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卷193、看什么都像银子(2更)
那拉氏轻哼一声,含笑眯起眼来。
皇太后那老太太,最近也是叫她心里颇为不满。今年明明是老太太的六十万寿,又逢南巡,江南仕宦、商贾全都卯足了劲想要好好孝敬老太太一番。
只要老太太肯点个头,那黄金白银就得流水价往里送。
可是老太太倒好,自己透过皇帝颁了懿旨,说不收任何贺礼,只准沿途预备经坛、戏台之类,延请僧侣讲讲经、搭搭戏台唱唱戏,一路与民同享罢了。至于其余古玩缎疋之类,一律不必进献。
这江南本为富甲天下之地,因老太太这一摆姿态,倒叫她少了多少进项了去!
她也明白,老太太自从皇上登基以来,是当惯了富贵太后,皇帝这个孝敬儿子,岁时伏腊皆有进献;便是各亲王、郡王、宗室,也都按时进献……就更别说每年的万寿了。虽说江南富甲天下,可是老太太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得着过,故此那老太太是真不拿江南的进献当回事的。
可是,她在乎啊!
她是正宫皇后不假,可是她的所有都是皇上所赐。她自己的年例不过一千两,家里又帮衬补上什么。可是一年下来,这宫里多少嫔妃过生日,她每个人都得赏赐;慈宁宫里又还有多少太妃、母妃呢!单只每个人一年一个生日这一项,一年下来她这一千年都不够使。
更何况还有那些皇子、公主呢!
幸好这会子就一个大阿哥有了皇孙,大阿哥自己还死了;等过些年这些皇子都长起来,按个娶妻生子……她身为嫡母,都得赏赐,她又上哪儿找那么些银子去?
正式正位中宫一年多来,已经几乎花空了她在宫里二十年的积蓄去;能维持到今年,还得幸亏有册封礼时皇太后和皇上的赏赐,以及宗室大臣、内外命妇的进献……她正月里临出行前结算这一年的花销,没个三五万的银子,怎么都支应不过去。
三五万银子,与她年例一千两相比,呵呵,什么叫杯水车薪?
往年倒也罢了,今年偏偏还有皇太后的六十万寿。皇上要大庆,她又怎能寒酸了去?
可是皇太后却免了大臣进献,那老太太怎么不免她这个当儿媳的进献啊?害得她这会子捉襟见肘,看着什么都像是银子!
这回在杭州,好容易那杭州织造有心进献,私下里找了她身边的内管领去,又透过太监、塔娜,传到她这儿来。她欢喜极了,以为她是皇后,那汉州制造孝敬一回,没两万银子是拿不出手的。
若有了这两万银子,皇太后的万寿当能应付过去了;就算回京还有舒妃临盆——以及接下来那孩子洗三、小满月、满月等项,也能支应过来了。
却哪儿成想啊,那杭州织造来进银子的当天,正是皇上下旨将那粘竿儿拜唐阿就地正法的日子!
一个堂堂贵胄子弟、皇上身边儿的侍卫,说给砍了脑袋就给砍了,杭州织造自己不顾是个内务府的包衣,他便怎么都不敢了。就意思意思给了这么五百两,这回去连应付舒妃一个都不够!
四卷194、皇上又是为了她!(3更)
皇帝在江宁府停留共三天,驻跸江宁府行宫。
与杭州类似,江宁府行宫也以江宁织造府为底子,加以改建而成。
既然这样近便,皇帝下旨,将奉皇太后圣驾临视织造机房。
“皇上要临视织造机房?”那拉氏闻听旨意,也是有些意外。
既然皇太后去,那她总归得在皇太后身边儿伺候的;她既然去了,那后宫嫔妃自然也都得跟着去。
“江南又不止江宁这一座织造,皇上在苏州织造不去看机房,在杭州织造也不去看机房,好端端地,怎么忽然要到江宁织造看机房了?”
塔娜心思一动,不由上前禀报,“奴才记着,令妃的兄长,叫德馨的,就在江宁织造当个九品主簿……”
那拉氏拍案而起,“你该不会是想说,皇上苏州织造、杭州织造都不去,偏要去看江宁织造的机房,就是想叫令妃兄妹见上一面吧?!”
塔娜垂首道,“……总归内廷主位,也只准本生父母请安;她兄长是怎么都进不了宫,见不着的。况且这会子只是个九品,就更不可能见了。也唯有这么借口临视,才能见一面罢了。”
那拉氏恼得咬牙,“就这么个哥哥,不过是个九品,她也好意思见!”
塔娜垂首笑笑,“枉令妃得宠,她兄长却也不过是这么个九品,提都提不起来的官儿。主子何苦计较,不如也去看看热闹罢了。端的瞧瞧咱们宠眷正盛的令妃主子,是怎么跟这位九品提不起的哥哥见面,怎么说话的。”
那拉氏冷哼,“从前在孝贤皇后面前,本宫的兄弟、侄子全都拿不出手。他们一个个不过是佐领,比不上孝贤皇后家的当朝权贵去;可是我兄弟、侄子的佐领之职,却也好歹是个四品,也比令妃这个九品的哥哥高了太多去了!”
这两年正位中宫之后,银子不够使,她心下没少了暗暗埋怨母家帮衬不上;不像人家孝贤皇后家,银子一向不短缺了。
便是今日之傅恒,家中豪奢,都是京中之冠。她都听说就他们家的家奴,都人手一块金贵的西洋怀表,一个个将怀表荡浪在外头,满街横晃地去显摆。
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的母家依赖不上,那令妃的母家呢,呵呵,就更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九品主簿的哥哥,五品内管领的爹,令妃想指望个三头二百的银子,怕都是难啊!
