单独当着我的面儿,竟也还是一脸的苍白!”

    “知道的是你脸上抹了三层妆粉;不知道的,还当真觉着你心虚,这脸上都藏不住了呢。”

    玉蕤的笑容有些苦涩,抬眸望婉兮一眼,嘴唇嗫嚅,仿佛有话要说。

    婉兮却按住她肩膀,含笑摇头,“……可不嘛,她这个月份例里的妆粉,那头三天便全都用完了。我便将我的妆粉给了她,反正我怀着身子,也不便上妆。”

    “可是这妮子倒好,还是几天之内又用完了。我这儿倒要替她跟姐儿几个求个援,你们谁妆奁里还有剩下的妆粉啊,也不必好的,从前使了剩的就行,快匀给我们点儿。总归都是一层层往脸上涂,就跟刷墙似的,好的反倒都糟践了!”

    叫婉兮这么一说,几个人便都大笑开来。

    婉嫔等人本就不是喜欢浓妆艳抹的人,那份例里的妆粉自然有的剩;只是还都要故意逗上玉蕤一逗。

    语琴便道,“妆粉什么的,倒是没有了。不过麦粉,倒是还有一缸。若玉蕤不嫌弃啊,这便拿来使吧!”

    “总归啊,玉蕤也是刷墙似的用法儿,那麦粉用起来,效果自是一个样儿!”

    颖嫔大笑,“可就怕出点儿汗什么的,那脸上的麦粉,直接就变成浆糊儿了。这还六月大夏天儿呢,难道这么早就要忙着备浆糊儿,这是要提前溜窗户缝儿啦?”

    从前在东北关外,包括此时在京师,都因天儿冷,冬天窗户缝儿都要用纸条、布条,上头刷了浆糊,将那缝隙粘住,俗称“溜窗户缝儿”。

    家里的女人用麦粉来熬浆糊,要稀稠合适,一向是考验当家女人的功夫之一。浆糊稀了,那窗户缝溜不住;浆糊稠了,则要浪费麦粉,影响到家里的口粮……故此那合适的分寸,十分考验人去。

    婉兮便拍手而笑,“还是陆姐姐最善持家。才六月间,就料定今年宫里熬浆糊用的麦粉,还有的剩;这便自是将熬浆糊所需要的分量,算得明明白白的了!”

    婉兮说着,调皮地朝其余几个人眨眨眼睛,“谁还说陆姐姐是江南汉女来着?瞧瞧,自从母家奉旨入了旗以来,非但旗下的饽饽会做了;如今连熬浆糊儿,也都已经拿手了。这便彻底已是十足十的、旗下的福晋了呢!”

    语琴大羞,起身儿奔过来,便要抬手佯作要掐婉兮的脸去。

    “瞧你这个护短劲儿的!我算瞧出来了,你是为了护着玉蕤啊,连我都能生分了去!”

    婉嫔和颖嫔都是大笑,上前一边一个,将婉兮和语琴给作势拉开了去。

    玉蕤这才悄然松一口气,静静望住婉兮,终是放心地露出了微笑。

    各自坐回去,婉嫔只含笑问玉蕤,“枉你担了这么大委屈去,倒果真是将我们几个都给瞒住了。便是你主子,怕也是那天一大早的,在你将话说明白之前,也给惊动了一下儿去。”

    玉蕤坐在那紫檀脚踏上,虽说比其他各位都矮了大半个身子去,却是高高地、傲然地扬起了头。

    “……今年都说愉妃将晋位贵妃了。若愉妃得以晋位,那贵妃位上便满员了去,我们主子便再没机会晋位了。”

    “我们主子好性儿,心境澹泊,懒得与她争。可是奴才既伺候了主子一场,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主子吃下这个哑巴亏去?”

    “便是主子自己不争,奴才也要给主子争来;便不是为了主子,也得为了咱们十四阿哥去!”

    玉蕤深吸口气,抬眸凝注婉兮,“……那个贵妃之位,当年舒妃生子,皇上都不给她晋位,就是为了给主子您留着的!皇上好容易留了这么多年,奴才可不能叫愉妃就这么给抢去了!”

    婉兮轻叹一声儿,“你个傻丫头,你这样儿替我争,你要付出的却是你的一辈子……”

    玉蕤轻垂眼帘,“主子此时已在妃位,再往上去,唯有贵妃、皇贵妃两个位分了。可是若有皇后在,又不封活的皇贵妃的,故此主子将来还能晋位的,也只剩下这一个贵妃位分了。”

    “与从前那些位分都不一样,主子到了此时的地步,再往上走,便注定更要艰难上十倍、百倍去。且不说皇太后,终究还有那么多祖宗家法横亘在那儿呢。”

    “大清的历史上,从未有辛者库下汉姓女再能走到妃位以上去的……可是难得皇上对主子有这个心,那奴才便得替主子守住了!此时主子有皇嗣在身,不宜扰动神思,那奴才自然便该替主子分忧。”

    婉嫔感动地点头,却还是叹息,“只怕便是你能为你主子绸缪到如此地步,皇太后那一关,还是不容易过。”

    “终究后宫进封,历来都要奉皇太后懿旨。皇太后的金宝,要盖在那册封的诏书上,这册封才算作数。若皇太后不用宝,皇上都无法单独下旨……若无册封,便是给了你贵妃的待遇,依旧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会子妃位上还有舒妃;妃位以下,至少还有皇太后本家儿的兰贵人呢,皇太后何尝不想将这个贵妃之位,留给满洲世家的格格们去?故此啊,当真除非皇上使出非常之举,否则皇太后是根本就不会动摇的。”

    婉兮点头轻笑,“不管这个法子能否撼动皇太后的心,可是至少,我知道皇上和玉蕤都肯为我做到这个份儿上。那这片心意,就自比那个贵妃之位更为珍贵。我心下,已是惜福。”

    语琴叹了口气,”……可不。若是皇太后那边儿已经点头了,皇上必定是这次跟赐封伊贵人、郭常在,一并下旨进封婉兮了。可是皇上并未下旨,礼部、工部那边也没动静给制造金册、金宝什么的,那便是说,皇太后那边还是没完全点头。”

    颖嫔倒是乐观些,“姐姐们也别悲观了。说不定等令姐姐的孩子落地儿,只要还是个皇子,到时候皇上自可趁势进封令姐姐去!”

    婉兮自己倒是轻轻一笑,抬手刮了颖嫔鼻尖儿一记,“傻丫头。谁说我能生下来的,一定还是皇子去?”

    午间,小七和永璐他们都累了。婉嫔和语琴分别带着几个孩子离去。

    玉蕤亲自送走了几位主位,回来跪在婉兮面前,还是有话想说。

    婉兮依旧摇头,含笑道,“算了。这些话,你已不必说了。总归,我心下有杆秤。”

    这会子刘柱儿贼溜溜地进来,跪下回道,“回主子,皇上口谕,想用莲子羹。”

    这六月盛夏的,用些莲子羹正是时候儿。

    婉兮轻哼一声儿,“皇上用莲子羹,怎么报到你这儿来了?难不成皇上还没忘了你是从御膳房出来的,这便叫你亲手来做不成?”

    刘柱儿两颊这个红,“……主子说对了。”

    婉兮都忍不住捶炕而笑,“好啊,这个爷!”

    又耍赖?!

    婉兮倒也没被难住,轻轻仰头,哼了声儿,“便是叫你去做,又有什么难?我这便将你借了出去。你独个儿下岛,回御膳房伺候完了再回来就是。”

    “总归啊,还是不用皇上亲自上岛了。”

    刘柱儿仰头,面现难色,“……主子英明。可是,可是皇上说了,不光要奴才亲手做,那莲子,还得用咱们岛上荷塘里产的。”

    婉兮无奈地笑开,“……我忖着,我若要说,叫人摘完了咱们荷塘的莲子送出去,皇上也得再加上一句‘还要用咱们岛上的炉子、咱们岛上的锅’了,是不是?”

    刘柱儿也是忍俊不住,“主子好厉害。皇上果然也说了这句话~”

    婉兮笑着摇头,手肘撑住靠垫,指尖儿撑住额角,想了想。

    “也罢,交待给乘船的太监去,就说可送皇上过来;不过一刻钟后,就得回来接皇上。”

    刘柱儿张大了嘴,“就一刻钟?”

    婉兮轻哼一声儿,“唯有如此,才能叫外头人都以为,我虽让了半步,不敢乱了君臣的规矩;可心下,还没原谅皇上呢。若此,也不枉了皇上和玉蕤的一片苦心。”

    玉蕤微微一震,急忙蹲安告退,“……叫玉蝉和玉萤伺候,奴才告退。”

    婉兮轻叹一声儿,“傻丫头。从此你要一辈子都留在宫里,又如何能在皇上来的时候儿,永远都避而不见呢?你留着,咱们依旧还是咱们,该怎么说话儿就还怎么说话儿就是。”

    婉兮虽不想叫玉蕤为难,可是皇帝兴冲冲走进来,一瞧见玉蕤、玉蝉几个女子都跟从在婉兮身后深蹲请安,便抬了抬手,“你们都下去吧。朕想单独与你们主子说说话儿。”

    婉兮心下倒不落忍,忙伸手扯住玉蕤,“玉蕤的身份,此时已是不同于玉蝉她们了。皇上是叫奴才们下去,却不包括玉蕤。”

    皇帝眯眼盯着婉兮,“高云从,朕午间吃着的八宝攒盒里的番果子,朕说了那八个样儿都好吃……”

    高云从懂事儿,一个千儿跪倒,“皇上说了,那果子是刚从广州红毛番人的船上下来,送进京师的。玉蕤小主儿怕是没尝过,这便将那八宝攒盒里的八样儿,都赏了玉蕤小主儿。”

    “奴才都记着呢,已是一并带来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还不伺候你玉蕤小主儿去?”

    既是皇上有赏赐,婉兮这才不好拦着了,抿着嘴笑,松了手。低低与玉蕤道,“你去尝尝,看好不好吃。若有那不甚寒凉的,我这会子方便动嘴的,也给我留两个尝尝。”

    玉蕤这才下去了。

    婉兮瞟着皇帝,“……皇上来得倒是预备周全。”

    皇帝啐了一声儿,“就知道你脸上抹不开!若不预备些,你心下又该觉着愧得慌!”

    婉兮撅了嘴,也不搭理皇帝,自己转身儿,踩上脚踏,左右提了袍子就上炕坐下。

    她自己大着个肚子,今儿又穿了一身儿牙白素色的夹纱袍子,这么着慢吞吞挪上炕去,影儿落在窗户玻璃里,真像个大母蚕。

    “爷还知道?那爷还与玉蕤两个私下合计了,偷偷摸摸儿背着我去安排了这事儿?倒是将我都给蒙在了鼓里!”

    皇帝腿长步子大,两步就追上来,已是坐在了婉兮身边儿。

    “若事先告诉了你,你能答应吗?你必定为了护着玉蕤,死活推拒了的。”

    “说不定啊,还没等爷安排好,你早寻个由头,私下里将玉蕤给放出宫去了!”

    婉兮叹了口气,“总归这会子,说什么都是晚了……我心下就是觉着对不住玉蕤。”

    皇帝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她不委屈。心下委屈的人,在宫里也留不住;爷得叫她心甘情愿留在宫里才行,她才能一辈子都毫无怨尤地陪着你。”

    婉兮心下悄然一动。

    玉蕤的那些欲言又止……她心下并非毫无察觉。

    再说那些妆粉的事儿,并不包括六月十二一大早,她撩开帐子的时候儿,第一眼撞上玉蕤的脸时,瞧见的模样儿。

    那天早上,玉蕤是真的,满面苍白。

    她心下觉着这里头怕是还有事儿——可是,终究玉蕤这样儿是为了她一场,她便也不愿深追究;更不愿再将玉蕤的伤心事儿,在语琴她们面前张扬开了。

    玉蕤一个女孩儿家,她也得护着玉蕤的心去。

    皇帝见她眸光黑白分明望过来,便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声儿。

    “……那个,爷那天到了永琪的所里,已是见着玉蕤饮过酒了。中途玉蕤下车,回来已是酒劲儿上涌,她错朝爷的马车来。”

    “爷本可以叫侍卫们将她给隔开,可是爷那天还是叫她上了爷的马车来。”

    婉兮吐了口气,“皇上是故意的!”

    皇帝满面赧色,轻轻又咳嗽了声儿,“是。爷知道她的心意,也明白你对她的情谊,故此爷若是白白利用了她,白白虚耗了她的青春去,你心下不自在,爷心下也不稳当。”

    “故此爷……咳咳,玉蕤酒醉,情不自禁,扑上来抱住爷的时候儿,爷就没推开她……”

    婉兮怔住,不知该用什么神色。

    皇帝举袖按了按额角,“爷牺牲了半边面颊,叫她给亲了一口去……从此她便心下有愧,便是留在宫里陪着你,也会心甘情愿了。”

    婉兮哑然失笑,“……原来那马车里的动静儿,只是玉蕤亲了皇上脸蛋儿一口去?”

    皇帝皱眉,“真是满人家的格格,一喝醉了,那当真是有劲儿。爷也好歹得横打竖扒,才拦住了她去。”

    婉兮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

    “玉蕤酒醉了,终于有机会与皇上独处,情不自禁之时,皇上竟然还是推开了她?爷,你——不怜香惜玉。”

    皇帝轻哼了声儿,“我倒不怕别的,就怕有人给我吃黄连水泡过的草去。”

    婉兮“扑哧儿”一声笑了,却也紧跟着,泪珠儿滚落下来。

    “可是玉蕤她,就为了这一下儿,就要赔上一辈子留在宫里去……这个傻丫头,我都替她不值。”

    “亏她那天早上还一脸苍白地在我面前儿不自在,就那么一下儿,她却担了那么大的名声去,她当真亏死了。”

    皇帝伸手握住婉兮,“你们俩情分深,她酒醉了,以为是在梦里;是夜里在围房里醒过来,才回想起来是真的。她那会子已是要痛悔死了。”

    “故此都没用我多说什么,她已是明白了我的用意——她是聪明的丫头,知道我若没别的安排,必定不会叫她上我的马车。”

    窗外,配殿里,玉蕤嚼着皇上赏下的番果子。

    嘴里甜,眼里却酸出了泪。

    她回想着六月十二的早上,皇上依旧天不亮就要起身办理国务。她一片惶急地从围房里奔进皇上寝殿明间儿,给皇上磕头请罪。

    皇帝淡淡凝视着她,“玉蕤,睡得好么?昨夜那一场梦,可彻底醒了?”

    她含泪点头,“奴才醒了。”

    皇帝点头,“醒来就好。你在你主子身边儿十几年,朕若喜欢你,不会等到今日。可既等到今日,你心下便该明白——朕对你,本无男女情意。”

    “事到如今,朕也不怕与你说句明白的话儿:你要出宫的请旨奏本,去年已经报到朕眼前儿来了,是朕扣住没发。”

    “永寿宫离不开你,可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官女子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再晚,也只能留到三十岁左右。便是内廷主位与女子们情分深了,再不愿撒手,也不敢忍心将你们强留下来。故此你今年不走,明年、后年,迟早都要走。”

    皇帝眸光在那未明的天色里,幽幽而转。

    “除非……是官女子们自愿留在宫里,一辈子再不出去。”

    那一刻,玉蕤知道自己笑了,如释重负。

    她在“梦里”,终于斗胆抱住皇上亲了一口;而皇上顾着她烂醉如泥,竟亲自抱着她回了九洲清晏……她的未来,其实便已经划定了。

    外人永远不会知道,她在马车里只在皇上脸上啄了那么一下儿;那晚宿在九洲清晏岛上,也只是在围房里独自一梦。

    梦醒来,一切依旧还是原来的模样儿。

    不过,她也已经知足了。毕竟曾经在皇上的寝宫里睡过一晚,毕竟曾经与皇上同乘过一程马车,毕竟……尽管是当成在梦里,却也还是在皇上面上,偷了一个香去。

    这于她,今生,已是最圆满的梦。

    一生能得这般梦一场,已是惜福。

    故此她虽说眼角有些湿,却还是心澄意笃地向皇帝跪倒下去,“……奴才求皇上恩典,奴才愿一辈子留在宫里,一辈子伺候令主子。”

    皇帝笑了,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亲自拉起了她。

    “……你既肯留下,朕也不会委屈了你。朕会给你位分,不会再叫你当官女子。”

    “况且你伯父此时为礼部尚书,你阿玛是工部侍郎,朕进封了你,也方不委屈了你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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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41、瑞(六千字毕)

    这个六月间,内地因大雨解旱,朝廷催促各省、县,趁雨后补种。皇帝下旨地方衙署出借农具、种子,晚收赋税,誓言要确保这大旱的一年,仍有收成。

    而西北军情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六月麦熟,兆惠、富德等率领朝廷大军,开始攻打大小和卓兄弟最后的据点:喀什噶尔和叶尔羌两城。

    六月二日,富德由和阗启程,进兵叶尔羌。六月十一日,兆惠领兵九千,由乌什南下,进兵喀什噶尔。

    大小和卓兄弟眼见大势已去,开始安排出逃。

    六月十八日,同样来自和卓家族的额色尹、玛木特叔侄,与大和卓波罗尼都交战,剿杀多人,随后来到兆惠军营投诚。

    六月二十七日,大和卓波罗尼都西逃;闰六月二日,小和卓西逃。

    闰六月十四日,兆惠进驻喀什噶尔城,富德所部先锋鄂博什进驻叶尔羌城。闰六月十八日,富德进入叶尔羌。

    皇帝大喜,令兆惠留驻喀什噶尔,办理喀什噶尔、叶尔羌二城事务;富德、明瑞等速领兵追击。

    至此,大小和卓之乱,已近平定。

    西北的捷报,将先前日月双蚀、天降大旱、皇孙夭折等不祥,统统掀了开去。

    值此大喜,闰六月初十日,宫殿监下的“遇喜处”正式报了令妃、多贵人两人的遇喜去。

    遇喜处专司嫔妃生育之时,挖喜坑、埋胎衣等事。遇喜处自正式报了两位的遇喜,便意味着,该处已经要正式开始为二位的临盆而预备了。

    闰六月二十二日,皇帝也正式赐封玉蕤为“瑞常在”。

    今年后宫前后脚赐封三位学规矩女子,且前两位还都是分别在皇后、纯贵妃位下学规矩,起封原本都应该比玉蕤高;可是玉蕤不但同封常在,并未从答应起封;且直接得了封号“瑞”。

    前头的伊贵人、郭常在,“伊”字和“郭”字都是从她们母家姓氏,或者部落里来,只是“名号”,并非“封号”。

    而玉蕤的不但有封号,而且是“瑞”字,叫人自然联想到祥瑞之意,正合此时西北捷报频传的喜庆。

    婉兮也捉着玉蕤的手含笑道,“且不说这个‘瑞’字,本就是玉形而蕤声,本就与你的名字切合;且这个‘瑞’字,还是用了玉字边儿啊。”

    “皇上最是爱玉之人,给皇子们取名方用这玉字边儿的字儿。这算得上是‘钦定偏旁’,皇上竟然也选了这样一个字给你……足见,皇上有多重视你去。”

    婉兮故意抬眸望了望天,“我想想,好像咱们宫里这么多主位的封号里头,含有你这样玉字边儿的,也就你这一个了吧?”

    六宫常在、答应等位分的,也皆来道喜。可是即便婉嫔、语琴和颖嫔都是身在嫔位的,因多年亲厚,这便也都亲自来了。

    婉嫔走进来听见婉兮这样说,也含笑上前凑趣儿道,“谁说不是呢?即便常在的位分是不高,可是这个封号却金贵呀!想来皇上竟肯给一个常在位分的,这样儿好的封号去,何愁将来不是瑞贵人、瑞嫔、瑞妃去呢?”

    语琴也笑着道,“瑞,以玉为信也。玉蕤你快说说,你做了什么事儿,叫人以当你是玉制的印信、符节去?你又是帮了谁,传递了什么消息啊?”

    颖嫔也上前来胳肢玉蕤,笑作一团,“皇子、近支宗亲,这么多皇家的子侄呢。这玉字边儿的字儿,都快用完了;皇上却怎么这么大方,将这样一个字形、字义都好的,竟给了你去!这不是宠你,又是什么呢,嗯?”

    玉蕤实在是羞愧难当,只得上前抱住了婉兮的手臂,躲到了婉兮的身后去。

    “主子还说什么我独一个儿?主子的‘令’字,分明才是后宫里第一个以‘玉德’为封号的!”

    “且主子的‘令’字,妙就妙在,玉德隐于字义中,却不在字形之上。而奴才这个‘瑞’字,便是与玉相关,却也只是直不愣腾地摆在明面儿上罢了。由此便足见皇上是懒得给主子多费半点心思的……”

    “与主子的‘令’字相比,奴才这个‘瑞’字,一不新鲜,二不深邃。奴才想,皇上给了奴才这个字,怕也是因为奴才是主子位下的女子,这便封号上也都顺着主子来取,就是叫奴才一辈子都记着,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今日的一切,都是托了主子的福。”

    婉兮听得心疼,忙伸手回抱住玉蕤,“傻丫头……”

    白常在从外头进来,也正赶上这一幕。白常在含笑轻轻拍掌,“……小妾倒是觉着,瑞常在说得甚是有理。《礼记》说‘以圭为瑞’,而令妃娘娘的‘令’字,又有‘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之句。”

    “故此啊,小妾也是觉着,瑞常在这封号,就是因为令妃娘娘,皇上才特地给的。”

    玉蕤终是笑了,从婉兮身后逃出来,上前抱住白常在,“还是白常在最懂我!”

    玉蕤说着回眸朝那几人做了个鬼脸儿,“不像那几位主子,不是嫔位就是妃位,哪儿懂咱们当常在的心去?”

    婉兮忙伸手向白常在,“水菱,快过来,别听玉蕤瞎说!”

    婉兮只这样一句,玉蕤便立时明白过来,忙给白常在行礼,“哎哟,瞧我这张碎嘴,浑说什么呢!白姐姐是早有怡嫔娘娘身在嫔位,故此白姐姐自己倒不在意位分了。”

    白常在终究也已经在常在位分上熬了十年。

    皇帝仁厚,宫中嫔妃起封一般都是从常在起,轻易不为答应;可饶是如此,常在的年例银子,也只有五十两。

    而常在因位分低,这宫里主位、皇子皇女的过生日、年节的,送礼的便总有她们。这五十两银子别说自己过日子,连送礼都不够。故此常在若不得宠,仅凭自己的份例,在宫里唯有苦哈哈地过日子,连宫外商贾之家都比不上。

    故此这些年,白常在的处境颇有些艰难。不过幸好皇上念着她姐姐怡嫔,平素对白常在也有赏赐;况且她哥哥柏永吉是内造办处的库掌,那差事里过手的都是品级最高的金银翠玉,故此柏永吉也颇周济妹妹些。

    她另外一个哥哥柏永庆,更是在去年,外任到擅动淄博淄川县的知县去了,仕途之上颇有些可望。

    婉兮便含笑握住白常在的手,“水菱的性子最是恬淡,便是常在之位又怎样?水菱的福气,倒不比任何人差。”

    白常在含笑望婉兮,“小妾这些年在宫里的日子,若没有令妃娘娘帮衬,又如何有本事恬淡至今?姐姐终究早去,哥哥又是外臣,不得相见,小妾位分又低,平素便是在人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若不是凡事都有令妃娘娘护着,小妾在这宫墙里,早已湮没于烟尘了。”

    婉兮含笑点头,“快别这么说。你家里的事,可都料理好了?”

    白常在不由得一声脆生生的冷笑,“料理完了!终于等到她死!”

    二月间,柏氏姐妹的“嫡母”范氏终于死了。

    柏氏姐妹的母亲,姓张;这范氏在柏家奉旨入旗时,号称身为为柏氏姐妹的“嫡母”,事实上她不过是那当年趁着怡嫔年纪小,买了她过去培养成扬州瘦马的“妈妈”罢了。

    这些年,范氏两口子靠着怡嫔封嫔,得以入旗,享受着朝廷的钱粮、房屋、田产,柏氏姐妹打掉牙齿和血吞,心下早多少年就盼着她早死才痛快。

    可那样的人,偏是命硬的,竟熬到怡嫔先故去,直到今年才死。

    白常在眸光微冷,“范氏死了,我那‘爹’也不该独活于世。我算着,他今年之内,也该死了……”

    白常在这些年在宫里安安静静,众人都极少见到她面上如此冷然决绝的神色。一时间,诸人都是屏息。

    白常在不好意思地欠身行礼,“……都怪我,这会子说那些人做什么?今儿是瑞常在的好日子,都是我口无遮拦了。”

    “瑞常在,万万原谅我。”

    玉蕤忙含笑道,“白姐姐千万别这么说。今儿既然是好日子,那便别只是我的好日子,也同样是姐姐的好日子,那我心下才更欢喜呢。”

    白常在这才含笑上前握住了玉蕤的手。

    正说着话儿,玉蝉进来回话,“回主子,各位主子、小主,鄂常在来了。”

    此时宫里的常在就这么几位,白常在来了,鄂常在自然也后脚就到。

    婉兮点点头,“请吧。”

    鄂常在走进来,与婉兮、婉嫔等高位嫔妃行礼请安;回头又与玉蕤、白常在行平礼。

    行礼已罢,婉兮请鄂常在坐,奉茶已毕。婉兮这才静静抬眸,望着鄂常在身边儿的女子问,“……我记着,上回替鄂常在来送谢礼的,是落霞姑娘。”

    鄂常在忙瞟了身边儿的女子一眼,那女子急忙上前行礼,“回令妃主,奴才叫孤鹜。”

    婉兮扬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你们主子好文采。”

    鄂常在红了脸欠欠身,“惹令妃娘娘笑话……小妾不过是粗浅念过几首汉诗,因这是名句,故此勉强记得两句罢了。若论汉学的素养,小妾如何与令妃娘娘、婉嫔娘娘、庆嫔娘娘,还有白常在相比去的?”

    语琴不客气地一笑,“只可惜啊,这后宫里是最讲高低尊卑的,这些什么‘齐飞’、‘一色’的,在后宫里未免只能是一个念想罢了。”

    鄂常在面上登时变色,忙起身向语琴行礼,“小妾终是满人,对汉诗的解读不深,只是觉着这几个词儿好听罢了,便拿来给女子们当小名儿。小妾绝没想过那么多去。”

    婉兮轻轻按了按语琴的手。

    颖嫔也忍不住轻哂一笑,“我呢,汉学懂的也不多。我只是觉着,‘落霞’这个‘落’字不好;‘孤鹜’的‘孤’字不好。”

    “想来鄂常在身边儿,另外还有两个粗使的女子,分别叫‘秋水’和‘长天’了吧?我觉着,那两个的名儿倒好,比眼前鄂常在跟前出上差的两个女子,更吉祥些。”

    鄂常在也不傻,忙起身行礼,“因令妃娘娘怀着皇嗣,平素不宜打扰,故此小妾倒是有些日子没上岛来给令妃娘娘请安。便说最近的,也只是叫落霞来给令妃娘娘送谢礼……小妾私下揣度,莫非是小妾上回没能亲身过来,在令妃娘娘面前失礼了去?”

    “又或者是……落霞那个奴才,到令妃娘娘面前来,不懂规矩、乱了分寸,说了做了什么,叫令妃娘娘不适意了去?”

    婉兮淡淡垂眸。

    玉蕤便笑着挡在婉兮面前,朝鄂常在笑。

    “怎么会呢?鄂常在位下的女子,自然是最懂规矩的。与鄂常在担心的正相反,落霞最是懂事的。便是愉妃娘娘跟前的三丹先来请安,可却还是落霞抢先到我面前儿来尊称我为‘小主儿’的。”

    “那进封之事,原本我自己尚且不知该如何与令主子挑明,倒要感谢落霞,替我将话提前说明白了。”

    见玉蕤将话挑开,鄂常在面上终于挂上些尴尬。

    不过她很快就掩饰住了,反倒扬起头来,朝玉蕤一笑,“瑞常在进封自然是好事儿,我与落霞,何尝不是乐见其成?”

    “既然是好事儿,我倒不明白,瑞常在这会子为何这样不高兴的模样儿?难道说若不是落霞将话说破,瑞常在就没侍寝了么?瑞常在觉着心下对不住令妃娘娘,也不必朝我们落霞撒火吧?”

    “再说了,瑞常在路上醉成那样儿,我们落霞还曾一路从旁照顾来着。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瑞常在也不至于进封当了小主,这便看不起人了。”

    玉蕤轻笑,“鄂常在提的好!若不是鄂常在自己提那天我喝醉的事儿,我自己还不好意思提呢!我自问好歹还有些酒量,咱们满人家的女孩儿,谁打小没多少喝过几盅酒去?”

    “可是我那晚却那么容易就醉了。酒是薄酒,拿给我们官女子吃的,何尝会是烈酒了去?我怎么就那么容易喝醉了?”

    鄂常在听着便是冷笑,也不客气,“哟,瑞常在这是话里话外指着人呢吧?那用不用我这就将愉妃娘娘也请过来,咱们一起跟瑞常在你好好说道说道,或者因瑞常在是皇上新宠,那愉妃娘娘便也与我,一起给瑞常在赔个不是?”

    婉兮眸光淡淡转过,“鄂常在说得好,这话儿,我迟早要问问愉妃。玉蕤初封,也只是常在,她自没资格与愉妃说什么去。不过她既是从我位下进封的,我便一辈子顾着她。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她不便与愉妃说的话,还有我呢,我自说得~”

    话已说到如此,鄂常在自知大势已去。

    鄂常在便瞟着玉蕤笑,“因咱们两人妹子一同伺候五阿哥,我便知道你和我之间,怕是难以和睦了。况且这会子那小阿哥夭折,你心下自然替你妹子委屈,这便要记恨到我妹子身上去;牵连着,便也恨上我了吧?”

    “小阿哥夭折,咱们谁心下都不得劲儿。可是好歹你妹子遇见伤心事儿,你却得以进封,总是好事儿,两厢平衡,你心下也应当庆幸些才是。又何苦刚进封常在,便与我这般脸不是脸来?”

    玉蕤轻笑,“举头三尺有神明!谁干了什么,上天迟早有报应!”

