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卷246、琴忆(1更)
虽说进宫也有半年了,这咸福宫却还是兰贵人头一回踏足。
忻嫔自也都瞧出来了,这便言笑晏晏,亲热地拉着兰贵人的手,先在咸福宫内观赏了一番。
正殿倒也罢了,总归是升座行礼之处,又不住人。殿内陈设与其他后宫也是相似,都是明间设地坪、宝座、屏风、单屏;左右两壁挂贴落壁画,内容皆为表彰古往今来历代后宫的贤德。
咸福宫的两幅贴落壁画为:东壁悬皇帝御笔《圣制婕妤当熊赞》,西壁悬《婕妤当熊图》。
从明间左右两壁的大红毗卢罩金钉宫门,进左右两次间,东为小佛堂,西为明窗殿,对面炕。
这些都还罢了,形制与其他后宫都相似——咸福宫比较特别的一点是:正殿面阔仅为三间,不像其他后宫的正殿都是面阔五间,叫忻嫔心下觉得憋屈,这便只带兰贵人浅浅站了站,就朝后殿去了。
后殿“同道堂”才是忻嫔想要给兰贵人展示的重点所在。(同道堂,还记得慈禧那小印儿吧?)
后殿同道堂终于又是面阔五间了,不必如正殿那般局促。拉着兰贵人的手,进了后殿,在明间而立。殿内左右两边以落地花罩隔开,左右两室上方都有匾额。
忻嫔含笑望住兰贵人,“兰妹妹瞧,这东殿的匾额是‘琴德簃’,殿内收存的都是皇上最爱的古琴。
兰贵人的眼睛便是一亮。
忻嫔含笑拉着兰贵人的手走入东殿,一一介绍这墙上所挂的古琴,“兰妹妹瞧,这是唐琴‘大圣遗音’、宋琴‘松石间意’、明琴‘月露知音’……历代明琴皆在。”
兰贵人望着这些琴,不由得眸色流光。
忻嫔浅浅得意地勾了勾唇角,“这些倒也罢了,终归是皇上收存的。兰妹妹你再来看这四张琴,却是皇上亲制的。”
“这四张琴为:湘江秋碧、瀛蓬仙籁、皋禽霜唳、云海移情。”
兰贵人眼睛便更是一亮,上前小心细看。
见那琴上都刻“乾隆十年秋补桐书屋制”的款识。今年的兰贵人不过十六岁,乾隆十年那会子她还是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儿,这便不由得好奇,“补桐书屋制”?
忻嫔含笑点头,轻叹口气,“皇上登基以前,曾于西苑补桐书屋读书,书屋门前种有两棵梧桐老树,相厮相伴。后来其中一棵枯死,皇上忆旧,于是下旨以其木材制成四琴,各赐其名并题诗:秋夜春朝失侣阴,认巢好鸟徘徊去。老干吟风似作悲,团叶无心菶承露。”
兰贵人听得也是愣住,惆怅悄然而起,不由得神往道,“双桐相厮相伴……痛失一侣,斫琴为音……皇上原来是如此深情之人。”
忻嫔耸了耸肩,“那一年,正是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年。慧贤皇贵妃正月薨逝,那年秋,这桐树也相继枯死了。故此便听人说,皇上命斫这四张琴,极有悼念慧贤皇贵妃之意。”
兰贵人扬眉,“……孝贤皇后是乾隆十三年崩逝的,也不见皇上如此。照此说来,皇上心下倒将慧贤皇贵妃看得,比孝贤皇后更重些。”
忻嫔便笑,“不然皇上怎么会将‘贤’先给了慧贤皇贵妃,倒要孝贤皇后自己跪求来呢。”
六卷247、续弦(2更)
兰贵人不由眯了眯眼。
“这话听起来,怎么叫人颇有些心寒呢?”
忻嫔满意地点点头,“可不!”
“虽说孝贤皇后家世也不高,祖上勉强只是个路长;旗份原本更是蓝旗的,靠出卖旗主子,才被抬进镶黄旗的——但是她好歹也是咱们满洲世家的格格,也是先帝爷亲赐给皇上的元妻嫡配啊。”
“可是慧贤皇贵妃呢,不过是个汉姓包衣,在潜邸只是个使女罢了。便是她父兄得用,被先帝给抬入了正身,又将她超拔为侧福晋……可是她的身份跟孝贤皇后总归是比不了的,不是么?”
“皇上又凭什么将那个‘贤’字给了她去,倒要叫正室中宫跪而哭求了?”
兰贵人深吸一口气,眸光里显出些苍茫来,“进宫之前我就听说,皇上抬举汉姓包衣、汉女。如今后宫里的情势,那帮子汉女、汉姓包衣,倒与咱们满洲世家的格格分庭抗礼了!”
忻嫔一拍手,“正是这回事!”
忻嫔抬眸定定凝住兰贵人,“你瞧见了,由这四张琴,还有那个‘贤’字的谥号,就都能瞧得出,孝贤皇后在皇上心里,比不上慧贤皇贵妃;咱们满洲世家的格格,输给了汉姓的包衣奴才去。”
“而现如今呢……你没瞧见,这宫里第一得宠之人,又变成了谁了?——同样还是汉姓包衣女,甚至,这个出身还在辛者库,父兄皆不得用呢!”
兰贵人皱眉,“令妃?”
忻嫔握住兰贵人的手,“不瞒妹妹,当年这四张琴的故事,我方才只与妹妹讲了上一半;实则,还有下一半呢。”
兰贵人眯起眼来,“下一半?”
忻嫔叹口气,“前一半听来,是叫人心酸,感知皇上的深情——可其实啊,皇上在看一棵桐树枯死之后,是叫人斫了琴,题了诗,可是事实上皇上那会子却没伤心啊。”
“皇上那会子立即就给那株还活着的桐树‘续弦’了——皇上除了命人在院子里补种一棵梧桐不说,连院子里的书房都改了名叫‘补桐书屋’啊。”
兰贵人愣住,心下之前的那一片感动,这会子全都被一股狂风吹散,再也找不见了。
“如此说来,皇上对慧贤皇贵妃的情深,也不过如此——那会子,皇上怕是也已经给自己‘续了弦’,找见了可以替代慧贤皇贵妃的人了吧?”
