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卷68、陪伴亦长情(2更)
这样儿的九爷,反倒也是婉兮最熟悉的。她知道他又是说不出话来了,心底不由得甜蜜又惆怅。
在她面前,如今一人之下的傅公爷,依旧还是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啊。
就是因为知道这样,便是不管舒妃说什么,如何利用吉庆来挑拨她与九爷的关系,她都永远选择相信九爷。
婉兮便先说话打破尴尬,“九福晋好么?大阿哥、篆香和大格格也都好么?”
傅恒这才眼中流露出温柔来,“好,他们都好。”
家人是最甜蜜的负担,如今年岁大起来,孩子也多了,每日退朝回家,他也越来越沉浸进亲情中去。
虽然自己心下明白,他对兰佩、芸香和篆香的感情,永远是与对九儿不一样的;可是他这些年却已经渐渐习惯了有她们的陪伴。
如今这样阖家其乐融融,他便反倒越觉得——无颜再到九儿面前来。
他怕如今这样的自己落进她依旧清澈如琉璃的眼中,会不会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他怕看见她眼中哪怕一星半点的失望,更怕,她会对他全然陌生了去。
九爷眼底的温柔,自然都落进了婉兮眼中。
婉兮欣慰地微笑。
这世间的情,其实最长久的不是什么山盟海誓,更不是一见倾心,而是这样长久的、执著的陪伴。
她相信,这一刻在九爷心底,九福晋、篆香一定已经渐渐取代了她去。终有一天,九爷的心中,只剩下这些用一生的时光,只为等他一眼回眸的女子去。而她,只是他的妹妹。
婉兮深吸一口气,“九爷可知道,我有多感念你和九福晋?因为你们,才有了隆哥儿。如今我每天都能见着他,有机会能管着他的衣食住行……倒像我自己的儿子一般。”
“我从前在宫里,只有过拉扯四公主的经验,却还没有过照顾男孩子的经验。倒是隆哥儿帮我全上了。更何况他们两个还是小两口啊!我啊,便也如儿女双全一般的人了。”
这辈子究竟还能不成生,什么时候才能生,便是归爷爷和皇上都说不准,她自己心下就更是没底。
不过没关系,自己生不了,却也不妨碍拥有一颗母亲的心。这些年走过来,她在儿女之事上,也没寂寞着。
傅恒这才欣慰地笑了。
以自己的儿子,稍稍解一下九儿不能生养的痛楚去,这样想来,他心上的沉重便也减轻了许多。
他含笑点头,“隆儿也每日回府必说起令主子。令主子宫里的好吃的太多,把他的嘴都给养刁了,回府去便怎么都不肯吃饽饽了,只嚷嚷着说要空着肚子,明儿进宫再跟令娘娘讨去……”
傅恒说着儿子那淘气的样子,唇角也不由轻扬。
婉兮哼一声,“可别由着他!他就算爱吃我做的饽饽,可是他在宫里一向是最守规矩的孩子,吃饽饽也只肯吃一块,还得是我亲手给他的才吃。多一块不吃,多一眼都不看的。他每日念书,又要联系拉弓、射箭、扎马步,正常的两餐如何够他长个头儿去!饽饽必须得吃足了才行。”
五卷69、两位母亲(3更)
“那还求令主子明儿教训了他去。他在府里,便是他母亲的话也不听,倒是更肯听令主子的去。”
傅恒的唇角不觉上扬。
婉兮垂眸微笑,心下虽说也是欢喜,却哼了一声儿,“那必定是九福晋疼他,舍不得说重话。再者我好歹是宫里的妃主子,在他心上也有些分量;而母亲永远都是身边最耳软心活的那个人,他这便欺负上了。”
“九爷你可不能惯着他,得叫他明白,尊敬主子和父亲之外,却要第一尊重自己的母亲才是。”
婉兮说着瞟了傅恒一眼,“九爷甭不服气。你们当男人的,尤其是旗下的男子,都是出则为兵,不管家里事的。九爷家里头,都是九福晋里里外外一把手。“
“况且隆哥儿刚两岁,九爷就赴大金川;大金川回来之后,皇上便将整个军机处的重担都压在了九爷身上。这几年秋狝、南巡、谒陵,皇上哪次外出,九爷你不跟着呢?这样算算,九爷一年到头又能在家里呆几天?”
“如今隆哥儿快八岁了,这八年中,九爷又在隆哥儿身边照应了几天呢?还不都是九福晋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的拉拔着?故此啊,隆哥儿便是不孝敬九爷,我都不管,可若是不孝顺九福晋,我就先罚他到京口上去,蹲地下在石板上写大字去!”
婉兮的话说得颇有力道,却叫傅恒忍不住垂眸微笑。
九儿是个严厉的母亲啊……
兰佩却是慈母,也许是因为福隆安是她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或者又因为兰佩后来又掉过一个孩子,故此兰佩将所有的温柔和歉疚都给了福隆安,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福隆安这孩子是嫡长子,如今又是四额驸,享受公爵待遇,在后宅里当真是人人都哄着、捧着。
傅恒有时候倒是担心那孩子因为年纪太小就有了这些待遇,便会生出骄矜之气来,这才故意时常对他的课业严厉些。
如今看着九儿这样……他倒放下心了。
隆儿命好,在家里有兰佩那样的慈母,在宫里又有九儿这样严格的教导,性子便必定会管得住,不会太过骄矜了去。
“隆儿有幸在宫里有令主子的照拂,奴才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婉兮轻哼一声,“便是饽饽,我也给他撤撤。哪儿能叫他每天只吃我做的,倒不肯吃家里做的了。以后我便给他规定了,隔三日才能有我做的饽饽吃,其余日子,还叫他从你府里带饽饽进来吃。”
傅恒便又忍不住笑了,“奴才回去,一定交待给臣妾。”
风来了,将外头的雪沫子带进了星星点点来。
不至于冷,却是一颗一颗亮闪闪,有些凉丝丝的。
婉兮含笑望住傅恒,却没说话。
方才九爷自己都没留意吧,他说那句话的微妙瞬间,已是将“家里的”概念划分出来了。
这样真好。
婉兮便转开头去,“这半天了都是我在说,九爷还没说来意呢。今儿皇上也赐宴瀛台,九爷是留意了我朝这边来了吧?这边没穿端罩揪出来了。那瀛台那边儿,九爷可耽误了要事去?”