这样一想来,那拉氏的心里就又舒坦了许多。
“你说得对,咱们得去瞧瞧。看看这一对寒酸兄妹,见面又是怎样的一场两眼泪汪汪。”
那拉氏说着忽然道,“备个荷包,装五两银子。说不定令妃连个银角子都拿不出来,到时候本宫好歹赏给她哥哥些,也别叫外人以为,咱们天家寒酸。”
塔娜略有些舍不得。
主子这边银子的窟窿,还老大一个呢。五百两跟两万相比,这还差了太多。
那拉氏瞧出来,便轻哼了一声,“无妨。我今年是缺银子使,但是不缺这五两!我这一路陪着皇太后,逢山拜寺,给和尚的布施钱赏都赏了,不差他这五两。”
四卷195、德馨(4更)
江宁织造府,最负盛名的便是云锦。
皇帝奉皇太后临视机房,看了倭缎机房、诰帛机房之后,自然重点是要看织造云锦的机房。
机杼吱呀,婉兮忍不住攥住语琴的手,轻声吟诵,“‘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说的便是这样的声音,是不是?”
婉兮虽然是女孩儿家,只是从小在旗籍下长大,倒没怎么织过布。更从未见过江南这样大规模的织房去,也别说这样分工细致到部的大型织机去。
尤其是这织云锦的织机,高要两三层楼的模样,占地要小一间房了。整个织机也如两三层的楼阁一般,上中下站了两三层的人,将那梭子从上抛到下,又从下飞到上。若遇见妆花谱子更为复杂的,那上下更是要站上六七个人去,每人都是两只手翻飞,共有十多个梭子一时间在空中一起抛飞穿梭……着实蔚为大观。
婉兮觉着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够用,可却还是要另外小心提着一口气,一边随着众人看机房,一边小心在人群中寻找兄长的影子。
兄长的品级是不高,不过因江南织造皆出自内务府包衣,故此就是织造府的官长也不过只是正五品郎中,从五品、正六品职衔的员外郎。可是以三织造在江南的地位、可以密折专奏直接送入御书案的待遇,便是两江总督又如何?
——从一品的总督也不敢轻易得罪正六品的织造员外郎。
故此内务府正九品的官员,也不算低了。
跟在皇帝和嫔妃之后的总管行营大臣傅恒忽然上前跪倒请旨,“织机繁复,奴才请旨,准江宁织造管理官员上前讲说。”
皇帝点头,“自然应该。”
身后那江宁织造郎中,急忙派了官员上前。那官员躬身,小心垂首上前,待得在织机前一站,婉兮的眼便模糊了。
正是她哥哥德馨。
这一整路,那拉氏小心搀扶着皇太后,塔娜倒是一直都盯着婉兮。
待得看见婉兮这般控制不住的神色,塔娜便轻轻碰了碰那拉氏的手肘。
那拉氏会意,抬眸瞟向德馨。
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面若冠玉。眉眼之间与婉兮果然有那么几分相似,都是顾盼神飞,双瞳黑白分明。
尽管略有紧张,可是德馨还是将这天下几乎是最复杂的云锦的织法说得清楚明利。皇帝和皇太后都不由得点头赞许,乱绪之中终于看出了门道来。
皇帝更是冲那德馨含笑点头,“名字也好。‘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德馨’二字,对么?”
德馨面上一亮,忙跪倒在地,“回主子,正是这二字。”
皇帝一个劲儿点头,“好,真是好名字。你阿玛了不得,名字取得个个儿都好。”
婉兮紧紧攥住语琴的手,已是快要落下泪来。
皇上的心意,她都心领了。
皇帝既然夸赞了,皇太后便直接叫赏。赏下的是两块官用墨锭。
那拉氏便也点点头,叫塔娜将荷包赐下。
德馨上前谢恩,皇后轻哼笑笑,“瞧着这眉眼倒是眼熟,不会是我猜错了吧?”
四卷196、别当我傻(5更)
皇太后望过来,那拉氏搀着皇太后,便是一笑,“听闻令妃的兄长也在这江宁织造府里当差。这位的眉眼与令妃瞧着,倒有几分相似。唷,该不会这么巧,这位就是令妃的兄长吧?”
皇太后便微微一皱眉。
那拉氏含笑回眸,瞥向婉兮,“令妃,快上前来瞧瞧,是不是你兄长呢?可真巧,竟然在这儿遇见了。按说你在宫里,唯有本生父母才能请安;你哥哥原本也见不着。更兼他品级还低,就更是没资格见了……这会子竟然见着了,可真是天大的巧合了去!”
这话说得那江宁织造员外郎吓得已是额头冒汗。
——他的确是知道令妃得宠,也的确是故意叫德馨上前,就为了买令妃心下一个好印象去。
这都是官场上太正常的做法,却没想到这会子竟然被皇后主子给直接捅开了。
那江宁织造员外郎忙求救地看向傅恒。
傅恒长眉一攒,上前跪倒,“回皇后主子,德馨为主管这间机房的职官。皇上、皇太后和皇后既然驾临这间机房,便怎么都是该由他来接驾。这并非他是不是令主子兄长的身份决定的,而是他职分所限来决定的。”
皇帝长眸微眯,当着众人,尽力掩住那眼中的阴翳去。
“……至于咱们该来哪间机房,也是朕钦定的。”
“哦?原来果真是巧合?”那拉氏倒笑了,“当真是主管这一间机房的职官?那我倒想看看,这位主管职官会不会也用这织机,织得出云锦来……别跟我说他本人不是织工,既然是主管,便是每日里耳濡目染也足够了,依样画葫芦也该画得出来!”
婉兮方才的一腔欢喜,这一刻全都化作心底的寒颤。
云锦之所以金贵,就因为它的织法几乎是全天下各种锦缎里最复杂的。
便是蜀锦有名,但是因明末大乱,一时城空,蜀锦织法几乎皆已失传,唯余“天孙锦”一种,根本无法承担宫廷所用。纵康熙爷起,工匠有所回归,可是蜀锦织造依旧凋敝。宫内上用、官用、赏赐用的锦缎,依旧皆用江宁织造的云锦。
这样织法复杂、且牵连上用的云锦,都是世代相传的工匠家族方能织得,她哥哥纵为职官,又如何敢以不过十年的经验,便敢上机器去!
