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卷208、为你温柔目光(8更)
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贵妃高云思油尽灯枯,薨逝。
正月二十三,皇帝因痛惜高云思,抢先两天,进封贵妃为皇贵妃;便也于这一天,正式进封了纯妃为纯贵妃。
正月进封,纯贵妃果然立即便行动起来,想要设法再生下一个孩子来,瞄准了“活的皇贵妃”的目标去。
孝贤皇后给归和正的差事,不管他愿不愿意,终究还是被推到了眼前。
纯贵妃那天请他过去,赏赐了他许多。便又跟他问起那方子边角处模糊的字迹,应该是什么。
因那坐胎的方子原件已经给了婉兮去,纯贵妃自己手里存留的只是一张誊抄下来的。纯贵妃依照的样子,就是当年他给海贵人写的那份。
这份抄本上还是“白芷”,他却不得不狠心说成是“白霞”。
纯贵妃虽有些狐疑,不过因对他深信,兼她自己又不甚通医理,这便自己亲手给改了。
可是纯贵妃终究也是出身书香世家,兼之这多年后宫争斗的历练,即便改完了还又追问他一遍,“……你确定是白霞?雍正十二年那会子,我生三阿哥前,我记得你那会子也曾伺候过我,好像你那时候说的也是白芷,并非白霞啊?”
他心上顿时一片荒芜,只能硬着头皮说,“……纯主子怕是记错了。不是白芷,是白霞。白芷是错笔,用了反倒错了。”
纯贵妃终究还是相信他是方子的本主儿,自己笑了笑便也听了他的。
那年十二月,四公主下世……却是那样的手。
当他听说,便将头狠狠撞墙。真希望能撞得头破血流,用那血洗一洗自己已经黑透了的心。
可是却又不敢留下痕迹,生怕叫皇上起疑了去。
便是从那一刻,他已然萌生退意。想要放下御医所带来的名利,远远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去。
可是,皇上不允。皇上还在指望让她来替那会子一个月之间先晋为贵人,再晋为嫔的令主子调理身子去。
皇上说,“你令主子在这宫里,也唯有你才肯信得过。”
无法言说,他那一刻的心下有多苦涩。
那天她按着常例去给令主子请脉,却见令主子坐在院子里,手里抱着四公主玩儿……那样生成怪异的四公主,便是他看着心下都有些闪避,可是他却明明看见令主子那满眼的温柔……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忍不住大哭了一场。从此发誓,今生一定要用尽余生,替令主子想尽法子调养回来。
就这样在宫里又熬了两年。
这两年中,经过六阿哥永瑢年幼种痘;又经过皇后终于在佛诞之日那么巧诞育下第二位嫡子的故事……这两年中,他不得不狠下心来减少令主子那鹿血酒里的剂量,因为不能叫令主子被人看出气色好起来。
直到那天,皇上找了他去,说孝贤皇后的永琮,也要种痘了。
皇上说,不放心七阿哥,要让他去亲自看着七阿哥。
从养心殿出来,孝贤皇后也找了他去,也说种痘的“吉时”来的蹊跷,怕是有人买通钦天监报复她……便也将七阿哥托付给了他。
他抬头静静望着孝贤皇后那张端庄高贵的脸,心下只感麻木,无欢也无痛了。
四卷209、阴魂绊脚(1更)
那晚离了长春宫,紫禁城里已是十二月的寒冬,夜色茫茫,寒风从宫墙夹道里打着旋儿兜上来,裹住他的脚脖子。就仿佛是地狱里的鬼魂抓住他不肯放。
他没害怕,反倒站定下来,垂首看向自己的脚踝。
在宫里这几十年,他是不得不卷入了不少后宫之间的争斗,不得已不做了一些违心的事。
但是他却终究还守住了最后一道关隘——他没害死过人命。
不管谁要如何威胁他,如何利用他,他也始终不肯放弃自己最后这一点良心。
故此就算会有鬼魂从地狱里爬出来,抓住他的脚踝,他也并不怕。
——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愧对令主子,愧对四公主。
令主子从十几岁、正是一个女孩儿身子发育最要紧的时候,便被药物伤了根基去,他明明知道,却不敢言语;“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令主子的身子虽不是他开的方子伤的,可是他却这么多年狠心见死不救……
害得令主子这些年伤心,每当提到孩子的事儿就伤心不已。偏令主子还那样相信他,他便每每都将令主子对于子嗣的难过都看在眼里——却要装作无辜!
还有四公主。四公主是平安降生,可是四公主的手——一个女孩儿家,有这样一双手,将来要嫁进什么样的婆家去,才能为婆家和额驸都不嫌弃?
他没害人命,他却叫两个人活在一辈子的煎熬里,也许会生不如死。
故此这会子若抓住他脚踝的当真是鬼魂,虽一定与他并无冤仇,可是他也愿意被它给拉进地狱去,以洗雪压在心底的沉重罪孽。
却就在这会子,背后传来飒飒的脚步声,有人手提灯笼走了上来。那灯光虽幽弱,却还是驱开了他脚下的黑暗。叫那攥住他脚踝的阴魂都不得不躲避开去。
“归老爷子,立在此处,是在等我么?”
归和正缓缓抬眸,对上那上了旗头的女子的脸。
是念春,彼时长春宫里的掌事儿女子,是孝贤皇后身边最得用的人。
也是从小就与令主子在长春宫里一起长大的人。从前他每次进长春宫给魏姑娘请脉,都是这个念春帮着开的门儿。小姑娘一样的活泼可爱,每次都是一开门就露出她一张无邪的笑脸。帮他开了门,还要亲自搬了椅子来给他坐。他给魏姑娘诊脉的时候,她也笑眯眯地陪在一旁,帮着他打下手。
旧日的记忆里,她几乎是与魏姑娘一般可爱的小姑娘。
他咽下回忆,轻轻叹了口气,“念春姑娘怎么亲自来了?可是皇后主子还有事要吩咐?”
