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嵇山汤泉(七)
因为带着几个学生,渊镜先生要的汤泉很大,里头还有一个面积稍小的伴生小泉,亭台水榭一应俱全,足够师徒几人畅玩,这也是这间汤泉馆舍最豪华的包间了。
若非他是渊镜先生,闻名东庆,估计也要不到这样好的房间。
祖德陪着渊镜回去,正要上前替先生拉开门,却见渊镜抬手一摆,表情带着些许玩味。
“你听,是否有异?”
祖德青年一脸懵逼,他们没有走错房间啊,老师这又是卖什么关子?
“老师,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渊镜先生笑着道,“平日里他们各个遵纪守礼,私底下却又喜欢玩闹嬉戏。我这老头儿不在,还不闹翻天,又怎会如此清净?所以,应当有贵客临门。祖德,你看为师仪容如何?”
青年噎了一下,旋即一本正经道,“老师英姿勃发,精神矍铄,不输年少之人。”
渊镜先生赞同地点点头,道,“为师也是这么想的。”
青年:“……”
端着渊博名士的架子,推开门,那双清明的眸子扫过内室,心下了然。
看到意料之中的人,他道,“多年不见,柳郡守别来无恙。”
因为古敏的缘故,柳府和渊镜先生有些交集,两家互有来往。
哪怕古敏逝世多年,继夫人也不忘逢年过节添上渊镜先生这边的礼,两家关系尚可。
渊镜先生口中的贵客,不意外就是柳佘。
至于柳佘身边那个风仁,那只是过来凑热闹的。
先生暗暗瞧了几眼几个学生,他们倒是乖巧,因为柳佘和风仁在场,一个一个都端出翩翩君子的范儿,或一人背诵,或两人对局,或三人暗暗探讨诗集,低声细语。
呵,挺能唬人。
柳佘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了,见渊镜先生终于出现,心中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讲真,这个汤泉间子有毒!
随便哪个学生提出来,貌似都是青史或者野史有名的主儿,他有点儿亚历山大。
上前与渊镜先生寒暄,两人分宾主落座。
不等柳佘开口,渊镜先生说道,“柳郡守来意,我是知道的。”
柳佘张了张嘴,愣是将暖场的客气话咽回肚子。
问,“既然如此,先生可有意?”
其他学生看似认真,其实一个一个都支长了耳朵,想要听听那位柳郡守的来意。
“我曾说过,一生随缘收四人为徒,前一阵子已经收下子孝,四人已满,故而不再收徒。令郎君乃是人中龙凤,若是不弃琅琊书院,倒是可以过来就读,欢迎之至。”渊镜先生摇头,却没什么遗憾的神色,“况且,就算没有子孝,我与令郎君也无师徒缘分……”
柳佘有些蛋疼的感觉,他还什么话都没有说呢,眼前这个老头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
不过,他也不强求,一开始的打算便是能去琅琊书院就好,其他随缘。
如今这样,也算得偿所愿了。
“如此甚好,那柳某便将这顽劣的儿子,暂时交托给先生了,还请先生多加照拂。”
渊镜先生半真半假道,“令郎君煞气满身,若是不多加看照,老夫这琅琊书院要被掀翻。”
柳佘一听,脸色稍稍变了变。
旁人听渊镜这么说,肯定会觉得渊镜嫌弃柳佘儿子顽劣或者难以管教,
柳佘却听出对方言外之意——渊镜先生与了尘大师一般,似乎都能看出兰亭命格的不凡。
了尘大师曾说,能与他一样看出姜芃姬周身紫微帝气的,天下五国不出五指之数!
只是,他家闺女似乎比较倒霉,不仅碰见了尘大师,还碰见了渊镜先生。
“哈哈,老夫并非嘴碎之人,柳郡守大可放心。”
渊镜先生看穿姜芃姬的面相,没有戳穿不说,还不动声色地替对方遮掩,可见他对此并没有旁人惯有的看法——以时下文人的观念,身负帝命的女子,不就是祸国妖姬?
到了他们这般境界的,心胸早已脱离常人惯有的约束。
不然怎么能叫高人?
