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0:离间计,初见效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快,纵然杨思速度不慢,他抵达沧州的时候,聂氏使团前脚刚走。
“主公,思来迟了。”杨思主动请罪,声音还带点儿鼻音。
连日打仗赶路,他都没时间打理仪容,瞧着格外狼狈。
典寅也赶忙请罪,“末将来迟,还请主公恕罪。”
姜芃姬将二人虚扶起来,“不迟不迟,来得正好。靖容,你这声音听着不对劲,可是病了?”
杨思道,“偶感风寒,吃几剂药便好了。”
典寅却拆台,“军师连日忙碌,几乎抽不出空喝药修养,这风寒快一月了。”
姜芃姬拧眉,“去请军医给靖容仔细诊治,纵是小病小灾也不能轻视。”
这是好意,杨思无法拒绝,反而觉得心里暖啊。
聂良是被人投毒才“风寒不治”那么久,杨思纯粹是因为没有好好休息,这才拖延一月。
卫慈暗中瞧了军医开出的药方,的确是对症下药,这才放心让人拿下去开药煎熬。
“子孝,你可知聂氏使团为何突然离去?”
什么便宜都没有占到,聂氏肯松口?
卫慈和杨思通了气,大致说了一遍最近的形势,好让对方心里有个底。
杨思听后咋舌。
“早知如此,思也不用日夜疾行,瘦了自己。”
养不好病便没有食欲,杨思这阵子消瘦了好几圈啊。
卫慈用狐疑的目光瞟了对方一眼——
哪里瘦了?
正说着,姜芃姬唤二人进帐。
“伯高在谌州的兵力,靖容全都安顿好了?”
姜芃姬还想拿到沧州,目前来说,谌州对她的战略意义并不大。
杨思打起精神,出列道,“谨遵主公命令,已经将俘兵妥善安顿。”
“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沧州二郡和谌州的交换事宜,干脆也由靖容去办吧?有意见么?”
目前还是病号的杨思暗中咧嘴——
他也不敢有意见啊。
【彩虹甜心】:嗷呜——许久不见了,小思思!!!
【绿箭薄荷】:疯狂为小蓉蓉打call!怪只怪狠心的主播,竟然几年不让他出场!
遥想当年,杨思初登场,圈粉无数,粉丝团规模庞大。自从姜芃姬把杨思遣派去浒郡,导致直播间这几年根本没有他的身影,不少粉丝抛弃“旧爱”,投奔“新欢”怀中。
目前还坚持粉杨思的,多半都是他的死忠粉。
【白起】:哼,主播还真是丧心病狂,小蓉蓉还是个病号呢,你能不能有点儿爱?
【我的老公许撩撩】:主播要是有爱了,杨思才会吓得肝胆俱裂吧?
【恋与制作人】:跪求主播不要再把小蓉蓉发配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了,留在身边多好。
观众们爱得疯狂,可惜杨思这个当事人混不知情。
“喏,必不负主公厚望。”
杨思作揖一拜,领了这件差事。
“对了,浙郡许氏兄弟的情况如何?”
好歹是未来的对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杨思道,“许斐不用忌惮,倒是这个许裴——主公要稍微留意一下。”
姜芃姬道,“哦?”
“许斐为人激进,性格悍勇却鲁莽,如今被他堂兄许裴打得龟缩一地,眼瞧着是坚持不了多久。若无意外,应该翻身无望。”杨思道,“许裴则不同,这人礼贤下士又出身名门望族,招揽不少人才俊杰,其中以心腹谋士韩彧为最。韩彧此人,奸诈精明,心思缜密,不好对付。”
“韩彧?文彬么?他怎么说也是渊镜先生的高徒,若是泛泛之辈,太对不起先生的教导。”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姜芃姬第一印象便是当年河间汍水下游的俊美少年。
杨思点头。
他勉强算得上渊镜先生的养子,按照关系来说,他和韩彧等人也算是师兄弟呢。
杨思简略汇报浒郡这几年的事情,姜芃姬听得认真。
杨思的能力卓越,几年下来双管齐下,不仅把浒郡治成铁桶,维护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还费心费力维持和许裴的联盟,斗智斗勇。数年下来,不出一丝差错,这可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靖容,这些年着实辛苦你了。”
“思之本分,不敢邀功。”杨思谦逊道。
说完了杨思,接着轮到了典寅。
对于典寅,姜芃姬并没有询问军政,反而出题教考。
结果出乎意料,典寅这个不通文墨的人竟然能对答如流。
“这几年,典副校尉下了狠功夫学习啊。如今脱胎换骨,当真惊人。”
姜芃姬帐下武将大多都晋升好几级,唯独典寅升到副校尉便没有动静了,不是她吝啬或者典寅立功不够,仅仅是因为典寅的根基最浅,她想好好磨砺一番再重用。
有勇无谋的武将,终究是走不长久。
一番教考,刷新她对典寅的固有印象。
典寅露出一抹憨笑,拘谨道,“多亏杨军师不嫌末将愚钝,时时指点。”
统领一个势力,光靠个人魅力是不够的,还需软硬兼施,该奖就奖,该罚就罚。
姜芃姬不是个吝啬的人,杨思和典寅应该得到他们应得的奖励,才能好好为她肝脑涂地。
当黄嵩听到杨思专门负责此事,心头火气蹭蹭上涨——
这人便是专门克他的!
原信是个武夫,思考问题也凭自己喜好。
他看出黄嵩懊悔用沧州二郡换谌州,虎声虎气道,“主公若是不愿意,毁约便是。”
黄嵩被原信说中隐秘的心思,既尴尬又羞恼。
未等他开口,一旁的聂洵道,“原校尉可算过沧州境内,柳羲有多少兵力?”
原信见是聂洵,冷哼一声,“至多五千。”
聂洵道,“若是先前,这个数字没错。可杨思带兵从谌州入沧州,同样带了两千兵力,加起来便是七千。除此之外,柳羲的主力驻扎在千岩郡边境,谌州边境还有杨思从浒郡带来的精锐。零零总总,绝不下六万。原校尉可想过,这么多的兵力一起发动,吃亏的是谁?”
想要毁约,也不看看形势!
原信被聂洵一阵怼,心头火气直冒,忍不住说道,“聂先生如此了解柳羲兵力,可见是下了苦功夫的。不知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真是自己查的,还是你那好兄长暗中透露的?”
聂洵神色大变,俊美无俦的面庞似刷了一层白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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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校尉这是何意?”
聂洵铁青着脸,埋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起,手背青筋崩了出来,可见主人此时的心境。
原信见聂洵还“负隅顽抗”,面上狞笑一下,用不阴不阳的口吻问道,“何意?聂先生平日里聪慧绝顶,何必在这个时候装聋作哑?你敢指天发誓,你和柳羲帐下孟恒没有丝毫干系?”
聂洵咬紧后槽牙,帐内众人的视线随着原信这话,齐刷刷汇聚到他身上。
除了少数几个人,旁人只知道聂洵和孟恒私交不错。
这二人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
揣着这种疑惑,他们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原信在这个时候发难,可见聂洵和孟恒的关系应该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深一些。
“怎么,聂先生不敢发誓?”
原信咄咄逼人地追问。
纵使长着络腮胡须,旁人也能从他的眼睛肿看出一丝得意神。
他哼哼冷笑,口吻轻松惬意,“若是不敢,那就是变相地承认了?”
聂洵紧抿着唇,漆黑的双目死死盯着原信。
“原校尉想让洵承认什么?承认孟恒是洵的兄长?是又如何!洵未曾做出对不起主公、泄露机密之事!原校尉何必这般阴阳怪气?想往洵身上泼污水,请拿出铁证,不然便是诬陷!”
听见聂洵承认他和孟恒的关系,旁人也是惊诧。
他们和聂洵共事数年,还未曾听过聂洵是孟恒的亲弟弟。
若这是真的,聂洵隐瞒不说做什么?
不同阵营的兄弟又不止他们一对,将关系公之于众也不妨碍什么。
偏偏聂洵选择隐瞒,难免会让人多想。
原信诧异聂洵当众承认,但他可不会因此放过聂洵。
“有没有变节背叛,这事儿可不是聂先生一张嘴便能撇干净的。”原信阴仄狞笑,“聂先生,若非你与孟恒暗中勾结,提前知道什么,你为何要建议主公用沧州二郡换取谌州?”
面对这个逼问,聂洵感觉可笑。
“洵非圣人,岂能算无遗策?”
鬼知道聂氏使团抽什么风?
来的时候来势汹汹,走的时候毫无征兆。
原信冷笑,“狡辩无用,事实已是如此。若想证明自己可信,请先生拿出铁证。”
聂洵被原信这般胡搅蛮缠气得三尸神暴跳。
若非二十余年的涵养让他维持镇定,恐怕已经甩袖走人了。
无意间,他余光瞥见坐在上首的黄嵩,本就糟糕的情绪立马沉入冰冷寒潭。
从原信发难到现在,身为主公的黄嵩未曾出声阻拦原信,这说明什么?
说明黄嵩对他产生了猜忌怀疑,借由原信的口问个明白,顺便敲打他。
想到这里,聂洵发热的脑子迅速冷却下来,愠怒的表情转为冷淡。
他矜傲地道,“罢了,原校尉不信便不信,洵对主公忠心耿耿,只需主公相信便好。”
话音刚落,坐在上首的黄嵩适时出声打断。
他不轻不重地斥责原信,罚一月的军饷,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惩罚举措。
聂洵见后,那点儿冷意膨胀蔓延,强势侵占他的四肢和大脑。
主公果然生疑了——
黄嵩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答应和兰亭交换,自然不能言而无信。此事交由友默和……诚允一起督办,务必要做得稳妥一些,不能让兰亭看了笑话。二位可有其他意见?”
聂洵和程靖出列道,“喏。”
之后又谈了什么,聂洵无心在意,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聂洵出了帐篷,略带寒气的风吹打脸颊,让他打了个寒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诚允,借一步说话。”
程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聂洵神色一暗。
“友默也信原校尉的话?”
程靖道,“自然是不信的,你怕是中了柳羲的离间计。”
纵有血缘关系,但一对从未谋面的兄弟能有多少感情?
孟恒时常找聂洵,虽说只谈私事不谈公事,但种种巧合凑到一块儿,让人不得不怀疑。
程靖了解姜芃姬的奸诈,所以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聂洵苦笑一声。
“不管是不是离间计,主公那头已经生疑,岂是轻易就能打消的?”
怀疑的种子已经扎根发芽,再想消除,哪有那么容易?
这事儿也怪原信,若非他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地打小报告,黄嵩未怎会生疑。
聂洵道,“再者——若无原校尉从中挑事儿,主公又怎会质疑洵?若孟恒与洵亲近是柳羲授意,那么原校尉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惹事,总不该也是柳羲的意思吧?主公他——”
聂洵本想说黄嵩治下不严、对外戚偏信偏听,可眼前这人是黄嵩倚重的程靖,他说不出口。
“原校尉确实过分。”程靖沉声道,“屡次谗言,主公对他都是轻拿轻放,实在是有失偏颇。”
程靖相信,黄嵩一开始是坚定不移站在聂洵这边的。
若是那个时候,黄嵩就严厉惩戒原信,或责骂或贬斥,原信有这个胆子到处打小报告?
正是因为黄嵩的纵容,这才助长了原信的气焰。
聂洵叹了一声,眉宇添了几分愁色。
“友默的意思,洵明白。主公是主公,原校尉是原校尉。洵不会因私废公。”
程靖说这些,无非是为黄嵩开脱,打消聂洵对黄嵩的怨气。
“诚允深明大义。”
聂洵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黄嵩对原信那么纵容,除了亲戚关系,还有另一重原因——
原家是黄嵩的本家,他帐下武将大多都是原氏一系。
只要原信不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黄嵩都会轻拿轻放,不会重罚。
相反——
聂洵这边的境况可没那么乐观。
他在黄嵩这边毫无根基,平日交友也比较少,人脉网络近乎于零。
作为孤臣,他必然是主公最放心的人,因为他不会结党营私。
可一旦被主公猜忌怀疑,失去信任,他的处境也是最危险的。
蓦地,聂洵想起先前孟恒跟他说的话。
“洵弟,你自幼长于中诏聂氏,身上又怀有沧州孟氏的血脉,黄嵩他——当真会信任你?”