    婉兮轻轻蹙眉,伸手拉住玉蕤,故意捂着肚子低低叫了声儿。

    玉蕤忙回身,惊得跪倒,已是含泪,“主子……奴才造次了。”

    婉兮抬眸静静盯一眼鄂常在,“对不住,我身子有些不舒坦。鄂常在也先回去吧,改日咱们有话再说。”

    鄂常在咬牙切齿地走了。

    婉兮轻轻点头,“我没事儿,方才我是给她看的罢了。只是叫她走,今儿终究是你进封的好日子,没的与她费这些口舌去。”

    “总归,当日的事,咱们不会就这么白白过去。这后宫里的时光如此漫长,总有咱们坐下来细细算账的一天。”

    玉蕤含泪点头。

    婉兮拉住玉蕤的手,“……她这些年在景仁宫里,深居简出,不问外事。不管什么委屈,她都能忍下这么多年去,为何就在今年、这件事儿上,忽然就按捺不住了呢?”

    玉蕤忙抬眸,“主子是担心,鄂常在背后另有旁人在,她只是禁不住挑唆?”

    婉兮点头,“虽说今年有你妹子诞育小皇孙的事儿,叫她与你之间生了些纠葛去……只是,那终究是旁人的事儿不是?她又何苦如此按捺不住了,非要跳出来?”

    玉蕤便也冷笑一声儿,“主子说的对。若她背后另有旁人,我倒不值当与她这样当面掰扯了去。我总得把那个人一并揪出来才好。也省得我这边儿跟鄂常在掰扯,那人却躲在一边儿,偷偷地乐呢。”

    婉嫔忙上前一手拉住一个,“便是要算账,也别急于这会子。总归先叫令妃稳稳当当将皇嗣诞育下来才好。”

    “便是什么时候出事儿,也万万别在这会子出事儿。”

    颖嫔也说,“况七月里,皇上还要秋狝木兰呢。便是什么,都等皇上九、十月间回銮了再说。这会子已是闰六月,不过还有两三个月之遥,咱们千万得忍住了。”

    众人散了,殿内只剩下婉兮和玉蕤两个。

    婉兮执着玉蕤的手,柔声道,“我明白,这是你心下一个结。你觉着无法面对我,便总要揪出那个在你酒里动过手脚的人,给我一个交待,也给自己心下的那个结一个交待。”

    “故此今儿,你对着那鄂常在,才这么沉不住气。”

    “可是我告诉你,对于那个结,我自己早已经解开了。我跟你心下已经再没有了嫌隙去——若说有,反倒唯有我对你的歉疚。”

    婉兮轻叹一声儿,“其实那酒里有没有人动过手脚,皇上也会设法将你留下来;故此你心下若还有不痛快,便都记在我的账上吧——总归,皇上这样设计,也自是为了我打算。”

    “终究官女子再好找,知心人最难得;而玉蕤你,更是世间仅此一个。我曾失去玉壶,我亲手放走玉叶,我却——还是狠心想把你留下。”

    玉蕤含泪摇头,“主子这是说什么呢?奴才如何会埋怨主子和皇上去?奴才……不后悔这一切,奴才只是,恨有人算计了奴才,叫奴才那般失态……”

    婉兮点头,“既然是有人从中动手脚,咱们自不会稀里糊涂一辈子去。算计咱们的人,咱们迟早好好算清楚这笔账。”

    “我只是……不希望你心下还解不开这个结。如心有芥蒂,那以后的日子,少不得每一天都快乐。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了去。”

    玉蕤用力点头,“……奴才就是最担心主子心下不得劲儿。今儿既得了主子这个话儿,奴才心下便也好受了不少。主子放心,奴才必定不会再造次了。”

    婉兮含笑揽住玉蕤的肩,“……这永寿宫,便永远都是你的家。玉蕤啊,这一辈子,咱们两个都相依为命,一定要好好儿地过好每一天啊。”

    玉蕤用力点头,眸中珠泪已是纷纷坠落。

    “有主子在,还能远远看一眼皇上,便是一辈子留在宫里,奴才也心满意足了。奴才不遗憾,奴才愿意这样儿过一辈子。”

    婉兮含笑点头,“那你听我的话,从今儿起,改口叫姐姐吧。别再叫主子了。”

    玉蕤傻掉,抬眸望住婉兮,还是使劲儿地摇头。

    “奴才说过,一辈子都是主子的奴才。”

    “傻丫头。”婉兮轻轻摇头,“不光是你的身份变了,我心下对你的情分,更早已不只是主仆之情。我想认你这个妹妹,已然很久了。”

    玉蕤撩袍跪倒,还是落泪摇头,怎么都不肯。

    婉兮轻哼一声儿,“刚还说一辈子是我的奴才,这便敢不听我的话了?”

    玉蕤梗住,不知如何自辩。

    婉兮轻叹一声,起身亲自来搀扶玉蕤。

    玉蕤也怕婉兮抻着肚子,不敢坚持,连忙起身。

    婉兮抬手,亲自替玉蕤擦掉颊上的泪。

    “总之,听我的,从明儿一早就这么叫。要不,我可不准你一个常在小主儿,还要每日到我眼前来伺候了!”

    “总之我的永寿宫里,从此只有瑞常在,再也没有什么官女子玉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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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42、谁都别想拦着(六千字毕)

    七月初一日,皇帝派和亲王弘昼,献祭于太庙,祭祀大清列祖列宗。

    这一日,皇帝也收到了西北确实的禀报:大小和卓兄弟逃往巴达克山方向,朝痕都斯坦(印度北部)而去。皇帝并未因喀什噶尔、叶尔羌两城已经克复,便就此以为大胜,而是下旨给兆惠、富德,“逆贼兄弟未擒,难云竣事”,命其二人“穷追务获”。

    七月初二日,皇帝又到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母子见面儿,皇帝请安罢,先问皇太后为秋狝木兰可预备好了,还有什么旁的,是需要他这个当儿子的再从旁预备的。

    皇太后含笑道,“又不是第一回出门儿了。这几年,咱们每年都秋狝木兰,早就是轻车熟路。况且热河行宫里物件儿都齐全,便是不从京里带,也都足用。”

    “再说热河也不远,便是格外需要什么,到时候儿叫人回来取,倒也是了。”

    皇帝含笑点头,“额涅说的是。”

    皇帝问完了安,却坐着没走,一时也没说话。

    皇太后便微微眯了眯眼,“……你今儿来问我的安,可还是要问我的意思?皇帝,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既给瑞常在封了位分、赐了封号,你便还记挂着要给令妃晋位。”

    皇太后顿了顿,“……只可惜,咱们大清后宫,没有这样儿的先例!”

    皇帝眸光微微一闪,“没有先例的,也不只是她这一宗。前头纯贵妃、嘉贵妃晋位为贵妃,咱们大清后宫里,这也是并无先例。”

    皇太后轻笑一声儿,“她们两个,又如何是令妃可比?且不说她们两个本是你潜龙邸里的老人儿,都是先帝亲自挑选进宫,放在你身边儿的。便因为先帝,她们的身份便也尊贵了些。”

    “况且她们两个晋位贵妃的时候儿,每个都已经给你诞育了两个皇子去!令妃如今不过一个永璐,凭着这一个皇子,封到妃位,已是够了。”

    “更何况,纯贵妃虽然是汉女,却是两江巡抚的重孙女儿,是汉家重臣;淑嘉则是高丽佐领,是包衣佐领下,都是正身的旗人,妾他祖上是投奔归顺太宗皇帝而来,又岂是令妃这样儿的辛者库汉姓人,且祖宗犯了‘逃人令’,而因罪被没入管领下来的能相比的?”

    皇太后眯眼凝视着皇帝,“我大清,没有妃位以上的辛者库人,尤其是汉姓人!康熙爷时的良妃如何得宠,又是满洲世家的女儿,又如何,还不是一辈子凭皇子胤禩,只在妃位罢了?”

    “你再孝顺,定太妃九十二岁高寿,寿数为后宫最高,又是你十二叔允祹之母,你不是也依旧没有追封她为贵妃,让她在妃位终老去?”

    “这些规矩,你皇祖没有破;你便是个孝顺的孩子,为了定太妃都没有破,今日又如何能为令妃破?”

    皇帝没恼,只抬眸静静凝视皇太后,“额涅上回答应了儿子,说会思量此事;原来思量的结果,依旧还是不肯点头么?”

    皇太后轻哼一声儿,“除非你想越过我这个老太婆,不用那册封的诏书上,再有我这个皇太后的印宝去,不必再说什么‘奉皇太后懿旨’……那你就晋她的位分吧!”

    皇帝长眸轻眯。

    “额涅,要儿子怎么做,您老才肯点这个头?”

    皇太后也眯起眼来回望住儿子,“……为娘老了,距离那到地下见列祖列宗的日子,越发近了。我总得给自己存着一份儿颜面,到时候才敢见过列祖列宗去。我怎么能叫你的后宫里,出了个辛者库汉姓女的贵妃去!”

    皇太后轻轻一顿,“皇帝,昨日享太庙,你没有亲自回去行礼,而是叫弘昼代你行礼……那是不是说,你自己也不敢面对列祖列宗去?”

    “皇帝啊,若说宠爱,你对那令妃做到今日地步,已然足够了!你想宠一个妃子,只要不坏了祖宗规矩去,为娘都由得你去。可是,若你非要一再将祖宗规矩不当回事,那你还如何敢进那太庙了?”

    皇帝终是坐不住,砰然站起。

    皇太后却垂下了眼帘去,不再看向皇帝,只是拿过自己的烟袋来。

    “为娘知道你心下对令妃有所亏欠。那也好办,你多赏赐给她些金银绸缎就也是了。”

    “我心下也是觉着她可怜见儿的,你放心,就算你不赏,我也自会在她临盆之日,从我自己的份例里,多挑出来的好的,赏给她就是了。”

    “想来令妃也是个懂事的,能得了这些赏赐,便该明白咱们的心意。”

    皇帝怒气冲冲出了畅春园。

    高云从一路跟着,心下也跟着一起提着。

    待得出了畅春园,见皇帝的面色平和了些,高云从趴地下连连磕响头,说“奴才该死。”

    皇帝哼一声儿,“你这又是怕什么死呢?”

    高云从快要哭了,“若是皇太后老主子总不答应皇上晋令主子的位分,那奴才私传的那口谕……岂不成了矫诏?那奴才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了!”

    皇上给令主子的贵妃冠服、金册、金宝都预备一半儿了。若做完了却没用上,到时候工部、礼部各边追究起来,那还不都安他头上去了?

    皇帝盯着高云从,啐了一声儿,却是笑了,“瞅你熊样儿!”

    高云从磕头落泪,“奴才,奴才脖子上头,实在就这么一个脑袋啊~~”

    皇帝站直了身,立在七月炽烈的阳光下,眸光比太阳更加炽烈。

    “你又怕什么!总之,朕已是叫他们预备了。朕吩咐你之时,自是已经铁定了这颗心。便是谁拦着,也不能更改了!”

    皇帝这一刻,还是有些想念老李玉、小毛团儿。高云从虽说与他的情分,怎么比不上那伺候他长大的李玉,也比不上从小在他身边儿的毛团儿……但终究他自己机灵伶俐,况还是毛团儿引荐进来的人。皇帝这几年相处下来,有些话倒也肯与高云从说说了。

    “朕是孝敬皇额娘,想做这天下第一的孝子,想叫皇额娘成为这世上最福寿双全的老母亲去。故此朕于后宫之事,凡事必先禀明皇额娘,所有册封,都要奉皇太后懿旨;”

    “可是若这一番,在你令主子的事儿上,皇额娘怎么都不肯点这个头,那朕便什么都不顾了!”

    “朕,已是五十岁的天子;便是儿子孝顺娘,到了这个年岁,也不必事事都低头了;况且这是干系到你令主子的事儿去!若这回再忍让了,你令主子就当真会一辈子都留在妃位上……朕绝不叫这样的事儿发生!”

    皇帝深吸一口气,回眸瞟向高云从。

    “朕是不想与皇额娘当面争吵,这些年都极少与皇太后当面红脸。可是这回为了你令主子……朕不在乎到时候当面大吵一场!”

    这晚皇帝来到“天然图画”,便是怎么竭力隐藏,可是还是被婉兮从他眼角眉梢之间,察觉了一丝不豫之色。

    婉兮却没说破,只是将头倚在皇帝肩上,小女孩儿一般柔声撒娇道,“……爷是因为要秋狝去了,舍不得奴才和孩子们,是不是?”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儿。

    虽说是哼,那声息却已是柔软了下来。

    “怎么偏说爷想你们,你们就不想爷了不成?”

    婉兮轻笑,“……不如奴才叫玉蕤跟去吧?”

    皇帝这便恼了,伸脚轻踹了婉兮脚踝一记,站起身儿来,故意背过身儿去,“行啊,叫她这就归置,到时候儿一起走!”

    婉兮叹了口气,起身两手掐着后腰,缓缓走到皇帝身后,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

    “爷,别担心……闰六月十一,爷已经给我宫里派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皇上又恩旨,待得秋狝起銮之后,我娘便可提前进宫来伺候。奴才身边儿这么多人呢,便是爷不在宫里,也不打紧。”

    皇帝这才回身,垂眸凝视着她。

    “……算算你临盆的日子,应当在十月初。爷定会在九月就争取赶回来。”

    婉兮含笑点头,“不过爷也别急。今年是什么年头呢?爷要在热河召见西北格鲁特各部台吉、宰桑,还有回部各城的伯克们呢。这些人多是第一次觐见,总需要爷多款待些,才能叫他们对爷和朝廷坚定归顺之心。”

    “爷的日程只该长,不该短,爷万万别因为奴才,就急着往回赶。终究奴才临盆,这都已是第四回了,早已是轻车熟路;而人家西北那些厄鲁特、回部的王公们来热河觐见,却是第一次,更是千里迢迢而来。”

    皇帝轻哼一声儿,“你便别管了,总归爷心下有数儿。你啊,就安安心心留在宫里,将最后这几个月给爷稳稳当当地过了才好。”

    婉兮妙眸轻转,“……爷怎么光说奴才呀,也该去多贵人宫里,磕打磕打她去!要临盆,总要多出来溜溜弯儿才好生养,可是奴才却有日子没见她出来走动了。”

    皇帝皱了皱鼻子,伸手刮了婉兮鼻尖儿一下。

    “还说自己跟她闹意气呢?这不还是关心她的动静了么?”

    婉兮摇头,“爷,她是厄鲁特蒙古的格格,更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后裔,爷这回好歹在热河还要见人家的母家、亲族去。”

    “况且她跟兰贵人、鄂常在一起住着,宫里又不能像奴才这边儿一样清静。故此奴才想,爷还是当真多问一声儿多贵人那边儿吧。”

    有些话婉兮不宜直说,可是她心下此时除了要担心那心高气盛的兰贵人之外,又因为鄂常在这回突然的跳出来生事,而又多添了一层担心去。

    终究多贵人进宫晚,身边儿的奴才还都没用熟了去,这样儿与那两位不安稳的人一起住着,总归叫人有些揪着心。

    不管怎样,新生柔弱。

    皇帝点头,“……只是皇后要随皇太后一同秋狝而去,纯贵妃身子又有些绵弱,你则临盆在即。我这心下,倒一时都没个能放下心的人去。”

    婉兮也是暗暗叹息。

    原本颖嫔是最好的人选,颖嫔与多贵人同为蒙古格格,又是婉兮能放心的人。只是……颖嫔是注定要随皇上一同秋狝去的。

    皇帝皱眉想了想,“你别担心了,我另外想法子就是。”

    说着话儿,小七和拉旺从外头手拉手走进来,一并给皇帝请安。

    皇帝便笑,朝婉兮眨了眨眼,“瞧这两个小孩儿一起在我面前跪下请安的模样儿,我倒险些以为——我老了,已是六十岁的人去。”

    婉兮会意,含笑垂眸。

    皇帝六十岁时,便是十一、二年后去,那会子小七便已是十五岁,及笄了的姑娘家,便已是可以出嫁了。若与小女婿儿一并这样在皇上面前行礼,便是出嫁之时辞别而去了。

    想到这儿,婉兮虽说还微笑着,可是鼻尖儿却一下子就红了,就像凌空里被谁一巴掌拍下来似的。

    虽说大清的公主啊,都有福分,可不是嫁出去就见不着了。逢年过节还能回宫里来请安、看戏;当亲娘的,也能出宫到公主府里去看孩子……可终究,自己的掌上明珠,那会子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儿了。

    婉兮不想在孩子们面前失态,忙伸手拍了皇帝一记,“爷这会子说这个!”

    皇帝忽地转头朝外面儿,大声一叫,“哎哟,阿斯兰跑了!”

    小七和拉旺同时一惊,忙都转头去看窗外。

    皇帝便趁机抱了婉兮一下儿,在她颊边偷了一个香,低声耳语,“……我也不想这么快就六十岁了啊。”

    待得小七和拉旺一头雾水转回头来望皇帝,他已正襟坐好,又是一副庄重模样儿。

    小七歪头问,“皇阿玛,阿斯兰何曾跑啦?伦珠哥哥是它的克星,有伦珠哥哥在,它就是个猫儿。”

    皇帝抿嘴笑,“哦,那是阿玛看错了。是瞧见奶口嬷嬷抱了你妹子走过去,阿玛担心你小妹怕阿斯兰。”

    小七登时大笑,“阿玛别担心,啾啾才不怕阿斯兰!啾啾小,竟把阿斯兰当成宫门口儿那两个把门儿的石狮子,上回从宫门前过,还特地伸手去扯扯那石狮子的头发,看是不是能动的!”

    拉旺也笑眯眯道,“回皇上,有伦珠在。伦珠是九公主的侍卫,他必定能护得住九公主。”

    皇帝点点头,弓下了身子,将胳膊肘杵在膝头,认真问两个小孩儿,“去热河的行装,你们两个可预备好了?”

    拉旺立时笑了,“皇上早嘱咐过,这回不准劳累令阿娘。我长大了,我能自己收拾;我还能帮小七收拾!”

    小七却有些走了神儿……

    皇帝歪头看了看婉兮。

    婉兮含笑垂眸,故意道,“爷自己问她。都三岁了,长大了,女大不由娘,奴才也不知道她想什么呢。”

    婉兮如此说着,却起身儿向拉旺伸手,“拉旺来,令阿娘给你父亲、叔叔还有几个哥哥,都预备了些薄礼,你跟着阿娘来瞧瞧,有没有他们不喜欢的、不合适的。”

    婉兮带着拉旺进了东边儿暖阁去,皇帝这才扬起眉毛,盯着那三岁大的小女儿。

    “说吧~~怎么啦,舍不得你阿娘和弟弟妹妹,这回不想跟阿玛一起玩儿去啦?”

    小七轻轻扁了扁嘴,“也不是。女儿知道,阿玛一来是想叫女儿玩儿去,二来也是叫厄涅这会子能少分一份儿心……可是,女儿真的,有一点点,不想去了……”

    皇帝端起肩膀,“说说看,为什么呢?”

    小七走过来,靠在皇帝手臂上,有些迟疑。

    皇帝伸开长臂,将她抱进怀里,挪到膝上,“说吧,阿玛不责怪你就是。”

    小七这才将头靠在皇帝心口,轻声道,“……阿玛说,七月里保保满了五实岁,就可以回宫里来念书。”

    皇帝都不由得轻轻张了张嘴。

    “你想在宫里,等麒麟保那小子回宫来?”

    小七不敢抬头望向父亲的眼睛,垂首柔声道,“……保保都走了好几个月,女儿一直在等七月。”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却还是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也觉得自己好像不至于叹气,究竟女儿才三岁;可是他却还是忍不住叹了这口气。

    皇帝便抱着小七,轻声哄着,“可是阿玛走那么远,那么久,会想小七的啊。难道小七为了麒麟保那臭小子,就不想阿玛了么?”

    小七被皇帝问得怔住。

    三岁的小女孩儿,垂下头去左右为难了好一会子,才终是回手抱住了皇帝的颈子去。

    “……女儿选阿玛。”

    皇帝长舒一口气,可是眼圈儿却跟着热了。

    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下的情感,只能将柔软的小女儿,紧紧地搂在怀中,贴在心口的位置。

    满人并不似汉人那般重男轻女,甚至在女儿出嫁之前,家里对女儿的重视程度,甚至要比儿子还多;姑娘出嫁之后回门来,宴桌上是跟着爹娘长辈一起坐,而当儿媳妇的却是站在地下伺候的。

    况且皇帝的女儿本来就少,此时和敬公主自己都当娘了,四公主又出嫁在即;八公主舜英又是那么个模样儿……啾啾还不会说话。这会子能抱在怀里这样稀罕的,也就是小七了。

    便是同为他与九儿的孩子,即便永璐是皇子,可终究小七才是他们两人盼了那么多年的第一个孩子。故此皇帝心下与小七的情分,便要格外深厚一些。

    皇帝吸了吸鼻子,搂住小七晃了晃,“好孩子别遗憾,总归咱们九月就能回来,就晚两个月,你回来便又可以看见麒麟保了。”

    “总归啊,他在宫里念书,若无意外的话,要一直念到将来他成亲呢。这么算算,便还有十几年去,总有你们盘桓的日子,啊~”

    小七这才破涕为笑,使劲儿点头。然后又抬眸望住皇帝,“……可是,阿玛,什么叫成亲?是不是就是新娘子、新郎倌儿的过家家?”

    皇帝扑哧儿笑了,“怎么着,看样子这过家家,你玩儿过啦?”

    小七这才腼腆地点头,“……是旺旺教我玩儿的。他说,这个过家家最好玩儿啦,我要是不玩儿,那以后就一定会后悔的。”

    皇帝长眉倏然高挑,紧接着便是爆笑。

    “好啊好啊,我方才还说麒麟保是臭小子,看来拉旺这小子也是个臭小子!”

    长得那般忠厚俊秀,却也是个心下有心眼儿的~~

    七月初四,皇帝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驾,秋狝木兰。

    随扈的嫔妃,依着规矩,依旧还是六位。除了必定要去的皇后那拉氏、颖嫔,新进封的两位蒙古主位伊贵人和郭常在之外,婉嫔跟去照顾小七。

    这五位倒也都不算奇怪,变数却是首先出在妃位上。

    原本理应是出于蒙古八旗的愉妃去,可是今年皇帝撤下愉妃,却叫舒妃一起跟着去了。

    今年这样一个年头,愉妃没去,是叫六宫有些狐疑;可是好在今年刚刚有永琪的小阿哥夭折的事儿,故此众人便也都说,怕是皇上体恤愉妃心情不佳。

    妃位以下,便是本出自厄鲁特蒙古的祥贵人,竟然也没能随驾跟去。

    这一回妃位以上,除了身子绵弱的纯贵妃、即将临盆的婉兮之外,京里就只剩下愉妃了。

    故此皇帝虽有犹豫,可还是将多贵人托付给了愉妃。

    七月燥热,婉兮身子也沉了,也是顾着孩子,便在岛上关起门来,更懒得动弹。

    宫里有母亲和玉蕤,以及永璐和啾啾两个孩子的陪伴,这日子过得倒也轻快。

    闲了便坐在廊下,一边与母亲说着家常话儿,一边看着孩子们玩儿。又或者,瞧着玉蕤挑教宫里新挑进来的几个女子。

    玉蕤教小女孩儿们学起规矩来,那真叫一个严格。时常看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被罚在墙根儿下靠墙站着,头上顶着洗脸盆儿。

    婉兮还要含笑说情,叫玉蕤网开一面去。

    新来的几个女子,有顶玉蕤的缺,直接到她位下伺候的;还有两个,是伺候玉蕤的。

    玉蕤央着她给取名,婉兮本想也将伺候玉蕤的两个女孩儿依旧按着自己宫里的规矩,以玉为名。只是终究玉蕤自己名字里有玉,故此总不能叫那两个女孩儿跟主子用同个字儿去了,这便换了个法子,以“翡翠”来取名。

    翡翠虽则类似翠玉,之时这会子时人“不以玉视之”,也就是说这会子人们并不将翡翠看作玉的一种。而翡翠又像玉,故此用来当两个女孩儿的名,最是合适不过。

    两个女孩儿一个名为“翠鬟“,一个为“翠靥“。

六卷343、是谁不顾一切(八千字毕)

    翠鬟和翠靥因是挑到玉蕤身边儿的,因玉蕤终究位分只是常在,故此使用的女子,都是小女孩儿。

    不过终究因为她阿玛德保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替自己女儿身边儿选人,必定是要亲自用心。故此虽说翠鬟和翠靥年岁都还小,可是品性脾气却都是极好的。

    而顶了玉蕤的缺,挑到婉兮身边儿来伺候的女子,内务府上下就又都是精挑细选。

    终究这会子婉兮临盆在即,能在这个时候儿挑进婉兮身边儿的,必须得是十分稳妥的人才行。

    最后还是婉兮自己拿了主意,没要新人,也省得进宫来一时半会儿什么都帮不上;婉兮就从宫里现成的老人儿里选。

    婉兮自个儿选了从前怡嫔柏水薇宫里的女子,从前叫柳枝的,改名叫了玉砚。

    婉兮这般决定,白常在是第一个红了眼圈儿的。

    那日玉砚正式从内务府派进“天然图画”来,除了有胡世杰亲自带领之外,白常在也跟着过来了。

    白常在含着泪花儿望住婉兮,“从前姐姐身边儿没几个靠得住的奴才,从前柳枝算得上一个。姐姐多年沉卧病榻,身边儿离不开柳枝,便也耽误了她出宫的年华。如今年过三十,宫外父母俱已故去,无可依仗,她就只能继续留在宫里。”

    “只是后来忻嫔挪进我姐姐从前的咸福宫去,却嫌弃姐姐身边儿的旧人,这便统发还给了内务府。若再没有主子肯要,怕只能发去做粗使。小妾也曾想将她要过来,怎奈小妾只在常在位分,位下的女子已是足数儿。”

    “这回幸得令姐姐抬举,她还能回到宫里来出上差,这便叫小妾心下松了一大口气;也叫姐姐在天之灵,终可放下心了。”

    婉兮含笑点头,“我要了柳枝过来,也是因为她一向办事妥帖。有你姐姐这些年的教导,便也不用我格外费心去。”

    白常在不由得啐了一声儿,“令姐姐都这么说,亏那忻嫔刚搬进咸福宫的时候儿,嫌弃我姐姐的寝殿,将那殿内所有帐子、墙上贴落都扯掉了不说,连我姐姐从前位下的女子,她竟也都嫌弃,一个都不肯留下,统发还给内务府!”

    “倒不知道她怕什么?难不成是怕我姐姐留下病气去,也过到了官女子身上,这便影响了她去不成?亏她还嫌弃我姐姐,就她此时这个处境,她又比我姐姐当年,还能好到哪里去?!”

    婉兮伸手轻轻揽了揽白常在的肩,“好啦,你姐姐好歹还有你这样的好妹妹,姐妹花一同身在宫闱,也算一段佳话。如今你两个哥哥,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俱都得用,你便该放下心便是。”

    白常在招手唤过柳枝来,细细吩咐,“你今儿既进了令妃主的宫里来伺候,这便是你的造化。你若还记着我姐姐的旧情,你今儿便也听我一句话:你万万要好好儿伺候令妃主,将令妃主当成自己第一个本主儿来伺候才是。”

    “你听令妃主给你取的名儿多好,玉砚,沉稳素净,且为文墨重器。想这会子令妃主的七公主和十四阿哥,都是刚刚握笔写大字的时候儿,那砚台自是最重要的,故此令妃主才给了你这个名儿。你也要自尊自重,更对得起令妃主这份儿心意才好。”

    能进宫伺候,且在主位身边儿出上差的女子,个个儿都是通文墨的。故此玉砚也能分得清“柳枝”与“玉砚”之间的区别来。终究怡嫔从前是那样儿一个出身,便是给宫里女子取名儿,也都略带一点子轻佻,而“玉砚”二字则将整个人心都稳重了下来。

    玉砚自是承情,又有白常在这样的嘱托,玉砚跪倒已是重重磕头,“奴才这条命都是主子的……”

    婉兮选了玉砚进宫,虽说有白常在这样的嘱托,玉蕤也未免还是有些不放心。

    “便是新挑进宫来的,手生些,可是心下也是一张白纸,干干净净。姐你若不放心,统交给我来教着就是,又何苦要挑进来一个老人儿去?”

    婉兮明白,玉蕤怕又是联想到了玉函去。

    在宫里伺候过多年的老人儿,谁心下都有旧主、旧情、旧事,那么到了新主子身边儿来,难免带着些过去的烙印,不容易立时便与新主一条心了。

    婉兮含笑拍了拍玉蕤,“傻丫头,玉函从前那一篇儿,你可赶紧翻过去吧。玉函终究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儿,如今她伺候着啾啾,时时处处尽心尽力,倒也省了我许多事。”

    终究孩子身边儿的嬷嬷、精奇这些妇差,才都是宫里的新人,且妇人的城府总要比没嫁过人的女子们更复杂些。故此九公主身边儿也总得有个年纪大些的人,替她来看着那些妇差们,才能叫她放心。玉函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这一年来的事实证明,她也是信对了人。

    况这宫里本就是个大染缸,什么样儿干净的人进来,也终究会染了满心的颜色去。如玉函、玉砚这样儿的,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返璞归真的,才反倒是更难得的。

    语琴在畔也抿嘴笑,“玉蕤你隔着玉函从前的事儿,这便也一叶障目,没看明白她的安排呢。”

    玉蕤忙向语琴一礼,“庆主子快教教奴才吧。”

    语琴登时掐腰,起身走过来,在玉蕤脑门儿点了一记。

    “你这丫头,你既管她叫姐了,怎还管我叫‘庆主子’?我这些年与你的情分,算是白相处了不是?”