很多时候,哪怕看到了什么,也会保持缄默。
柳佘勉强笑了笑。
“若兰亭当真这般顽劣,掀了先生的书院,柳府倾家荡产,也会帮您重修书院……”
渊镜先生抚须道,“有柳郡守这话,老夫倒是有些期待了。”
柳佘:“……”
哈?
期待?
此时,渊镜先生补充了一句,“东厢房的屋顶自从上次被大风掀开,几个学生手艺不好,补了补,每逢雨天还是会漏雨,柳郡守若真是替书院重修,倒是免去几个孩子爬屋顶的苦。”
柳佘:“……”
真看不出来,你竟然是这样的渊镜!
渊镜先生在柳佘心目中,应该是皎皎如明月一般,高风亮节又难以接触的世外之人。
现在一照面,怎么说呢……有些偶像破灭的感觉,貌似对方太接地气了。
柳佘一旁的风仁,也是一副如遭雷劈一般的木然表情。
谁都没想到,传闻中不食人间烟火的渊镜先生,现实中竟然这般,像是个老小孩儿一样。
“既然如此,那柳某便去将小儿唤来,让先生过过眼……”
渊镜先生笑道,“不急,方才在外头见过小郎君了,的确是个眉目清正,阳光健朗的孩子。不用劳动柳郡守,我让弟子替郡守跑个腿就好,郡守不如陪我这个老头下一局。”
不知为何,柳佘听到渊镜先生这么说自家闺女,心中陡然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觉。
眉目清正还能理解,阳光健朗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不仅柳佘懵逼,跟着渊镜先生的祖德青年也懵逼了。
刚才那个粗鲁莽撞的半大少年,竟然是柳郡守家的郎君?
“那便劳烦了。”
柳佘面上沉住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觉得,他家闺女是不是又惹事了?
“祖德,你去布置,为师与柳郡守手谈一局。”
世人皆知,渊镜先生精通琴棋书画。
但他的学生知道,先生最爱下棋,经常能打棋谱,自娱自乐一整夜。
渊镜先生手执黑子,背对着门口,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对刚刚跨过门的青年说道,“子孝,你替为师跑一趟,去芳和院天字三号室唤一声,便说小郎君的父亲喊她过来。”
那名青年似乎刚沐浴完,一袭乌发带着水汽,打湿了两肩。
听到师长这么吩咐,他不疑有异,垂眸低目应下。
“那位小友……也是……先生高徒?”
柳佘一抬眼,险些把棋子丢出去,甚至都忘了疑惑一个问题——
他又没说自家闺女在哪个汤泉室,为何渊镜先生能说得那么精准?
273:嵇山汤泉(八)
渊镜先生笑了笑,问柳佘道,“你说子孝?他是我前阵子收下的,也算圆了一个缺憾。”
他说的时候,那名青年早已经转身离去,只留一个稍显清瘦高挑的背影。
柳佘听后,双目微睁,不知想起了什么东西。
良久,他才讪讪低语道,“原来,他便是先生第四徒,果真是样貌非凡……”
嘴上如此说,内心却暗暗生疑,何时卫子孝成了渊镜的入门弟子?
他心中惊疑不定,眸色随之一暗。
卫慈是琅琊人氏,也在琅琊求学,但因为家中变故,后来举族离开东庆。
渊镜先生眸子微微一眯,清冷的眸光似乎洞察了一切,见柳佘这个反应,意有所指地道了一声,“原本,我是收不到这个徒弟的,虽有师徒之缘,却实在无师徒之份……”
柳佘执棋的手顿了顿,面色带着适当的好奇和狐疑。
“既然如此,为何先生又将他收入门下了?”
“你不知,子孝这个孩子心中有一心结,这也导致他为人聪慧却也喜欢钻牛角尖,一个不慎便会踏上歧途。以前我两次想收他为徒,都被他拒绝。如今他肯顿悟,我自然欣喜万分。”
对于渊镜来说,再也没什么比看好的苗子解开心结,茁壮成长更加令人欣慰了。
柳佘像是听到天书一般,彻底懵逼了。
一向只有别人追着渊镜想要拜师,竟然还有人能让渊镜追着收徒?