五卷70、铃铛儿(4更)
傅恒一揖到地。
“令主子请放心,奴才一向不是不知分寸的人。瀛台那边的事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奴才不便穿着端罩出门,否则便是提前离席了……”
婉兮含笑点头,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
“九爷先暖暖。”
说起来,九爷是比婉兮更加娇生惯养长大的人呢。婉兮便是不用手炉,在外头也有法子自己暖和起来,她倒是不忍心看九爷这么冻着。
这会子西苑里没人住的屋子里也不熏炭,屋子里比外头更冷,她怕他冻病了。
傅恒脸一红,急忙推辞,“……奴才好歹是男儿!”
婉兮轻“呸”了声儿,“九爷少显摆,若真不怕冷,这便跟我堆雪人儿去!还不准戴手闷子,只用空手的!”
傅恒当真窘了。
婉兮哼一声,“九爷从小就没干过这事儿,是吧?便是小时候儿喜欢雪,也自然是站在廊檐下,看你的小厮们堆给你看就是了!”
傅恒脸便有些红,“……奴才,今晚上就回去领着灵儿、隆儿,并伦珠,一起去亲手堆雪人儿去。便是铃儿还小,也叫篆香抱着她在廊檐下吹吹风,亲眼瞧着。”
婉兮张大了眼,“铃儿?大格格的小名儿已是定了?”
傅恒笑了,“回令主子,是,定了,叫福铃。铃铛的铃。”
婉兮在冬天的风里眯起眼来,耳边仿佛听到清澈悠扬的铜铃声,这便忍不住每个汗毛孔都要渗出笑意来,“可真好听。九爷取的名字甚好。”
傅恒却脸红了红,“奴才不擅长汉学,故此只给铃儿取了满名。这个汉名,实则是兰佩给取的。”
婉兮轻垂臻首,安慰地笑,“可不是!若说起满人里头对汉学有造诣的,谁又比得上九福晋娘家去!九福晋取的这名儿真好。”
婉兮眸光轻轻流转,“……篆香也是懂事。”
大格格的名儿,必定是篆香主动向九福晋去求的。
傅恒垂下头去,“篆香她……如今还坚持与闻杏小嫂子一同,还在书房的院子里住着。便是兰佩与她说过几回,想为她请侧,她自己都以跪婉谢了。她的心意,兰佩也渐渐体谅。”
婉兮忍住叹息,“……篆香是硬骨头的性子,她在意的倒真不是这些名分,她只在乎是不是能一辈子名正言顺地陪在就爷身边儿。若没有这个大格格,那她继续留在书房里已是尴尬。如今她心愿得偿,她便更没什么计较的了。”
婉兮抬眸,“还有一事,我应该跟九爷当面说明白:九福晋在我宫里掉了孩子的事儿,曾经我误会九福晋,这会子已是都清楚了——九福晋没有与舒妃联手害我。”
傅恒眼底也是一热,“她即便未曾联手,可是当时却一个字不肯解释,若说‘毫无瓜葛’,也是略有勉强。可是令主子却肯为她如此解释……”
“九爷别那么说。”婉兮忙给截住,“舒妃终究是她亲姐姐。那会子她那样做,也是人之常情。我现在都与九福晋重修旧好,九爷一个爷们儿怎么还能小气呢?!”
五卷71、不必你知道(5更)
傅恒也深吸一口气,垂首行礼道,“奴才明白了。”
“不瞒令主子,兰佩这几年来也在府中已是极少提到舒妃。便是在奴才面前,说的都是令主子的话。奴才也相信,兰佩得了上次的教训,如今又亲眼见着令主子对隆儿的视若己出,她心里已经明白该怎么做。”
婉兮含笑点头,“只要九爷家宅平安,夫妇和美,父慈子孝,那才是我最大的愿望。至于舒妃……我自己有的是法子,才不饶上你们。你们就也别为了我跟她之间的事儿悬心就是。”
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纵然有手炉在手,可是婉兮却也得撵傅恒了。
婉兮便狠狠心道,“九爷回去吧。便是没穿端罩出来,可是这脖子耳朵的却都红了,更兼衣裳都给冻透了,再晚一会子回去,瀛台里便所有的大臣都知道九爷开小差儿了。”
傅恒努力地笑,“奴才明白,奴才……再说一件事,这便告退。”
婉兮点头,“傅公爷请讲。”
关于家宅、儿女的私话说完,婉兮极注意分寸,将称呼又改回“傅公爷”来。
傅恒却又一揖到地。
“奴才……也是才听说,舒妃在后宫几度为难过令主子。”
他刚听说的时候,一颗心都揪了起来。那一肚子的担心和愤怒无处可宣泄,只是无法继续对着兰佩一同用饭,这便推开酒杯,推门迎满怀的冷风而去。
婉兮摇头,轻笑一声,“都过去了。我刚刚不是都说了么,舒妃跟我之间的事儿,我自有法子解决。别连累你们一家子,尤其别影响了你跟九福晋去。”
婉兮说着,秘密眨眼,“……隔着宫墙,九爷便是军机领班,知道这些消息也慢,更帮不上忙。可是宫里不是有皇上呢嘛。皇上他,不会叫我吃亏的。”
傅恒这一颗心便又是沉沉浮浮,不知是酸楚,还是该叹息。
傅恒深吸口气,“舒妃是用吉庆的事来挑衅令主子,奴才猜想,她必定也说出奴才曾经弹劾吉庆的事儿了。奴才那会子的确是上过折子,折子中云‘两淮盐政小有聪明,本非大器。但尚知畏法,办事亦勤……’”
婉兮便咯咯地笑了,“好了,九爷!听九爷用的这字眼儿,我就明白了!九爷看似在参劾吉庆,可是这字眼儿就暴露了你的本意——就跟皇上说的,吉庆的儿女亲家高恒也一样上本餐走一样——这哪儿是真的参劾啊。若当真参劾,九爷曾经在大金川的杀伐决断我也知道,何苦用这样的字眼儿去!”
