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卷216、一梳到白头(5更)
可是这样硬将皇上的辫子给拉出来,稍有些太落了痕迹去。故此婉兮索性将皇帝的辫子给打散了,从炕衾上的妆奁里,拿了篦子来,想借口给皇上篦头。
可是想了想,还是将篦子放了回去,只拿了桃木的梳子回来,缓缓替皇上通着头发罢了。
——那篦子的齿儿太密,一不小心就能将皇上的头发给拉下来不说,篦过的头皮上也会火辣辣的,并不舒坦;再说皇上是天子,头上没有虱子,也没有那么些头皮屑,便用不着篦头了。
只用梳子将这头发梳通顺了,便自然能通经活血,叫皇上好好睡一觉就是了。
皇帝便也都由得她,只闭上眼享受。
梳子滑入发缕,婉兮神思飞远,回到小时候长大的花田,回到小时候儿的天真无邪。
她笑了,忍不住柔声念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富富又贵贵。”
皇帝闭着眼,终是忍不住笑了。
没睁眼,只是扬起手来,一把抓住婉兮那只梳头的手——顺带,将婉兮手里的桃木梳子给捋了下去,攥紧他自己手心儿里。
接着就顺到他自己腰上的褡裢包里去了。
婉兮轻叫,“爷,顺我木梳?!”
皇帝轻哼一声儿,“就顺了,你告官去呀?”
婉兮无奈,只得扳着脚丫,“嗤”了一声儿,“算啦。反正就是块木头疙瘩的,不錾金,也不错银,更没镶宝,爷顺了便顺了。”
皇帝轻轻“呸”了一声儿,“就要你这块桃木呢……你这会子要是用錾金错银镶宝的给爷梳头,爷还不稀罕了呢!”
婉兮终于悄悄儿地笑了。
她就是这个心意,爷都知道了。
她还故意嘴硬道,“奴才可不那么傻。爷是天子,这天下的金子银子宝石都是爷自家的,爷要用多少、什么样儿的没有呢?还要奴才巴巴地去送?那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呢……奴才要送啊,就送爷平素不值当要的,什么木头疙瘩呀,什么半点雕工都没有的呀。”
皇帝轻笑,抓住她的手,紧紧捏了捏。
“嗯,也就你,在宫里这么多年,依旧还有这样一颗素心。”
烛光轻摇,这会子婉兮是不能侍寝的,可是她还有这样一颗素心,可以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夜晚,只陪着皇上,最简简单单地,睡个好觉。
次日皇帝一场好睡后,御乾清门听政,正式下旨,明年发兵征讨大小和卓。
又谕:大学士陈世倌,年近八旬,今以老病奏请解任回籍,奏内称为其生母修改坟茔。着照所请、准其回籍。
但是皇帝却又说:现任汉大学士原有二人,不必开缺另补,听其自为酌量。如一二年后,精神清健,仍可来京办事——言外之意,仍将这个汉人大学士的高位,继续给陈世倌留着。
婉兮闻讯,亲自到永和宫,捉着婉嫔的手便笑,“小妹是来给姐姐道喜的。皇上如此体恤姐姐伯父,这自是姐姐一族的福气。”
六卷217、对比最伤人(6更)
婉嫔便也笑,“皇上这旨意下的,叫我也好悬闪了腰。本以为今年啊,有庆嫔母家那总好事儿,就够咱们乐呵一整年的了;哪儿想到,皇上对我母家,也给了这么大的恩典。”
“原本我伯父都快八十了,这么大的年岁,怎么都该致仕回乡了。可是没想到啊,皇上虽说答应了我伯父回乡休养,却还是将那汉人大学士的缺,依旧给我伯父留着——哎哟,这真是天大的恩典了。”
朝中官职,都是满汉皆有。便如大学士,有满人大学士的缺,也有汉人大学士的固定名额。汉人能做到大学士的,已是几乎可说到了顶了,自是多少人盯着、等着呢;可是皇帝却肯为了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家,继续将这样一个要紧的位置留着,实在是罕见的恩典。
婉嫔含笑凝着婉兮,“我自己呢都没想明白,皇上为何给我母家如此大一个恩典呢?若说我伯父得用,那如今在汉臣之中位极人臣也就够了;若说我在宫里得宠,那我自己都没办法相信——倒是要令妃你来给我断断,皇上这是为了什么呢?”
婉兮垂首轻笑,却也俏皮摇头,“陈姐姐自己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婉嫔将小七抱过来,伸手轻抚小七的面颊,“那小七替阿娘断断,你‘大马’这又是为了谁呢,嗯?”
小七听了半晌,也认真垂首想了想,忽地眼睛跟黑葡萄粒儿似的亮晶晶起来,“因为——陈世倌——他是官儿!”
谁也没想到小七竟然这么给了个解,婉兮和婉嫔对视一眼,不由得都笑出声儿来。
也是啊,陈——长久也。陈世倌,那可不就是长长久久地当一辈子的官儿嘛!
婉兮告辞的时候,婉嫔攥住了婉兮的手,柔声道,“如今你家是多少人盯着呢,皇上便是不便给你家加恩,却是因为你而恩泽了庆嫔和我的母家。婉兮啊,这都是托你的福,庆嫔心下明白,我何尝不明白呢?”
“尤其这会子小七在我宫里抚养呢,皇上便更是看在小七的面儿上,对我也多加优待。这份儿情啊,我不还你,也不还给小七——我该怎么对你还怎么对你,该怎么对小七还是怎么对小七——便是没有皇上的恩典,我对你和小七的心,还是一样儿的。“
婉兮开心而笑,“正是这个话儿!总归咱们姐妹相处,才跟皇上没干系去!”
婉嫔也是大笑,“就是。叫皇上一边儿晾着去!”