他是御医,按说送他出门都是太监来办才方便,女子一般不单独与他说话。
念春将他带进御花园,寻了僻静之地吹熄了灯笼。
“归老爷子,七阿哥要种痘,依您看,能平安送走痘圣的机会,能有几分?”
他便眯起眼来,隔着黑暗盯住念春。
夜色太暗,念春的五官神情全都浸在黑暗里,只能看见朦胧的人形轮廓。
便如同——小皇子们种痘时,所处的那一片可以比拟死亡一般的黑暗。
四卷210、尝尝(2更)
他在夜色里垂下头去。
“虽说是‘种痘’,也同样是‘出痘’。不过是主动来引发,将出痘的程度尽量控制在人力的范围内罢了。可一旦出了痘,又是小孩子,能不能熬过去,便都是天意,便是我们这些当御医的,都没有半点把握可言。”
念春笑了,“全靠天意?七阿哥是皇上嫡子,又是生在佛诞日,便必定是最得天意的吧。那我就当归老爷子是想说,七阿哥定然能平安无事。”
归和正心中还是无悲也无喜,只淡淡说,“皇上和皇后已经将七阿哥种痘之事托付给我,我自然希望平安无事。否则我的身家性命,怕也难保。”
念春却请笑一声,“归老爷子不愧姓‘归’,关键时刻永远都是缩进龟壳,先图自保,绝不管旁人死活。便是令主子那样儿的,从小就将你老看成爷爷的,您老不是也这么多年一直都袖手旁观么。”
念春的身份特殊,小时候跟婉兮同住一铺炕、情同姐妹;如今又是孝贤皇后最贴身的女子,故此婉兮和孝贤皇后两边的事儿,她都知道。
归和正的心被狠狠刺痛,一时无言以对。
念春缓缓笑笑,“其实我也看得出来,归老爷子并非自愿,不过是被皇后主子拿住了家人性命;归老爷子对令主子,这些年其实也都是甚为特别的——就算令主子从进宫开始就喝那些伤根基的凉药,可是她却该能来月信还是能来,即便不准,却也证明还没伤透了。”
“这便是归老爷子的功劳。你虽然不敢将实情告知给令主子,也不敢下方子将令主子给治好了,可是你好歹一直悄悄都帮令主子抗衡着。”
归和正闭上眼,还是说不出话来。
念春轻叹一声,“归老爷子,你这人呢本心不坏,可是你就是太爱自保——你说若令主子有朝一日知道了这些年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个字都不肯说,她对你该有多失望?”
归和正一震,陡然张开眼睛,隔着黑暗,死死瞪住念春。
“念春姑娘,你在威胁老朽?你想将此事告诉给令主子?——可是你别忘了,你也并非没有把柄在老朽手里!”
孝贤皇后为赶在佛诞日生下七阿哥来,身子也略有些损伤。这一年多来一直都在调养身子。
那会子她因已经将归和正拿捏在掌心里,故此只敢相信归和正一人,便所有服用的药物都需要归和正亲自来验了之后才敢服用。归和正没想到,慧贤皇贵妃从前身边的女子绣眉却找上了他。
郑良之事,他已经听皇上提过,故此他已经知道慧贤皇贵妃真正那样快便油干灯枯了的缘故。
绣眉来找他,便是浅浅而笑,“我活到今日,就是为了守着给主子的承诺,替主子报仇。故此这会子死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半点可怕。归御医若帮我,我便自己死就是,绝不连累归御医;若归御医不肯帮我,那我一定拉着归御医一起死。”
绣眉浅浅而笑,“她给我主子用过什么药,我想要她自己也尝尝,苦不苦~”
四卷211、孩子无辜(3更)
“不过我也明白,我就这样地与归御医说这话,归御医必定不会放在心上。也是,我不过是个官女子,一介奴才,如何能与皇后主子的威仪相比?况且我的主子已经薨逝那样久了,我纵还在宫里,也是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罢了,伤不到归御医半点的。”
“可是归御医别忘了,我好歹也在这宫里十多年了。宫里的什么故事我看不懂呢?”绣眉那样浅浅盈盈地笑,却说着比死亡还要阴冷的话,“你们这些宫里的御医是怎么被牵连住的,不过一为名利,二为家人。皇后拿伏着归御医的是这两样,你以为我们家老爷在江南,就做不出相同的事儿来么?”
“况且皇后的家人都在京里,我们家老爷和公子却都在江南任职。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归御医想必明白。”
同样是被用家人性命相威胁,这一次归和正接受得却容易了些。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已经麻木了,总归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绣眉。
绣眉也欢喜归和正竟然这样明白,便含笑点头道,“归御医放心,您既然答应了我,我便自然不会牵连您……您只管在那药方上装聋作哑,皇后身边自然有人会帮您一体遮掩过去,叫皇后毫不起疑地将那药都喝下去。”
归和正是从这件事之后,才发现了念春虽在孝贤皇后身边,却是有二心的。
甚至,为了麻痹孝贤皇后,念春还亲自为孝贤皇后试药,每次都毫不犹豫将药先自己喝下去……
归和正震惊,却也知道这个念春怕是跟绣眉一样,也早已将生死抛之度外,只为了给慧贤皇贵妃报仇了。
私心里,他对念春的这勇气,还是颇有佩服的。
他自己枉为男子,枉费活了这么多年,若论这胆量,当真不及念春。
他在黑暗里缓了一口气,“念春姑娘,你我都有苦衷,如今做下的,都并不是自己想做的事。你我又何必互相要挟了去?”
念春却淡淡地笑:“您老说错了,您做的是迫不得已,我却是心甘情愿。而且我心下早就明白,若为慧贤主子做下这事儿,我自己是必死的。”
念春上前一步,面容终于被月光照亮。
“归老爷子,依我说,七阿哥根本不受上天护佑,所以他是一定活不过这场种痘的。”
他便懂了念春这晚来找他的用意。
他却还是拒绝,“……冤有头债有主,都是大人。念春姑娘要我伤小孩子的性命去,恕我办不到!”