婉兮静静抬眸,“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了。皇上叫人查了,都是子虚乌有。甚至那首告吉庆的漕运总督漕督蕴著,还是叫九爷给查出来跟盐商私自交好,有诬告吉庆嫌疑的……九爷是表面参劾,实际上拖延了时间,利用那时间寻足了漕运总督漕督蕴著的罪证,反倒救下了吉庆去。”
是冬天的风凉啊,吹进眼底,就仿佛要有酸涩的泪意。
“都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吉庆是我本家呢。九爷可真傻,那会子就那么帮他,我那会子却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五卷72、偷袭(6更)
傅恒回去了。
这样一片大地白茫茫,他只穿朝袍的蓝色身影,显得那样单薄,那样孑然。
目送他走回瀛台方向去,婉兮努力笑了一声,招呼人,“走,打雪仗去!”
这宫里的日子,对后宫所有女子都是公平的,若自己不张罗着充实乐呵起来,便任何人都只能被寂寞湮没。
或者只一心盼着皇上独宠,或者便会心眼儿去算计挡了道的人,到头来自己先被自己折磨疯了。
她不要。
她时时刻刻都要提醒自己,在宫里的每一天,都得设法叫自己过得好一些。
别闲着。
人不闲着,便不会胡思乱想,便不会疑心生暗鬼,便也不会只看着其他女人不顺眼了。
只有自己活得有滋有味儿,才能叫皇上也放心;况且日子首先是给自己过的,其次才是给皇上看的。
人不被自己打败,便永远都是赢家。
动起来是最好的解忧方式,果不其然,婉兮刚带头滚起一个大雪球来,准备当雪人儿的身子,这心下便已经雀跃回来。之前那点子惆怅啊、愁思乱绪啊,已是都被寒风给追走了。那寒风只顶着脑门儿那么吹,脑仁儿都刷凉刷凉的,甭提多叫人提神、冷静了。
大雪球见成,婉兮使坏,借着大雪球的遮掩,偷偷从地下抓起一把雪来,照着玉叶就砸了过去。
玉叶毫无防备,便被糊了个满脸花。雪球在她鼻尖儿上爆开,盖了她一脸。
婉兮拍手大笑,“还堆什么雪人儿啊,这不有个现成的么?直接把她塑在这儿就是了!”
玉蕤带着玉蝉等几个小女子,这便大笑着来抓玉叶。玉叶吓得撒腿就跑,边跑还边跟小驴儿似的“尥蹶子”往后踢雪,挡住后头人的追击。
婉兮含笑看着,却不成想后头撇过来个大雪球,正砸她脖领子上。
雪球子碎了,虽说脖领子上出了风毛,毛茬儿能将雪沫子大半给拦住。可是因为她毫无防备,扭头去看之间,便有些碎了的雪沫子沿着她脖领子的空隙就滑了下去。
她堆雪球正一身火热呢,这会子雪滑下来……那个凉啊。
“谁啊!”
婉兮恼了,扭头去找。心说了,她今儿带的都是自己宫里的奴才,便是有敢偷袭她的,却竟然敢往她脖领子上打么?
这帮小蹄子都是皮子松了,她非得用雪球给好好紧紧去!
可是一扭头,却见白雪地儿上,站着个“黑色大块头”。
纯白大地,她和宫里女子们穿的还是鲜亮的颜色,这会子便觉着那黑色的端罩才最是沉稳、雄浑。
虽说朝中大臣文三品、武二品以上皆可穿端罩,可是皮毛的种类、包括内里所衬绸缎的颜色,也都是分等级的。
眼前这位,可是扎扎实实的明黄内里,明黄系带呀。
婉兮便急忙跪倒,玉叶等一班女子,虽跑远了,没看清这人的眉眼,却也早看见那随风呼啦啦飘扬的明黄系带去。
婉兮请安罢,忍不住低声嘀咕,“堂堂天子,怎么还能偷袭人呢?”
那人这才轻哼一声,“偷袭才最好玩儿啊,谁不爱玩最好玩儿的呀?”
五卷73、雪球高手(7更)
婉兮暗咬贝齿,轻哼道,“偷袭便是再好玩儿,皇上也用不着啊!总归皇上是天子,天子想打谁就打谁,也没人敢还手。皇上又何必还要偷袭呢?”
皇帝手里还在团个雪球儿了,左手颠右手,右手又颠左手的,将那白雪越团越紧。
如婉兮这样的打雪仗老手儿,才最是知道皇帝这是干什么呢——他安坏心眼儿呢。
打雪仗的“武器”虽然都是雪球,可是雪球跟雪球是不同的,中间十分有说道。便如婉兮之前打玉叶那样,就是从地上捞起一把雪扬过去,那雪最是松松垮垮的,便是糊了个满脸花,其实一点力道都没有,不疼。
而若皇帝这般,将雪球反复在两手之间颠来倒去,那雪球就会被掌心的温度略微融化一层去,这便能将松雪压实了。反复颠,雪便被从外到里层层压实。到最后原本松软的雪,能跟大铁蛋似的了,砸人身上青一块都是没问题的。
皇帝手上没听,哼了一声儿,“我当然知道我打谁,也没人敢还手。那多没意思!我就是不要那样,才要偷袭的。”
“否则我怎么看见你刚刚回头来那一瞬,横眉立目的模样儿啊?”
婉兮心下滑过酸酸甜甜的味道去,不想乐,却有些忍不住。
只能低了头,轻声问,“……皇上,打过雪仗么?”
她方才还问九爷呢,便是九爷这样从小娇生惯养的,都没玩儿过。皇上兴许就更不容易了。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手上的雪球停了停,这便又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爷还在雪里骑马,冰上射箭呢。”
满人曾经用“跑冰”的方式出其不意攻击明军,故此冰嬉对于满人来说不是戏耍,更是用兵之计。故此京师每到冬天,结冰了的海子上,总有八旗子弟演戏骑射、合围的阵法等。皇帝时常亲临,演习骑射。
婉兮嘟了嘟嘴,“没问皇上在冰雪上能不能骑马射箭……奴才问的是,皇上打过雪仗没~”
皇帝还是顾左右而言他,“你没瞧见我团雪球呢么?爷在这个上,可是高手!”
婉兮终是忍不住勾起唇角来,“爷就说嘴吧……爷便是团雪球高手,怕也只是团雪球,没打过雪仗吧?”