孟恒这个问题,答案已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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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师兄——”
杨思知道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好好吃了一顿补充士气,雄赳赳气昂昂地上“战场”。
程靖嘴角轻微一抽,不知该不该接下杨思的“套近乎”。
一旁的聂洵诧异地望向程靖,眼底明明白白写着问号——
啥时候程靖成了杨思的师兄?
不对,为啥柳羲帐下和黄嵩帐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兄弟就是师兄弟或者叔侄?
有毒吧!
程靖眸色一沉,从善如流地应下。
相较于杨思热情的态度,程靖的反应便显得有些冷漠了。
杨思也不生气,脸上还挂着笑,铁了心要用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常听先生提及师兄,阔别多年再见,师兄果然有人中龙凤之姿,思一见便喜欢得很。”
杨思是渊镜先生年轻时候收养的孤儿,虽然没有带回琅琊郡抚养,但他的身份并不是秘密。
程靖是渊镜先生的首徒,杨思喊他一句“师兄”,那也是情理之中。
“杨师弟也不差,不负师傅多年教导。”
程靖皮笑肉不笑。
聂洵被坑在前,程靖也不敢和姜芃姬帐下凑得太近。
奈何杨思脸皮够厚,一个人愣是演活了两个人的戏。
程靖:“……”
戏真多。
虽说师出同门,但面对利益之争,二人谁都没有留情。
程靖极力为黄嵩争取该有的利益,不仅仅要谌州全境的领地,还有大量士族、朝廷官员家眷、被俘虏的将领兵卒、各个关隘要道的储粮粮仓和兵器库……几乎所有能钻漏洞的地方,他都顾虑到了。杨思这边也差不多,既要从黄嵩这边抠出油水,还要保证已经吃下肚的利益。
东庆皇室迁都谌州,带走了东庆大量的士族贵胄。
虽说昌寿王抢走了一部分,但留下的士族人才依旧可观,几乎能撑起小半个朝廷。
这些都是无价之宝,价值远比土地更贵重。
若非姜芃姬这边走的路线不同,这部分利益说什么都不能割舍。
士族、官员以及家眷、俘虏的兵将……这些都可以酌情割舍,但储粮和兵器就比较敏感了。
杨思想要虚报数字,暗中吞下一部分,但谌州先被黄嵩占领,人家这边有详细的记录账册。
只要校对一下账册,杨思这边虚报了多少,程靖一瞧便知。
哪怕杨思要耍赖,程靖也能保下大部分利益。
相反,姜芃姬这边不曾插足沧州二郡,对于二郡境内的情形不了解。
哪怕孟恒已经归入她的帐下,但孟恒又不知沧州各地的情形,所以他帮不上大忙。
故而,杨思很难判断程靖这边到底隐瞒虚报了多少。
这种情形下,杨思只能靠自己的本事和直觉判断,捏好底线。
一番谈判交涉,杨思看似神采奕奕,实则饿得前胸贴后背,脑子浑浑噩噩。
“黄伯高实在是奸诈,派一个程靖就行了,还添上一个聂洵——”
本就处劣势,杨思还一打二。
若非杨思本身也是老谋深算的老司机,还不被程靖和聂洵联手啃成骨头啊。
“辛苦你了。”
卫慈笑着给杨思夹菜,食案上全是他喜欢的吃的。
只要有美食,杨思恶劣的心情也会好转。
勉强吃了三分饱,杨思才有精力关心其他事情。
“主公这是什么意思?竟是想抛下士族人才不管了?”
杨思左右环顾,见周遭没有其他人,这才放心地与卫慈咬耳朵。
二人关系极好,畅所欲言,哪怕谈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杨思也能把卫慈拉出来顶缸。
主公垂涎卫慈已久,这可是一面“免死金牌”!
姜芃姬暗中授意杨思,若黄嵩这边想要带走沧州二郡的本土士族人才,他能带走就带走。
当然,黄嵩想带走这部分人才,必然要用等价的利益交换。
卫慈将红烧鱼剔了鱼刺,口中说道,“主公有金鳞阁,几乎每隔一两月便能选出可用的人才。虽非顶尖,但胜在务实可信。再者,金鳞书院的学生也不错,没必要扒着士族不放手。”
还未等卫慈下筷,杨思已经厚着脸皮将那盘子抢走了,一副护食的模样。
“如此说来,主公野望不小啊。”杨思笑笑。
他也是贫寒出身,出身跟脚很低,自然不想一群高高在上却没啥实干的士族对他指手画脚。
主公举动,深得他意。
“这话,私底下说说就好,别嚷嚷出去。”卫慈提醒一句。
主公极少任用士族,这是事实,但不能让外界明确知道她对士族的排斥,以免惹来抵抗。
杨思笑道,“思又不是三岁小儿,岂会不知轻重?”
卫慈暗中轻叹一声。
放弃拉拢士族,割舍这部分势力的支持,问鼎之路必然难之又难。
谁让士族占据着天下近六成的财富?
其余三成归皇室,仅有一成是百姓的。
因为程靖和聂洵保住半数利益,黄嵩的面色好了不少。
接下来,只需两方势力顺利交接,便能给这次沧州之战划上圆满的句号。
杨思带着账册去见姜芃姬,对方正在制作沙盘。
沙盘上不仅有连绵起伏的群山、丘陵、城池,还有明显的河流和边境线。
杨思看到代表北疆、崇州、丸州、沧州、浒郡等地,全部插上了一面迷你的小旗子。
旗子上面画了一个古怪的动物脑袋。
两只黑耳朵,两个黑眼眶,活像是被人闷了两拳,大大的脸盘全是白色……
瞧着……怎么看怎么像是卫慈整日抱着撸猫的食铁兽。
“靖容来了?”姜芃姬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工具,拍了拍手心的沙土,“事情办得怎么样?”
“幸不辱命。”
嘴上这么说,心里有些虚。
杨思对沧州二郡的富裕没个具体概念,只能根据往年税收做个大致判断。
虽然不知道争取多少利益,但绝对够四成!
姜芃姬翻了翻账册,里面的数字全在她底线之上。
“辛苦了。”
姜芃姬露出满意的笑容。
办好事情,自然要打赏的。
不过除了美食,姜芃姬还真不知道杨思有其他爱好。
思来想去,感觉还是打赏美食比较好。
除了钱财外,姜芃姬把自家府上的庖子送给杨思,爱吃什么就做什么,食材不够找她报销。
杨思看着沙盘,主公所制沙盘十分惊艳,好似将整个地貌都缩小摆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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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这是?”
“我做的沙盘。”姜芃姬的语气带着几分炫耀,好似等着夸奖,“做得怎么样?”
杨思道,“主公心灵手巧,做得惟妙惟肖,竟像是将整个山川河流都缩小搬到了这里。”
目前的沙盘都是最简单粗糙的,不过姜芃姬做的沙盘十分精巧立体,山形地势一目了然。
姜芃姬收下他的夸赞,唇角翘起的弧度深了些。
“不过——这小旗子是?”
杨思捡起散落一旁的小旗子,上面画着一只黑白食铁兽的大脑袋,看久了还觉得很魔性。
“预备以后用来当战旗或者族徽——”姜芃姬似乎说溜了嘴,尴尬地轻咳两声,音调蓦地提高,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不觉得这旗帜很有识辨度?天底下姓柳的人那么多,若是哪日蹦出个同为柳姓的诸侯,两家阵前对垒,旗帜上面都写着‘柳’——谁的字丑谁尴尬——”
杨思微眯双眸。
他没有在意姜芃姬后面半句说了啥,他在意前一句。
当战旗没毛病,主公喜欢用什么图案就用什么图案,可这族徽——
更改族徽,这可是宗族大事,哪怕族长也不能全权决定。
主公虽说出身柳氏,但她和柳氏牵连近乎为零,这些年也不曾与河间柳氏亲善。
如此一来,她想要更改族徽,只有一种可能——
自立一族!
好比琅琊卫氏是从中诏汴州卫氏分出去的旁支一样,二者虽有共同的先祖,但从关系来说却是两个家族。若是主公也打算从柳氏独立出去,切断与河间柳氏的联系——
杨思心中一凛,思及前不久和卫慈的谈话,他略略叹息。
主公这是打算和士族彻底撇清关系,断绝外戚干涉的苗头?
姜芃姬刚画两面小旗子,杨思已经脑补了一大堆“真相”。
不对——
杨思醒过神,眼角神经不受控制地抽了下。
“主公,你真打算将这东西当做——”
杨思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
“不好么?”姜芃姬笑道,“我按照子孝身边那只食铁兽画的,你看——像不像?蚩尤用食铁兽军团对抗黄帝,古代王牌部队以它为战旗——搁到我这里,效仿先贤,不算过分吧?”
姜芃姬画的是Q版食铁兽,脸盘大,脸蛋带着婴儿肥。
若非黑白配色太过明显,旁人也认不出旗子上被揍了两拳的生物是个啥玩意儿。
远古时代的人画画讲究写意,Q版画风——
这个安利吃不下啊!
杨思忍下吐槽的冲动,道,“子孝工书善画,这旗帜图案不如让他帮着润色润色?”
相信以卫慈的巧手,定能挽救一二。
姜芃姬头也不抬地道,“你说得有道理,子孝画艺的确不错。”
她转手拿来一面空白的旗帜,写上一个“黄”字,插在沙盘上的谌州。
杨思偶尔帮把手,磨个墨、递个小剪刀……
不多时,沙盘其他地界都被标上小旗帜。
“总有一日,我要让整个沙盘只剩我的旗子。”
姜芃姬屈指弹了一下插在浙郡上面的小旗帜,这面旗帜上面写着“许”。
她的力道不大,但小旗重量太轻,轻轻一弹便倒下了,姜芃姬取来自己的食铁兽旗帜。
“就像这样——”
她弹走“许”字小旗,插上自己的食铁兽旗帜。
杨思惊异地看着她的手,似春葱一般的手指松开食铁兽旗帜——
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一幕幕金戈铁马的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耳边飘荡着厮杀和呐喊声。
这就是主公下一步棋?
攻打许氏?
果然是塑料兄妹情,许裴那货偶尔还会询问主公近况,没想到自家主公扭头就想插他一刀。
这一刀还是冲着对方心脏去的。
“许氏不可小觑——”杨思道,“许裴占据浙郡、沪郡以及半个漳州,家底丰厚。”
许裴以浙郡为根基,如今已经吞下沪郡,他还在暗中给邻居杨涛捅了一刀,抢走半个漳州。
若非杨涛已经将势力往南盛发展,许裴抢他半个漳州,杨涛绝对会和许裴拼命!
原先和许裴斗得旗鼓相当的堂弟许斐,这会儿也窝在某个小地方苟延残喘。
杨思和许裴打了几年交道,对他还算了解。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选他。”姜芃姬笑道,“我原先想拿伯高开刀,但‘师出无名’——唯一的冲突也解决了,如今找不到对他下手的理由。除此之外,我若对他动手,边境防线压力大,还给隐没暗中的敌人偷袭良机,与我而言得不偿失,倒不如先放过他——”
杨思点点头,“确实如此,如今不好再对黄州牧下手。”
姜芃姬道,“伯高这边不行,许裴这里却可以。”
杨思道,“可……理由呢?”
什么叫师出有名?
出兵必有正当的理由。
搁在姜芃姬这里,“正当”两个字可以摘去,有个理由就行。
非常时刻,没有理由也行。
“你说——若是许斐向我们求援,我们该不该出兵?”姜芃姬唇角笑意渐深,口中说出的话让杨思不寒而栗,“许斐和我有一同参加湟水会盟的旧交情啊,总不能见死不救。”
杨思:“……”
许裴和主公你也有一同会盟的旧交情啊,你们还联盟好一阵呢!