皇帝给了陈家这样大一个殊恩,这还没完,十二月十五那天,皇帝下旨正式册封成衮扎布的四子瞻楚布多尔济为世子,赏给册封礼。
原本外藩蒙古王公,就没有立世子这一说,都是由皇帝来拣选承继;而成衮扎布之子不仅准立为世子,更给了正式的册封礼,这些也都是大清定鼎中原之后,破天荒的恩赏。
外藩亲王的世子,待遇已是高于郡王了去。
这个十二月,虽说婉兮的父亲和兄长自己没有功绩,无法恩赏。皇帝却已经将婉兮身边儿的人,几乎赏了一个遍去。
而刚刚诞下皇嗣的忻嫔,却无封赏。
六卷218、打掉牙齿和血吞(7更毕)
乾隆二十三年来了。
过年的时候儿,忻嫔借口坐月子,便连坤宁宫的家宴都没参加。
待得六宫众人再见着忻嫔,已是正月十五在圆明园里看火戏的时候儿。
“终究已是满月还多几天了,再藏起来不见人,自己也知道说不过去了。”语琴远远瞟着忻嫔,忍不住轻哂。
婉兮抬眼望过去,也是忍不住唇角轻勾,完全能体会语琴这一刻的怒气何来。
——但见那忻嫔,还是一副刚刚诞育了皇子,最是身娇肉贵的模样。便是当着其他主位,也是自恃矜贵一般端着。
婉兮叹了口气,“她必定是以为,外人谁都不知道呢。”
语琴低低啐了一声儿,“那也是有的。终究这事儿,皇上自己也绝对不会往外说的,皇上都帮她保密,那还谁敢往外说去?”
“既然皇上都有意隐瞒,那皇上是必定不会禀明皇太后的。皇太后如今都快七十了,若听了,还不得一口气背过去?只要皇太后不知道,六宫其他人也不知道,那她现在自然就还是刚诞下皇嗣的身娇肉贵的忻嫔呐~”
婉兮垂首轻笑,“掩耳盗铃的功夫,当真也不是人人都有,有本事将这戏码演得活灵活现,跟真事儿似的,这得打掉多少牙齿和血吞啊?”
颖嫔也是忍不住,扑哧儿就笑了,“她也不嫌‘牙碜’!”
婉兮淡淡垂眸,“或许她指望着,将来能有机会将那些颗牙齿,张嘴都含了血,照着咱们喷过来呢吧?”
颖嫔一声冷笑,“就怕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会子,忻嫔便也远远瞧见了婉兮。
原本她一脸的得意和骄矜,这会子撞到婉兮的脸上,全都撞了个稀里哗啦满地碎。
婉兮便也原地站住,高高抬起下颌来瞟着她。
终究位分尊卑有别,身在嫔位的,见了妃位的,便必须要上前行礼请安。
远远地,天上焰火已经大朵大朵盛开,便显得这眼前的夜色越发幽暗了去。在这远处的明与近处的暗形成绝大的对比里,忻嫔终于踩着厚底鞋,莲步摇曳地朝着婉兮走了过来。
自然是来者不善,语琴轻轻攥住了婉兮的手。
“记着你这会子肚子里还有孩子。便是什么话,你都不用说,更不用听。便是陈姐姐也一样,只管带好小七就是了。这儿还有我和高娃呢……我啊,压根儿就没想给她什么好果子尝!”
婉兮便也含笑点点头,“终究是大过年的,你们也别跟她置气。想想她为了这会子强撑出来的得意,暗地里要打掉的那么多颗牙……咱们当姐姐的,便也心疼心疼她才是。”
语琴和颖嫔都被都笑了,都眨眼道,“你放心就是。”
眼见忻嫔已经走近了,语琴便松开了婉兮的手,反倒迈开步子,主动上前迎了上去。
虽说同在嫔位,两人之前只行“拉手礼”就是。可是终究语琴资历在前,故此待忻嫔伸手过来的时候儿,语琴非但没接着,反倒故意错了开去。便是擦手而过,语琴还用帕子认认真真地抹了抹手。
六卷219、你脏(1更)
忻嫔面色陡然一变,在焰火之下的幽暗里,抬眸盯住了语琴。
语琴却依旧不慌不忙地擦手,擦够了,这才浅浅抬眸,淡淡而笑。
“对不住了忻嫔,我这人呢就是有些洁癖,什么脏的烂的,便是裱糊得再好,我也总能闻见那内里的臭味儿。故此啊,便是手没摸上,却也还是觉着腌臜,这肚子里翻涌着,觉着恶心!”
忻嫔一声冷笑,“脏的烂的?庆嫔这是说什么呢?今晚可是上元佳节,是皇上设下的家宴。在座的不是内廷主位,就是皇亲国戚,我倒好奇,在庆嫔眼里,他们之中的谁成了脏的烂的了?”
语琴亮声一笑,“别人?我这会子是当着忻嫔你的面儿,与你说话呢。我若这会子顾左右而言他,岂不是太不将忻嫔你放在我眼里了?”
忻嫔眸子瞪圆。
语琴却又是一声轻笑,缓缓绕着忻嫔走了两步,这才停步回眸,近处紧盯着忻嫔的侧脸,徐徐道,“……虽说,我也从来就没放过。可是好歹这会子,忻嫔也这么大一个儿地站在我眼前呢,我想不看见,也都不能啊。”
忻嫔紧咬牙关,霍地扬眸望来,“庆嫔这话说的倒叫人迷糊。难不成今晚上庆嫔的酒膳吃多了,这便醉了不成?你倒是说清楚,谁脏的烂的了?”
语琴微微仰头,细细在空气中闻了闻。
“……没有么?那我怎么从忻嫔你这儿闻见一股子血肉模糊的味儿?血肉模糊了,搁得久了,难道不是臭了么?”
忻嫔抬眼死死盯住庆嫔,“……你!”
她虽然不甘心被语琴这般刺打,可是语琴这“血肉模糊”四个字,还是在她心下滚过惊雷。又正好,她背后的夜空中,一个火炮盒子刚刚炸响,轰隆一声,接着焰火哗啦啦从天降下。她便在这片炸响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忻嫔一把攥住语琴的手腕,“你今晚到底想与我说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
语琴皱眉,用力甩脱了忻嫔的手。
“都告诉你了,我嫌脏,别碰我!”
忻嫔两眼紧紧盯住语琴,上前拦住语琴去路,不容语琴走开。
颖嫔看见了,走上前来一把推开了忻嫔。
语琴终究是江南汉女,还有三寸金莲,若论力气,略微吃亏些;可是颖嫔不同,颖嫔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能骑会射,这手上的力道可是半点不输给人去。
忻嫔被推了个趔趄,回眸惊讶望住颖嫔。
“颖嫔这又是做什么?别忘了你好歹也是出自满蒙八旗的世家格格!这会子,你倒是护着一个汉女?”