    玉蕤红了脸,忙道,“庆姐姐,快饶了小妹吧。”

    语琴这才一哼,掐腰回到炕边儿,扭头坐下。

    语琴瞟着婉兮,“她呀,这回是要了玉砚进来,绝不是拍脑袋的鲁莽,她心下想的才是周全!一个玉砚挑到身边儿来,白常在方才那样的感激你也瞧见了;白常在跟我一起随愉妃居住,愉妃时时事事都防备着我,我倒是没法子探听多些什么。”

    “与我相比,愉妃对白常在的防备倒是轻了不少。这样儿白常在必定顾着这份情,只需素日多留心打量愉妃几眼,那也能叫她放下心不少。”

    “况且玉砚从前是咸福宫的女子,那咸福宫如今是忻嫔住着,玉砚一来对咸福宫了若指掌,二来心下对忻嫔也不无怨怼。若此,婉兮她有了玉砚在身边儿,便也等于将咸福宫那边至少一半的事儿摆在眼前。”

    “一个玉砚啊,能在这会子替婉兮同时兼顾到愉妃和忻嫔两个人,她便是足不出户,又即将临盆,也不必担心被蒙蔽住了。”

    玉蕤这才扬眉轻笑,上前挽住婉兮的手臂,“还是姐想得周全!”

    语琴却是轻轻叹口气,“总归啊,你姐她怀疑那藏在鄂常在背后的人,嫌疑最大的便是愉妃和忻嫔这两个人了。”

    婉兮抬眸望住语琴,也是轻轻叹了口气。

    玉蕤便也眯了眯眼,“细细想来,平素与鄂常在走动近些的,倒就是愉妃了。终究她们是姻亲,便是从前不怎么走动,这会子倒也走到一处去了。”

    玉蕤深吸一口气,“姐你是觉着,当日害我饮酒失态的人,终究还是愉妃?”

    婉兮半垂下头,“我心下最不放心的,自然还是忻嫔。只是忻嫔与鄂常在素无来往,如你所说,鄂常在最经常来往的,反倒是愉妃。”

    “故此这两个人,咱们都不能不多加一层小心才是。”

    七月十九日,皇帝在热河避暑山庄,接到了西北的最新战报。

    闰六月二十八黎明,明瑞率前锋九百人在霍斯库鲁克岭(在喀拉湖以北)追上大小和卓六千余人。和卓兵以枪炮还击,激战三个时辰,清兵人少,且因马匹劳累,被和卓兵分而合围。

    明瑞且战且行,设埋兵从山上放枪,然后调头冲入敌阵,才击退和卓兵。此战明瑞军斩杀五百余人,俘获三十余人,清兵阵亡百余人,是为“霍斯库鲁克之战”。

    皇帝大喜。八月初一下旨,命将明瑞交部,从优议叙。(说傅家子侄因为孝贤皇后得所谓“罕世殊荣”的,亏心哈,这都是人家明瑞自己在前线拼了命才换来的好么?)

    随此战报,兆惠又奏,和卓家族的“额尔克和卓”额色尹(容妃叔叔)、“鄂托兰珠和卓”玛木特(容妃堂兄)等投诚、参与剿杀大小和卓兵之事。兆惠担心额色尹、玛木特等因与大小和卓兄弟同族,又曾在布噜特居住,与布噜特人交好,“恐回人等又以伊等为和卓妄行敬信”,请旨是否将这一家族留在京中居住。(所以,亲们看到啦?从一开始朝廷对容妃一家人就是“疑”,而不是“宠”,更不可能如传说中“宠冠六宫”。)

    七月二十三日,曾为准噶尔大汗、为朝廷第一次平定准噶尔的叛酋——达瓦齐,死在京中。(度娘百科说死于三十九年,错啦!)

    皇帝以达瓦齐投降朝廷,这几年“随侍禁近,一意抒忱奋勉,为人尚属朴诚”,特赏给治丧银一千两。达瓦齐长子罗布扎,仍准其袭封郡王。

    消息从热河传回京中,又传到圆明园里,婉兮听闻,也是不由得一声叹息。

    “今年本是准噶尔彻底平定之年,达瓦齐却溘逝了。这对于他来说,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也曾身为准噶尔大汗,身为俘虏,虽能活下来,却终究要在朝廷彻底平定准噶尔大庆之时,心下背负重重重压。或许也有耻辱,也有遗憾……这样撒手而去,不必看见最后那举国的大庆,也算得上侥幸吧。

    婉兮不由得去翻“狐说先生”从前的笔记来看。

    那笔记里有一段是专门写达瓦齐的:“达瓦齐行献俘礼,皇上特赦之,封以亲王,在京中赐下府邸,并择宗室女嫁与达瓦齐为妻。”

    “只是达瓦齐终究不适应内地的风俗,便每天都跳进水池里,追着鸭子、大鹅,嬉闹为乐罢了。”

    赵翼又描述了达瓦齐的容貌特征:“达瓦齐体极肥,面大于盘,腰腹十围,膻气不可近。其从人亦皆厄鲁特,故膻益甚,十步外即令人掩鼻。”这都与草原的饮食有关。

    “……但是达瓦齐性子忠实恭谨。曾有一次,达瓦齐随从皇上行围,皇帝下马,但是皇帝的坐毯还未送到,皇上不便直接坐于地上,这便只好暂且站立。达瓦齐于是立即手捧树叶堆在地上,请皇上坐。皇上大笑,赏给达瓦齐银币。”

    婉兮看罢掩卷,也是唏嘘不已,“草原人性子敦厚,若他不是准噶尔大汗,曾与朝廷为敌,想来皇上也会十分喜欢他吧?”

    七月因皇帝的离去,以及西北这些消息的不断传来,即便婉兮静卧在园子里,时光过得倒也轻快。

    七月底,福康安又回来了,婉兮便又多了一重欢喜去。

    这回,九福晋的“病”已是彻底好了,这便终于又是九福晋亲自送福康安回宫来。

    九福晋还是先来给婉兮请安,婉兮便是不见旁人,九福晋是自然要见的。

    两人见面,婉兮拉着九福晋的手,上上下下地仔细看,“虽说清减了些,不过瞧你精神头儿尚好。该是全好利索了吧?”

    兰佩含笑点头,“劳令主子挂念,奴才已是全好了。”

    兰佩便将福康安在家里这几个月的事儿,拣要紧的都与婉兮唠扯唠扯。九福晋尤其浓墨重彩描述的是福康安种痘的前后。

    “……旁人家的孩子,送走痘神娘娘、毒尽癍回,怎么也得十多日去;可是康儿倒好,不过六七天,竟然就好了。”

    婉兮也是惊讶,拍手道,“那是麒麟保的身子骨康健!”

    九福晋垂下头去,幽幽道,“……那孩子自己说,是心下着急。唯有出完痘了,他才能回宫来,才能见着七公主。”

    婉兮的心也是跟着一颤,伸手握住九福晋的手,轻叹了声儿,“他们打小儿一起长大,自是情同手足。”

    九福晋心下微微一沉,面上勉强笑了笑。

    这便抬眸望住婉兮,“奴才听闻七公主这回也与皇上一同去了热河,主子宫里,便只剩下十四阿哥和九公主了吧?”

    “奴才啊,在家里总听得伦珠说起九公主来。说九公主不但生得如玉雕的一般好看,更是生了个特别灵的鼻子。奴才还没见过九公主呢,不知道这会子能否见见?”

    婉兮垂首轻笑,心下并非不明白九福晋的意思。

    婉兮这便叫精奇妈妈抱着九公主来。

    九公主已是过完了周岁,自己走路虽说还不稳当,可是走起来那前后摇晃的小模样儿,却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娇憨可爱。

    九公主说话晚些,这会子不急着张嘴,到了九福晋跟前,先用鼻子闻。

    婉兮含笑掩住口,笑话道,“……九福晋见笑了。这丫头从小儿跟她姐姐一起,便绕着拉旺带回宫来獒犬一起玩儿,这便什么都模仿了去。”

    九福晋看这唇红齿白、柔软如糖捏出来的小人儿,欢喜得一把抱在怀里。嘴里还在请罪,“公主小主子,恕了奴才唐突的罪。奴才是太喜欢小主子了。”

    婉兮拉着九公主的小手,耐心教她开口,“叫——舅、妈~~”

    无论从傅恒那国舅爷的身份那论,还是从婉兮跟傅恒的兄妹之情这儿算,九福晋都是舅妈。

    九公主难得开口,这会子倒也乖乖地跟着婉兮一起,认真地一边儿点头,一边使劲儿咬出这两个字儿来。

    九福晋登时一颗心都要酥了,抱住九公主,便怎么都不肯撒手了。

    “奴才哪儿只甘心当个舅妈呢?奴才自己有两个儿子,偏没亲生个丫头出来,这会子与九公主也是恁地投缘,当真希望能给公主当妈,不要了前边儿那个‘舅’字儿呢!”

    这会子福康安在外头遛跶了一圈儿,已是回来了。

    九福晋便伸手叫,“康儿快过来。瞧瞧九公主都这么大了,已经会叫人了!想想你出宫那会儿,九公主还小呢!”

    福康安却并无九福晋的热络,只恹恹地坐在外间的炕上,两条腿从炕沿儿上耷拉下来,又够不着脚踏,这便只在半空悬着,使劲儿晃荡。

    百无聊赖——这四个字儿,这会子就明明白白刻印在福康安周身儿上下呢。

    九福晋看儿子不回应,有些尴尬,抬眸悄悄看一眼婉兮,这便又叫,“康儿,快过来呀!抱抱九公主,她又软又香,爱死人儿了!”

    福康安依旧晃荡着腿,转头只问婉兮,“令阿娘,莲生她究竟何时才回来呀?”

    婉兮这颗心,都跟着有些儿郁卒了。

    九福晋便更急了,忍不住站起身儿来,使劲儿瞪儿子,“你这孩子,便是急着见七公主,这会子七公主终究随皇上圣驾在外;九公主在眼前儿呢,还不过来陪九公主玩儿一会子?”

    福康安却干脆纳头就倒在那炕上,恹恹地都不抬眼,“不想玩儿……啾啾太小了,也不会说话,也走不稳当,我不知道跟她玩儿什么!”

    九福晋彻底恼了,将九公主交还给精奇嬷嬷,这便走过去,抬手要打福康安。

    “你这孩子!这是宫里,是令主子驾前,如何容得你说这些浑话去?在家里教你的那些规矩,岂非全都白教了?”

    见九福晋这是真的恼了,婉兮急忙叫人,玉蝉赶紧进来一把抱住九福晋。

    “哎哟我的好福晋,快别恼了。保哥儿在咱们宫里,在令主子面前,一向都不必这么拘束的。主子和咱们,就爱听保哥儿这么嘎嘣溜脆地说话儿!福晋又何必这样当真呢?”

    婉兮不便起身过来,也含笑劝,“玉蝉说的对。麒麟保是孩子,童言无忌才最是天真可爱,何必叫小孩子这么早早就有了城府去?”

    玉蝉爷赶紧扭身儿冲门外的刘柱儿和蛐蛐儿使眼色,那两个赶紧进来,一左一右,连哄带扛的,将福康安给架出去了。

    婉兮也示意精奇妈妈先带九公主出去。

    殿内一时就剩下婉兮和九福晋两人,九福晋却还是平复不下来,径自落下珠泪来。

    “令主子……你说这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盼着他们长大,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可他们一旦长大了,就跟你离了心了。这康儿,才满了五实岁,这就这么不听话了!”

    婉兮轻笑,握住九福晋的手,“你这又是何苦?孩子是孩子,便是咱们身上的肉,他们也总有他们自己的心思不是?他们如何能事事都与咱们想的一模一样儿了去?”

    九福晋便还是落泪。便是不说话了,泪珠儿依旧不停。

    婉兮轻轻咬了咬唇,略作挣扎,还是直言道,“……九福晋的不欢喜,不光是从麒麟保这儿来的吧?”

    “这会子舒妃不在京里,随驾秋狝去了。我自问与兰佩你也有这些年的情谊。你心下若有话,便与我说说,可好?”

    九福晋含泪摇头,“……不是奴才不信令主子,终究是,这会子令主子的身子,正是要紧。”

    婉兮拍拍她的手,“不要紧~~这个是第四个孩子了,早已是没那么紧张。有什么,你说就是。”

    九福晋终于抬头,“令主子,芸香她……又有喜了。”

    婉兮也有些惊讶,不过脸上实在不便摆出什么神色来,这便垂下头去。

    “芸香?倒是有好些年,没听见她的消息了。”

    九福晋含泪冷笑,“可不是!当年她害令主子,又同时诬陷给我和篆香去……九爷将她母家一家人扔到盛京田庄去。只是那会子顾着灵儿年幼,这才叫她还能继续留在府里。”

    “九爷已是许多年不再提起她,将她放在偏院里,叫她自生自灭罢了。”

    婉兮并不愿旧事重提,点点头道,“……今年,倒是灵哥儿在西北得了用。这几日还听见毅勇公明瑞以少胜多的捷报,想来灵哥儿必在明瑞军中,故此立功嘉奖的人里头,也许有他。”

    九福晋哀伤地闭了闭眼,“令主子看得明白!正是因为灵儿,这一二年来,九爷才重又提起芸香来。尤其今年,隔三差五也去与芸香一起吃饭;便也偶尔有那么几回,留宿在了芸香的房里……”

    九福晋说着,泪珠儿又无声地滚落了下来,“那会子奴才正在病中,想来也是慢待了九爷;更不知道那芸香使了什么手腕儿,这便当真又得了一个孩子下来!”

    “九爷当年饶了芸香,就是为了灵儿;今日叫芸香有机会复起,依旧是为了灵儿!这孩子,便是怎么建功立业,却仿佛终究是来讨债的一般!”

    婉兮抬眸静静凝视九福晋,九福晋脸上的懊恼、悔意全都那样明白。

    婉兮只得轻叹一声儿,“……不管怎样,孩子既然已经有了,你便也别这样难受了。灵哥儿能在西北替朝廷效力,建功立业,他的功劳也是光耀你一家的门楣去。你身为嫡母,又何尝没有荣光?”

    “再说,灵哥儿如今的身份又为多罗额驸。他的福晋,便是你亲姐姐的女儿。从私而论,他还是你的亲外甥女婿……他立功,于公于私,你都该高兴才是。”

    九福晋自知失言,心下却又不甘,只得唯有咬牙掉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婉兮抬眸望住九福晋,心下也是叹息。

    她又抓过九福晋的手来,“兰佩啊,你的心,我何尝不明白。可是孩子既然已经来了,这会子你再这样儿,不过是为难自己,又为难九爷。”

    “这会子好在你的病已是好了。只要你能与九爷重修旧好,那芸香得到的,兰佩你怎么就得不到?她再怎么着,也只是侧福晋;你是嫡福晋,你的孩子,怎么都在她之上的。”

    九福晋这才抽噎着,使劲点了头。

    “令主子……我不是善妒的人,我只是不能接受,我会输给芸香那样的女人。她算个什么东西!这些年未有凭着灵儿,却能这么稳稳当当走过来;如今又能复起,再度得了孩子去!”

    九福晋对芸香的怨怼,叫婉兮心下不由得想起愉妃来。

    或者再想想福灵安和永琪这两个孩子,他们或许从小就都知道母亲不受宠爱,他们也必定私下里见了母亲不少的眼泪……故此这样的孩子,长大起来才格外的奋发向上,才格外的出息吧?

    否则福灵安那孩子,也不会刚十三岁,还不到军营效力的年纪,便敢直奔西北那最残酷的战场上去,活生生替自己挣得了功劳,也为母亲换来了复起的机会。

    ——若此说来,永琪怕也是同样的吧?

    哑忍平静的外表之下,却有一颗不平的心。为了自己,也为了母亲,可以豁出一切去,甚至自己的性命,也要死死抓住任何一个机会,绝不松手。

    不是说这样的孩子本身有什么不好,只是,这样的孩子终究比母亲得宠、从小便一切顺遂的孩子,要格外多一些城府去。

    八月初一,皇帝命祭大社大稷,遣裕亲王广禄,恭代行礼。

    皇帝命将明瑞交部议叙,同时也命明瑞查明他那一战的队中之大臣、侍卫、官兵等,造册送部议叙。

    婉兮知道,这其中,又必定有福灵安了。

    此时,福灵安因跟随兆惠,参与了叶尔羌之战,论功已经擢为二等侍卫;此次再议叙,至少便是头等侍卫了。

    以头等侍卫之衔,再加上他多罗额驸的身份,这孩子便已经足够于前朝立足。便是轮不到他来继承傅恒的世职、家资去,福灵安也已经有足够的资本,自立门楣。

    八月因有皇帝的万寿,更小七还在皇上那边呢,婉兮还是支撑着,亲自与语琴等一起做了几十匣的各色饽饽,从京里送到热河去。

    虽说不用婉兮亲自动手,只需叫语琴她们来做就是了。只是其中终归还有两样儿皇上和小七私人爱吃的口味,语琴总做不出来。婉兮还是忍不住,亲自动了手去。

    虽说不过就那么几样儿,忙完之后,婉兮便觉得有些疲惫。

    肚子有些沉坠,这便不敢再起炕了,忙唤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来伺候。

    自宫里上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就意味着宫中已是随时待命,便是孩子这个时候儿来,也已经万事俱备了。

    守月姥姥凭着手上的经验,摸过婉兮的肚腹之后,也说,“令主子这些天可万万静养吧。”

    婉兮不敢怠慢,这便一心只静养罢了。岛外的事情,一概不理了。

    这会子玉蕤的堂妹、那位刚失去了长子的英媛格格也已经坐满了月子,心情也平复了不少。这便也进园子来看望玉蕤,兼给玉蕤进封道喜。

    玉蕤小心,没叫英媛格格上岛来。终究英媛是刚失去了孩子,这便有些不吉利。

    玉蕤在到外见了英媛,回来婉兮问起,玉蕤便也笑道,“姐放心就是。英媛虽说心下还有些难受,不过基本上也已经平复了。终究她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更难得五阿哥对她极为小心呵护,这一个月间,没少了在她耳边承诺,说会额外多宠爱她去,必定叫她再怀下孩子来。”

    “英媛还叫我放心,也叫姐你放心……”

    婉兮不由得微微扬眉,“哦?叫你放心,也叫我放心?这话儿是你妹子自己要说的,还是永琪嘱咐她递过来的?”

    若是英媛自己的话儿,她叫玉蕤放心也就是了。

    玉蕤也是深吸一口气,望住婉兮,“姐的意思是,五阿哥是想告诉咱们,他会为了咱们而去格外宠爱英媛?”

    婉兮垂首笑笑,“兴许是我想多了。总归啊,日久见人心。若英媛格格能因祸得福,那我倒也是欢喜的。”

    婉兮这边众人待命,紧张了起来,多贵人那边儿虽说赶不上婉兮这边儿的级别,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们,却也不敢不小心伺候着。

    只可惜多贵人的生母已然故去;她家里又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这便没人进宫来陪伴着她。

    愉妃这便每日都过来看望,配着多贵人说说话儿,午后才回自己的杏树院去。

    皇帝对多贵人也是仁厚,即便多贵人只是贵人,皇帝临走吩咐给多贵人添炭的标准,是按着嫔位的份例。

    这日愉妃从多贵人宫中回去,与多贵人同住一个院子的鄂常在自然出来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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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44、添炭止(八千字毕)

    八月的圆明园,花影葳蕤、花气袭人。

    这样的景致,便也不必坐轿了,这样一路走着,都是好的。

    鄂常在陪着愉妃一壁走,一壁含笑道,“多贵人真是好福气的,偏就是今年怀下皇嗣,皇上自然格外高看她母子一眼去。虽还不知道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皇上却已经按着嫔位的份例给添炭了。”

    “皇上这意思已是明摆着了:多贵人啊,不管这一胎生下的是皇子还是皇女,都注定将晋位为嫔了。”

    鄂常在语声柔缓,侧眸静静望了愉妃一眼。

    “她是蒙古格格,又是蒙古人里血统最为尊贵的博尔济吉特氏。孩子生下来之前,已享受嫔位的待遇……那说不定若是生下的是皇子,便还得再进一步去。若果真生下皇子,那这次进位之后,最迟明年,便要再度晋位为妃了吧?”

    “这样算算,多贵人乾隆二十二年进宫,二十三年降位常在又复位贵人,今年则迟早都是嫔位,明年再为妃位……啧啧,进宫三年间,便是一年一级,真真儿是了不得了。”

    鄂常在叹一口气,“如今妃位之上,本为愉姐姐你、令妃和舒妃三人,正好还有一个空缺,可不就是天造地设,替她预备的?”

    “以她年岁,原本不可能进宫还得宠;可是她偏偏就是赶在今年这个年头得了皇嗣,那便是她福气好,说不定都是得天护佑呢。”

    “若她生下皇子,进封妃位,那这后宫里的蒙古嫔妃,倒要因为她的血统,地位便要以她为尊了。”

    愉妃不由得停下脚步,眯眼凝视住鄂常在。

    虽没说话,那眼底已然明明白白地涌起了雾霭去。

    鄂常在错开眼神儿,“不管愉姐姐你自己怎么想,我便是头一个不愿意这样的事儿发生的!终究,我妹子是五阿哥的嫡福晋,我鄂家一门还都指望着五阿哥呢。唯有五阿哥坐上那个宝位,才有我鄂家复起之日。”

    “可这个多贵人若要威胁到愉姐姐的地位去,或者多贵人若生下皇子将威胁到五阿哥去,便是愉姐姐能忍,我却都忍不下!”

    愉妃挑眸定定凝视鄂常在片刻,却什么都没说,反倒抬步继续走向前去。

    鄂常在一怔,忙追上来,“愉姐姐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愉姐姐这一回,竟打算忍了?”

    愉妃目光疲惫地望向远方,轻叹一口气,“忍?我难道这几十年来,忍得还不够久么?我便是不为自己争,这会子我也得为了永琪。”

    “可是……皇上临起銮之前,却将多贵人托付给了我。鄂妹妹你难道瞧不出来么,皇上为何要这样安排?”

    “皇上既然将多贵人和她的胎交给了我,那皇上在外的这段期间,若多贵人和她的孩子出了半点闪失,皇上便必定会问我的责任。我与多贵人此时已是拴在了一起,我又如何还能自己去伤了她?”

    鄂常在听着,一时也是悲从中来,“可不,这就是皇上的手腕!便如这些年来对我鄂家,明明痛恨我祖父,将我祖父死后数年还从贤良祠中挪出来;可是皇上却还给了我鄂家一个甜枣儿,我各位伯父、叔父依旧可得重用,如伯父鄂容安曾为两江总督;三叔、也就是愉姐姐你的亲家,为西安将军;四叔鄂宁为云贵总督;五叔鄂圻娶庄亲王允禄之女,为多罗额驸……”

    “可是皇上另一手,却一年首尾,先后赐死我伯父鄂昌和我阿玛鄂乐舜……”

    “这般恩威并举的帝王手腕儿,没人比皇上使得更好!”

    鄂常在说到伤心处,已是泪珠儿滚下。

    愉妃叹口气,上前轻轻拍拍鄂常在的手,“我明白你的心。你生在这样一个家世里,原本进宫来,出身都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却平白受了家人的连累,委屈在常在位分上这么些年……”

    “眼见自己阿玛被赐死,你一颗心下也不无自责。好歹外人都瞧着你在宫里,是娘娘,便对你有所指望;可是你这些年……却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帮衬不上母家什么去。”

    鄂常在别开头去,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泪痕。

    “愉姐姐,我知道我已是指望不上自己了,我自将所有的心愿都托付在五阿哥身上。故此在这后宫里,我自是将自己的全部的心力都交到你手上。我凡事想为你想,做为你做!”

    愉妃回到自己的杏树院,心下也颇有些不妥帖。

    三丹小心观察主子的神色,明白主子心下已是有所动,只是还有顾虑。

    三丹便不由得轻声道,“……既然是鄂常在愿意为主子出力,主子何不顺水推舟?”

    愉妃摇头,“便是顺水推舟,也不能在那船上放的是鄂常在。咱们与鄂家是姻亲,若多贵人出了三长两短,皇上第一个要怀疑我,第二个就要怀疑鄂常在去。她的身份与咱们一样儿,这会子已是摆在明面儿上了。”

    三丹想想便也点头,“也是……可是奴才倒是也觉着鄂常在分析的有理,那多贵人不管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封妃都是迟早之事。”

    “她终究是厄鲁特蒙古的出身,又是高贵的博尔济吉特氏。皇上为朝廷大计,这多贵人便是没有孩子,年头够了,也会封妃——若是她没有孩子,到了妃位便也是到头了;可是若她这次果真生下的是皇子,那贵妃、皇贵妃,便都是有可能的。”

    愉妃也是叹口气,“是啊~~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在咱们大清后宫里,总是有些特殊的。终究当年太宗皇帝的五宫大福晋,‘东大福晋’宸妃、‘西大福晋’贵妃、‘东侧福晋’淑妃,都是三十岁左右才进的宫。尤其是后两位,进宫来的时候儿也都是给林丹汗生过孩子的……”

    “故此即便多贵人进宫已是三十岁,又曾是哈萨克锡喇的妻子,可终究咱们大清后宫有过这样的先例,她便是进封到贵妃,都是不违反祖宗规矩的。”

    三丹蹙眉,“……所以说啊。主子,此次咱们不能不防。若叫多贵人这个孩子生下来,那将来她的位分,怕是不止妃位。”

    八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圣驾,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围场。

    这日,愉妃也收到了永琪从热河写回来的书信。请安之后,便是请愉妃“着意照料”英媛。

    按说英媛是六月十三没的孩子,到今日已是足足两个月过去了,身子早已养好了。永琪还要从热河这样写信回来叫她照料,愉妃垂首微一思忖,便也是明白了儿子的心意。

    ——儿子已是有了轻重选择。

    身为皇子,又已成年,这会子对后宅妻妾的感情,便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私事,更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和未来思量。

    愉妃将书信放在一边儿,叹一口气。

    也是,那西林觉罗氏虽说是嫡福晋,父亲是鄂弼,官至山西巡抚、西安将军;母亲是公爵哈达哈之女……父母两方都是满洲勋贵之家,身份足以匹配皇子。

    可是此时鄂家的处境尴尬,而哈达哈也因罪夺爵……两家都成了罪臣之家。

    故此永琪有这么个嫡福晋啊,心下颇是有些计较。成婚以来,永琪更愿意与两个出身包衣的使女英媛、胡氏在一处,却少与嫡福晋过夜,才会使两个使女先后有了孩子,反倒是身为嫡福晋的,没有半点动静。

    而身为皇子,又自然要靠自己的内眷来与后宫交通。嫡福晋的堂姐进宫多年依旧只是个常在,这些年连个封号都没有,依旧只以家族姓氏,为“鄂常在”;而英媛的儿子虽然夭折,可是她的堂姐玉蕤初封就是常在,且得了“瑞”这么个金贵的封号去。

    从位分上来说,玉蕤已经与鄂常在持平;若再论上封号,玉蕤便已经超过了鄂常在去。

    更何况,玉蕤背后还有个如今在后宫风头无可匹敌的令妃呢!

    儿子在那鄂氏和英媛当中,虽说英媛出身包衣,这会子只能是个格格,连请侧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儿子还是会选英媛。

    儿子已经选好了,愉妃便也自然明白,自己该如何配合儿子去。

    愉妃便吩咐三丹,“……八月节项多,又是中秋,又是皇上的万寿的。前些日子我身子有些不好,又顾着多贵人,忙得都忘了给永琪的内眷们派下节礼去。你去看看咱们库房里,挑些适合赏给她们的,列个单子来吧。”

    三丹按着大致的规矩,平衡了几位的身份去,开列了详单呈给愉妃。

    那详单上,自然是嫡福晋鄂氏为头一份儿。礼也最多、最金贵。

    愉妃瞧着,却抓过笔来更改。

    更改罢了,三丹往内一瞧,已是瞠目。

    英媛不是侧福晋,只是个包衣出身的格格,身份比嫡福晋差了好几级去。可是愉妃更改过后,英媛所得的节礼的数目上,竟然只比嫡福晋鄂氏少了一件儿钿子头面去。

    愉妃尤感不足,又从自己的手腕上,捋下一串儿老檀香的手珠儿来,搁进托盘里,抬眸望住三丹,“……这样儿给英媛格格送去便罢,不必记档。”

    皇上和五阿哥皆不在京中,五阿哥的几位妻妾也难免寂寞,在后宫有亲的,这便也都以请安为由,从宫里到园子来散散。

    鄂氏和英媛一起来园子,两人都是先给愉妃请安,之后便各自到自己姐姐那边儿去问安。

    鄂氏到了鄂常在眼前儿,便有些没忍住,委委屈屈将她与英媛在婆婆面前儿的亲疏远近的差别情形给说了。

    “按说我才是嫡福晋,是母妃她正正经经的儿媳妇儿;可是瞧着那模样儿,母妃倒像是将那英媛给当成亲儿媳了……我这在畔坐着,心下跟百爪儿挠着似的。”

    鄂常在忍着心下的惊跳,也只是劝,“兴许只是因为那英媛刚失了孩子吧。”

    鄂氏难过摇头,“若说因为孩子的缘故,那母妃怎又并未对那胡氏高看一眼去?英媛的孩子已经没了,胡氏的肚子里却还稳稳当当怀着一个呢!失去的孩子,与即将出世的孩子,哪个更金贵些,这还用比么?”

    妹子的悲愤,在鄂常在的心底,与过去这些年的委屈,共振回响成了一片。

    那声息,在心底轰隆不绝,四壁回声,越来越磅礴。

    “是啊……我也不明白,我们鄂家的女人,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儿,凭什么在自己夫家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原本以为,这后宫里唯有我一个失宠若此,被人当作草芥,倒也罢了。终究我阿玛被皇上赐了自尽,我在宫里抬不起头来,也是有的;可是妹子你,好歹这会子叔叔也是封疆大吏,你被皇上挑了给皇子做嫡福晋的,这身份便怎么都该贵重了!”

    “……五阿哥和你婆婆,却又凭什么也要这样对你,啊?”