用这种理由和许裴翻脸,杨思已经能想到许裴吐血的画面了。
利用完就丢,他家主公很有渣女的潜质呢。
因为办事能力卓越,杨思、程靖和聂洵很快就弄好书面工作,接下来只剩交换治地。
黄嵩将他的人和东西全部搬走,姜芃姬也释放俘虏,下令让驻军从谌州撤离。
这已经是双赢的局面,各有所得,所以这顿“散伙饭”吃得还算尽兴。
姜芃姬和黄嵩兴致上来,二人还嘻嘻哈哈地追忆往昔——
分明已经交锋数个来回,彼此扎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他们的关系依旧那么“铁”。
直播间观众感触最深,他们从姜芃姬这个角度,不止一次看到她算计黄嵩。
当然,黄嵩算计姜芃姬的次数也不少。
这两人已经撕破脸皮了,如今还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恢复曾经拜把子的铁关系。
呵呵——
变脸快得像是龙卷风。
心累,再也不相信友情了。
1104: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三)
【紫翼的水晶】:呵呵——看了主播和黄嵩的塑料友谊,宝宝再也不相信友情了。
【雅尔微凉】:要是现实朋友插我两刀,绝对断交,实在是想不通主播和黄嵩为何能毫无芥蒂地继续耍朋友。大概,这就是为何主播能在古代游刃有余,而宝宝穿越一集就领便当吧。
【幻紫星辰坠】:当然是为了利益啊,#苦笑。
【月下弄影】:当然是为了维持联系,方便下一次狠狠捅回来啊,#滑稽。
【霸道总裁李怼怼】:两窝戏精开会,看多了感觉整个世界的人都对我有恶意。
透过直播间,观众们瞧着帐内众人百态,心下复杂。
这些人心怀鬼胎,笑里藏刀,除了他们自己,旁人根本猜不出他们的黑心肠在算计什么。
【纯真天使周棋洛】:叹息,我感觉主播的黑化值越来越高了。
【偷渡非酋】:宝宝第一个追直播的观众,我可以负责地说——主播的人设就没有白过!
姜芃姬余光扫过直播弹幕,眸光洋溢着浅笑。
在外人看来,她扫了一圈帐下众人,对着聂洵的方向颔首微笑,似春花绽放般和煦。
这个举动搁在以往,黄嵩不会有什么想法,现在却不同了。
“兰亭很欣赏诚允啊——”
黄嵩低声感慨,帐内声音有些喧嚣,他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有姜芃姬能听到。
姜芃姬怔了一下,似乎被黄嵩的声音惊醒,勉强回过神来。
“诚允吗?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羲的表兄啊,难免多几分亲近,伯高你可别多心了。”
黄嵩嘴上说“不多心”,心里却有些发堵。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芽,再想拔除就难了。
正如破镜重圆会留下不可忽视的裂痕,挖出发芽的种子,照样会留下浅浅的坑。
有原信这个爱打小报告的外戚杵在黄嵩身边,聂洵想当个孤臣也难。
姜芃姬见黄嵩面色略有异样,唇角扬起的弧度渐深。
黄嵩和聂洵之间有了嫌隙,但这点儿嫌隙还不足以让他们反目相对,她不心急。
倒是风瑾和风珏这对兄弟让她有些失望——
若是能借用风瑾挑起风珏和黄嵩之间的信任危机,这才算得上年度大戏。
风瑾却道,“主公,同样的招式,可一不可再。”
孟恒已经让黄嵩怀疑聂洵了,若是同样的情形发生再在风珏身上,黄嵩根本不会上当。
不仅如此,他还会及时清醒过来,消除对聂洵的猜忌。
如此一来,姜芃姬这边就鸡飞蛋打了,先前的努力也成了无用功。
“怀玠戒心很重,这种离间计对他没用。”风瑾很了解自家弟弟,他道,“他与黄嵩的交情也不一般,寻常的挑拨离间无法动摇二人关系。聂洵之所以中招,因为他还不够被黄嵩信任。”
风瑾这话要是被聂洵听到了,估计会觉得扎心。
酒席过后,黄嵩那边开始忙碌了。
沧州二郡已经换给了姜芃姬,这便是她的地盘,黄嵩作为外人自然不能久留。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去谌州收拾残局,没有多余的时间耗费在这里。
“士久,我记得你家夫人还在昊州合德郡吧?”
姜芃姬敏锐发现孟恒的情绪有些不对,稍稍一想便找到关键。
孟恒道,“主公并未记错,拙荆身怀有孕,不宜随军奔波,故而将她暂时留在了合德郡。”
姜芃姬和黄嵩的关系,表面看着还铁,内里已经裂痕斑斑,不知何时会彻底决裂。
孟恒担心自家夫人的安危,但又不想让姜芃姬多添烦恼,只能按捺情绪。
如今被她看出来了,孟恒自然不会隐瞒,直接坦诚相告。
“原来是这样啊,倒是我疏忽了。”姜芃姬的笑容带着几分懊恼,露出点点虎牙,倒是有些可爱,“表嫂留在昊州,难免会打搅伯高。趁着她月份还浅,如今战事又定,我遣派一队人跟着你去将她接回来。这事儿我会和伯高提一提,免得伯高忘了,耽误了时间——”
姜芃姬和黄嵩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
若是拖得久了,黄嵩那边估计能找出一堆理由扣下孟恒他媳妇和孩子。
姜芃姬可不能给黄嵩发难的借口,相反,她还想趁着这个机会给黄嵩添堵。
毕竟,孟恒他媳妇和聂洵妻子住一块儿。
孟恒接走媳妇,怎么也绕不开聂洵。
这头,孟恒听到姜芃姬的安排,心中长松一口气。
“喏!”
沧州孟氏覆灭,这导致东庆境内势力再一次大洗牌,姜芃姬治下领地再添一州。
经历了战争洗礼和孟氏的祸害,沧州百废俱兴,姜芃姬手边人手还足,暂时没向丸州借人。
杨思见势不好,“逃之夭夭”。
他身上还肩负重任,主持谌州境内驻军撤离的事物,忙得很呢。
逃之前,杨思还十分义气地带走了典寅。
老实人典寅感激涕零。
自从学了文化,他被主公当成半个文化人使用,天晓得他只对兵书兵策感兴趣。
这两人能找借口溜号,其他人可没那么幸运。
每逢战后必加班,这已经成了惯例。
黄嵩临走之前,几乎带走沧州二郡境内的士族势力。
富庶的士族离开,自然也带走了大部分的钱财米粮和大小官吏。
如今的沧州一穷二白,只剩无数忍饥挨饿的百姓等着姜芃姬投喂。
战后重建,她最拿手了。
以前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如今运行起来并不艰难。
只要齐心协力度过最艰难的半年,等来年开荒丰收,沧州又会恢复欣欣向荣的状态。
当然,描绘的蓝图是美好的,蓝图背后是丰真、卫慈、风瑾等人日夜不辍的辛劳。
“何以解忧,唯有撸猫。”
丰真无事揉揉卫慈的爱宠,加班的压力就能随之降低。
庆幸小家伙的年纪还小,要是再大一些,一爪子拍花冒犯它的刁民。
“听闻北渊易氏使者刚到彧门关就被召唤回去了——”
卫慈双手执笔,一心多用。
一人处理两份书简,同时还要忍受丰真的聒噪。
“北渊局势不比东庆清明,甚至更复杂——士族争权执政最大的祸端在于不稳定,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甘人下。易氏的死对头带头牵制抵抗,自然无法抽出多余的心力觊觎沧州——”
1105: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四)
“真发现,子孝似乎从没担心过北渊——”
丰真眯了眼,宽大的手掌揉着食铁兽的耳朵,好似不经意地闲问一句。
“亦或者说,子孝吃定北渊易氏抽不开手,这也是你日夜观星的结果?”
卫慈这才从成堆的书简中抬头,手中的毛笔却不曾放下。
丰真紧紧盯着他的脸,似乎不肯放过一丝丝异样。
卫慈神色平静地道,“子曰,天机不可泄露。”
丰真:“……”
孔子要是活着,还不被卫慈气死?
“子什么时候曰过这话?道家才讲天机——”
丰真恨不得将怀中的食铁兽扔到卫慈脸上,这人真是越发可气了。
殊不知,卫慈根本不能透露,只能含糊其辞。
“北渊是个很有趣的国家。”
丰真一脸茫然。
有趣?
哪里有趣了?
殊不知,卫慈对北渊的评价是一针见血,这个国家真的太奇葩了。
北渊灭国,不是主公或者其他诸侯折腾,他们自己把自己作死的。
前世的卫慈隐居中诏汴州,但他身在桃源,心在世俗,始终放不下天下大势。
天下五国,东庆、南盛、中诏,这三国打得热火朝天,各路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
陛下统一三大巨头之后,她才收拾北渊和西昌。
一统三国用了十余年,收拾北渊和西昌却用了不到一年时间。
不是陛下太强,仅仅是因为两个国家内部情况太奇葩。
先说西昌,西昌是五国中兵力最弱、国土面积最小的。
乱世来临,五国崩溃。
西昌这个五国垫底的家伙,一跃成为境内诸侯最多,打仗牺牲最惨烈的国家。
据不完全统计,西昌境内起义不下三百起,有名有姓的“诸侯”不下百人。
至于西昌皇室?
穷得连皇帝要下地耕种,皇后耕织赚零花,曾经的妃嫔被卖入烟花柳巷赚皮肉钱。
境内势力最大的诸侯,治地不过半州,最小的诸侯仅有一个村落。
没看错——
一个村落!
手上有上百民夫便敢自称一方诸侯!
西昌死于势力分散,人心不齐,陛下的铁骑横冲直撞,四月拿下西昌全境。
脆得跟纸糊一样——
这话出自征伐西昌主帅符望之口。
最可乐的一件事情是啥?
西昌灭国之后,符望抓回西昌皇室成员,那皇帝竟然主动将三个儿子献给陛下当男宠。
【罪臣这三个儿子,虽说年纪不大,但各个知书达理。容貌气质不敢与世家贵子相比,可罪臣先祖曾是大夏皇室一脉,他们血统尊贵。三人在家道中落前也、也曾名满皇都——】
哼——
这位亡国之君当着朝堂百官的面,奴颜婢膝,口出污语,气得卫慈好些天咽不下饭。
陛下龙体贵重,这等小人也敢肖想?
暴脾气的典寅将军忍不了,一脚踹得这人肩膀脱臼骨裂。
若非符望李赟等人拦着,以免典寅当堂杀人,这家伙早就滚去见阎王了。
最后,陛下也是含笑罚了典寅半月的俸禄,随后又赏赐了一箱金银珠宝。
原本还想让西昌皇室遗族当个富裕的普通人,这事儿发生之后,全部清理了。
北渊国力比西昌只强不弱,但陛下收复北渊的时间比西昌还短一些。
这就不得不提以“作死”出名的北渊,真可谓是天下五国之中的“奇葩”。
五国崩乱之前,北渊皇室已经衰微,基本由几大士族轮流执政,彼此争权不断。
崩乱之后,争权更替更加频繁。
一年之间,光是政变就发生不下二十起,维持时间最短的仅有半日。
易氏笑到了最后,灭了皇室,龙袍加身登基为帝。
几乎每个易氏嫡系都封了王爵,俸禄按照最高一等,显赫一时,不可谓是不威风。
不过,这个情形并没有维持多久,北渊很快就乱了。
先前丰真提过,北渊地势偏北,一年之间仅有数月是暖和的,其他日子都很冷。
环境恶劣,农作物不易生存。
土地产出的食物少,为了稳定国情,北渊的农税自然也是五国中最低的,官府仅收两成!
搁在这个时代,这农税已经很低很低了,但百姓依旧徘徊在温饱线。
转头再说易氏,皇帝登基大封数十个王爵和公爵,俸禄支出极其恐怖。
国库支撑不下去,便开始出现拖欠俸禄的现象,各个王爵公爵闹了!