皇帝瞪了她一眼,径自转过身儿去,不搭理她了。
大地一片银白,今日的雪与当年的雪,又有何区别?
他这会子被雪光晃得眯了眼,那恍惚里便又是不到十岁的孩子。
下雪了,他也羡慕孩子们可以恣意地疯,可是他不能。
他被阿玛带去见了皇祖,皇祖对他十分喜欢。阿玛回来亲自送了他回他额涅的屋里,那晚阿玛留下来没走……从额涅的欢喜里,他隐约明白,他从此的一言一行,都将与阿玛的大业息息相关。
从此他要被皇祖接进宫里亲为抚养,那他便从这时候起,已经不可以再是个顽皮的孩子。
便是再下雪的天气,他也不能如小时候一样,在雪地里疯跑,跟弘昼互相丢雪球了。
后来在宫里的那些年,陪伴在皇祖身畔,下雪时若实在想了,便伸手到窗外去捞起一把雪,团在掌心里。
这个雪球再没机会丢出去,只一点点在他掌心融化,成了水。
无人见过痕迹去。
五卷74、欠打(8更)
皇帝的思绪飘远了,还没等收回来,后脖颈上“啪”就是一下子。
皇帝心下登时生起如婉兮刚刚一模一样的感受来,也横眉立目了扭头望过来。
“你打我!”
婉兮手指缝儿里还都是雪沫子呢,抵赖不得,便甩着手大笑道,“……天子奉天意,教化黎民。皇上刚刚偷袭奴才了,那奴才不过是见样学样儿。”
皇帝自己懊恼地伸手进脖子去往外掏雪,懊恼地直哼哼,“……你不是说没人敢打爷么?”
婉兮认认真真地回嘴,“可是皇上也说了,那样不好玩儿,宁肯玩儿偷袭的。所以奴才就‘奉旨偷袭’喽。”
有些雪沫子实在来不及掏出来,就在脖领子里融化了,湿哒哒的,叫衣服领子贴在脖子上,这个难受。
皇帝便恼得跳脚,“……爷是天子!”
婉兮垂眸轻笑,“这是打雪仗呢……便是划地为营,是为沙场。既然两军对垒,便是将在外,君命亦有所不受~”
皇帝被怼得结舌,站在原地指着婉兮,忍不住“扑哧儿”乐了。
这便将他手里团了大半天的那个大“铁蛋儿”高高举过头顶,朝着婉兮的方向就撇了过来。
婉兮能想象到那铁蛋儿砸一下得有多疼了,下意识这便闭上眼,等着。
好在冬天穿得厚实,她就算没皇上那黑狐的端罩,可也穿着披风,里头还有一件皮板儿冲里的大毛的皮袄呢。砸一下应当没事儿。
“噗”的一声,雪球爆开。她身上却没疼,只是脸上被迸溅了些碎末子。
她忙睁眼去瞧。
原来那铁蛋儿没砸她身上,而是砸到了她刚堆起来的雪人儿身上。。
原来皇上还是手下留情了。
她却故意不领情,掐腰笑道,“原来爷的准头儿也不过如此。”
她当然亲眼见过皇帝拉弓射鹿,准头儿可绝对不止如此。如今这么近的距离,皇上根本可以指哪儿打哪儿。
皇帝拍拍手,耸耸肩,“我本来就要打那个雪人儿啊,我又没说要打你。爷手上的准头儿好着呢,这可是正中靶心。”
这样闲聊,俗话说叫“逗闷子”,也即是没话找话说,用一些看似闲扯淡的话,来绕过一些敏.感的事儿去。
两人说了逗了这么半天的闷子了,婉兮心下那股子若有若无的闷气儿,果然也一点点地散了。
婉兮有些不甘心,伸手又去抓雪,想再打回去。
皇帝却上前一跺脚,“放下!”
婉兮瞠目盯住他,“为何?皇上霸道,难道只需皇上打奴才,奴才就不能反击了?”
他前后打她两下,她才打回去一下儿啊!
“你就该打!”皇帝横眉立目,凶神恶煞似的。
婉兮咬住嘴唇。“凭什么啊?皇上欺负人……”
皇帝轻叹一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用他自己的掌心将她冰凉的小手给攥紧。
“……谁准你又动这凉的了?!”
“这样费心给你调理身子,老归用劲儿,你阿玛也用劲儿,偏你自己不小心。这会子又在雪地里玩儿雪,再凉坏了,岂不前功尽弃了去?!”
五卷75、没生气(9更)
婉兮微微怔住。
抬眸望了皇帝半晌,心下一软,又一暖,便什么打雪仗的斗志都没了。
只柔柔垂首,轻声道,“……奴才是给忘了。”
从小儿的习惯啊,一下雪就高兴,一高兴就想出来玩儿雪,这都已是根植在骨子里的习惯,有时候便忘了轻重去。
皇帝哼了一声,将她的手塞他袖口子里去暖着。
“听话:这两年正是你调养身子最要紧的时候儿,咱们一起使劲儿,争取将你的身子给调养回来。你可不许再这么玩儿雪了!”
“便是再想,也再等等。你这一年多来身子十分见好,待得你真的都康复了,不用怕冰的了,到时候自然都由得你,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皇帝说着,指尖儿还轻扣着她的手腕。婉兮知道,他在查看她的脉象,唯恐她又冰坏了。
婉兮深深垂首,使劲儿点头,“……都依爷。再想玩儿,也不玩儿了。”
皇帝查脉象无碍,这才悄然松一口气,亲自将她送回了永寿宫来。
婉兮换好了干燥温暖的衣裳,却用绣花鞋的脚尖儿轻轻踢着皇帝的小腿。
“爷去吧~”
皇帝横眉立眼瞪着她,“撵我?”
婉兮认真地歪着头,“爷的脖领子里不是也湿了嘛。爷得回去。”
皇帝瞪她一眼,自己爬炕上,打开炕琴,从里头拿出他预备在这儿的一套半旧的寝衣来,“先用这个顶着。”
婉兮摇着头,啧啧有声,“皇上今儿在瀛台赐宴大臣,穿的可是黑狐的端罩。这是皇上最高规制的端罩了,这会子里头却配了件儿半旧的寝衣,这又算什么了么?”