“汉女?”颖嫔咯咯而笑,“忻嫔醒醒吧,十月间陆姐姐母家已经奉旨入旗,是由傅公爷亲自办的……这会子你说谁是汉女呢?”
忻嫔面色又是一变。今晚是焰火之夜,可是她的面色转换,其精彩程度、瞬息万变的架势,倒半点都不逊于这天上的火炮盒子去了。
语琴便也笑了,走上前来,静静凝视着忻嫔,“说到我等了十七年,母家终于能够入旗——这事儿,还得好好儿谢谢忻嫔你呢!”
六卷220、扯脸(2更)
忻嫔紧咬牙关,这刹那也是无言以对。
语琴含笑轻拍了拍颖嫔,示意无碍,莲步款款走回忻嫔面前。
“你说的没错,在这大清后宫里,汉女没有地位,也不受人待见。故此母家始终没能入旗,当真是我进宫十七年的心病。看着与我前后脚进宫的怡嫔家,早在乾隆七年就入了旗,我这心下的惶急,曾经垒成过我的心病。”
“为了这块心病,我急,便也曾为了这个想要不惜一切去争宠——唯有得了皇宠,才能叫皇上推恩给我的母家,让我母家因我而荣。为了这个,我当年还险些跟令妃掰了,被人利用着,差一点就要与令妃为敌。”
“故此啊,你如今动的这些心眼儿,耍的这些手腕儿,我不客气地说,十几年前,这些就早都是姐姐我玩儿剩下的了!”
忻嫔抬眸,眯起眼来迎上语琴。
语琴虽说生为汉女,肌骨柔弱,可是她的性子也如她擅长的琴艺一般。一旦发声,便是铮铮不绝。
语琴淡淡叹了口气,“你的手腕不就是先与令妃套近乎,粉饰出来一个‘情同姐妹’的模样来,借此来博得令妃的信任,叫你能自由进出永寿宫——你凭借这个,自以为便能摸清了令妃的性子、将令妃的软肋、顾忌全都了若指掌了!”
“可是我告诉你,若论真的情同姐妹,忻嫔啊,你前头可还摆着一个我呢!若论与令妃的情分,我自然不知比你深厚多少。我们两个刚进宫的时候儿,那叫相依为命、同生共死!——故此啊,你那套便连我都一眼看穿了;婉兮她更是心思比我剔透百倍千倍,她又如何看不穿?”
“只是她比你大十岁,她犯不上跟你一个小丫头计较。我们是搭了个台子将你拱上去,看着你演戏罢了。你唱念做打越是卖力,我们在台下嗑着瓜子儿,喝着茶水,看得越是开心不是?”
语琴说着含笑凝住忻嫔的眼睛,“……你最好再卖力些,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还能打赏你个三两二两的边边角角儿的散碎银子去。”
颖嫔听了也笑,拍手道,“说真的,宫里南府演戏,却都是太监扮上演坤角儿,我还不乐意看。如今忻嫔这是如假包换的、地地道道的坤角儿,我正看得有滋有味儿呢!忻嫔,你的戏甚好,千万继续演下去,别半途而废了。不然在这宫里啊,我还能指望着谁,来替我解解闷儿呢!”
忻嫔紧咬牙关,轻蔑地瞪语琴一眼,“便是入旗又怎样,你家的出身便永远都还是江南的汉人!——若在大元朝时,你们家便是‘南人’,是最最低贱下作的。”
“我这会子,自是不屑与你说话!”
忻嫔说罢,转头盯住颖嫔,“你呢,跟一个辛者库的汉姓人,外加两个江南汉女整天为伍,亏你还能笑得出来?!这叫自甘下贱,叫你们家祖宗先人都含羞!”
忻嫔这会子便连最后一张脸皮都扯下来了,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倒叫语琴和颖嫔都气得说不出话来。
婉兮瞧见了,伸手握一把玉蝉的手,悄然疾步上前,就到忻嫔身边儿,忽地脚踝一歪。
六卷221、喊冤(3更)
玉蝉心下早有数,一早手臂用力,将婉兮的体重稳稳地接了过来。故此婉兮虽说表面上是一个绊子,其实腰和腹之间都还稳稳地承托着呢。
忻嫔一个来不及防备。
婉兮却不给她回神的机会,抬头便叫,“忻嫔,你为何绊我?我肚子里怀着皇嗣,你这是要害我,还是要害皇嗣?”
婉兮这一喊,周遭人便都听见了。皇帝在皇太后身边亲自为皇太后侍膳,听见动静,也放下了碗碟,大步流星奔了过来。
来到婉兮身旁,已是亲手将婉兮抱了起来。
婉兮如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亲人,这便伸臂抱住皇帝的颈子,已然含泪。
“……皇上,忻嫔给妾身脚下使了绊子。是不是就是因为她刚刚诞育下的是公主,而我是为皇上诞育了十四皇子,忻嫔这便嫉恨我了?”
婉兮回眸怜悯地盯着一脸惊色的忻嫔。
“忻嫔,诞下公主又怎样?那也是皇上的闺女,是我大清的公主!你这般,是自甘下贱,还是觉着公主都不配以你为亲娘?”
忻嫔如何听不懂婉兮原话奉还的敲打?
可是这会子众人都围拢了过来,又是在皇上面前,她不敢造次,只得死死咬住牙关,上前跪倒,“回皇上,妾身冤枉。妾身不曾伸脚给令妃使绊子,是令妃自己走到妾身跟前,忽地脚下失了准头。”
婉嫔如今身边儿要带着小七,故此寻常都是带着小七退在一边儿坐着。婉兮与她也有默契,宫里但凡这样争斗的时候儿,总不宜叫孩子看见,更不能叫孩子也给卷裹进来。
婉嫔见出事,这才将小七交给了白果和赤芍,叫带着去旁边安静的廊下去看火炮盒子,她这才不紧不慢走过来。
虽说是晚来一步,也正好是接着忻嫔这句话。婉嫔便笑了,在皇帝面前声音淡缓道,“忻嫔真是年岁小,一急着为自己辩白,这便连最普通的道理都给忘了——咱们终究都是后宫里的女人,谁不知道皇嗣的金贵呢?有时候儿啊,咱们都会将皇嗣的安危,看得比咱们自己的性命都更要紧。”
“故此啊,这宫里哪个怀着皇嗣的女人,会凡事不都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疏失的呢?令妃这会子刚诞下皇子,紧接着就有了第三个孩子,正是风口浪尖儿的时候,躲着人、避着事儿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还自己使绊子摔了自己啊?”