为了安抚众人,只得提升农税、设立冗杂的收税项目,借此增加国库收入,发放王爵俸禄。
税务最重的时候,甚至达到官府收取九成农税,剩下的一成粮税还要被层层剥削。
北渊境内,冻死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听闻陛下铁蹄即将入境,各地百姓竟然自发动手,开关隘的开关隘,开城门的开城门,捍卫边陲要塞的兵卒跑得没了影。如果西昌脆得跟纸糊似的,那么北渊大概就是空气吧?
算算时间,易氏现在正和其他几个士族争权争得飞起。
政权变换似日月更替,政变频繁得像是玩闹。
易氏垂涎沧州马场,但若是踢到铁板,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派遣重兵压境。
卫慈心知这点,但却不敢赌。
毕竟,现在北渊国力还算强盛,没被易氏霍霍得脆如空气。
乍听北渊易氏使者抵达彧门关就被召唤回去,卫慈是半点儿都不惊讶。
卫慈的淡定惹来了丰真的侧目,所以有了刚才的试探。
殊不知,卫慈是个涮了绿漆的老黄瓜。
持证开车数十年的老司机,哪里会被他套话?
“听主公私下透露,她下一步想对许裴动手。子孝,你不觉得这太冒进了?”
“哪里冒进了?”
丰真一边撸猫一边道,“许裴对主公有些恩情,若是处理不好,怕是会受人诟病。”
姜芃姬若真接受许斐的求助,用这个理由和许裴两军对垒,一定会被人喷吧?
湟水会盟,许裴曾支持过姜芃姬,这份羁绊可比许斐那边深多了。
卫慈眸中含笑,“若许裴那边先按捺不住,那也不能怪主公不念旧情啊。”
丰真表情一僵。
他怎么忘了呢?
自家主公最擅长什么?
搞事!
纵然师出无名,她也有本事让“无名”变成“有名”。
1106: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五)
按照孟湛临终前的算计,姜芃姬应该受制于北渊易氏和中诏聂氏。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聂良遭受暗算,没有达成目的便带人返回中诏。北渊易氏的对头得到风声,趁机发难夺权——易氏为了保住权利,不得不暂时放下对沧州的垂涎,专心致志内斗。
来自外界最大的两个威胁消弭无形,四面楚歌的险境去了大半。
看似形势大好,但这不意味着姜芃姬安全了。
中诏汴州边境——
卫応骑着高头大马,跟在马车车厢附近,耳边除了护卫的脚步声、武器的碰撞声以及车轱辘的滚动声,便只剩下车厢那头断断续续传来的咳嗽声——似乎要将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
半晌之后,咳嗽的动静终于小下来。
“子顺,什么时候能入汴州境内?”
掀开翠竹制成的车帘,露出聂良下半张脸颊,薄唇苍白,双颊消瘦得微微向内凹陷。
虽说发现及时,但聂良的身体也被伤着了。
半月前脑胀发热又咳嗽,神智都变得模糊不清,最近几日开始好转,但依旧带着病容。
若非临走之前,卫慈仔细交代过,卫応还以为又有人给聂良投毒。
“看这脚程,距离汴州境内最近的驿站还有一个时辰。”
聂良被风一吹,车厢又颠簸两下,刺激喉咙痒痒难当,扶着窗框开始剧烈咳嗽。
卫応道,“光善先别说话,好好静心养神。到了汴州,届时又是一阵硬仗要打。”
聂氏交给聂良的任务,让他讨到沧州,哪怕只有沧州孟郡也好。
结果聂良两手空空而回,必然会受到家主和族老的诘责。
聂氏族内势力复杂,各房相斗。
聂良作为聂氏五房最出息的继承人,他的存在便是聂氏五房最有分量的筹码。如今聂良铩羽而归,聂氏族老对他的能力也会产生怀疑——光是想想那个场景,卫応就忍不住担心。
“我们应该在沧州停留久一些——”
不管地盘大小,只要能争取一块地方,聂氏那边也好交代。
聂良却执意要空手回来,岂不是将他自己置于死地?
卫応想到聂良此时的处境,顿觉无力。
“停留再久也无用。”聂良声音虚弱地道,“黄嵩和柳羲宁愿维持虚假结盟也不愿意撕破脸皮,可见他们心里很清楚——他们内斗,最后获益的人就是聂氏。二人都是聪明人,哪怕他们忍不住,他们身边的人也会将各种利益掰碎了告诉他们。孟氏只派遣使者却没有让军队驻扎湛江关,威慑力远远不足。他们倒是拖得起,但良这具身体却拖不得——”
中诏聂氏兵力强盛,但派遣使者口头威胁和派兵驻扎边境威胁,二者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派遣使者只是口头警告,驻兵威胁则是将钢刀架在人家脖子上,用性命威胁对方。
黄嵩和姜芃姬死猪不怕开水烫,前者和稀泥、装傻充愣,后者精明狡诈、一肚子坏水。
“再者——柳羲宁愿开战都不愿让出分寸之地,这次出使注定没有收获。”
相较这个,聂良更担心聂氏——
家族内斗,注定无法兴盛长久。
这次是对他投毒,下次是不是派杀手暗杀其他竞争者?
乱世之中,唯有上下一心、拧成一股绳才有立足的可能。
自相残杀只是便宜对手。
若不处理聂氏蛀虫,恐怕聂氏不是亡于敌人之手,而是被自己作死。
“攘外必先安内——”聂良道,“倘若那些虫豸冥顽不灵——”
他的语调冷了下来,消瘦的面庞隐没在阴暗处,给人无端的阴冷可怖感觉。
卫応叹息道,“话虽是如此,但错了这次机会,以后怕是要后悔。”
聂良问,“这是何意?”
卫応道,“子孝脾性一向执拗,主见颇深,自小就与常人不同。応曾听过他的志向——天下一统,四海清平。若他从柳羲身上看不到这股潜力,他是不可能真正出仕辅佐对方的。”
纵观姜芃姬的经历,一路磨难不断,但她却能披荆斩棘,不曾停下脚步。
孟湛费心布局,引她陷入四面受敌的局面。
结果呢?
姜芃姬派人向北渊易氏的政敌透露口风,借此牵制易氏。
聂良忙着赶回中诏处理聂氏内政,无法给予足够的威胁。
没了聂氏当平衡砝码,黄嵩被她诓得交出沧州二郡。
原先的劣势全被翻盘。
尽管聂氏和易氏都不会轻易放过沧州,过一阵会卷土重来,但她也有了喘息机会。
卫応可以肯定,姜芃姬绝对会利用这段空隙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
“她是个劲敌——”聂良浅笑道,“但良也不会后悔。”
纵容聂氏作死,他才会悔青肠子。
沪郡境内——
许斐这些年的日子很不好过。
想当年,他是爷爷最疼爱的嫡幼孙,仗着这份宠爱和嫡长孙许裴斗得昏天暗地。
因为爷爷庇护,许斐大多时间都处于上风。
不过,这一切从东庆政局混乱、湟水会盟之后,变得满目全非。
先是爷爷逝世,许斐失去强有力的庇护——许氏族老都偏向立嫡立长,这将许斐气得不轻。
他从小便喜欢和堂兄一争高低,岂能容忍自己比对方低一头?
因为家主之争,兄弟二人彻底决裂,许氏内部势力也分为两波。
一开始,两兄弟斗得旗鼓相当,但火药味不浓烈,许斐还和许裴联手吞掉沪郡郡守巫马觞的地盘。
从姜芃姬北伐北疆、杨思代表她和许裴结盟之后,平衡破裂了,天平逐渐倾斜。
别人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许斐的日子却是越过越憋屈。
随着许裴步步紧逼,许斐也丢失大部分治地,渐渐龟缩在一个小小的地方。
眼瞧着坚持不下去了,许斐的情绪一日比一日暴戾,经常拿身边的侍从婢女泄愤。
原先依附他的士族渐渐倒戈远去,帐下下属还劝他归降许裴,跟他服个软。
这怎么可能?
“他除了年纪,还有哪里比我强?爷爷最属意我当家主,他许裴又算得上什么?不仅没有按照爷爷的遗嘱行事,还欲置我于死地——让我归降他?哼——做梦!”
不愿意归降又不愿意死,那便只能寻求第三方势力援助。
正当许斐愁眉不展之际,身边仆从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茅塞顿开,“主公,若寻求兵力支持,太弱了不行,太强的又远水救不了近火——思来想去,唯有丸州牧柳羲最适合。”
许斐面色一喜,旋即黯淡下来。
1107: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六)
仆从见许斐脸色不好,心中也是惴惴不安。
“老、老爷?”
他也惜命啊,服侍许斐的仆从死了一个又一个,眼看着要轮到自己,他不得不寻求出路。
若不这么做,他难逃一死。
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偶然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绝妙的主意,便忙不迭送到许斐面前。
许斐黯然道,“柳羲的确合适,但我与她并无交情。”
仆从听后,心中一喜。
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小算盘打得贼响——许斐能成功脱险最好,那自己就成了献策有功的功臣,要是不能脱险,那也能拖延一阵时间,他暗中找人疏通疏通门路,从许斐身边调走。
“老爷和柳州牧如何没有交情?”仆从小心翼翼地伺候,“想当年湟水会盟,老爷和柳州牧也曾并肩而战,算得上袍泽之情了。不说别的,仅仅顾念这份旧情,她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仆从自以为说得很好,奈何许斐的脸色比先前还难看。
他心中惴惴,生怕自己踩了地雷。
许斐半晌之后才道,“你有所不知,湟水会盟那时,柳羲与许裴那厮更加亲近一些。”
虽说二人都为了谋算各自利益,但许裴在湟水会盟期间很支持柳羲,这是不争的事实。
若论交情,怎么也轮不到他许斐。
仆从傻了眼,难不成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许斐语气阴仄地道,“不过,你也给我提了个醒,柳羲是个好人选。虽说希望不大,但总好过蹲在这个地方束手就擒。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对许裴服软认输的——哪怕拼尽所有!”
仆从见状,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是不理解的,许斐和许裴是同出一宗的堂兄弟,关系应该很好才对,怎么闹成这样?
殊不知,因为爷爷的偏爱和庇护,胜过许裴已经成了许斐的执念。
许斐可以输给任何人,但唯独许裴不行。
他们生来便要相斗,唯有一人倒下才能真正结束。
“去,你去喊秦恭过来。”许斐话音刚落,立马改了口,“等等——你先去给我准备朱砂笔墨,然后再去喊秦恭。这事儿偷偷去办,别走漏了风声,不然的话,我绝不饶你!”
仆从吓得汗出如浆,脊背渗满了冷汗。
“喏,小人这就去办。”
仆从蹑手蹑脚地去书房找了朱砂笔墨,心中纳闷许斐拿朱砂作甚。
只见许斐铺开一卷竹简置于桌案,然后拔出匕首在手心割出一道口子,炙热的鲜血滴答滴答淌入砚台。流够了血,许斐面色不改地取来朱砂混入血液,再用没有受伤的手磨墨。
这是要写血书?