婉兮深吸口气,上前深蹲行礼,“回皇上,皇太后、皇后娘娘,妾身倒没留意职官是否自己兄长。总归都是皇上的臣子、江南织造府的职官,是不是妾身兄长,妾身都会认真听他讲说。”
“妾身还要跟皇上求个恩典——妾身倒不好奇是不是兄长,妾身更为好奇的是这些机器上的织工。妾身可否与他们说两句话?”
皇帝扬眉,黑眼珠儿凝注婉兮,却看见婉兮眼底的平静。
这个时候,她忽然请这样的恩典,皇帝心下明白,她怕是又有自己的主意了。
皇帝便唇角轻勾,“准了。”
婉兮抬眸,走到那织机前,含笑与织工说话。先说的都是称赞,都是由衷的惊叹。
最后才问到各位织工的年岁去。
四卷197、薄如蝉翼(6更)
问了一圈儿,最年轻的都五十了,那亲自掌机的老人家都七十五了。
既是接驾、为皇上表演,便必定是织造府中最顶尖儿的工匠去。这会子在织机上的都是“总高手”、“高手”等级别的。这些都是出自织工世家,从年幼就开始学习,至少十年经验以上才能成为正式的工匠。待得上了年岁之后才擢升为机房管事,有了这样的称号去。
婉兮含笑点头,“……能织成云锦者,平均要多少年才成事?”
那七十五岁老人家满足却也酸楚地叹了口气,“……若是贡缎,没有三十年的织机经验,便不敢上手的。”
婉兮朝那拉氏福身为礼,“妾身闻说‘术业有专攻’。便是同在织造府机房,真正敢上机的,都是宫匠世家,子孙世袭;便是职官,耳濡目染,却也无法有世家之传。还望主子娘娘明察。”
婉兮用意已然明了,皇帝轻轻勾起唇角。
那拉氏恼得紧咬牙关。
德馨却也不含糊,虽说妹子已然出手相护,可他还是正儿八经地准备脱去鞋袜,将官袍掖起来,就等那拉氏一声令下,他就爬上那织机去呢。
那拉氏抬眸,恨恨盯了德馨这蓄势待发的模样一眼,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也没的糟践了这些贵重的蚕丝去。”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在那拉氏面前依旧平静一笑。只是起身走回自己原本位置时,目光稍与兄长一对,眨眼之间闪过一丝淘气去。
当晚,那拉氏收到了德馨的孝敬。
是两匹纱,一色银红,一色松绿,染色雅致不说,全都薄若蝉翼,远远瞧着,银红的像春日里桃花谷中轻软红烟;松绿的像春雨漫过松林,雨挂成雾……
这纱织工尤其细致,撑起来瞧,几乎都看不见经纬线的痕迹去。宛若天成,蝉翼清透。
“哟,可真好看。”那拉氏自己都忍不住夸赞了一声,“不愧是江宁织造的,便是这纱都与咱们在宫里用的不一样。”
那拉氏伸手轻抚着,心情愉快起来,“看样子这德馨倒是没白比她妹子年长十岁去,果然比她妹子会做人。他这心意也算郑重了,倒叫我对他刮目相看。”
塔娜和德格两个,女孩儿家也自是喜欢这些轻盈的纱料去,便也都含笑道,“果然是江南,桑蚕之地,织造出来的纱,便是咱们在宫里也不多见。”
塔娜道,“那德馨还特地说,这纱名‘蝉翼罗’。便是那诗里所说‘云薄衣初卷,蝉飞翼似轻’的。”
那拉氏也是扬眉,面上的笑意便更是忍不住了。
“嗯,也不枉本宫赏他的那五两银子。值了。”
德格也笑,“这样好的纱,市面上五两怕是都买不下来的。”
那拉氏欢喜了,德馨终得来见婉兮。
婉兮倒惊讶,“哥哥怎么能来的?是皇上……还是傅公爷?”
德馨宠溺地凝视小妹。
相差十岁,如今那个抱在怀抱里的小妹,已经长这样大了。
两人之间更是已经超过十年未见,如今看着小妹这样清丽夺目的模样,他欣慰,却也心酸。
他却努力只是笑,摇头,“都不是,是皇后准了。”
四卷198、原来你是这样的哥哥(7更)
婉兮也十分意外,“皇后准的?”
婉兮忍不住盯住兄长,“……哥哥做了什么?”
德馨淘气地一眨眼,“自然是给皇后主子孝敬了呗。皇后主子一高兴,这便准了。”
婉兮张大了嘴。
德馨一笑,伸双手过来接着,“……令主子小心哈喇子。”
婉兮一怔,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十一年没见,哥哥却还是从前的那个哥哥。
小时候在家里,阿玛因内管领的差事琐碎,脾气有些焦,时常一点看不过眼,便将一双儿女叫到眼前训斥一番。
可是额娘却最是巧,总有法子既能护住他们两个,又能叫阿玛将火气消了去。
哥哥倒是合成了阿玛和额娘两人的性子,该严的时候板着脸,该缓和的地方也是一副好脾气。
后来阿玛再训斥他们俩的时候,都不用额娘出手,哥哥自己就有法子既哄好了阿玛,又护住她去了。
当年哥哥十五岁上就领了差事,下了江南去,那一年才五岁的她躲在被窝里,死活都不肯出门去送送哥哥。为了躲过去,她还使劲装睡。
不是她那会子不懂事,而是她……舍不得送哥哥走啊。
她怕她会忍不住追上去,扯住哥哥的衣袖子,不叫哥哥走……
多年不见,她还担心哥哥会叫皇后给吓着;可是这会子看来,哥哥依旧是那个有本事对抗“阿玛”、有法子护住她的聪明脑袋瓜儿。
“哥哥给皇后松了什么去?费了多少银子?”
虽说稍微松了口气,却还是担心哥哥花费重了去。哥哥毕竟只是九品官,一年没多少钱,还得养嫂子和小侄儿呢。
德馨又淘气一眨眼,“不过送了两匹纱,不值什么。她好歹还赏了我五两银子呢,我算了算,还有的剩。”
婉兮张嘴,“五两还有的剩?什么纱?”
凡是江南三织造出来的纱,借以桑蚕丝织就,哥哥敢给皇后的,必定都是最上等的,五两怎么能够?
