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卷81(1更)
玉蕤去了,这焰火都照不亮的幽暗之处,唯有忻嫔和乐容站在黑夜音乐下,满面的苍茫。
玉蕤的背影都走得远了,忻嫔还没收回目光。乐容心下有些没底,这便轻声问,“……主子一直在追问,她究竟是怎么与令妃生分了的,莫非还是有些不信她?”
忻嫔的指尖捋着手腕上碧玺十八子下垂下的穗子。
“……她说话,总叫我刺耳、戳心。叫我不能不多防备一层,她的心其实还是向着令妃的。”
乐容也是皱眉,“那主子何必还要用她?”
忻嫔叹息一声,转过身去,缓缓朝自己行幄的方向走去。
不是她想不想用玉蕤的问题,而是这会子,她能指望得上、能伤到令妃的,也唯有玉蕤这个人了。
所以她心里虽然从始至终,对玉蕤都还存着一丝防备,她却也始终还都给玉蕤留着一线“生机”。
“……只要她能给我一个叫我信服的理由,叫我相信她跟令妃之间,有更合理的缘由生分的,那我就还能用她。”
她走在前面,声音寂寂。
“终究这会子令妃身边儿,真正得力的,也就剩玉蕤一个了。想要剪除玉蕤,才能真正伤得着她;也唯有将来有朝一日揭开,是玉蕤背叛了她,这才比简单将玉蕤撵出宫去,叫她更疼。”
乐容跟上来。
“如此说来,玉蕤说是因为她当日没能伺候在令妃身边,才让放针的人得了机会……她这话,主子还不能放心?”
忻嫔停下脚步,在月色底下回眸望来。
“是有些道理。令妃不愿中计,故此没有追究;可是不等于令妃就不恼恨了身边儿人的疏忽。终究女人临盆,母子二人都不啻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任何的闪失都能叫人丢了性命去。虽说令妃那次侥幸,可是她心下存了计较,倒也合理。”
忻嫔抬起头来,面对寂寂苍穹。
“我只是觉着,仅仅是这样一点理由,还不够。”
玉蕤回到婉兮行幄,皇帝刚刚离开。
玉函迎上来,不由得含笑问,“回来了?这是去哪儿了,耽搁了这么久?”
玉蕤垂下头来,只向婉兮道,“……元宵佳节,奴才也有些想家。方才在大宴上正巧见到奴才阿玛,奴才这才私下里与阿玛说了几句话,问问家人是否都好。”
玉函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儿……想想也就玉蕤你最幸福,便是身在宫里,也总能与阿玛相见。若我等,已是早与父兄家人隔绝了去。”
玉函说着含笑出门,给婉兮叫热水洗漱。
行幄之内只剩下婉兮和玉蕤。
婉兮的目光从玉蕤面上浅浅流过,“……今儿是元宵佳节,我瞧着你气色倒好,可见今儿过得倒是开心。”
玉蕤垂了头,忍不住唇角轻挑,“是,奴才今儿可痛快了嘴,说得开心。”
婉兮便轻轻扬了扬眉,“也没问问你阿玛,这会给我带的针线妇人,可敷使用?”
婉兮不同旁人,这回是怀着身子出巡的。肚子会渐渐大起来,衣衫什么的都需要修改,故此她位下这回带着的针线妇人要比旁人都多。
六卷82(2更)
玉蕤眼底清光一闪,忙点头道,“主子放心,这回的带出来的针线妇人,是奴才阿玛请清泰大人和德馨大人,一个一个挑出来的。最后还有傅公爷亲自问话、定夺。”
“总归这回是在路上,便万万不能再叫针线上出了事,惊了主子。主子放心就是。”
婉兮含笑点头,“我瞧见了,她们这回但凡送上来什么,你竟都贴着面颊过一遍——若还有针,你岂不毁容了?”
玉蕤小心回眸看一眼帐外,倒也垂首轻轻含笑,“奴才毁容又怕什么?总归主子会顾着奴才一辈子的。”
婉兮这才抬起眸子来,静静望住玉蕤。
良久才轻声道,“傻丫头……委屈你了。”
虽说只是简单的四个字,玉蕤的眼中也一下子涌满了热泪。她极力忍着,垂下头去,“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一辈子都是。”
次日启程,按着规矩,五人先去给皇后请安,又由皇后带领之下,向皇太后请安。
离了皇太后行幄,语琴上前含笑问婉兮,“……今儿忻嫔的脸,怎么是绿的?昨儿大正月十五的,谁给她气受了?”
颖嫔也笑,“莫非是又瞧见皇上送令姐姐回行幄,她这便又拈酸了不成?”
婉兮回眸,故意盯了玉蕤一眼,淡淡吩咐道,“你们先去看看车马都预备好了么?”
玉蕤和玉函去了,婉兮这才淘气地眨眼一笑,“……她是被气着了。昨儿好歹是上元佳节,咱们也该好好乐乐。”
语琴忙问,“竟是怎么气着她了?”
婉兮眨眨眼,“从七月十五至今,已是七个月了。那根针在我心里扎了七个月……该忍的,我已经忍得够久,这会子也是时候该还给她,扎在她心上了!”
语琴和颖嫔都惊喜地对视一眼,“是怎么叫她知道的?”
两人也都是心眼儿通透的人,便都不由得抬眸望向远远在马车旁准备褥垫的玉函和玉蕤两人。
婉兮便含笑点点头。
尽管要小心着,可是眼前的两人是她的姐妹,是时候告诉她们,叫她们放心了。
“我早说过,我不是忍气吞声的人。若针对我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可若是针对我孩子的,我早晚用她自己的巴掌,扇在她自己脸上去!”
“咱们呐,”婉兮含笑眨眼,“就等着听个响儿!”
语琴终是松了口气,低声道,“阿弥陀佛……幸好是你的安排,不是你身边儿又真的出了事去。否则一个五妞刚走,若再有一个,可怎么好?”