仆从眼皮猛地一跳,颤巍巍地退下。
许斐提笔沾饱了“墨汁”,面色阴沉地给姜芃姬写信。
他深受许氏老太爷喜爱,除了打小可爱鬼怪外,他的才艺也是加分项。他这一手字是爷爷手把手教的,启蒙也是对方一手包办的。相较之下,文采不怎么样的许裴便显得平庸。
许斐从未想过,自己苦学多年的字和书,有一日会用来写血书,讨得旁人同情。
另一处,仆从拿着许斐的手令去寻秦恭。
“秦小将军,老爷寻您过去。”
秦恭正从校场操练回来,年轻的面庞紧紧绷起,好似浑身写满了戒备。
仆从见状,心中生出几分怜惜。
这个秦恭是许斐帐下第一大将秦葛的幼子。
为了向许斐尽忠,秦葛带兵断后争取撤退时间,自己却被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秦葛的长子和次子也在接下来几场战役中战死,秦家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一个秦恭。
仆从记得,这个秦恭原是个有些婴儿肥、十分爱笑的少年郎,自他从父兄手中接过重任,如今越发冷漠严峻。秉承父兄遗志,他对许斐也是忠心耿耿,日夜操练兵马,从不懈怠——
蓦地,仆从有些不详的预感。
他总觉得许斐喊秦恭过去,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事。
秦恭见了许斐手令,好似许斐就在跟前一般,他恭恭敬敬地道,“喏,末将这就过去。”
待秦恭过去,他敏锐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很快,他眸色一凌,发现这股血腥味的来源——
“主公——”
许斐安抚道,“无事,你先坐下,我有事要嘱咐你。”
秦恭一听有要事吩咐,哪还敢坐下,当即道,“末将听令——”
许斐也不意外,秦恭性情随他父亲,年少时候天真直爽,一旦肩负重任便会迅速成熟。
“你将这封信,星夜送往丸州牧柳羲手中。”许斐道,“记得小心一些,莫要让人发现。”
秦恭惊诧地抬头,脱口而出道,“末将若是离开,何人练兵护卫主公安全?”
许斐笑道,“我这性命可不是你练兵戌守便能守住的。”
秦恭面色煞白,紧紧抿起唇。
“唯有这封信能带来一线生机。”许斐将两卷竹简绑好,放入筒袋,亲手交到秦恭手中,“我对不住你父亲和你两位兄长,如今——唉,你一定要亲手将信送到柳羲手中,越快越好。”
“末将遵令,誓死完成主公托付。”
许斐浅笑道,“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秦恭视线下垂,瞥见许斐左手手心绑了白布,隐隐有血丝渲染而出,心中越发下沉。
“喏!”
秦恭将装着两封密信的筒袋放入衣襟内,借着盔甲的掩护,神色正常地离开许斐府邸。
回到府中,他偷偷令人准备几日干粮和一包碎银,找出几身普通干净的衣裳装入包裹。
半夜时分,一道矫健的身影偷偷溜出城。
为了不引起敌兵的注意,秦恭翻山越岭、专挑偏僻无人的道路。
当秦恭千辛万苦来到丸州境内,时间过去月余,进入盛夏。
秦恭蹲在茶棚外头,捧着一碗豁了口子的陶碗,贪婪地喝光一整碗粗茶。
喝够了,他还给赶路用的马儿喂了一些。
“那位俏郎君,看这里——”
起初,秦恭还未意识到这声音是唤自己,直到跟前来了人,影子挡住他头顶视线。
秦恭放下陶碗,抬手抹掉唇角的茶渍。
1108: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七)
“这位小娘子唤我作甚?”
秦恭用五国通行的雅言询问。
眼前的小娘子是个面貌清秀的村姑,虽说模样不出众,但浑身上下都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朝气,双颊泛着健康的气色。她身上穿着一袭藕粉色上襦,外头罩着一件短袖小衫,身下则穿着镶边长裙,衣裳所用的布料并不精贵,但胜在颜色鲜艳,让人瞧了便眼前一亮。
仅从衣着便能瞧出来,这位小娘子家中情况还算富裕,生活质量不错。
如今天下乱世,莫说穿得这般体面,许多人家只有一身能出门的衣裳。
那容貌清秀的村姑笑了笑。
“小哥儿可有婚配?”
秦恭面色一僵,面颊泛起红晕,干巴巴地回答。
“家中亡父已经给我定了一门亲。”
村姑听了,面色一暗,悻悻地走了。
一旁茶棚喝茶的农夫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那可是俺们十里八村最美的姑娘,你这小伙儿没福气啊。”
秦恭被调侃得面红耳赤。
鬼晓得丸州是个什么情况,秦恭一路上被各色姑娘妇人询问婚配,各个都想嫁给他。
一开始秦恭还窘得不行,老实回答还未婚配。
后来吃教训了,推说亡父给他定了一门亲。
刚才那个村姑问他可有婚配,秦恭便猜出接下来的对话了。
他眼尖发现那村姑回到人群,跟着三五小伙伴对着自己嬉笑指点,蓦地羞窘不已。
“当真不像是乱世——”
秦恭嘀咕一声。
街上百姓衣裳鲜亮,哪怕打着补丁,那也是干干净净的。
大人们容色健康,路边玩耍的稚儿生得白胖可爱,一派盛世和平的景象。
一瞬间,他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他原先想直奔沧州,半道才知姜芃姬已经带兵从沧州折返回丸州上阳的州府。
牵着代步的老马,秦恭摸了摸仅剩数个铜板的钱囊,无奈地喟叹。
他出发的时候带了不少银两,按理说应该能支撑往来的开销,可他见到沿路上凄惨无依的百姓,怜悯之下,总要多买一些食物分给他们。虽然没耽误赶路时间,但耗费支出却很大。
如今穷得只剩几枚铜板。
入了城,喧闹的街市和行人将他衬得落魄可怜。
秦恭嗅到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味,忍下分泌出来的唾液,牵着瘦马走上专行道。
姜芃姬治下领地有特殊规矩,行人和马匹车辆要走不同的道,甚至还有专门的衙役管理。
入城之后若无特殊情况,不得驾马奔驰。
待在人家的地盘上,秦恭自然不会刻意闹事。
用仅剩的铜板买了点儿干草喂马,顺便买了两个大饼和一碗粗茶。
他一面吃着,一面支长耳朵听茶客交谈。
秦恭听得正认真,外头哒哒跑来一个脚踏木屐的少年,
少年皮肤黝黑,五官平淡,脸上泛着跑步后冒出的红晕,他对着茶肆内的茶客兴奋地喊。
“菜口那边又要打板子了。”
茶肆老板娘没好气地打了他后脑勺,叱骂,“你这小鳖犊子,整日不学好,看什么打板子。”
少年一跺脚,“阿娘,瞧瞧热闹也不许?”
老板娘还想教训,某个茶客给了少年一个铜板。
“说说,今儿个又有什么消息?”
茶肆是个消息流通、八卦满天飞的地方,少年是老板娘的儿子,脾性顽劣,但他记性极好,总能将自己听到的各路消息说给茶客听。不少茶客都喜欢到这里喝茶听八卦——
秦恭也被少年朝气的话语吸引,分心听了一耳朵。
“大家伙儿知道育婴堂不?”
少年卖了个关子。
茶客起哄道,“整个丸州,还有人不知道育婴堂?你再卖关子,这茶钱不给了啊——”
姜芃姬刚入象阳县便组建了育婴堂,收养战乱失去父母的孤儿。
之后,育婴堂又成了不少不负责任父母丢弃孩童的收容所——准确来说是丢弃女童的收容所——若是战争孤儿,进育婴堂比较简单,若是父母丢弃贩卖的女婴,则需签订严苛的契书。
如今过去四五年,当年那批孩童,年纪最小的也开蒙了,年长一些的都能工作养家了。
少年道,“有人去育婴堂偷孩子了。”
话音一落,不少茶客喷了茶。
“去育婴堂偷孩子?”
“阎王爷头上动土?”
“哪个不长眼的畜生这么做?”
茶客议论纷纷,少年坐在茶肆中央,好似说书先生一般吊着众人胃口。
“这就不知了吧?被偷的孩子是育婴堂启蒙甲丁班的女娃,你们猜偷孩子的人是谁?”少年笑道,“竟是这名女娃的生身父母!今日被压到菜口打屁股的也是他们,一人五十板!”
少年比划了五根手指,面上写满了幸灾乐祸。
不知情的茶客问,“生身父母带走孩子,这不正常么?为何抓到还要一人五十板子?”
外头的秦恭也有这个疑惑。
“你们是不知,进了育婴堂的孩子,要么是烈士遗孤,要么就是父母双亡、亲戚不肯接管的孤儿,要么就是被父母长辈丢弃的女婴。”另一个长居象阳县的茶客对着州府方向拱手作揖,接着才道,“前者好说,若是后者,长辈都要签订断绝关系的契书。一旦签订契书,孩童长辈亲眷皆不能亲近孩子,莫说偷孩子,便是私底下见上一面也要罚一贯,打十板!”
“诶,不对——既然是女孩儿,为何又要冒着风险偷走?”
一纸契书断了血缘关系,不管从任何角度来讲,这孩子都不是父母的了。
血缘关系?
这东西抵不上那纸契书!
少年道,“你们不知,我在金鳞书院有个玩得来的发小。发小说,州牧预备扩建金鳞书院,这生源呢——便从育婴堂挑选一部分。那女娃可是甲丁班的,进金鳞书院算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那对父母不知从何处听到这消息,眼巴巴凑上来了。人家女娃不认,他们动歪脑筋去偷。”
进了金鳞书院,基本算是州牧的亲传班底,未来前途还能差?
哪怕是个女娃,那也是和州牧扯上关系的金娃娃。
要是能认回女儿,怎么算都不亏。
茶肆聊得热火朝天。
秦恭喝了茶,归还陶碗,顺着人流去了趟菜口。
他到的时候,五十板子已经打完,散去的人群嘻嘻哈哈地谈论。
几乎每个百姓都觉得这对夫妇活该,五十板子还算轻了。
断绝关系的契书都签了,相当于把孩子卖给了育婴堂背后的州牧柳羲。
孩子的生杀大权在柳羲手中,孩子属于州牧的私人财产——
生身父母算个屁?
这不是偷回自己的孩子,分明是偷了州牧的私人财产,没打死已经算仁慈了。
秦恭听着,惊诧姜芃姬在丸州的声望。
1109: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八)
人流散去,秦恭瞄了一眼那对被打得血淋淋的夫妇。
他目力极好,看得出来这对夫妇被打得很惨,但没有伤及根骨,只是皮肉被打烂而已。
疼是疼,但要不了人命。
五十板子,若是切切实实落在人身上,莫说这对普通夫妇,哪怕是练家子也要命丧黄泉。
正想着,秦恭发现有人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他发现身边立着个七八岁女童,脑袋上的头发抓成发髻,微胖的脸颊泛着粉红,双目清澈似无瑕珠宝。这孩子身穿蓝白色女式儒衫,腰间挂着精致的令牌,不像是普通人家养出来的。
“你拉我作甚?”
莫非这七八岁的女童也想嫁给自己不成?
秦恭被自己的脑补弄得哑然失笑。
女童口齿清晰道,“烦请这位小哥帮忙将这东西给他们。”
秦恭接过,发现这几袋东西都是治疗外伤的药,除了几副药还有一小袋铜钱。
“你是他们什么人?”秦恭好奇地问。
女童瞄了一眼互相推诿、哭嚎辱骂自己的父母,平静的目光泛着些复杂。育婴堂分男女两部,照顾他们的仆妇不曾隐瞒他们,很多女童从记事起便知道自己是被父母遗弃在这里的。
她们没有父母,但有育婴堂的兄弟姐妹以及庇护他们的州牧。
“毫不相干的人”
秦恭目露诧异,隐隐猜到女童的身份。
他正要感慨女童孝心,对方却道,“若死在这里,难免祸及州牧名声。”
言外之意,要死也要死远一些。
秦恭:“……”
这年头的孩子都成精了!
秦恭当了一回好人,他将药和钱袋丢到那对夫妇身边。
“你是育婴堂的那个孩子?”
秦恭回来发现女童还在原地。
女童点头,旋即又摇头,指了指自己腰间挂着的令牌,骄傲地挺起平坦胸膛。
“如今是金鳞书院的学生了。”
育婴堂仿照金鳞书院,设立男女两部,除了学习,其他活动男女分开。
女童是甲丁班学生,成绩仅次于甲甲班。
这次金鳞书院扩建招生,一共多了三百个名额,育婴堂有幸占了五十个,女童靠自己的本事拿下其中一个。那天她收拾东西搬去金鳞书院,半道上被这对父母偷走,差点没把她吓死。
镇定下来之后,她一面和这对父母周旋,一面试着找寻逃脱的良机。
正是这次经历让她彻底断了对“父母”这个词汇的渴望。
什么叫做她好好孝顺他们,帮扶幼弟和兄长,他们以后会给她找一门好亲事?