德馨打量婉兮,便笑了,“妹妹这当披帛的,是杭州织造所出的杭罗。这一品当是‘绮罗’。”
婉兮垂首轻抚这披帛,“绮罗?什么讲究?”
德馨笑了:“越王勾践命范蠡以百金聘美人,服以绮罗之衣,乘以重帷之车。国人慕美人之名,争欲识认,都出郊外迎候,道路为之壅塞——传为西施之美。”
婉兮不由得面上一红,“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我只以为是皇上因在杭州织造之故,随意赏给小妹用的。”
德馨低低笑了,“皇上既对小妹用心若此,又不肯说破,那为兄便可放心了。”
婉兮脸红,捉着那绮罗问,“哥哥送皇后主子的,莫非也是这样贵重的绮罗去,才叫皇后主子开眼,允了哥哥?”
德馨耸耸肩,“怎么可能?若是这绮罗,五两银子哪儿够。”
婉兮心下好奇大盛。
“哥哥快与我说说!到底送了什么给皇后主子啊?!”
德馨眨眼一乐,“……不过是两匹窗纱。糊窗户、碧纱橱用的。”
婉兮张大了嘴,“窗纱?”怨不得哥哥说五两银子都够了呢。
四卷199、笑到肚子都痛了(8更)
婉兮有些乐得坐不稳了,难以置信地望住哥哥,“哥哥当真送的是窗纱?”
德馨耸肩,“虽说是窗纱,用的丝线都是边角余料,可终究是出自咱们这江宁织造,织机、染色都是一流,谅她小前儿也没见过。”
“更何况——我还告诉她,这叫‘蝉翼罗’。我还给她配上一句诗‘云薄衣初卷,蝉飞翼似轻’……她既然允了我来看你,就证明她信了。你等着瞧吧,等你们回到宫里,她一定裁剪了,当好料子穿身上去。”
德馨一眨眼,“等到了夏天,你故意穿皇上赏的这杭罗衣裳到她面前横晃去,她必定不甘心,也一定会穿了我送的料子给你看。到时候你在心里,痛痛快快儿好好笑一场去,出出心里憋着的恶气去。”
婉兮不行了,乐得直接从座上出溜下来,坐在脚踏上喘不过气儿来。
哥哥,真是她的好哥哥。
乐了好一会子,婉兮还是心下有些不妥帖,“……这江南的窗纱她不认得,可是终究内务府里还有识货的。若被人认出来,哥哥岂不是要惹了祸事去?”
德馨还是稳稳地笑而摇头,“不会。她是皇后,她若敢穿在身上,还一脸的得意去,便是有人能认出来,也不敢说破不是。”
“再说这样薄若蝉翼的衣裳,她要穿也绝不可能穿在明面儿上给人看去。多数得穿在里头,当贴身的中衣、小衣去,那就更没人看的着了。”
婉兮这便松一口气,“扑哧儿”又乐了。
“哥哥真坏,何苦欺负咱们皇后主子~”
德馨耸肩,“总归我在江南办差这些年,最知道做买卖得公平的道理。她给我什么,我必定给她什么去。她就给了我五两银子,那我也得就掂对这点儿钱值得什么给她去。就算皇后又怎样,也没的说只能她赚,非得我赔。”
婉兮实在忍不住,又是捂着肚子一顿好乐。
天,整个南巡路上,三个月,都没有今儿这一场开怀大笑来得酣畅。
哥哥,果然是从小护着她的哥哥。便是这会子也不是要她来护着他们,依旧还是他护着她。
婉兮轻叹一声,淘气眨眨眼,“敢情皇后主子赏给哥哥五两银子,哥哥是嫌少了呀?”
婉兮郑重其事地“教训”哥哥:“哥哥你不能这样儿不知足,五两银子当真可不少了!——哥哥知道么,在杭州,那千年古刹灵隐寺,皇后赐下的香金,也足足只有五两呢!”
“皇后主子也赐哥哥五两,或许说明在皇后主子心里,哥哥与那千年云林、满天神佛、满寺高僧大德,是一样的地位。”
“啊?”德馨也没想到,乐得同样蹲地下,陪着妹妹一起捂着肚子乐。
客观来说,五两银子也不算少了。只是五两银子,实在衬不起一位正宫皇后、国母的身份去。尤其是在杭州,在灵隐寺这样的千年古寺里赏赐。
两兄妹说说笑笑这么些,外头的太监已经在拍掌提醒。
外臣见内廷主位,便是本生兄妹,也不能久留。
四卷200、青桂自成林(9更)
本来还是兄妹相对大笑呢,这巴掌声一响起,婉兮登时笑不动了。
只睁圆了眼,使劲儿盯住哥哥,不忍心眨眼。
进宫十一年,才见这一面;如此分别之后,又不知道要多少年之后,才能再见下一面去。
她使劲儿忍着,不叫自己落下泪来。可是她的视线,还是模糊了。
德馨比婉兮坚强些,也是使劲儿地维持笑容。
“哥哥,我险些忘了问,之前在机房里,你干嘛还当真准备要扒下鞋袜去?你是担心小妹护不住你么?”
德馨凝视小妹,却是含笑摇头,“傻妹子,我怎么会不相信你。我那是做给皇后看。她不是为难我么,那我也不能给你丢脸去,她叫我上织机,我就当真扒下鞋袜爬给她看!”
“再说了……我织不好,还织不坏么。反正我织出来的给她看,怕是她也看不出好赖来~”
婉兮忍不住又是“扑哧儿”笑出来。
哥哥啊,原来那会子就没把皇后放在眼里。
德馨拍了拍婉兮的手臂,“……我跟阿玛的职位都低微,咱们家帮衬不上你什么。哥哥知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孤立无援,难免受了委屈去。”
“可是这回你是到了哥哥眼前来,哥哥便只是个九品又怎样,也有本事护着你;而不是反过来只要你护着……”
婉兮使劲摇头,不敢抬头,怕泪掉下来。
“令主子不必如此,这一趟相见,还是只记着方才那一场欢笑才是。”
婉兮使劲儿点头,“可惜没办法见嫂子和小侄儿……”
德馨还是上前扶了小妹一把,“猜,你侄儿最后定了什么名儿了?”