忻嫔抬眸,哀哀望住兰贵人,“正是如此……妹妹可知道,那一年正是令妃初封啊。”
“而且就是在慧贤皇贵妃薨逝前后,她先初封贵人,接下来正月里,就在慧贤皇贵妃薨逝的那个月,就已经晋位为嫔了。”
“补桐书屋的故事,是秋天时;而十一月里,又正好是令嫔的册封礼……”
兰贵人听得愣住,一双眼也不由得眯起来。
“同样都是汉姓包衣,相貌和气质都相近;她又比慧贤皇贵妃更年轻……故此皇上可没工夫多伤感,只欢欢喜喜用新琴来‘续弦’呢。”
忻嫔眯眼望住兰贵人,“若此,便是慧贤皇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也全都被令妃给取代了呢。”
“这样说下来,这后宫里,还有谁能超过她去?”
六卷248、不服(3更)
忻嫔盯住兰贵人的眼睛。
“当年孝贤皇后不敌慧贤皇贵妃;咱们的皇后,不敌纯贵妃和淑嘉皇贵妃两人;到如今……咱们阖宫上下的满洲世家格格,便是绑在一块儿,都比不上人家一个年过三十、半老徐娘的辛者库贱奴了去!”
“皇上宁肯叫一个年过三十的汉姓辛者库贱奴,一年一个;都不给咱们这些年轻的、家世血统更高贵的鄂满洲格格半点机会去……我便真是气不过!不止为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同出于满洲世家的其他姐妹们?”
兰贵人眼中也泛起冷光来。虽则年岁小,可是这急于血统与出身的优越感,是与生俱来的。又如何能接受一个家世出身最为卑贱的,如今在后宫里如此不可超越去?
忻嫔静静打量兰贵人的神色,唇角满意地轻轻勾起。
她却也极快地,将那抹笑给掩藏住了。眼中又换上哀伤和同情。
“兰妹妹,我好歹还有两个公主,便是争不过,也算心下还有个安慰;便是老来的那一天,也还有个退路。”
忻嫔抬眸直直望住兰贵人,缓缓道,“兰妹妹,你呢?你还是咱们皇太后母家的晚辈,你进宫也快一年了,你可曾得了皇上的恩宠去?”
“兰妹妹你是皇太后自家的长辈,你家里更出过康熙爷的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还有果亲王的福晋啊……你的家世,原本还在孝贤皇后之上。凭你的家世,以及你与皇太后的血脉亲情,你原本应该进宫就得宠,至少爷应该如我也舒妃一样,进宫就封嫔啊。”
“可是兰妹妹你,这一晃进宫也快一年了……却仍旧屈居贵人之位。甚至那景仁宫里,还要与一个三十多岁的多贵人平起平坐——兰妹妹自己不委屈,我都要替兰妹妹委屈了!”
兰贵人两眼里登时涌满了泪水。这些话,便是自己还能忍住,这般被旁人给挑明了、说开了,便怎么都觉着屈辱!
忻嫔又叹了口气,伸手攥了攥兰贵人的手,“……咱们八旗秀女,都是从十四岁开始引见。妹妹是二十一年参加的挑选,那年正是十四岁的好年华。可是皇上竟然都没叫妹妹当年便入宫来,愣是叫妹妹等了一整年,二十二年六月了才进宫。”
“进宫晚了一年倒也罢了,好歹进宫就该直接封嫔了。可是皇上还是没有……到如今,妹妹都十六了,两年的好年华,就这么耽误了。如今皇上对妹妹,一不见宠,二不给晋位,这又是要将妹妹摆在何处,将妹妹的家世摆在何处啊?”
兰贵人已是含泪别开头去,更咽得说不出话来。
忻嫔便又叹了口气,“不说别的,这回皇上去谒陵,妹妹是宫里最新的新人,皇上便怎么都该带妹妹一同去——可是皇上却还是将妹妹留在宫里,反倒带了那个三十多岁的多贵人一起去!”
“咱们且不说那多贵人是厄鲁特蒙古的出身,单看她那个年岁,在宫外怎么可能是还没嫁过人的?她与妹妹你一同进宫,又一个宫里住着,皇上凭什么就觉着她比兰妹妹你更好了?”
(补桐书屋“续弦”是真事儿,“湘江秋碧”这琴也刚在2016年10月以5564万港币拍卖,创清代乐器拍卖价纪录。)
六卷249、偏正(4更)
忻嫔的话,宛若一把匕首,生生地刺在了兰贵人心上。
原本早有老伤,这会子稍微一碰,便已流出了血来。
兰贵人自己如今这尴尬的处境,她自己便是年岁小,又如何还看不明白去?
只是她在忻嫔面前,却依旧还想保持自己的自尊,这便高高扬头道。
“皇上在我和多贵人中间儿,选了多贵人去,还不是因为如今这年头!今年怕是平定准噶尔的大胜之年,多贵人是厄鲁特宰桑之女,又出自成吉思汗后裔的博尔济吉特氏,凭皇上今年想要收拢蒙古各部之心,皇上便也必定要偏宠她一些。”
忻嫔便笑了,“还是兰妹妹你自己想得开。也是啊,如今宫里虽说也有出自蒙古的主位,可是无论愉妃,还是颖嫔,都只是八旗蒙古下的出身;人家多贵人,倒是头一个出自外藩蒙古,且是厄鲁特蒙古的呢。”
“既然也算头一份儿,那皇上高看一眼,便是自然的——只是她既然与兰妹妹你一起入宫,一个宫里住着,若皇上凡事都只高看那多贵人一眼,那妹妹便自然要忍着些委屈了。”
兰贵人咬住嘴唇,拼命忍住眼中快要跌落的泪珠儿。
“委屈?不怕!终究我今年才十六岁,那多贵人都三十多了,我将来的日子比她多得多!”
忻嫔立时鼓掌,“兰妹妹有志气!”
却又随即黯然下来,“兰妹妹这话,其实何尝不也是我当年心里的话——我比令妃小十岁呢,我也以为,便是熬着年月,也终究有我将令妃熬老了的那一天。到时候,咱们满洲世家格格与她们汉人、汉姓包衣之间的胜负,便迟早有个决断。”
“可是啊……我等啊等,盼啊盼,虽说也盼来了些皇宠,盼来了两个公主,可是同时——却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皇上一年一个迫不及待地不断将孩子给了那年过三十的辛者库贱奴!”