    两姐妹之间,哀戚一处,鄂氏便更是委屈得落下泪来。

    鄂常在好歹还是进宫多年,心早已成了枯槁,倒不是那么盼望皇恩了;可是这鄂氏毕竟年轻,与永琪还是新婚夫妇,对夫君的温存还是充满了渴望的。

    可是她顶着嫡福晋的头衔进宫来,没享受多少夫妻恩爱不说,却要眼睁睁看着两个使女先大了肚子……她心下的委屈,便比鄂常在更盛。

    “我自己也摁下委屈,仔细思量过,怕五阿哥他就是因为咱们家的处境,这才不待见我的吧?终究是皇上登基头十年,最恨咱们祖父鄂尔泰和张廷玉;故此五阿哥心下难免以为,皇上指了我给他当嫡福晋,已是隐隐约约绝了他将来的希望去。”

    “皇上亲手毁了的名臣,皇上如何能再叫这个大臣的孙女儿,去当未来的皇后去?这样想来,我心下也是一片灰烬——可是啊,姐姐你想想,我哪里是自己想当就能当上五阿哥嫡福晋的?终究是皇上选了我,将我指给五阿哥罢了。”

    “我自己都觉着,便是在皇上选了我给五阿哥那一刻,皇上心下就已经定下不可能将大位传给五阿哥去了吧?皇上是什么人,他如何能自打嘴巴,如何能再叫咱们家成为皇后贵戚去啊!”

    “只可惜,我都能看明白的事儿,五阿哥和母妃却还是看不明白——又或者说,他们娘儿俩自己就不想看明白,宁愿掩耳盗铃,宁愿相信皇上依旧对五阿哥心有属意。”

    鄂常在听得也是两眼圆睁,紧紧盯住妹子那张嘴。

    别说愉妃和永琪母子不愿相信,这会子连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啊!

    ——怎么会啊?皇上怎么会不属意五阿哥了?

    那她鄂家,还要指望谁去?

    鄂氏擦了擦眼泪,“可惜,我再怎么想,五阿哥和母妃也都不肯听我的不是?若我多说一个字,五阿哥当时便恼了,更不会与我多坐一会子。”

    “我啊,便也麻痹了自己,叫自己将这份儿明白给掐灭了。我叫自己使劲儿往五阿哥和母妃那边儿去想,使劲儿寻找皇上当真属意五阿哥的理由——慢慢儿地,叫自己也越来越相信,五阿哥是有承继大宝的命,而我自己也有当正宫皇后的命。”

    “既然五阿哥因为咱们家而不待见我,嫌弃我给他拖了后腿去,那我就得千方百计帮衬他,用尽一切来将他往那个大位上去推啊……”

    “为了这个心想儿,英媛和胡氏先后有了孩子,我努力装作不生气,更从不在五阿哥面前说一个字儿的不高兴去。我亲自去照料她们两个,从我自己的份例里拨出好的来,都拿去给她们。”

    “我就是想让五阿哥知道,我身为他的嫡福晋,虽说咱们家拖了他的后腿去,可我自己愿意与他同心同德。我愿意倾尽我自己的所有去,只为帮他实现他的那个心愿去。”

    说到此处,鄂氏的泪已经流尽。

    她的眼神清亮坚定起来,高高抬起下颌。

    “如今,我也不自怨自艾了。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是如何能出一份力,帮着五阿哥朝大位更近一步去。为了五阿哥,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也唯有如此,五阿哥才能明白我对他的心意……”

    鄂常在听着妹子这一番心事的剖白,也不由得跟着深深叹息。

    “难得你如此委屈自己,那五阿哥和你婆婆还对你这样儿……我瞧着那英媛虽说失了孩子,可保养得面色红润,半点儿没有憔悴悲戚去——这便是得宠与不得宠的区别吧。”

    鄂常在忍不住冷笑,“她这会子正忙不迭到令妃那边儿,去给瑞常在和令妃请安呢。人家瑞常在这会子自是比我有风头,令妃更不是愉妃能比得上的,故此啊,那英媛可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只要大树不倒,那英媛自没什么好担心的。”

    鄂氏垂首听着,目光也不由得幽幽一转。

    鄂常在却干笑了一声儿,“可是那令妃,却着实不是谁人能撼动得了的。她在宫里这些年了,前前后后多少事儿,她全都有惊无险熬过去了。是皇上护着她,又何尝不是她自己防备得紧!”

    “算算这些年但凡直接对令妃动手的,便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的。所以啊,傻子才会直接去算计令妃……”

    鄂氏不由得抬眸,静静望了鄂常在一眼。

    九月初一日,宫里和园子里都祭祀城隍。

    虽说历朝历代都祭城隍,可是大清也有大清自己的规矩:虽也有常供,每年三月、九月、十二月各供“玉堂春”富贵花一对,朔、望日则供素菜;

    然则一年当中祭祀城隍,从雍正爷在紫禁城西北依着城垣建立了“城隍大庙”,供奉“都城隍”之后,宫里祭祀“都城隍”的最重要的日子,便定在了皇帝们的万寿生辰与季秋之际。

    前后两者交叠推算,故此今年宫里祭祀城隍大庙的日子,便选在了九月初一日。

    城隍为“地方神”,专管一方。城隍们因为所管地方的不同,也分为不同的等级:如州城隍、府城隍、县城隍……而宫中祭祀的城隍,自然为最高级别的“都城隍”。

    大清年间的“都城隍大庙”一共有两处,一处在京师紫禁城,另一处就在盛京沈阳了。

    今年依旧按着规制,由一名内务府总管大臣来行礼祭祀,祭祀典仪则由内务府“掌仪司”来负责。

    除了宫里这般郑重其事之外,民间也同样祭祀城隍,都求城隍保佑自家安宁、无病无灾。

    民间祭祀,除了常规的拈香之外,更有“城隍出巡”等大游行的方式。百姓共同抬举城隍塑像出,沿途走街串巷,叫百姓既可祭祀神灵,百姓又能借此乐呵一番。

    故此九月初一这天,无论宫中内外,还是百姓巷陌,都是敲锣打鼓,鞭炮声声,热闹非凡。

    圆明园虽不是宫里,可一应宫苑都有与宫里相对应的场所,故此园子里也在“瑞应宫”等处,一起祭祀城隍。

    因着实在热闹,婉兮自己已是不愿动弹倒也罢了,永瑆、永璐和啾啾,连同福康安和伦珠等小孩儿,这便都按捺不住了,怎么都央着得出去玩儿去。

    玉蕤便笑,按着婉兮说,“姐你放心就是,我带着他们去!有我盯着,他们必定稳稳妥妥。”

    此时玉蕤终究已是瑞常在,不再是从前的官女子,婉兮原本还有些迟疑,怕玉蝉她们不稳妥呢。这回有了玉蕤去,婉兮自可放心。

    婉兮的母亲杨氏也笑说,“我也一同跟去吧。拜城隍,是给家人除病攘灾的,我得去替孩子们拜拜。”

    既又有母亲同去,婉兮自是又放心不少。

    玉蕤和杨氏带着一大帮孩子,兴高采烈地划了小船,朝“瑞应宫”那边去了。岛上一时安静下来,婉兮便也叫玉蝉扶着,到自己殿内的小佛堂去拜了拜。

    虽说那是小佛堂,里头没供着城隍,好歹拈一柱香,天上神明自都明白吧。

    玉蕤和母亲带着孩子们,这一走就是两三个时辰,都没急着回来。婉兮无奈地对着语琴笑,“瞧他们啊,必定是玩儿疯了。”

    语琴也是含笑点头,“祭城隍,自是有趣儿。你忘了么,从前民间的城隍庙前,全都是庙会买卖的所在,最是热闹。”

    “咱们自己小前儿,见了城隍庙前那些新鲜的玩意儿,尚且走不动道儿呢。况‘舍卫城’南边儿就是园子里的‘买卖街’,孩子们去舍卫城磕完了头,必定要在买卖街里好一顿逛的。”

    语琴说到“买卖街”,婉兮便也笑了。

    园子里所说是宫禁之地,可皇上也设了“买卖街”这样的御园宫市。买卖街上,街道和水巷两旁各种店铺林立,凡繁华热闹的街市所有的一切这里都有。各商店大门敞开,货架橱窗上摆满了各种商品,门类齐全,琳琅满目。有古玩、丝绸、布匹、服装、瓷器、漆器、各种用具、首饰、图书典籍,还有来自欧罗巴、倭国等的珍奇物品。

    此外还有估衣、当铺、茶坊酒肆、饭馆、各种浮摊、卖针线等等,应有尽有,五光十色,极为丰富。由太监装扮成店主、游商、伙计、士兵、居民、法官、驿卒、推车夫、挑夫、小贩、摊主,以及说书的、耍杂技的艺人,划拳行令的酒鬼,喝茶聊天的文人。

    皇子、公主们,这会子拿着钱,还能跟宫外一样儿地在那些店铺里买东西,甚至到小吃摊儿上尝一口宫外的吃食。

    这样的地方儿,对孩子们来说可不跟磁石一样么,一旦进了去,便不到天黑都舍不得回来的。

    婉兮倒也不着急了。叫孩子们能在宫里还见识如宫外一般的庙会情形去,这对孩子们也只有好处,她便也没什么担心的了。

    果真,一直到日暮西斜了,外头才终于传来动静儿。

    刘柱儿一溜烟儿地进来报,说“瑞主子、福晋,小主子们回来了。”

    不一刻永璐和啾啾就兴冲冲地冲进来,一个手里举着个糖画儿、一个手里举着个面人儿,两人抢着伸到婉兮面前来,叫婉兮咬一口尝尝。

    婉兮便笑,那糖画儿尝就尝了,啾啾连那面人儿都当成吃的了,便八成是那面人儿的用料里头,掺了花草汁子等好闻的味儿去,故此这一岁多大的丫头就给当成吃的了。

    杨氏怀里抱着一大堆,举凡吃的、用的、玩儿的,应有尽有,可见孩子们这一趟是收获颇丰。

    只是玉蕤进来,却有些安静。

    婉兮抬眸瞟玉蕤一眼,玉蕤强颜欢笑,“……今儿,他们都玩儿得可开心了。到瑞应宫、舍卫城,不光给城隍爷爷磕了头,还举凡神佛、帝君的,都行了礼。个个儿规规矩矩的,没半点行差踏错了去。”

    “便是买这些物件儿,统共也只花了二三两散碎银子,并未浪费。”

    婉兮便也点了点头,只是目光并未远离开。

    杨氏便举高了手里的小玩意儿,含笑招呼着孩子们回自己的配殿里玩儿去。

    待得孩子们一窝蜂地都走出去了,婉兮眼前的烛影随着夜风微微一闪。

    已是九月了,园子里秋凉已生。

    婉兮深吸口气,“……说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玉蕤小心吸一口气,上前扶住婉兮的手臂,“是我无能,小心藏着,却还是叫姐看出来了……”

    婉兮点点头,“你说就是。既然已经出了事儿,便没有什么说不得的。”

    玉蕤垂首,还是犹豫良久。

    婉兮有些急,“你快说吧。这样儿叫我去猜,反倒更费神。”

    玉蕤小心扶住婉兮,“……姐你答应我,不管待会儿听见我说什么,你千万不可动气。”

    婉兮点头,“这些年咱们还有什么事儿没有遇见过?你说就是。”

    玉蕤紧紧咬住嘴唇,又思量片刻,才毅然道,“……内务府传,多贵人添炭止。”

    婉兮听罢玉蕤的话,歪着头愣了好一会儿,方盯住玉蕤问,“……你这,又算什么话?”

    玉蕤紧咬嘴唇,已是说不出话来。

    婉兮深吸口气,“宫中主位遇喜,自七个月前后开始添炭,其后陆续又添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添炭的缘故,是主位怀着双身子,吃食上、汤药上便要额外增加,用碳量便也需要因之而增添。”

    “况且为了孩子,宫里添的那些妇差、守月大夫等,吃食上也需要用炭,这些炭火便都加在这主位身上……一般来说,添炭止的时候儿,就是孩子已经平安落地儿,甚或满月之后了。”

    “可是我没听见传说多贵人临盆的消息啊?还是你们都瞒着我,一直没告诉我呢?既然没听见多贵人临盆了,怎么今儿忽然就止了炭了?”

    玉蕤紧紧抱住婉兮,轻轻摇头,眼中已是隐有泪光。

    婉兮微微一个踉跄,幸有玉蕤扶住。

    “还有一个可能啊,那就是……孩子没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便都不用伺候着了,那些妇差也可止退了,故此消耗在他们身上的额外添的炭,便用不着了。”

    婉兮缓缓转过头,望住玉蕤。

    “玉蕤啊,你告诉我,是不是多贵人的孩子——没了?”

    玉蕤极力忍着泪,扶住婉兮。

    终究还是,轻轻点了头。

    婉兮觉着有些喘不上气来,紧紧抓住玉蕤的手臂,“……是怎么发生的?孩子都到了这个月份,怎么说没就没啦?”

    玉蕤摇头,“我也不知道……今儿园子里四处祭城隍、热闹成一片,我全然不知道‘天地一家春’那边儿发生了什么。要不是听说内务府传添炭止,我都想不到。”

    婉兮挣扎着站稳,“……你扶着我,咱们去看看。”

    玉蕤一声惊呼,“姐,使不得!”

    婉兮蹙眉,“我知道我这会子不该去,可是这事儿竟然这样发生了,你叫我怎么能这么在岛上坐着不闻不问?”

    玉蕤忙抹一把眼睛,“我去!姐你在岛上等着,啊,你千万别动了气。”

    玉蕤去了,直到宫门下钥的时辰方回转来。

    婉兮一直眼巴巴等着玉蕤回来,见了玉蕤便一把拽住。

    “已是确定了,孩子保不住了么?多贵人自己可有危险?当值的太医们怎么说?”

    “还有愉妃呢,愉妃又怎么说?皇上不是将多贵人托付给愉妃了么?”

    玉蕤忙按住婉兮,“姐你别急,听我慢慢儿说。”

    婉兮这才点头,勉强听玉蕤的话,将鞋和外衣脱了,斜躺进床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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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45、总是错过你容颜(八千字毕)

    (咳咳,昨天写九月初一出事,一翻日历昨天竟然恰好是九月初一,瞬间一激灵)

    “愉妃也是惊慌失措,在多贵人宫里,自己倒是前后晕过去了两回。头一回直接从月台上栽下去,额角都撞破在柱础上,见了血。””

    “我知道姐心下对愉妃不无疑虑,我那会子也是极小心寻找愉妃破绽。”

    玉蕤小心望着婉兮,“照我瞧着,她倒不像假扮出来的。若是假扮,她总也不至于用额角去撞那柱础石。若稍有偏差,磕到太阳穴上,岂不命都没了?”

    婉兮垂下头来,默默思忖。

    玉蕤在紫檀脚踏上坐下来,黯然道,“……孩子终究没能保住。已到了这个月份,将那胎落下来,倒跟生一回是一样儿的。只是,生下来的已是个没有气儿的了。”

    “也饶是多贵人身子骨根基好,尤其多年骑马,腰腹与腿都更有劲儿些,这便悲痛欲绝中将那胎给落下来,却没伤着她自己去。”

    婉兮这才约略松一口气,“好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婉兮缓了一口气,又问:“太医怎么说?那孩子是怎么没的?”

    玉蕤垂下头去,“这会子皇上、皇后都不在京里,那当值的太医也不敢轻易说什么去。便是愉妃追问,他也说暂且不好定论,只是目下瞧着,怕是因为多贵人年岁大了……”

    “本就年岁大的人、再加上心有郁结,这便怎么都不利于胎儿去的。”

    婉兮与多贵人终究是前后脚有的孩子,遇喜处报遇喜,内务府给添炭和守月姥姥、守月大夫,都是一起的,便本该临盆也都是前后脚的模样儿。

    故此多贵人的孩子忽然没了,便是婉兮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这一时之间肚腹之间还是忍不住一阵翻涌了去。

    她小心深吸几口气,竭力叫自己稳当下来。

    “这话便是太医们最擅长的‘太极推手’了。”婉兮深深叹一口气,“若是因为年岁大、心有郁结而不利于胎儿,那多贵人的孩子该没就早没了。又怎么会到这会子才没?”

    玉蕤也是点头,垂首回想当时情形,“我也小心瞧了与多贵人同住一宫的兰贵人和鄂常在。那兰贵人面色沉静,看样子当真并无瓜葛。”

    “姐你知道,她年岁毕竟是小的,她的城府怕还没那么深,若她与之有瓜葛,她不可能面上能那么沉静下来。”

    婉兮眸光幽幽一转,“那,鄂常在呢?”

    玉蕤此时都忍不住苦笑一声儿。

    “那鄂常在就更是根本一整天都没在宫里。今儿不是园子里祭城隍么,她干脆与她妹子去舍卫城、瑞应宫等各处行礼去了。”

    “说起来我带着孩子们,在‘瑞应宫’外还当真遇见她们姐妹一回。这便连我都成了人证了,鄂常在见了我,都还特地提一提那会子的碰面去。”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

    “哦?她难道方才,还特地与你提起了瑞应宫外的碰面?”

    玉蕤蹙眉,只得点点头道,“五阿哥的福晋见了我请安,还说她来拈香行礼,便是为了那个失去的孩子……话里话外,还仿佛是卖给我一个人情,叫我知道,那孩子虽然是英媛生的,她也一样代为祈福去了。”

    “瑞常在的话说得,就更叫我觉着有些牙碜,叫我想忘都忘不了。她说,‘瑞常在,你瞧啊,这瑞应宫的名儿,与你的封号便是同一个瑞字呢。瑞应宫,那瑞常在你来拈香祈福,必定最是灵应无比。’”

    灯影幽幽,婉兮在灯影里抬起眸子,望向帐顶。

    “修修释子,渺渺禅栖,踏著门庭,即此是普贤愿海……”婉兮轻叹一声,“这是皇上写给那瑞应宫所在的‘日天琳宇’楼的御制诗。”

    “那‘日天琳宇’原本也是佛楼,后来便格外尊奉道家神祗。中前楼上供奉关帝,西前楼上奉玉皇大帝;雍正四年,建瑞应宫,供奉龙王……后来道家各家神祗纷纷入驻其间。”

    “皇上本是佛道二教皆奉,便是想叫周天神祗都护佑我大清,护佑我皇家。可是偏在今儿这初一拈香行礼之时,折损皇嗣……”

    “若此事当真是意外倒也罢了,若是人为,必遭报应!”

    玉蕤也是点头,“只怕有人非但不肯以此为收敛,反倒要编排出旁的话来,替自己辩解不说,更要诬陷人去——”

    婉兮盯住玉蕤的眼,“你听见什么了?”

    玉蕤都忍不住咬咬牙,“我听见长街里有人小声儿嘀咕,说今儿是城隍出巡的日子,城隍抓鬼,这便一路上收了小鬼儿去……他们说,多贵人的孩子,便八成是小鬼投胎,这便被城隍给收走了。”

    婉兮便是再想冷静,这会子也终是忍不住拍着炕沿儿冷笑,“……好狠的嘴!孩子命都没了,还要这么编排那孩子去!”

    灯下,玉蕤见婉兮的脸都气白了,忙起身小心扶稳了婉兮,“姐,你千万别动气。这些事儿等皇上归来,迟早会有交待。这会子姐你千万顾着自己的身子要紧。”

    九月初九日,婉兮千秋生辰。

    因着多贵人的事,婉兮哪里还有心思庆贺。

    可是千秋生辰终究还是大事,留在京中的各宫、皇子各所、还有宗室福晋等,还是要纷纷送礼进来。

    婉兮顾着身子,早发下话去,不叫各主位、福晋们进宫请安了。便是送礼,也都免了。

    可是外人能挡得住,园子里的主位却还是要上门儿来。人家都到了门口,婉兮总不好当真端着不见面,这便也好歹起身,挨个见面,浅谈几句。

    到了夜晚,婉兮还是有些疲惫,只觉身子发飘。两条腿有些没有知觉,如同浮在半空里一般。

    好在这时候儿,热河快马传送,将皇上的亲笔书信送到了。

    说来也是巧,皇上的万寿在八月里,婉兮的生辰也在九月里,而这两个月份皇上又几乎每年都是行围在外。两人共度的机会不多。

    从前年少时,皇上会想方设法从热河送回来当地的玩意儿,如当年的鹿角哨子,又或者漫山遍野的各色野花……如今年岁渐长,婉兮在意的倒已不是那些身外之物,婉兮最喜欢的,还是皇上的亲笔书信。

    读信的那一刻,便仿佛是老夫老妻,尺短情长,里头却细细碎碎都是些“无用的”唠叨。这些话儿,婉兮最爱读。

    故此皇上也渐渐形成了习惯,每年九月初九,必定不论早晚、雨雪,必定有亲笔书信送到。

    今年因为多贵人的事儿,也因为自己的临盆在即,婉兮心下格外没底,故此当展开那书信的时候儿,视野里便有些朦胧了。

    皇上絮絮细语九大篇字儿,那厚厚一叠掂在手里,婉兮原本眼中有泪,这一刻却都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九篇字儿,是为了凑足她这重九生日的“九”字去么?

    能这样洋洋洒洒,家长里短都写满九篇字儿,叫她又忍不住回想起赵翼拍皇上龙p,说过的那些话去:“平伊犁所撰《告成太学碑文》,属草不过五刻,成数千言。读者想见神动天随光景,真天下之奇作也”……皇上思维极快,下笔亦极快,若非如此,这九大篇字儿,真不知要写几天方能写出来。

    可是皇上这九大篇字儿里,说来说去都是一个主旨:叫她好好养着身子,他已在竭力压缩日程,这几天就能启程回銮,回来陪她啦!

    “你须善自珍重,爷不日便回。此时已然从木兰动身,朝避暑山庄回转。待得你临盆之日,爷必定守在你身边。”婉兮的指尖儿从这一串字儿上滑过,终究忍不住鼻尖儿都酸了。

    算算日子,皇上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怕是还没收到多贵人的孩子没了的消息。那这会子身在木兰围场的爷,当听说了那个消息,不知道心下又是如何的着急吧?

    今年是彻底平定准噶尔之年啊,以多贵人的身份,皇上是有多需要多贵人的这个孩子!却偏偏,还是没了……就在即将临盆的时候儿,没了。

    明明这一日,外头那么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那个孩子,怎么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与这个世界,作别了?

    除了那些细细碎碎的絮语之外,皇帝还与婉兮描述了一下今年赐宴蒙古各部王公台吉们的盛况。

    皇帝知道,婉兮心下一直对那位传奇女子热依木心存仰慕,这便特地说到回部众人:“……爷原本打算叫他们今年一同热河觐见,只是因为大小和卓兄弟尚未擒获,故此若此时叫得力的回部伯克们撤兵,确嫌草率。”

    “故此爷暂且叫他们继续军营效力,待得擒获叛贼兄弟,再行进京陛见。”

    尽管热依木这位女子这次没能与丈夫鄂对等回部王公一同觐见,可是皇帝还是下旨封赏出力的回部王公。

    霍集斯被封为贝勒,鄂对也被封为贝子。这便是鄂对家族,身为“库车王”的始封。

    其余立功的回部伯克皆授予公爵,或者散秩大臣等。

    皇帝在最后写,“大小和卓兄弟已经确定逃入了巴达克山(不是一座山哈,是一个国,在中国和阿富汗中间儿),爷已令富德警告巴达克山可汗素勒坦沙,令其擒获叛贼兄弟以献。想来不久,叛贼兄弟即可俘获,回部终平。”

    婉兮心下略微平定。虽说多贵人的孩子没了,可是回部平定在即——于私有悲,于国却是大喜。

    或许一个国、一个家、一个人的命运都是这样,永远是祸福相依;端看自己的一颗心如何两厢平衡吧~

    在婉兮生辰四天后,即九月十三日,从木兰围场回到了避暑山庄。

    在避暑山庄期间,皇帝又连下谕旨,命阿桂往阿克苏管理,又进封“哈密回王”玉素布,为贝勒。

    在此期间,皇帝曾担心大小和卓兄弟逃入“浩罕国”,曾传檄书给该国可汗。“浩罕国”可汗额尔德尼伯克,派使呈书,愿意归顺大清。“我等情愿投诚。布哈尔以东,我等二十一万人,皆为臣仆。”

    皇帝命额尔德尼伯克等,或者亲自入京觐见,或者遣子弟进京觐见。皇帝同时赏其彩缎各二端、大小荷包各一对。待其入京之际,一体加以恩赏。

    办完这些国务,皇帝九月十六日,即奉皇太后自避暑山庄回銮。

    消息传回京来,婉兮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皇上已经回銮而来,路上不过数日,必定在她临盆之前。

    若此她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等皇上归来,便什么都不再用她悬着心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的缘故,从这一日起,婉兮便觉得全身疲乏,食欲不振。每日里恹恹地只想睡觉,便连吃一口饭的精神都没有,只胡乱吃两口便又纳头继续睡。

    见了婉兮如此,玉蕤和杨氏虽说有些悬心,但是终究是婉兮已经到了临盆之前——这时候儿,身为母亲的会本能积攒力量,多休息,只为临盆那一刻的搏命呢,倒也是说得通的。故此玉蕤和杨氏也并未格外在意去。

    婉兮自管昏昏沉沉地睡,睡得多了,便会偶然分不清了梦境与现实的区隔去。

    或许是心下太希望,故此好几次在梦里仿佛自己起了身,已是身轻如燕,抱着大红氆氇毯包着的孩儿,到圆明园大门外去迎接皇上。

    她清楚地看见皇上眉眼含笑走上前来,拥住她,也拥住他们的孩子。

    可是梦每一次都在她含笑向皇上打开那氆氇毯子,想叫皇上看一眼他们孩子的时候儿,戛然而止。

    她醒来后,能清楚地记得那氆氇毯上葡萄连绵的纹样儿,却怎么都记不起那孩子的面容来。

    她自己想想也是苦笑——孩子还没生下来呢,她可不是看不清那孩子的容颜么?

    而那氆氇毯子上,之所以记得清楚是葡萄的纹样儿,还不是因为回部盛产葡萄;那大红又是喜庆,寓意皇上回来了,她的孩子平安落地儿了,回部也彻底平定了。

    若得这样双喜临门,那该多好。

    九月二十二日,己巳日,皇帝终于回到圆明园。(九月初一是戊申日,己巳日是二十二。所以尽管今年是令妃掉了孩子,皇帝已是提前赶回来了,不是一个人孤苦伶仃掉的哈~)

    皇帝一至圆明园,便先来看婉兮。

    皇帝回銮,原本六宫都要去跪迎皇上、皇后。可是今儿婉兮依旧是困倦疲累,便是已经强打精神梳妆打扮了,可是坐在那儿等着皇上来的时候儿,还是歪在炕罩上睡着了。

    皇帝走进来,看她安详睡着的模样儿,便也忍不住笑。

    终究是要临盆了,多睡一会子也是好的,到临盆那日,总得好几天白天黑夜都没得睡呢。

    玉蕤含笑给皇帝请安,轻声道,“……皇上稍坐,奴才去叫醒主子。”

    皇帝却摇头,“叫她睡吧,朕坐这儿看看她就行。”

    玉蕤含笑垂首,便也退了出去。

    暖阁里,已是用了炭火。那墙里和地面都是中空的,炭火的热乎气儿将小暖阁给烧得暖洋洋的。皇帝便坐在对面炕上,含笑端详着婉兮的睡容。

    这样车马劳顿而归,又看她睡得安详,皇帝自己都忍不住困了。

    南边的炕是坐炕,没有炕罩,皇帝连个靠的都没有。这便盘腿上炕,额头抵着墙,这便也睡着了。

    倒是婉兮先醒的,睁开眼冷不丁看见皇帝就在对面炕上呢,婉兮便只觉自己又做梦呢。

    既然还是在梦里,婉兮便顾着赶紧低头看一眼怀里……虽说跟孩子还有不两天就要见面了,可是既然梦里就在怀里抱着,心下也是好奇不是?这便怎么都想着,提前打开那氆氇毯子看一眼。

    婉兮垂首瞧怀里——可是,哪儿有什么大红的氆氇毯子啊?

    婉兮就慌了,便叫起来,“孩子呢?孩子怎么不见了?”

    婉兮这一呼喊,皇帝猛然便坐直了,醒过来。

    皇帝从炕上跃下,两步奔过来,伸臂抱住婉兮。

    皇帝将婉兮的手放在高隆的肚腹上,“这个傻妞儿,急什么呢?孩子在这儿呢,你摸摸。”

    婉兮还是有些没分清梦境与现实,着急地抓着皇帝的手,用力摇头。

    “嘘……爷,你轻点儿。这是在梦里,一使劲儿就该醒过来了。”

    “这是在梦里啊,梦里咱们的孩子已经不在肚子里,已经生出来了。我抱着他去迎接爷,我要打开那葡萄纹的大红氆氇毯给爷看他的小模样儿呢。”

    “从前每回一梦到这儿,我就醒了,我和爷都没能看清楚他的长相儿。我便想着,等我再入梦了,一定要挺着,别醒过来;这回非要将那毯子打开了,看清楚他的模样儿不可。”

    婉兮捧着颊微笑,“我觉着,他又是个小阿哥……”

    瞧婉兮这分不清梦还是现实的模样儿,皇帝便不由得笑。

    “那你看看爷,爷在你眼里也是虚的吧?”

    婉兮含笑点头,伸手在皇帝面颊上用劲儿掐了一把,含笑道,“瞧,我一点儿都不疼。”

    皇帝却好悬疼蹦起来,忍不住上前咬了她嘴唇一下儿……

    “你可不是不疼么?疼的是爷!”

    唇上这个亲吻便有些过于真实了,虽说不疼,可是皇上的唇贴上来那一刻的干燥和需索,却是真真切切的。

    婉兮吓了一跳,睁圆了眼,盯着正与她唇齿相依的皇帝。

    她,不是在梦里?

    这么明白过来,她还被皇上亲着呢,便忍不住扑哧儿笑出来。

    都是她白担心了一场,刚开始见怀里是空的,没了孩子,还曾吓叫唤了呢——可不是白惊吓了,她方才压根儿就不是在梦里,那怀里可不是本就该空着的嘛!

    皇帝无奈松开了嘴,含恨又忍不住笑地盯着她,“瞧你啊!就不能让爷好好儿亲一会儿?这又是瞪圆了眼睛盯着,又是往人家嘴里扑哧儿乐出来的!”