念春抬眼冷冷盯住归和正,“归御医当真是不将自己身家性命放在心上了!”
他心下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就像他之前对着孝贤皇后时候的一样。
他也同样静静抬眸,透过月光,凝住念春。
“念春姑娘,你的心愿未必只有七阿哥种痘一事方能达成……小孩子无辜,伤害了慧贤主子的也并不是七阿哥。故此老朽不会帮你七阿哥之事……老朽却愿意在另外的方式上,帮你完成心愿去。”
四卷212、错了的天意(4更)
他的话,叫念春都意外。
“难道,您老是说……?”
他点点头。
那动作轻微,却坚定无比。
念春反倒忍不住退后两步,“其实,这又何必?只要叫七阿哥死了,那也必定是剜了她的心去,她也一样哀莫大于心死……况且,从七阿哥那边动手,难度更小些。您老又何必舍易就难,偏从她那边去动手?”
归和正轻轻摇头,没有回答。
他不想告诉念春,那会子他眼前晃动着的,都是令主子抱着四公主时,那温柔的目光。
纯贵妃是个什么人,他也同样清楚;这些年纯贵妃用那张方子吊着令主子,也叫令主子难受过不少回,他全都心知肚明——可是即便如此,令主子还肯对四公主那样好。
更何况,四公主的手,也是他做下的孽。他便觉令主子的那温柔目光,不仅仅是给了四公主,也给了他心上最大的抚慰。
那温柔目光,叫他知道此时该如何决断。
他只轻声,却坚定地道,“若姑娘答应,我便回去准备了。”
是该准备了,那时候他的去意已定。
他对自己接下来那几年苟延残喘的人生,也已经规划好了。
皇上那时候已经下旨叫满洲宗室王公举荐自己府中满人郎中进太医院当值,他便想到,皇上或许是要查出自关东的道地药材了。
那他就已经到了不能不走的时候了。
他自己一人生死事小,总不该牵累家人。
可是他却也没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便如念春指斥他的,不能当一辈子的“老龟”,关键时刻只缩进龟壳去护着自己,不管旁人的死活——他欠令主子的,他临走之前,得弥补回来。
令主子不知道是谁害她,他却知道;令主子这会子还没办法自己报仇,可是他能。
宫里热热闹闹筹备过年,七阿哥被送到圆明园送痘圣。
进了圆明园五福馆不久,七阿哥果然就出了问题。
他身上的痘出得尤烈,完全已经不在人力控制范围内。那情形简直已经不是种痘,简直是跟出痘一样了。
当值的太监、御医全都吓着了。他们谁能不明白,七阿哥身为嫡子,身份的贵重去!
就因为是身份贵重,所以从痘种的拣选上都是慎之又慎,太医院里多少道工序互相监督着,甚至还有王公大臣亲为监督,外头人想动手段都基本不可能。
在那一片慌乱里,他倒是最不慌乱的一个。
小孩子种痘出现死亡,这在大清宫廷中也不罕见;况且这位七阿哥真正的毛病,不是出在种痘本身,而是出在他的先天不足。
先天不足的孩子,体质便虚。即便是相同的痘种,六阿哥永瑢在一岁多大都能安全挺过来,七阿哥却不行。
若要怪,都只怪他的皇额娘太想叫他神奇地出生在佛诞之日,故此自己从床榻上滚下来的那一回。
生育佛诞之日,似乎该有神佛护佑;殊不知,这孩子所有的福气,早在降生那日,就已经给折腾尽了。
女子生养一事,最好的不过四个字“顺其自然”。若非要以为人力可以改动天意,那上天又如何肯护佑一个错了的天意去呢?
七阿哥夭折,孝贤皇后身心重创,又到了该好好吃几剂药的时候了。
四卷213、他愿意(5更)
随着归和正的思绪起伏,那运河上的大驾船队越走越远。帆影融入天边,再也不见了。
方才还铺满水面的人和船,一下子就只剩下这静静流淌了千年的运河水。
归和正便也轻轻叹了口气,扶着身边的大槐树,缓缓站起身来。
船队再往前去,就是山东地界了。
孝贤皇后,就是死在山东、船上。
不知道那一回孝贤皇后的“亡命”东巡,那山东水面上的帆影,是不是也与此时相似?
他也没想到孝贤皇后坚持随皇上东巡泰山之后,三月回来的却已是她的尸首,不是活人了。
他拍了拍手,将掌心的浮尘拍去,悠然转身,自在抬步,朝着自己的归途,不急不忙地走去。
——他可没给孝贤皇后下什么毒,孝贤皇后跟她的七阿哥一样,可都不是死在他手里。
他不过是将孝贤皇后在那十多年里给令主子灌下去的关木通,折算到那一个月里去,都给孝贤皇后灌下去罢了。
他也早听说了孝贤皇后坚持非要跟着去泰山,是想去拜“碧霞元君”,还想借助这位泰山女神的神力来再诞育一个嫡子去……这份贪心,叫他都听不下去了。
令主子十四岁上就被伤了根基去,那么多年都无法生养,她却还要一个连着一个么?
故此那些关木通一下子都灌下去,他敢确保,孝贤皇后以后是再也不可能有嫡子了。
就像绣眉说的,孝贤皇后给别人吃下去的药,她自己也应该亲口尝尝,苦不苦~
归和正像个老龟似的,不慌不忙爬上自己的马车。从徐州回苏州,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他坐在马车里,随着马车的逛荡,悠闲地闭上了眼睛。
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四,皇上奉皇太后、带领孝贤皇后和后宫起驾赴山东。大驾热闹离京之后,他也一身青衣小帽,安安静静地离开了京城,离开了他沉浮几十年的御医差事。
那年三月他都回到了苏州,含饴弄孙,忽然听说孝贤皇后突然崩逝在德州船上的消息。
跟天下所有人一样,他也意外。
怎么就忽然死了呢?