“从我乾隆十八年进宫,到如今也五年了。我虽然盼老了令妃,却终究没能盼来她的失宠……反倒是到头来,我被她算计了,独自落到这咸福宫来,形同冷宫一般。”
“她没失宠,却是我失宠了。”
忻嫔自己的泪先委屈地滑下,“这会子还能给咱们满洲格格争一口气的,也唯有兰妹妹你了。你可千万不能再输给她们,你可不能再叫皇上的眼睛被她们给继续狐媚下去啊!”
兰贵人告辞的时候儿,忻嫔方拉着兰贵人的手,走到了她所住的东偏殿门口去。
她叹口气,抬眸看看自己的房檐儿,“没错,我从前在皇后宫里,不得不屈居偏殿;如今终于轮到我独住一宫了,我却依旧不能住进后殿,还得住在偏殿。”
“只因为那后殿‘同道堂’里,东为皇上琴室‘琴德簃’;西为皇上‘画禅室’,内藏王维《雪溪图》、米之晖《潇湘白云图》……那后殿,依旧没我的地方儿。”
忻嫔努力地笑,“我这辈子的命,怕也就这样儿了。我只希望兰妹妹你,终究有一日能挪出偏殿来,堂堂正正住进那景仁宫的后殿里去。”
六卷250、阵营(5更)
忻嫔说着上前一步,贴近兰贵人耳畔。
“……输给谁,也不能这会子就先输给一个三十多岁的多贵人去!你们两个分别在东西配殿里住着,千万别叫她抢先,先把景仁宫的后殿给抢走了。”
“说到底,那景仁宫也是康熙爷出生之地,更是皇太后当年的寝宫,那后殿便怎么也应该是你钮祜禄家的格格住进去,而轮不到一个厄鲁特蒙古的女人!”
“更何况,那景仁宫门内有龙形的石影壁啊,是东西六宫里唯一规制与永寿宫相同的。便是凭那景仁宫的风水,你也才有可能将来与令妃平起平坐,进而赢过她去的机会!”
兰贵人也高高抬起了下颌,“这会子我终究在宫里资历还浅,若想撼动令妃,是难;不过眼下我却没道理输给那多贵人去!”
忻嫔满意颔首,“……那景仁宫自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空了许久,皇太后都不准旁人住进去。这何尝,不就是给兰妹妹你留着的意思?”
“既然有皇太后的心意,我也觉着兰妹妹你必定会赢过那多贵人去……”忻嫔说到这儿,忽地又是一个迟疑,“除非……令妃从中作梗。”
兰贵人便一眯眼,“她?她又凭什么?我景仁宫的事,又与她何干了?”
忻嫔耸了耸肩,缓缓一笑,“兰妹妹终究还是年纪小,进宫晚,便有些事儿没看明白——不瞒兰妹妹,那多贵人与令妃,也是十分交好呢!”
兰贵人不由得瞠目。
“她们两个交好?为什么?”
忻嫔耸耸肩,“兰妹妹怎么忘了,令妃所出的七公主,是指给喀尔喀亲王成衮扎布的幼子了。多贵人的母家,本也属喀尔喀蒙古,后准噶尔灭喀尔喀,多贵人母家的鄂托克才被并入准噶尔的,故此多贵人的身份,既是厄鲁特蒙古,又是喀尔喀蒙古呢。”
“再者,多贵人是博尔济吉特氏,那七额驸同样是博尔济吉特氏,他们祖上都是成吉思汗,他们便是同族之人。”
“那多贵人进宫来,与旁人的交往虽算不得多,可是却对那七额驸简直爱若己出。因为七额驸的关系,那七公主过周岁的时候儿,多贵人本是刚进宫,她竟然将皇上恩赐给她的银两全都给了七公主去!”
“若此一来,那令妃能不承情么?既承情,又趁势打蛇随棍上,再利用颖嫔的关系,正好将多贵人也收到她的麾下了呗。”
忻嫔抬眸,静静望住兰贵人。
“那令妃如今怀着孩子,不能侍寝,皇上出巡也不方便随驾,她自然要扶持新人——她便选了多贵人。故此啊,此次皇上谒陵去,多贵人得以随驾,却委屈了妹妹你,不得不留在宫里呢。”
忻嫔说着叹口气,“这回好歹皇太后也去谒陵啊,皇后既然也没能跟着去,为何不叫兰妹妹你去伺候皇太后,一同跟去呢?难道说,便是皇太后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也比不过令妃去了?”
兰贵人终于含恨而去,忻嫔立在咸福门前,含笑目送兰贵人去。
六卷251、报仇(6更)
令妃以为,将她单独困入这冷宫,左右无人,便叫她孤掌难鸣了?
令妃以为,皇上罚她抄经,就当真叫她无暇计划着报仇去了?
她想得美!
身在后宫,这样被打入冷宫、摘掉绿头牌,便是最重的惩罚——更何况还有她两个女儿的委屈呢?!
这个仇,她岂能不报!
便是她自己这会子被困在冷宫里,又失了宠,暂且没有能力亲自报仇;可是她还有的是法子,在这宫里找见更合适的人,去替她报了仇去!
乐容看见主子嘴角的轻笑,不由得低声道,“……这兰贵人,终究才十六岁。进宫也还不到一年。皇上对她也冷淡——主子是不是对她希望过高了?”
忻嫔倒是泠泠一笑,“我哪里指望的是她?我指望的,实则是她背后的皇太后!”
兰贵人终究是皇太后母家钮祜禄家的人,若是兰贵人进宫不受宠,那打的就是皇太后的脸。况且如今天下都看着,皇上是孝子——那么考验的时刻就来了,皇上究竟会如何对待皇太后自家的晚辈呢?
再说了,人家兰贵人的祖上是大清开国功臣额亦都、康熙爷时四大辅政大臣遏必隆啊!人家出过康熙爷的皇后和贵妃。皇上若是记着皇祖父的情,也不能对人家的格格太冷淡了吧?