颖嫔也点头,“我这些日子也是隐隐约约瞧着,令姐姐跟玉蕤之间别别扭扭的。我这心底下可揪起来了,却也不便与姐姐当面说开……这会子心下有了底,这才放心了。”
婉兮淡淡一笑,“五妞从来不是‘我的人’。可是她既然被人安到我身边儿来,便也别叫她白来。一来,叫她反倒让那个安排的人,自己闹心去一回;二来,也索性用她扮个障眼法,叫外人以为,我身边儿的人都是不稳定的,若再有一个存了异心的,她们便也容易相信些。”
六卷83(3更)
回眸往昔,语琴都忍不住冷笑,“有些人啊,自以为聪明。却不知道在宫里这十几年来,咱们什么没经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便如当年的念春,那与你才当真是情同姐妹过;后来又到了我身边儿,险些将咱们两个都给离间了……当年咱们的年岁还小,对人心世态还都没看得那么透彻,故此念春带给咱们的才更深刻些。”
“与念春比起来,后头无论是五妞,还是眼前儿的事儿,反倒都不算什么了。”
婉兮想起念春,想起宫里东筒子夹道那条著名的“阴阳路”,也是不由得叹息一声。
便是七月十五诞下小七的时候,她还梦见了念春,回想起念春最后与她说过的那句话,“……令主子,便在地下,我也会为你祈福。”
多年过来,恨已不在,反倒更愿意想着从前的好。
若作恶的人,都能早一点幡然悔悟,自然回头是岸。
可是这世上偏有人,非要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语琴轻哼一声,“也是那人进宫太晚,念春又死得太早,况且当年的事儿宫里瞒得严密,这才叫她都没能当个前车之鉴去。”
婉兮默然点头,良久方缓缓说,“可是说到底,宫里的女子相斗,便总归绕不过这些法子去。”
“若有人恨我,自然千方百计从我身边的女子、太监身上想主意去。我好容易护着毛团儿和玉叶安全出宫去了,这便故意留一个空当给她们罢了。叫她们自以为得了手,反倒叫我反倒能知道她们在安排什么,也好有的放矢,水来土掩。”
颖嫔含笑点头,“怪不得令姐姐临行前一晚,才忽然定下叫玉蕤同行。这一招‘釜底抽薪’可真高!若此,南巡数月,小七有婉嫔姐姐照顾着,便更是万无一失了。”
二月,皇帝奉皇太后凤驾,渡过黄河,视察天妃闸。
二月里又逢皇后那拉氏的千秋节。皇帝依旧下旨,停止行礼、筵宴。
接着渡过长江,已打江浙地带。
到了江浙地带,自是江南三织造负责接驾。皇太后的行宫多在寺院,如高旻寺、金山寺等,而皇帝的行宫则都选在三织造府。
皇后那拉氏自是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住皇太后行宫中;其余五人跟随皇帝,随住皇帝行宫。
这会子婉兮的胎已是四个月,她已显怀。故此皇帝和身边的语琴、颖嫔等人便更加小心谨慎。
而沿途接驾官员,便都瞧出来令妃娘娘竟然是怀着孩子随皇上同下江南来的……别说本朝,便是历代先帝也没见要出巡还非要带着怀胎的主位的。
江南官员们私下里自是议论纷纷,“……由此可见,皇上当真是一天都离不开令妃娘娘。令妃娘娘之宠,只要不是眼瞎,便都瞧得真真儿的了!”
到了江南,因纯贵妃、语琴在苏州都有亲族,而婉兮的祖籍实则也在江苏。皇帝高兴,便开恩下旨,可叫苏家、陆家的本生家眷,于行在觐见。
六卷84(4更)
忻嫔虽说家不在江南,阿玛也早已溘逝,可是她在江苏还有个任职布政使的姐夫安宁。且因为安宁兼管苏州织造事,皇帝所在行宫,一应接驾都是由他打点,他这便更容易见到了忻嫔。
而婉兮自己这会子倒是没什么家人可见了:她哥哥德馨已经调回京师去任职,族兄吉庆此时以钦差侍郎的身份正在天津河北等处视察……而她家虽说原本祖籍在江苏,可是她家因五代以前已经到了辽东,便是留在江苏本地的本家族人,都是五六代以前的了,早已都没有走动了。
不过皇上陪着她,她还要亲手给肚子里的孩子做针线;皇上又每次都带来从京师随着奏案一起捎过来的、婉嫔的书信,她倒也不寂寞。
这日皇上来,手里捧了一叠书。进来先凑过来看她手里的针线,不由得又是一脸的嫌弃。
“……你这是做给咱们的孩子穿的?”
婉兮本意是想做一套的虎头帽、虎头镇、虎头鞋、虎头袜。可知道自己是什么手艺,这才最终只决定亲手做一双虎头袜。
——袜子好歹是掖在鞋里的啊,便是绣得不好,好歹外人看不见不是?
结果没想到还没绣完呢,这样早便被皇上给嘲笑了。
婉兮故意绷起脸来问,“爷难道看不出奴才是绣的什么吗?”
虎头袜,虎头袜哎——这便必定是绣给男孩子穿的。她是希望能给皇上再生下一个皇子来。不为了什么太子之位,只希望能儿女双全啊。
皇帝挑起单边眉毛,开恩似的认真看了一眼,随即便认真点了头,“看出来了啊——猫儿啊。”
婉兮都给气乐了,扬手便将手里的袜子给撇到炕里去了。
气死了,却又其实也不意外。
不光不意外自己的手艺,的确是十几年没啥长进;也不意外她的四爷,总能给她说歪喽,气得她压根儿痒痒,却拿他没辙。
皇帝瞟着她,伸手将那袜子给捡回来,“嘿,还真别说,你这‘照猫画虎’整得还挺像回事儿的——虽说爷明知道你是绣猫呢,不过绣出来的模样儿瞧着哈,还挺像老虎的。”
婉兮盯着他,没辙了,只能又是扑哧儿一声笑出来。
“爷这说到归齐,还是夸奖了奴才呗?”
皇帝将一对袜子套在他指头上,并在一起,故意皱起眉头道,“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弄呢?这俩小老虎凑在一起,不成了‘二虎’了么?”