    婉兮笑得弯了腰去。

    ——真好,皇上回来了,她就又可以这样开怀而笑。

    皇帝却小心地收了笑,轻轻拍她一记,“别笑了!别抻了肚子。”

    婉兮含笑点头,“没事儿。再过不了两天,他就出来了。到时候儿想抻着他,都抻不着了。”

    皇帝伸手抱住她,两人中间儿夹着个大球。便如一家三口抱在了一起。

    皇帝柔声哄着,“……这两天能睡就多睡睡,只别如方才那么睡傻了就好。好歹这么多个月都过来了,最后这几天熬熬就过去了。”

    婉兮含笑点头,“小七乖不乖?”

    皇帝轻哼,“果然是你的女儿,在车上就睡着了。我叫婉嫔直接带她回宫去,便别折腾她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从皇帝怀中坐起来,轻轻伸手推了推他。

    “爷在我这再坐一会子,便去瞧瞧多贵人吧。”

    说到多贵人,气氛便沉抑了下去。

    皇帝努力想笑笑,这便叫高云从先传膳,简单摆了两张小炕桌而已。

    婉兮便轻声道,“爷放心去就是。我这边儿没事儿。我吃完饭反正又困了,这便索性睡去。”

    皇帝叫人撤了膳桌,陪着婉兮进内间。亲手帮她将被子盖严,这才离去。

    皇帝到了多贵人的宫里,皇后那拉氏和愉妃早已在此等候了。

    一见皇帝大步而来,愉妃膝头一软,先已跪倒在地。

    皇帝盯她一眼,“你且跪着!朕先去瞧瞧多贵人,回头再问你的话!”

    一听皇帝如此语气,愉妃便知大难临头,身子一软,已是瘫坐在地。

    皇帝大步流星踏上台阶,走进了多贵人寝殿去。

    门外院子里,夜色涌动,如黑色的纱帐,遮蔽天地。

    那拉氏缓缓起身,缓缓回眸,借着院子里的石座宫灯幽弱的光,怜悯地瞧了愉妃一眼。

    “愉妃,皇上起銮之时,将多贵人和她的皇嗣托付给了你。你便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才是。多贵人那胎一直都好好儿的,九月初一已是即将临盆,却偏偏在那个时候儿掉了。愉妃啊……那已是一个十足十的孩子了,你何忍心!”

    愉妃一口气喘不上来,泪已然滑落,“主子娘娘训斥得是,可是,妾身冤枉啊!妾身自问这几个月来,没有一日不小心翼翼,没有一日不亲自陪在多贵人身旁……”

    那拉氏轻轻勾了勾唇角,“你没有一日不小心翼翼,没有一日不陪在多贵人身旁——可是结果却是,多贵人的孩子还是没了!”

    “愉妃,我愿意相信你的小心翼翼,可是你叫我如何接受你给我和皇上这样的结果!”

    寝殿内,面对皇帝的软言安慰,多贵人却没有眼泪,只是呆呆地坐着。

    她失去孩子才半个月,可是幸好从小是在马背上长大,根基强健些,故此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软弱病态去。

    皇帝在炕边儿的杌子上坐着,望着这样的多贵人,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皇帝只好提她的家人,说他们一切都好。呼伦贝尔草原,对于他们来说虽然是全然陌生的操场,可是他们已经适应了,已然安顿下来。皇上说,那片草原已定了赏给她母家,做世代的游牧之地。

    多贵人点点头,抬眸静静望住皇帝,“妾身替母家,谢皇上恩典。”

    皇帝点点头,“你便好好儿静养,朕亦会善待你家人,你自可放心。”

    皇帝望向窗外,“总归你失去这个孩子,朕不会叫你平白地便失了……朕会向愉妃问明前后事。”

    多贵人再木然顿首,“谢皇上。”

    皇帝见无话可说,这便起身向外,“你歇着吧,朕还有话要问愉妃。”

    皇帝出去,那拉氏进来。

    错身之间,皇帝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臂,“……她现在有话不愿与朕说。你多陪陪她,女人的话应该更愿意与女人说。辛苦你了~”

    那拉氏努力一笑,温柔回握住皇帝的手。

    “皇上放心。这本来就是我这个当皇后的,应该做的。”

    皇帝迈入对面暖阁,召愉妃入内。

    愉妃跪倒在宝座之下,皇帝已然忍不住沉声怒喝,“愉妃,朕将多贵人母子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朕照顾的?!”

    愉妃哭倒在地,“……实在是意外啊皇上。妾身已是尽心尽力,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出这样的意外。妾身绝敢保证,多贵人饮食无碍、从未磕绊过,故此这外在的风险都不存在。”

    “可惜妾身终究不通医理,妾身也不明白,一个好端端在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愉妃早已脱下簪钗,这会子不顾妃位之身,已是向皇帝叩头下去。

    “是妾身辜负了皇上的托付,皇上怎么责怪妾身,妾身都不敢推脱。可是妾身绝非不尽心尽力,还望皇上圣心明鉴……”

    “或许就如太医所说,实在是因为多贵人的年岁大了,又心有郁结,故此这个孩子怀得才是有些勉强了。胎儿月份小的时候儿,还不见得怎样;一旦胎儿月份大了,多贵人的身子便带不住了,这才叫孩子……这么没了去。”

    愉妃声泪俱下,说得也似乎合情合理。

    皇帝却不为所动,只冷冷抬眸,瞟愉妃一眼。

    不对愉妃的话置一词,也不叫愉妃起来,就这么让愉妃跪着,便吩咐高云从和胡世杰,传七月、八月、九月这三个月多贵人的饮食底档、用药看诊的底档来。

    这些翻看档案的活儿,自是高云从这活的记事本儿最适合;况且胡世杰自知身有干系,在皇上回銮之前,早已将那底档翻了个底朝天。

    高云从和胡世杰两人都向皇帝回奏,说那档案上并无可疑之处去。

    皇帝又问多贵人九月初一前后的行止之处、以及那几日前后与多贵人有过交集的人去。

    多贵人身边儿的女子娜仁和萨仁都被带来回话。

    娜仁和萨仁都回奏说,“多主子自遇喜以来,一直小心养着身子,深居简出。便是挪到园子里来,也甚少走出所居的跨院去。”

    “平素也就是愉妃主子来,在愉妃主子的陪伴之下,多主子才会在院子里走动走动罢了。”

    “有些特殊的,是九月初一当日,因外头祭城隍,热闹喧天的,园子里各宫的人都跑出去看。我们院子里,便连兰主子、鄂小主位下的太监、女子们也都去看了……这样多人进进出出的,多主子便说有些嘈乱,她心里有些烦,便想出去走走。”

    皇帝长眸轻眯,“你们陪她去哪儿了?难道不明白,她那会子已经不宜走远?”

    娜仁赶紧道,“奴才如何敢不明白?奴才们不敢叫主子走远,只是‘天地一家春’里终究是各宫主子一起住着的地方,大墙外还有太监房,故此哪哪儿都是人。”

    “主子想要寻个清幽的所在,故此奴才们便陪着主子出了‘天地一家春”,朝南,往皇上的‘勤政亲贤殿’方向去。”

    “奴才们素知,勤政殿东边儿的‘芳碧丛’里,修竹成林,是皇上素日办公时最爱的避暑之地;‘芳碧丛’之北,还有‘竹林清响’,都为最清幽之地,距离‘天地一家春’也不远;况且那会子皇上不在京中,便是多主子过去小坐一会子,也不算犯了规矩。”

    “故此奴才们便陪着多主子往那边儿去。”

    “天地一家春”与“勤政亲贤”南北挨着,出了“天地一家春”就是“勤政亲贤”。而“芳碧丛”和“竹林清响”就在勤政殿的东边儿再往北,距离“天地一家春”就更近。

    雍正和乾隆两代皇帝都爱竹,故此勤政殿里有这样两片著名的竹林;而婉兮所居的“天然图画”因曾经也是两代皇帝的读书之所,那岛上便也同样有“竹深荷静”、“静听春事佳”两处以竹为景的所在。

    便如乾隆九年,皇帝为“天然图画”所做御制诗中,特地注明:“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风枝露梢,绿满襟袖”。

    因此,“天然图画”不仅是整个后湖周边九个小岛里,景致最佳之所在;又因竹林二景,与皇帝的勤政殿互为呼应……皇帝赐婉兮住此岛上,又叫她在这个岛上诞育下小七、永璐,竹岂无心?

    皇帝听得娜仁和萨仁提到“芳碧丛”和“竹林清响”,便也点了点头,“选的倒也有理。”

    娜仁垂下头去,“奴才们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便在那竹林里,遇见那样的事儿……”

六卷346、此处来,此处归(八千字毕)

    皇帝长眸一眯。

    “你们陪着你们主子,在竹林里,遇见什么事儿了?”

    娜仁仿佛这会子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竹林里幽静,竹子能挡住外头的日头。一旦风来,那些竹子都飒飒有声,冷不丁听起来,到像是人的衣袂摩擦,或者是脚步声。”

    “尤其竹子高而挺拔,有时候冷不丁望过去,尤其在阴影处的,便仿佛是人影幢幢……”

    “那日又是九月初一,外头祭城隍的锣鼓喧天,便也有人说什么小鬼儿会被城隍撵得满地跑……那会子多主子本坐在石凳上,冷不丁就听见竹林里仿佛有人冷笑。”

    “奴才和萨仁忙去看——果然见隐约有人穿一身绿袍,阴森森地从竹林里急闪而过……”

    “哦?你们可看实了?”皇帝也猛地起身,一双眼紧紧盯住两个官女子。

    娜仁和萨仁对视一眼,面上都有些迟疑,“……回皇上,奴才就是觉着像。并不敢说实了是否一定是有绿袍人闪过,还是风吹竹林的错觉。”

    “那笑声和隐约的哭声,也或者是不是风吹竹林的飒飒之声。”

    娜仁说着更咽,“只是主子确实被惊吓着了,从石凳上跌了下来。再加上那会子竹林里有些阴冷,风也是凉的,多主子当时跌倒在地,便觉着有些不大好了……”

    说着话,皇后那拉氏从外走进来。

    她先前是去安慰多贵人,这会子也过了这边来。

    那拉氏听到此处,也是一眯眼,“绿袍人?九月初一的事儿,到此时已是二十多天了,胡世杰,你宫殿监上下可查过了?”

    胡世杰,忙跪倒回话,“回皇后主子,奴才九月初一得了信儿,自不敢怠慢,立时带人彻查。”

    “只是九月初一日乃祭城隍日,各宫的人都在园子里,人多,一时难以捋请;且‘瑞应宫’等处,又请道长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道场之上又有捉鬼等仪式,道士们扮成鬼祟,穿绿袍的也不少……”

    胡世杰叩头,“是奴才无能,请皇上、皇后主子治罪。”

    皇帝不由得眯了眯眼,“查不清,才对了!就是有人要利用了九月初一这日子,就是要蒙过人眼去的。”

    “别说没看清,便是那样个日子、揣着那样的心思,便是看清了,人怀鬼胎,也终究是防不胜防。”

    那拉氏冷哼一声儿,“便是再难查,也总得要一查到底!总归今年是什么年份,多贵人的孩子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这又要让蒙古各部怎么看咱们?又要归降的厄鲁特各部,如何对朝廷诚心依归了去?”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扭头盯住胡世杰,“一时查不清,那就多给你些日子,细细地查;若有不肯招的,我便准你用刑!——你宫殿监从前唯有给太监用刑的权柄,我这回便也一体将那些有嫌疑的官女子也交给你,该用刑的便一并用刑!”

    “总归必定有人受刑不过,撬开那张嘴去!”

    得了皇后的授权,胡世杰忙叩头,“奴才领旨。”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转眸望向皇帝,又望望地上跪着的一大片人,“古往今来,后宫里总是难免传出些腌臜事。本宫身为皇后,本想母仪天下,以慈母之心教化后宫诸人。故此这些年有些事儿便也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只是从六公主薨逝之事起,本宫瞧着这后宫里的歪风又有抬头的意思。本宫便再如何想宽体融合,怕反倒纵了这股子歪风去!”

    “再加上你们心下该都明白,今年是什么年头,多贵人又是什么身份!多贵人的孩子没了,这不仅是后宫里女人间争宠的小事儿,这将干系到朝廷这些年来对西北准噶尔用兵的最终胜负,干系到厄鲁特各部、乃至内外扎萨克蒙古各部的归顺之心。故此,本宫便不能再心慈手软!“

    “本宫今儿将话撂下:皇上忙于前朝,回部的事尚未彻底撂定;那这后宫里,本宫便也不容任何人再生事!这一番不但准宫殿监对官女子用刑,若叫本宫查出来,是后宫哪位主位、小主儿的掺和进来,本宫也绝不手软!”

    这个晚上,皇帝查问多贵人此事,直到各宫下钥的时辰,尚未了结。

    婉兮一觉睡到六月二十三日天光微明。

    听见动静,玉蝉进来伺候。

    玉蕤虽说已是瑞常在,可是每天早晨也依旧还是立规矩。只是玉蕤不想叫玉蝉心下不安,故此每天都是掐着时辰,看见婉兮寝殿的灯亮了,确定是玉蝉已经去伺候了,这才来。

    玉蝉伺候婉兮穿衣,玉蕤便在一旁帮手。低声絮絮说昨晚得到的消息。

    “……昨儿皇后在多贵人宫里大发雌威,说这次的事儿必定要一查到底,别说官女子也可用刑,便是后宫嫔御若查出牵涉其间,也绝不手软。”

    婉兮忍不住微微皱眉,“就怕这样儿。多贵人的孩子没了,是该一查到底,却不该撒这样大的网。这网里,怕总有受了委屈的。”

    玉蕤也点头,“我也觉着,皇后忽然这样大发雌威,也有她的目的。她怕是正可以趁着这件事儿,狠狠打击一回叫她不放心的人去。”

    思绪万千,婉兮索性不叫玉蝉来编辫子,她自己拢过发丝来自己编着辫子。

    “这一回总归皇后心下有底:她彼时身在木兰,这一切自然与她半点干系都没有。故此她自可放开手脚,大刀阔斧一番。”

    玉蕤咬住嘴唇,悄然望婉兮一眼。

    她心下的担心是,皇后别利用这事儿,将火烧到她们永寿宫里来就好。

    不过幸好主子这会子就要临盆了,皇上又在身边儿,谅皇后也不敢。

    用早膳的时候儿,高云从来回话。

    高云从说,皇上早上三点多就起来忙国务,军机处半夜就送进紧急的军报来;高云从说皇上忙过头午这一两个时辰,再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过安,就过来。

    婉兮明白,皇上昨天才回銮,这两个多月京中也积压了不少事,需要这会子第一时间处理;皇上要去给皇太后请安,也是紧着要将多贵人的孩子没了的事儿禀报给老太太。

    婉兮一边简单吃些黑米粥和新腌的酱黄瓜扭儿。可是嘴里却觉着没有滋味儿,便问刘柱儿,“今年腌咸菜,难不成用了新缸么?怎么一点儿酱香味儿都没有?”

    高云从便以为是婉兮不高兴了,这便赶紧趴地下磕头,“奴才斗胆,皇上今早上是真的有要事——九月初一日,江西巡抚阿思哈,祭城隍拈香毕,竟然遭手下斧击。这事儿有些邪性,皇上需要亲自过问。”

    “二来,西北定边将军找回送来奏折,说大小和卓兄弟已经被巴达克山擒获了!”

    婉兮也是欢喜得将粥碗都墩在桌上,“当真?原来是这个!你个高云从,浑说什么呢,我哪儿不高兴了?我这会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高云从这才欢欢喜喜地请跪安,告退出去了。

    天亮了,阳光映在窗上,仿佛小姑娘颊上新匀的胭脂。

    婉兮一时欢喜不禁,难得今儿又多添了一碗粥;先前吃着没有滋味儿的酱黄瓜扭儿,这会子吃起来也是脆生生又酱香满口了。

    许多天没这么好好儿吃过一顿,婉兮吃完了,心满意足叫撤了膳桌去。这便又习惯地摸着肚子,垂首与孩子说话儿。

    ——肚子吃撑了,占不占孩子的地儿?挤着他没有啊?

    这已是她这些个月来固定的习惯,尤其是四个月前后有了胎动之后的必行功课。

    婉兮知道,孩子会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而且每每都会有回应。

    只是这几天来,孩子的回应有些微弱了。她也问了母亲、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他们都笑说“无妨”,说孩子即将降世之前,也会自己积攒力量,有的孩子干脆也长长睡一觉,好几天都不再乱动了,直等着宫缩疼痛来叫醒,这便出世了。

    可是今儿,婉兮垂首拍着肚子说了好半天的话,肚子里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

    婉兮大口吸气,警告自己要冷静。

    说不定时辰还早,所以孩子便也没睡醒呢。

    别说胎儿,便是永璐、小七他们这么大了,有时候早晨还不愿意早起;便是见她去了,也要装睡,一动不动呢。

    尤其是天凉的时候,总要她去拍好几回,甚至将冰凉的手伸进被窝里去,才肯醒来呢。

    婉兮便放柔了声音,更加小心地与孩子说话儿,“……小家伙,醒醒啦。为娘不打扰你,但是你也该起来活动活动再睡,啊。踢额娘一脚,或者给额娘一拳啊,乖。”

    可是那肚子里的小世界,依旧静静的,毫无动静。

    婉兮便是再想冷静,这一刻却也做不到了,她忙扬声向外喊,“玉蕤,去请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进来,快啊!”

    婉兮再醒过来的时候儿,窗外已是阳光轰然升起,那光盛大地穿过窗棂来,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眼前,她的“五福堂”里已是聚满了人。

    皇帝得了信儿便跑过来,一只脚上的靴子已是不知丢到何处去了。

    他坐在炕边儿抓住婉兮的手,另一手在婉兮的腕上按着。

    实在是按得太久,归云舢不得不磕头请求,“微臣斗胆求皇上,暂时请圣上撤了手吧。不然两手血脉相连,微臣这边的脉象便也不实了。”

    皇帝这才倏然地松了手,却是回眸望住归云舢,半晌才道,“……小归啊,朕也研习医理这么多年,可是今天,怎么摸不着脉了?”

    归云舢连忙叩首,“是皇上牵挂令妃娘娘太甚所致。还请皇上暂退一步,将此事交给微臣吧。”

    皇帝点头,竭力控制住心绪,只坐在畔扶住婉兮,将婉兮的头靠在他怀中。

    归云舢跟几位守月大夫都摸完了脉,各自对视一眼,这便都跪倒暂请到外间开方。

    皇帝便跟出来,将婉兮托付给了婉嫔。

    这会子玉蕤和语琴等人,终是年轻,心已然乱了。

    皇帝跟到外间去看太医开方,几个太医都跪奏,说脉象虚弱,却不是婉兮本体所致;而是胎里的脉不足了。

    皇帝长眸圆睁,“直接说!”

    几个守月大夫都看向归云舢,归云舢只得硬着头皮叩首道,“……胎动已停,脉象也已经极其微弱。微臣斗胆回皇上,微臣是担心令主子的胎,心跳已然停了。”

    守月姥姥也已经出来,同样跪倒在地磕头。

    “……凭老奴这些年的经验,老奴摸着令主子的肚子,怕是胎位转了。便如几位太医所言,怕是脐带绕了皇嗣的颈子,故此皇嗣喘不过气来,这才心跳都停了。”

    皇帝登时长眸里一片血丝。

    “那你们还跪着做什么,去想法子啊!”

    皇帝一双血瞳盯住那守月姥姥,“你当守月姥姥的,手上必定有法子。去用你的手帮你令主子转胎位!”

    归云舢也忙道,“……微臣这便开方。车前子可帮胎位转正,微臣尽力一试。”

    少时,御药房的太监亲自端来车前子。

    以车前子三钱,烘干研末,以水送服。

    皇帝亲自接过那车前子来,连同茶盅,一并送到婉兮面前。

    婉兮只觉得累,便是抬眼望向一眼去,都觉得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只是与众人的慌乱比起来,她自己倒是相对平静的。

    她平静得,就像几次三番在梦中都看不见怀中孩子的容颜,待得天亮醒来后,虽说满心怅惘,却还是默默地平复下来的时候一样。

    这会子与肚子里一条已经长了这么大的性命相比,那三钱车前子,实在是太轻、也太寡了。就凭这么一小捏的粉末,就能叫已经好几个时辰一动不动了的孩子,重新再活蹦乱跳起来么?

    都说“讳疾忌医”,婉兮不是如此,婉兮只是觉着,这药方在这一刻有些寡薄得叫人难以托付。

    她勉强撑开眸子看一眼皇帝,看见他那一双充血的眸子。

    她极力想冲他笑一笑——他昨日才舟车劳顿而归,晚上又去查问多贵人的事,他怕是连一觉还没睡呢。

    为了她的爷,她便是再觉着眼前的药方寡薄,却还是乖乖地张开口,和着谁,将那一小捏粉末吞服了下去。

    只为,叫他安心。

    药吞下去容易,叫人难熬的是那守月姥姥动手来转胎。

    皇帝只能等在帐外,听着婉兮低低的痛呼。

    守月姥姥自知干系重大,这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带着几个妇差在肚腹上这般推,那般碾。

    到最后……甚至要伸手进婉兮的肚腹中去,想要尽力去寻找孩子的身子。

    那守月姥姥年纪也不小了,婉兮抬眸看着她满身的汗,累得一脸的苍白。待得那姥姥在炕上磕头,要伸手进来转的时候儿,婉兮还是轻轻摇了头。

    “不必了。”

    守月姥姥和几个妇差都惊住,仿佛没听清婉兮的话,只是叩头问,“令主子有何示下?”

    婉兮极力呼吸,极力叫自己平静着道,“我说,不必了。我母子相依,我知道,孩儿已经走了。你们,便不要再惊动他了。”

    婉兮的话语声很低,可是守在帐子外的玉蕤、玉蝉等人还是都听见了。

    谁都不敢哭声,可是每个人全都泪如雨下。

    皇帝扎撒着两只手立在帐子外,一张脸已是一片苍白。

    婉兮撑住自己,吩咐道,“姥姥、妈妈们,你们都辛苦了。暂且退下吧。”

    “孩子已经不在了,怕这几日还会自行娩出……到时候还要仰仗几位的经验。”

    守月姥姥和妇差们哭着叩头告退而出。

    床帐撩起,婉兮回眸望着皇帝,静静微笑。

    “爷,奴才对不住你,没能带好这个孩子……”

    皇帝紧紧攥住两手,指甲都刺进掌心的皮肉里去。

    他这才极力地迎向她,与她一样微笑,“傻妞,说什么呢?若说有愧,愧都在爷……谁让我这个当阿玛的,一走就是两个多月,没能陪在他身边儿。”

    “他生了爷这个当阿玛的气,这便赌气走了,不肯来当爷的孩子~”

    婉兮极力含笑,轻轻点头,吩咐立在一旁的玉蕤和玉蝉道:“你们两个先退下吧,我想单独跟皇上说说话。”

    玉蕤和玉蝉不敢抬头,怕被婉兮看见她们两个满脸的泪,故此她们两个都低低垂着头,一起出了暖阁,将隔扇门关严。

    皇帝忙走过来,扒掉靴子上了炕,将婉兮抱在怀里。

    皇帝是在后头抱着婉兮,从前是怕压着肚子,如今不用怕了;可是皇帝这会子却是不敢叫婉兮看见他的脸。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他是天子。

    他若有泪,天下便将共悲。他的泪,可以为江山而流,可以为功臣而流,却不能被人瞧见,他也有这般的妇人之仁。

    婉兮虽不必抬头看见,心下却何尝不知。

    婉兮只是竭力轻笑,“爷,咱们两个便再这么着,陪他一会子吧。”

    皇帝伸手紧紧抱住了婉兮,将手从她腰侧环绕过来,掌心也紧紧地覆在了她的肚子上。

    “爷怪奴才么?方才,奴才也不叫守月姥姥们再做最后的努力。”

    皇帝用力摇头,“……你是母亲,孩子与你相依相生,没人比你更明白,也没人比你更有资格来做选择。”

    婉兮含笑点头,“奴才觉着,这样也好。虽然咱们与这个孩子缘分不够,可是就这样叫他在奴才的肚子里离开,才是最好的——奴才这肚子啊,是育化了他的子宫;最后这一刻,也是送走了他的梓宫呢。”

    “唯有这里才最温暖,叫他最熟悉,便是一路生死,都不必经历外头的风雨,只与奴才这般相依为命最好。”

    皇帝便也点了头,竭力忍住溢出唇外的抽泣声。

    婉兮轻轻攥住皇帝的手,“爷,我今儿早上听说,西北送来喜报,说大小和卓兄弟已是被擒获了……我不知怎地,那一刻就有宿命之感。便仿佛,咱们的孩子来这人世一场,使命已然终了。他是时候走了;却便是走,也是心无遗憾。”

    从乾隆十九年,到此时,前后六年啊。朝廷耗费两千多万两白银,无数官兵埋骨他乡;皇上自己则清减到袍子、褂子都撑不起,需要将领口和袖口都改小——这样的殚精竭虑,这样的忍受上天日月双蚀、朝廷民间怨言沸腾,终于换来这一刻……

    无论这个国,还是眼前这个人,都太不容易了。

    今儿,便是他们的孩子走了,却就是在今儿得了那最终的喜讯去。她便也可以欣慰,她的孩子,亦不枉来此人世一遭了。

    所以,今日失去孩子,她难受,却并不绝望。

    兴许就是因为婉兮这样平稳的心态,故此这个在胎里已经离去的孩子,并未叫婉兮承担太多的苦楚。次日,九月二十四日,孩子便由婉兮自然娩出。

    这样的方式,未经用药催产,也未用外力挤压,且未滞留在腹中而造成出血等,对女人身子的影响最小。

    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娩出之后,归云舢为婉兮请脉,也确定了婉兮的身子安好,并无大碍。

    虽说如此,归云舢心下也是愧疚,跪在地上重重叩头,久久不愿起身,“……从娩出的日子来看,还是令妃娘娘自己的判断更准确,小皇子应是早已走了。”

    “这便是微臣失职。竟然没能早早判断出小皇子已然离去……倒叫令妃娘娘多担了这些天的累去。”

    归云舢说着,也是涕泪而下。

    “那些日子令妃娘娘就说全身疲惫、吃不下饭、只愿昏睡。如此回想起来,那便是小皇子离去的征兆了……”

    婉兮努力而笑,“你别这样说。终究孩子的月份大了,任谁都想不到已近临盆,却会在胎里离去……你是太医,却又不是神;我不怪你。”

    终究归云舢是男人,她身边儿便是母亲、守月姥姥们都说,那会子的疲惫是要攒劲儿呢;便是胎动越来越弱,也以为是孩子在蓄势待发。

    自古以来,生育都是一场生死关前的考验,通过了是该大喜,况她已然通过了三回;便是这一回没通过,心下也该学着平和下来。

    婉兮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怕还是我自己身子的事儿。终究我年岁大了,这几年又是连着一年一胎,这身子里的养分已是贫瘠殆尽,养不住这个孩子了。”

    后宫里的孩子死亡,是必定有算计的缘故在其中;只是婉兮却也清楚,凭着自己已经诞育过三胎的经验,凭着自己这些年在宫里的阅历,她怎么会没本事护住自己的孩子去?

    那么这个孩子的失去,或许有外来的偶然事件的影响——比如因为多贵人之事所受的惊动,有八月间赶制饽饽的劳累……

    可是更多的,终究还是自己身子的缘故。

    婉兮吩咐玉蕤,“此事已然了结,原本伺候孩子的妇差、守月大夫和姥姥,便都用不上了。你去帮我知会内务府,将他们便都退回吧。加在他们身上的炭火,也都止了吧。”

    “便是坐小月的用炭,我自己份例的炭火足够用;而大夫这边儿,咱们自己有当值的御医,也用不着那些主理小儿科的守月大夫们继续值守了。”

    “至于妇差,咱们自己宫里水上火上的妈妈里都有,也足用了,不必这些专司伺候小孩儿的妇差们再留着了。”

    玉蕤也是点头,“我也正想说此事。他们终究是闰六月间临时拨过来的,终究不是咱们自己宫里人。这会子倒不用他们伺候了,也省得他们生事。”

    这一个月间,幸好婉兮还要坐小月,这便以此为由,闭门不见客。

    这会子自己已是能默默包扎起自己的伤口来,又何必给旁人机会,叫她们来看见她的模样去呢?

    她不想强颜欢笑,却也更不想在人前流泪。

    也省得有些人看了,心下偷偷喜翻了天去。

    皇帝小心,这个月便连小七和拉旺等孩子都不叫随便回来。待得婉兮十二天“小满月”了过后,才准孩子们回来。

    语琴和婉嫔等人也自都小心,便是陪伴在婉兮的身边儿,也绝不说起那孩子的事儿去。

    亦不过天南海北地说些见闻,拉拉家常,叫婉兮宽心罢了。

    所受影响最大的,还是杨氏。

    老人家的年岁终究大了,这回本以为满心欢喜再抱一个外孙,却没曾想等来的是这样的一个苦果。

    杨氏更是自责,觉着自己陪在女儿身边儿,竟然也没能帮女儿护住这个孩子。

    婉兮便叫刘柱儿去找她哥哥德馨,转述了她许多嘱咐的话,这才叫母亲出了园子去。(这块杨氏她们的难过我就不多渲染了哈,点到即止,也省得大家跟着一起难过啦~)

    这一个月里,皇帝更是几乎将自己搬家到“天然图画”岛上来了。

    每日里看皇帝就坐在那西边儿的炕上,批阅奏本。窗外的玉兰虽然花早已落了,可那挺拔秀颀的身姿映在窗棂上,便也成了他身畔最佳的背景。

    婉兮便也忍不住劝,“爷……这终究是血光之事,爷当真不必每日都要这样儿来陪着奴才。”

    那些国事,若因为这些血光,而染上了不吉利去,可怎么好?

    皇帝却扬眉,耸了耸肩,“爷不是来陪你的。再说这些奏本——是没地儿去了。”

    这话听着倒新鲜,婉兮便抱住了被子,歪头去瞟皇帝,“爷这话,又是怎样讲?”

    且不说这天下有多大,单说这园子里又有多大?最不济就是这后湖周边儿,还九个小岛呢,怎么就没地儿去了?

    “爷的‘勤政亲贤’,那么大一处院子呢,爷在哪儿不能批阅奏章?”

