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卷96(8更毕)
婉兮身在妃位,高于语琴去。婉兮这么怀着孩子便要硬闯,晴光怎么都拦不住,也不敢拦。
婉兮进了语琴的行幄,果然见不过三天之间,语琴已然瘦了一大圈儿。
眼窝深陷,竟已没了个形儿!
婉兮又痛又急,上前一把攥住语琴的手,含泪扭头叱问晴光、首领太监刘进玉等人,“大胆的奴才!你们竟是怎么伺候你们主子的?如何三天之间,竟憔悴成如此?”
“便是病了,如何也不见你们递牌子去请御医。你们的脑袋是都不想要了是么?”
语琴忙攥劳了婉兮,沙哑道,“婉兮……你千万不可动气。”
“我就是怕叫你动气,才叫他们千万瞒着你……”
婉兮转眸回来,双泪已落,“姐姐这是生了什么病?我这就叫人去传御医来。”
语琴忙攥住婉兮,“切莫……太医院有规矩,每个御医来看诊,都有底档记着时辰。我不想叫外人知道我病了……”
语琴那苍白的脸、干涩的嘴唇努力地笑,“再说,我其实不是病了。”
婉兮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抹一把眼泪,望住语琴。
“姐姐若不是病了,便是心上有急火了。姐姐若不想叫我跟着着急,这会子便索性都说明白。也别叫我回去再乱猜,到时候反倒要陪着姐姐一起如此了!”
语琴见瞒不住了,只能黯然垂泪道,“……还是我那不争气的爹爹。”
婉兮心下一颤,“怎么了?陆伯父捐官一事,出了岔子?”
语琴之前总是担心皇上知道她父亲捐官会不高兴,可是这些日子来,婉兮也没少了零敲碎打暗暗试探皇上的意思,却没见皇上有什么不高兴的。
捐官是秦汉以来,历朝历代都固有的制度,且都有一套明白的程序,皇上也不至于不高兴。
语琴潸然泪下,“是。我劝不住他们,也听你说的,这会子他们捐官也能给其他汉人家族做个示范不是,这便也没再追问。”
“可是我三日前才得了消息,我那糊涂的爹爹竟然、竟然——要两淮盐政为他出这笔银子!”
婉兮的两耳也是“嗡”地一声,“什么?!”
捐官便捐官,用自己的家财,按着朝廷的规矩,明明白白地捐纳,那自然合理合法,谁也管不着。
可是陆士隆怎么敢叫两淮盐政出银子给他捐官?!
且不说这两淮盐政,是朝廷最要紧的一个盐政,每年过手的银子如水一般,自是全天下的人都盯着呢。
此处的银子不容出岔头,就更不容有私人挪用、侵占!
况且这次皇上南巡,主要的费用就出在两淮盐政。若这笔捐官的银子不明不白地跟皇上南巡的花用给混在了一处,那便会将皇上的清誉都连累了。
更何况,话又说回来,你陆士隆一个平头白衣,你凭什么有胆子叫人家两淮盐政给你掏银子捐官?——那还不是你仗恃着女儿在后宫为嫔位,你这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当真将自己当成国丈了吧?
而两淮盐政之所以敢冒这个大不韪,还不是也有攀附语琴之意?
六卷97、疼(1更)
所以这事儿折腾来折腾去,便整个儿将语琴给装进去了!
皇帝最厌烦后宫生事,尤其是这后宫的母家在外还自己托大,竟当真将自己当成了国丈,敢去要盐政的银子了!
语琴已是两颊双泪,“……我父亲他,是死罪;而我终是汉女,本就叫皇太后嫌弃,这回皇太后还在一处,这如何能不听说?便是这次皇太后做主叫我一死,我也难辞。”
“便是退一万步,皇上能留着我这条命去,便也注定了从此厌弃了我去——在那后宫里,我即便还能苟延残喘,却也跟死了,没有分别了。”
婉兮登时之间只觉心口气息翻涌,一口上不来也下不去,便在周身各处翻腾。
她攥紧了帕子,竭力叫自己冷静,“……消息是怎样来的?”
语琴却用力摇头,不肯说。
婉兮厉声叫,“玉蕤!”
玉蕤也跪倒在地,落泪不敢说。
婉兮急得猛然站起来——却眼前一黑,脚底一软,整个身子猛地向旁栽倒下去。
行幄中登时大乱,语琴顾不得自己,直接从炕上为了接着婉兮,一头就栽下来;玉蕤更是直接将自己的身子扑倒在地上,垫住婉兮。
晴光和刘进玉则是拼尽了力气上前扯住婉兮的衣袖。
婉兮半倒在玉蕤身上,没摔着,可是肚腹之间却是一股劲儿拧着疼了起来。
她额角汗下,却冷静盯住语琴,“都已这会子了,你们便是瞒着我,我也都这样儿了!不如将话说个明白,咱们心下也好有个打量!”
玉蕤浑身颤抖着,小心扶住婉兮。
婉兮这一摔,她比自己摔了还要后怕。
她只能落泪禀报,“……此时的两淮盐政,名普福。而出首告发普福掏银子为陆老爷捐官一事的人,正是江苏布政使、兼管苏州织造的——安宁。”
婉兮只觉嗓子眼儿一甜,好悬张口喷出一口血去。
安宁——忻嫔的亲姐夫安宁!
若此,这件事前前后后那点子古怪,便都找见了答案。
——为何语琴的父亲,明明为大儒之家的子弟,这会子却忽然非要鬼迷心窍捐官?
——为何捐官,非要赶在这次皇上南巡之时?
——陆士隆一个布衣白丁,又是如何结识两淮盐政,更有何本事叫两淮盐政为他掏银子的?
陆士隆说到底,不过是个老儒生。性子里可能会有些执拗,有些愤世嫉俗,这便受了人的暗中怂恿!