婉兮又笑又恼,扬起拳头来去砸皇帝。
“还有爷这样当阿玛的么?还要叫自己孩子将来二虎去呀?”
皇帝便也笑了,认真凝视婉兮,“世人皆畏虎,皆谓敢打虎者,便是英雄。可是独满人不畏虎,见虎皆欢腾雀跃——满人三人为伍,皆执虎枪,见虎则毙。”
“从前辽东边贸,满人出售之土产,皆有虎皮、虎骨者。”
皇帝抬眸凝视婉兮,“……咱们的孩子,必定也是能打虎的勇士。将来等他长大了,爷会亲自带他到木兰打虎。爷必定教他,打下两头虎来!”
六卷85(5更)
婉兮被皇帝说得,一双眼便忍不住有些湿。原来不止她自己希望能给皇上添个皇子,皇上也同样希望她能这一胎得男啊。
可是这会子终究月份还早,婉兮不想叫自己整日就想着生皇子——若到时候生下来的是公主,岂不是要失望,又愧对那新下生的女儿去了?
故此在临盆之前,婉兮始终控制着自己,不叫自己整天总往这个方向去想;甚至都不准请脉的小归去特地摸她是男脉还是女脉。
婉兮这便抽了抽鼻子,调开话题,“……奴才记着,如意馆呈进过郎世宁画的《刺虎图》,那就是皇上在木兰,亲自打虎的情形呢。”
说到满人打虎,不是逞个人的威风,不讲究个人英雄主义;满人打虎,实则体现的是满人古往今来协同打猎的传统——满人打虎,总是三人为一小队。三人之间分工明确:三人手执“虎枪”,呈犄角之势向前逼近。一人在正中,吸引老虎的注意力,其余二人便得以从肋部、尾部等防备较弱处动手。
且虎枪是满人专门为打虎而发明的兵器:长柄,枪头呈菱形,这样枪杆能将人与老虎隔开足够的距离,枪头又能有效地刺伤虎身。(这虎枪在故宫、沈阳故宫里都有哈)
因这样的团队协作,才叫满人打虎几成家常便饭,人人皆不畏虎,见虎而欢呼。
而这样传统的三人协作的团队制度,也逐渐演变,成为以左右两翼合围的八旗制度。
执虎枪的打虎儿郎,又被单独编入“虎枪营”,曾为八旗禁卫军中的最精锐、也最神秘的一支队伍。(以后亲们再到故宫看《乾隆刺虎图》,再有人说啥“长矛”,亲们就可纠正了那叫“虎枪”。而皇帝身边有两个侍卫,不是单纯保护皇帝,而是满人“三人猎虎”的传统哈。)
皇帝既然说将来要亲自带着孩儿去打虎——便自然是要带着虎枪营的。也就是说这支最精锐、最神秘的禁卫军,会护卫在孩儿身旁。
婉兮不由得想起蒙古著名的察哈尔部。那便是成吉思汗偏爱幼子拖雷,将自己贴身的家仆和侍卫赐给拖雷,这才演变而来。
皇帝见婉兮懂了,这才轻哼一声,“那便继续绣吧。将来爷带咱们的孩儿去打虎时,就叫他穿着这双袜子!”
婉兮这才扑哧儿笑了,夺回袜子来,自己也努力端详着。
还别说——终究是有点像猫的。
婉兮便道,“便是像猫也好。在外打虎,在家里却像个猫儿般乖巧可爱,那才是奴才的好儿子。”
皇帝便也笑了,“本来就是!猫儿还比老虎多一招呢,若是猫与虎斗,老虎都未必是对手。”
两人说说笑笑,便也觉时光反倒都短了。
婉兮记挂着皇帝捧的那一叠子书,以为皇上要批阅奏本,这便不说话了。自靠在炕里,后腰垫了棉被,继续绣花儿;皇帝自盘了腿,坐在炕桌边儿翻那书。
可是皇帝却一边看一边笑,那笑根本是忍俊不已。
婉兮便不由得悄然抬眸望过去——应该不是奏本吧,不然皇上怎么能这么笑?
六卷86(6更)
婉兮便也顾不上自己肚子,悄悄儿地爬起身来。
幸好有那些棉被垫着,动静都被棉被给吸去了。
婉兮凑到炕桌儿边,这便扫了一眼,下意识已是念出来,“……上圣学高深,才思敏赡,为古今所未有。御制诗文如神龙行空,瞬息万里。”
“余扈从木兰时,读御制《雨猎诗》,有‘著制’二字,一时不知所出。后始悟,《左传》齐陈成子帅师救郑篇‘衣制杖戈’注云‘制,雨衣也’。”
婉兮念到这儿,不由扬了扬眉。
“又用兵时,谕旨有朱笔增出‘埋根首进’四字,亦不解所谓。后偶阅《后汉书·马融传》中始得之,谓决计进兵也。圣学渊博如此,岂文学诸臣所能仰副万一哉?”
婉兮念完这句,已是抿嘴而笑,不再念了。
皇帝倒有些面红,轻哼一声,“有话便说。”
婉兮终是忍不住乐,“这谁呀?这么懂——拍龙之术?”
皇帝便也绷不住了,“呸”了一声,上前一把按住婉兮,“你觉着他在拍马?难道爷在你心里,竟没这个能耐不成?”
婉兮咯咯笑着捂住脸,“奴才可没说。只可惜奴才却是才疏学浅,一共念了那么两年书,也只是普通的读书认字兼算术而已,却没看过什么《左传》呀《右转》的……”
“便是叫奴才看了那什么‘制’。又是什么‘埋根首进’的,奴才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更不明白皇上的圣学渊博啦!枉奴才在皇上身边伺候这些年,也看了皇上不少诗文,却都是鸭子听雷,牛嚼牡丹罢了。”
皇帝又是笑又是恼,捉过婉兮来,轻轻在她p股上拍了两巴掌,“叫你怼爷!”