如今潜邸里的老人儿已是越来越少了,整个后宫里也就剩下了皇后那拉氏、纯贵妃、愉妃、婉嫔这老四位。其中前面三位还都因为位分高、有皇子,故此总叫其他人有些高不可攀的。唯有婉嫔一向和蔼、平和,又是多年不受宠的,还偏偏在前朝里有那么个位高权重的伯父的,故此婉嫔在宫内的人缘甚好。
婉嫔这话说得和缓平静,反倒更有说服的力量去,这便周遭几个主位,全都悄然点头。
忻嫔恼怒,抬眸恨恨瞪住婉嫔,“如今婉嫔抚养七公主,自是要替令妃说话。谁敢保证婉嫔这会子的话,就能一碗水端平?”
六卷222、小惩(4更)
皇帝没看忻嫔,只含笑抬眸,对上婉嫔的眼。
婉嫔便也笑了,走过去轻轻扶起忻嫔来。
“忻嫔又说傻话了,真是年岁小啊。这会子若说偏袒,我便是因为莲生的缘故,与令妃亲近些;可我终究从母家来说,还是与忻嫔你更亲近才是。”
“我家呢,姓陈,世代住在江南,这也难怪总叫人当成是江南汉女。可其实我家是渤海国的——而忻嫔你呀,你是戴佳氏,你家里的老姓儿其实是渤海国的皇族姓氏‘大’呢。所以咱们两家从根儿上算,才更亲近啊。”
忻嫔直愣愣望住婉嫔,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婉嫔却还是扶稳了忻嫔,替她整理了整理衣褶,柔声道,“忻嫔,你从前年纪小,曾经是宫里年纪最小的主位。可是这会子,你不但是两位公主的额娘,年岁也已经增长了啊,便不能再这么口无遮拦了。”
婉嫔说着回眸,含笑看了一眼兰贵人。
“便不说旁人,兰贵人比你晚进宫四年,年岁更是比你小了七岁去呢……别看年纪小,兰贵人却出言行事最是平稳有度,不愧是钮祜禄氏家的格格,当真有皇太后的几分风范。”
忻嫔一口气梗住。
婉嫔话说完了,含笑退后。
皇帝这才收回眸光,静静盯住忻嫔,“忻嫔,你就真的那么渴望一个皇子么?怎么,为朕诞下公主,你就觉着是委屈了你么?”
“你有怨气,为何不来找朕?何苦想要宣泄在令妃和令妃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皇帝弦外有音,忻嫔怎么敢不听懂?
她连忙重又跪倒,已是落下泪来,“回皇上,妾身岂敢?!妾身能再诞下八公主,这当真是妾身的福气,是妾身的阿玛在天之灵的护佑——妾身绝无半点怨气,也绝对不敢伤害令妃和令妃肚子里的皇嗣半点,还望皇上明察!”
这会子,便连那拉氏也已经扶着皇太后缓缓走了过来。
皇太后盯了忻嫔一眼,也是不由得摇头叹口气,只吩咐,“这会子旁的暂且放放,先传御医来看看令妃和皇嗣,才是要紧!”
那拉氏忙含笑道,“皇额娘说的对,媳妇已经传了令妃位下当值的御医归云舢来。”
少顷,归云舢与御药房的太监脚步匆匆,相偕而来。皇帝这才将婉兮放下,叫归云舢请脉。
归云舢仔细看过脉,这才跪着回奏,“……略有惊动,幸无大碍。”
皇帝伸手一手扶住婉兮,扭身这才低叱,“忻嫔,你可好好拜拜佛,替你自己庆幸!若今天令妃有半点闪失,朕绝不饶你!”
“这会子朕不过看在刚出世一个月的八公主面儿上,你若以为朕是姑息于你,那就是你自己托大了!”
皇帝缓缓挑眸,“……去领一百支笔,回去诵经念佛的时候儿,一并抄经吧。什么时候一百支笔全部抄秃了,再将绿头牌挂回敬事房。”
忻嫔狠狠一震,悄然抬眸望向那拉氏,又望向皇太后。
皇太后却淡淡别开了头去。
忻嫔终是双泪长流,向皇帝行礼,“妾身……遵旨。”
六卷223、耳语(5更)
婉兮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待得皇帝的谕旨尘埃落定,这才抬眸轻声唤,“皇上……”
皇帝忙回转来,握住婉兮的手,“你可好些?”
婉兮轻轻点头,“今儿也都怪妾身不小心,好好儿的上元佳节,倒因为妾身的事儿闹得大家都不乐呵。”
皇帝不由得冷笑,“哪里是你闹得大家乐呵!分明是有人自己心下不痛快,这便巴不得所有人都跟着一起不痛快!”
“何必如此呢?”婉兮转向忻嫔,眸光静静,“忻嫔妹妹便是诞育下的是公主,又有何不痛快呢?试看这后宫里,还有多少姐妹尚未诞育过子嗣,她们原本有多羡慕你呢!”
“再说,妹妹年轻,比我还小着十岁去呢。便如妹妹说——来日方长啊。妹妹急什么,妹妹又不是再没机会了;更何况妹妹在宫里‘独宠’这么些年,便是每三年便会有新进来的小妹妹们,妹妹却也还有自己独特的品格,固着皇上的恩宠的。”
“不说旁人,妹妹刚诞下的八公主,便是皇上这会子最放在心尖儿上的小公主才是——便是为了八公主,皇上也一定时常去看望妹妹的。”
忻嫔霍地抬眸,狠狠盯着婉兮,只是不敢说话。
婉兮轻笑,朝皇帝道,“皇上,妾身与忻嫔妹妹情同姐妹,这会子闹得不愉快,妾身和忻嫔妹妹自己心下也是难受。妾身瞧得出,忻嫔妹妹这会子有话想跟妾身说……求皇上给个恩典,就叫忻嫔妹妹来与我说吧。”
皇帝长眉轻扬,“那便说吧。”
皇帝说着,自己退后一步。
见皇帝退后,便连太监女子等,也都跟着退到几步之外去。
便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婉兮含笑朝忻嫔伸出手去,“忻嫔妹妹,过来。”
忻嫔终于不再一口一声“令姐姐”地叫了,可是这会子婉兮偏要一字一句地“忻嫔妹妹”地叫着。
忻嫔听得刺耳,拎袍上前,凑近婉兮耳畔。
借着今晚那天上不绝于耳的花炮盒子爆裂声,压低声音低吼,“令妃,你故意害我!”