语琴为了扶住婉兮,一个跟头栽到地下,额角已是出血。
可是她顾不得自己,这会子只小心抱住婉兮的肚子,落泪道,“我父亲便是如何都无妨,是他自己找死,是他该死!千千万万,九儿,千千万万莫伤了你,更莫伤了孩子去。”
婉兮的肚腹之中,那股绞着疼的劲儿已经一路向下去,沉坠坠在肚脐之下。
她努力忍着,点头道,“她这不只是要害你。究竟那普福是新伤人,而普福的前任便是吉庆。故此这事儿追究来去,怕是也能追究到吉庆头上。”
“她不只是要害你和陆伯父,她更是想一箭双雕!”
六卷98、胎气(2更)
刘柱儿和语琴身边儿的潋滟已是一路跑去请归云舢来。
玉蕤一边用自己的身子倚住婉兮,一边落泪,“庆主子与主子多年来相依为命,情比姐妹,便有人心下明白,便是没本事直接伤到主子,也可用伤着庆主子来叫主子着急!”
“况且此事还牵扯到吉庆去,主子听了便不可能不上火——这便只要动了主子的胎气,那她就赢了!”
“故此奴才知道了消息,便怎么都不敢告诉主子,就是怕主子着急上火。这才只悄悄儿告诉了庆主子,也好叫庆主子心下有个防备。”
玉蕤忍不住嘤嘤哭出声来,“主子此时都知道了,便千万压住火气,暂且别同她计较。否则才正是掉进了她的圈套里去——主子且忍下这几个月,将皇嗣稳稳当当生下来,再回手与她算账不迟。”
婉兮伸手抓着雕花炕罩,竭力平稳自己的气息。
她自然明白忻嫔想要做什么,可是她出发前后都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宫里,放在符合叫小七万无一失去了,她便忽视了路上。
也是她低估了忻嫔,总觉着这一路上还有皇上呢,忻嫔还有胆子做什么?
她终是没想到,忻嫔是没敢直接对她做什么,却绕了弯子算计在陆姐姐身上,更是要让陆姐姐父亲这一遭便是死罪!
归云舢急急小跑进来,也是心下着急,本想请双腿跪安,结果一个绊子卡在地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她眼前。
婉兮望着归云舢这狼狈相,自己的心反倒先平定下来。
“都别乱,我没事……且从容着干你们各自的差事。便是天大的事儿,既然已经发了,便想着法子如何去周全就是了。再乱,也于事无补,也只能更落入人家的圈套。”
此时此刻婉兮还能如此冷静,倒叫周遭已经乱成一团的女子和太监们,都如迎头一盆清水,将脑袋给浇清醒过来了。
玉蕤连忙用自己的帕子垫在婉兮手腕上,请归云舢把脉。
归云舢细细把了一会子,原地叩头。
婉兮的心便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说,孩子究竟惊动着没有?”
这会子才五个月,若是这会子孩子便带不住了,便是拼了命生下来,却也是活不了的!便如宫中七个月派守月姥姥、守月大夫的规矩,便是因为胎儿怎么都是要过了七个月,生下来才能活。
故此五个月可真真儿是一个坎儿。若能再稳当稳当,过了七个月,好歹还能护着孩子一条性命;或者早两个月,还不过三个月的时候儿,便是孩子没了……心下也好歹能不这么难过些不是?
所以从这一层来说,别说满洲旧俗是从五个月起禁忌便多了起来,便是从胎儿的发育来说,五个月前后也最是要命的时候。
故此有人要在这个时候儿来动心眼儿,不早也不晚,便当真是聪明啊!
归云舢急急叩头,“此时请恕微臣直言!皇嗣……已然惊动,微臣急需这会子便去亲手预备安胎的汤药!”
“只是多亏令主子冷静,故此皇嗣并无大碍,还请令主子宽心。”
六卷99、打(3更)
婉兮回到自己行幄,喝下归云舢开的安胎药,没叫位下奴才去惊动皇上,只自己平躺下来昏昏地睡着。
她知道,皇上这会子前朝又出了大事。
刚进三月,西北便送来战报:绰罗斯汗噶勒藏多尔济已经带兵占领了伊犁。
绰罗斯部,就是准噶尔部。因准噶尔的大汗家族的姓氏便是绰罗斯。故此皇帝在平定了达瓦齐之后,便将准噶尔部改回“绰罗斯部”。且封噶勒藏多尔济为绰罗斯大汗。
这个噶勒藏多尔济原本是在朝廷平定达瓦齐之战中,率部投靠朝廷,才能得到皇帝册封;如今附而又叛,且在兆惠率部奔赴乌鲁木齐途中,多次掩杀。皇帝最恨此等忘恩负义之辈,此时噶勒藏多尔济又再度占领伊犁,皇帝已是多是与军机大臣商议对策。
这会子,既然孩子并无大碍,便是惊动了些胎气,婉兮也不想再给皇上添乱。
她刚迷迷糊糊地睡着,便听见行幄外有些动静。婉兮皱了皱眉,闭着眼问,“谁呀?”
玉函进来禀报,面上颇有些为难之色,“回主子,是……忻嫔主子。”
“奴才们皆说了,主子已经服过药睡下了,可是忻嫔主子却不肯离去,非说要亲奉汤药在主子身边儿……便是主子睡下了,她也要进来亲自为主子守夜。”
婉兮淡淡抬眸,“她要替我守夜?”婉兮朝炕上一张毛毡大褥努了努嘴,“便拿出去给她,由着她。”
“只是告诉她,行幄不比行宫和宫里,没有那么多套间隔扇之分。若守夜也只能在行幄门外,露天地儿下。她若不嫌弃,便守着吧。”
玉函咬了咬嘴唇,便也只好转身抱了那张大褥出去。
婉兮的睡意全无,便盯着行幄门外的方向去。
这还是江南地界,已是三月,便是夜晚再凉,又能凉到哪儿去?
叫她在这月明星稀之下,好好将她那颗黑心掏出来翻晒翻晒也罢!
婉兮缓缓闭上眼睛,又朦朦胧胧沉进梦乡。
好累,怀胎这五个月来,即便头三个月曾吐得稀里哗啦,可是她都没觉着如此累过;
后来这两个月,便是随驾来了江南,可是有皇上的小心呵护,又有语琴和颖嫔的陪伴在畔,她倒都没觉得如何辛苦过。
可是这会子,真的好累啊……身子从未有过地这样沉,躺在炕上仿佛想要凹陷下去,起都起不来。
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耳边忽然有低低的啜泣声。
婉兮一皱眉,用力睁开眼睛,借着隐约的星月光芒,果然看见还是忻嫔进来了,就跪在她炕边儿!