还是后来,他辗转向从前太医院的旧同僚打听,才知道孝贤皇后是三月初一在岱顶行宫上着了凉。说也奇怪,那天山顶那么多人,就孝贤皇后一个人受了风寒,而且那点子风寒竟然就入了体,金石无用,十天后就死了。
他们还说,好歹皇后是满洲格格,同样会骑马射箭的啊,没那么弱不禁风才是。
他听罢,只默默给对方斟满了酒杯。
——他却听懂了。那关木通是伤根基的。人的根基伤了,身子的抵抗力便也完了。便是一点子风寒,也无力挣扎,最后送上性命去。
更何况,之前她还“尝过”给慧贤皇贵妃喝过的虎狼药去呢。
谁也不敢想,原来她是用她给旁人灌下的药,送了自己的命。
或许,这也是天意。
——他只是侥幸,皇上竟然肯放他“乞骸骨”回乡。
皇上要他活着,活着他才能赎完自己对令主子的罪。
他愿意。
四卷214、新生(6更)
四月,皇帝于山东登岸,走陆路又至泰安,登泰山岱庙再度瞻礼。
泰山自古以来对天子有“封禅”的格外意义去,而因为孝贤皇后的死因便是得自泰山,在皇上下旨登泰山之前,还曾有人说,皇上都说要为孝贤皇后避过济南城,那泰山就一定更不能去了!
——毕竟,济南城既非孝贤皇后得病之地,又非崩逝之地。若皇上纪念孝贤皇后,该不上泰山、不走德州运河了才是,又跟进不进济南城有什么干系呢?
可是皇帝还是特地启舟登岸,上了泰山。
这话传到婉兮这儿,她只是垂首轻抿唇角,一笑了之。
孝贤皇后是皇上的元妻嫡后,皇上在孝贤皇后崩逝之后怎么祭奠,都是宗法礼数,都不为过——可是皇上却还是要堂而皇之地上泰山,那皇上的私心,便已明摆着了。
她可不用猜。
过了泰安,到崮山大营时,大驾驻跸。
篆香再度来给婉兮请安,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原本这几天婉兮心下有些不舒坦——钦天监来报,说五月将出现日食。
自古皇帝最重天意,日食被视为是上天对天子失德的警告。这日食来得偏这样巧,就在皇上南巡的归途中……不仅民间,便是朝臣中间,便也有人开始传扬,说这是上天不满皇上南巡,靡费了。
皇帝亲发上谕,言明南巡之必要,“朕自惟宵旰忧勤,无理不深乾惕……不知朕心者,未必不以办差华美,求工取悦为得计,将玩视民瘼,专务浮华。”
“此风一开,于吏治民风所关者甚大。嗣后寻常行幸,概不准行,违者以违制论。并谕中外知之。”
皇帝为了这四月的祭岱庙、五月的日食,这个四月间多在斋戒,少近后宫。便连婉兮也都是一同用膳,夜晚还是皇帝独居。
婉兮知道皇上心里不好受,她小心陪伴,可是却终究无法代替。
幸好这会子篆香带来了好消息。
婉兮便一拍手,“皇上叫陈世倌官复原职,仍为文渊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太好了!我得赶紧告诉陈姐姐去!”
篆香见婉兮欢喜,也跟着一起笑。只是一下子起身起得急了,急忙举袖捂住嘴去。
婉兮一见,忙亲自上前扶住了篆香,嘱咐玉叶去拿痰盂来。
篆香狼狈不已,呕了两口水,便坐下去,低低垂了头,不敢看向婉兮去。
婉兮咬住嘴唇,“……这回不是在船上了。篆姐姐,可不该是晕船了。”
篆香小心攥紧帕子,“……晕马车了。”
婉兮不由得扬声一笑,“篆姐姐你还说嘴?!”便扑上来抓住篆香的手,“……这回是真的了,是不是?九爷他真的跟篆姐姐在一起了,是不是?”
玉叶自己一个人一时忙活不过来,这个场合又不方便叫太监进来伺候,她便喊一声五妞,叫五妞赶紧打盆热水进来。
五妞端着热水盆进来,一瞧这情形便笑了,“要跟篆姑娘讨赏了!”
篆香这便怎么都不好意思再说晕这个晕那个的了,只得低低垂首,向婉兮点了点头。
四卷215、归心迟迟(7更)
五月初四,皇帝回銮,先送皇太后回畅春园。
皇帝并未回宫,而是住进圆明园去。
“这算什么事儿啊?”那拉氏在圆明园住下,不由得望着窗外的树影摇曳,忍不住地笑,“皇上带着咱们,这一走就是五个月。好容易回京了,算算日子舒妃没几天就要临盆了。皇上怎么还不急着回宫去,这又带着咱们在圆明园住着了!”
“皇上怎么能那么不体谅舒妃的思念之情,怎么那么不心疼舒妃初为人母的紧张心情呢?”
“还有皇太后她老人家,不是心疼人家么?怎么一回来不赶紧回宫去瞧瞧她,反倒先回畅春园里凉快来了……
塔娜和德格两个便也都垂首笑,“由此可见,皇上究竟有没有将舒妃和她的孩子放在眼里。主子可放心了吧。”
那拉氏倒是耸肩吗,“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要不放心,也是金静凇不放心去——若舒妃生下的是个皇子,她那个贵妃的位子还怎么保?”
塔娜道,“南巡这一路,皇上唯独对庆嫔等几个出身汉家的格外亲厚些。嘉贵妃这样出身高丽佐领的,既不是汉人,也不是汉姓包衣,身份反倒最是尴尬,皇上这一路上也没叫过她两回。”
那拉氏面上的笑却一点一点凋落下来。
“不管她们谁当贵妃,谁当不了,总归舒妃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还得赏赐银子!从下生,从三天的洗三,到十二天的小满月,再又是满月、百岁儿……我真心疼我这些银子!”