婉兮笑了,伸手温柔地在忻嫔肩头拂掉一片被夜风送来的花炮红纸,“说得对啊,我就是故意害你……忻嫔妹妹,这一招我曾经教过你的啊,你便是不屑于跟我学,可是你好歹也记着防备着些啊。”
“我便是与你斗,我的招数也都明明白白摆在你面前了。你却防备不住,这会子吃了亏,还有脸反倒来跟我吼叫么?忻嫔,这后宫的日子还长,你该好好学着的,还多了。”
“我呢,进宫十七年,吃过的亏全都变成今天的经验。”
“不光是我,便是陆姐姐、颖嫔,甚至是咱们的皇后娘娘,谁不是从一开始进宫就先学着吃亏,才走过来的?你呀,自以为聪明,想从一开始就不吃亏,进来就先算计旁人,踩着旁人往上爬——那你注定眼高手低,到头来摔得比谁都惨。”
忻嫔一双眼在焰火的背景里,瞪圆。
“你别得意!这个仇,我早晚必报!”
婉兮却笑得明媚柔软,“……什么?哦,我听清了。皇上,忻嫔妹妹是说,她今儿只是埋怨皇上,诞下八公主,却无格外封赏。”
六卷224、帮你(6更毕)
“你!——”
忻嫔身子一颤,简直就是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的模样。
皇帝已经闻声走过来,眯眼盯住忻嫔。
皇帝面上却也是微笑的,跟婉兮有些相似。
这两个啊,这会子的笑,倒当真一个是狐祟,一个是令狐九。
皇帝点点头,“封赏?你想要什么封赏?按着宫里的规矩,嫔位诞育公主,该给的银两与表礼,朕一样儿都没缺过你。”
“又或者你想要的,不是这些按例的赏赐?那朕猜猜,你还想要什么?”
要感谢今晚是上元佳节,那天上不断不断炸开焰火盒子,那动静便将他们三个与皇太后等那一干人又隔开了些。那边不容易听清楚这边在说些什么。
婉兮垂首,淡淡一笑,“晋位吧?”
“晋位?”皇帝笑了,“忻嫔,便是旁人不明白,难道你自己心下还不清楚么?诞下八公主,朕如何给你晋位?甚或说得明白些,朕不降你的位分,已是看在你阿玛为过鞠躬尽瘁的功劳上了!”
忻嫔一口气梗住,抬眸望住皇帝,已是泪眼婆娑。
婉兮垂首静静含笑,“好歹忻嫔妹妹也诞育了两位公主,便是不晋位,皇上倒也可以给些旁的封赏——这些年,忻嫔妹妹一直在奴才耳边念叨,说与皇后同住一宫,诸多不便。她甚为希望能搬出来,独住一宫。”
婉兮挑眸对上忻嫔的眼,“忻嫔妹妹本来就在嫔位,单住一宫,也是合乎规矩的。况且这会子都诞育两位公主了,还继续住在翊坤宫的配殿里,是有些委屈了。”
皇帝微微扬眉,望住婉兮。
婉兮眼帘半垂,“从前忻嫔妹妹的心愿始终没能达成,是因为宫里没有空宫了。可是这会子,倒是有个宫又空下来了,而且那原本就是嫔位所居的宫——奴才瞧着,倒适合忻嫔妹妹搬过去。”
婉兮说着伸手扯了扯皇帝的衣袖,“奴才与忻嫔妹妹情同姐妹,这会子奴才也愿意帮忻嫔妹妹向皇上求个恩典呢——既然这会子不宜晋位,那皇上好歹也叫忻嫔妹妹多年的心愿达成,这会子便搬出来单住好了。”
皇帝长眸轻闪,内里那黑白分明的光,一时被漫天的焰火映得五光十色起来,倒看的不那么分明了。
皇帝这便轻笑,站直起来,“传朕口谕:翊坤宫忻嫔,从翊坤宫挪出来,赐住咸福宫!”
咸福宫本为皇帝的琴室,宫内张挂着皇帝收藏的名琴,本不住人。后来怡嫔柏水薇进宫,皇帝赐柏水薇独住咸福宫。这会子怡嫔已是薨逝,十一月间已然下葬,这咸福宫便空了下来。
——可是,一个刚死过人的宫,又无旁人一同住着,每当夜晚,便连风来,拨动那满墙的琴弦,也会叫人不自觉以为,是那刚死的柏水薇,又故宫重游了,不是么?
忻嫔已是轻轻颤抖了起来,一把抱住皇帝的腿,“皇上!这六宫里同样还有旁的宫——”
婉兮垂首轻笑,“忻嫔是说景仁宫么?那里头虽然后殿空着呢,可是已有兰贵人和多贵人了呀。尤其兰贵人,难道忻嫔妹妹想与兰贵人争么?”
六卷225、孤立(1更)
每年上元节,皇帝必定要在圆明园设“上元三宴”:正月十四宗亲宴、正月十五外藩宴、正月十六廷臣宴。
故此这正月十五前后的圆明园,正正经经要连续热闹好些天去。时常要从正月十五一直热闹到正月二十五的“填仓日”,甚至二月二的龙抬头去,这个年才算是过完了。
因这连日的热闹,兼正月十五的火戏,故此皇太后也从畅春园挪住进圆明园里。
皇太后在圆明园的寝宫为“长春仙馆”。此处亦为皇帝小时候被先帝雍正爷所赐住的园子。
从前孝贤皇后在世的时候,也都只是陪皇太后住长春仙馆,长春仙馆并非孝贤皇后寝宫。
皇帝每日亲至长春仙馆,向皇太后问安,隔三差五便亲为皇太后侍宴。
内廷主位们,还有在内行走的福晋们、宗室福晋们,也几乎每日里都到长春仙馆来给皇太后请安,陪着皇太后说话儿,每日从早热闹到晚。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婉兮还能因为怀着孩子,可以偶尔躲个清闲。忻嫔却总不能了,便要一日一日地到众人面前来,被她们各种滋味的目光轮番扫过。
语琴每次见了她,还总要含笑关切地问一声儿,“忻嫔妹妹,今日可抄秃了一支笔了?”