婉兮心下的恼恨,呼啦便又张开。
不是给了她毡褥,如她所期,叫她在外头守夜了么?她怎么又敢径直便走进来?
忻嫔这是,完全将她的话全都不放在眼里啊。
婉兮便故意陡然扬声,“来人啊,有贼!”
外头守夜的太监、连同玉蕤等人都闻声冲了进来,太监手里还抄了棍棒家伙。
婉兮便厉喝,“在炕边儿!”
刘柱儿为首,几个太监照着人影的方向便打。
六卷100、辩白(4更)
忻嫔躲闪不及,便是抬手护住头脸,肩膀脊背上也还是挨了几下,她急得大喊,“令姐姐,是小妹!”
待得玉函闻声掌了灯,这才照亮炕边儿一身狼狈的忻嫔。
婉兮故作惊讶,“忻嫔妹妹?怎么是你?”
婉兮抬眸望着手下的奴才,“……方才,我明明迷迷糊糊之中记着,你说要在门外替我守夜,我也吩咐了人拿了毛毡大褥去给你。你怎么忽然不声不响地进了行幄来,就到了我炕边儿呢?”
婉兮忙伸手,于虚空里,作势去扶忻嫔。
“这是怎么说的?忻嫔妹妹也没做个声儿,倒给打着了,这可如何是好?”
玉蕤便也上前来赶紧扶起忻嫔,在玉函递过来的一张杌子上坐了。
忻嫔当真是被打疼了,眼圈儿都是红的。她伸手揉着肩头,却是强忍着努力含笑,“……无妨。都是小妹在门外放心不下姐姐,这才想进来看看姐姐;又怕惊醒了姐姐的睡梦,这才蹑手蹑脚没敢出声。”
“倒是误会了,可是他们也都是无心的,终是都忠心于姐姐,这便急着护着姐姐罢了。小妹虽说挨了几下子,不过看着他们这么忠心,小妹心下也自然是欢喜的。”
婉兮便也勾了勾唇,顺势道,“难为你们忻嫔主子这样体恤你们,还不谢恩退下?”
刘柱儿给几个太监一使眼色,齐刷刷跪下来给忻嫔磕头谢恩。不等忻嫔说什么,已是低垂了头起身,背着身子退出去了。
烛光通亮,婉兮这才静静抬眸,凝注忻嫔。
“看样子忻嫔妹妹是有话要与我说。倒不知忻嫔妹妹想说什么?”
忻嫔便连忙站起身来,已是泫然若泣,“小妹听说姐姐在庆嫔那昏倒的事儿,据说是动了胎气……小妹真是急死了。”
“后来才又听说,原来是庆嫔的父亲出了事,而那出首告发的人竟是小妹的姐夫……小妹真是要急哭了。心想这会子令姐姐和庆嫔姐姐,怕是必定误会了小妹,这便要恨死小妹了。”
婉兮此时已然平静下来,听了忻嫔的话,反倒想笑。
她便也果真笑了,抬眸瞟着忻嫔,“哦?原来是你姐夫告发的?”
忻嫔面上便更急了,两颊宣红,“是小妹姐夫不假。可是令姐姐也该知道,我姐夫安宁在皇上登基初年已在江南任职,而那会子小妹还没出生呢!——小妹的姐姐比小妹大了十多岁去,小妹还没出生,姐姐就已经嫁给姐夫了。”
“虽是姐妹,可是小妹与姐姐却这些年一共都没见过几面,与姐夫就更疏远些……故此姐夫便是做了什么,他心里怎么想的,小妹当真是半点都不知晓,更左右不得啊~”
忻嫔说得委屈,已是哭得梨花带雨。
“小妹一听说此事,也是急着连忙叫太监去见姐夫,问清情由。姐夫也说,这是他的职司所在,他只是出首告发两淮盐政普福而已,却并不知道原来普福所犯下的事儿里,替人掏银子捐官的事主,竟然是庆嫔姐姐的父亲……”
六卷101、谁说我被气着了(5更)
婉兮倒笑了,非但没恼,反倒眸光平静而明媚,含笑点头。
“忻嫔妹妹这话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那么误会了忻嫔妹妹和安宁大人呢?”
“忻嫔妹妹说得好,安宁大人身为江苏布政使,便是出首告发普福,这也都是他身为大臣,应该办的事儿。便是涉及到的事主当中,有陆姐姐的父亲,那也是陆伯父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竟然敢动盐政的银子来捐官,有错在先。”
“大清法度,律例严明,便是皇室宗亲犯法,同样治罪。故此安宁大人做得对,忻嫔妹妹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婉兮的眸光那样平静,平静得仿佛可以沉默地吞噬一切。
这样反倒叫忻嫔心下反倒更是波涛翻滚。
“令姐姐你……当真不生我的气?”
婉兮含笑摇头,“你看呢,我若当真误会了你,或者生了安宁大人的气,你说我这会子不是早就跑到皇上面前哭诉去了?——可是这会子,我却根本就没去请皇上啊。”
婉兮甚至伸手,轻轻握住忻嫔的手。
“前朝是他们的事儿,实则与咱们有什么相关呢?不管陆姐姐的父亲怎么了,还是你姐夫怎么了,他们总归都是男人,都影响不到咱们姐妹的情谊的。”
忻嫔这才放心地又落下清泪来。
婉兮含笑抚住自己的肚子,“再说,我的孩子便是惊动了,又没什么大碍。这时候出了这样的事儿,反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儿,叫我日后更加小心冷静去,更加倍护着我的孩子——那这事儿,便对我而言,更算不得什么损害了。”
婉兮说得神态轻松,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模样,倒叫忻嫔更加讪讪的,脸上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行幄里一时陷入沉寂,门口传来一声朗笑,“朕来晚了!”