皇帝没出声儿,只是径自上前,将婉兮打横抱了就往外走。
婉兮吓了一跳,伸臂赶忙绕住皇帝的颈子,惊呼道,“皇上这又是要干嘛呀?”
皇帝已经走到廊檐下,指着地上的雪,“来,继续打雪仗。”
婉兮伏在他怀里,对了对指头,“……凭什么呀?爷不是不叫我碰冰的了么?”
皇帝轻叹一声,“打雪仗,不算你殴打天子。想打几下就打几下儿。”
婉兮如何能还没听明白,整个人便软软都伏在了皇帝身上,只使劲摇头,“不打~”
皇帝轻哼,“打吧。否则你这口气儿也出不来。”
婉兮还是摇头,伸臂重又搂住了皇帝的脖子,“……不打了。奴才心里明白。”
皇帝又哼一声儿,“明白什么了?我却糊涂着呢。”
婉兮将面颊贴住皇帝的,轻轻摩挲,“……奴才这回没生气,真的。奴才不用皇上解释,奴才自己就明白了。”
皇帝垂下眸子,去找她的眼睛,带着一点点焦虑,轻声问,“真的?”
婉兮使劲儿点头,“……奴才听爷的话。这几年保准儿安安心心调养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奴才不跟人吵架,也不争斗了,这几年最是安安静静度过去就好。”
“奴才也不生闷气,也不会胡思乱想。总归那对奴才自己也没什么好的,奴才干嘛非去自寻烦恼呢。”
“奴才不能叫归爷爷的劲儿白使了,也不能叫我阿玛的心白费了,尤其……不能叫爷这些年替奴才所做的一切都枉费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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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76、已做好准备了(1更)
皇帝这才轻舒一口气,将婉兮箍在怀里。乐文
“那你还撵爷不?”
婉兮含笑扬眸,使劲摇头,“不撵了。”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抱了她回寝殿。
方才那会子皇帝走得急,也没顾上给婉兮穿厚衣裳,即便只是在廊檐底下站了这么一站,婉兮的手还是冻得冰凉。皇帝赶紧将她抱回炕上去,捉着她的手塞到炕褥底下去暖着。
火炕热乎,炕上还铺着炕褥,炕面和褥子下头的热乎气儿便最暖和。
婉兮便有些淘气,眨眼问皇帝,“爷是想把我这手给焖成烤猪蹄儿么?”
皇帝便也笑,拎出来给咬了一口,这便没再放回褥子下头去了,只是攥在掌心里用体温给温暖着。
这会子两人都平静下来些,皇帝才缓缓说,“听爷的话,你的身子啊,已是越发向好了。老归也几番嘱咐,必定不能在这会子再不小心,否则前功尽弃不说,过了这个年岁,便是想再调养回来,都已经错过最佳的时候去了。”
婉兮点点头,却又歪头瞄着皇帝,轻轻笑了。
皇帝扬眉,“你又笑什么?”
婉兮依偎进他臂弯里去,“其实有时候奴才是不敢说,怕爷失望:其实这些年经历的许多事,都叫我有时候反倒庆幸自己还没孩子。”
“奴才是害怕,怕将来自己也有了孩子之后,奴才没本事护住自己的孩子。宫里便是有皇上,可是皇上每年在宫里的日子也有数儿,也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
皇帝啪地拍了她一记,“不准你那么想!这些年了,爷一直在盼着咱们的孩子。这些年了,爷一直没放弃要给你调养身子,为的就是这一天!”
婉兮便也笑了,“奴才知道其实现在想想,奴才倒也不那么害怕了。因为奴才长大了。如今算算,都快三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岁,如果还东怕西怕的,那倒是白活了。”
皇帝不由得眯起眼来,深深凝视她,“你,这会子心下,已是做好准备了?”
婉兮咯咯地笑,“是啊,这回经历过了舒妃的事儿,奴才倒是在这后宫争斗间,多了些本事了。再加上照顾四公主和隆哥儿,也积攒了些教养孩子的经验奴才想,便是奴才这会子有了孩子,我应该已经知道该怎么小心,便是孩子长大进学了,我也约略明白该如何引导孩子了。”
皇帝不由得悄然轻笑,静静地凝视她。
孩子生是次要的,养才最要紧。尤其是皇家的孩子,每一个生下来都承托了家国的重量。
唯有一个好母亲,才能教养出好孩子来。
他的基业,总要寻一个能叫他满意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必须要有一个懂得如何教子的母亲。
所以他期待九儿的孩子,所以他才这些年从未放弃过这个希望。即便她十多年来都没有动静,可是他一直都相信,以他天子的福分,以他天子对上天的祈求,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他抱住她,“既然心下做好准备了,那爷就不客气了。”
题外话
早上睡过油儿了,大家早哈
五卷77、冰床(2更)
这个晚上,皇帝没留宿在永寿宫里,却是带着婉兮去了北海。
北海就在景山边儿上,因此处建有永安寺、白塔,不远处又是先蚕坛,故此北海相对于宫里和西苑,更多了些西天梵味,更安静些。
况且要到北海,需出顺贞门、神武门。这两道门便是后宫嫔妃永远跨不出的门了,故此便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打扰。
天地宁静,永安寺里隐约佛铃幽幽,婉兮立在北海的冰上,抬眸盯住皇帝。
“爷带奴才来这儿干嘛?”
皇帝轻哼一声,“早看出来你今儿玩儿雪玩儿得不尽兴。不叫你玩儿,你虽听话了,可心里还遗憾着呢。”
婉兮张大了嘴,“爷难道竟然又准奴才玩儿雪了?”
皇帝耸耸肩,“玩儿呗。”
婉兮有些不敢置信,“……可是爷之前不是还说,怕奴才再冰着么?怎么这忽然就改了?”
皇帝裹着那黑狐的端罩,半身夜色,半身白雪,“玩儿雪,也有不用冰着的法子啊。”
婉兮便扑哧儿笑了,“爷该不会是叫奴才端一大盆雪,进屋玩儿去。屋里再拢一个大炭盆吧?”