什么叫做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就是他们,还暗中诋毁州牧?
真对她好,当年会将她卖入育婴堂?
女童启蒙识字之后便看了自己被卖入育婴堂的记录,记录里头详细描述了父母将她卖入育婴堂的过程,包括个人言行、神情以及卖她的理由。真当她目不识丁,屁事儿不懂?
“听小哥儿的口音,不像是象阳县本地人,但你雅言说的这么好,应该也不是普通人吧?”
雅言就是官话,许多人说官话都带着乡土音,除非认真系统学过,不然很难说得这么标准。
秦恭暗暗诧异,眼前这小娃竟然试探自己?
果然是成精了。
“我是外乡来的,来这儿寻人。”秦恭道,“寻找丸州主簿徐轲。”
除了徐轲这个大管家是定点NPC,其他人都是自由活动的,经常被姜芃姬拉着到处打仗。
秦恭要见姜芃姬,必然要找个能在她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其他人不好找,秦恭也不确定人家在不在丸州,只能找徐轲了。
女童惊愕,“您是徐主簿的亲眷?”
秦恭摇头,他道,“不是,我受人所托给徐主簿给他带一封家书。”
别看秦恭如今也才十八岁,该有的心眼一颗不少。
他没直说自己的目的,反而推说是给徐轲送家书的。
女童道,“瞧你这样子,怕是见不到徐主簿。”
一州主簿,岂是寻常人说见就能见到的?
秦恭苦笑一声,他道,“正打算去碰碰运气,说不定看门的愿意帮我递话。”
当然,被打出来的可能性更高,秦恭身上除了密信根本没有正经的文书,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女童想了想,她道,“家书急么?”
秦恭说,“十万火急。”
“我倒是知道有条门路,也许能快一些。”女童道,“不过,若你撒谎,定会丢了命。”
女童如今是金鳞书院的新生,倒是能给高年级的丰仪递个话。
丰仪是丰别驾的儿子,虽是官二代,但性情温和、举止有度。
如果秦恭说的是真的,丰仪应该愿意帮忙的。
秦恭面不改色地道,“自然是真的。”
女童的运气不错,她到的时候丰仪正好下学。
“你找我有事?”
女童道明了来意,丰仪听后眉头微皱,详细询问秦恭的言行举止和外貌。
“你怕是被人骗了,徐主簿家眷已经被接到丸州多年,怎么会有从外头传来的家书?”
女童一听,面色白了一层。
“不过——这人我倒是要去见见。你初入金鳞书院,若有什么不懂的,尽可来问我。”
丰仪起身,唤来随侍。
自打女童被偷事件发生,金鳞书院和育婴堂都加强了戒备,丰仪作为官二代,安全戒备也提升了几个档次。不可单独出行,更不可单独见陌生人,必须带上一两个能武的护卫侍从。
秦恭待在约定的地方等候,半晌没等到女童,反而等来一个身穿蓝白服饰的清隽少年。
说是少年也不太准确,介于男童到少年之间,模样羸弱,五官秀雅,气质极好。
一瞧丰仪的装扮,秦恭便知道那一身蓝白校服怕是金鳞书院学生的标配外观。
“你来丸州有何目的?若是讲不出个所以然,怕是要请你去牢狱走一遭了。”丰仪落座,双目直视秦恭,“你难道不知,徐主簿家乡无人,更不可能有什么家书——”
秦恭问,“你又是何人?”
“丰真乃是我父。”
秦恭面上一滞,似乎在怀疑丰仪的身份。
“我想见徐主簿。”
话音一落,丰仪的目光添了几分凌厉。
“还不肯说实话?”
秦恭心下咧嘴。
乖乖——
眼前这半大少年也成了精不成?
“我想见柳州牧。”秦恭道,“我主派我给柳州牧递信。”
1110: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九)
“见柳州牧?你主是谁?”
丰仪双眸微阖,语气平和,年纪小小已经有几分淡定如风的仪态,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我得先见到柳州牧,再不济也要见到徐主簿。机密之事,自然不能随意诉诸于口。我凭什么告诉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秦恭心下有些懊恼,自己竟然被个半大少年哄住了。
丰仪淡定从容,望向秦恭的目光似有涟漪泛开,“你只身一人进城,密信肯定在你的身上。若你执意不肯说,等会儿将你丢入牢狱,自然能从你身上搜出来。说与不说,不在于你。”
秦恭险些被噎得心肌梗塞。
眼前这小孩儿岂止是成精了,还是千年老妖!
未等秦恭开口,丰仪又道,“当然,若你能拿出证明身份的物件,我便暂且信你。”
先是挑衅激怒,然后温和安抚,这一个巴掌再给甜枣的手段,丰仪用着格外顺手。
他并非刻意刁难秦恭,实在是秦恭行踪鬼祟、用意不明。
若是不问个清楚,丰仪鲁莽地将他引荐给徐轲等人,届时出了事情又该怎么办?
倘若秦恭说的是真的,何必在这种问题上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于情于理,丰仪都要了解一番才能做下一步判断。
秦恭道,“我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
他生怕自己落入敌手,泄露身份,所以除了许斐给的密信外,其他东西都没带。
秦恭话音刚落,他便看到丰仪似笑非笑的眸子正盯着他。
“这也没有,那也不说。你说你没有嫌疑,你扪心自问,你信么?”
秦恭憋红了一张脸,牙关咬紧,丰仪这时从席上起身,作势欲离开。
“等等——你不能走——”
丰仪扭头道,“我也不搜你的密信。”
秦恭:“……”
“你的事情,我会跟徐主簿提。你安心在牢里待着,等消息吧。”
秦恭:“……”
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拯救一下!
眼前这小屁孩儿怎么那么难对付呢,帮忙带个话有多难?
再者说了,要是丰仪没有给徐轲带话,他难道要一直蹲大牢?
耽误主公大事怎么办?
未等秦恭说出口,丰仪似看透了他的怀疑。
“此事,我会给徐主簿说的。若你真是哪方诸侯的信使,我没有传到话,责任岂不在我?”
秦恭吭哧地憋红了脸。
“那、那我在牢里等你消息——”
丰仪微笑着颔首。
“嗯,好。”
秦恭还真乖乖去牢里蹲着,隔着栏杆,眼巴巴的、望眼欲穿地目送丰仪离开。
丰仪出了牢狱,瞧见不远处蹲着个熟悉的身影。
她正摇晃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竟是今日先生教授的课业。
他哑然失笑,远远地唤了一声。
“长生,你又逃学了?”
身着金鳞书院女式校服的女娃听到动静,蓦地扭头,小碎步跑着奔到丰仪跟前。
“我听人说你进牢里了,便过来将你拎出来。若让丰叔叔知道你犯事进了牢,肯定不会轻饶你。我分明是好心过来救场,到你嘴里竟成了逃学。”长生补充道,“我跟先生请过假的。”
丰仪勾起的唇角僵了一下,没好气地给长生一枚爆炒栗子。
“知道什么叫以讹传讹?我不过是送个人进牢里,怎么就成了我被关进大牢了?”
长生嘟囔了一声。
“那人犯了什么错?”
由丰仪亲自送进牢里的人,肯定不一般。
丰仪简略说了一下,长生歪着脑袋想了想,不解地眨眼,“此人脑袋竟是榆木做的不成?你总是要告知徐主簿的,但他不一定非得进牢里待着啊,待在外头等候消息也是可以的。”
丰仪忍俊不禁,“脑袋的确有些榆木,但也榆木得可爱。我观他外貌言行,分明是个练家子。周身隐隐带着血煞之气,这般气质我只在几个校尉叔叔身上看过。那般人物,性情总是暴躁易怒的,但他面对我的哄骗,不仅不恼怒,反而乖乖上了套——意外有些讨人喜欢。”
长生很是嫌弃地“噫”了一声。
“丰小哥哥越来越喜欢欺负人了,还尽欺负老实人。”
欺负也就罢了,还把人哄骗去蹲大牢,多大仇。
“总归没欺负过你。”丰仪捏了捏长生的鼻子,“哄你都还来不及。”
旁人怼了就怼了,要是怼了眼前这位,金豆子哗啦啦地掉。
丰仪去寻徐轲,顺道将长生送回府邸。
“回去写功课,等我回来抽查,要是写错了,罚你蹲马步抄错字。”
长生嘴一瘪,嘟囔道,“这就是你说的没欺负过我——”
分明被欺负最多的人就是她好么?
管她学业管得比爹爹还严苛,要是哪里做得不好还要被罚蹲马步抄书习字。
徐轲听到丰仪有要事求见,心下好笑。
“不知是什么事情——让他进来吧。”
“徐主簿,小子今日发现一名行踪诡异,自称其他诸侯遣派的信使。只是,询问此人身后主公是谁,这人又语焉不详。”丰仪低声将秦恭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没有丝毫隐瞒。
徐轲老持稳重的面庞露出一丝笑意。
“你这促狭的小子,碰见你也是他倒霉。”
丰仪不赞成地道,“那人武艺不低,若不把他哄进牢里关着,怕是不保险。”
“愿意被你哄进牢里的,怕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毕竟,这么点儿脑子也干不来坏事。
徐轲唤人将秦恭从牢里提出来。
秦恭在牢里蹲了大半个时辰,等他从牢里出来,他觉得自己身上染了股难闻的骚味。
“多谢——”
见到徐轲,秦恭感激涕零,立马打消怀疑的念头,只觉得丰仪嘴硬心善,蛮讨人喜欢的。
丰仪隔空颔首。
接下来的对话涉及机密,他不适合旁听。
徐轲问秦恭,“你家主公是谁?”
面对徐轲,秦恭没有隐瞒,“我主许斐,特遣帐下校尉秦恭,向柳州牧送一封密信。”
竟是许斐的人?
徐轲恍惚了一下,偶然想起前阵子姜芃姬留下的话。
不日将有许斐使者抵达丸州,让他注意一些。
想必,主公口中的使者就是眼前这个人?
“密信在哪里?”
秦恭犹豫地道,“我主特别嘱咐,要我亲手交到柳州牧手中——”
1111: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
秦恭是个固执的人,许斐嘱咐他要亲手交到姜芃姬手里,他便不肯提前交于旁人。
徐轲目光含笑地看着秦恭,隐约有些明白丰仪为何要捉弄秦恭。
主公帐下众人,从文臣到武将,基本都是白切黑,如今来个至纯至性的,可不新鲜?
“既然如此,轲便手书一封,将此事告知主公。”
秦恭摇头婉拒。
“此事至关紧要,不宜拖延。徐主簿不如安排些人,让我能亲自将信送过去?”
说罢,秦恭眼底露出些哀求的味道。
让徐轲写信给姜芃姬,一来一回多浪费时间?
秦恭想到那日嗅到的血腥味和许斐手心捆绑的白布,隐隐猜出怀中密信多半是血书。
若不是至关紧要的大事,谁会自残放血写血书?
徐轲暗中忖度一番,应下秦恭的提议。
“既然如此,那轲派人护送使者吧。”
徐轲这么好说话,秦恭有些受宠若惊。
他以为他会在徐轲这里碰些钉子才能见到姜芃姬呢。
当下满脸感激地道,“多谢徐主簿。”
徐轲作为万能大管家,办事能力自然不是盖的,秦恭喝半壶茶的功夫,人家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备好了。侍从、车马、饮水干粮甚至连谒见姜芃姬的正式装束也备了一套——
秦恭又是一番感激,但他没有发现徐轲望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怜悯和同情。
“可惜了——竟是个弃子——”
徐轲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一声叹息随风飘散。
“弃子?那人怎么就成了弃子?”