忻嫔连忙行礼请安,皇帝直接越过她走到婉兮炕边儿,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
皇帝那高大宽厚的背影,稳妥地隔开了忻嫔去。从婉兮的视角,看见了皇帝眼底那一片看不见底的幽深。
婉兮便笑了,轻轻摇头,“皇上这么晚了还赶过来?妾身无碍,咱们的孩子也没事儿。”
皇帝便笑,“嗯哼,朕带着这个小家伙同来南巡,就是要让他经多识广,见风识雨的。便是这么点子风吹草动都经受不起,那倒白来一趟了!”
婉兮眸光倏然明媚,“皇上说得好。奴才心下也是这个念想。”
皇帝坐下,这才点头向忻嫔,“起来吧。”
忻嫔忐忑不安道,“……妾身今儿听的令姐姐身子不好,这便怎么都放心不下,特来侍奉令姐姐汤药。”
皇帝点点头,“你有心了。只是汤药的事——朕亲自来,你们谁都不用!”
忻嫔微微一怔,皇帝却已转过头去,向婉兮眨眼一笑。
“朕来晚了,是跟傅恒他们议西北之事。除了西北,吏部也送来奏本,议及汉军出旗之后,可准其参加科举考试一事。”
婉兮听得微微挑眉,便是她一时也没听懂皇上这会子忽然说这个是干嘛呢。
六卷102、从无难事(6更)
婉兮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忻嫔心下却是惊惊一跳!
若说到汉军出旗的事儿,后宫里受影响最大的,唯有林贵人。
忻嫔自是答应了林贵人,会帮林贵人母家,这才换得林贵人的联手去……今儿皇上怎么忽然说到这个了?
皇帝却没看忻嫔一眼,只含笑凝视婉兮。
“朕却忘了,士民得官之道,并非只有科举一途,还可以捐纳嘛!当年朕给吏部的旨意,忘了议及捐职一节,今有江苏报捐从九品黄浩一员,他本系散处汉军。吏部向朕请旨,是否给他这个官职。”
当听到这儿,婉兮终于听出些滋味来,这便笑了,“那皇上如何圣裁的呢?”
皇帝便也促狭眨眨眼,“朕同大臣议过了,朕和大臣都认为,考试与捐职,本事同一体,应准遵照办理。”
婉兮含笑点头,“也就是说,即便是民籍汉人,也可向吏部捐职?”
皇帝点头,“自然可以啊!”
婉兮心下有了底,仰头,目光悄然从忻嫔面上滑过。
“真是巧,皇上南巡在此,便是江苏先报这样的事。想来江苏这捐职的事,不止一宗。”
皇帝点头,“江浙历来为人杰地灵、物华天宝之地。江苏士子,自是人才辈出。只是科举考试,选中的人数总归有限,难免有些饱学之士被拒之门外。朕便也愿意叫他们捐纳官职。”
“不管是捐纳,还是科举,总归都是为朝廷效力,为天下造福。”
婉兮便欢喜道,“奴才倒是想起了林贵人家——她家出旗为民,若准许捐纳,那她家里父兄,是否也可有机会再度出仕?”
皇帝耸耸肩,“自然。”
皇帝也瞟了忻嫔一眼,“江南三织造、两淮盐政,这些职官都是出自内务府旗下的,都是朕的家奴。故此他们在江南也有替朕寻访人才的责任。”
“便是如两淮盐政普福这样的,身在两淮盐政,也深知朕的心意。江南士子难免有饱学之士,家中却无资财的,普福等人便从自己私囊中拿出银子来,资助这样的士子。”
“这样的事,朕虽不鼓励,却也明白他们为国举贤之心,故此也不追究。”
婉兮的心便跳得急了。
“皇上是说,便是盐政掏银子为人捐职,却都是私囊中出的银子?不涉及盐政贪墨之事去?”
皇帝耸肩,“当朕的盐政,便是脑袋别在腰带上!朕自己都盯得紧紧的,他们谁敢中饱私囊!”
“而他们即便身为盐政,可是若是从自家私财中拿银子来为国举贤,于国法无违,朕自然不会问责。”
婉兮心下呼啦便亮了。
皇上就是皇上,便是在她心里如天塌了一样的大事,却被皇上这么三言两语、小手指微微一动,便解开了。
最妙的是,皇上的解决方式全然无违国法、祖宗规矩,叫任何人都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皇帝含笑点头,“再说此次南巡,乾隆二十年那会子,也是这个两淮盐政普福,与两广总督尹继善一同联名请旨,敦请朕南下的。”
“此次南巡成功,普福也有功!”
六卷103、加顶戴(7更)
皇帝高高坐直,不怒自威。
“六年前,朕首次南巡,为两淮盐政吉庆所奏请。朕首次南巡成功,吉庆自有功,朕赏赐奉宸苑卿衔,又赏穿黄马褂、良马、貂皮、细缎、荷包等物。”
“此次南巡,两淮盐政普福,奏请朕南巡在先,途中安排诸事在后,自也有功。朕已下旨,按其本身职衔加顶戴一级。”
忻嫔闻言便怔住,被自家姐夫告发的普福,非但没被皇上派官查问,反倒加了顶戴一级。
也是,此时尚且在皇上南巡回銮途中,若普福有罪,岂不是他此番奏请皇上南巡都是错了?
婉兮静静垂下眼帘,都不忍心去看忻嫔这会子的面色。
相信忻嫔定会设法将皇上今晚的话,一个字不落地转告给她姐夫安宁。
忻嫔是皇上的内廷主位,又是六公主的额娘,皇上自是不至于对忻嫔如何;可是这个安宁,是应该好好地想想自己此番的作为,好好品尝一下后脖颈发凉的滋味去吧。
忻嫔黯然告退而去。
夜色已深,婉兮再竭力轻笑。
“皇上……还是回龙帐歇息吧。奴才和孩子,当真无碍。况且还有归云舢在行幄外伺候着呢。”
皇上都这样晚了才来,自是议事直到这样晚才散。这会子是该叫皇上好好歇息才是。
皇帝却轻哼一声,自己从袖筒子里拿出了些物件儿出来,吩咐刘柱儿进来给煎药。
婉兮好歹也是善做饽饽的,那物件儿她好歹也眼熟,便不由得惊道,“……爷要用这个,给奴才治病?”