皇帝带着后宫,一直在圆明园里住到五月初十,这才回宫。
舒妃的胎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几天,随时都可能临盆。她从听闻皇上回京就盼着见皇上,这终于听说皇上要回宫了。
心酸之余,终于浮起一点点的安慰。
皇上虽然回来晚了几天,可是还是赶在她临盆之前回来了。那就说明皇上还是惦念她的。
婉兮也回到了永寿宫。
一别五个月,这一看见永寿宫里一廊一柱、一砖一瓦,都觉亲切无比。
玉函、玉蕤等人忙都来见,个个请跪安的时候,都是已经红了眼圈儿。
婉兮仔细看着他们,也是欣慰点头,“看你们一个个都没瘦,我便也放心了些。快与我说说,这五个月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这个晚上,婉兮可没等着皇上,只与自己宫里人一起欢欢喜喜吃了顿饭,她还亲自将二又和二寸新下的蛋儿给捂到自己被窝里去。
原本还担心五个月不回来,这两只老鸟儿会有个三长两短。可是玉函和玉蕤照料得仔细,它们两个虽然毛有些稀疏了,可是还能下出蛋儿来,可真叫她惊喜!
热闹过后,玉蕤和玉函叫玉叶和五妞赶紧去歇息,将这几个晚上给主子上夜的事儿都承担下来。
终于夜深人静,玉蕤悄然打量着主子,还是忍不住问,“……主子,心里有事?”
主子回来,欢喜是欢喜,可是这会子曲终人散之后,那眉眼之间还是瞧着拢上了一层淡淡的惆怅来。
四卷216、苦苦盼君恩(8更)
玉蕤小心道,“……主子可是也还想着舒妃这个孩子呢?”
一走这四五个月去,回宫来就是舒妃即将临盆,这搁在哪个后宫女子的心上,都是一块石头。
婉兮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是有这回事,却又不光是这回事。舒妃的孩子已经不是悬念,如今只是看她生男生女罢了。”
婉兮拍了拍玉蕤的手,“还有篆香有了九爷的孩子了……她这样回到九爷府去,那边九福晋和芸香还不知道怎么想。那府里又没人护着篆香,我便总有些不放心。”
“要不是宫里规矩严,她又是个没名分的,我真想将她搁在我身边儿。好歹等她胎像稳当了,再让她回去。”
玉蕤听了也是惊讶,先是欢喜地笑,笑罢也是有些跟着一起惆怅了。
无论是后宫里,还是后宅里,女子若有了孩子,就总是喜忧相伴而来,从不肯放过人心半刻松快去呢。
玉蕤便只能开解道:“篆姑娘在公爷府里那么多年了,该经的都经过,该见的也都见过,相信篆姑娘心下一定有数儿。”
“况且还有傅公爷呢。他既然叫篆姑娘有了他的孩子,那他必定设法护着。这总归是傅家的血脉不是?”
婉兮这才缓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说的是。不管怎样,还有九爷。九爷做事必定有自己的道理。”
两人又说了会子南巡路上的闲话,玉蕤悄然望着婉兮,还是忍不住道,“主子……已经朝养心殿的方向看了六眼去了!主子……这一路上,与皇上在一处的机会少了?”
婉兮倒是一笑,急忙摇头,“不是。是少了,不过不是皇上不见我。只是四月开始便煌煌着说五月会有日食,皇上克己斋戒,晚上倒是独居得多了些。”
玉蕤这便笑了,“说起这五月日食,偏舒妃的孩子又要降生在这五月,那些有心人又不定编排出什么来呢。奴才啊,倒忍不住心疼舒妃了。”
舒妃一直等到宫门下钥,也没等来皇帝。
她肚子那样大了,便是躺着、坐着已经都不舒服,偏还不肯睡,就想等着皇上来看她。
成玦又到宫门外去望了半晌,回来只得小声地劝,“主子歇下吧,看样子今儿皇上是不会来了。”
舒妃手指掐住床栏,努力地笑,可是一口气呼出去,还是眼泪落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回京了,又好不容易等到从圆明园回宫了……皇上他为何还是不来看我?难道他不知道我这几日就要临盆了么?”
成玦忙上前扶住,“主子这会子千万不能掉眼泪啊……主子别多心,奴才方才也打听了,皇上今晚谁的牌子都没翻,只自己一个人在养心殿,预备明日太和殿策试天下贡士的事儿呢,听说天下贡士一共好几百人呢……”
“这是为国取士,皇上要在太和殿来办,自然要隆之慎之……今晚不来,也是情有可原。兴许明天忙过了,明晚儿就该来了。”
舒妃这才微微松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为国取士,这自然是大事。好几百人,分量也比得上我肚子里的孩子了。好,那咱们等明天,明儿皇上一定会来。”
四卷217、新科状元(9更)
次日皇帝于太和殿前,策试天下贡士二百四十三人。
“贡士”为京城会试考中者。这一天便是著名的殿试,天子钦点名次、亲赐出身了。
经过策试,皇帝钦点杭州人吴鸿为第一甲第一名,也就是这一科的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
这一年于殿试考中进士的,还有一个著名的人物——名臣刘统勋之子——刘墉。
刘墉考中二甲第二名(总第五名),入翰林院,授翰林院庶吉士。
这是皇帝南巡归来,杭州为南巡终点,归来又点杭州人为本科状元,皇帝用此来为整个南巡画上一个句号。
夜晚,皇帝还是并未来看舒妃。
成玦小心道,“……今日殿试,晚上还有传胪宴吧。皇上爱才,今晚必定是亲自赐宴的。”
舒妃定定坐着,望窗外那片看不穿的夜色。
“是么?这当然是大事,我忍着,我不争。不是还有明天么?”