    皇帝这才撂下御笔,促狭眨了眨眼,“还是你聪明,一下子就猜到‘勤政殿’有事。”

    婉兮反倒给吓了一跳,“勤政殿怎么了?”

    皇帝略作斟酌,还是道,“……爷平素在勤政殿里办公,夏日尤其喜欢挪到‘芳碧丛’去,在竹林掩映之中,得些清凉。可是多贵人却也是在勤政殿里的竹林里受了惊吓,说是看见了绿袍鬼脸的人。”

    皇帝凑过来握住婉兮的手,“……爷害怕。”

    那日顾及婉兮的身子,故此多贵人那边的话,皇帝还没传过来给她听。这会子婉兮冷不丁听见,也吓了一跳。

    “勤政殿的竹林里有绿袍鬼脸的人?”

    皇帝瞧婉兮当真在乎了,这便笑了,捏了捏婉兮的手,“必定是人。若真是鬼,爷这真龙天子还镇不住它?!”

    “原来如此,”婉兮垂下头去,“如此说来,这‘鬼’就是冲着多贵人去的!爷这些日子来,可查明白了?”

    皇帝凝视着婉兮,半晌才轻叹一口气,“爷这些日子,忙着西北的事。”

    婉兮心头一软,鼻尖儿又一酸。

    “爷又说嘴!爷便是为了西北的事儿,也不至于这样分不出心来——奴才明白,爷这些日子,是都为了陪着奴才。”

    皇帝呲牙一笑,“别告诉别人……”

    婉兮微微别开了身儿去,“奴才是失了孩子,多贵人也失了孩子;且她还在我之前……爷也不能为了奴才这边儿,便顾不上多贵人那边了。”

    “奴才私心里虽说高兴,可是人同此心,也得提醒爷,这个时候儿千万别冷落了多贵人去。”

    皇帝点头,“皇后在查。等她有眉目了,爷再过问不迟。”

    多贵人寝殿里,那拉氏坐在炕边儿的杌子上,怜悯地凝望着多贵人。

    “唉,今年这也不知道是冲撞了什么去,你和令妃好好儿的两个孩子,都已是到了临盆之前,竟然前后脚儿地都没了。”

    “原本啊,你们俩前后脚儿遇喜,这是多喜庆的事儿。以你们两个的年岁,竟然能今年一起有了孩子,当真是皇家之喜、国家之喜……”

    那拉氏说着,也举袖按了按眼角,“哪怕有一个还能在也好啊,怎么竟然两个,都没了……”

    “更叫人难受的是,两个,还偏偏都是小阿哥……”

    多贵人木然地坐着,良久才动了动,转眸望向那拉氏。

    “令妃呢,她可好?”

    那拉氏点头,“瞧你这心底善良劲儿的……令妃啊,虽说现在小月子还没完呢,不过恢复得倒是比你还好。我那天去瞧她,已是有说有笑了,倒没伤到根儿里。”

    那拉氏叹口气,“也是啊,她毕竟这都是第四个孩子了,跟你这进宫的头一个孩子,分量不一样儿。”

    “况且,皇上见天儿都在岛上陪着她,她心下倒也不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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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卷347、不识抬举(八千毕)

    多贵人淡淡垂眸,“皇后主子说的是,令妃囊囊是个有福气的人。”

    那拉氏不由挑眉。

    多贵人便又沉默下去,只呆呆想着自己的心事,并不主动与那拉氏说话。

    那拉氏凝视多贵人半晌,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又道,“……说起来,最叫我失望的,还是那愉妃!”

    “且不说皇上起銮之前,将你母子郑重托付给她;便说她好歹与你同为蒙古格格的份儿上,她也该对你格外尽心尽力才是!”

    “可是她倒好,本是潜邸的老人儿,在这宫里已是这么多年去,什么事儿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怎么偏偏叫你九月初一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去!”

    “那九月初一祭城隍,外头人多事儿乱,她如何想不到提前替你防备些?我就想问了,你那天要往那竹林里去的时辰,她又做什么去了?”

    多贵人头垂得更低,“……那是九月初一,愉妃囊囊也去祭城隍了。那日五阿哥的福晋也进园子来拈香,愉妃囊囊自也应该同去给小皇孙拈一柱香。”

    那拉氏眯眼凝住多贵人半晌。

    “你说的对,祭城隍之日,是该为皇孙小阿哥拈一柱香。不管城隍管不管这夭折孩子的事儿,终究那日园子里要做三天三番的水陆道场。既是水陆道场,自可超度亡灵。”

    那拉氏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

    “可是话又要说回来,愉妃刚失去自己本生的皇孙,便更该能明白你的心情。若心怀慈悲,自舍不得旁人再受同样的苦楚去。便是九月一日祭城隍的日子重要,她去拈香又要费多少时辰去?便是亲自去了,缘何不能快些回来,陪在你身边儿去?”

    “若她能早些回来,想来兴许她便不会叫你去那竹林,更不会撞上那档子事儿……”

    那拉氏说着,抬眸望住多贵人,伸手拍在炕沿上。

    “可是她竟然就没做到!怎么着,难道只有她本生的皇孙金贵,多贵人你们母子便不金贵了么?皇孙是皇上的孙儿,是要紧;可是多贵人你肚子里的小阿哥,难道不是皇子了去?”

    “皇子与皇孙比起来,哪个与皇上更近啊?”

    多贵人似乎终于有所动,却只是抬眼迅速地瞥了那拉氏一眼,便又垂下了头去,沉默不语。

    对着这么个扎起嘴的闷葫芦来,那拉氏当真如重拳砸在豆腐上。尽管一拳又一拳下去,那豆腐都被捶成渣儿了,可还是没起什么作用。

    那拉氏有些口干舌燥,心下也跟着生烟。

    这便又望了多贵人半晌,却还是无奈地起身,只嘱咐一声“好好将养”,这便还是快步走出了多贵人的寝殿。

    “这个多贵人,也当真是不识抬举的。”塔娜瞧出来主子气冲冲的模样儿,这便道,“主子这样为她做主,想叫她将自己失了孩子的仇给报了。可是她倒好,一副痴呆捏傻了的模样儿去!”

    “是知道她失了孩子,可能伤了身子,却不知道掉了孩子还能伤到脑袋去的!”

    那拉氏眯眼瞥了塔娜一眼。

    “她不傻……她只是,不愿与我一条心罢了。”

    那拉氏朝“天地一家春”的后殿缓缓走回去。

    “……就算多贵人不上道,可是那愉妃这一次却也难以翻身了!终究皇上是将多贵人母子托付给她,而多贵人的孩子既然失了,她便难辞其咎!”

    深秋的圆明园,满目黄叶,幽光片片。

    那拉氏立在幽光里冷冷而笑,“她刚失去那个小皇孙,这回又掉了多贵人的孩子,那她今年便起不来了!”

    “从前是谁说,她必定今年晋位贵妃的?这回别说晋位了,皇上若不降她的位分,都算是怜惜她和永琪了!”

    瞧主子高兴起来了,塔娜便也跟着笑了。

    “除了愉妃倒了之外,令妃的孩子也吓掉了……除此之外,多贵人自己更是没了倚仗去。”

    “原本今年这个年头,多贵人理应是风头最盛的,她若生下皇子,那将来的变数便又多了不知多少倍去——可惜她的孩子就在临盆前,偏偏没有了。她年纪都这么大了,这一胎掉了,来日还能不能再有,都难说了去。”

    “而且看她呆呆的模样儿,当真怕是脑袋也跟着坏了……就凭她这个样儿,过了今年去,西北彻底平定,皇上再也不用格外歉疚厄鲁特各部之后,皇上还会再给她孩子了么?”

    “若此说来,这个多贵人啊,在后宫里的好日子便也到头儿了。终归,想要在这后宫里的日子有点儿指望,还得有个孩子才行。她如今没了孩子,便是皇上再给她什么位分,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罢了。”

    那拉氏听罢,唇角幽幽勾起。

    笑容虽说不大,可是她心底的欢喜,却是无法言喻的。

    多贵人这一个孩子,叫愉妃、令妃、多贵人这三个叫她心下提防的人,全都损兵折将了去。当真是一石三鸟,事半功倍。

    其实还不止是这三个人,若她愿意,这张网还能牵连进来更多的人。

    比如说与多贵人同住一宫的兰贵人、鄂常在;又比如一向与多贵人不睦的祥贵人……又或者是哪一些官女子和太监。

    只是兰贵人背后终究还有皇太后,而今年这年头又不宜动祥贵人,故此她想想便也暂时摁下这个念头来。

    不过有这件事儿摆在这儿就够了。若是以后再想对兰贵人、祥贵人出手,到时候再旧事重提,也就是了。

    走回“天地一家春”后殿,那拉氏踏上台阶,忽地回头。

    “……是多贵人自己位下的官女子娜仁和萨仁招供,是她们两人带着多贵人去的竹林。那这两个官女子便是头一份儿居心叵测的,谁知道那竹林里装神弄鬼的就是她们自己安排下的,又或者说是不是早与她们串通好的?”

    “传我的话,叫慎刑司拿了娜仁和萨仁两个官女子去问话!若还敢有不尽不实,尽管用刑!”

    塔娜也是微微一怔。

    那拉氏转着手腕上的“九龙戏珠金手镯”,唇角轻勾,“人呢,没有谁是天生就识抬举的。总得叫这样的人吃点亏,长些记性,以后才能学会识抬举。”

    失去孩子之后的时光,其实白天倒也好过。终究人来人往,况还有皇上陪着,说说笑笑很快这一天就也过去了。

    真正难熬的,是夜晚。

    不是怕梦见那孩子,是怕梦不见啊……

    她从前那么多次梦见那孩子,却还是终究错过了那孩子的容颜;而如今,当身子已经恢复了正常,便连那般半梦半醒的状态都难找回了。

    曾经旧梦,翩然远去,如那孩子一样儿,再也找不回来了。

    婉兮连续好些日子,每到天黑便早早上炕,等待睡梦的降临……甚至叫人将窗帘都拉严实了,不叫窗外半点灯光、星月惊走睡意去,却竟然也还是梦不到。

    甚至因这样一来二去,反倒折腾得半点睡意都没有了。连续失眠两个晚上,明明心力交瘁,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皇帝便索性抓着婉兮起来,就叫她坐到明窗殿的炕上去,看着他批阅奏本。

    那小山样的奏本,他一本本拿起来,一本本展开,然后朱批,再放回去——这一连串都是完全重复的动作。他是想叫她这么看着看着,就看困了。

    可惜,奏折虽重,事关社稷;却无法完全抵偿一个母亲失去了孩子的疼痛。故此虽说婉兮的确是有些疲惫,却还是不够她立时睡着。

    皇帝实在无奈,便将那军机处处理完毕了回奏的奏本,都堆在她眼前儿去,叫她看。

    看书总归能把人看睡着了吧?更何况是这样枯燥的国事。

    婉兮先前倒是吓了一跳,连忙推开那些奏本,“爷怎可给奴才看这个?这便又要奴才背负干政的罪名去?”

    皇帝倒是啐了一声儿,“都是爷早批复过的,军机处也都处理完的了。你便是想干政,就凭这些,也全都晚了。”

    婉兮这才垂眸微笑,伸手翻开。

    此时西北,准噶尔早已平定;只剩下回部等待捕获大小和卓兄弟,回部便可告平定。故此这会子婉兮最为关注的,还是来自西部的事儿。

    婉兮接连翻开好几本奏折,都是定边将军兆惠奏,如何处置和卓家族剩余人员的。

    婉兮好奇指着其中一份,问皇帝,“……兆惠已经将‘额尔克和卓’额色尹,送进京来了?”

    皇帝停下御笔,抬眸瞟着婉兮,“你瞧出来了~~这兆惠办事儿,也敢‘先斩后奏’。”

    婉兮也记着,皇上七月间往热河去,原本说不仅召见厄鲁特蒙古各部,也要召见回部立功的王公。那会子兆惠就曾说要送和卓家族这几位进京,并且希望皇上能将这些回部王公留在京中居住,以免后患;只是皇上后来因为大小和卓兄弟还没有被抓获,便要回部王公继续留在西北效力,待得大小和卓兄弟被擒获,再于明年元旦时一并进京陛见。

    到时候再定夺,是将和卓家这些人留在京中居住,还是放回哈密等地安插。

    可是这兆惠,却还是因为担心大小和卓逃走之后,和卓家族再出这样的人,再在西北闹出这样的乱子来,故此还是坚持将额色尹送入了京中。

    婉兮歪头望皇帝,“那爷定了将额色尹如何安置?是如兆惠所奏,留京居住,还是叫他们回西域安插?”

    皇帝轻叹一声儿,“他们一家呢,原本都住叶尔羌、喀什噶尔。后被准噶尔统治,和卓家族都被迁移到吐鲁番,后到伊犁关押起来种地。后大小和卓兄弟为乱,他们族人更是迁移到布噜特境内躲避。”

    “额色尹系霍集占一族,他们既然多年久居在伊犁,倒是不宜将他们迁回叶尔羌。爷想,既然千里迢迢来了,还是留京居住吧。”(容妃与大小和卓兄弟是同宗,根本不可能发生传说里容妃是小和卓妻子的事儿。)

    “此次除热河觐见、自然留京居住的额色尹之外,还有额色尹的侄儿图尔都和卓(容妃亲哥哥)、玛木特之子巴巴和卓等,俱都一体送京,爷都将留他们在京住下。”

    婉兮垂首一笑,“奴才明白了。”

    十月,皇帝恩封额色尹为公爵、玛木特为“扎萨克头等台吉”。

    十月二十三日,恰好是婉兮这小月子最后一天,算得满月之际。

    便在这一天,西北传来喜讯——巴达克山可汗,将大小和卓兄弟困在柴扎布,已皆剿杀,向朝廷献上大小和卓兄弟的首级。

    至此,回部终于平定,西北各部,悉入版图。

    皇帝封赏功臣:将军兆惠已晋公阶,并迭赐章服;其加赏宗室公品级鞍辔,以示宠异。

    将军富德、著晋封侯爵并赏戴双眼翎。

    兆惠、富德、著再加授一子为三等侍卫。

    参赞公明瑞、公阿里衮、并赏戴双眼翎。

    吐鲁番额敏和卓、著加恩晋封郡王。哈密玉素布,著加恩赏给郡王品级。霍集斯加郡王品级,鄂对加贝勒品级……至此西域回部的吐鲁番、哈密、和阗、库车等几大回王,就此形成。

    此时适逢皇太后慈宁万寿庆辰,“朕恭诣皇太后宫行礼,亦于表文内增撰‘武成’庆语。其御殿颁诏诸仪,一并举行,既以循令节而迓崇禧,即以慰慈怀而布溥惠。”

    因一系列庆典的即将举行,皇帝便也于此日奉皇太后,带领后宫,从圆明园回宫。

    便连这样的日子,这样多的理由,可是搁在后宫女人的心眼儿里,却也未免带出些许酸涩来——皇上他终究要等到令妃这小月子坐满,才肯回宫啊。不就是怕她折腾着么?

    刚回到宫里的当日,那拉氏去看多贵人安顿得可好,说着说着便说到此处去。

    那拉氏瞟着多贵人,叹了口气,“好在你的日子是在令妃之前。这会子令妃满月了,你的日子更早就满了。故此便是皇上不是按着你的日子来选的,你心下也不必计较。”

    多贵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抬眸直盯盯瞪住那拉氏,“回皇后,我根本就没计较!”

    那拉氏被吓了一跳。

    这是后宫,她身为正宫皇后,已经有多少年没人敢再这么直眉楞眼地否定过她了?

    塔娜瞧出主子被气到了,忙上前给多贵人行了一礼,“奴才斗胆提醒多主子,此时多主子是身在大清后宫,自应言行举止都按着宫里的规矩。方才是皇后主子与多主子说话,多主子态度极不合规矩。”

    多贵人不得不起身,向那拉氏深蹲为礼,“妾身知错了。”

    那拉氏极力笑了笑,起身走过来扶起多贵人来。

    “我知道多贵人心里梗着什么事儿呢:不就是我下旨,叫慎刑司带了你身边儿的两个官女子去问话么?”

    “她们两个是你身边儿的女子,你心下自然难免觉着她们亲近;可是你难道忘了,我又为何要下那道旨去?还不是要替你查清那竹林里的腌臜事儿!”

    那拉氏说着轻叹一声,拍了拍多贵人的手。

    “这两个女子啊,虽说也都挑的内府下蒙古出身的女子给你使,可她们终究又不是你从母家带来的,统还都是内务府给你挑了送进来的。便是相处了这两年去,你也不必这么早就将她们当成知心的去!”

    “这宫里的官女子啊,也总难免有些怀着二心的。不然古往今来,这后宫里的事儿,怎么就那么多呢!更何况咱们大清后宫的官女子,尤其是能当上差的,个个儿都是内务府世家的女儿。在自己家里都是大小姐,就更不甘心当奴才。”

    “故此啊,你别当她们都是好的。那竹林里的事儿,她们的嫌疑便最大!”

    多贵人霍地抬头,定定望住那拉氏,唇角蠕动了几下,便又沉入了沉默。

    便如同,她之前一直的那种沉默。

    结果次日那拉氏就听说,多贵人去永寿宫了。

    多贵人来,婉兮自己也是有些惊讶的。

    不过虽说在意料之外,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终究,这会子她们两人的处境相同,最可同病相怜。

    玉蝉来回话,尚且有些迟疑,“主子,不如奴才说,主子身子还有些乏?”

    婉兮明白,玉蝉她们担心的,是从前那多贵人刚有孩子的时候儿,她与多贵人结下的那点子心结。

    此时回首望来,只觉苦涩泛起,只想苦笑。

    谁能想到,当时那样计较的,有这样一天全都变成了空。两人的孩子,竟都没了……

    婉兮垂首按下一声叹息,摇摇头,“无妨。都过去了。我若这会子还与她计较,除了自找苦恼,还有何意义?”

    玉蝉还是有点儿担心,轻声问,“多贵人这么久没再登咱们的宫门,今儿忽然来了……奴才心下倒有些不妥帖。”

    婉兮眸光微微一漾,“终究我与她是相同的心境。故此这会子她想说的话,怕是也唯有我最能听得懂了。便是想要为了那失去的孩子掉眼泪,她怕是也唯有在我面前,才敞得开心。”

    “她既然都能向我敞开心去,我却为何不能向她敞开宫门呢?这后宫里本就这么狭窄一片天,若对人人都将宫门紧闭起来,那这天地就更小了。”

    玉蝉领命,这便出去请多贵人进来。

    多贵人入内,不敢与婉兮并肩坐在炕上,非要站在地下。

    婉兮拗不过,只得叫人搬来一张小杌子,就放在炕沿儿边上,请多贵人坐下说话。

    多贵人却还是垂着头,半晌沉默不语。婉兮朝玉蝉等人使了个眼色,叫她们暂且都退下去。

    婉兮便也不说话,同样默默地垂下头去,与多贵人面对,却不互相打扰。

    良久,多贵人终于抬起眸子来盯住婉兮。

    “……难道,你就不恨么?”

    婉兮的心下微微一跳。

    “恨。这世上的女人,谁没了孩子,会不痛恨?可是……得知道应该恨谁,得恨对了人才行。”

    “又总不能,因为一个孩子的失去,就一下子恨起这后宫里所有人来;甚或,要与所有人为敌。”

    多贵人眸子里瞬间涌起了水雾。她忙别开头去。

    又是半晌,她才转回头道,“你说得对。我会找到我该恨的人去,我不会与我不该恨的人为敌。我一定会亲手揪出那个害我的人去——不管她是谁,我一定会为我的孩子报仇!”

    婉兮点点头,却没有多贵人那般激动。点完头,便又沉默下去。

    “你怎么这样?”多贵人抬眸盯住婉兮,“你难道不想报仇?”

    婉兮淡淡抬眸,那窗外初冬清浅的阳光,缓缓在她眼底流动。

    “报仇,自然是想。只是我要先弄清楚,这仇是否当真存在;更得找一个适合的机会再去报仇。”

    “这会子西北终于彻底平定,皇上正筹备各项庆典之时,难道我要悲悲戚戚到皇上面前去请求皇上做主,然后怒气满心地去计划报仇么?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便是再想报仇,这会子也愿意暂且忍耐下来。我会等着时机到来的那一天。”

    婉兮静静望住多贵人。

    “我信那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

    多贵人目光一转,终是泛起了水雾。

    窗外,几个孩子的欢声笑语又传了进来。她们不知在唱什么自编自创的儿歌,总归唧唧咕咕叫大人听不懂,也无法尽数理解她们那歌词里的用意去。

    婉兮听着,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叫你见笑。永璐淘气,这会子就是对埋汰的话感兴趣,那歌词里非得加进‘鼻涕’、‘哈喇子’之类的词儿去……我也拿他没辙。”

    多贵人愣了愣,便也笑了,“我都明白的。小孩儿小时候总有这样一段光景,就爱说这样的埋汰话儿。尤其是小男孩儿,一天不说两句,仿佛就心里刺挠似的。”

    多贵人终究是太久都没笑了,这么忽然笑了笑,还是扯动了自己的伤心事。

    婉兮明白,多贵人终究是当过娘的人。她还有一个儿子,跟在哈萨克锡喇身边儿逃亡而去,至今不知下落、生死不明。

    多贵人竭力不想叫婉兮看出来,这便摇摇头,“你还好。虽说没了这个孩子,可是你还有三个呢。听着他们这样儿欢声笑语的,便也将你的眼泪都给擦干了去了。”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

    这会子听着外头的歌儿又加入了其它的动静儿——这回是犬吠。

    这是拉旺的狗,有趣儿的是会跟着拉旺唱的蒙古歌儿的节拍来吠叫。

    那是草原的歌儿,那是蒙古人的歌儿,那也是喀尔喀传统的故事——多贵人便也听得神往进去,不由得歪头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婉兮静静凝视着多贵人,静静地侧耳倾听。

    窗外的歌声终于停了下来,婉兮抬眸望住多贵人,“时光总易过,一晃拉旺在宫里都呆了三年,已是正式进学了。”

    多贵人点点头,“是啊,进学了,就是长大了。”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

    “你说得对,我便是失去了这个孩子,可我还有三个孩子呢。更何况除了这三个孩子之外,拉旺也在我宫里。从他两岁大,就一直跟着我长了这三年去。”

    “男孩子小前儿还不打紧,总归是吃食上、穿着上多小心些就是了,可是正式进学了,便该有人一心一意地盯着他才行,才能叫他的学业每日都有上进。”

    多贵人不由得扬眉。

    婉兮歉然一笑,“我终究这还有三个孩子呢,便是再想尽心尽力,终究有顾不到的地方儿。拉旺他爹娘又都不在京里,托付给旁人我也不放心……”

    婉兮说到此处,深吸口气,向多贵人伸出手去。

    “不知道,多贵人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替我照顾好拉旺去,跟紧了他的学业?”

    多贵人噌地便站起来,许久沉沉无波的一双眼,登时泛起光芒来。

    “令妃囊囊,你真的肯……将拉旺阿哥放在我身边儿去?”

    婉兮含笑点头,“你们同出喀尔喀部,更都是博尔济吉特氏。这后宫里若说还有人适合照顾拉旺去,那除了你,还能有谁?”

    婉兮说着促狭眨眼。“况且,当初你也都替我们小七缝过喀尔喀的衣裳啦!我听说过,你们喀尔喀有句话叫做‘不问衣裳是什么时候做的,要问衣裳是谁做的’。在你们喀尔喀传统里,能给做衣裳的,便必定是有深情厚谊的人。”

    “因为那套衣裳,叫你担一点子给我们小七当‘婆婆’的身份,倒也不算唐突了~~睡觉我们小七啊,将来就是博尔济吉特家的媳妇儿呢?”

    多贵人一眨眼,泪珠儿便掉了下来。

    “我真没想到,你竟能这样替我着想……在这后宫里,我原本已然绝望。没有个孩子,我真都不知道以后的年月该如何过去。你说得对,我与拉旺阿哥自是同根同族,故此这个孩子也最是能叫我安心的。”

    婉兮含笑点头,“那便这样定了。从此以后,我们拉旺,还要请多贵人你多费心。”

    身边儿有一个孩子,心里还能存着柔软的爱,那多贵人是不是便不必镇日只想着报仇去了?

    消息传到那拉氏耳朵里,她不由得冷笑着狠狠一拍桌子,“……没想到,她竟越发不识抬举了!”

    回到宫中,那一系列庆典自该筹备。

    其中后宫重中之重的庆典,便是皇太后的圣寿。

    那拉氏这便来与皇帝商量,今年的庆贺礼该筹备如何的规格。

    “以皇上的规矩,皇太后逢整寿都要加尊号;今年是西北平定、大功已竣之时,我听说朝臣都在给皇上呈进贺表,更请皇上和皇太后加尊号——妾身想,今年为皇太后贺寿,加尊号之事,便势在必行了吧?”

    皇帝点头,“再等等。总归朕要先请皇额娘懿旨再说。”

    那拉氏便又道,“往年忙碌皇太后圣寿,总有令妃帮衬着妾身。可是此时令妃刚坐满小月子,妾身倒舍不得令妃再劳累……此事便还要请皇上的示下。”

    皇帝便也微微皱眉,“皇后说得有理。如今妃位以上,能帮皇后扛得起这些事儿的,倒没几个可用的人了。”

    “纯贵妃那身子,便不必说了;愉妃今年又叫朕如此失望……皇太后的圣寿,便也不能交到她手里。”

    “虽说还有个舒妃,可是她已经多年没担过这样的担子,怕也不足用。”

    那拉氏点头笑,“妾身也是如此忧虑呢。”

    皇帝点点头,“既然如此,后宫的位分便又是该动一动的时候儿了。总该进封几个关键时刻能用得上的人上来。”

    那拉氏小心地深吸一口气,“……原本多贵人是按着嫔位的份例给添的炭。那若小皇子顺利生下来了,那这会子多贵人便应该是嫔位了。”

    “以多贵人的身份,再加上她的年岁,自然能帮得上妾身。况且她从前在哈萨克锡喇那里,手底下也管着几百户呢,那些部众和牛羊,她都有本事管得井井有条,那么后宫这些事,自难不住她。”

    那拉氏絮絮说着,皇帝的面色已是微微变了。

    那拉氏一怔,忙起身屈膝,“妾身说错话了……哈萨克锡喇已在布噜特伏法,朝廷已然彻底平定了准噶尔,那么这个人、这段旧事便不该再提起了。”

    “此时这世上唯有皇上的多贵人,再没有什么哈萨克锡喇的妻妾去。”

    皇帝抬眸凝住那拉氏。

    “皇后,多贵人这些日子来一直由你陪着。她可怎么样了?”

    皇帝终于问到了多贵人,那拉氏都不由得跟着惆怅地叹了口气。

    “皇上此问,妾身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这一个月来,妾身是只要得空便去瞧瞧多贵人,怕她心里还放不下那孩子,这便尽力开导她。”

    “可是,多贵人的反应却一直都是淡淡的、懒懒的。甚或,便是说起那个孩子,都没见她掉过几滴眼泪去。”

    “妾身担心她是那疼都郁在心眼儿里了,宣泄不出来,便怕她憋出病来。这便召太医来瞧,可是几位太医都说,多贵人身子尚好,心下并未郁卒住。”

    那拉氏幽幽瞟皇帝一眼。

    “……如太医所言,妾身竟是白担心了一场。原来多贵人没有郁在心里——又或者说,多贵人失去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咱们想象中的那么难受。”

六卷348、皇上,上酸菜(八千字毕)

    皇帝闻言,不由抬眸,“哦?皇后似乎有些心得?”

    那拉氏垂首一笑,凉意湛湛。

    “是有些。只是,妾身不敢在皇上面前说。”

    皇帝倒笑了,“皇后这话说得,倒生分了。你有什么不敢说?”

    “从国而言,你是国母,天下所有人都是你的子民;从后宫而论,你是正宫,所有人都为嫔御,受你壶教。”

    “尤其这后宫之事,本就是你的份内之事。如今皇额娘年岁大了,朕又悬心国事,后宫里的事自然都要由你掌管。事关后宫的话,你若说不得,还有谁能说?”

    那拉氏听到这儿,这才满意地点头一笑,“皇上既如此说,那妾身便说了——多贵人在今年这个年头有了孩子,本是关系到朝廷的好事儿;且她年岁也大了,这一胎来得便更是金贵。故此按着常理来论,她失去这个孩子,原本是应当悲痛欲绝的。”

    “咱们便也是因此而格外怜惜她,唯恐她郁在了心里,憋出病来,这才尽量每日里都抽出空来去瞧瞧她,陪她说一会子话。可是她那反应啊,既没咱们担心的那么难受,太医也说心里并没郁住……”

    “这便不符合常情了。难道要说她是心眼儿格外大的?可是这世上的女人,谁能在这个年岁上失去了这么个金贵的孩子,还能心眼儿大到不当回事儿去?”

    那拉氏说到此处停住,抬眸望住皇帝。

    “皇上,妾身便不能不揣度着,怕是多贵人心下从始至终就没将这个孩子当回事吧?不珍惜的孩子,没了就没了,这才能不但没有悲痛欲绝,反倒叫人瞧着,仿佛松了一口气去似的。”

    养心殿内的阳光幽幽一转,皇帝转眸来紧紧盯住那拉氏。

    皇帝却笑了,那薄薄的红唇无声挑起,眸光幽然绕着那拉氏面上转过。

    “皇后直说。”

    那拉氏垂下眼帘去,避开了皇帝的目光,轻叹一声,“……妾身原本也不愿意说这个话儿的。可既然皇上叫说,且妾身终究是皇上的中宫,职分所在,便不能不说。”

    那拉氏垂首静默了一会子,终是倏然抬眸,迎上皇帝的目光。

    “皇上,多贵人进宫已是三十岁,与后宫里其他的嫔御全不相同。后宫里其他的嫔御,都是十几岁便挑进来的小女孩儿,个个儿心里第一个仰慕、喜欢的男子,都是皇上您。”

    “可是多贵人终究不一样,她曾为哈萨克锡喇的妻妾。而且以她的年岁,怕是必定早已经给哈萨克锡喇生过孩子了。无论男女情事,还是母子之情,宫里现下的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早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人呢,总会难免什么事儿都忘不了头一回的记忆,所谓‘先入为主’,后头的便都不是什么稀罕了。故此妾身忖着,多贵人怕是还没全然钟情于皇上吧?”