婉兮小心抱着棉被半伏了身子乐,却是歪头淘气地瞟着皇帝,“既然还能扈从爷去木兰,可见这是朝中大臣啊,又或者是侍卫,又或者是内务府下人?”
“看来爷是该好好找出这个人来,给这个人议叙升转一番,也不枉此人在江南替爷说了这么些好话啊!”
皇帝便哼了一声,将那书本子丢过来,“你看!”
皇帝身在庙堂之高,至一地,想要得知民情,便每每都要搜罗当地在市井间流传的文人笔记来看。婉兮这才看清,这些书本就是那些文人笔记。
且封皮都不新了,一看便是的确传过许多人手的。
婉兮小心细看了几篇,便咬了嘴唇,瞟着皇帝,不说话了。
但凡这市井间写文人笔记的,尤其还要议论到皇上的,便自然都得给自己安个笔名,绝不露自己本名的。故此这笔记上的署名是完全陌生的,叫什么“狐说斋主人”的。
其实看见这个署名,婉兮心下就大约有谱儿了;再细看行文间的习惯,已经知道了。
皇帝见婉兮明白了,这才哼一声,“……如今在军机处,得傅小九的器重,所有来往西北的军报都出自他手。原本傅小九还觉着他辛苦,要为他请功议叙,爷瞧着啊,他实则还闲得很嘛!”
婉兮这才扑哧儿笑了。
六卷87(7更)
此时的赵翼,已是身为军机章京。
原本军机处所出文书,傅恒最为倚重的是汪由敦。只是汪由敦此时已是吏部尚书,故此军机处内的往来文书,傅恒需要另寻笔杆子。
因婉兮的缘故,傅恒渐给了赵翼机会。而赵翼也不负众望,以其文思敏捷,得到傅恒与尹继善的倚重,“其扈从行在,或伏地草奏,下笔千言,文不加点。一切应奉文字,几非君不办。”且以其余力,为朝中王公大臣他们代拟了不少篇应奉文字及恭和御制诗。
在军机处中,还是在朝堂之间,赵翼以其文采,已经渐渐得到了自己的地位去。
此次南巡,赵翼亦是江苏人,这便早早写了笔记,在江苏市井之间传播,自然是也希望经过他的文笔,叫江南汉人仕宦明白皇帝是个什么样的天子。
这位皇帝不是汉人眼中的“鞑子”,他的汉学造诣甚至在诸多汉人名儒文臣之上!
婉兮含笑点头,“奴才却要斗胆说一句旁的理解——奴才倒是觉着,这才叫‘能者多劳’。军机处需随时当值,差事又重,旁人早已承担不起,他却还能有闲暇写下这些笔记来,这便反倒说明他才高八斗,下笔有神。”
“再者此时乃为皇上南巡之际,这样的笔记传扬于江南文人之手——奴才只想说,他有心了。”
皇帝便笑了,轻轻点头。
“他爱说狐,可是朝中文人爱说狐的同样不少。便如纪晓岚、袁枚者,的狐祟故事也是频见笔端。”
皇帝凝视着婉兮,“可是爷觉着,他们说的,皆不如赵翼。”
婉兮含笑垂首,“同是说狐,有人有笔有心,有人则是有笔无心……所以若看者同样有心,自然高下立分。”
皇帝点点头,伸手握了握婉兮的手,“……这些书,爷都看完了。行在寂寞,她们几个又都有家人可见,你自己便翻着这些玩儿吧。”
说罢哼了一声,“赵翼胡说八道起来,还是蛮有些意趣的,也帮你填填时光。”
婉兮大喜。
这些市井之间流传的文人笔记,若不是皇上给她看,她自己哪儿敢淘弄去啊?赵翼写的故事好看,她这些年都喜欢,这会子又得了这么厚一叠,南巡路上怀着孩子的时光便当真不寂寞了。
婉兮含笑钻进皇帝怀里去,箍着皇帝的脖子,抬头亲了皇帝的嘴一下儿,“……奴才,谢主隆恩。”
婉兮这谢恩的举动,却叫皇帝的呼吸登时急了。
他挑眉俯视婉兮,“果然是一看这‘狐说斋主人’的故事,令狐九便自然作妖儿了!”
婉兮悄然垂下眼帘,天真地问,“爷说什么呐?”
皇帝闷哼一声,“算算月份,你已四个月了!——头三个月,你是怎么都不肯主动亲爷的嘴;而此时你竟然敢大胆主动,便是要叫爷知道,你这会子已是胎像稳定,爷可恣意了!”
婉兮自是红了脸,深深垂首,忍住笑,“……爷,奴才有个疑问请教。方才那本子里说的‘埋根首进’,竟是什么意思来着?”
六卷88(8更毕)
皇帝长眸倏然一瞪。
“你……这个,小妖精!”说着已是脸红了。
实则那“埋根首进”四字,赵翼解说得已然明白,乃是决计用兵之意……可是被那令狐九用在这个时候儿,这个气氛之下,那就全变了。
婉兮唧唧咕咕地乐,“奴才当真是不明白嘛。奴才可没有皇上的圣学渊博,也比不上赵翼的才思敏捷啊。”
皇帝又是笑,又是懊恼,嘴上已是说不出话来,索性身体力行。
这便抓过婉兮来,将她抵在棉被堆儿里,给她展现一回,什么叫做这会子的“埋根首进”。
婉兮清甜细喘,嘴上还不屈服,低低笑着更正,“……爷,是‘首进’,爷进多了!”
皇帝两耳畔便嗡地一声,别说这想念了三个月的身子,便只是被这令狐九小妖精这样的一句话,都说得全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
天啊,哪儿还像个就快五十的人了。
他咬牙低低嘶吼,“……乱解!这‘首进’才不是说唯有头儿能进,而是埋首向前之意——爷便得,一直向前,全身儿而入!”