次日,皇帝却是早早出了宫去。
原是赴静安庄,到孝贤皇后、大阿哥永璜梓宫前奠酒后,亲自给傅清、拉布敦奠酒……两位英魂,终得安息。
皇帝奠酒之时,除了皇帝自己满眼含泪之外,傅恒、富文等傅家兄弟全都泪洒前襟。
在人群中,还有一个人,已然哭得跪倒在地上。
忠勇公府,篆香回府,不向傅恒求任何,只求一事:暂时请傅恒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守口如瓶。
她能想象到九福晋和芸香都是什么反应。
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自己,她能多瞒一日,便能多一天给孩子和自己做好准备。
直到肚子大了,实在瞒不住的那一天吧。
傅恒也有些不忍,“……不如送你到园子,或者田庄暂住。”
篆香倒笑了,“九爷以为将我送走,便是最安稳的了么?其实奴才随九爷这一走近五个月,福晋和侧福晋心下怕早有担心,这便必定要亲眼看见我回来才能放心。若就这么送走了,不过是欲盖弥彰,两位福晋便也能立时就猜到的。”
况且不论园子还是田庄,她都更加人生地不熟,若出了三长两短更无人相救;再说,那岂不是反倒叫两位福晋都逃了嫌疑去?
她便不去,她宁肯就呆在府里,就呆在她们眼皮底下。
当然最要紧的是,她也好能看见九爷。
这五个月来已经习惯了朝夕相处,况且又是有了孩子的缘故,她对九爷生出从未有过的依赖来。这天下虽大,她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守在他身边儿。
不求什么名分,只要每日都能看见他就好。
傅恒长眉轻蹙,凝视住她,“……是我对不起你。”
篆香却笑了,轻轻摇摇头,“这会子九爷还与我说这样生分的话,那才真是对不起我了呢。”
篆香说完,知道九爷还得先去见九福晋、侧福晋、两位哥儿。她按下心中不舍,也不缠磨,自己一转身便走回书房去。
书房,那才是她的所在。
书房那院子的门儿却开着,甚至书房的门扇也都开着……她心下微微一恼,以为是书房的几个小丫头子、并小厮趁着她不在,这便躲懒了。
她正要训斥,进门却见书房里坐着一个人,正在看书。
四卷218、天成(1更)
“哪儿来的小孩儿?”篆香惊问。
只见九爷的书案上,正坐着个小孩儿。很小很小的小孩儿,可以说是个小婴儿。甚至可能连坐还不会坐呢,只是身子周围用被子堆起来,叫他倚靠着。
可是这样小,却偏偏还两手举着一卷书在看。明明知道一定是看不懂的,却是看得瞪圆了眼,极为认真的模样。
篆香一时间心下百味杂陈。
先是惊诧。虽说傅家是个大家族,傅恒兄弟九个呢,哪家的阿哥在这五个月间有了孩子,带过来串门子也不稀奇。
只是却又有些说不通:书房是傅恒个人的要地,他说书房是清雅之地,故此从小就不喜欢家里人随便踏足他的书房;如今又身为当朝首揆,也有不少公事要在书房里处理,就更忌讳有人随便进来。
从乾隆十四年他正式成为首揆之后,便连九福晋都极少擅自踏入这间书房了。
那这个小孩儿,怎么这么大胆量?还坐在桌上,这要是不小心一泡尿给冲下去,那岂不糟了?
其次便是紧张。
篆香心想,她跟着九爷这一走就是将近五个月,会不会是九福晋或者侧福晋,在南巡启程之前已经怀了九爷的孩子,这几个月中便分娩下来……这府里,按说也之后九爷自己的孩子,才敢有这样大的胆子,是不是?
第三……便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怜爱了。
兴许是她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的缘故,便看见这样软软的小生命,只忍不住喜欢。
篆香正犹豫是要将那些小丫头子叫进来骂一顿,还是该上前抱起小孩儿亲一亲的时候,里间门帘一挑,走出一个人来。含笑道,“篆香你回来了。是我唐突,叫你受惊了。”
篆香望过去,整个人便是狠狠一颤。
也顾不得小孩儿了,忙上前一把抱住,“……闻杏小福晋,怎么是你?”
走进来的女子,正是失踪于雪域数月之久的玉壶。
她在傅清的府里没有名号,可是终究是宫里出来的人,便上上下下都尊称一声“小福晋”罢了。
玉壶也抱住篆香,上上下下看了,含笑点点头,“我现在已经不是二爷的小福晋,篆姑娘怎么忘了,我在跟随二爷赴雪域之前,已经自请下堂……篆姑娘便叫我一声‘姐姐’吧。”
篆香眼中不由得含了泪。眼前的玉壶,黑了,也瘦了,两只手都粗糙了,看上去当真就像一个雪域本地人一般。只是一双眼亮得惊人,那目光仿佛能剖开人的皮肉,看到人心内里去一般。
篆香明白,唯有经历过生死、大悲大难的人,才会如此。
玉壶笑笑,先松开手,走过去抱起桌上的小孩儿,“这是我的儿子,他叫伦珠。也就是‘天成’的意思。”
篆香凝视着小小的男婴,忍不住张大了嘴,眼睛含着求证望住玉壶,却说不出话来。
玉壶深吸一口气,眼中也是泛起水光,却是坚定点头。
“是,他是二爷留给我的孩子。二爷罹难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发现有了他,我便也随二爷一起去了。”
四卷219、一个回,一个离(2更)
正说着话,蓝桥从外面进来,欢欢喜喜、亲亲热热地叫,“玉福晋,九爷回来了,我们主子请您过去一处用饭呢。”
蓝桥挑开竹帘迈进门槛,抬眼这才瞧见篆香。
蓝桥面上神色不由得尴尬,瞟了篆香一眼,笑笑,“篆姑娘也回来啦。原来篆姑娘的脚程也是快,这便先回了书房来。”
篆香忙道,“本该一进府就先去给福晋、侧福晋请安。只是这大五月的,走了一身的汗,这样过去反倒失礼。我正想着赶紧回来换换衣裳,这才过去请安。”
玉壶含笑点头,“那你去更衣,我等着你,咱们一去过去吧。我也要去给九爷请安。”
蓝桥不由得盯了篆香一眼。
篆香忙道,“姐姐还是先去吧,我还想冲个身子再去。可别叫九爷和福晋久等了。”
玉壶凝眸看了看篆香,便也点头,抱了伦珠,先去了。
后宅正房里,九福晋正亲自伺候傅恒更衣。饭桌已经备好,她悄然嘱咐了蓝桥,叫暂时瞒着九爷,将玉壶母子给接过来,到时候给九爷一个大大的惊喜。
一别小五个月,这会子兰佩的手指触碰到九爷的身子,都觉压抑不住的思念如泉涌出,那指尖都是忍不住颤抖的。
她好想念他,蚀骨的想念。
傅恒意识到了,垂眸望向兰佩。目光尽量放柔,可是眉心还是忍不住攒起。
兰佩忙松了手,侧开脸去轻轻咳嗽了声,避过尴尬。
“妾身已经听说好消息了。皇上给二爷亲自奠酒后,又在乾清门听政的时候正式颁旨,擢升咱们家大爷广成。将咱们家大爷从左副都御史,晋了正黄旗满洲副都统……当真是可喜可贺!”