可是啊,眼前的情势就是这么明摆着,皇上叫兰贵人晚进宫一年,又不给封嫔的,这便是实实在在委屈了人家这位钮祜禄氏的格格去。
而兰贵人不得宠,自然会看着那盛宠的人不顺眼去——那兰贵人与令妃之间的矛盾,便是迟早之事。
兰贵人终究年轻,她自然不是令妃的对手,那她的委屈必定会到皇太后面前去倾诉——皇太后本就不喜欢宫里汉女当道,此时为了兰贵人,也必定越发看着令妃不顺眼!
这后宫里,若说还有谁有本事不顾皇上,而死死压住令妃去的——那个人都不是皇后,唯有皇太后罢了。
三月初七,皇后亲蚕。
因先蚕坛在京中北海,故此就为了这个,皇后也没能跟着皇上和皇太后一同谒陵去。
这般两边儿无法两全,叫那拉氏既满足,又惆怅。
亲蚕之礼毕,那拉氏自先蚕坛还宫,宫内主位都去迎接,婉兮挺着肚子也来了。
那拉氏面上那点子惆怅,婉兮便也瞧出来了。
请安过后,众人散去,婉兮留下来,含笑对那拉氏道,“主子娘娘好歹看在妾身肚子里的皇嗣面儿上,恕妾身直言之罪。”
那拉氏便笑,“你有话便说就是。”
婉兮抬眸,“主子娘娘这是……寂寞了。”
年过四十的女人,男女情爱本就淡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偏还两个都夭折,只剩下一个永璂,还因为够了年岁进学,早已从翊坤宫挪出去,住进南三所去了。
宫里的规矩,皇子五岁以前,尚且可以与本生额娘同住;但是到了五岁,便要搬到南三所去了。
再加上这会子翊坤宫里,忻嫔带着两个公主刚挪出去,这翊坤宫里便越发显得有些冷清。
皇上和皇太后,带着六位随驾嫔妃这又一走,那拉氏赶到寂寞,自是人之常情。
六卷252、生怜(7更)
那拉氏便也叹了口气,“只是近来总觉着,这翊坤宫里啊,静得叫人心里都发慌。”
那拉氏抬眸望住婉兮,“我这翊坤宫里,总比不得你那永寿宫里热闹。你那边儿孩子多,花鸟鱼虫也多,隔着宫墙总是能听见,你那边笑语喧哗的。”
婉兮垂首轻笑,“终究妾身是妃妾,自己宫里怎么闹腾,也没人在意;主子娘娘宫里却不同,皇后是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壶教六宫,故此娘娘的宫里规矩便是一丝一毫都乱不得。”
那拉氏听着倒也顺耳,这便笑着点头,“可不。就算我偶尔也想养个猫儿狗儿的,可是那念头不过是在脑子里转一转就罢了。”
婉兮垂下头去,“妾身忖着,其实娘娘觉着宫里静得叫人心慌,自然也与忻嫔带着两位公主挪出去有关。忻嫔自己倒也罢了,终究从前娘娘宫里还有两位小公主,倒也热闹许多。”
那拉氏便叹口气,不由得又是想起自己那夭折的五公主来。
“也是啊。从前这宫里有那两个小公主的时候儿,听着她们哭她们笑,瞧着她们跑她们闹,的确叫这宫里也多了不少的生气儿。如今孩子们都走了,这宫里就空了,每到天黑,这四圈儿围起来的小天地里,便连一点动静都没了似的。”
婉兮垂首轻笑,“这刚从动转静,不适应的何止是主子娘娘一人?”
“妾身前日去御花园散散,回来想多走几步,这便从咸福宫前走过,倒是隔着宫墙,听见里头有孩子的哭声儿。都是当娘的,妾身便觉着揪心,这便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原来是六公主——直叫着咸福宫不好,还是想念翊坤宫。”
那咸福宫,终究是宛若冷宫的所在,里头唯有忻嫔带着两个孩子住着,实在冷清。
且兴许又是因为刚死过人的缘故,那里头的气氛总是有些寒凉。
再者,那咸福宫本设计得不是为人住的,故此宫内的陈设便嫌不够人性了些。便如翊坤宫廊下还能吊着秋千架子,咸福宫却没有了——小孩子自然觉着无趣。
还有,翊坤宫终究是皇后中宫啊,宫内的陈设、吃的用的,便连奴才们的规矩,都是这后宫里顶尖儿的;而到了咸福宫去,便什么都比不上了。
小孩儿的心性儿,本就畏生,这便更想念故宫了。
婉兮娓娓道,“那孩子天生也是文静的性子,倒是难得这么直接将心内的想法都给哭出来了。我听着,忻嫔仿佛便恼了,当场便责打了六公主——那可怜的孩子哭得越发凄切,一边哭一边还叫着,‘我想皇额娘,我要找皇额娘去做主’。”
那拉氏便呆住了。
虽那孩子不是她亲生的,甚至因为五公主的夭折,她很是有些不喜欢那孩子。可是她也终究是那孩子的嫡母;而六公主也是天生的安静、懂事,在她宫里慢慢长大,倒也一天一天慢慢儿地入了她的视野去。
那孩子每天早晚都乖乖来给她请安,每次来都是怯生生先躲在门口朝里看,总要她伸手召唤她,那孩子才肯怯生生地进来。
那小模样儿,叫人生怜。
六卷253、接回(8更毕)
人心啊,就是这样奇怪。
原本因为自己的五公主夭折,这便迁怒于六公主去;倘若六公主这孩子生得有半点忻嫔那张扬的性子去,那拉氏一定会更加厌弃这个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偏偏生得如此安静、隐忍,言行总是怯生生的模样儿,那拉氏恨着恨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却有些恨不起来了。
恨一个强者容易,恨一个弱者却难。
甚至于,她隐隐约约间,有些下意识在六公主身上去寻找自己的五公主的影子——总是在想象着,自己的闺女如果也能长这么大了,该是个什么模样儿?是不是眉眼之间,终究也会与六公主这孩子,有些相似?
这般时日久了,便也成了移情。
这会子忽然听婉兮说到这些,她便有些控制都控制不住地、牵心连肺地疼起来了。
“这忻嫔也是的,如何敢责打公主!她便是本生额娘,那孩子却也首先是大清的公主!凡事还有我这当母亲的做主呢,又如何容得她一个姨娘动手?!”
婉兮含一抹轻笑,轻垂臻首。
“主子娘娘也好歹体谅忻嫔,终究——忻嫔刚诞下八公主来,她心情也不好不是?”