婉兮已是偷笑的浑身都瘫软了,另外一面还得小心顾着肚子,这便悄然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迎纳。
这会子都叫她给逗得,皇上的变化益发明显,叫她都有些“害怕”了。
可惜,这会子才知道“害怕”,已是晚了。
皇帝都稳稳当当地全身而入,这才沙哑着道,“……此才为埋根。”
婉兮这会子自己的脸都大热起来。
她只得再小声嘀咕,“爷也乱解……《后汉书》李贤注:‘埋根,言不退’……才不是,才不是爷这个埋法儿!”
皇帝不由大笑。
这个令狐九,之前还说没看过《左传》还是《右转》的,这会子却能将明代李贤对《后汉书》的注信手拈来。
这一想,心下便喜爱更满。
皇帝嗓音自越发沙哑,凌空伏低了身子,小心地不压到婉兮的肚子,贴着她颈侧耳畔,细细厮磨道,“……你放心,爷没想退。”
一室的旖旎,应和这苏州二月初起的春.意,盈盈软软,酥酥痒痒,扰着心神。
待得夜色阑珊,语琴等人回来见婉兮,便都瞧见了婉兮那面上的娇红甜软。
语琴轻轻啐了一声儿,“……这江南的春天,来得就是早。有朵花儿啊,本都结果了,结果却又着急地开了。”
颖嫔也笑。
婉兮不依了,上前去胳肢语琴,含着羞道,“好歹你们还有父兄可见,我一个人儿在行宫里有什么意趣呢?亏你们回来还要糗我~”
几人笑闹了一阵,语琴轻轻伸手抚住婉兮的肚子,“总归,你得小心些。”
婉兮红着脸认真点头,“我知道啦~”
婉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反倒觉着语琴神色之间,有些不豫之色。
因天色晚了,语琴和颖嫔也不多留,这便告辞而去。
婉兮悄声叫过玉蕤来,“……你帮我去问问晴光,陆姐姐今儿可有事?”
玉蕤出去,夜色深沉了才回来,小心说,“是庆主子母家人闹出事儿了。”
六卷89(1更)
待得次日,皇帝奉皇太后凤驾,临视苏州织造的机房,婉兮才捉着语琴,细问究竟。
昨晚玉蕤虽从晴光口中探出语琴心里有事,可是便连晴光也不知究竟是何事,只说终究庆主子没说。
见婉兮已是察觉了,语琴方懊恼地扯一把院墙角落里两人多高的大芭蕉叶,“……不是不想告诉你们,只是若说出来,我自己都嫌丢脸!”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不管何事,姐姐也总归得先说出来,小妹才好评判不是?”
语琴又跺了跺脚,还是无颜面对婉兮,这便半侧过身去,“……我爹和我哥哥,这回好容易见了我,却在我眼前抱怨,说什么没有个一官半职,便是进行宫来,都叫护军和侍卫们看不起。”
“我当是什么~”婉兮倒是轻轻一笑,“好歹姐姐如今也是嫔位,陆伯伯心下有这个想头,倒也是人之常情。”
终究大清后宫,旗人下的女子皆是选秀入宫,首重家世,故此旗人出身的主位,家中父兄都是有官职的。语琴因是汉女,进宫的缘故也只是皇帝孺慕江南二陆这大儒之家,故此经由苏州织造,将语琴送入宫来。
可是语琴的父亲陆士隆、几个兄弟,都在朝中并无官职。
语琴听婉兮如此宽慰,心下反倒更加难过,“……他们话里话外还要埋怨我,说我好歹身在嫔位,便如人家怡嫔等人,母家早早都入了旗,父兄有旗下官职不说,朝廷还赏赐固定的房产、地亩,每年还有披甲人的钱粮。”
“可是我进宫这么多年,皇上却还没下旨叫我母家入旗,他们便问我是不是这些年在宫中并不得宠?又或者还要怂恿我,什么与皇上吹一吹枕边风……”
语琴一张脸都通红,跺脚道,“婉兮你倒听听,他们竟都说些什么?!这些话,又哪里是身为我父兄的人该说的?这些话,更哪里是江南二陆的后裔能说得出口的?!”
婉兮也是悄然叹息。
她何尝不明白,这些年过来,母家一直没能入旗的事儿,一直都是语琴心上的一块病。
终究这是大清天下,宫里纯贵妃、怡嫔等其他汉女都在十几年前就入旗了,如今后宫里唯有语琴一个还是汉女身份,这总叫她心下不安。
况且还有母家人的利益考量啊——终究在他们的心中,总觉着既然女儿在宫里为主位,那这一家怎么也都是外戚了,或者有些脸皮厚些的干脆说自己是国丈、国舅去了。全然不顾在后宫里尊卑有别,只有皇后的母家才有丹阐,皇后的父亲才能叫国丈,可推恩封承恩公;皇帝的兄弟才敢称国舅,才可降袭承恩公的爵位。
其余主位,便是皇贵妃之尊,家人也没有这个资格。
婉兮点头,“总归姐姐入宫这么多年,家人有这样的期冀,也是人之常情。其实姐姐不妨与他们点明,这是皇上的安排,其中必定有皇上的深意。”
“终究皇上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内廷主位,皇上迟早会有交待。”
六卷90(2更)
语琴难过地直摇头,“我自然说了。我告诉他们,凭我这些年在宫里,从无一儿半女,皇上竟能进我嫔位,我已知足,他们更应该知足!便是将来,皇上必定给个交待就是。”
“可惜我父亲已经不愿再等。他说我今年已是年过三十,他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他怕他再等不到了。”
语琴抬眸,无助地凝注婉兮,“我父亲他,他非说想要捐官!”
婉兮听了,也是忍不住微微一皱眉。
捐官,简单来说就是士民以捐纳财物的方式,想朝廷谋得官职的方式。
这方式与科举制度平行,互为补充。给未曾在科举考试中考中的其他的士民,提供了入朝为官的方式。
这方式古已有之。从秦朝已然开始,到西汉已经定为制度。
终究这世上,大部分人没念过那么多年的书,没办法从科举出身。更有许多饱学之士,没能从科举点中,这制度倒也更多地顾及了这些人去。
在大清,从捐官出身的名臣,也颇为众。例如雍正朝的李卫,便为一代名臣。
只是捐官终究要涉及钱财,在操作的过程当中难免有些叫人不放心的去,故此婉兮也有些皱眉。
不过这会子婉兮也只能宽慰语琴,“姐姐家乃是江南大儒,数百年来家族鼎盛,家资不衰。若陆伯伯手中有这个闲钱,便为自己捐纳一个官职,又有何不可?”