忻嫔从进宫以来,这几年便没闲着,连着生下两个公主,便也没什么空闲与旁人结交了去。
况且她是皇后宫里的嫔位,其他主位便是为了避嫌,私下里也不好与她常来常往。
更何况,她从进宫以来,倒是将大半的心思去与婉兮“情同姐妹”去了。
故此如今一旦虎落平阳,倒连个同情、帮她圆句话的人都没有了。
若说从前有人至少面子上跟她还过得去,一半是因她家世,另外一半也是因为她终究是皇后宫里的嫔位。而这会子,忻嫔又已经被皇上下旨从皇后宫里挪出来,便将忻嫔与皇后之间的这点牵系也给斩断了,便连从前面子上还过得去的人,这会子也不勉强了。
这般一日一日的孤单坐在众目睽睽之下,忻嫔终是有些扛不住了。
这日出了长春仙馆,依旧天寒地冻的风,从后湖上掠来,带来大片大片的寒意。
忻嫔眯眼打量那陆续离去的内廷主位的暖轿,不由得轻轻咬牙,“旁人倒还罢了,我还以为那舒妃好歹不至于与令妃站到一处去。哪儿想到,她这段日子以来,倒像是个哑火的炮仗,一声儿都不出了!”
乐容垂首,“兴许是因为十一阿哥永瑆的缘故。十一阿哥终究原本是在令妃身边抚养,又是淑嘉皇贵妃临终将那孩子托付给令妃的……这会子舒妃抚养永瑆,至少面子要与令妃过得去些。”
乐仪小心看忻嫔一眼,“奴才觉着,除了十一阿哥的缘故之外,怕还有一桩指婚。”
忻嫔回眸盯住乐仪,“什么指婚?”
乐仪忙答,“就是傅恒长子福灵安的指婚——那福灵安因下生的时候险些夭折,皇上便给了恩典,他刚下生不久就被选为多罗额驸。可是那会子是为了冲喜,故此只是定下多罗额驸的身份,还没定下是指给哪位多罗格格。”
六卷226、伺机再起(2更)
忻嫔挑眸盯住乐仪。
“这么说,皇上已经为那福灵安定了可尚的多罗格格去?”
多罗格格,郡王及世子,封号为县君的,可称“多罗格格”;贝勒之女,封号为郡君的,亦可称“多罗格格”。这些多罗格格的额驸,品级便为多罗额驸。
乐仪点头,“奴才也是刚得的消息——皇上此番赐宴西北归来的功臣,内里竟有福灵安。原来这次用兵,乾隆二十一年的时候儿,那傅恒竟然不声不响地将长子福灵安送到了军营里去。”
“主子可知,那一年福灵安不过十四岁上下。”
“哦?”忻嫔也是扬眉,“以傅恒今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他竟忍心将自己年岁这么小的长子便送到西北去了?即便是庶出,那也好歹是长子啊。”
乐仪点头,“傅恒此举,自是向皇上表忠心。皇上心下也自是感念,故此便授了福灵安三等侍卫的出身,并在乾清门行走……此次福灵安随傅家的明瑞一同从西北回京,皇上便也亲自定下了福灵安所尚的多罗格格。”
“哦?指了谁家的多罗格格?”
乐仪答,“定了愉郡王弘庆家的格格。”
虽还是正月里的大冷天儿,忻嫔却还是在冷风里又站了站。
“这话儿又怎么说?与舒妃又是什么干系?”
福灵安是傅恒的长子,却不是九福晋所出,这便与舒妃自己牵扯不上什么才是。
甚至话要说回来,这个福灵安不是九福晋所出,如今又建功、又确定了尚多罗格格的,反倒应该叫九福晋感觉到不安才是——舒妃这会子也得跟着心下不是滋味才是。
乐仪轻叹一声,“主子有所不知,这愉郡王的嫡福晋——正是舒妃和九福晋的亲姐姐!”
忻嫔也是一怔,“如此说来,便是舒妃又一个姐妹的孩子,与傅恒家结亲,即便福灵安不是九福晋亲生,可是那弘庆的女儿却也是舒妃的亲外甥女啊!”
乐仪点头,“如此一来,福灵安的建功立业,倒是又与舒妃家直接挂上了联系。这些终究都是舒妃的母家人,他们这些消息,对舒妃在宫里地位的稳固,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懂了。”忻嫔不由得冷笑,“如今她膝下有了皇子,还正是皇上刚指配福灵安和多罗格格的时候儿,她才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叫皇上不高兴呢。”
乐仪黯然点头,“正是这个话。”
忻嫔立在风里,心下倒也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不急。虽说舒妃这会子不便说话,可是我跟她之间也好歹还沾亲带故的。她如今失宠,我也失宠,我们两个正有许多的话可说。来日,总有她遇见不痛快的时候——到那时,我还是得拽着她为我出力!”