这事儿婉兮小时候其实干过。那时候小,格外怕冷,小手没玩儿多一会儿,就被冻麻爪儿了。她自以为想到了好主意,喜滋滋兜了一衣襟的雪进屋,爬到炕上,想一边在火炕上暖和着,一边还能玩儿雪……结果雪一碰到暖炕,一眨眼间就都融化了。她什么都没玩儿成,反倒还湿了被褥……那晚上她伤心地哭了半个晚上,从此算是彻底明白原来雪是怕热的了。
婉兮这是揶揄呢,可是皇帝倒悠闲地耸耸肩,“那也没什么不可以。”
婉兮只能再张大嘴了。
都说天生富贵的人,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难不成皇上竟然不知道雪怕热么?
可是不能啊……
婉兮愣神儿,皇帝却向黑暗深处一招手。
只听安静的夜色间,忽然热闹起来。一连串马蹄声嘎达嘎达,脆生生地从远处跑来了!
婉兮张大了嘴,“马车?”
北方张大的婉兮,看见冰面上跑马车倒并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原来宫里也有这样能跑冰的马。
而马后面拉的并不是普通的车厢,而是冰床!
所谓冰床,就是木板搭成的船或者床形,下头绑着铁条木腿儿,能在冰上如水上行舟一般用类似竹篙的长木棍撑着滑动;或者前头系上骡子马等牲口,拉着跑。
便如民间也有叫“爬犁”、“雪橇”的。在京师等城市人家,因那冰床上装饰华美,还是多称“冰床”、“凌床”、“拖床”等。
这皇家的冰床便更是不同。除了拉车的是一白一黑两匹鬃毛飘逸、四肢修长的骏马之外,这冰床上也是搭了四框的架子,装饰得如活动的宫殿一般。“宫殿”的“墙壁”是以皮毛垂下,能遮挡住外头的寒风、雪沫子,却又能帘子片儿掀开,随时伸手出去接住雪花。
皇帝骄傲地挑了挑眉,“瞧,这不就可以既不受凉,又可以玩儿雪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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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78、还你的“槎”(3更)
黑夜白雪间,皇帝朝婉兮一张手,“来——”
婉兮的脸便红了。
她想不到皇上弄这样大、这样豪华一个冰床干嘛,那她才是白白从十四岁一直陪了皇上这些年去。
婉兮虽乖乖递上小手,由着皇帝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那冰床去,嘴里却还是忍不住嘀咕着问,“……从前没见过这个冰床啊。爷新叫人造的?爷为何忽然叫人造这样一个冰床呢?”
皇帝歪头睨她一眼。
她自己兴许都不知道,她一害羞,或者实在窘了,就会变得啰唣,总是愿意这么细细碎碎地问一些细枝末节,仿佛用那些话来填补这一刻的安静,才能帮她挡一挡那尴尬和羞涩似的。
皇帝便轻哼一声,“那你更喜欢什么呢?”
婉兮蹙眉想了想,“便是‘冰槎’也就够了。”
“冰槎”跟“冰床”一字之差,便将两者的体量大小区分了出来。“槎”的本义是树枝,便是说这冰槎体量狭窄,够一个人在冰上出溜而已。一般就是一块板儿,一个人自己在上头,左右弄两个木棍儿或者铁钎子,向后扎着冰面,推动冰槎向前。
那情形就像冰上的“独木舟”。
“冰槎?”
立在病床前,已是一步之遥。皇帝却也还是不慌不忙,扬眉瞧睨着她,“……就跟你送给皇太后那个‘龙槎’似的?”
婉兮一个准备不及,被皇帝这一说,已是笑得弯下了腰来。
“爷净乱说!那不是‘龙槎’,那是‘龙船’!”
皇帝耸肩,指着眼前的冰床,“至少这样宽的,这样平整的,才能叫‘船’呢。你那个我每回到寿康宫仔细瞧一眼,怎么看都是树杈子。那也顶多就叫‘槎’。”
婉兮知道自己是什么手艺,便也不回嘴,只是垂首轻笑。
皇帝哼一声,“便是因为你那‘龙槎’,寿康宫上下一定都叫你给唬迷糊了,分不清‘槎’和‘船’去。爷这颜面上实在是无光。便是要给你正式说明一下什么叫槎、什么是船,爷也得下旨做一个新的冰床给你看不可!”
婉兮扬眉而喜,“那皇上正可以用这样的冰床,拉着皇太后溜去!怕是能从筒子河一路顺着冰面,到畅春园去!”
婉兮越想越是欢喜,“皇上真是圣心独运。去年能奉皇太后乘龙船南巡下江南,今年虽然不能去了,可是也可以用这样的冰床载着皇太后跑冰去啊!”
皇帝哼了一声,“我倒是怕我这会子,没存那样儿的孝心呢。”
“不过~,听你这样一说,倒是个好法子。等正月十五,爷就用这冰床载着皇太后去圆明园山高水长,看火戏去!”
婉兮点头,“爷孝心感天!”
皇帝却恼了,“你还说!~你以为你举皇太后和孝心出来,我今晚儿就能饶了你,就可以不让你上这冰床了?”
皇帝大手一伸,一下将婉兮毫不费力地横抱起来。
居高临下,故意横眉立目,“你想得美!”