因这侄儿是家里顶门立户的长孙,阿玛取起名字来十分慎重;况且这会子她在宫里了,这侄儿的身份就又不同了,于是阿玛愣是好几年没给定大名儿,只叫个小名儿,说是好养活。
婉兮忙问,“定了?定成什么了?”
“桂林。”德馨殷殷望住婉兮,“你侄儿大名叫桂林。”
婉兮不由有些迷糊,“桂林?‘桂林山川甲天下’的那个桂林?”
婉兮这脑袋瓜儿都有些转不过来了,心说,阿玛怎么想了好几年,就想出这么个名儿来?
德馨含笑也藏着泪,使劲望住小妹。
“傻瓜小妹,你想哪儿去了?若想了好几年只定了这么个名儿,那阿玛一定自己先撞墙去。”
婉兮不由得专注哥哥的手臂,“那到底怎么讲?”
德馨宠溺地叹息一声,“才离家几年,你就都给忘了?!”
一个“家”字,宛若电光劈开婉兮这会子有些混沌的思绪去。
桂……林。
“我知道了,是说我那棵青桂!”婉兮冲口叫出来。
德馨努力地笑,使劲点头,“对,就是你那棵青桂。阿玛希望,就算你已经离开了家,可是那山上为你种下的青桂,也可成林。”
“同时也是希望咱们家的子弟,个个都有福气折桂……”
婉兮实在忍不住,还是掉下泪来。却是抱着兄长的胳膊,傻傻地乐,“好,阿玛的脑袋瓜还是好使。怨不得皇上都夸赞了,说阿玛取的名字个个儿都好。桂林,我的小侄儿,这个名儿我喜欢!”
四卷201、心有亏欠(1更)
皇帝大驾一路北归,归和正也是一直送到了江苏省徐州。再往前,就回到山东了,归和正这才洒泪跪送。
遥遥目送御舟远去,不知下一次又该何时相见,归和正两眼模糊,眼前便都是那一帧又一帧,从十一年前第一眼看见令主子的种种。
那会子的令主子还只是个不满十四周岁的小姑娘,虽然是被皇上亲自指进孝贤皇后宫里为女子,可是她毕竟太小,与皇上之间相差了十六岁去,谁也不敢说将来这个小姑娘能获皇宠多久,能在这宫里走多远去。
连他都不相信。
他在宫里这些年,身为御医不得不搅进后宫争斗之中去。后宫里的手段,他虽从不说破,可是心里早就有数儿——彼时宫里这些高位的主子们,都是从潜邸里出来的,哪个都比令主子年长十岁还往上去,从年纪上说完全可以当令主子的娘了。以令主子那年纪、那出身,在宫里也唯有被人拿捏、算计的份儿,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兴许死的那一天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那时候,以他一个小小御医,不过七品的职衔来说,他不想害人,可是他也没能力去帮人;不过是想在后宫的漩涡里,先图自保罢了。
故此他是按着皇上的旨意,帮令主子调理着身子。可是他能做的,不过是不叫那个小姑娘出了大事:譬如别被人毒死了,又或者害了什么要紧的病去。
至于其它的……便是他能看出来,却也不敢说。
宫里,哪个都是主子,他即便是值守养心殿,可是后宫里却哪一位都有本事要了他的命,甚至还加上他家人的命去。在那样一个刚刚结识的小姑娘,与自己的性命、自家人的性命之间权衡,恕他胆小,他必须选择后者。
……故此,就算早早就发现了那令主子身子有些格外的寒,他也并未说破去。
他只是委婉地提醒她,若是女子体寒,造成宫寒的话,那会影响到女子的生养。
可是那会子的令主子,年岁实在还是太小啊,并未理解他话中的提醒,只娇俏清丽地笑,说她从小爱吃凉的,还爱玩雪,完全没将他的话太过放在心上。
他心下忍住叹息,却也只敢点到即止。
因为她是孝贤皇后宫里的女子,他心下自然清楚,唯一有可能在她饮食中动过手脚的,只有可能是孝贤皇后宫里的人罢了。
那会子的孝贤皇后是正宫国母,是皇上的元妻嫡后,是前朝后宫无人不称颂的贤后,皇上和皇太后都甚为爱重;但凡是孝贤皇后决定的事,皇上甚至从不说半个“不”字……宫里宫外,都传诵着皇上和皇后伉俪情深的佳话,他想,皇上应该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官女子跟自己的嫡妻有任何的龃龉去。
那样贤名隆重的正宫皇后,谁会想相信她会对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姑娘下手呢?那个小姑娘,只是她女儿一般的年纪啊……他知道就算他豁出自己的性命去说出来,也绝不会有人肯相信他。
兴许,就连皇上都不会相信吧。
他心中翻涌了一个晚上,天亮时候还是决定,闭上嘴。
四卷202、越陷越深(2更)
他也曾麻醉自己:或许这些都不是孝贤皇后的授意,只是长春宫里女子们之间的手腕罢了。
长春宫里那几个“春”,都是孝贤皇后陪嫁的家下女子,在宫里一向都说一不二,连当时的贵妃高云思都要礼让三分,故此便也说不定是魏姑娘只是被那几个大女子看不过眼了呢。
不是孝贤皇后,一定不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只是那几个大女子,也不是他一个七品御医能得罪得起的。更何况那几个大女子的脑袋和手腕,他这些年也是都亲眼见识过无数回了,若他敢说半个字去,都不用孝贤皇后降旨,那几个大女子也有的是本事磋磨了他去。