“再者那咸福宫里,自然是处处都比不得翊坤宫的。她心下也同样烦恼,这便一听见六公主哭,她自己也收敛不住了。”
“终究还是年轻啊,定力也有限。又是要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一时爷难免忙得焦头烂额。”
那拉氏便哼一声儿,“她心里若有什么怨气,还学不会在抄经里化解了去?偏还要在公主身上发泄出来,那便还是皇上罚得轻了!”
婉兮眼波轻轻流转。
“她怎么样儿,总归都是她自己带着。只是可怜了六公主,这会子要独自在那冷冷清清的咸福宫里,独自承当着忻嫔的戾气。”
那拉氏咬住嘴唇,说不出话来,手指头却扣紧了迎手枕。
婉兮静静抬眸,望住了那拉氏,“故此妾身真是忍不住要多一句嘴:既然忻嫔年轻,自己照顾不来两个孩子;而六公主又是从小儿就在翊坤宫、在主子娘娘跟前长大的——那还不如主子娘娘将六公主暂且从咸福宫里接回翊坤宫来抚养。“
“这样一来解了忻嫔的烦恼,更能叫六公主欢喜些,还能叫主子娘娘这宫里再恢复些热闹——正是一举三得呢。”
那拉氏望住婉兮半晌,心中翻涌的滋味,叫她自己都是有些没想到。
她虽说也夭折了一个永璟,可是她好歹还有永璂;而夭折的女儿,就没有第二个来补上了。
若以在她宫里长大的情分,六公主那孩子可不跟她自己的女儿似的?叫婉兮这么一说,她心中那忽然腾起的热切,把她自己都给吓了一跳。
婉兮站起身来,轻声道,“况且都说小孩子眼净,那咸福宫里毕竟刚送走了怡嫔,那孩子不喜欢咸福宫,难保不是瞧见了什么去。”
“八公主还罢了,终究还是懵懂无知的时候儿。若是将六公主继续留在咸福宫里,当真不妥。”
(还记得某苏写九儿随皇帝哨鹿,戴鹿角冠、坐鹿角椅不?这个月,九儿生日月,26号开始就在永寿宫,真的要举办与鹿有关的展览啦!有条件的亲们可以去穿越时空一下~)
六卷254、捭阖(1更)
那拉氏当即下旨,命传旨太监前去咸福宫接回六公主。
婉兮扶着玉蕤的手,缓缓走回永寿宫。
阳春三月,已是春暖花开。
人行走在这样明丽的春光里,心境便也跟着明媚、开朗了起来。
婉兮心情甚好,唇角含笑。
玉蕤瞧着,便也跟着高兴。
只是玉蕤还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轻声问,“主子瞧着,那忻嫔能心甘情愿将六公主交给皇后去么?”
婉兮含笑淡淡垂首,“她会。”
这世上的女人,谁舍得将自己的孩子交给旁人抚养去呢?尤其是在这后宫里,人和人之间总免不得存在争宠的算计,便更不放心将自己的孩子托付出去了。
婉兮回眸轻瞟玉蕤一眼,“我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托付出去,除非是陈姐姐、陆姐姐和颖嫔这样儿,当真情同姐妹的。如今已是三月,距离我临盆之期又不远了。到时候将小十四托付出去,怕又是势在必行。”
“可是陆姐姐和颖嫔还在嫔位,身份不够;而这会子十二阿哥永璂正好已经搬到南三所去了,皇后膝下是空的,我便担心到时候或者皇太后,或者皇后本人都要将小十四要到皇后宫里抚养。”
“这会子趁着皇太后不在,皇后也不敢自己轻易做主的时候儿,我自然要先设法将皇后膝下这个缺给补上。到时候等皇太后回銮,一切已成定局,皇太后倒也不能再更改了。”
婉兮轻舒一口气,“只要皇后宫里有孩子了,那么哪怕是将小十四暂且送到纯贵妃那里呢,我也不至于悬心了不是?”
玉蕤含笑道,“咱们十四阿哥就是有福气。虽说额娘这会子肚子里还有他的弟弟妹妹呢,可是额娘还是先替他打算这么周全了,定不叫他受了半分委屈去。”
婉兮笑了笑,目光微微敛起。
“虽说我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到皇后宫里去,忻嫔却必定愿意的。按着宫里的规矩,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公主,若母女感情深厚,将来厘降的时候儿,说不定皇后会向皇上求个恩典,将六公主封为固伦公主呢。”
玉蕤一眯眼,便也笑了,“可不!那六公主本就事事、处处都被咱们七公主给比下去了。那忻嫔心下早有不平。可若是六公主因此而能册封为固伦公主,那她必定是求之不得呢!”
终究,七公主是妃妾所出,只能是和硕公主啊。
婉兮轻垂眼帘,“若此,我便不必担心小十四要送入皇后宫里;又能叫六公主得到个好身份,还能让皇后不那么寂寞,这本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婉兮抬眸凝注玉蕤,“这最后的几个月,忻嫔必定不会与我善罢甘休。能留一个六公主在翊坤宫里,翊坤宫与咱们永寿宫又是挨着的,好歹抓她一点软肋,叫她投鼠忌器些。”
玉蕤点头而笑,“主子这当真是一石数鸟,还是多方都得利的,当真是个好法子。就是不知道那忻嫔能不能想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这回好歹为了六公主,收敛一回?”
六卷255、转意(2更)
六公主舜华被那拉氏从咸福宫接回翊坤宫来,依旧住在她从小长大的东配殿里。
因永寿宫里热闹,六公主这便也时常都到永寿宫里来玩儿。
不管婉兮与忻嫔之间曾经怎样,六公主与七公主、福康安,还有永瑆、绵恩、三阿哥永璋的长女大格格绵锦等这一班年岁相当的孩子,还是在一起玩儿的开心。
婉兮凭窗望着,心下倒也欣慰。
不管这后宫的女人如何彼此算计、互相争斗,可是皇嗣们终究都是皇上的孩子,若能这样好好相处下去,该有多好。
外头这一帮孩子,各自都带了嬷嬷、官女子之外,因是在永寿宫地界玩儿,婉兮还派了玉函来总管着。
玉函也是尽心,一众孩子藏猫猫儿玩儿呢,她就坐在廊檐下头,不错眼珠儿地看着。
玉蕤便轻笑,“奴才算是忖出来了,但凡绵恩阿哥来咱们宫里的玩儿的时候,主子必定叫玉函伺候着。”
婉兮瞟了玉蕤一眼,淡淡一笑。
“终究,玉函与我的心结,是从大阿哥永璜那儿起的。大阿哥又薨逝得早,我便是想弥补什么,也都来不及了。大阿哥的福晋,还有皇长孙绵德阿哥,也不肯与我亲近,我便只能是将一颗心都用在绵恩阿哥这儿。”
“玉函念着大阿哥当年的恩情,对绵恩阿哥自然是倾心尽力。这几年她亲眼看着我是怎么对绵恩的——故此你没忖着,如今玉函跟那忻嫔之间,仿佛也已经断了联系去么?”