“终究古往今来,捐纳都是朝廷公开的制度,并非私下里的卖官鬻爵,便是捐纳财物,也都是要朝廷考察此人是否可用,方可给官的,姐姐倒不必格外多心。”
语琴急得又是跺脚。
“婉兮,我陆家好歹也是江南大儒之家,如今竟要做这花钱买官的事儿去,你说我陆家的颜面又将何存?”
“再说,我好歹在后宫身在嫔位,他们却想要捐官来做,这岂不是又要前朝大臣都知道,我不得宠?他们这岂不又是打我的脸去?”
语琴说得自然没错,若换成是婉兮自己,想及家人如此,心下也冷。
婉兮努力笑笑,“姐姐进宫这么多年,便是亲生骨肉,也难免生分了些,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也节制不住他们。”
“既然如此,姐姐不如将事情向好里想。”
“好里想?”语琴怆然苦笑,“这事儿我是拦不住了,还能有什么好里?”
婉兮歪歪头,映着江南的早春阳光,清浅而笑。
“有啊!”
语琴迟疑,可是眼底终是浮起希望的微光来。
语琴这心情,婉兮全都明白。她们都是身在后宫,母家却倚靠不上的人;可是婉兮好歹父兄都在旗下,都有内务府的官职,语琴就更孤苦些。
便是这样,也总希望自己能给自己的母家好歹带些希望去,至少不希望自己母家出任何事。
婉兮便笑,“姐姐说,陆家在江南根基深厚,又世代大儒,为何大清定鼎之后,却无一人出仕为官?”
“咱们上回可是随着皇上南巡过一回的,咱们是亲眼看见皇上在江南开恩科,增加点选人数,极力想要招揽江南仕宦入朝为官……若姐姐母家人肯,如何还到今日并无一官半职?”
六卷91(3更)
语琴便更是无奈地叹口气,“那还不是江南汉人的那点子骨气?以及我陆家身为江南大儒,骨子里的那点子书生的傲气!”
婉兮垂首轻笑。
正是这回事,江南为汉人聚居之处,大清定鼎天下,江南汉人仕宦家族心中解忧轻蔑和抵触,故此太多仕宦家族不肯入朝为官。
即便是历代皇帝,都针对江南设恩科,想要鼓励和招徕江南士子出仕,却也有许多的家族不理不睬。
皇帝对江南二陆早有孺慕,可是却历年恩科皆无陆家子弟参加考试,皇帝这才无奈之下,选了语琴入宫。
语琴自己都跺脚道,“如有骨气,便永远有骨气下去啊!又何苦,这会子又想当官了,而且还是捐官!”
婉兮心下自然也是悄然唏嘘。
只是这会子,语琴神思已乱,她不能再说任何叫陆姐姐难过的话去,她只能安慰陆姐姐。
婉兮便笑,“姐姐说的正是!就是因为江南汉人不肯归心朝廷,从康熙爷起,这才有康熙爷和皇上的屡次下江南。皇上南巡,首重河工,接下来便是安抚江南人心。”
“而陆伯父恰恰在皇上此时南巡到此,想要捐官——这何尝不是说,江南人心早已悄然转换?”
“陆伯伯身为江南大儒之家的子弟,都肯出仕为官,效力朝廷,这对江南其他汉人仕宦家族也是个榜样,便叫从前犹豫不前的,这回也都有了向往朝廷之心。”
婉兮含笑轻拍语琴的手。
“故此这事儿至少在这会子,在皇上看来,未必是坏事。”
叫婉兮这样一解说,语琴也是一怔。
愣怔之后,眼底便是涌起惊喜。
“婉兮,皇上他,当真能这么想?”
婉兮含笑点头,“若只是陆伯父单纯想要捐官,私下里不动旁的心思,皇上应该会这样想。”
语琴长舒一口气,软软后退两步,靠住了那芭蕉树,眼中已然含泪。
“阿弥陀佛……若当真是这样,那我倒可放下心了。”
婉兮含笑点头,便错开话题,“前儿我托姐姐的事,姐姐可嘱咐陆伯父他们了?”
因怡嫔、白常在姐妹也是江南人,当年柏家进京入旗,还就是时年任江苏布政使的安宁,也就是忻嫔的亲姐夫给送到京师的。
此次南巡,怡嫔和白常在都没能随驾同来。况且这一二年来,怡嫔的身子越发不好,婉兮便嘱咐语琴,请陆家人代为去探望怡嫔母家。
婉兮从自己的年例银子里抽出来二百两,并一些绸缎织物,只说是怡嫔姐妹俩托人带回来的罢了。
语琴点头,“自然交待给了他们。虽说我父亲急着要捐官,不过谅他们也不敢将你的那二百两银子给私吞了!”
婉兮只能笑,“姐姐别这样说。其实此次远来,我倒忘了给陆伯伯献上一份心意,是我这个当晚辈的失礼。”
语琴忙道,“千万别这么说!什么叫你是晚辈?你如今还是他们的主子呢!”
一场风波暂且按下,只是当晚婉兮等回小归,却得知——老归已然长逝。
六卷92(4更)
因怀着孩子,婉兮本平素都是控制情绪,不大喜大悲。
可是这一瞬,眼泪它还是自己落了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
实则婉兮心下何尝没有直觉?且不说人年岁大了,终究会有这样一天;单说这二度南巡而来,从入了江苏地界,婉兮便心下暗暗盼着老归又能如上回一样突然出现在眼前——可是终究没有,婉兮心下便已经闪过这样的念头去了。
归云舢含泪道,“回令主子,听家里人说,是——十一月的事。”
婉兮扬起泪眼,望向远方。仿佛能隔着那万里层云,隐约看见老归那张永远含笑的脸,印在天上。
“十一月,正是皇太后的圣寿;也是……我的胎气坐实。”
婉兮说到此处,声音已是打颤。
怎么会这样巧?