丰仪正在外间恭候,听到秦恭已经离开,他便出门瞧了一眼,正好听到徐轲的感慨。
徐轲回过神,垂下视线对上丰仪疑惑的目光。
不出意外的话,丰仪基本是下一代的领军人,更是未来少主最坚定的左膀右臂。
不管是徐轲还是其他人,他们都对丰仪寄予厚望,时时提点教导。
“听闻许斐近况窘迫,帐下大将接连折损,治地接连失守,如今身陷囹圄,眼看着气数将尽。这个秦恭年纪虽小,但已经有龙虎之将的风仪,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许斐忠心耿耿。此等人物,虽未见其皮毛,也略见一斑。”徐轲轻笑一声,仔细指点丰仪,“你说,送信重要还是自身性命重要?派遣一员得用大将出来当信使,疏忽自身护卫,许斐到底图个什么呢?”
送信这种活计,何必让领兵大将亲自去做?
丰仪听后,顿时如茅塞顿开,病弱的面庞露出几分恍然大悟。
“徐主簿的意思——这秦恭不仅仅是弃子,更是许斐赠与州牧的‘礼物’?”
徐轲冷笑一声,“说是‘礼物’,不如说是‘筹码’。”
丰仪心尖一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设身处地想想,他若是被自己效忠的人当做“筹码”送去竞争对手那边,该如何寒心?
徐轲见丰仪陷入沉思,笑道,“这只是推测罢了,事实如何,唯有主公知晓。”
丰仪摇头,“徐主簿所言有理,多半是真的。”
别看徐轲常年蹲守后方,几乎没怎么随军打仗,但无人敢因此轻视他。
不管是当初小小的象阳县还是如今庞大的治地,徐轲都能管得井井有条。若无他稳定后方,姜芃姬也不能带着大军打北疆揍沧州。打仗打得飞起,治下还能风平浪静,好似盛世太平。
举个栗子——
自家父亲那么放浪形骸的人都不会主动招惹徐轲,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许斐也不是蠢人,不可能直言说送。若他这么说,秦恭不会真正归顺主公,主公也会对秦恭疏离,这样反而不美。”徐轲笑道,“里头的门道还多着呢,多看多学多想——”
丰仪作揖谢道,“多谢徐叔叔指点。”
徐轲哑然。
“这般拘谨多礼,不像是丰子实家的,倒像是风怀瑜家的。”
丰仪腼腆一笑,这会儿才有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踏着橘黄的余晖,丰仪没有回家,反而转道去了风瑾家检查长生的作业。
长生的启蒙,三分之一是风瑾教的,三分之一是金鳞书院教的,剩下三分之一是丰仪教的。
不过,长生最怕的人却是丰仪。
风瑾可以撒娇,书院夫子那边可以卖萌,丰仪这边只能肝脑涂地认罚。
她紧张地保持正坐,两只胖手抓紧膝上的衣料,圆溜溜的眸子死死盯着丰仪的眉眼。
若是对方挑挑眉,她便露出怕怕的表情,一颗小心脏被高高提起。
“错字连篇,你是想抄到年底么?”
半晌之后,丰仪放下本子,长生小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
“圈出来的错字都要抄,一个字一百遍。”丰仪补充道,“蹲马步抄。”
长生哇得一声嚎了出来——
一篇错了十八个字,每个字一百遍。
莫说今晚的晚饭,她连月底的晚饭都吃不上了。
“我陪你抄,这总行了?”丰仪道,“你抄多少,我抄多少。”
长生见这事儿没有商量余地,只能恹恹地认罚。
“行事粗心,自信过度便是自负。这会儿觉得罚抄太多,你怎么不好好查一遍?”
长生委屈瘪嘴,睁着水汪汪的眸子不敢反驳。
丰仪见了,眉梢轻蹙。
这可不像是他认识的长生。
随着上一辈逐一成家,丰仪这一辈慢慢多起来,但他和长生玩得最来,最了解长生。
“府中有仆从怠慢你?”
“没有。”
“若有,尽管告诉我,我帮你打发了他们。再不行,找个借口到我家暂住几日。”丰仪面色淡定,稳稳当当扎马步,手腕稳当得不行,提笔落下,字迹如他本人一般清隽,已经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气韵,“你现在已经是长姐,该拿出长姐的气度和手腕。人都会变的,你不可能一直不变。他们不会因为你年纪小就继续纵容你,因为你家二弟的年纪比你还小——”
风瑾被姜芃姬拉去沧州之前,魏静娴顺利有了二胎。
沧州结束,二胎也呱呱落地。
风瑾和魏静娴都不是重男轻女之人,但小儿子年纪小,他们总要多分一些精力照顾。
其中差别,长生那般敏感的性子,不可能察不出来。
“我才没呢——”长生瘪嘴。
她只是很烦那些仆从私底下的闲谈。
“既然没有,那你就好好学。”丰仪余光一瞥,眼尖看到她又写错了一个字,眉头跳了跳,严肃地道,“你父亲和母亲都忙,外头的局势又不太平,以后多半顾不上你二弟的启蒙。这事儿,最后还不是要靠你?可你这点儿本事给人启蒙,没有误人子弟就不错了。”
“丰小哥哥,那你以后——有了弟弟——你——”
“好好教导,抚养成才,决不能让父亲祸害了。”
长生:“……”
日常嫌弃父亲系列。
1112: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一)
“丰小哥哥果然是个好哥哥。”
经过丰仪的开解,长生郁闷的情绪缓解不少。
果然那些嘴碎的仆妇还是要敲打敲打的,别没事儿总说些有的没有的事情。
她这么想着,倏地想起某个丫鬟的闲谈。
那丫鬟买入府中半年,如今已经十三岁了。
一些丫鬟仆妇以为长生年纪小,趁她午睡的时候会偷个懒,聊些私密的话题。
一开始只聊年轻俊杰,过了两年,偶尔会提及经常登门的丰仪。
“若能得了丰小郎君的青眼,以后说不定还能博个诰命——”
“得了吧,还诰命呢——你连人家通房都当不上!”
“怎么就当不上了?丰小郎君家中无嫡母教导,什么都不知道,若能博个头筹——”
“小蹄子,你就做白日梦吧!”
长生走了个神,不小心又撰抄错误。
“长生,走神想什么呢?”
长生回过神,笑嘻嘻地道,“想丰小哥哥的通房呢。”
丰仪手一紧,笔尖在纸上落下一大团墨点,表情变得十分凝重。
“什么通——这话,你跟谁学的?”
长生不知所以,更不知丰仪生气的缘由。
风瑾后院十分干净,莫说贵妾贱妾,连个通房或者陪寝的贴身丫鬟都没有。
她不知道通房是什么,但听几个丫鬟的口吻,估摸着是什么好东西?
“白杏她们说的呀,她们说要给丰小哥哥当通房呢。”
丰仪啪得一声放下笔,笔尖沾满的墨汁溅开,刚写了大半张的纸全毁了。
“区区几个贱婢,她们也配肖想?”
丰仪羸弱的面庞爬上愠怒,看得长生吓在原地,忍不住缩脖子。
他见长生被吓到了,缓和了面色,“通房即是不记名的贱妾。”
说“贱妾”,长生明白的,书本上也有提过。
她不由得疑惑皱眉,“好奇怪,怎么会有人想要去做贱妾呢?”
这个问题,丰仪也无法回答。
不过他觉得长生身边的仆妇丫鬟要清理清理了,嘴碎也就罢了,竟然还嘴碎到长生面前。
长生年纪小小,正是学习旺盛的年纪,若是被她们的话移了性情,她们担得起么?
丰仪的气场有些沉重,长生根本不敢惹他。
之后半个时辰,她专心致志抄写,勉强抄完两页。
刚抄完,仆妇通知主母从政务厅回来了,丰仪停了笔,略微收拾仪容去见魏静娴。
管束长生的小魔星走了,她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席上,捶了捶蹲马步蹲酸的双腿。
“说风就是雨——”长生嘟囔,“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生那么大气。”
魏静娴正向管家过问两个孩子的情况,仆妇通禀说丰仪来了。
“让他进来吧。”
魏静娴笑着问丰仪来意,她和丈夫风瑾一样很喜欢这个后辈,不仅仅是因为他早慧乖巧,更因为他待长生很好,走到哪里都喜欢带着长生玩,极大弥补他们夫妇平日忙于工作的疏忽。
丰仪迟疑了一下,低声向魏静娴提建议,让她清理敲打伺候长生的丫鬟仆妇。
“她们犯了什么错?”魏静娴问。
丰仪略显窘迫地说出缘由,末了补了一句,“长生年岁还小,容易被外界影响,移了性情。她这些日子总魂不守舍,晚辈也怀疑是这些仆妇在她面前说什么话,惹了长生误会——”
他说得很隐晦,但魏静娴却听出弦外之音。
原本面上还挂着浅笑,这会儿却彻底阴沉下来,右手抓着凭几的扶手,无意识地加大力度。
当晚,魏静娴大刀阔斧地整治几个丫鬟,动静惊动了风瑾。
她和风瑾说了这事儿,后者沉默了良久。
“夫君想什么?”魏静娴问。
“在想长生。”风瑾道,“不知不觉,当初襁褓中的女婴都这么大了。一想到她及笄之后就要定亲成婚,心里总不是滋味。既怕她所嫁非人,又怕她嫁了之后过得不好,夫家欺负她……”
魏静娴嘴角一抽,不由得出声提醒风瑾。
“长生这才几岁?距离及笄还早着呢。”
“什么时候都不早——”
风瑾沉着脸,他一直避免去想这个问题,但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与其等长生及笄之后再考虑,不如现在就开始挑拣,一来时间充裕,二来他也能严格把关。
若是晚了,好苗子都被人挑走了,剩下的歪瓜裂枣谁稀罕?
魏静娴无奈,只能由着风瑾沉浸在无意义的纠结之中。
半晌之后,风瑾试着问道,“静娴,你说孙文家的孙兰如何?性情软糯谦和,倒也不错。”
关键是年纪和长生相仿。
长生被他宠得有些骄纵,配上性情软糯的孙兰倒是不错。
“孙兰啊,好是好,但也太软糯了吧?”
魏静娴想起孙兰的模样,太过腼腆害羞,好似被孙文养在暖炕上的娇花。
他在脑海刮了一圈,又想到一个人选,“崇州崔家家主崔煜的长子也不错,出身差了些,但好拿捏——前些天在金鳞书院瞧见他,貌似不错。不过——崔氏商贾作风太浓,略有不喜。”
风瑾搜肠刮肚说了几个人选,大多都是东庆境内比较有名的士族,越想越觉得缺点满满。
魏静娴被他说得烦了,道,“这些个后辈再好,瞧着都不如丰仪好。”
风瑾面色一僵。
“可丰子实那个样子——”
丰仪是公认的好,但他父亲是公认的浪啊,谁家嫁女儿都要掂量一下。
风瑾可以因为公事容忍丰真的不着调,可两家做了亲家,这就不好说了。
“这事儿,让我仔细想想。”
按照姜芃姬如今的家业,未来几年加封九锡,自立为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要下一代不出大错,保住基业不成问题。
作为下一代领军人的丰仪,地位和前景能差到哪里去?
依照他对主公心思的揣摩,主公是铁了心要肃清老旧士族,提拔寒门庶族——如此一来,丰仪出身的短板也不算短板,再加上他对长生的纵容和照顾——似乎是个好夫婿人选?
迷迷瞪瞪想了一夜,风瑾越想越纠结。
魏静娴无奈轻叹。
碰上长生的事情,风瑾的智商就急剧下降,徘徊在及格的边缘。
八字都没一撇呢,他已经发愁十几年后的事情。
魏静娴起身洗漱去政务厅点卯,殊不知风瑾做了一件事情。
他觉得可以试一试丰浪子的口风,让他家儿子当自家女婿。
丰真:“……”
惊呆了!!!∑(?Д?ノ)ノ
1113: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二)
当他听到风瑾的暗示,丰真第一反应是看外头的太阳——
今儿个的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吧?
风瑾竟然想和他做亲家?
这人不是最看不惯他的作风么?