“皇上在这会子擢升大爷,想来是因二爷有功,二爷的孩子们该承袭的爵位也承了、赏银也赏给了;而四爷和九爷已经都是一等公爵,封无可封,皇上这便封了大爷去。”
傅恒淡淡听着,淡淡点头。并无因家门再添荣耀而格外的欢喜了去。
——什么荣耀,能换得回活生生的二哥去?
什么荣耀,能叫生死未卜的玉壶,一辈子不用孤单终老?
九爷的神色,兰佩并不意外。唯有如此,待会儿等九爷看见了玉壶和伦珠,才会更加喜出望外。
兰佩便压抑住心绪,只低声念叨着:“二哥的嫡子明仁,承袭了一等子爵;二子明义也赏戴孔雀花翎……二爷的两个儿子已经因为二爷而得了一生的富贵荣华去,只是可惜朝廷的恩恤怕是也只能给这两个二子;若还有旁的子嗣,倒未必还有什么了。”
傅恒便一眯眼,“怎么说到这个?二哥嫡子不过明仁、明义两个而已。”
说着话,两人已经坐到饭桌边儿。
兰佩垂首道,“……九爷回来了,妾身却要出府去。好容易夫妻团聚,这便又要分开。妾身着实舍不得。”
虽是多年夫妻,可是兰佩这一刻小女儿情态顿现,倒叫傅恒心下也是悄然叹息一声。
“我知道,是舒主子临盆的日子近了。岳父岳母过世都早,皇太后特恩,叫你进宫陪伴舒主子。这总归是好事,你也不必伤感。总归不过去几日,最多一个月便可回来了。”
四卷220、她的一片心(3更)
兰佩一抬眸,眼圈儿已是红了。
“看来九爷半点都没有不舍得!亏妾身难过了好几日。”
傅恒垂下头去,“……舒主子临盆,十年心愿得偿,这总归是好事。”
兰佩使劲抽鼻子,不想叫自己掉眼泪,却是大着胆子一把攥住了傅恒的手,主动将身子依偎过去。
“姐姐是要紧,皇嗣是难得,可是……在妾身眼里,无论是姐姐,还是皇嗣,都无法与九爷相比。妾身不想去陪姐姐,也不想去伺候皇嗣,妾身就想留在家里,就想陪在九爷身边儿。”
傅恒听了这话,心底也微微震动。
在舒妃与他之间,这几乎是兰佩第一次正式比较出轻重来。
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姐姐,这会子她却肯为了他,而放下姐姐。
——她这是,在为去年的那回事与他表明立场,叫他明白她的心,是么?
想到去年的事,傅恒便不由得转开头去,轻轻将手从她掌心抽开。
“姐妹情是姐妹情,夫妻情分是夫妻情分,各自并存就是,并无一定要舍此就彼去,你又何必做这样的比较?”
兰佩掌心一空,她的心便也跟着空了一般。
她都这样说了,可是九爷还是不肯相信她,是不是?
从去年到此时,已经一年半了,九爷还是不肯原谅她,是不是?
她视野中一片模糊,心中更是一片荒芜了去。
究竟要她怎样做,他才肯原谅她,才肯重新相信她?
正巧这会子外头传来蓝桥的通禀声,“回九爷、九福晋,贵客到了。”
兰佩忙一抹眼睛,欢喜地站起。
如今,她唯一的希望,便都寄托在了玉壶和伦珠的身上。
她也有把握,见了这母子俩之后,无论是九爷还是令主子,都一定会原谅她。
她后半生的幸福,兴许便都系在玉壶母子身上。于是自玉壶母子回京,她便也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尽心尽力去照顾他们两个。在她心里,玉壶母子这会子的分量,倒超过了她的亲姐姐和即将出世的皇嗣了一般去。
傅恒倒是一愣,一时想不到这“贵客”会是谁。
既是“贵客”,为何不到前院正厅,反倒直接引入后宅来了?
他看兰佩一眼,看见兰佩那压抑不住的欢喜,便忍不住眉尖攒起。
兰佩伸手轻轻握住傅恒的手,抬眸望住他,眼波轻柔,“九爷,相信妾身,九爷见了这位贵客,一定会欢喜。”
傅恒便跟着兰佩一起走到了门口去亲迎。
当竹帘挑开,映入眼帘的是玉壶的身影,傅恒当真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在了门槛旁。
兰佩终于悄然松了一口气,垂首下去,眼角还是滴下泪来。
这般为他小心翼翼,这般苦心孤诣讨他欢喜……他可,明白?
惊愣过去,傅恒亲手接过小伦珠来,紧紧抱在怀里。
兰佩则上前亲自扶住玉壶,请玉壶入席。
玉壶想坐在下首,却被傅恒拦住。傅恒一揖到地,恭请玉壶上座。
玉壶尽管坚强地笑,可是这一会子还是一眨眼,便双泪长流。
“我明白,此时我是替二爷受九爷这个礼,替二爷坐这个座位。”
四卷221、不搭理(4更)
“……自去年十月二哥出事以来,我屡次修书,拜托处置雪域大臣班第、策楞和兆惠,务必在雪域寻找小嫂子下落。只是他们三人十一月启程,到雪域最快都是一两个月之后的事。又逢平叛那木扎勒,万事琐杂,竟然一时未能找到小嫂子的下落。”
傅恒竟然长跪不起,“是我无能,空为朝廷首揆,却无法早一日寻到小嫂子与侄儿的下落,叫你们在雪域那样的地方受苦了……”
玉壶抹一把眼睛,不叫自己落泪,反倒是坚强而笑,起身扶起傅恒。
“九爷何苦自责?京师与雪域,相隔千山万水,九爷身为朝廷首揆,日理万机,更兼鞭长难及。无论是二爷,还是我母子俩,都从未对九爷有半点怨怼。”
玉壶说着抬眼望住兰佩,“况且找到我母子的,正是九爷的福晋啊。便不是九爷亲身前去,九福晋与九爷又有什么分别呢?”