乾隆五年、六年那会子,前朝后宫也发生了不少的大事。前朝是皇上亲自勘定旗田私售,从中引出废太子的儿子弘皙的谋逆案来,牵扯到允禄等宗室大臣去;后宫则是五阿哥永琪的“意外”降世。
那会子后宫也在动荡之中:端慧太子永琏在乾隆三年十月薨逝,储君之位一时空悬,孝贤皇后一心还想再生育一个嫡子。
彼时因皇上也痛惜永琏的早夭,故此也顺着孝贤皇后的心意,同样想再早日要下一个嫡子来,这便也时常叫归和正去给孝贤皇后请请脉,帮着调理调理身子。
只是调理了两年多,孝贤皇后的身子还是不见起色,后宫里便有些人心浮动,就又是大阿哥永璜有了希望去。大阿哥永璜的师傅是鄂尔泰和张廷玉这两大权相,虽是庶子,身后的推动力量却也都不容小觑。
孝贤皇后极其不想看到如此局面发生,她需要在后宫中再寻一个人来,生下一个能叫她放心的皇子出来,平衡皇子之间的局面。
孝贤皇后选中了当时还是海贵人的愉妃。
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能活到皇上登基,正式进封的,海贵人和陈贵人的位分最低,在宫中威胁最小。只是当年的陈贵人始终是那样淡淡的性子,不为孝贤皇后所动,孝贤皇后便选中了海贵人。
只是海贵人也在潜邸伺候多年,却没有所出,孝贤皇后很担心海贵人是否能如愿生下皇子,这便想到了纯贵妃的那张坐胎的方子去。恰海贵人又是纯贵妃宫里的人,纯贵妃那会子为了给自己的三阿哥积蓄力量,也愿意叫海贵人有孩子,以增加自己的砝码去;又可以借海贵人这个孩子,与孝贤皇后结成联盟,换得孝贤皇后对三阿哥的支持去。
故此三人密议之下,都决定叫海贵人尝试纯贵妃的那个方子。
因纯贵妃那方子有陈旧磨损之处,孝贤皇后看了不放心,怕纯贵妃从中藏心眼儿,这便要请放心的御医来瞧。因那会子归和正时常帮孝贤皇后请脉,孝贤皇后又念归和正是养心殿的值守御医,赏赐便也极为大方……孝贤皇后这便叫归和正来看。
巧的是,纯贵妃也找上了归和正。
归和正一看之下,也认出是自己家传却中途丢失的方子,这便按着原本正确的配方,替海贵人拿了药,补养了身子去。
四卷203、难言之隐(3更)
彼时皇帝虽说并不宠爱海贵人,但是念着旧情,三两个月中总还能轮到海贵人一次。皇帝遇见婉兮是在乾隆五年七月,海贵人便在乾隆五年四、五月间,珠胎暗结。
他原本完成了孝贤皇后给的差事,收了孝贤皇后的赏赐,松了一大口气。可是却没想到海贵人这个胎,孝贤皇后和纯贵妃两人联手给遮掩下来,直到海贵人显怀之前,都没叫外人知道。连皇上也被蒙在鼓里。
他这颗心便又提了起来。
这已经有些“欺君”的意味了。
不过好在那时候就发现了弘皙、庄亲王允禄等的谋逆案去,皇上亲为调查那案子,对后宫的留意也少,便将后宫的事儿全权都交给孝贤皇后去罢了。
他便也安慰自己:兴许是孝贤皇后不想这个时候叫皇上分心,等皇上平定了宗室的逆谋案去,再将这个喜讯告诉给皇上也不迟。
结果四、五个月后,海贵人的肚子怎么都瞒不住了,皇上知道了之后,非但没有如他想象中的欢喜;皇上反倒在养心殿中,独自一个人发了很大的脾气,一个劲儿问他,知不知道太医院里是哪个太医给海贵人调养的身子。
他这才傻了,想了半晌,终究没敢说出是自己来,只推说也不知道。
彼时他怎么也想不通皇上为何发火,只想着自己是伺候主子们的御医,能帮着主子们调养身子,多为皇家诞育子嗣,这总归是自己应当应分之事……再说皇上广有子嗣,这本是不该是喜事么?
他自己也是直到那一刻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在这后宫里,该叫谁有孩子,叫谁没孩子,不光是看嫔妃们有没有福气……反倒是,皇上心下是有格外的计划的。只是君心难测,外人从猜不破皇上的心思,不知道究竟哪位主位该有孩子,哪位又不该有。
便如那会子宫里的闲话所说:连进宫十多年没生养过的海贵人都生了,娴妃主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归和正回家关起门来静静想了几天,越想越后悔自己卷入这件事儿去。只是,一切都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他自己的脑袋与孝贤皇后、纯贵妃、海贵人的利益,越发拴到了一处去。
尤其是孝贤皇后。
正宫皇后本来就是他的主子,这样一来,便更是他的主子了。他只敢言听计从,再不敢有所违拗。
海贵人“珠胎暗结”的事儿还发生在令主子进宫之前,虽说从乾隆五年年尾开始,他与令主子便有了接触,可是那会子的令主子便怎么都比不上孝贤皇后对他的影响之重去。
也就因此,他后来在帮令主子调养身子的时候,越发怀疑令主子身子里的寒气不是偶然,而是人为的时候,就越发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那时候还是魏姑娘令主子,虽说年纪还小,可是冰雪聪明,脑袋瓜还很是鬼道,他就更是要小心翼翼,话便更是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被魏姑娘给瞧出什么来。
他也只安慰自己:总归魏姑娘究竟吃了什么药,他也认不出来不是。他单独从脉象里判断,又隔着帕子搭脉,说不定就认错了呢不是?