这会子若是皇上开药方才正常,可是皇上拿出来的那物件儿,分明也算不得能入药的啊。
皇帝却翻了个白眼儿,“治什么病?爷是叫刘柱儿给你炖了当晚点。折腾这大半夜了,你不饿,那臭小子怕也饿了。”
婉兮倒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她的四爷,掏出来的那物件儿,竟然是个窝瓜。
也真难为皇上了,在袖口子里还能藏进个窝瓜去。
不过也幸好北方的窝瓜,跟南方的南瓜,虽是一回事,可是也许是因为水土不同的缘故,故此形状不完全一样——北方的窝瓜,能长成长条儿形的。
皇上的话自然也是有理,窝瓜炖了又绵又软,还甜滋滋的,性子温和,好消化,倒适合她这会子当晚点用。
只是婉兮这些年陪伴在皇上身边儿,自然不会被皇上轻易给唬了。
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知道。便是归云舢给开了药,她喝了,可是身子还是这么沉啊。
她没说出来,只是怕归云舢担心。
可是归云舢自己怕也是清楚的,这便趁着她迷迷糊糊睡着,这便去禀告皇上了也说不定。
所以皇上带窝瓜来,才不可能只是为了给她填肚子呢,必定还是为了她的身子。
她便故意揽着皇帝的手臂笑,“……不是该用些艾灸?”
宫里主位安胎,她倒是见过有用艾灸的。
皇帝却哼一声,“艾叶是可温经散寒,可是谁说艾叶能保胎的?女子素日里调养用用还行,若是伤到胎气这样急的事,还用艾叶,那反倒成了草菅人命!”
六卷104、妙方(8更毕)
婉兮便吐了吐舌,“那艾叶是草,那这窝瓜——幸好是瓜。”
皇帝无奈地一笑,“呸”了一声,“对,就要瓜。才好瓜熟蒂落!”
稍后刘柱儿亲自端了那窝瓜粥进来,婉兮一舀——还真不少窝瓜蒂。
看来皇上这是来真的。
婉兮虽说是面上极力轻松些,可是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知道,未免有些忧虑得吃不下去。
皇帝坐在炕边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知道她心下对这窝瓜粥还是有些不放心。
皇帝便轻叹一声,缓缓揭开谜面去。
“爷在南巡之前,便询问江南风土人情,尤其重视各种人才。爷此番起驾之前,便得知江南出现了一批以治疗温病著称的学者,他们之中以叶天士为首。”
“这个叶天士,虽说以研究温病著称,可是他事实上却是家传儿科。他又天资聪颖,博采众家所长,在三十岁之前已经名满江南。他在杂病、妇科、时疫、痘症、中风等诸多医科中,皆有极深造诣。”
“江苏本地人,甚至称他为‘医神’、‘半仙’。”
婉兮惊讶的微微张口,“……难不成,皇上今晚去寻了这位叶半仙?”
皇帝淡淡笑了笑,仿佛并不是什么大事,“只可惜这位叶半仙已经作古。不过幸好他的儿子承继了他的衣钵。听说爷所求为妇人保胎之事,他说他父亲曾有神方,十分灵验——便是这窝瓜蒂。”
“如今尚在江苏地界上,爷便觉着,也还是用这江苏本地的半仙的方子,兴许才更管用。”
婉兮的鼻子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堵住了。
原本觉着难以下咽的窝瓜粥,这会子多了格外的温暖和香甜。
——怪不得皇上来晚了。
——怪不得,便是她没去请,平常皇上怕是也应该知道了,结果他还是大半夜的才来。
原来在皇上心里,这会子如何处置忻嫔和安宁,实则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赶紧为她求来妙方,先护着她的身子和他们的孩子才更要紧。
婉兮不想掉泪,便两手捧着碗,大口气咕咚咕咚将粥都给喝干了。
便是之前觉着那窝瓜蒂拉嗓子,这会子却也甘之如饴了。
皇帝瞅着她,无奈地直笑,“你倒是慢点儿!吃药吃成你这个样儿,直接从嘴边儿就到肠子了,还怎么见效呢?”
婉兮捧着碗,故意将碗底粘着的窝瓜瓤儿都给舔干净了。
皇帝无奈地大喝,“嘿!好歹是爷的妃位!”
婉兮却眨眼而笑,“谁让这窝瓜瓤儿,都是明黄的呢?这便都是爷的皇恩,奴才便是什么位,也都得将这皇恩给涓滴不剩!”
刘柱儿笑着上前,将两手举过头顶,跟婉兮将那空碗给求走了。
婉兮舍了碗,这便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甜甜而笑,“其实给奴才治病的,才不是这窝瓜蒂儿,也不是什么叶半仙。真正支撑住奴才和咱们孩子的,是皇上的这片心意。”
“这世上不知是否当真有医神和仙方,但是奴才知道,人心才是最珍贵的。有爷这片心意在,奴才和咱们的孩子,都必定好好的!”
六卷105、给她一个理由(1更)
虽是一场有惊无险,婉兮却也不敢再有半点大意。况且即便窝瓜蒂保胎的法子,是医神叶天士留下的妙方,这也终究是温养之道,总要徐徐调养之。
幸好这一路还是在船上,船行平稳,倒也不觉辛苦。
婉兮平静下来方细细重新捋这一段的事,心下不由得生起疑窦。
这日正是玉蕤当值,婉兮看了眼刘柱儿。刘柱儿会意,守在船舱外。
婉兮这才道,“……忻嫔对你,心下仍有怀疑?”
出京之前,忻嫔都能将对小七的心思,合盘托付给玉蕤,本以为玉蕤已经得到了忻嫔的信任。可是这一遭的事,玉蕤却事先半点风声都不知道,可见忻嫔还是对玉蕤有所防备。
玉蕤也是咬住嘴唇,“是奴才没用。”
婉兮轻轻摇头,“已是难为了你。不是你做的不好,是她防备的心重。”
玉蕤攥紧指尖,“几乎每次奴才与她私下见面,她都要问奴才一个问题。”
婉兮眼帘轻抬,“哦?什么问题?”