傅恒一怔,回眸望住兰佩。
兰佩这会子已是泪落难止……她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九爷这样的回眸一顾吧?
得此一顾,便不枉她散尽嫁妆。
皇帝自五月初十回宫后,忙完殿试、奠酒傅清、乾清门听政等一系列要事,方在舒妃的守月大夫的几次催告之下,才在五月十五,亲临翊坤宫看望舒妃。
舒妃终于等来了皇帝,可是她却已经没有了几日前那样迫切的期盼,没有了如愿以偿的欢喜。
皇上是来了,可是他来得实在是太晚了。
一个女子,第一次怀胎生子,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放下手中的一切来陪她?——就算她知道他是天子,知道他日理万机,一刻都不能放下;可是至少,他五月初四回京该来看她;或者是五月初十回宫之后就该第一时间来看她。
而不是一直拖到了五月十五,还是在她的守月大夫几次三番催告,怕是这两天就要临盆了的时候才来。
他还来做什么呢?不如等她临盆那天一起来算了。又何必这样地勉强?
皇帝来了,舒妃却冷冷地别开脸去,只是皇上问一句,她回应一句罢了,并不肯主动与皇上说一句话。
成玦和如环两个在旁边看着,真是要愁白了头发。
她们两个也替主子委屈,可是……这会子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儿。再说那是天子,容得哪个后宫在他面前闹脾气去啊!
成玦和如环两个轮番给舒妃递眼色。
舒妃看见了就当没看见,皇帝却都看得真真儿的,他便和煦地笑,“看样子舒妃并不想看见朕。”
舒妃还是不说话,成玦硬着头皮上前蹲礼,代为解释道,“皇上误会了舒主子……舒主子可想念皇上了,皇上南巡这五个月,舒主子没有一日不在佛前替皇上祝祷,祈愿皇上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只是这两天就到舒主子临盆的日子了,这还是舒主子头回遇喜,自然难免紧张,还望皇上体谅……”
皇帝点头笑笑,“朕海涵。舒妃怀的是朕的孩子,朕怎么会跟自己的骨肉挑理呢?”
四卷222、可要哄着?(5更)
皇帝出了翊坤宫,因是十五的夜晚,一天一地的银色月光,倒叫人心上如洗,尽是清透。
皇帝坐在肩舆上,难得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李玉在旁陪着,不由得凑趣道,“皇上圆满完成南巡,回宫便将又添一位皇嗣,当真是可喜可贺。”
皇帝轻哼一声,“可是你没瞧见,你舒主子自己倒并不欢喜。那一副面沉似水,倒是与朕赌气了。”
李玉只能赔笑道,“舒主子是名门闺秀,进宫十年来最是端庄得体,这会子便是有些小脾气,怕也是即将临盆的缘故。终究舒主子年岁还轻,便是进宫十年,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四。”
皇帝轻哼一声,“也是,她比朕小了十七岁。按说就凭年岁,朕也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说到舒妃的年岁,皇帝心下不由得一动,唇角便不由得勾起。
他俯下栏杆来,眯眼盯住李玉,“……这二十多岁的小丫头,你说,她们是不是都爱赌气?明明想见,却都故意装作不理不睬?”
李玉便笑了,“哎哟,皇上这问题倒难住奴才了……奴才从小进宫,哪儿知道这些啊?”
皇帝便轻哼一声,“不用你回答,朕心下有数就是。”
皇帝坐正,仰靠着靠背,抬眸望天上那轮朗月,“……若朕也肯亲自喂粥给舒妃吃,你说,她是不是就不端着了?”
李玉嘿嘿地笑,“那必定是的。这后宫里的主子们啊,哪个是能当真与皇上赌气呢,不过都是以退为进,想求皇上多一点恩泽罢了。”
皇帝却耸了耸肩,“可惜,朕对着她,却没那个兴致!赌气便堵着吧,朕是天子,没心情对着谁都肯那么低声下气去。”
月光匝地,满城银辉。
再往前就是永寿宫,永寿宫再往前就是养心殿了。
李玉不由得含笑问,“……那皇上是直接回养心殿么?又或者今晚儿是十五,皇上要去看看皇后主子?”
皇帝不由得哼了一声,“今晚是十五,皇后必定等着朕呢。朕不必去永寿宫了。”
皇帝垂首想了想,“去看看嘉贵妃吧。”
承乾宫里,那拉氏望那天地银月,尽管大五月的,暑气渐热,她心上却如同盖满霜雪。
都这个时辰了,皇上摆明了是不可能来了。
塔娜轻声说,“……皇上是去看舒妃了。”
那拉氏耸肩冷笑,“是啊,皇上应该去!舒妃就要临盆了,皇嗣为重,皇上怎么能一面都不见呢?”
“我只是不明白,皇上早不去,晚不去,为什么偏偏单挑十五的晚上去!”
塔娜垂下头去,“奴才听说,是舒妃的守月大夫几次三番催告……”
那拉氏耸肩而笑,“我就知道!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借着皇嗣邀宠?便是肚子不疼,也得故意喊着疼;便是胎像稳固,还得自己找点事儿出来呢。更何况人家这几天内就要临盆了,可不得可着劲儿地撒娇卖乖?”
“可是她旁的日子倒也罢了,偏偏赶在大十五的请皇上去,她就是故意要与我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