卫慈……貌似阿敏也只说他是不错的谋臣。
简单来说,那就是——聪明人中最美的,美人儿之中最聪明的。
这是一个用脸刷正史,计谋心计只出现在野史话本的男人。
所以……渊镜先生,你确定自己没有开玩笑么?
“能被先生这般喜爱,想来各方面都不弱。”
柳佘努力让自己维持正常,以免露出破绽。
“这是自然,子孝,宜家宜室。”
柳佘和一旁看棋局的风仁:“……”
等等,宜家……宜室?
这个形容,确定没有毛病?
咚咚咚——
姜芃姬慵懒地泡在汤泉之中,额上枕着一条折叠整齐的布巾,乌黑长发用发簪固定在头顶,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肌肤蒙着水珠,因为雾气影响,仿佛整个人都加了滤镜一般。
虽然她身上还穿着衣裳,但直播间的观众却纷纷表示他们要受不住啦。
【糖炒栗子】:#色,好想爬进去和主播来一个鸳鸯浴啊。
【主播正面上我】:总有刁民和朕抢主播。
听到外头的敲门声,姜芃姬睁开微醺的眸子。
她的脸上带着雾气熏腾之后的薄薄红晕,好似涂了一层上好的脂粉。
是侍女送酒过来了?
她眉梢轻扬,慵懒道。
“进来!酒直接放在池边就行……”
屋外,得到允许的卫慈微微拉开门扉,湿热的暖气扑面而来,视线之内全是白雾。
直播间的观众最先发现异常,此时姜芃姬依旧慵懒地半阖眼眸。
【举个栗子】:主播别睡觉啦!!!有个陌生男人进来了,千万要小心!
【老司机联萌】:是个男的,不是送酒的侍女,主播你别睡过去,小心被占便宜。
【威风堂堂】:主播,睡你麻痹,麻利起来嗨!
有人提醒姜芃姬,自然也有人注意到那个陌生男人的模样。
不过须臾,花痴舔屏的弹幕就将那些提醒全部盖了过去,盛况空前。
看着弹幕的变化,姜芃姬的眉头轻蹙。
她不用转头,也能猜到来人的盛世容颜。
直播间的观众别的优点没有,审美还算正常,不是什么美颜都能让他们舔屏的。
“你似乎走错门了。”
姜芃姬头也不回地道,两臂撑着池边,全身放松。
外头的陌生男人并没有进来,而是垂首低语,那嗓音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
“在下卫慈,您的父亲唤您去蔷薇院天字一号间。”
姜芃姬听了,蓦地扭头对那人对视,问道,“你说我父亲?”
卫慈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猛地垂下头,旋即又恢复正常,似乎那般异样未曾出现。
他肯定地道,“是,令尊正与家师对弈,特命在下过来通传一声。”
姜芃姬暗暗揉了揉眉心,泡温泉虽然很舒服,但也不能久泡。
“这位郎君干嘛那么拘谨?你稍等一下,我收拾一番便跟你过去。”
“无妨,郎君自便。”
下一秒,大门又重新合拢,门口隐隐有一团人影,可见那人并没有离开。
见状,姜芃姬蹙了蹙眉,却也没说什么。
从温泉中爬出来,她暂时将直播间关闭,简单擦拭之后换上干燥的衣袍。
做好这一切,再将直播间打开,同时推开那扇纸门。
她对着跪坐在门口的卫慈道,“劳烦郎君带路了。”
此时,没了雾气遮掩,卫慈的容貌清晰落入她的视线。
看到真人,她倒是能明白,为何直播间的颜控狗会如此激动了。
乌黑茂密的长发带着湿热之气,披于两肩,印出湿痕,发梢滴答滴答缀着水珠儿。
面如冠玉,肤若细瓷,因为热气影响,脸颊上带着些许薄晕,给人一种微醺迷醉之感。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双纯黑的眸子带着薄凉冷静之色,与姜芃姬对视之时,竟没有透不出半点儿情绪,好似将整个心神都放空了……不说其他,仅凭这个,便让姜芃姬觉得有趣。
貌似她与这名青年也才初见,为何对方对她有如此高的戒备心?