玉蕤含笑点头,“主子肯给玉函机会,更肯什么都不说破了,只用这般的春风化雨,将她的心给感召回来。”
婉兮含笑指着窗外的绵恩,“你瞧啊,这一圈儿孩子里头,就是绵恩的辈分最低,是当侄儿的——可是偏就是他年纪最长、个子最高。”
“结果玩儿起来,倒是他的小叔叔、小姑姑们,全都围绕在他身边儿,由他带领着,还全都听他的话了。”
绵恩今年都十一周岁了,自是比其他孩子都大了不少。
玉蕤看着便也笑,“可不,这都乱了辈儿了。”
婉兮看着笑着,良久,还是缓缓道,“……虽说玉函已是回心转意,可这也有一多半是你的功劳。因为忻嫔找到了你,自以为你必定比玉函更得用,故此才放下了玉函去。”
玉蕤也是悄然吸了口气,“奴才明白……忻嫔目下还另有主意,故此暂且没用上奴才。等她若其他的棋子用完,她必定还会再设法来找奴才的。”
“终究当年她吩咐奴才办的事儿,全都半途而废了,奴才还没真的帮她出过什么力去,她必定不肯善罢甘休的。”
婉兮伸手握住玉蕤的手,“我只担心接下来这几个月,我身子沉了。她若在这个时候再动你的主意去,你千万记着,不可瞒着我,更不可去做伤着你自己的事。”
玉蕤眼圈儿一热,“主子放心,奴才必定不会叫她得逞。她伤不到主子和小主子们,奴才也不会叫她伤着了奴才去!”
六卷256、长牙(3更)
三月十七,皇帝回銮。
皇帝回来见六公主舜华已在皇后宫中抚养,皇帝听着那拉氏解释缘由,目光却滑向婉兮,在婉兮面上打了个转,笑意隐隐。
婉兮自己也是心虚,情知自己那点子小心眼儿可瞒不过皇上去,这便也不敢抬眼,只是低低垂首,就当没看见。
众人告退而去,皇帝稍后来永寿宫,抱着小十四逗着玩儿,抬眸却瞟婉兮。
“这么说……你是想好了,将小十四送到纯贵妃宫里了?”
皇子金贵,若皇后宫里有了孩子了,那便顺位而下,也是纯贵妃了。
婉兮歪了歪头,“若是送入纯贵妃宫里……奴才倒也能放下一半儿的心。”
这会子四公主也长大了,虚岁都十四了,已是待嫁的大姑娘。便是纯贵妃照应不过来的,自然还有四公主呢。将小十四交到四公主身边儿去,婉兮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一路走来,从前用过的心,积累到今日,终究会变成福报。
皇帝却故意扬扬眉,“纯贵妃这一二年的,身子有些绵弱了;我若将小十四送进愉妃宫里呢?”
皇子必定是妃位以上的方能抚养,而妃位以上的,如今膝下没有小孩子的,那纯贵妃之下就是愉妃了。
婉兮含笑摇头,“若是送进愉妃的储秀宫去,那奴才也不担心。终究储秀宫里还有陆姐姐和白常在呢,她们两个谁不能替奴才多看着一眼去?”
皇帝这便大笑,“你果然都算好了!只要小十四不送进皇后宫里去,舒妃身边儿又有永瑆,其余谁的宫里,你都不担心了!”
婉兮歪头瞧着皇帝,“可就算是不担心了,奴才却也还是不舍得将小十四送出去……终究他是奴才的长子啊。”
说到此处,婉兮的眼圈儿还是红了。
真是的,非要一年一个,虽说欢喜,但是总得要站在这样为难的路口去——这还不到一岁大的孩子,就要送到旁人身边儿抚养,她便如割心断肠一般,如何能舍得呢?
“都赖爷!”
婉兮的鼻尖儿都跟着红了,抬手便打了皇帝一记,“……这回生完,爷好歹再别叫奴才又连着遇喜了!”
一个小十四该送出去交给谁抚养,已经叫她为难至此;若接下来再有孩子,如今肚子里这即将临盆的一个,岂不又要再如此为难了去?
皇帝又是叹气,又是大笑,由得婉兮打他,只伸手将婉兮也抱进怀里来。
左边是小十四,右边儿是他的九儿,他含笑歪头逗着小十四,“瞧,阿玛怀里又多了一个大宝贝儿!”
瞧她的爷这么老不正经的,还跟孩子说,婉兮无奈,只能扑哧儿一笑。
“爷,你乱教孩子!”
此时的小十四都满八个月了,再也不是那么懵懂无知的。这会子小伙子可了不得了,开始长牙了,虽嘴里还没见着牙呢,可是那小牙床都已经鼓鼓溜溜的了。
他这听着一高兴,手舞足蹈的,直接抓过皇帝的手指头来就塞进了嘴里去——然后上下牙花子一合,吭哧就给了皇帝结结实实的一口。
六卷257、鸡腿(4更)
饶是皇帝,都被这八个月大的小儿子给咬得“哎哟”一声叫出来。
皇帝将下巴颏向小十四的脸蛋儿上扎过去。
“哎哟,这个小狗子哟!这小狗牙还没冒出来呢,咬人就这么疼了!”
皇帝虽然是天子,也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自己擅长弓马不说,便是秋狝木兰、东巡谒陵等,一路上除了在水路需要坐船之外,其余陆路全都不是坐车坐轿,而是风吹日晒里骑着马的。骨子这身皮肉,也该是扛咬的,皇帝便怎么都没想到,竟然被自己这还没长出牙来的儿子给咬疼了。
婉兮拊掌大笑,“爷小看咱们小十四了!人家那牙虽说还没冒出来呢,可是人家这么秃着牙花子,已经能啃鸡腿儿了!”