玉蕤道,“她总要问,我跟主子是因为什么生分的。”
婉兮皱眉,“这么说,难道她对咱们给出的理由,一直以来都不满意?”
玉蕤点头,“奴才也是如此担心。奴才给过六阿哥福晋更换的事儿,还有当初用针那件事前后奴才分神的事儿……这些奴才本来都以为足够了,可是忻嫔却每次都要重新问起,奴才也担心她是依旧不肯相信。”
“故此她这回这番设计,才半个字都没与奴才透露过。主子本希望奴才能如护住七公主一般,早早知道忻嫔的计划,也好早作防备……可是这次奴才却半点都没探听出来,叫主子和庆主子好悬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又惊动了小主子……”
婉兮伸手握住玉蕤的手,轻轻摇头。
“不怪你,是咱们一直没能给她一个叫她放下疑心的理由去。她本是疑心深重之人,咱们前面那两个理由,便是能唬住旁人,却唬不住她。”
玉蕤霍地抬眸,紧紧凝住婉兮,“既刚出了这样的事儿,奴才担心,她这次没得手,后头必定还有旁的后手!而这会子主子的肚子已经越发大了,在临盆之前已经不能再出任何的事。”
“故此这会子的当务之急,便是要给出一个让她挑不出毛病来的理由,让她能彻底信了奴才,这才能叫奴才早一步知道她的下一步计划!”
婉兮抬起眸子来,静静凝视玉蕤。
可是终究,婉兮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是蛇蝎之心,我本就担心你若与她交往久了,反倒受她所害。你这回已经提前知道了她算计小七的那些安排,帮我提前护住了小七,这就够了……我不要你再涉险。”
玉蕤急得眼圈儿直红,“主子不必顾虑奴才!这会子她指不定还能使出什么毒计来,主子若这会子还要分心防范,那主子和小主子的身子……”
玉蕤回握住婉兮的手,“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一辈子都是。主子有难,奴才必定要挡在主子前面儿!”
六卷106、情愿(2更)
玉蕤攥紧婉兮的手,身子微颤,已然泪下。
“奴才十三岁就在主子身边儿,这些年走过来,不啻为主子将奴才教导成人。故此奴才实则什么都瞒不过主子去。”
“奴才知道,有件事主子实则早就看穿奴才了,可是主子顾着奴才的脸面,这才不说,更不想利用此事。”
“可是此时此刻,对于奴才来说,什么脸面能比得上主子和小主子的安危去?奴才这会子思来想去,也唯有这样一个理由,才能彻底叫忻嫔相信了去。因为——这理由不是编的,是奴才心底活生生的!”
婉兮心下也是一颤,厉声道,“玉蕤,不必说!”
玉蕤却还是泪下,声音颤抖着说,“……主子,叫奴才说吧。奴才,奴才十三岁进宫,一日一日亲眼见着皇上对主子的好,叫奴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的眷侣,果然有如此这般的。”
“这么多年过来,奴才一天天长大,便也不知不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是忍不住悄然仰慕着皇上……”
玉蕤已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主子叫奴才将这个理由,与忻嫔和盘托出吧!这世上,能叫两个女人、一对主仆彻底掰了的,便也唯有这样的理由了!”
“就叫忻嫔知道,奴才不守规矩,不甘寂寞,身为主子的奴才却觊觎了皇上……奴才就是第二个五妞,所以奴才心下早对主子不驯不忿,早就起了异心,所以奴才想要另投新主,奴才想要卖主求荣……忻嫔她,必定再挑不出疑点来!”
婉兮轻轻闭上眼,“傻玉蕤,你与五妞不一样!你怎么能将自己与她做比?!”
“她恨不能时刻出现在皇上面前,搔首弄姿;可是你一直小心翼翼在我面前隐藏着——我明白,你隐藏的缘故,就是怕我会难受。”
“也就是说在你对皇上的仰慕之前,是摆着你对我的在乎的。你的心思我岂能完全不明白?你是宁肯一辈子将这份情愫埋在心底,一辈子都不想叫人知道的……我便是有所察觉,便是心下也不是滋味,可是我都更想护着你的心,故此从来都不愿说破了它。”
“你这会子又何必非要自己说出来啊,傻丫头,啊?”
玉蕤是她位下,自玉壶走了之后最得用的女子,这会子又是永寿宫掌事儿的女子,若玉蕤自己将对皇上的心情说了出来,从今以后岂不是要受六宫唾弃?
试问宫里的主位、女子,不管她们自己心里是否也同样存着这个心,可是嘴上必定都是最唾骂这样的奴才的……
玉蕤如此,便是将她自己给摆在了风口浪尖儿上去。
玉蕤却含泪摇头,“主子别替奴才担心。因为这本来就是奴才自己存的心思,便是奴才被唾沫星子淹死,也是奴才自己活该。”
“主子早就察觉了奴才的心思,可是主子却从未为难过奴才。奴才明白,这边也是主子记着这些年相依为命的岁月……奴才心下自从明白有了这样的心思,便始终自觉愧对主子。”
“所以奴才早就暗暗发了誓,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便是拼了命,也得对得起主子。”
六卷107、天经地义(3更)
“你说什么?怪不得你不愿在我面前总是有些欲言又止、张不开嘴!”
忻嫔听完玉蕤的话,菱唇轻勾,竟是忍不住拍着迎手枕大笑起来,收都收不住。
可是她还是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玉蕤面前,亲手扶起玉蕤。
“傻玉蕤,这又怎么了?咱们都是后宫的女子,心里自然都只有皇上一个,你有这样的心思本是天经地义,谁有资格挑你的错儿?”
“皇上是天子,在后宫便是所有女人的,又不是她令妃自己一个人的,她凭什么就不准你仰慕皇上?”