四卷204、十分挣扎(4更)
只是……每当面对魏姑娘,那十几岁的小姑娘,总是目若琉璃,全心信赖;一声一声叫着他“归爷爷”,一声声将他的良心,都给敲碎了。
他藏着自己心中的黑暗,却对着那样的魏姑娘,他都开始看不起自己,一点点地恨了自己。
他便只尽自己的力,替魏姑娘缓解那身子里莫名的寒毒去。
不是他不想帮魏姑娘治好,而是他那会子还是实在认不出究竟是什么药材。
——他是汉人御医,家中世代都在江南,他如何能认得那来自关东的道地药材关木通去。
在他自己的挣扎之下,幸好还有皇上自己给魏姑娘的调养,故此魏姑娘的身子在那几年好好坏坏去。该来的月信能来,只是不准,有时候三两个月来一回……但是好歹,还是能来的。便是证明已经宫寒,却也还是存留下调养好的可能去。
乾隆六年,宫里又进了新人。舒嫔和怡嫔的双双晋位就封嫔,也是创造了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那“来历不明”的怡嫔,更是一时之间号称盛宠。皇上都肯为了怡嫔而与皇太后争吵,更传闻是一气之下带怡嫔躲避去了圆明园,干脆不见后宫诸人。
他心下便又有些迷糊起来,心想这或许也就是后宫的常态——皇上便是喜欢一个人,又能喜欢多久呢?新鲜过了,自然还另有新人进来。故此那会子皇上也已经不将魏姑娘放在心上了吧?
若是这样,没有皇宠,便是身子好了也还是不会有孩子,他这就又松了一口气下来。
——直到,魏姑娘也被嘉贵妃带到了圆明园去,被怡嫔宫里的首领太监张德全给踹了一脚。
皇上叫他亲去给魏姑娘诊治,那会子皇上脸上的神情泄露了皇上真正的心绪——他才猛然惊醒,皇上什么盛宠怡嫔啊,那不过是在打马虎眼,是要将皇太后与阖宫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旁人身上去,叫魏姑娘得以安稳罢了。
之后怡嫔落水的惨状,以及那张德全的下场,都血淋淋地再度向他证明了这一切。
他彻底明白过来,也彻底慌了神。
皇上原来有这样喜欢魏姑娘,可是他明明早就发现了魏姑娘身子的异样,却瞒了皇上那么久——欺君之罪是妥妥的,怎么都跑不掉了。
皇上为了魏姑娘,将一个嫔位娘娘都能整治成那般模样;他自己又是个什么,不过是如履薄冰的御医罢了。
那些压在心里的话,便更不敢再吐露一个字。
只是接下来,魏姑娘一天天长大,皇上对魏姑娘的喜爱也日甚一日。终于到了秋狝,到了皇上再压抑不住情愫,要他替魏姑娘准备鹿血酒……
刚喝下鹿血酒去,又加上有了皇上的亲为“阴阳调和”,魏姑娘正式成了女人,身子状况的确有了好转。
那一切,孝贤皇后也都看在了眼里。
那天夜晚,孝贤皇后便以身子不舒服的缘由,叫他去诊脉。
那几年,他出出进进长春宫去给魏姑娘调养身子的事儿,孝贤皇后自然是了若指掌。孝贤皇后便含笑问她,魏姑娘的气色见好,他是给用了什么药去?
四卷205、名利双收(5更)
他十分挣扎,不敢不说,又不敢实说,便只是避重就轻说,兴许是那鹿血酒有益。
大清皇室素来对鹿血大补之功效都十分相信,孝贤皇后便也信了。
那晚孝贤皇后怆然地笑,“……我是正宫皇后,我自己盼着再生嫡子,尚且福泽不够;难道我宫里一个小小的官女子,便要有福分抢到我前头去了么?”
这话说得他一头的冷汗。
孝贤皇后盯着他笑,说皇上如今对魏姑娘的身子越发注意,魏姑娘日常吃的药,从药方到抓药,再到煎药,都从养心殿那边走,便是长春宫里的人都不让碰了呢。
孝贤皇后缓缓说,“……这宫里也唯有你开的方子、你配的鹿血酒,皇上不会生疑;婉兮那丫头自己,也会毫不犹豫都喝下去,一滴都不剩。”
他吓坏了,当场向孝贤皇后咚咚磕头,只说皇上也深谙医理,便是那鹿血酒,每次配得了,皇上都要亲自饮用,证明没有异样之后才给魏姑娘饮下……他怎么也不敢在鹿血酒里动手脚,还望皇后主子体谅。
孝贤皇后笑了,摇摇头,也没难为他,只说“算了,今晚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也就忘了吧。”
那之后,孝贤皇后有些日子没再找他。他以为是自己逃过了一劫去,后来才明白,那阵子孝贤皇后正在闹心纯贵妃又诞下六阿哥永瑢之事。
那张坐胎的方子,简直在纯贵妃这儿,快要证明是“百发百中”了。
尤其是他其后又听说,纯贵妃也将这方子给了魏姑娘一份……
终于在六阿哥诞下之后,孝贤皇后还是忍不住叫了他来,跟他问起了那张方子。
尽管他在跟宫中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那方子是他家祖传的,他不想叫旁人误会了他与纯贵妃的关系去……可是却还是没能瞒过孝贤皇后。
孝贤皇后叫了他去问起方子的时候,竟然是已经知道了这方子出自他家。
孝贤皇后那会子满面都是贤德的微笑,“我听说你家里因为皇上赐匾‘龟鹿同春’,你这方子的鹿血酒卖得十分好。你是御医,给你家争了脸面;你的鹿血酒又叫你家财源广进……你真是你家族的功臣,叫你归家名利双收,在江南世代医家里,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他心下咯噔一声。
孝贤皇后垂首道,“……可是怎么听说,好像有人喝了你的鹿血酒,出了人命去?”
他登时惊了,叩头否认。
孝贤皇后也只笑笑,“你别担心,我没说你的方子有问题。毕竟皇上和魏姑娘也都用着你的方子呢,他们就是最好的试金石。这天下谁的性命金贵,能比得上这二位呢?”
“以本宫看,就算有人喝了你的鹿血酒丧了命,也只是体质不宜罢了。你这鹿血酒里终究是用了关东最好的梅花鹿去,那血未免大热,更适合皇上这样来自关外的人;而江南本就气候温软,便受不得这样大热大补的鹿血去了。说到底,便是死了人,也与你并无实际干系去。”
四卷206、怪力乱神(6更)
他只能叩头,谢皇后明鉴。
孝贤皇后却笑了,“你别急着谢恩,本宫是说那闹出人命的事儿未必与你有关,可却没说,跟你家人没关啊。”
他一颗心便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本宫说与你无关,是因为你配这鹿血酒的时候,参照的是皇上和魏姑娘这样北方人的体格,故此鹿血的用量自然没错;可是既然你家的药铺在江南,便得根据你的房子,重新再协调江南的气候和体质,重新勘定鹿血的用量才好。”
“至少也得在售出的时候儿,提醒一声人家,说这是关东的梅花鹿,大热大补,平素可别用多了……可是替本宫办事儿的人却说,你家那铺子只忙着卖酒赚银子了,根本连一声嘱咐,甚至在柜台上竖个牌子什么的都没有。这便是草菅人命、图财害命了!”