若说起后宫里的女子,因都是世家格格,家族之间彼此通婚,追溯起来,忻嫔和舒妃这样同出上三旗世家的,自然都是有亲戚关系的。
不说旁的,便说忻嫔的亲嫂子,便是安亲王岳乐的孙女;而舒妃祖母耿格格,是安亲王的外孙女。
六卷227、克定(3更)
正月十五刚过,西北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已经确认,阿睦尔撒纳七月逃至俄罗斯,九月在俄罗斯出痘而死。
俄罗斯已经将阿睦尔撒纳的尸首送到了恰克图,经朝廷派官验看,已经验证属实。
朝廷亮度用兵准噶尔,先平达瓦齐,再灭阿睦尔撒纳——这个曾经叫康熙、雍正两代皇帝难以安枕的,占据了西域、雪域、蒙古草原等大片领域的准噶尔汗国,终告覆灭。
西北四卫拉特,正式归附大清;西域新`疆第一次明确入我中国版图。
还有那多年为蒙古王爷统领、多年动荡不安的雪域,也终于稳稳妥妥地继续留在我中国版图之内。
皇帝下旨:“准噶尔一事,自用兵以来,伊犁既已荡定……今逆尸已获,伊犁全部,悉入版图。实皆仰荷上苍之默佑,列祖之鸿庥。”
论及此次西北用兵,皇帝语重心长道:“驾驭外藩之道,示之以谦则愈骄,怵之以威则自畏。此二言,若子孙世世能守,实大清国亿万年无疆之庥也。”
回忆当年达瓦齐本已平,却又令阿睦尔撒纳逃脱西归,造成不得不二度用兵之事,皇帝也是下旨罪己:“……此用人不当,实朕之愧。”
又因此事,从前一力反对皇帝用兵的前朝大臣们,又齐齐具表奏贺。皇帝忍不住语中也直言讥讽,“试问王大臣等此奏,果皆实以为然耶?……诸臣之或信或不信,本亦不足深论。”
皇帝便是这样一个汉子,便是你前朝文武大臣皆反对,可于天下统一之大业,皇帝一人亦敢独断;而便是骂人,皇帝也可在谕旨里明明白白地骂。
这谕旨传至后宫,婉兮见了,也忍不住垂首轻笑。
她那五十岁的爷啊,这会子说话还是这么青葱气儿十足,足可见赤子之心从未曾泯。
玉蕤会意,也是忍不住笑,“……咱们皇上,今年真的是四十八么?”
婉兮含笑垂首,“《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老子》说,‘常德之心,复归于婴儿’。”
玉蕤便也认真点头,“主子说得对。咱们皇上正是如此,故此才能终究完成平定准噶尔的大业——那可是康熙爷、雍正爷都没能做到的!”
“况且还有哈萨克呢,那可是汉武帝都没能征服的,不过抓了人家几匹大宛马回来;可是如今哈萨克可是对咱们大清称臣了呢!”
婉兮含笑点头,抬眸静静望着玉蕤,没说什么,只是含笑又垂下头去。
多年相伴,早已心意相通,便是婉兮没说什么,面上的笑容也丝毫未减,玉蕤也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玉蕤将自己的话回头一想,面色便是一白,急忙在婉兮面前跪下。
“主子,奴才该死!奴才……奴才是一时说走嘴了,奴才心下绝没有旁的想头!”
婉兮抬眸静静望住玉蕤,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这会子的皇上,平定西北,建康熙爷、雍正爷,甚至汉武帝都没能完成的大功业,这样的男子,该令天下女子都为之心折。你那话是由衷而发,我自己也有同感,又为何要怪你?”
六卷228、如何说离别(4更)
玉蕤还是含泪摇头。
婉兮伸手,轻轻握住玉蕤。
“……再说皇上本就是天下共主,你说‘咱们皇上’,这本无错。”
婉兮为叫玉蕤安心,这便淘气地眨了眨眼,“我与皇上私下里相处的时候儿,我叫他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故此啊,你与我说‘咱们皇上’,我才不介意呢。”
玉蕤这才终于抬起头来,含泪对上婉兮的眼。
婉兮便又眨了眨眼,“你又没说‘咱们爷’……你要是那么说了,我才与你没完呢。”
婉兮已是如此淘气的模样儿,不是端起主子的架子,反倒是跟玉蕤宛若小姐妹一样的情态了。玉蕤终是松了一口气下来,那眼睛里使劲忍着的泪花儿,终于放心滚成了珠儿掉下来。
“主子……奴才今年便到了出宫的年岁。待得伺候主子这一胎平安落地,奴才,奴才必定立时自请出宫,还请主子成全~”
婉兮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这世上,总叫人无能为力的,就是光阴啊。
这说慢也慢,可是一旦快起来,就如脱缰的野马,叫人怎么都拢不住了辔头的光阴啊。
玉蕤她,终究也是到了要走的一天了么?
正月里,皇帝又下旨,今年办理回部之事。命兆惠为首,红带子宗室、内大臣雅尔哈善为将军;并吐鲁番贝子额敏和卓为参赞大臣,哈密贝子玉素布为领队大臣,共同办理平定小和卓霍集占之乱。
皇帝谕旨中安抚各部:“今年进兵办理回部,罪在霍集占一人,与属众无涉。”
从乾隆十九年定下用兵至今,从年头上算,已是第五个年头了。婉兮明白,西北一日不平,皇上的心便一日不宁。
皇上的心自是无暇后顾,她在这后宫里,凡事又当稳妥为佳。
这样想来,若玉蕤今年便出宫去了,便更等于是断了她左右手去。
从前玉壶出宫时,她如摘心割肺一般;此时客观来评价,玉蕤的重要更甚于当年的玉壶去,若玉蕤走了,她自己在这后宫里,至少便等于掉了一只耳朵、盲了一只眼去一般。
过完正月二十五的填仓日,皇帝亲送皇太后回畅春园。之后带领后宫,从圆明园回宫。
当晚皇帝来永寿宫,陪婉兮用晚上的小食。
婉兮知道,皇上这又是要祭社稷坛,这便又要入斋宫斋戒三日去了。
婉兮故意在皇帝面前的碗碟里,布满了肥鸭子、攒盘羊肉。
“……皇上要进斋宫了,三日见不得荤腥。今儿可得紧着多吃几口!”
皇帝盯着那小山似的盘子,便无奈地笑,“那也没有这么攮塞的……”
婉兮略有些分神,皇上说完这话,婉兮又夹了一筷子的“燕窝肥鸡丝热锅”进皇帝的碟子里。
皇帝便不由得高高挑眉,伸手捏住婉兮的下颌,将她的脸给转过来。
“心里堵着什么事儿呢?”
婉兮忙回神,却是含笑摇头,“哪儿有?奴才不过是想着,皇上这又要进斋宫了;二月里又要起驾去泰陵……奴才都不能跟着一起去。奴才是提前想念爷了呗。”
六卷229、挠心(5更)
皇帝便也笑了,将婉兮抱过来,又如她小时候一般,置于膝上。
“……既然想爷,就别光给爷嘴里吃这些肥腻的荤腥。”
皇帝的大手,带了灼热的温度,滑在婉兮腰侧。
终于熬到四个月了,皇帝又整整儿地已是熬满了三个月去,好容易等到婉兮这快四个月了。
婉兮也忍不住笑,扭身保护皇帝的脖子,指头尖儿轻轻划着皇帝后颈上的发尾——便如男子头发左右两侧有长鬓角一样,满人男子因世代梳长辫子,故此满人男子在后颈上余下的发尾,会比出尖儿、格外长些。
这是满人世代血统留下的烙印,却也是素日藏在皇帝辫子根儿下头的,外人无从看见。婉兮便反倒每次亲昵,只要环着他脖子的时候儿,便爱去挠扯。
皇帝心下这便燃起火来,按着婉兮的下颌,已是对上了嘴儿去。
若说荤腥,什么肥鸭子、肥羊的,比得上眼前这一块儿活肉儿去?