“话又说回来,你家虽然是内务府包衣佐领下,你只能以官女子身份入宫;可是凭你阿玛和伯父此时在朝中的身份,你又怎么可以在宫里只给人当奴才?以你的身份,别说常在、答应这些小主,根本足可以成为贵人位分以上的内廷主位了!”
忻嫔说着叹了口气,扶着玉蕤道,“想你从十三岁进宫,到如今这么多年了,本可以早就承恩进封了。又何苦被压制了这么些年,直到去年玉叶出宫了,你才当上掌事儿女子去。”
“掌事儿女子和内廷主位之间,可差了至少答应、常在两级去。这中间,更是白白蹉跎了近十年的光阴去啊!”
玉蕤便也委屈地抽泣,珠泪儿滚落。
“奴才自己也是这个想头。况且令主子不比旁人,她自己也是官女子的出身啊!她还是内管领下人呢,比奴才出身还低。她都能越过孝贤皇后去,得了皇上的宠爱,且初封就是贵人——那奴才凭什么就不能呢?”
“再说这些年奴才对她也是忠心耿耿,她更有多少事儿都是奴才的阿玛帮衬着才能扮成的,奴才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令主子但凡能记着奴才一点儿,她便也不至于不高兴才是。”
“……更何况,现在是个什么时候呢?她自己大着肚子,根本没办法侍寝。这时候若不想叫皇上的心被旁人抢去,她便也该学学古往今来后宫的老规矩——从自己身边儿择一个人引荐给皇上,这不也是对她自己最好么!”
玉蕤难受地擦眼泪。
“不说旁人,奴才便是斗胆说说皇后主子。当年皇后主子为了固宠,不是也推荐了宫里的林贵人?皇后主子那性子都能看得明白的事儿,令主子又怎么高贵了,又凭什么这么不容人了?”
忻嫔叹息着微笑,轻轻拍着玉蕤的手。
“谁说不是呢?凭这些年,我都眼睁睁看着你对令妃的忠心耿耿。凭她小门小户的,你从她那又能得着什么?旁的宫里得用的,逢年过节至少还能从主子手里得些银两绸缎呢,可是你们主子手里一向紧巴,便是这些年也都没给过你们什么格外的去吧?”
“既然金钱财物上指望不上她,好歹将她宫里当成一条出身之路,她也该顺水推舟,而不该这么横扒竖拦才是!”
玉蕤含泪点头,“昨晚上,皇上来得晚。奴才便只上前多问了皇上一句‘是否肚饿,是否要奴才亲手煮一碗奶茶来’,结果令主子就恼了。”
六卷108、滔滔而出(4更)
玉蕤越说越委屈,已是泪如雨下。
“昨晚儿的情形,忻主子也亲眼看见了。皇上来的时候都大半夜了,又与忻主子您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故此肚饿都是难免的。”
“而令主子虽然从前的规矩是,不管皇上多晚来,她都不用奴才们动手,她亲自给皇上预备饽饽……可是她这会子肚子都这么大了,昨晚儿又是刚惊动胎气,她什么都做不了不是?”
“她做不来的,我们这当奴才的自然要代劳。奴才便是心里牵挂皇上一下,生怕皇上饿了,奴才这又有什么错儿?”
玉蕤的倾诉滔滔而出,显见着是在心里压抑了许久,终于得了出口,这便潮水一般宣泄而出。
忻嫔听得很满意。
“况且皇上昨晚也是领了我的情,温煦地向我笑,跟我说‘夜深了,便不必劳动了’。皇上都没不高兴,她若不欢喜,大可仗着肚子,在皇上面前也发作开啊!”
“若是皇上顾着她的肚子,当时若是治我的罪,或者哪怕直接撵我出去,我心里也不至于怨她……她何苦在皇上面前装得好人似的,结果待得早上皇上走了,她便又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玉蕤含着泪,将掌心贴在右边面颊。
那处有一片红,像是被热水烫过的。
“她怀着孩子,洗脸自然该用温热的水,我给打打水洗脸,她非说这样不好,那样不行,来来回回竟要我重打了五回。到最后,干脆一扬手打翻了脸盆,一盆热水全都扬在我脸上……”
“忻主子您说句公道话,我好歹在她身边伺候快十年了,她从前那些年是怎么洗脸的,怎么就到今早上,怎么都用不得我打来的水了?”
忻嫔伸手过去,扳过玉蕤的脸来,忙举绢子掩住了嘴。
“哎哟,竟烫红了!这便都不敢说,隔了宿儿,明早起来会不会连皮都破了——若破了皮,伤了肉去,那便是毁了容了。”
“便是这么点子小事儿,她怎么会心狠若此!”
忻嫔说着,忙唤乐容去拿薄荷膏子,亲手替玉蕤抹在脸颊伤,又小心用玉髓的碾子推赶着。
玉蕤这会子又是感动地掉眼泪,“这些年我对她忠心耿耿,在后宫里便也等于是自绝于旁人。各宫主子都没有敢主动与我亲近的,也唯有忻嫔主子这样为我着想……”
忻嫔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我也曾跟你一样傻,也将她的宫里当成自己家,也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姐姐一样过……”
“便不说远的,你瞧这回庆嫔父亲出的这回事儿,她便恨到我头上了。我究竟怎么着她了,那是普福故意攀附他们家,又与我什么干系?再说那错也是错在庆嫔的父亲身上,又不是她自己的阿玛,她凭什么就觉着是我在害她了呢?”
“结果倒好,她又是动了胎气,又是起不来炕的,弄得跟病西施似的,倒在皇上眼里将我给装进去了!——我还得去给她道歉,还得跪着求她,结果她反倒一顿乱棍打了我一身!”
六卷109、哪儿来的怨气(5更)
今儿这一场交谈,是忻嫔与玉蕤这么长久以来,说得最畅快的一回。
待得各自东西去,玉蕤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下来。
便从忻嫔也同样这般滔滔不绝来看,忻嫔终于接受了她这个理由。
她一路走回婉兮的行幄,路上又将与忻嫔前后说过的话,仔细捋了一遍。
一处疑点,在脑海中越发明晰起来。
回到行幄,将这些话条理清晰地回禀给了婉兮。
婉兮便也微微眯了眯眼,“逢年过节想在我手里得些赏赐,却都不能?”