归云舢含泪点头,“令主子英明……那会子正是微臣将令主子再度遇喜的消息,修家书告予家伯父……伯父致仕回乡之后,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令主子的身子和子嗣之事,故此一有好消息,微臣这便立时奉告。”
“微臣本是想让伯父放心……却不成想,伯父欢喜过甚,当晚就,就……”
婉兮落泪点头,“我明白。只可惜江南与京师相隔这样远,我竟然直到此时才知道。我甚至更不能,亲自送他一程……”
归云舢也是落泪道,“不是微臣隐瞒不报,而是家伯父最后留下遗言,说令主子怀着身子,切不可将此消息告知。故此家人,便连微臣,也给瞒住了。”
“若不是令主子此时随驾南巡而来,微臣也还没机会家去,便也还不知道伯父已然——长逝。”
婉兮藏不住泪珠儿,只能用力、用力点头。
“幸好,他临走时,是带着欢喜的。”
归云舢举袖拭泪,“正是。家人都说,已有许多年没见过伯父欢喜成那样。想来伯父是真真正正心满意足、含笑归去。”
当晚婉兮在花园里,对月焚三炷香,洒三杯酒。
酒落入地下,婉兮努力地笑,“这可是您老当年酿的鹿血酒啊,‘龟鹿同春’。归爷爷……一路好走,来生再见。”
也在这个二月,兆惠因全师至乌鲁木齐,封一等武毅伯,世袭;授户部尚书、镶白旗汉军都统、领侍卫内大臣。
“全师至乌鲁木齐”听似简单,兆惠因此获封至此,都是因为其实一路上艰难险阻无数。噶勒藏多尔济、紥那噶尔布等叛贼皆一路掩杀,兆惠帅军每日数十战,到最后便连士兵的战马都已全部战死、用尽。
兆惠便率部步行于冰雪之中,继续向乌鲁木齐进发,途中又被围……若此艰难,兆惠依旧能“全师”——带领完整的部下军队,按时抵达乌鲁木齐,与成衮扎布合兵一处,继续追击阿睦尔撒纳,没有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
此功,至伟。故此获封“武毅”二字。
皇帝离了苏州,旋即在嘉兴阅兵。
结果接驾的绿营兵中,竟然有吹奏箫管细乐,以迎接圣驾的。皇帝大怒,谓:“若吹竹弹丝,技近优伶,岂挽强引重之夫?!”并亲下旨,“嗣后营伍中,但许用钲鼓铜角。其箫管细乐,概行禁止。”
六卷93(5更)
皇帝带着这股气儿到了杭州,再度阅兵,又发现杭州绿营将军、提镇等军官,皆坐轿进出。
皇帝重申在嘉兴所下禁止箫管细乐的谕旨,再下旨:从此六旬以下的五官,一概骑马,不准坐轿。
皇帝此时抵达杭州,正是江南温柔乡,皇帝却连串如此大发雷霆,令前朝后宫人人自危。
语琴便越发心下不安,悄然来问婉兮,皇上会不会在这个时候再迁怒给她父亲捐官之事?
婉兮倒是淡淡一笑,“江南之地,软红十里,正是温柔乡。谁人到此不心醉神迷,怪不得都说‘游人只合江南老’。”
“可是这会子,西北正在用兵,若是文人沉醉江南倒还罢了,若绿营官兵也沉醉在这十丈软红之中,整日笙箫丝竹,那还能打得起刀枪、拉得开弓弦了么?”
“皇上震怒,正源于此。皇上并不是迁怒给江南,更不会迁怒给江南的人。”
语琴这才松了口气,抬眸凝注婉兮,“也唯有你这般明白皇上的心,才总是能这样气定神闲。”
“若这会子的不是你,换成这后宫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皇上又如何敢在怀着孩子的时候儿,也带着下江南来?不然这一惊一乍的,还不定都出什么事儿了呢。到时候皇上是顾着南巡啊,还是顾着双身子的后宫啊?”
婉兮便故意淘气地笑,“我倒遗憾我没一惊一乍的机会,否则倒可恃宠生娇啊~”
语琴便哼,“这会子要是还想恃宠生娇,皇上早直接派船给送回京师去了!”
这个二月,合该多事。便在这个月,达赉喇嘛身故。
因达赉喇嘛在雪域、四川等地的影响,此时西北用兵未完,雪域和四川又埋下不安定的种子去。
皇帝下旨给四川总督开泰、四川提督岳钟璜(岳钟琪的堂弟),沿途加意查察,莫使滋事。皇帝谕旨中又格外提醒:也勿使之疑惧,以无事为美。
婉兮听说罢,也是含笑对皇上说,“……皇上该用兵处,兵戈急进,不平叛贼誓不鸣金;可是皇上对不值当用兵处,却要如此小心嘱咐,倒像个阿玛叮嘱孩儿了。”
皇帝听了便笑,哼了一声,“爷为君,亦为父,有何奇怪?”
婉兮含笑点头,“皇上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既嫉恶如仇,又爱民如子。”
皇帝此次南巡,依旧还有人说三道四,可是他们却故意避开——皇帝下旨免江南乾隆十年以前漕项积欠;又免两淮灶户乾隆十七年至十九年未完折价银两。以及江苏受了水灾的十二州县卫,漕项银一十四万八千一百二十五两有奇、米麦豆四万三千六百石有奇。
婉兮一手握住皇帝的手,一手轻轻按住肚子。
“皇上仁心,便是外人不懂,可是咱们的孩儿却是一路跟随而来……每一日、每一点滴,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皇帝便笑了,伸手拢住婉兮肩膀,另一手也按在了婉兮肚子的那只手上。
“……那阿玛,就没白带你这个臭小子,这样走了一回~”
六卷94(6更)
皇帝说完这句话,婉兮便愣了。
一是因为,皇上说了“臭小子”。
自从怀了这第二胎起,她的反应就与怀小七的时候儿并不一样。十一月那会子,皇上就曾说过“兴许这次跟上次不一样呗”,叫婉兮便有所留意。
虽说她从没故意过多在意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甚至不准御医摸脉,可是她可没忘了,皇上是精通医术的。她便是能拦着御医,却也拦不住皇上,说不定早在亲昵之间,在她不留神的时候儿,皇上早已摸清楚了她的脉象去。
而这会子她已是快要五个月了,脉象更加稳定了下来。皇上在这会子这样明确说“臭小子”,那是不是说——这一胎当真怀的就是个皇子?!