他吓得如五雷轰顶,除了连连叩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是皇后,她的家族前朝都是权贵,她没能力反抗。
给了他下马威之后,孝贤皇后这才不慌不忙又说到纯贵妃那张坐胎方子的事儿。
那张方子与他的关联,他自己连纯贵妃都未曾告诉过,就是不想再更多卷入这后宫的争斗里去。如果事情还能退回到五阿哥永琪出生之前去,他也绝不叫孝贤皇后知道。
可是孝贤皇后实在太聪明,他能瞒过纯贵妃和海贵人去,却没能瞒过孝贤皇后去。
那晚孝贤皇后只是淡淡地笑,“……你也不必隐瞒了。那张老方子边角多有磨损,我曾经亲自看过。我从小连汉字书法,师承福敏,我的楷笔连先帝都称赞……可是我都没能认出那边角磨损的字迹来。”
“就是因为磨损得太严重了,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字。可是你呢,接过来不过上下扫了一眼,便坐下就能将那方子默写出来。归御医,我如何还猜不着,那就是你家的方子去!”
“况且,纯妃曾祖父是两江巡抚,两江巡抚的衙门便曾设在苏州,故此她苏家人多住在苏州;你呢,家里的医药铺子便是以苏州为总行……她母家花重金买来的方子,再是辗转人手,又还能是谁家的?!”
果然是一国之母,他无言以对,只得叩头解释,“……因方子是在微臣父辈便已丢失,故此微臣不敢确认是不是自家那张,绝非有心欺瞒皇后娘娘。”
孝贤皇后点点头,面上依旧是那样端然温和的笑,“你这样紧张又何必?那方子可不是什么坏东西,如今你那房子在宫里可成了件儿神物,人人都想得着,人人都想凭着它,赶紧生下自己的孩子来呢。”
那会子,他误会了,只以为是孝贤皇后也想要这张方子,也想借这张方子早诞第二位嫡子来。故此他悄然松一口气,满心欢喜叩头,表示这就为孝贤皇后再默写一份方子出来。
没想到他却拍到了马蹄上去,孝贤皇后非但不领情,反倒寒声大笑。
“归御医,你当本宫是什么人?也与纯贵妃一样,是个靠着怪力乱神来为大清江山诞育嫡子储君的么?本宫才不用这方子,本宫要应天感人,生下的孩子不能靠方子,得靠上天庇佑!”
四卷207、一字之差(7更)
“本宫的孩子,是皇上的嫡子,是大清名正言顺的储君!储君,便为嗣天子。既为天子,便应为上天选定,绝不可沾染半点邪门歪道去。”
孝贤皇后冷笑,“如纯妃那样的,也就只能想出这些怪力乱神的手段来,抬高她自己孩子的身价罢了。”
那会子因诞下六阿哥永瑢,纯妃进封贵妃已是迟早之事。
皇后之下,尚有贵妃高云思。在皇帝登基之前,后宫不成文的规矩是,便是贵妃位上也只能有一个人。故此只要高云思还活着,就还轮不到纯妃进封贵妃。
可是高云思彼时的身子已成枯槁,让出位置来只是迟早罢了。
归和正后来从郑良之事上才明白,孝贤皇后那会子已经是认定高云思必死;故此孝贤皇后已经在布局,如何防备纯妃进封为贵妃之后,再生下孩子来。
若再生,岂不是要进封活的皇贵妃了?
孝贤皇后那晚温煦含笑道,“……你是皇上身边儿值守的御医,皇上相信你,本宫也相信你;便因为这张坐胎的方子,连纯妃也必定拿你当自己人。”
“你能者多劳,便也顺便也从此多费心,照顾照顾纯妃的身子吧。”
他明白孝贤皇后是不想叫纯妃在晋位为贵妃之后,再有可能生下孩子来……可是这要打胎的事,他是如何都不敢做的。
孝贤皇后见他又是想要推辞,虽说有些不满,不过也没将话说僵了,只指引他说,“……当年给海贵人调理身子那会子,本宫倒记着你那坐胎的方子仿佛有一处模模糊糊地,我也能多少辨认出一点来。”
“是个‘白’字,后头那个字便又模糊了……这世上带‘白’字的药材还偏多,什么白芷、白术、白芍、白附子、白芨、白芥、白豆蔻……就连陈贵人身边还有个‘白果’呢。”
“就因为这个,我便生怕是我猜错了,才不敢随便说出来——这会子当着你这个正主儿,我倒敢说了。你替我断断,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孝贤皇后在夜色烛光里,幽幽抬起眼。
“……是白霞吧?”
他心中狠狠地震动,忙向上叩首,“皇后娘娘好厉害的眼力,的确是白霞——可却又不是白霞。真正开方子的时候,老臣早已给改成了白芷。”
那不过是家人为了保护药方,故意写错的隐笔罢了。反正就算外人拿了药方,外行人也不知道“白霞”究竟为哪一味药材去。
孝贤皇后却淡淡摇头,“别改了,我看就应该是‘白霞’。好好的坐胎方子,纯妃用了这些年都确定有效,你若给乱改,倒叫人不放心了……这是后宫,药方乱改该问什么罪,你心里该明白。故此从今儿起,那方子不管谁跟你问起,你都该按着方子上的字眼,原原本本告诉人家是‘白霞’,可别再自作主张说什么是‘白芷’去了。”
“不然这世上这么多带‘白’的药材去,谁知道你辨别得是对还是错呢——除非你跟人都说破了去,这方子就是你家的,否则你便是给自己招了灾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