玉蕤抬眸,一双眸子黑白明净地凝望住婉兮。
婉兮收了目光,垂首轻叹一声,“她也没算全都说错。我自己的年例银子是固定的,一年三百两。便是宫里还有铺宫的陈设,或者皇上给的金银首饰,也都因为宫规严明,那些都是不准主位私自赏给人的,更何况内务府都有底档明确记着……”
“便是每年生辰、年节、诞育子嗣,皇太后和皇上有所恩赐,可是一年的花销却总是比进项更多。”
“宫里上自皇太后、太妃、母妃们逢年过节、千秋圣寿的节礼,还有宫里姐妹们的年节、生辰,还有皇子公主们……这些花银子的地方总是数都数不清。每年能结余下来,赏赐给你们的,的确我自己都拿不出手。”
婉兮抬眸凝注玉蕤,”这些年,当真是委屈你们了。”
玉蕤却轻笑摇头,“可是奴才们在主子宫里过的日子,又是他们旁的宫里,谁能比得上的?关起门来,主子何曾将奴才们当成奴才看了?”
“主子这份情谊,又要多少金银才买得来?”
婉兮这才轻笑,“……那也算不得我对你们好,只是我本就不会摆那当主子的架势罢了。若要端起来,我自己先觉着别扭难受了。”
两人相识一笑,旧日多少温情重又流荡眼前。
不过婉兮没错过玉蕤这句话里的提醒,她缓缓点头,“叫忻嫔这句话说得,我倒是的确想起一宗旧事来。我始终想不明白,若我身边有人对我生了怨,这怨该是从何而起。”
“这会子,我倒是隐约有些眉目了。”
玉蕤也点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奴才年岁还小,看事儿还看不明白。可是这会子回想起来,怕果然是当年便伏了一笔隐忧。”
窗外玉函正端着茶盘走过去,婉兮和玉蕤的目光便都不由得落在玉函身上。
玉函性子净,这些年又从不跟宫里其他的女子争什么。且永寿宫里先有玉壶,后有玉叶、五妞和玉蕤,不善言语的玉函,身影便极容易被淹没在她们的身后。
这些年来玉函对婉兮也是极为顺从,一向不说叫婉兮逆耳的话,办差也都一向妥妥帖帖,从来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除了当年大阿哥永璜借她的手,给婉兮送进一匣子金叶子的事儿。
那时候是大阿哥开始谋算太子之位,开始着意攀附后宫,那一匣子金叶子就是敲门砖。彼时婉兮不想掺和进争储的事儿来,可是金叶子便这么明晃晃送进来了,婉兮便责怪了玉函几句。
六卷110、原来如此(6更)
“那一匣子金叶子,不便给大阿哥直接退回去。况且我也知道,玉函之所以敢背着我就帮大阿哥,也是记着当年大阿哥对仪嫔黄氏这些旧人的帮衬……我便未曾真心责怪她,更不想叫她为难,这便叫她将那金叶子拿出去给仪嫔黄氏和大阿哥额娘哲悯皇贵妃的旧人分分罢了。”
“如今想来……或许是我当年的处置不当,反倒叫她心下记恨了我去?”
玉蕤也是皱眉,“玉函是玉壶姑姑亲自挑进永寿宫的,是永寿宫里最早陪在主子身边儿的。咱们便是不信谁,自然爷相信玉壶姑姑的眼光……况且玉函一向谨慎本分,这些年没有过旁的事儿,故此奴才便也觉着,这些年里也唯有这一件事了。”
婉兮还是有些摇头,“她何尝是贪财之人?难道仅仅是为了那一盒金叶子?”
玉蕤垂首,缓缓道,“奴才想,在这后宫里,人人都说忠心主子——可是总有先来后到,故此人心下最难忘的,还是头一个主子吧?玉函原来的本主儿,终究是仪嫔黄氏;她之所以帮大阿哥,也是因为大阿哥在仪嫔薨逝之后,也帮衬过仪嫔的旧人儿。”
“故此奴才想,事情表面看起来是因为金钱;可是内里深层的,怕是她觉着主子伤到了她对旧主的情分去……”
玉蕤这话说完,倒叫婉兮的心下一动。
“你说得有理,我便又想起件事儿来!”
“当年大阿哥有心与我交往,最初还不是直接送钱,而是先求我给他的两个孩子做物件儿——这是维系情分,我便也应下了。”
“后来倒是有些事分了心,且我不愿意卷进他争储的事情里来,这才将那两个物件儿给耽搁了。最后……都是大阿哥薨逝了之后,我单独见了绵恩阿哥,才将那物件儿亲手送给绵恩阿哥的。这么算来,倒是始终疏忽了绵德阿哥。”
“大阿哥后来直接送金叶子——都是在我始终忘了这事儿,大阿哥或许是心里没底,觉着用维系情分的法子得不到我的支持,这才投其所好,以为我缺钱,这便送了金叶子进来。”
玉蕤便也听出些眉目来,这便一拍掌,“而当初大阿哥在主子忘了那物件儿之后,送金子之前,也必定要与人商量的——这样想来,那会子能替大阿哥出主意的,怕就是大阿哥的嫡福晋……”
婉兮叹了口气,“看来是如此。而嫡福晋又正是绵德阿哥之母,而我反倒是与侧福晋和绵恩阿哥更投缘些,说不定嫡福晋便也因此多心了。”
玉蕤轻叹一声,无奈地笑,“可不光当年的事儿,主子后来这不是又帮绵恩阿哥挣来了皇上亲赏的黄马褂么?原本绵恩阿哥身为嫡长子,承袭定亲王的爵位,外人都忽略了绵恩阿哥;可是这会子绵恩阿哥成了皇孙辈分里第一个得黄马褂的,风头倒是盖过了绵德阿哥去。”
“那大阿哥的嫡福晋,心下自然对主子怨念更深了!”
婉兮叹息一声,“而玉函念旧情,自是与嫡福晋和绵德阿哥一脉,故此便是到这会子才忽然发作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