    “如是这般缘故,那么那个孩子对多贵人来说,兴许便也没有那么珍惜了。”

    皇帝面上看着冷静,却也是终究攥紧了指尖儿来。

    他是男人,更是天子,这样的话儿,他听来自然刺耳。

    那拉氏便又轻轻垂下眼帘,“况且妾身听说,今年才传来消息,说哈萨克锡喇去年已经死在了布噜特……那个亡命叛酋,被朝廷大军追到穷途末路,这才死的。那多贵人那会子刚坐下胎不久,说不定便因为这个,也对朝廷和皇上,冷了心吧?”

    皇帝清冷一笑,“皇后的意思是,多贵人会因为哈萨克锡喇之死而记恨朕?所以她跟朕的孩子没了,她非但不难受,反倒松了口气去?”

    那拉氏缓缓抬眸。

    “妾身不敢妄断。可是凭多贵人在眼前儿的表现,妾身也只能往这么去猜。否则,便着实解释不通了去。”

    皇帝唇角紧抿,沉默不言。

    那拉氏便又垂下眼帘去,眸光幽幽而转,“今年多贵人与令妃前后脚有了孩子,却又前后脚没了。这样的巧合之事,难免叫人心下觉得不得劲儿。妾身便也有时候儿忍不住将两件事串在一起想想。”

    “妾身想,九月初一日多贵人的孩子没了,令妃得了消息之后,必定受了惊动。若不是因此,那令妃的孩子,便说不定也不至于没了……”

    离了养心殿,那拉氏面上的微笑一直挂着。

    塔娜也欢喜地在那拉氏耳边嘀咕,“主子圣明。便是因为今年的年头,即便多贵人的孩子没了,皇上也不会让多贵人失宠;”

    “可若是皇上想到多贵人的孩子没了,才叫令妃受了惊动,导致令妃的孩子也没了,那皇上心下必定膈应多贵人了去。”

    那拉氏轻哼一声,“那多贵人虽说没了这个孩子,可是凭着今年这个年份,皇上必定不会冷落她。再说她身子的根基,原本就比谁都好。这便谁知道皇上会不会再补偿给她一个孩子去?”

    “这便得想法子将她借着失子之痛再去邀宠的苗头,彻底掐灭了去才行!那令妃这失了孩子,自然便是最好的法子去……”

    那拉氏眉毛轻盈扬起。

    “便是皇上说什么后宫位分变动的事儿。那多贵人终究没孩子,便是能进嫔位,却是不能再封妃的了。在这后宫里,若她只是一个嫔位,便再难威胁到咱们去了。”

    塔娜含笑点头,“老天也肯帮主子。多贵人的孩子没了,令妃便受了惊动,也跟着掉了孩子;而那五阿哥的长子,便也夭折了。否则啊,又不知道到这会子,这后宫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去。”

    那拉氏轻哼耸肩,“……那会子舜华在咱们宫里,结果却受了害去。便是我不在宫里,可我终究担着嫡母和亲自抚养那孩子的责任去。”

    “结果那件事儿上,叫愉妃很是出了一回风头去。她仗着自己当时不在宫里,将一切嫌疑摘得清清的;然后利用这样的便利,故意在令妃面前卖好,叫皇上对她和永琪又多起了好感。”

    “她一向是个闷嘴的葫芦,我倒没留神她,才叫她得了空隙去。她那回得逞便得逞了,我又如何再容得她继续得意下去!”

    那拉氏说着,满意地冷笑一声。

    “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上回既这样对我,那我怎么好意思不如法炮制一回,也回敬了她去?总归这回我也不在宫里,凡事自然与我无干;却是她留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她都摘不清楚……”

    “这才是狠狠地打回她嘴巴子上去!叫她下回还敢不敢不老实,还敢不敢算计我去!”

    那拉氏回到宫里,便传来了好消息。

    德格抿嘴轻笑,“回主子,这会子已是月底,敬事房呈上进御嫔妃的名册来,请主子用宝盖印儿。”

    那拉氏还没翻开那名册,便抬眸瞟一眼德格。

    “你甭叫我自己找了,你这会子便给我说明白了。”

    德格这才笑了,“主子圣明,奴才想说的好事儿,倒是不在这名册里。便是会在,至少也得从下个月才能落实到字面上来。”

    “奴才啊,是刚刚听敬事房的太监说了,皇上叫暂时将多贵人的绿头牌收了!皇上是说,多贵人刚失了孩子,是该好好养着身子才好。”

    那拉氏忍不住欢喜,将那名册“啪”地排在桌上,像是巨大的掌声。

    “我就知道那么说,必定管用!皇上终究是男人,我才不信他不介意多贵人从前跟哈萨克锡喇的旧事去!一个女人,若连自己跟一个男人的孩子掉了,都不难受,那这个女人心中便将那男人看的一文都不值……皇上不计较才怪!”

    塔娜忙含笑端上杏仁茶来,“凭多贵人这会子的年岁,那绿头牌多收一日,她再得孩子的机会,便越是少了一分。只要她在这宫里没有孩子,那她便对主子便当真再没有半点威胁了去!”

    那拉氏笑了好一会子,却忽然幽幽抬眸盯住德格。

    “皇上给的既然是这个理由,那,令妃呢?令妃的牌子,可也同样收起来了?”

    德格微微一怔,轻轻咬住嘴唇。

    “奴才,奴才倒是忘了问起……”

    那拉氏便一扬手将那名册丢到一旁去,又是“啪”的一声。

    “就知道皇上舍不得!明明失了孩子,难道还不叫她养着身子么?明明已经有了三个了,难道还想叫她继续再生?”

    “皇上,过完这个年,就五十岁了!还要生?还要再生到什么时候儿去?皇上难道不想保重龙体么?”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赶紧都劝,“主子说的对。皇上马上就五十岁了,凭着这个年岁,便是还想生,谁知道还能不能生得出来了?”

    “便是皇上还不舍得收了令妃的牌子,也未必就还是能施恩给她孩子,说不定只是相依相伴罢了……终究五十岁的人了,皇上夜晚也怕孤单吧?”

    那拉氏努力地想笑,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怕孤单?我今年也四十二岁了……便是比皇上还小着几岁,可是女人过了这个年岁,倒比男人老得更快。”

    “若皇上夜晚也会怕孤单,那难道我就不怕么?皇上可曾想过我会不会害怕,皇上为什么就不能也来陪陪我?”

    那拉氏越说越是难过。

    “我虽然也生过三个孩子了,可是这会子唯有一个永璂了。可是永璂已经挪到阿哥所去,又如何能每天都陪着我啊?而令妃,三个孩子还都小,她原本已是有那三个孩子的陪伴了啊!”

    “皇上便是少去她那边几晚,又有何妨?皇上便是多来看看我,难道不应该么?”

    都是失子之痛,令妃失去孩子之后,皇上这样小心翼翼……那她呢,她失去永璟以来,皇上何曾还想过再给她一个孩子去?

    皇上又已经有多久,不再来陪她了?

    十一月初一日,皇帝以冬至祭天,斋戒三日。

    十一月初四日,皇帝在寰丘祀天。

    十一月初五日,皇帝带领后宫至寿康宫,行庆贺皇太后礼;宗室王大臣等于慈宁门外行礼,其余百官于午门外行礼。

    给皇太后行礼毕,皇帝又御太和殿受贺。以平定回部,诏颁中外。遣官致祭皇陵、孔子阙里之外,更多是恩旨纷纷颁下:

    在京文武各官,俱加一级;其任内有降级处分,即以抵销。

    在京满洲、蒙古汉军、马步兵丁,俱加恩赏一月钱粮。在京城巡捕三营兵丁,著加恩赏一月钱粮。

    凡流徒人犯,在流徒处所身故,其妻子愿回本籍,该地方官报明该部,准其各回原籍。

    各处养济院,所有鳏寡孤独、及残疾无告之人,有司留心养赡,毋致失所。

    一时之间,朝野、军民,皆被皇恩。

    皇帝又亲自撰写《御制平定回部告成太学碑文》。

    在碑文中,皇帝首先将此武功归功于将士:“……战无不克、攻无不取,皆二将军及诸参赞、以及行间众将士之力也。”

    同时又抒写自己这几年来的心情:“然予亦有所深慰于其间者,则以五年劼劬宵旰,运筹狎至,实未敢偷安于顷刻也。”

    碑文传谕天下,婉兮看过,鼻尖儿也是酸了。

    皇上这几年的心力交瘁,她最明白……

    不过终于,终于,西北准噶尔、回部相继平定。那一片西域广阔大地,终于从此第一次正式记入我中国版图,皇上终于完成天下一统之大业。

    忙完这些大事,十一月初六日,皇帝便再度到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祭天、祭陵、祭孔子先师等大事,儿子皆已安排妥当,即将一一实现;立功之将军、准部和回部的王公,儿子也已封赏完毕。”

    皇帝静静抬眸迎住皇太后的目光。

    “那么接下来,儿子是时候要进封后宫了。”

    皇太后便是一皱眉。

    原本家国大庆,她昨儿刚受完儿子带领宗室王大臣和文武百官的庆贺礼,心下正是欢喜呢。谁知今儿儿子就急着来与她再议此事。

    于儿子来说,或许是趁热打铁;于她来说,却未免有些骤然转凉。

    皇太后便垂下头去,吧嗒吧嗒抽烟,“你说说吧,你这次想进封谁去?”

    皇帝淡淡垂眸,“今年两个失了孩子的,儿子既最要紧的两个月没能陪在她们身边儿,便是必定要进封的。一个位分,其实比不上她们失去的孩子;若儿子连个位分都不能给她们,儿子当真愧对她们,枉为人夫君!”

    皇太后屏息抬眸,盯住儿子。

    作为女人,儿子能这般掷地有声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欢喜;可是作为婆婆,总有那些出身低微的小妾,非要一次又一次爬到台面上来,坏了家与国的规矩去,她便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皇太后又抽了一口烟,将那眼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多贵人进封嫔位,倒也应当。凭她的家世和出身,以今年的年份来说,便是没失了孩子,进封嫔位倒也是合适;更何况她又的确失去了孩子呢。”

    “这一宗,为娘准了。”

    皇太后将眼袋锅子敲完了,又递给安寿,叫给再装上一袋烟。

    安寿手法熟练地装好了烟丝,又用火绒子给点着了,不敢含在自己嘴里给嘬出烟来,这便递给皇帝。

    ——这点烟的活儿,通常都是家里的儿媳妇,或者姑娘给干的。安寿便是给主子点烟,也不敢用自己的嘴去嘬。

    皇帝默默接过来,送进嘴里去嘬。让那烟丝燃烧得充分起来,将烟叶本身的香气儿发散出来,而不是刚点着时候的烟熏火燎味儿,这才起身双手奉与皇太后。

    皇太后瞧着儿子这一连串的动作,也是忍不住叹息。

    儿子再因为这个事儿与她争执,可是对她该进的孝敬,却也一点都没少了。

    以儿子的天子之尊,这会子便是与她赌气,将她干放在这寿康宫里晾着,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儿子却没那么做,这叫她心下终究有些不落忍。

    皇太后便叹了口气,“除了这两个失了孩子的之外,还有旁人的挪动么?你便先说出来叫我听听,我心下也好定夺。”

    皇帝坐回去,“颖嫔出身蒙古八旗,进宫的年头也不短了,赶在今年这个年头,儿子决定晋位她为妃。”

    皇太后微微迟疑了一下,也还是点了头。

    “颖嫔虽说无子,可是她阿玛是一旗的都统,家里又有世职,身份自然不是那些包衣女子比得了的。她封妃,也合规矩。”

    皇帝点点头,“这便已经是两位蒙古主位了。儿子在后宫一向一视同仁,既进封两位蒙古主位,那么接下来,该给汉姓出身的了。”

    “除了令妃之外,儿子决定,进封庆嫔为妃。”

    皇太后终究还是又一个大惊。

    “皇帝!庆嫔不但是汉姓人,她更进宫多年,从无所出!她又凭什么进封妃位去?”

    皇帝垂首,“她虽没有本生的孩子,可是这一年来,永璐却一直由庆嫔照料着。终究令妃已有三个孩子,这几年来又连着给儿子诞育子嗣,她忙不过来;庆嫔便帮衬着令妃,将永璐教导得很好。”

    “若非要指摘庆嫔无子,那儿子就‘给’她一个皇子——永璐便是现成儿的。至于汉姓人之说,儿子早给她母家入了旗份,她现在也是旗下人。”

    皇太后不由得拍桌,“皇帝!这是妃位,不是嫔位、贵人这些位分可比。你不可乱来!”

    皇帝淡淡抬眸,“庆嫔、颖嫔身居嫔位的年头都不短了。若她们二人再无进封,这嫔位之上倒也不容易再挪动,这便叫贵人位分,无法进封了去。”

    皇太后一口气梗住,盯着皇帝。

    “皇帝,你是在与我说兰贵人么?”

    皇帝也不回避,反倒含笑凝视母亲,“额娘难道不想兰贵人晋位么?”

    皇太后一声轻喘,“便是不进封庆嫔、颖嫔,那嫔位之上依旧还有空位。你不必为了兰贵人便如此打算!”

    皇帝垂眸淡淡一笑,“还有空位?随时可以补满。如今宫里慎贵人、林贵人、祥贵人等,也都在宫里伺候不少年了。她们都比兰贵人在宫里的日子长,儿子又一向疼惜老人儿,这便提前进封她们几个,那嫔位上就满了。”

    “若说年轻,还有今年刚进宫的伊贵人……伊贵人也是厄鲁特的出身,儿子也可叫她再进一步去。”

    皇太后瞠目,望住儿子。

    “皇帝这是在与我讲条件么?”

    皇帝垂首轻笑,“额娘,这不过是几个嫔御的位分变动,哪里够得上与皇额娘讲条件去?”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怎么,难道你还有其他的,想要与为娘交换的?”

    皇帝含笑垂首,“这世间果然是母子最亲,儿子的什么心思,都瞒不过皇额娘去。”

    皇太后用力紧吸几口烟,“你便说!”

    皇帝轻轻垂首,“人这一生,总有个榜样在前头,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想要活成个什么模样儿。儿子有一个这样的榜样,皇额娘一样儿有。”

    “儿子的榜样,便是皇祖;而皇额娘的榜样,自是辅佐皇祖成为一代圣君的孝庄文皇后。”

    “如今儿子已经将皇祖生前未能完成的江山一统,大业告竣,儿子已经敢在皇祖陵前告慰;而儿子身为额娘的亲子,自然爷想用今年这大功业,为皇额娘再上封号,将此功都记在皇额娘名下。”

    皇太后便眯了眼,“我知道十月间,王大臣们纷纷上表,庆贺皇帝大功告竣。他们请求为皇帝你和我,同上尊号。”

    “可是,皇帝你却叫暂时搁下……”

    皇太后以如今的寿数和位分,在这世上已是福寿双全、荣华皆满。到了这个岁数,越发在意的,反倒是死后的名声。这尊号,便可作为身后名声的标志。

    故此儿子忽然在这样的大庆之年,暂时叫搁下她进尊号之事,她心下颇有些不快。

    皇帝含笑点头,“皇额娘别急。明年便是儿子五十整寿,后年又是皇额娘的七十整寿。儿子想不如便索性等明年、后年的时候儿,再将给额娘进尊号的事儿,一并办了就是。”

    “儿子怎会不给皇额娘进尊号去?只不过请皇额娘再多等一二年罢了。”

    皇太后恼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你敢说你如此决定,当真不是与为娘叫板?是不是若为娘不同意你给那令妃、庆嫔晋位,你便也将这尊号之事,永远拖下去?”

    皇帝抬眸,静静一笑,“不会的。所谓母子连心,皇额娘必定最是知道儿子心如磐石。此时儿子的心念已定,皇额娘定不会永远拦阻,叫儿子心下不痛快去;同样,儿子也最明白皇额娘此时的心愿是什么,故此儿子是一定会给皇额娘再进尊号——儿子一定会叫皇额娘成为咱们大清历史上,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福寿独尊的皇太后去!”

    皇太后一声轻喝,“皇帝,你!你终究又要为了那个令妃,与为娘当面对峙了去?!”

    皇帝撩袍跪倒,仰头望住皇太后。

    “额涅!儿子知道儿子不孝,惹额涅不快了。可是儿子……今年办完了这些事后,此时心下唯有这样一桩心愿罢了。儿子殚精竭虑,前后六年,连西北准部、回部皆可平定;儿子连皇祖、皇考没完成的意愿,都能完成——儿子却难道就连后宫里这一桩小小的心愿,都不能圆满么?”

    “娘啊,儿子是娘的儿子,可是儿子也是天子啊。天子可统御万方,君临天下,儿子这会子只是想给自己喜欢的女子一个安慰,难道都不行么?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啊,她心上的疼,儿子勉强只用一个位分来抵偿,其实不及万一……娘难道还不许么?”

    “额娘啊,儿子孝敬额娘,这些年从未曾更改过;儿子也不想在这样的年头,在额娘圣寿将至之时,这样叫额娘伤心——可是额娘啊,儿子这些年来,与额娘之间这样的顶撞,便几乎都是为了那一个人……”

    “儿子知道额娘的坚持,那额娘何尝就不明白,儿子的坚持呢?”:

    “儿子也是个犟种,想来也是娘胎里带来的吧?娘坚持,儿子更坚持——便如这些年来的每一次都一样儿,儿子总归这回也一定要圆了这个心愿去,便是额娘再怎么拦着,儿子也会不断尝试。”

    “儿子不想再这样与额娘当面顶撞,儿子也不想再伤额娘的心——儿子更不忍心,母子之间还要这样讲条件——可是儿子却肯为了这个心愿,即便无计可施,也要千方百计去。总归,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赢来额娘的一个点头。”

    皇帝说罢,在皇太后面前叩下头去,“……儿子心事全都说与额娘,还望额娘成全!”

    皇帝说完,竟然就在皇太后面前,这样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了下去……

    安寿等人都惊呼起来,皇太后的眼泪更是直直地掉了下来。

    皇太后一声悲呼,“皇帝!你江山可平,却要为了后宫里一个嫔御如此么?”

    皇帝抬眸,眼圈儿微红,“江山可平,儿子却给不了她一个安慰么?那儿子何用,儿子这天子之位,又有何用?”

    皇太后也是位牛脾气的老太太,终究也是未曾点头。

    皇帝那日是红着眼走出的寿康宫。

    皇太后当晚辗转难眠。安寿听见,老主子在帐内叹了一个晚上的气。

    这一晚,皇帝也没来永寿宫。

    平素便是皇帝不来过夜,却也至少是晚上过来陪她一起用些酒膳或者点心,待她歇下,这才离去。

    而这一天,皇上却一次面都没露过。

    婉兮心下情知有异,便亲自备了些吃食,装了食盒,带去养心殿。

    养心殿新任的总管太监魏珠忙亲自迎到吉祥门,早早儿给婉兮跪下了,“……回令主子,皇上今儿没召令主子。奴才不敢拦着令主子,可令主子好歹请暂且在门口等一等,叫奴才先设法回过了皇上。”

    这个“魏珠”说来有趣儿,终于不再是从前各种“玉”了——虽说这会子宫殿监的总管太监,还是高玉、张玉、刘玉呢。可是好歹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这回名字里没“玉”了,却也还是有个“珠”。

    珠,依旧是玉字边儿啊。

    那会子婉兮宫里的玉萤淘气,还说,“什么名儿?——喂猪?”叫婉兮给拎过来,在嘴巴子上作势掐了好几把去,还嘱咐玉蕤了,说以后再有人敢说这样的浑话,直接拿绣花针扎嘴巴子去。

    说笑归说笑,这魏珠终究是养心殿的首领太监呢,可不好随便取笑去。

    婉兮那会子便正色嘱咐玉萤等年岁小的女子,说“满人从前在关外,因所处地势并非草原,故此难以游牧;这便是以放牧猪群、再加上渔猎为生。便是供神的福肉都是黑猪肉,这‘喂猪’二字便不是什么可笑的。”

    婉兮含笑点头,“魏谙达你宽心就是,我来是来,却不是想来给魏谙达上眼药的~~我亲自过来,也只是因为咱们两个宫离着近,我自己顺脚就送过来了。本没必定要进去,只是这吃食好歹要亲口嘱咐魏谙达才是。”

    魏珠赶紧跪倒磕头,“哎哟令主子,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如何敢让令主子一口一个‘谙达’地叫着?”

    婉兮倒是笑得平常,“这也是我多年改不过来的习惯。终究从前皇上跟前是李玉谙达伺候着,我叫了多年的‘李谙达’去,故此啊见了你,便已是这么叫出口了。”

    魏珠赶紧又是磕头,“奴才哪儿敢与李爷他老人家相提并论去……”

    婉兮便一笑,“那你可为难我了,你说叫我怎么叫才好呢?让我直接喊你名字,我当真叫不出口;可是难道我喊‘魏公公’,抑或是‘魏总管’去不成?”

    魏珠微微琢磨了一下儿便也懂了,忙又是磕头,“哎哟令主子啊,奴才就更不敢当了。

    一那么叫,就容易想起前明时候儿那魏忠贤去了。

    魏珠哭丧着脸,“奴才这名儿取的是真不好,这姓儿就更糊涂了。”

    婉兮含笑安慰,“谁说不好了?在宫里,但凡这名字沾了玉边儿的,注定都是好名儿。要不谙达怎么会有这个造化,挑到养心殿当总管了呢?”

    魏珠心悦诚服,只得笑,“那奴才便随令主子吧,令主子怎么叫,奴才总归都还是令主子的奴才。”

    婉兮含笑点头,“这是我新腌的酸菜,才剥了酸菜心儿出来,剁了馅儿,给皇上包的酸菜猪肉馅儿饺子。冬天里,皇上爱吃这口儿。”

六卷349、是酸也甜(六千字毕)

    魏珠忙跪接过来,“令主子放心,奴才这便送进去;令主子的话,奴才必定一个字儿都不落,全都转奏给皇上。”

    婉兮含笑点头,这便转身退出了吉祥门去。

    玉蝉忙跟上来问,“主子,何不再等等?魏爷送了饺子进去,皇上必定请主子进去的。”

    婉兮却摇头,“我干嘛进去呀?这养心殿,咱们这些年前后院住着,来得都‘熟腾’了。我就是来送饺子的,送进去就结了。”

    玉蝉终究进宫晚,还是有些着急了,上前扶住婉兮的手臂再劝,“主子……”

    婉兮这才笑了,停步凝住她。

    “傻丫头,等你将来嫁了人,懂了男人的心就好了。男人啊,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女人在眼前儿抚慰的。有些时候儿,当男人自己的心疼得狠了,或者是身上的那个伤口实在太重了的时候儿,他宁愿自己躲起来疗伤,也不愿意叫女人看见。”

    “男人这时候需要一个‘山洞’,能叫自己躲进去藏起来,不叫人看见的地方儿。这根性或许是从男人们从前狩猎的传统里来的——男人们看见的猎物是如此单独躲起来疗伤,男人们自己便也在多年的耳濡目染之下,跟着学会了这个。”

    “这样的时候儿,女人便是怎么想关心男人,却也不能走近那个山洞去。因为这时候男人自己的伤痛,关系到他自己的尊严,他谁都不想叫看见,尤其是不想叫咱们这些女人看见。”

    “得给他一点光景,叫他自己独处,自己将那伤口给裹起来;等他自己走出山洞来才好。”

    婉兮轻叹一声,唇角微微上扬。

    “而且啊,越是平素看着强大的男人,他们才越需要这样的山洞,需要这样独处的光景。故此这会子我送进去饺子,叫皇上知道我来过,就够了。”

    玉蝉也是讶然了半晌,“原来是这样儿的?奴才还以为,总归要时时刻刻守在男人身边儿,才能叫男人知道咱们关心他。”

    婉兮轻轻一笑,拍了拍玉蝉的手。

    婉兮几步就回到了自己的永寿宫,便也张罗着自己做饭。

    她将之前掰掉的酸菜帮儿切了丝,添了些豆腐,还有之前用剩下的猪肉馅儿,一并炖了锅子来吃。

    十一月的天儿已是寒冬,这样儿炖了锅子一边儿咕嘟一边儿吃,别提多热乎,多好吃了。

    孩子们的鼻子都是天生的狗鼻子,别说永璐和啾啾早就自己扒掉鞋袜爬上炕了,便就是小七和拉旺,甚或还有那本该好好儿上学的福康安,都闻香而至。

    一群孩子全都爬上了炕,一张小炕桌边儿都不够他们挤的。还得婉兮给分成两排,小的扒着桌边儿坐,大的在后头,准他们站起来伸筷子去够菜。

    小七最吃不得酸,刚咬一口酸菜,便捧着腮帮撂下了筷子;啾啾却乐得呲出小牙来,还边吃边跟婉兮要,“额涅,我要韭菜花儿蘸着一起吃!”

    永璐则在锅子里涮着筷子,翻了半天,忍不住扭头冲婉兮嘀咕,“额涅,怎没有血肠?或者加几片肉才好。”

    婉兮“呸”地一声笑开,上前先掐永璐脸蛋儿一下,再拍啾啾小手一记,“你们两个馋猫!”

    小七捧着腮帮,看弟弟妹妹竟然吃得这么欢畅,心下气不过,便故意糗永璐,“这锅子配血肠和猪肉,便一锅都是油了,多腻歪!要吃肉啊,这锅子里也应该配上好的鹿肉!”

    鹿肉自是大补,皇家都吃。只是永璐记着自己是“小鹿儿”,又从小最爱御花园里那几头梅花鹿,故此从小就不管再怎么嘴馋,也不肯去吃鹿肉去。

    永璐冲小七做个鬼脸,“不如将阿斯兰给炖了!”

    身为阿斯兰的本主儿,拉旺却坐在一边只是恬静地笑,望着这对姐弟斗嘴,一点儿都不着急,也不恼。

    倒是福康安手脚麻利,这会子已经出去要了一碟子蜜果子端进来,搁在小七手边儿。

    小七便笑了,却还是小心瞟婉兮一眼,低声跟福康安嘀咕,“额涅说,不准我吃饭的时候儿再吃零嘴儿。”

    福康安忙滴溜转个身儿,隔在小七和婉兮的视线当间儿,将小七给挡住了。

    他猴儿似的回眸,眨眼一笑,“吃你的,我替你挡着!”

    这一桌小孩儿本来个个筷子高扬,生龙活虎的,就拉旺恬静含笑看着他们笑、他们闹。可是这会子福康安如此,拉旺终于有些恬静不下来。

    他伸手按住那装蜜果子的盘子,有些着急地跟小七说话,“小七,你可以吃那酸菜,却别吃这蜜果子!”

    小七秀眉轻蹙,“……我嫌酸,我想吃甜的。”

    福康安登时冲拉旺竖眉毛,“拉旺,你这是干什么?故意跟我打横儿,是吧?”

    拉旺轻叹一声,黑瞳熠熠,正色凝望住小七和福康安。

    “小七、麒麟保安答,你们先别急,听我说。”

    拉旺输在嘴上,一着急嘴就更慢,还容易一时间找不见满语的用词儿,将不少蒙语往里塞。总得慢下来,捋清楚了,再一个字一个字重新按着满语说出来。

    拉旺的嘴慢,他的眸子却格外动人。那一对黑眸,静谧如子夜的天空,安静却星光璀璨,带着能吸引人心的力量。

    小七迎着这样的目光,便也安静下来,乖巧点头,“旺旺你说,我听着。你别着急,慢慢儿说。我等你。”

    拉旺便笑了,那一笑便如同子夜的天空里,忽然流萤飞舞,光影琉璃。

    福康安有些看不下去了,“嗤”了一声儿扭开头去,“你就说就说呗,我倒想听你想说些什么。”

    拉旺含笑伸手出去,一只手拉住小七,一只手揽住福康安的肩膀。

    “今儿令阿娘做的酸菜锅子里头,只有一点肉星儿……”

    小七便扑哧儿笑了,“是啊,要不小鹿儿怎么不干了呢?”

    福康安耸了耸肩,“憋了半天,就说这个?谁没看见似的!”

    拉旺稳稳地笑,“令阿娘她,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哄小七多吃两口。”

    “所以,如果小七不吃了,反倒去吃蜜果子,令阿娘的心意,就白费了。”

    小七睁圆了眼,一双眼清澈动人,凝住拉旺,“你为什么这么说?”

    拉旺依旧静静地笑,“你爱吃柿饼,皇上说了这有可能是因为那柿饼上有柿霜。柿霜是药材,生津止渴、止咳平喘的。你到了秋冬干燥的时候儿,就是爱咳嗽;你的身子便自己为你寻找解药,所以你从小就爱吃柿饼。”

    小七的脸便红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话皇阿玛是说过,不过皇阿玛才不会将这话嚷嚷的满世界都知道去呢。

    拉旺红了脸,垂下头,“那年我回家,你给我阿娘带柿饼……”

    小七便也笑了,“是啊,因为我爱吃嘛。可是你怎么知道那柿饼能治病,还有我身子的不足之症的?”

    拉旺的脸便更红了,趁着那子夜一般的黑瞳,这张小脸上便越发有些色彩浓丽起来。

    “……我回家,舍不得将柿饼给我娘。我自己藏了好些天,后来都干巴了。”

    小七张嘴,随即两只小手举起来,捂住嘴笑了起来。

    拉旺使劲儿低垂下头,“我一走那么久,那样远,就总想着小七……呃,想着小七为什么那么爱吃柿饼。小七是公主啊,宫里那么多好吃的,为何就偏偏最爱柿饼呢?”