冰床内,果然聚满了毛皮被褥。角落里还燃了炭盆,悬了鎏金香球。
温暖,香气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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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79、俨然图画(4更)
婉兮褪尽寸缕,身陷皮褥,伸手透过皮毛的缝隙,指尖便能落上轻盈的雪花去。
厚重的皮毛帘子,将外头的冷气全然隔绝住;内里的火热,却可以借助指尖儿这星星的凉意,驱散了那懊恼去。
婉兮被皇帝推动、摆弄着,身子辗转曲回,尽承雨露。
而车外,是马蹄带起的冰沫子,是天上新落下的雪珠子。
内里雨露,外头冰雪,便一刹那只觉四季齐集,蕴化于她一身。
更何况远处还有佛铃幽幽、梵音空灵,鼻息间则是龙脑香转,更兼他周身似兰似麝、又宛若猎手般放肆狂烈的气息。
他可真坏……这样还不足够,反倒利用这皮毛的褥子,在每次攻伐之时,先缠了一段儿毛皮在他彼处……他没到,那毛茬儿的尖儿先到了,扫得她——意乱神迷。
唯有借助车外指尖上那一点雪花,才能叫她保持一丝冷静,不肯这样快就尽数臣服于他,不想在这徐徐滑动的冰床里,早早便昏醉过去。
却也因此,反换来了他加倍的推动去……
最后的那一刻,她闭上眼,神思凌空而去,仿佛高高飞上景山之巅,俯望北海之上的她自己。
这一刻天地唯有黑白二色,除了马头左右悬挂的两盏明灯之外,唯有雪光月色照明,不叫格外的人工灯光喧宾夺主了去。
便是马头那两盏明灯,也为曾用玻璃瓦的,反倒还用最传统的羊角明灯。因灯为羊角扩成,四壁只是半透明,那灯光隐约朦胧,不刺眼,只如天上星月、雪中反光一般。
那一刻黑天白地,一黑一白两匹沈骏架着纯白的冰床,穿梭于冰上,便仿佛在这天地之间飞翔了起来。
分不清天与地,分不清脚下的是雪还是云霓。
她在人间,却也是天上。
乾隆十八年二月,皇帝完成宫中一系列祭祀之大典后,奉皇太后圣驾,起銮谒泰陵。
途中下旨,皇后那拉氏千秋节,奉皇太后懿旨,停止行礼。
又及,三月间亲蚕礼,亦免那拉氏行礼,只遣官恭代。
皇帝的旨意是在谒陵途中忽然发出,传回宫中,那拉氏挺着肚子,在宫中接了旨意便有些懵了。
塔娜小心劝道,“……皇上这是体恤主子。终究这会子主子的月份也大了,若是亲蚕,恐伤及皇嗣。”
那拉氏垂首抚了抚肚子,“自位正中宫以来,我还没亲蚕过呢。乾隆十六年,是正月就南巡了;去年是永璂即将临盆,今年又是因为孩子……说起来无论是南巡,还是皇嗣,终究都是好事儿,我又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总归亲蚕礼,不过都是汉人的玩意儿!我便不亲蚕又怎了,也不妨碍我是正宫皇后。总归只要我还是皇后,早晚都要亲蚕,没什么可稀奇的!”
她真正有些耿耿于怀的,是皇上免了她的千秋节行礼。
便是肚子有了月份,千秋节行礼也不用她折腾,只叫公主命妇进内给她行礼就是了,她坐着接受即是。
“……不过好在孝贤活着的时候,皇上也免了她的进宴!比起来,我倒也没什么亏的。”
那拉氏盯住塔娜,“我只关心今年的八旗女子挑选。皇上别拿孩子当借口,不叫我一起去挑选,那就行了。”
五卷80、趁虚而入(5更)
过完年,皇帝奉皇太后出京谒泰陵去了,裕贵妃便也留在和亲王弘昼的王府内,没急着回宫。
大清朝的太妃、母妃们,生活并不似外人想象似的寂寞。先帝雍正时便下旨,有儿子的太妃、母妃,若儿子已经分府,可以被接入王府奉养,不用在宫墙内度过寂寞的晚年时光。
待得皇帝登基,皇帝也想为太妃、母妃们尽一份孝心,故此更改了先帝的旨意,将太妃、母妃们接回宫中奉养。却不是叫太妃、母妃们重归寂寞,而是“每年之中,岁时伏腊、令节寿辰,各王贝勒可各迎太妃太嫔于府第。计一年之内,晨夕承欢者,可得数月,其余仍在宫中。如此则王等孝养之心,与朕敬奉之意,庶可两全。向后和亲王分府时,其侍奉母妃,亦照此礼行。”
也就是说太妃、母妃们,只要有儿子、分府了的,每年还有几个月可在王府中享受天伦之乐。
或许也是因此,后宫的女人们便要拼了命都要生下皇嗣。尤其是皇子。
有了皇子,除了有储君的盼望之外,也是对于将来岁月的一种寄托去了。
裕贵妃还留在和亲王府未回宫来,宁寿宫里的主位,便只剩下温惠皇贵太妃一位了。而老人家已经年过七旬,虽身子骨还是硬朗,可是照顾十阿哥的担子,宁寿宫上下便也都自觉不敢再压在老人家身上。
于是这几个月来,十阿哥的生母舒妃自己时常来走动,宁寿宫上下倒也是高兴的。
有生母亲为照顾,自然是比谁都能放心的。
因皇帝谒泰陵,和亲王也随驾同去。弘昼的福晋担心裕贵妃寂寞,这便请了和婉公主回府来陪伴祖母。
和婉公主也是知道,在她厘降之后,宁寿宫中又抚养了皇十阿哥。与祖母闲聊之时,便时常提到十阿哥和舒妃去。
裕贵妃自己倒还没说什么,可是伺候裕贵妃的安宁却忍不住说起从前舒妃对宁寿宫和裕贵妃,颇有些看不上的旧事去。
裕贵妃与和婉公主才是本生的祖孙,和婉公主听罢,便很是有些皱眉头。
这日却是说起了官女子凝芸自缢的事儿来。因凝芸本是伺候和婉公主的,和婉公主厘降,身边能陪嫁的女子终归有定数;没能带凝芸走,和婉公主心下颇有些歉意的。和婉公主便更没想到她刚厘降一年,凝芸竟然就死了。
她更觉对不起凝芸。只是宫里的消息管束得严,她无从探知细节,这回便向祖母细细打听。
裕贵妃轻叹一声道,“我自然知道,你是最想弄明白凝芸死因的。只是我啊,平素都在宁寿宫里,便是走动,也只能去皇太后宫里,倒是没机会进东西六宫去。凝芸死在钟粹宫里,我也隔着远,便也一时都不知道是怎么了。”
裕贵妃说着,悄然瞟了安宁一眼。
安宁垂下头,幽幽道,“老主子自是佛爷菩萨的心,不愿将人往坏了去想。可是奴才们却不能不多想一层。”
“凝芸是死在乾隆十六年三月,那会子几乎整个后宫都跟着皇上南巡去了,谁也动不了手脚。那会子宫里唯有一人,便是舒妃。”
五卷81、瞧不上(6更)
和婉公主不由柳眉倒竖,“舒妃?!怎么这么巧?”