丰真内心掀起滔天巨浪,表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
如果风瑾不和他提,他都快忘了丰仪今年满十一岁了,议亲也就这两年的事情。自个儿忙着打仗,府中又没有主事的女眷,无人能替丰仪议亲选妻。风瑾主动撞上来,他求之不得呀。
丰真对此没什么异议,甚至想举双手双脚赞成。
风瑾出身风氏,风氏女子的家教需要质疑?
他也见过长生那丫头,可爱活泼又不失礼,他几次都想偷回家当闺女养。
知子莫若父,他很清楚不是什么孩子都能和丰仪玩得来的,更别谈当妹妹闺女养那么久。
如今关系这么好,以后长大了也能相敬如宾,总好过盲婚哑嫁。
丰真答应太痛快,风瑾反而迟疑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想收回原先的话也不行了。
不过他也没有把话说死,只是说两家关系好,两个小孩儿又玩得来,若是他们长大之后喜欢彼此,两家做个亲家也好。当然,若是孩子长大之后不合适,两家各自婚嫁,各不相干。
这一天,丰真满面笑容,喜得像是捡了几百两金子。
回到府邸,不经意间看到万秀儿在院中和侍女拾掇那些棉花,心情更好了。
美人养眼,好心情像是被加了放大镜一样,成倍成倍地往外冒泡。
不过丰真还知道避讳,瞧了两眼便去正厅,没有刻意叨扰。
等丰仪下学回来,丰真一面指点他的功课,一面美滋滋道,“为父今日给你寻了一门亲事。”
丰仪停了笔,面无表情地看着丰真,半晌才问,“父亲今日又喝酒了?”
“两盅而已。”丰真说溜了嘴,等他回过神,他略带羞恼地道,“你觉得为父是那般不着调的人?怎么可能几杯酒就把你随意订出去?你也十一岁了,议亲也不算早。今日给你定的亲事,那肯定是最好的。过了这村没有这店,主公帐下重臣的女儿,适龄的太少了——”
丰仪蹙眉想了想,试探着问。
“可是亓官伯父家的静慧?”
结合性情、家世和年纪,亓官让家的长女亓官静慧是最适合的。
“原来你喜欢亓官家的?”
丰仪不留情地道,“亓官伯父出身不高,我们家也算是家道中落,论家世出身,差距不是很大。论年纪,静慧只比我小了四岁。说性情,唯有亓官伯父能容忍父亲放荡不羁的举动了,看得上我们家了。若真是有人选,静慧的可能性很高。怎么,不是静慧么?”
礼记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济后世也。
这是十分严肃正经的事情,成婚也要考虑多方面条件。
别看丰仪也才十一岁,但他考虑事情可不仅仅只想着喜欢或者讨厌。
丰真被儿子说得哑口无言。
“还真不是——”
“那是谁?”丰仪问。
“整日跟你身后的小尾巴,风瑾家的宝贝疙瘩。”丰真道,“风瑾和他夫人容色皆是不俗,长生那丫头也长得机灵可爱。等长大了,必然是一方佳人。她与你交情又好,成婚之后……”
“可有交换信物?”丰仪问。
“还未呢。”
丰仪继续冷面地道,“既然如此,那便是口头之约,未必能作数。长生年岁的确还小,但不能因此轻视她的名誉。婚约之说,还是等真正确定下来再谈吧。这会儿说出去,有损闺名。”
丰真:“……”
(╯‵□′)╯︵┻━┻
他这是被自己儿子教训了?
丰仪还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长生年纪还小呢,这群不着调的大人便瞎忙活,真不知道图个什么。
无形之中,风瑾和丰真都感觉膝头中了一箭。
话分两头。
丰真父子互怼一番,另一处的少年校尉秦恭也是心情忐忑,七上八下。
如今天气炎热,山道干燥,加之数条官道贯通各地,他耗费短短三日便到了上京州府。
一番通报之后,他终于得到姜芃姬的召请,见到传闻中的唯一女性诸侯——柳羲!
秦恭不敢抬头直视,反而毕恭毕敬地取出许斐交给他的筒袋。
卫慈接过筒袋,再将筒袋传到姜芃姬手中。
暴力扯开系绳,姜芃姬取出里头两卷密信。
直播间观众正闲得想抓虱子,万万没想到直播间竟然出来一个面相陌生的小哥哥。
秦恭的相貌自然是极好的,不然也不可能被那么多小姐姐求嫁。
正巧,秦恭的相貌还是很多人喜欢的阳光型健气少年。
初登场,激起千层浪。
【妖精女王的绯红】:哇的一声哭出来,终于有新人小哥哥了,看着气质好干净啊。
【月巫】:相由心生,他的气质的确干净,好似看到了小太阳,不同于那些腹黑——
【双习阳】:小哥哥结婚了没有,缺不缺女主人呀,我可以偷李泽言的黑卡养你!
【基佬一枚】:啧,楼上的,我可以砸锅卖铁养小哥哥,别跟我抢老公!
姜芃姬却没心情理会那些逗比,她拧眉瞧着两封朱砂混血而成的血书,半晌没开口。
秦恭的心情随着她的无动于衷而渐渐下沉。
过了一会儿,姜芃姬放下两封信。
“你叫什么?”
秦恭端坐着,恭敬回禀,“在下秦恭,字奉敬。”
姜芃姬道,“恭者,敬也;奉者,顺也。你这个字是谁取的?”
秦恭瞧着脸嫩,估摸着还没弱冠呢。
“家中亡父所取。”
姜芃姬怔了一下,皱着眉头将其中一封血书交予秦恭。
“你家主公写了两封血书,一封是给我的,另一封是给你的。你看看,过会儿给我答案。”
秦恭不明所以,纯澈的双眸写满了不解和疑惑。
主公没事儿给他写血书做什么?
为何不当面给他,反而让他送到了柳州牧这里?
秦恭怀揣着疑惑捡起那封血书,慢慢卷开竹简。
他逐字逐句地读完,刚刚有些血色的脸蛋立马白得跟纸一样。
“这、这——”
秦恭的双手颤抖,唇瓣也哆嗦地说不出话。
1114:这九州四海,我要百分之百(十三)
手中的竹简血书似有千钧之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半身伏在地上,少年略显消瘦的肩膀颤颤巍巍地颤抖——
原先还在舔少年盛世美颜的观众懵逼了。
主播欺负小哥哥了?
【夜舞炎灵】:小哥哥怎么了?看着不像是在笑,分明是在哭啊。
【丫头静静】:拔出珍藏的四十米大刀,谁欺负小哥哥了?直播间八十五万大军饶不了他!
【荼蘼】:主播,你能不能问问小哥哥怎么突然哭了?
【左手遇到爱】:小可怜哭成那样,心都碎了。
观众们有的安抚,有的寻找秦恭伤心哭泣的根由。
古代男子讲究掉血不掉泪,若非极度伤心难过,根本不可能在旁人面前哭泣,更别说武将。
他们宁愿站着死也不愿意跪着生,哭泣有时候是比苟且偷生更加可耻的举动。
姜芃姬立在门口,目光朝外,贴心地将空间留给秦恭,给他留了几分尊严。
循着蛛丝马迹,观众们很快就把目光对准了许斐给秦恭留下的血书。
【星月天韵】:主播,你两封血书都已经看过了,留给秦恭那封里头写了什么?
秦恭是看了血书之后才伤心得难以抑制,要说不是血书的问题,谁信呢?
姜芃姬双手环胸立在素雅的州府主殿外,卫慈跟在身侧一步之后,二人谁也不言语。
观众们无奈,只能群策群力,寻找真相。
一时间,福尔摩斯、江户川柯南、罗宾等侦探连环附体,整个直播间充斥着令人啼笑皆非的推理弹幕。有些观众的推理距离真相很近,有些则是脑洞大开,有多搞笑便有多搞笑。
过了一盏茶,主殿内传来少年嘶哑压抑的声音。
“柳州牧——”
姜芃姬这才重新返回,坐回上首。
“一时情绪上涌,难以自抑,让柳州牧和卫先生见笑了。”
秦恭已经擦干脸上的泪水,但面颊还有残留的泪渍,鼻尖和两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通红通红的。双目布着血丝,气质可怜,让人母性爆棚,恨不得冲出屏幕将他抱在怀中好生安抚。
姜芃姬仍旧面无表情,此时流露出丝毫的同情和怜悯,无异于是对秦恭的暴击和折辱。
“你家主公的信函都看过了?”
秦恭身子僵了一下,半晌才憋出三个字。
“看过了。”
姜芃姬垂眸叹道,“你可知——他也是无可奈何。敌强我弱,已经回天乏术、难以自保。思及过往,他愧对你家父兄。现在不想连累你、埋没你的才华,更不愿秦氏这一支血脉断绝。”
秦恭瞬间崩溃,涌动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他用满含哭腔的声音哽咽道,“恭恨不得效仿父兄三人,心甘情愿为主公战尽最后一滴血啊——恭虽未弱冠,但也知‘忠孝’二字。岂会为了前途性命和血脉,将主公弃于险境?”
说到最后,秦恭的声音已经破音,滚烫的泪珠哗哗流下。
似幼兽泣血,看得人心尖一紧。
姜芃姬和他的对话仅有寥寥数句,观众们却脑补出了完整的剧情。
【叶菇粥】:额……小可爱这是……被他主公抛弃了?
【璎珞】:看样子是的,他的主公知道自己要死了,故意让小可爱送信将他支开?
【晨星猩】:呵呵,赌上主播的节操和下限,这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你是个忠心的,他定然深知这点,不然的话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托给你。”
秦恭又是一阵大哭。
前一次哭,那是给父兄三人立衣冠冢的时候。
血战沙场,尸骨无存,家中仅剩他一人撑起重担。
姜芃姬让卫慈将剩下一封血书给秦恭,这份是许斐写给她的,但秦恭看了也没事。
秦恭一面忍下悲痛,一面指尖颤抖地打开那封血书,眼前似乎浮现主公伏案落笔的身姿。
虽然没有释怀,但也止住了泪水。
半晌之后,他对着姜芃姬俯身拜下,语调生硬艰涩。
“恕恭无礼……还请柳州牧……宽限一夜,明日再做答复。”
“无事。”姜芃姬很是宽容。
秦恭退下之后,姜芃姬道,“我虽然做过不少用算计换真心的事情,唯独这次觉得亏心。”
卫慈浅笑,“主公问心无愧即可。您觉得亏心,不外乎秦校尉至纯至性,一时不忍罢了。”
姜芃姬道,“这个许斐也算是个攻心高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卫慈回答,“这种事情说得太清楚了,实在是丢人。许斐要强一辈子,怎么也要为他自己留几分余地和面子。若不如此,秦恭这边不会彻底归顺主公不说,许斐那边也讨不了好。”
许斐留给秦恭的血书,里头没有一个字说他把秦恭当做筹码卖给了姜芃姬,反而字字句句为秦恭着想。数次追忆他和秦恭父亲的友谊,再想到秦恭长兄和二兄为他战死,他不忍秦氏一支血脉尽断,见秦恭天赋极好、未来前途无量,于是想方设法为秦恭谋了一条出路。
他给姜芃姬的血书也是如此。
许斐没有直白说出自己的目的,反而追忆当年湟水会盟的情形,无形之中拉近二人距离。
明明只有一分交情,到了他口里竟成了十分。
追忆之后,他也没有哭诉自己被许裴欺负得如何惨,反而絮叨秦恭的好。
希望姜芃姬能不计前嫌,好好重用秦恭。
这是棵根正苗红的好苗子啊,若是重用他,他必然会为姜芃姬立下不世之功。
如此笃定,可见他多看好秦恭。
写得如此真挚,秦恭自然又是伤心又是感动。
主公处处为他打算,为他考量,他却不能守在主公身边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岂能不哭?
观众们这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尖沉甸甸的。
【文妙藏诗】:我本将心向君主,奈何君主送我走——小哥哥,好替你委屈啊QAQ
卫慈见姜芃姬面露沉思,轻声问道,“主公在想秦校尉?”
“不,我在想你。”姜芃姬道,“倘若有一日,我落得和许斐一样的境地,我会亲手杀了你。”
卫慈笑着低语,“但求一死,不求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