眼眸一转,计上心头。
姜芃姬单膝蹲身,稍稍凑近青年,那双看似波澜不惊的眸子不可控制地起了涟漪。
“若非郎君有喉结,无耳洞,我还以为是哪家小娘子呢,竟然独身跑来汤泉。”
卫慈冷着脸,微微向后一仰,拉开和姜芃姬的距离,略有些不悦地蹙眉。
“小郎君这个玩笑可开得过分了些,慈不喜旁人以容貌为谈资取乐。”
姜芃姬起身,双手环胸道,“我明明是在夸奖你长得好看。”
卫慈抿紧了唇,起身领路,冷硬道,“慈是男子,以妇人比喻,着实失礼。”
姜芃姬:“……”
呦,脾气挺大啊!
“兰亭?”
熟悉带着些疑惑的声音横插一脚。
姜芃姬寻声望去,只见一名长身玉立的少年依靠小亭,对她浅笑,眸光闪烁着惊喜之色。
274:嵇山汤泉(九)
“啧啧,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风二郎君。您老的踪迹,可真让人好找。”
姜芃姬走至廊边,与风瑾所处的地方隔着一片活水塘,两人隔空对话。
风瑾倍感冤枉,他又不知道姜芃姬这个时候到上京?
若是早点知道,他肯定不会跟同窗一道出来泡泉玩耍了。
刚才凭栏眺望,蓦地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本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没想到真是小伙伴。
“几月不见,兰亭这伶牙利嘴有增无减,莫须有的罪名扣得干脆利落。”风瑾笑笑,此时他身边的同窗喊了他一声,风瑾便有些歉然地对姜芃姬道,“兰亭莫怪,稍后再叙。”
姜芃姬打完招呼,发现那个卫慈正神色冷淡地望着风瑾转过身的背影。
“刚刚碰见了熟人,卫郎君继续带路吧。”
卫慈收回视线,不发一语。
一前一后,很快便到蔷薇院天字一号间。
“兰亭过来,这便是渊镜先生。你以后跟着先生学习,切记,不可顽劣胡闹。”
柳佘的棋艺不差,但跟渊镜相比还是欠了火候,所以输得干脆利落,却也没觉得郁闷难堪。
卫慈将人带来的时候,棋盘大势已去,柳佘干脆转移注意力。
渊镜先生对姜芃姬道,“小友,又见面了。”
“先生好。”她乖巧地喊了一声,对柳佘说,“父亲放心,孩儿知道。”
此时,正与同窗低声交谈的卫慈以余光瞥了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移视线。
渊镜先生棋瘾上来,虐了一个柳佘哪里够?
“我唤你兰亭好了。”他视线挪向姜芃姬,问道,“与我手谈一局可好?”
“恭敬不如从命。”
姜芃姬本身是不懂下棋的,但是柳羲却学过,虽然棋艺不怎么样,可基本功很扎实。
继承柳羲记忆的她,自然也是“会”下棋的。
开局有些凄惨,风仁和柳佘这俩观棋者都看不下去的那种,恨不得撸起袖子自己来。
柳佘更是怀疑了,自家闺女这个棋艺不该这么差啊。
魏渊那家伙是怎么教的?
出人意料,渊镜先生仿佛是初学者一般,胡乱落子,让人摸不清他在打什么主意。
作为对弈之人,姜芃姬却明白对方这是有意在引导她。
不由得,姜芃姬对棋局多了几分认真,脑海将柳羲的记忆仔细翻了一遍,熟悉吃透之后再以自己的方式计算,她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甚至要思索小半盏茶的功夫才落下棋子。
直至这时,渊镜先生倏地笑了,这一局棋才算真正开始。
渊镜先生看着棋面,笑道,“这一局是我赢了。”
姜芃姬紧紧抿着唇,几乎成了直线,眸光还带着些许火热之色。
“再来一局!”