“啊?”皇帝也是惊了。
婉兮冲玉蕤使了个眼色,玉蕤垂首笑着到里间去,打开小抽匣,取出一个小绫子包来。
婉兮将那绫子包摆在皇帝眼前。
皇帝好奇,忙展开了看——里头是一根儿鸡腿骨棒。
这鸡腿骨棒虽说不稀奇,可是那骨棒上煞白——干净的哟,别说肉渣了,连骨头表面那层能染进滋味儿去的骨膜都没了!
皇帝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婉兮。
婉兮点头道,“没错,就他啃的。用牙花子啃的。”
皇帝当真没想到,乐得已是抱着小十四滚倒在炕上。
婉兮手扶着肚子,也是忍不住乐,“人家,还是偷吃的呢。”
八个月大的小孩儿,还没长牙,还不能正经吃饭菜呢。可是越是还不能吃,小孩儿们越是嘴馋得不行。一旦见了点咸淡味儿,那小孩儿便什么都不顾了。
那天婉兮用膳,小十四在边儿上便张牙舞爪地去够桌子,婉兮抱着他小腰,拽都拽不住。
婉兮没辙,只得叫嬷嬷用小勺儿舀了点儿菜汤儿拌在饭里给他尝尝。
婉兮自己一个人用膳,吃不了很多,那两张小炕桌上没动过的,便都赏了克食。玉蕤她们两人一张地暂且都抬到外间去,先进来收拾地下。
等玉蕤她们收拾完了,到外间炕上一瞧——她们的小十四爷竟然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竟攥着一根鸡腿儿在那啃呢!
婉兮一回想起来也是忍不住笑。
“虽说怀着身子,可奴才也不爱吃那些软烂脱骨的,故此这鸡啊还是照常炖的,并不格外软烂去。可是人家还是把都给啃下来了,顺带着,连骨头棒儿都给嗦啦完了。我一看啊,真是比豆角儿吃得都干净。”
皇帝抱住小十四又是一顿大笑,“小狗儿啊,你可真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小狗儿!”
皇帝虽说大笑,不过这会子倒也不那么惊讶了——上回这位小爷,连墨汁儿都尝尝呢,那见着鸡腿儿了,还能放么?
皇帝歪头问小十四,“狗儿子,鸡腿儿香不香?”
小十四听得似懂非懂,反正也不知是因为长牙,牙床刺挠;还是因为听见鸡腿儿了,总之这小嘴儿里就开始清澈透明儿地往外淌哈喇子。毫不客气地沾了他皇阿玛一手去!
六卷258、吟诗(5更)
虽说是自己亲儿子的,可是那终究是哈喇子,婉兮忍着笑,赶紧掏帕子给皇帝擦。
三人正在笑呢,小七和福康安这两道旋风就又卷进来了。
小七仰头盯着她阿玛抱着她弟弟这么满面笑容地,便脆生生地问,“阿玛乐啥泥?”
婉兮无奈,给皇帝解释,“不知又是哪儿学来的,这半个月,天天就什么泥、什么泥的,板都板不住。”
小女孩儿在语言方面的发育要快,小七这会子正是觉着什么话都好玩儿的时候儿,便也不分什么,逮着什么好玩儿就都跟着学。反正这宫里的官女子和太监们,除了京畿、直隶附近的,也北边儿关外、南边都有的,她都什么都浑学一气。
福康安倒是了不得,抬眼看见小十四那一下巴颏的哈喇子,登时发挥出她额娘是纳兰容若后人的家学渊源来了,抬手一指:“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皇帝也好悬没笑喷了,伸手从地下拎起那黑筒白底的靴子,作势要朝福康安撇过去。
“呸,你个臭小子,你给我闭嘴!”
婉兮已是笑倒在炕上,一手还得小心扶着肚子,也不敢笑得太大了。
福康安一看皇上恼了,便赶紧一溜烟儿跑到婉兮身边儿,钻婉兮肋下去藏起来了。
皇帝无奈,将靴子扔了,暂且不搭理福康安罢了。
皇帝这才回答小七,“是乐你小弟,还没长牙呢,就跟个小狗儿似的,会啃鸡腿儿了。以后啊,就管你小弟叫小狗儿!”
小七听了,也是乐得直拍手。
“小狗儿?小汪汪——”
小七本是在模拟着小狗的叫声,可是叫着叫着她就不叫了。一脸的笑,也不知怎的缓缓黯然了下来。
婉兮瞧见不对劲儿,先收了笑,拉住小七的手,“……小七想到另外一个旺旺去了,是不是?”
小七使劲儿地笑笑,“旺旺说,也带他的小汪汪回来,给我看。”
婉兮不解其意,抬眸望向皇帝。
皇帝凝着自己的闺女,也是讲笑都收了起来,只柔声解说,“蒙古跟咱们满洲一样,都是极为尊敬狗的。蒙古的男孩子,更是从下生开始,便要给他们选一只小狗来,陪他们一起长大,从小保护他们,还能成为他们的伙伴。”
“拉旺那孩子送入内地的时候儿,已是两岁了,他家里早就有了一只小狗儿;他跟小七你说的,就是那只狗吧?他会从漠北草原上,将那狗带进宫来给你看。”
小七这才展颜而笑,“旺旺的汪汪?”
小七这会子还并未忘了拉旺去,婉兮和皇帝相视而笑,都放下心来。
而在婉兮肋下,那方才还躲着的福康安,却抬眸凝望着小七面上的笑,一时之间面上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仿佛难过,却又不甘心难过,便狠劲提振着自己的精神。可是那眼底,终是滑过一串伤感去。
只是他藏在婉兮肋下呢,婉兮看不见,皇帝也没看见,便连小七也没有看见啊……
小七仰头望皇帝,“阿玛,阿玛!旺旺、汪汪,已经有了两个。那小弟,便不能叫小狗儿了!”
六卷259、永璐(6更)
皇帝都不由得半边长眉高高挑起。
“哟,听听,这女生外向劲儿的!”