二来,她这次是怀着胎跟随皇上南巡而来的。
她知道,这是皇上对她的感情;可是以她这会子的情形,皇上这个决定的确是有些太过特殊了些——若只是因为对她的感情,舍不得几个月不见她,也还有些说不过的地方儿去。
而这一刻,她仿佛豁然明白了皇上的心思——或许就是因为皇上心下早就知道她有可能怀的是个皇子,而这个皇子是她跟他的长子,故此皇上才特地要带着这个孩子来江南走上这一遭!
帝王南巡,是为盛事,却也历来有褒有贬。皇上是不是想让这个孩子,从这会子便能体会到一个帝王在南巡途中的种种经历,种种抉择?
南巡毕竟不是木兰行围,不能每年都有。而既然今年,她这个孩儿赶上了,皇上这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千里迢迢也要带着他一起来……
婉兮的眼一热,视野已是模糊。
若不是因为如此,皇上又为何坚持这时候也要她同来呢?
若不是这个,还有什么能顺利而充分地解释,皇上叫她此行同行的心意去呢?
可是这话……此时便只能在心里藏着,成为一个秘密,不能叫第三个知道的秘密。
终究,孩子还没降世,还难以最后确定是否皇子;况且这个孩儿上头还有那么多个哥哥,甚至还有两个嫡子去。
为了孩子,也是为了皇上,她这会子便只该闭严了嘴,一个字都不可说。
——可即便是不可说,她内心的欢喜,却又如何能减损半点去。
她含泪扑进皇帝的怀里。
其实将来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继承皇位,她并不那样在乎。终究天子不好当,若自己的孩子没有皇上这样的睿智、勇气和杀伐决断,那她还是宁愿叫孩子当个逍遥王爷,何必受这份儿罪去——可是,皇上这份儿心意,却是珍贵的。
他这个时候有这份心,他已知足。
试问大清皇子,除了她自己的这个孩子,还有谁曾有还在娘亲的肚子里,就下过江南的?
皇帝轻哼一声,“马上就三月了,咱们的孩子也就五个月了。按着满洲的习俗,女子怀胎五个月后,禁忌开始多起来。”
“起驾离京之前,就有人要以此生事。待得下月,怕是这事还要被再提起——你心下早有准备才是。”
六卷95(7更)
三月刚到,皇帝即下旨回銮。
旨意下,叫扈从大臣、地方官员和后宫都吃了一惊。
便是当年第一次南巡,同样是正月从京师起驾,回到京师都五月了。这会子刚到三月,皇上急什么?
而这一次南巡与上一次南巡,最大的不同,就是随驾的队伍里多了一个怀着皇嗣的婉兮。
纯贵妃和语琴便笑对婉兮说,“皇上这么千里迢迢,时隔六年,好容易再来一趟江南,何必这么忙三火四地赶回去?——还不是为了你啊。”
“你这身子越发沉了,肚子益发大了,皇上是担心你继续舟车劳顿,太过辛苦。”
颖嫔也道,“可不是么?按着宫里的规矩,怀胎七个月便该添炭、添守月姥姥和大夫了,就是怕七个月之后,孩子会随时落草。”
“皇上若不急着这会子赶回去,再耽搁一个月的话,岂不是要叫令姐姐七个月的时候还在路上,便随时有叫孩子生在路上的风险?”
婉兮含笑点头,“多谢姐妹们提醒,姐妹们的心意,我都替这个孩子记下了!”
回銮的谕旨发下,皇帝又下旨免浙江省未完的漕项银十八万九千余两;又免杭、嘉湖、绍四府属县场未完借欠耔本银三万七千八百余两。
以及各卫所未完屯饷银六千四百余两、并海宁县未完沙地公租银二千余两……
单只一个浙江省,便免了各项银二十余万两!
皇帝临行前又下旨,西湖因私人开垦侵占,湖面已然缩小,来日有有涸竭之虞,不利水利。“凡现存湖面,及淤浅沙滩,俱丈量标志,绘图存案。侵占依律惩治。”又著地方官员将西湖清淤、深挖,以保西湖水面。(将西湖还给百姓……咳咳,早已开始)
婉兮听闻了这个消息,便是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还是亲手给皇帝做了一碗莲叶羹。
“若此,爷在园子里,奴才所居的天然图画的东边儿仿建的那‘苏堤春晓’,方真真正正是晓光春暖、水波澄澈。奴才便更爱住了。”
皇帝不由得笑,“也不枉你主张在园子里包出去莲塘,产出的那么些银子去。”
皇帝在杭州留下一湖清波,又登观潮楼又亲阅水师之后,正式奉皇太后圣驾,起驾回銮。
既已回程,且她已是到了怀胎五个月,婉兮便只一心想着能又快又稳当地回到宫中。
到时候该添炭,还是添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她只安安静静等着这个孩子落草便罢。
却没料到,刚刚启程回銮,便传来叫她意外的消息。
原本婉兮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只是连续几天都没见语琴。她便是叫人去问,晴光也只回说,语琴这几日偶感风寒,这会子怕过给婉兮和孩子去,这才故意避而不见。
待到第三天,婉兮终是等不了,这便叫晴光去回语琴,只说,“……姐姐是江南人,江南的水土于姐姐本最熟悉。便是谁病了,姐姐也不至于病。”
“姐姐再不见,那我便要闯进去了。我不怕过了姐姐的病,我的孩儿就更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