如此软香甜滑,叫人真想一口生吞下去,却又舍不得,便又得换成小口的咬啮,一点一点咬碎了、嚼烂了才好。
这晚,皇帝没敢恣意,只浅浅地痛快了一回,剩下的时辰,便只是抱着婉兮,说着柔软的话儿,帮她宽解心臆。
“……准噶尔终平,爷得赴泰陵,祭告先帝和列祖列宗。爷何尝舍得下你去?若不是你惯着小十四,这会子还要亲自哺育,那爷自然敢带你同去。”
“去年便是南巡,你怀着孩子,爷都要带你同去;这泰陵多近啊,爷怎么不敢带你去呢?”
婉兮这便笑了,钻进皇帝怀里,用满头青丝磨蹭在皇帝心口上。
“奴才明白,奴才方才就是那么一说,爷别往心里去。”
是她自己跟皇上求,不叫将小十四送给人抚养去,终究这会子陆姐姐和颖嫔只是嫔位,不够资格抚养皇子呢;可是这次若跟着皇上出巡,小十四便难免要交给人去,她不放心。
“小十四在奴才肚子里,就已经见完了江南好风景;那奴才这会子肚子里这个,还是叫它文静些吧。”
今年,她哪儿都不去了。连着诞育三个孩子,她自己也都年过三十了,当真不敢多折腾。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你既想得这么明白,那方才走神儿,必定不是因为爷要去祭陵的事儿——还不说实话,到底心里堵着什么呢?”
婉兮想了半天,才缓缓道,“奴才想,咱们大清的历代皇上,真是仁慈之君。旁的朝代,宫女都是一辈子在宫里,唯有咱们大清,二十五岁便能放出去。”
皇帝不由得挑眉,“怎么又想这个?还记着你当年的愿望呢?”
皇帝说着故意掐了婉兮腰眼儿一记,“那天你在忻嫔面前跌倒,爷就想起你当年自己摔门槛了!——瞧瞧,还当真并无长进,快二十年了,用来用去还是用的这个老招儿!”
皇帝说破了这一层,婉兮便忍不住笑了。
是啊,那仗着肚子里有皇嗣,故意摔倒来算计旁人的法子,在宫里真的是一点都不新鲜了——只是她一来相信皇上对她的心意,二来也是知道,皇上必定会想起当年。
想起当年,那皇上就更得向着她了。
六卷230、多尔济(6更毕)
皇帝无奈,又忍不住笑,这一刻便是不必再用言语。
皇帝便伸头过去,照着婉兮柔滑的肩头,咬了一口下去。
真把婉兮咬疼了,婉兮照着皇帝后背便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儿。
打人是这样儿的,有时候拍得越响,其实倒还不一定多疼。这道理就跟“咬人的狗不吠’,道理是一样儿的。
皇上这会子这不正闷声咬她呢么……两厢联想到一处去,婉兮这便忍不住笑得在他怀里直滚。
自然,不敢滚一囫囵圈儿,不能压着肚子才是。
皇帝情知婉兮这脑袋瓜里不定又想到了什么,这便捉过婉兮来,又忍不住将她举到他身上来。
便是仰头上望,依旧不失天之威严,虽说这会子不能“君临天下”,可一双眼自然还是不怒自威。
“又想到什么,自己偷着乐呢?还不快说出来,叫爷也乐乐?”
婉兮这便越发忍俊不已,摇着头道,“奴才乐的,爷还敢相信,那也是能叫爷乐得出来的么?”
皇帝想了想,便也轻轻啐了一声,“呸,那算了,别说!”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这样她上他下地相拥着。
良久,婉兮笑够了,已是要睡着了,皇帝才轻声道,“……爷下旨,叫成衮扎布回乌里雅苏台的将军任上去。他即日就将启程,只是唯独向爷请求一事——他想临走之前,觐见小七。”
婉兮闭着眼听着,不由得笑出声儿来,“哪儿像个刚身为主帅,平定了准噶尔的铁血王爷说出来的话呢?还‘觐见’……自家的儿媳妇,当公公的还要用这样正式的字眼儿呀?”
皇帝也笑,却故意轻哼一声儿,“虽是他家儿媳妇,却永远是朕的亲闺女!便是入了他们的家的门,也永远是咱们小七是主子,他们一家都是奴才。”
“总归将来啊,便是咱们小七正式厘降了,都没有小七给他们晨昏定省的份儿,都得是他们这当公爹、婆母的来给咱们小七行礼请安!”
婉兮虽说笑,却也还是伸手捂住了皇帝的嘴。
“爷……够啦。”
这话,她可才不会在自己闺女面前说。不管君臣之礼是怎么样的,她也不准自己的闺女将来不敬公婆——否则,夹在当间儿的是拉旺那孩子为难呢。
拉旺那小模样儿,便不由得又在婉兮眼前浮现起来。
拉旺这虽然才走两个月,可是婉兮已是牵心连肉地想了好几回了。便连小七,年底的时候儿听说皇上下旨正式册封成衮扎布的四子瞻楚布多尔济为世子时,还在嘴里念叨了半晌的“……多尔济?”
婉兮明白,是小七给弄混了。旺旺的名字里有个“多尔济”,旺旺的哥哥名字里也一样有这个词儿。
婉兮便拢着小七,给讲了半晌,“此多尔济,不是彼多尔济啊。‘多尔济’啊,在蒙语里是‘金刚’的意思啊。金刚在佛法里,可是护法神呢,有‘性如金刚,不可摧毁’之意。”
“他们家啊,是你皇阿玛和朝廷的大功臣,这不正是护法金刚么?而旺旺,他性子纯良,不可转也——他必定也不会忘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