婉兮也跟着乐。
皇帝故作严肃,噘嘴盯着小七,“谁说有了旺旺和他的汪汪之后,你小弟就不能叫小狗儿啦?他们一个是臣子,一个是小畜生,怎么跟你小弟比?”
小七难得地执拗起来,垂下头去,只死死扭着袖口,“……反正,我小弟自可叫旁的名字去。旺旺和他的汪汪,是先取的名儿~”
婉兮瞧自己闺女这还认真起来了,便忙悄然伸手,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别吓着孩子啦~
皇帝便也笑,“嗯哼,既然这小名儿也不能叫,那小七这是提醒阿玛,该正式给你小弟取个名儿了呗?”
满人给男孩子取名字有讲究,一般在一周岁以内不正式取名,都只给取个小名儿,这样好养活;甚至许多官宦人家,要将男孩子的小名儿一直叫到上学去呢,等到上学了才正式取个“学名”。(例如贾宝玉,这就是小名,不是大名;因为这孩子金贵,为了好养活,才连丫头都敢直喊“宝玉”。)
婉兮便笑,“爷又急什么呢?他还要四个月才满周岁儿。”
皇帝伸手将小十四交给玉蕤去,又冲刘柱儿递眼色。刘柱儿便也明白事儿,上前将七公主和福康安都给哄走了。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两人独处着,皇帝才一把将婉兮抱过来,凑着嘴儿亲了半晌,呢哝道,“……可是爷,心下已经想好了一个好名儿了呢,怎么办?
“爷太喜欢这个名儿了,心痒难耐,这会子便想拿出来跟你显摆了。”
婉兮便也笑了。
她的爷是精通文墨之人,她明白那种灵感倏然而至,福至心灵的感觉。那种“正好就是你”的感觉,在心底是怎么都藏不住的。便如小虫儿,总得有“虫声新透绿窗纱”而来。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那爷说吧。”
皇帝没直接用嘴说,而是伸手到那炕桌上,将毛笔蘸饱了墨,在之上悬腕挥洒出一个“璐”字来。
婉兮拈起来看,只见那字气韵流动、笔走翔龙,说不尽的洒脱轻灵。
——那神韵,倒是向宫门口那石头影壁上云石自然纹理形成的龙纹了去。
婉兮不由得眯眼,“璐?——永璐?”
皇帝为皇子一辈取名,皆用“玉字边”。不仅皇子,连近支宗室这一辈用的也是这个“钦定偏旁”。
这个“璐”字,首先自然是美玉之意了。
可是这个字,又与从前的皇子们的名字,有何不同呢?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缓缓含笑。
“《楚辞·九章·涉江》中有云:’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婉兮不由得挑眉,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男子,高冠博带、腰配长剑、袂悬宝玉。
若论玉佩之美,古往今来,谁家比得过人家楚国去?楚国玉佩皆为成套披挂,美不胜收。
婉兮不由得含笑,眨眨眼,“当真是个潇洒无匹、风雅绝世的男子。”
皇帝满意捏捏婉兮的手,“正是如此……况这一首名为‘涉江’。”
六卷260、此名至贵(7更毕)
婉兮一怔,也不由得展眉而笑。
“涉江者,渡江南至江南也……”
皇帝含笑点头,“咱们大清的皇子,除了这个小十四,还谁有在额娘的肚子里,就走过江南的了?这个名儿不给他,还能给谁去?”
婉兮心下自是欢喜不胜,却还故意歪头调皮。
“奴才还以为,是皇上这会子谒陵的路上想到的这个名儿,故此加了玉字边儿,才凑成一个‘璐’字去呢~”
皇帝笑着啐了一声儿,“不过即便是因为这个,也是爷的一片深意——今年谒陵,是平定两度平定准噶尔,西北终究大捷之年。这一年的谒陵,便是向祖宗们禀告此事。这样的年头、这样的路上,爷忽然想到给小十四的名儿,又岂不是祖宗们的授意去?”
婉兮含笑伏进皇帝怀里,“奴才替自己和小十四,谢恩啦。”
皇帝却将她给扶起来,“那寓意还有一多半儿没说呢,你这就谢恩了?——怎么,这就满足了?”
婉兮也有点傻,唇角却是忍俊不禁,“还有旁的寓意?”
“哼~”皇帝撅了撅嘴,“给咱们的长子取名,爷岂能这样简单便定了下来?若只是如此,爷哪儿好意思还急着到你眼前来显摆啊?”
婉兮忙坐直,伸双手去托了托皇帝的腮。
“爷说,奴才不闹,好好儿听着。”
皇帝这才笑了,“古往今来取名,最好的都是男《楚辞》,女《诗经》。”
皇帝瞟了婉兮一眼,“便如你这‘婉兮’二字,就是《诗经》里来的,便是最好的。“
婉兮含笑垂首,“爷这是转过来夸奴才的名儿啦?好的,回头等奴才额娘进宫来陪奴才临盆,奴才必定将这话交代给额娘,叫她回家之后一定转告阿玛,叫阿玛也美一美。”
皇帝瞪了她一眼,“爷是说,自己儿子这个名字是从《楚辞》里来的,才是‘男《楚辞》’,是最好的。谁说你了?”
婉兮才不管呢,反正挤对完皇上了,她偷着乐就是了。
皇帝却缓缓收敛了笑谑,一双眼极黑极黑地,定定盯住婉兮。
“《九章》里,后头紧接着便是这句:‘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婉兮便一捂嘴,“重华?‘重华宫’的那个重华?”
重华宫为皇帝潜龙邸,寓意自然格外不同。而“重华”本身,又是舜帝的名字。
当年鄂尔泰和张廷玉为皇帝潜邸取名“重华宫”,便是奉承皇帝有舜帝之德。
——皇帝将小十四的名字,与舜帝、潜龙邸联系到一块儿……这便叫婉兮都不敢深想了去。
皇帝点头,“没错,就是那个‘重华’。”
皇帝伸手轻轻握住婉兮,“璐,又音同‘禄’。所谓‘天禄’——《论语·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皇帝黑瞳闪亮,亮起一团火。
“这是尧禅位给舜时所说的话。天禄从此便指帝王之位——傻九儿,‘璐’义何在,你这会子可听懂了?”
(大家都知道永璐这个名字,却很少想到这个名字有多至尊至贵吧——而且皇帝后来也真的如此时所言,禅位给了九儿的儿子啊……前后正可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