    “我便偷偷儿问了家里的大夫。大夫便告诉我这些,我又想起小七秋冬天爱咳,便知道了。”

    拉旺捉着小七的手,“大夫说,秋冬时该多吃点酸的,能生津。那酸菜就有如此功用。”

    “你看宫里寻常吃酸菜,多数要配白肉,只是白肉肥腻,反倒伤津,对你身子不好;可是你看令俺娘今儿做的,就是故意清汤寡水的,便是想哄着你多吃两口,对你身子好。”

    小七张大了嘴,福康安虽说还不服气地背着身儿,可还是已下意识扭过头来了,一双眼紧盯着拉旺,神色之间爷有着非比寻常的专注。

    小七半晌,才终于笑了,望着拉旺的目光柔软得像是融化了的奶疙瘩。

    “好,我听你的。再酸,也多吃两口,不叫额涅失望了。”

    拉旺这才笑了,黑瞳熠熠,轻轻点头。

    福康安终于不情不愿回过头来,却是拉着拉旺问,“秋冬天多吃酸的?那除了酸菜,她还能吃什么酸的?那不吃这蜜果子,吃蜜渍的海棠果不就结了?”

    三个小孩儿私下的官司暂时告一段落,一抬头却看大家伙儿都停了筷子。便连吃得最欢的永璐和啾啾都顾不上吃了,都将筷子头儿咬在嘴里,正眼儿都不眨地瞧着他们三个呢。

    就更别说他们的令阿娘早盘腿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盯着他们老半晌了的模样。

    小七这会子便拿出长姊的范儿来,朝永璐和啾啾一瞪眼,“谁准你们咬着筷子头儿?快放下,杵了嗓子眼儿去,看你们可怎么整!”

    玉蝉在炕边儿伺候着,一听七公主发威了,为免引火烧身,赶紧福身为礼,极力忍着笑道,“回七公主,奴才们可什么都没听见,都杵在这儿愣神儿呢~”

    小七登时软糯地扑过来,一把抱住玉蝉去,“蝉姑姑……”

    玉蝉忙闪,“公主小主子,奴才求你了,别再这么叫奴才了。奴才真没怎么‘馋’啊~”

    婉兮也自舍不得小七太窘迫了,忙含笑讲话茬儿给拉开,伸手从永璐嘴上将筷子给扯下来,含笑对众人道,“真正馋的人啊,在这儿呐!”

    这位皇子殿下,这“馋”也是名声远扬,这么说当真不算委屈了他,这便众人都哄堂笑开。

    永璐委屈地扁嘴,“……今儿连肉都没吃着,额涅偏心。”

    婉兮伸手点了他脑门儿一记,“谁让你是弟弟,便该诸事都可着姐姐。”

    婉兮一语双关,众人便又都笑起来。语琴赶紧第一个跑过来,抱起永璐来亲了亲,“别急,待会儿我带你吃肉去。可着你吃足了,咱们还不稀罕在这儿吃了呢!”

    婉嫔便也拍手笑,“好好好,委屈咱们小鹿儿了。待会子啊,婉姨娘就将你姐姐份例里的肉,都给你送过来。总归她秋冬日不宜吃得肥腻,那些份例里的肉放着也是放着,都可着弟弟吃!”

    永寿宫里一室的笑声。那酸菜锅子里咕嘟出来的温暖,将室外的冬寒都给融尽了,敷在窗上,便是冰凌都开出了花儿。

    高云从早在永寿门外候着,刘柱儿赶紧跑出来将殿内的情形说了,高云从这便笑了,点点头,回身撒腿就往养心殿里跑。

    回了养心殿,皇帝独坐窗下,面前一盘饺子已是见了底儿。

    高云从将永寿宫的情形讲了,皇帝终是长出口气,点头一笑,“你令主子啊,犯了欺君大罪!她说这什么酸菜心儿的饺子啊?她这饺子,分明是甜菜馅儿的。”

    “要不啊,就是萝卜馅儿的,用的是那‘心儿里美’。”

    高云从也美滋滋儿地出了来,廊下魏珠在那等着呢。高云从冲魏珠一挤眼睛,“……魏爷放心,那酸啊,解啦。”

    魏珠这便轻叹了口气,“令主子就是高妙。都不用本人儿来,这酸就解啦。这就叫‘火候儿’,令主子如今啊,可算炉火纯青之人啦,难怪得宠。”

    高云从也噗嗤一乐,“爷爷忘啦,皇上这酸,又是为谁酸的?可不就令主子才能给解得了~~”

    次日晚间,皇太后捂着牙花子,叫撤了膳去。

    她六十八岁了,这回上了好大一场火。

    人的年岁大了,倒是不怕旁的什么病,最怕的反倒是这牙口儿上的不好。

    牙口儿不好,便吃不进饭,这身子便不禁折腾,说不定别的病就跟着脚就来了。

    安颐有些着急,这便试探着问,“……奴才倒是接着两道小菜。只是略微有些粗陋,故此奴才没敢端上来。不如太后您试着瞧瞧?若不想吃,奴才立即撤了;若合了眼缘,便好歹吃一口?”

    皇太后点头,“去拿来瞧瞧吧。”

    安颐小心地将两道小菜端上来,皇太后往里一瞧,也是有些瞠目。

    果然是“粗陋”了些。

    一道是酸菜心儿。没经过任何的加工,就是一棵酸菜,将菜帮儿都掰掉了去,剩下佛手形状的一个菜心儿。

    另一道,是拌萝卜丝儿。用“心儿里美”萝卜,甚至都是连皮切的丝儿,也没做旁的加工,就是直接用了些酱醋一调,那萝卜丝儿还都硬幢儿的呢。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这样的菜色,在宫里的确加不进御膳里头来,顶多是给粗使的那些人吃的,连出上差的官女子、太监们都不至于吃这样儿的。

    安寿瞧见皇太后面色微变,便也赶紧替安颐打圆场,她扭头故意呵斥安颐道,“你也是的,今儿怎么糊涂了?便是一心着急主子吃不下饭,也总不至于拿这样儿的上来进给主子啊!”

    “酸菜和萝卜,虽是冬令里常用的菜,可你好歹也得嘱咐厨房里给精心烹制一番,才能符合膳食的规矩才是~~”

    安颐连连称是。

    皇太后却轻哼了一声儿,“这酸菜心儿、拌萝卜丝儿,瞧着上好。你们俩起来,给我洗手,我要用手拿着那酸菜心儿咬着吃,才有味儿。”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忙欢欢喜喜起了身,替皇太后净手后,将酸菜心儿送到皇太后手里。

    皇太后轻轻垂下头,微微避开众人视线,垂首张口咬着那酸菜心儿吃了。

    “嗯……就是这个味儿。”

    皇太后连着咬了好几口,抬眸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安寿和安颐。

    老太太的面上,这一刻有小姑娘一般的窘迫。

    “你们不知道,这酸菜啊,顶属酸菜心儿好吃。酸菜心儿呢,若是切丝儿煮炖了,虽说也可口,可都没有这样吃着新鲜水灵。若是那酸菜帮做成了热菜还罢了,这酸菜心儿就合该这么咬着吃的才好吃。”

    皇太后说着叹了口气,“从小家里过日子不易,我们这些孩子冬日里就更没什么零嘴儿去。我额娘便在做菜的时候儿,捞出酸菜来,掰下酸菜帮儿做菜,然后将那酸菜心儿随手递给我们。”

    “我们啊,捧在手里拿个稀罕,就跟吃果儿似的,甜甜蜜蜜地给吃了。原本那是酸菜啊,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儿的模样儿,却分明都是甜滋滋的。”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都点头,“奴才家里头,何尝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去?这些,奴才们自小自然也是经历过的。”

    皇太后叹口气,将满手的酸菜汤儿洗净了,又伸筷子去尝那拌萝卜丝儿。还带着皮的萝卜,配上醋、清酱、小磨香油,吃在嘴里爽脆酸鲜。

    这北方的冬日啊,关窗户关门儿,连窗户缝都是糊上的;屋里地下还摆着个炭盆,暖阁里头更是墙壁与脚下都是通火气的,故此人都容易干燥。故此这些还带着水灵味儿的酸菜、萝卜,酸爽清新,叫人心下顿时一阵清爽。

    皇太后便又忍不住轻叹一口气,“给我盛碗粥来,我想多吃一点儿。”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隐约有泪。

    两人忙去张罗盛粥,安颐在畔伺候,还小声儿地回道,“……这两道菜还有名儿。奴才不敢隐瞒,还请主子听听。”

    安颐指着那酸菜心儿,“这道叫‘母子连心’。”

    安颐又指向那盘子拌萝卜丝儿,“这道叫‘是酸也甜’。”

    皇太后便眯了眯眼,将最后一口粥咽下,便将乌木錾金镶白玉头儿的筷子拍在桌上。

    “果然是她送来的!我就知道,在这后宫里,这些玩意儿也就唯有她能弄得出来!”

    “若是皇后、舒妃这样儿的,满洲世家大户的小姐,打小儿哪儿直接啃过酸菜心儿、吃过还带皮的萝卜去?若是纯贵妃、庆嫔那样的,她们都是江南人,家里也没吃过这样儿的酸菜去。”

    “唯有令妃……”

    皇太后眯眼盯住安颐,“听你说完这两道菜的名儿,我就更确定了是她!她这算什么,向我讨好,想要合拢我跟皇帝去?我与皇帝是亲生母子,哪里用得到她一个奴才!她,未免太自大了!”

    “你个大胆的奴才,何时受了那令妃的好处,这便都敢明目张胆在我眼前儿替她说话了?”

    见皇太后动怒,安颐惊得赶紧跪倒在地,“回太后,奴才,奴才万万不敢啊……”

    安寿也忙跪下提醒,“回主子,别说安颐没这个胆子;便是安颐想这样办,奴才也会将她给拦住了,是绝壁不敢送到皇太后眼前来的。”

    皇太后便眯了眼,“哦?难道不是令妃呈进的?”

    皇太后这才缓下心神,去细看那食盒。

    宫里凡事皆有规矩,膳食的规矩就更严谨。便是平素呈进的御膳,每道菜的盘子上都附黄签儿,上头写明是哪位御厨或者厨役的呈进。

    这样一来能叫主子记住这个人的手艺,二来也是为了倘若饮食里出了事,能迅速查问责任。

    宫里也有后宫嫔妃给皇帝、皇太后进菜的规矩,便必定是膳盒、盘子上也都有该宫的标记去。

    皇太后这便垂眸细寻那标记,却只见没有标记。

    在这宫里,除了她自己之外,另外不用标记的人,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皇太后便挑眉,“难道,是皇帝呈进的?”

    安颐忙伏地,“正是!这两道菜的名儿,也是皇上起的。故此奴才方才才说‘不敢隐瞒’……”

    皇太后愣了半晌,回头再去回味那两道菜的名儿——母子连心、是酸也甜。

    安寿也道,“这事儿奴才可作证,的确是皇上那边送过来的。送菜的人还说,这两道菜是皇上自己这两天吃着好的,这才呈进的。”

    这也是母子之间的老规矩,便是皇帝不来请安的日子,皇帝的御膳里吃着什么好的,也定会格外呈进一道来给皇太后尝尝;皇太后自己吃着什么好的,也会赏给皇帝去。

    母子两人便不在一个宫里住着,有时候儿甚至是一个在宫里,一个在畅春园,隔着半个北京城呢,可是膳盒却在母子两人之间没断了传递过。

    便仿佛,用这膳食,不管多远都牵系起母子两人的情。

    皇太后轻叹一声,“萝卜顺气,酸菜败火……他啊,自有心了。”

六卷350、令贵妃(六千字毕)

    十一月十六日,皇帝在斋戒三天之后,以平定回部,告功太庙。皇帝亲诣太庙行礼。

    十一月十七日,皇帝再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皇帝是以告祭太庙的事禀告皇太后,皇太后听完,却也是高高抬着头,却叹了口气。

    “皇帝,你可真够着急的!”

    皇帝跪在地下不肯起身,“儿子求皇额娘成全。”

    皇太后轻轻闭上了眼。

    “还有八天,就是我六十八岁的生辰。人到了这个岁数,生辰便变得越发金贵,谁都不知道自己这个生辰过完了,还有没有下一个。”

    “故此人老了之后,便在生辰前后格外不愿意遇见不吉利的事儿。便是有些事儿其实我自己心下不愿意,可是为了图个吉利,有时候儿也不得不妥协。”

    皇太后说罢停顿,眯起眼来,缓缓垂下头来,凝视皇帝。

    “皇帝!你不要以为我是在乎上尊号的事,我甚至也不怕自己的生辰不吉利——祖宗规矩不可变,为了这个,我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皇太后说完狠话,终究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啊,只不过是心疼那个已经成了形儿,却没能落地儿的孩子……令妃的身份再不配,那孩子终究是我的小皇孙!”

    “我这个当皇祖母的,都没能亲手抱抱他,没能跟他说上一声儿话去,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他没了——我啊,如何能忍得下这份儿心。”

    皇太后说罢,也是老泪垂下。

    她举袖擦了擦眼睛,又是长叹一声儿,“我既然已经来不及对那孩子好,心里也想着这辈子也不能白白祖孙一场,叫那孩儿就那么可怜见儿地去了……罢了,就将我对那孩子的心,补偿在令妃身上吧!”

    皇帝心下终于呼啦一声,风吹云散。

    皇帝欢喜得叩头在地,“儿子谢皇额娘恩典,儿子也替令妃、替那未能出世的孩子,谢皇太后、皇祖母恩典……”

    皇太后闭上了眼,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啊,我不想看见你为了她这么高兴的模样儿……你给我记住,我这不是跟你妥协,更不是从此便接受了令妃那汉姓女在后宫的平步青云去——我只是心疼我那个孙儿,心疼我爱新觉罗家的血脉罢了。”

    “至于我的尊号,至于我能不能做到孝庄文皇后的地步,我都不在乎,你爱给不给!”

    “总之,我要你记着,这大清的江山,是我满人的江山;汉姓女在后宫里,可以为宠妃——但是,也只能为宠妃!贵妃位分,好歹依旧是嫔御,看在那皇嗣的面儿上,我便容了你去。”

    “只是,皇帝,你要记住四个字:到此为止!”

    “我爱新觉罗家的江山,绝不准一个汉姓女变妾为妻去!贵妃再往上,皇后、皇贵妃,那可已是妻,不是妾了!”

    皇帝霍地抬头,唇角微东,却终究还是暂且忍住了。

    皇太后有些疲惫,垂眸盯了皇帝一眼。

    终究是亲生的儿子,便是他极力隐忍,她也还是知道他这会子的神情,代表了什么去。

    她眼角微微抽了抽,“皇帝,你在我面前屡次提及孝庄文皇后,我知道你心下也并非没有想起,顺治爷对那孝献皇后董鄂氏的故事去。可是董鄂氏是什么家世?她出身满洲世家大族,她父亲是三等伯鄂硕,她弟弟是将军费扬古,她家早就有世职……这是令妃能比的么?”

    “况且顺治爷时,后宫典制尚未完善。顺治爷还想效仿元代后宫,原本准备并立数位皇后,以第一皇后、第二皇后、第三皇后来定封号呢!——故此那董鄂氏只封个皇贵妃,又有什么稀罕的?”

    “唯有你这个令妃啊——辛者库下的汉姓人,这才是大清入关以来,最最违反祖宗规矩的!”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孝献皇后董鄂氏,出身满洲世家大族,孝庄文皇后尚且不准顺治爷立她为后;你眼前这个令妃,我怎么可能准你一再违制了去?!”

    “又或者你要说,孝庄文皇后不准顺治爷立董鄂氏为后,是因为要将皇后之位留给她博尔济吉特氏的本家侄女儿,就是要蒙古女来当这个皇后,以保证满蒙联姻,稳定朝廷的大后方去——可是我却并无这个私心!”

    “这宫里,是有一个兰贵人,出自我本家儿。我便是有所回护,也都是人之常情,并未做什么过格儿的去。皇帝,这一点,我敢面对列祖列宗去。你埋怨不着我!”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我维护的,是我大清天下,是我爱新觉罗家的血脉绵延。”

    “这些年来,令妃的为人我不是不知道,我也不是私心里讨厌她这个人去;可是她终究是辛者库下的汉姓人,我便得维护后宫的规矩,容不得她走得更高、更远去。否则,你我将来又如何向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交待,啊?”

    “我大清天下,主母只能是满洲世家的格格;我大清的江山,唯有我满洲血统或者满蒙联姻下的皇子,方可承继!”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皇帝,我对你的让步,只能到今天如此;便再没有以后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丁卯日。

    皇帝谕旨:“来年为朕五十诞辰,又来年即恭值圣母皇太后七旬万寿。钦奉懿旨:彤闱集福,盛典骈臻,令妃、庆嫔、頴嫔、贵人博尔济锦氏,俱淑慎敬恭,允勷内职,宜加册礼,以宏嘉禧。”(请注意哈,所有事关后宫进封的谕旨里,必定有“奉懿旨”的字样儿,所以皇太后这一关,必须得过。)

    “令妃著晋封贵妃,庆嫔、颖嫔著晋封为妃。贵人博尔济锦氏,著晋封为嫔。钦此。”

    “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敬谨察例举行。”

    消息传来,阖宫大惊。

    这是大清入关、后宫典仪完备以来,第一个出身辛者库,且为汉姓人的大清贵妃!(是空前,也是绝后,后头也再没有了。雍正爷的年氏、慧贤皇贵妃高氏,虽说也是汉姓包衣出身,但她们不是辛者库下的;且父兄那都是什么身份了~~)

    这个消息,皇帝竟然将婉兮也瞒着。当这谕旨忽然传下,婉兮自己也是惊住。

    是宫殿监大总管高玉亲自来给婉兮传旨,高玉都传完旨了,婉兮还呆呆跪在地下。

    高玉将圣旨双手擎着,自己忙已是双膝跪倒在婉兮面前,“奴才给令贵妃主子道喜了……”

    婉兮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倒是陪着婉兮一同跪接圣旨的玉蕤忙起身来张罗,“令姐姐这是欢喜得呆住了,怠慢高爷了。这儿是两个荷包,高爷先收着,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回头等令姐姐回过神儿来,必定另有答谢。”

    高玉忙叩头,“哎哟瑞小主,可折煞老奴了。老奴万万不敢呐。”

    玉蝉等人忙扶起婉兮来,婉兮才缓缓回神,也是点头微笑,“高爷,多谢你了。”

    婉兮吩咐玉蝉忙开库房,取了两匹宫缎出来,谢过了高玉去。

    高玉走了,一时永寿宫上下所有人全都跪倒在地,个个儿眼底都噙了泪花儿。

    “贵妃主子,奴才们给贵妃主子贺喜……”

    婉兮含泪点头,“虽说是喜,可是这喜后头必定跟着不少的麻烦。你们跟着我一起,这些年福没享过多少,罪却没少遭过。”

    “此时我进封贵妃,这前朝后宫必定又是一片议论如沸。八成你们还得跟着我受牵连,我这儿便提前与你们道一声‘委屈了’……”

    玉蝉和刘柱儿为首,忙都道,“主子待奴才们,情同家人。奴才们斗胆说一声儿:既是一家人,奴才们便为主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哪里有‘委屈’二字?”

    婉兮含泪点头,“还是你们说得对,咱们就是一家人。总归这宫里的日子长,咱们相依为命就是。你们为我,我亦为了你们!”

    不管心下是欢喜还是嫉恨,总归圣旨传谕六宫之后,六宫上下都来给四位晋位的主位道贺。

    首宗,自然是都到了永寿宫来。

    语琴和颖嫔、多贵人接了旨意之后,也都赶了过来。

    玉蝉忙都迎上去行大礼,“奴才们这回可要改口了:奴才们给庆妃主、颖妃主、豫嫔主子贺喜了!”

    这三人也都同婉兮一样儿,满怀惊喜,眼窝都是红的。

    豫嫔还好,因之前添炭已是按着嫔位给添,故此她自己心下也明白,封嫔是迟早的事;只是这回封嫔,皇上也同时赐给她封号“豫”。

    而语琴和颖妃就压根儿没敢想自己今生还有封妃之日,又是这么年轻就封了,且与婉兮是在同一天得了恩旨。

    语琴一说话就掉泪,捉着婉兮的手,好半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颖妃更快冷静下来,抱着语琴就笑,“还记着当年我与陆姐姐还争过位分来着么?这回倒好,咱们封嫔是一起,封妃还是一起了。倒分不出伯仲来,陆姐姐还不乐呵,怎么还哭个没完?莫非,是遗憾又没能赢过我去?”

    语琴这才破涕为笑,扬手便打颖妃,“呸,亏你还好意思说这个,我真想打死你!”

    婉兮这才笑着抱住两人。

    虽说婉兮是在救场,可是与语琴四眸相对之间,还是两人齐齐又落下泪来。

    颖妃倒还罢了,终究家世封妃是足够的;反倒是婉兮和语琴,一路走到今天,在这大清的后宫里,该有多不容易。

    语琴抱住婉兮,终是泣不成声,“婉兮,我从未想过,我还有这样儿一天。我寻不着理由,我的出身不够,也没有生养,按理我是怎么都不可能封妃的;若非说有个理由,我怕那理由就是咱们小鹿儿……”

    语琴抬眼凝望婉兮,“我这会子偏不说是因为你,就说是因为小鹿儿,也省得你太得意了去——是因为皇上在乎小鹿儿,知道我在嫔位,便不能名正言顺照顾小鹿儿,这才赏给我这个妃位的。”

    “我啊,才不谢你,我把我的这份情都还给小鹿儿。总归,我下半辈子都只为了这个孩子活着,我会比你这个当亲娘的更疼咱们小鹿儿去。”

    婉兮便也笑了,抱住语琴,“什么因为小鹿儿啊,依我看,是皇上对姐姐的情。姐姐在宫里伺候这些年,皇上心下都有数儿。”

    语琴便又跺脚,指着自己的耳朵眼儿,“呸!你当年给我扎的三个耳朵眼儿,终究另外两个又长死了。皇上怕是连我有几个耳眼儿,早就都忘了!”

    婉兮便笑,故意指着语琴的耳蜗道:“姐姐三个耳眼儿么?分明是四个啊,这儿还有个大的呢。若长死了,怎么听见声儿呢?”

    几个人说说笑笑,终是一场惊喜。

    这会子外头来贺喜的人不断到了。婉兮请语琴和颖妃先到外间帮着招呼着,这才迎上豫嫔去。

    两人互相见礼,婉兮主动含笑点头,“豫嫔,也给你道喜了。”

    豫嫔倒是淡淡的,“与令妃囊囊这天大的喜比起来,妾身这个倒是没什么意外的。”

    婉兮眸光轻转,“《尔雅》说,‘豫,乐也’;《珠丛》记,‘心中和悦谓之豫’。豫嫔,皇上赐给你这个字为封号,是心有喜悦所致,是个好封号。”

    豫嫔倒是笑得淡淡,“妾身出身蒙古,虽汉学算不得精深,但是好歹在宫里寂寞之时,也翻过不少汉家典籍。尤其拉旺阿哥此时进学,妾身便是要为了陪着拉旺阿哥念书,也跟着念了不少去。”

    愉嫔静静抬眸,望住婉兮,“妾身也读到过‘豫附’二字,意味‘心悦诚服而来归附’,这说的不就是妾身之所以进宫的缘故么?”

    “还有,张衡《东京赋》里说,‘度秋豫以收成’。此处‘豫’字又特指皇上秋日出巡——这便又正合皇上秋狝,以合蒙古各部之举。”

    豫嫔幽幽地笑,“便是这个封号,也是皇上叫妾身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自己此时这位分的来历。这是朝廷的对厄鲁特蒙古的施恩,是朝廷平定准噶尔的欢喜,倒不是皇上私心里对妾身有何喜悦……”

    豫嫔的话,说得婉兮心下也有些凄楚。

    原本以为凭豫嫔蒙古格格的出身,兴许对这汉字没有太多的体会。却没成想豫嫔本是用心之人,竟早已将这个字看透了。

    婉兮努力一笑,“多谢豫嫔那般尽心尽力陪着拉旺一起念书。他的功课反倒比在我宫里时,更进步了。前儿师父还说汉学进益颇快,这便都是豫嫔你的功劳。”

    豫嫔垂首笑笑,“我其实从进宫的第一天,就知道皇上对我究竟是什么样儿的情分。他对我的一切,都只关朝廷罢了。”

    “我终究已是这个年岁才进宫,我便也没什么看不明白的,故此我自己心下也对皇上,并无半点的奢望。”

    “从前那会子说想争宠,也同样不是我自己有多喜欢皇上了,不过是为了母家。不过孩子没了,我那份儿心便也跟着一起远去了——如今想来,那孩子是带着我那样的心愿才得来的,便也注定那孩子留不住吧?”

    “故此我心下虽说恨那算计我的人,但是却没有因为这孩子本身的离去而太过悲伤。反倒,仿佛松了一口气。”

    “如今朝廷西北用兵已然大捷,我肩上的担子便也可以卸下来了。如今得了皇上这样的封号去,我心下便更知道从此在宫里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婉兮听得轻轻蹙眉,“别说傻话……皇上必定不会薄待了你去。”

    豫嫔含笑点头,“我信。皇上会对我不错,该给我的位分会给我,却也明明白白用这个封号告诉了我,他对我心下其实是个什么情分。”

    豫嫔说着深吸一口气,“我的绿头牌已经被皇上收起来了,我心下非但没有半点的遗憾,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令妃囊囊我不瞒你,我从十三岁起嫁给了那个男人,我的什么都是那个男人教的;叫我二十年后又要去伺候另外一个男人——那滋味,实在别扭。没有半点欢悦不说,反倒沉沉的都是负罪感。”

    “这个孩子没了之后,皇上自觉亏欠我,便应诺了我,从此会善待我母家人去……我也相信,皇上便不是为了我,也会为了那个孩子,记着那日对我的承诺去。”

    “我若从此免了那事儿去,于我来说,便再没什么遗憾,反倒尽是解脱了。”

    婉兮抬眸凝住豫嫔,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个女人,夹在朝廷和叛臣中间儿,也许大义与钟情终究是两回事儿。为了大义,她选择了跟随母家举家内迁,可是她的心里——怕依旧还是放不下那个从十三岁起就与她在一起的男子吧?

    便如豫嫔自己所说,她在男女之情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男人教的;所有的亲密举动,百年都带着那个男人的烙印。

    一旦换成另外一个男人,怎么都觉着无法接受。

    婉兮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豫嫔的手,“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到了咱们这个年岁,除了男女之情之外,这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事。你与皇上之间,便是不容易抹掉旧情的影子,但是终究,尚可彼此陪伴。”

    豫嫔便也含笑点了点头,“他既然给我这样一个封号,那我将来陪他在木兰一起哨鹿行围,凭我的功夫,还是足够的。”

    难得豫嫔自己已然豁达如此,婉兮便也轻笑,“可不?我最羡慕你们满蒙格格这马上的功夫,我啊,从前骑驴还总掉下来;后来在木兰好容易骑了一回马,就遇着个熊瞎子。我心下都有阴影儿了,怎么都不敢再骑了。”

    旁边玉蝉忽地扑哧儿笑了一声。

    婉兮忙瞪玉蝉一眼,红了脸瞟着豫嫔去。

    豫嫔便也知趣地行礼,“妾身相与令妃囊囊说的话,已是都说完了。外头已是好些人了,囊囊该出去见见,别再为了我一个儿这么耽搁着了。”

    婉兮含笑说“好”,豫嫔这才先扭身出去了。

    婉兮急忙一把抓住玉蝉,“小蹄子,你偷笑什么呢?”

    玉蝉忙跪下,红脸笑着道,“……奴才该死。奴才也不知道怎么着,一听主子说从此不骑马了,反倒想起来咱们七公主骑着皇上满地爬。”

    婉兮脸腾地燃烧起来,一跺脚,这便赶紧跑出去了。

    ——婉兮明白,玉蝉这是想说,“主子虽说不骑马了,可是后来皇上自愿给主子当马了”。

    婉兮拍了拍脸,这才走出门来,到对面明窗间,与一众道贺的主位相见。

    贵妃位分不同旁的,便是皇后和纯贵妃原本不必亲自来的,这二位却也还是来了。

    婉兮上前先给那拉氏和纯贵妃见礼。

    那拉氏面色微微有些不自在,极力挤出笑来点点头,“令妃——哦不,是令贵妃,当真是大喜了。皇上的旨意来得真是惊喜,连我事先都半点动静都不知道。”

    婉兮忙道,“皇上谕旨中说得明白,妾身能有这突来的福分,都是因为明年便是皇上的五十大寿,后年又是皇太后的七十万寿。妾身是托了皇上和皇太后的福气才是。”

    那拉氏轻叹口气,“你啊,也是托你那刚失去的孩子的福。那孩子啊,也可放心地走了。”

    话虽不算错,只是听起来有些凉,有些扎心。婉兮尽力笑笑,这便转向纯贵妃去,不想与那拉氏多说。

    纯贵妃更见憔悴,这会子能坚持着亲自来道贺,实在是因为婉兮,也因为婉兮进封的是与她相同的贵妃位分。

    纯贵妃握住婉兮的手,轻轻点头,“婉兮,我便知道迟早都有这一天。你还这样年轻,你的福分啊,终究是我和淑嘉都比不上的。”

    那拉氏轻轻一笑,“淑嘉如今是皇贵妃,安眠在皇上百年之后的身畔。她的福分啊,倒是连我都羡慕的。”

    纯贵妃微微一皱眉,忙欠身,“妾身失言了。淑嘉皇贵妃是皇贵妃,妾身不该直呼‘淑嘉’二字。”

    婉兮忙道,“纯姐姐当年与淑嘉皇贵妃前后封妃,又同在贵妃位上,情谊深厚。故此纯姐姐心下自是只当淑嘉皇贵妃依旧在世时一样,那会子纯姐姐与淑嘉皇贵妃同居贵妃位分,说话便也自可亲近些。”

    那拉氏眯眼望住婉兮,“令贵妃如今也是贵妃,这便情分上更与淑嘉和纯贵妃亲近了。”

    婉兮含笑行礼,“主子娘娘当年也曾为娴贵妃。若以此来说,妾身与主子娘娘一样儿亲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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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袖兰宫介绍:
入宫了,她的愿望很简单:安安静静当个小宫女,等25岁放出去。
可是!那位万岁爷又是什么意思?初见就为她吮伤口;再见立马留牌子。接下来借着看皇后,却只盯着她看……
她说不要皇宠,他却非把她每天都叫到养心殿;她说不要位分,他却由嫔、到妃、皇贵妃,一路将她送上后宫之巅,还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皇位!
她后宫独宠,只能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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