安宁垂首敛眉道,“回公主,实则若不是后来有了舒妃那回拿尖耍乔的事儿,奴才还没曾留意到舒妃。那会子只担心是不是钟粹宫的纯贵妃给了凝芸什么委屈去。终究凝芸是后来被拨过去钟粹宫伺候的,难免人生,挨欺负。”
“奴才便也小心盯着钟粹宫,可是那会子钟粹宫的纯贵妃是跟着皇上南巡去了;凝芸伺候的又是四公主,四公主虽说手是那样儿,可是那会子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对凝芸做什么去?”
“钟粹宫的线索便这样断了,奴才这才往钟粹宫外头去想,这便想到了三月间舒妃还在宫里呢。”
和婉公主眯了眯眼,“我也想起来了,那会子舒妃不是在养胎么?十阿哥是乾隆十六年五月下生的,三月已是最后的月份了。”
安宁道,“正是如此,故此奴才便是想到了舒妃,却也没敢往上去联系。终究那会子舒妃已经到了那个月份,再说她若当真做了什么,岂不是要给她的孩子招灾?那多不吉利!”
裕贵妃静静听着,轻轻点了点头,“皇上五月回宫之后,这才开始查这件事儿。皇上将这事儿委给了永寿宫的令妃。”
说到这儿,裕贵妃倒是一笑,“说起来这个令妃啊,家世和出身都不好,可是做事倒是一向得体、随和。她便是查凝芸的事儿,竟然没从咱们宁寿宫查起,而是现在东西六宫里头查问了。没叫这事儿与咱们牵连到一处来。”
裕贵妃拍了拍和婉公主的手,“更要紧的是,令妃没叫凝芸自缢的事儿,牵连到你和你阿玛来,这才是我最希望的。”
“否则啊,虽说咱们清白,可是前朝后宫里总有些人多嘴杂的,不知道会叫人给编排出什么来。若牵连到了你和你阿玛,那就糟了。”
和婉公主淡淡扬眉,“可不,借口都是现成儿的。比方说凝芸记恨我把她丢在宫里,这便自杀了……”
裕贵妃轻叹一声,“要不我怎么说令妃办事妥帖呢。她没来咱们宁寿宫查问过,便将众人的目光都从咱们宁寿宫隔绝开;而最后她也是能耐,竟然查到了承乾宫的太监赵国宝,将赵国宝威逼凝芸的事禀告皇上,彻底没牵连到宁寿宫半点儿。”
“而皇上做事更是滴水不漏,非但没因为凝芸的自缢而问过咱们宁寿宫半个字,反倒将那会子降生的十阿哥送进咱们宁寿宫来,给我抚养……这便显示了皇上的信任,便是叫前朝后宫有心想借此事找茬儿的,也都闭上了嘴。”
和婉公主便也笑了,“可不是么。皇上能将皇子送进来抚养,那自然是最信任的意思。不仅如此,去年十月间孝贤皇后等奉安里,皇上也叫我去了。便是过年的时候儿,皇上亲自驾临和敬公主府,跟着也同日到了我府里去看我。“
裕贵妃也是欣慰地点头,“超拔册封了你为和硕公主,皇上也当真是将你视若己出的,这便果然是将你与和敬公主一般看待呢。”
和婉公主目光随之一冷,“便是这样儿,舒妃却还是瞧不上咱们么?”
五卷82、包打听(7更)
和婉公主越说越恼,“她纵是明珠的曾孙女儿,我阿玛还是和硕亲王,我还是和硕公主呢!她们家是叶赫部的王族又怎样,如今跟咱们的宗室血脉如何相比去?”
“又或者说,兴许因为我是公主,便再是被皇上视若己出,可也比不上她生下来的是个皇子金贵,是不是?”
见公主恼了,安宁轻声道,“公主别恼,小心气坏了身子。主子们受的委屈,自有奴才们呢。”
“哦?”和婉公主转眸盯住了安宁,“难道您老做什么去啦?”
安宁无声笑笑,“便是咱们宁寿宫离着东西六宫远,咱们难得到什么消息。但是既然那会子令妃在查这件事儿,那咱们只需要认准了永寿宫,设法从永寿宫里打探消息就是了。”
“奴才设法接近永寿宫里的人。按说令妃宫里的人,也个个儿都是灵巧的,话不好问;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奴才还是发现了永寿宫里有个异数——边有个叫五妞的女子,很是好说话。”
和婉公主眯起眼来,“五妞?她说的话,可信么?”
安宁含笑垂首,“这个五妞,说起来来头还不小。她与令妃从小是一起长大的,情同姐妹。便是别人从令妃嘴里打听不出来的事儿,她却是能问得出来的。”
和婉公主一扬眉,“原来如此!那你打听到什么了?”
安宁眼帘低垂,“五妞也没直接说出什么要紧的来,不过倒是说过,令妃只要说到凝芸的死,就总会提到舒妃;接下来再说到傅九爷、九福晋,之后又是四公主啊、四额驸啊什么的……”
和婉公主便是微微眯眼,迅速将这些话在脑海里组装了一回。
和婉公主不由得砰地起身,“我仿佛有些眉目了!”
安宁也垂下头去,“……这不年前,舒妃竟然在皇太后、皇后和皇上面前挑令妃的事儿去。那劲头听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按说这舒妃不应该是那么莽撞的人,她既然那么做了,怕就是因为令妃抓住她什么把柄去了。”
“奴才不由得想,这把柄,怕就是凝芸之死吧……”
和婉公主静静阖上双眼。
“不管怎样,凝芸是跟了我那么多年的人。我不能叫她这么白白死了!”
“我不管宫里有什么样的算计,她算计谁也不该算计到我的旧人的头上去!她害我的人,就是分明不把我放在眼里,又跟害我有什么分别!”
安宁垂首也应道,“可不是。却偏偏是她的十阿哥被送进咱们宁寿宫里来抚养。这叫奴才们如何能甘心去伺候呢?老主子仁厚,对这十阿哥爱护得跟眼珠儿似的,可是奴才却当真做不到。”
和婉公主静静坐下,“……你之前说什么来着?这个十阿哥自打进了咱们宁寿宫,身子骨就弱?他什么病来着?”
安宁目光灰暗下去,“百日咳。”
和婉公主叹了口气,“哦,怎么是这么个病。听说这病是能过给人的,大人得了还无妨,能治得好;可是小孩儿若得了,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