“不下了,不下了。”渊镜先生摇头,露出些许困乏之意,“老人家已经上了年纪,哪里能与年轻人比拼精力?兰亭若是还想下棋,在场众人就数子孝棋艺最高,你与他耍两局好了。”
姜芃姬蹙了蹙眉,视线投向卫慈。
只见对方敛了敛眼睑,声音淡漠地道,“慈身体略有不适,不便与小郎君对弈。”
姜芃姬:“……”
她没把对方怎么着吧,脾气这么大?
不仅是姜芃姬觉得诧异,平日里与卫慈关系好的同窗也倍感疑惑。
“子孝今日是怎么了,为何总觉得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那位柳小郎君无意取笑他的容貌了?”
虽然这个年头,男子的“美貌标准”以柔和为准,通俗来讲就是越娘越好,身娇体软,风一吹就倒,但也有些人厌恶那般风气,卫慈便是其中一员,最恨被人当做女子,更加厌恶旁人在他容貌上做文章……如果柳羲犯了这个忌讳,被卫慈冷言冷语对待,似乎也能说得通?
姜芃姬耳力惊人,自然没错过这些人的谈论,她也是一脸懵逼。
顶多就是说了一句人家长得好看吧,至于这么大火气?
不过她又不是信用点,更不是金子银子,不能指望什么人都喜欢自己,卫慈不待见就不待见呗,又少不了一块肉,姜芃姬没多久就将这个细节抛之脑后,默默坐在一旁看其他人玩乐。
柳佘和风仁这些长辈也识趣,知道自己在场,其他小辈会很拘束,干脆找了个借口走了。
不过柳佘离开之前还给闺女打了个眼色。
千万别露陷儿了啊,闺女!
“会玩行酒令么?”
姜芃姬年纪小,其他人不是已经弱冠便是差不多的年纪,她一个半大少年默默坐在角落看着旁人嬉戏谈论,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有些凄凉可怜,于是有人主动上前攀谈。
她默了一会儿,道,“我会喝酒。”
“哈哈,你小小年纪,抿那么两口酒,哪里能算会喝。”对方笑了笑,自来熟般拍了拍她的肩,“以后便是同窗了,到了书院之后,要是碰上什么人为难你,你报上我的名讳……”
她腼腆地听话点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
如果截图下来,估计可以给图片命名为——姜芃姬式乖巧JPG。
行酒令本为酒席间助兴的活动,姜芃姬也懂一些规则。
在场青年无一不是学霸级人物,哪怕有几个不是那么厉害,也是勤能补拙类型。
他们玩行酒令,内容自然是怎么难怎么来,诗词歌赋齐上,策论满天飞,偏僻生涩的地理学识或者野史、人物传记……总之一句话,虽然听不懂,但是总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半个时辰下来,姜芃姬塞了一脑子的之乎者也。
托腮冷漠脸。
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偏头扭过去,只见那位脾性挺大的卫慈将一只托盘向她推了推。
上面装了各色干果零嘴。
对方眼睑微垂,避开姜芃姬的视线。
姜芃姬诧异,问,“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
卫慈答非所问,“慈前些日子听文彬提及过小郎君。”
姜芃姬怔了怔,倏地想起自己之前忽悠韩彧的说辞。
她曾经忽悠韩彧,说自己在梦中见过程靖和卫慈一行人,还以“貌若美妇”形容卫慈。
额……因为这个么?
她尴尬地咳嗽一声,有些底气不足地道,“那只是一个误会,本是拿来搪塞他的……”
果然,一个谎言需要数个谎言去弥补漏洞。
卫慈平淡地道,“无妨,小郎君既然不是有意,慈自然也不会揪着不放。”
姜芃姬暗中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卫慈不解释还好,越是这么解释,她反而觉得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内心这么想着,表面上却十分乖巧地嗯了一声。
275:北疆来使(一)【还债+1】
卫慈望着姜芃姬的侧颜,心中是止不住的复杂。
好比一只凶残嗜血、以人肉为生的凶兽死死盯着他脆弱的脖子,雪白的利齿还有些许碎肉,上面还滴答滴答缀着涎水,他的鼻尖能嗅到扑面而来的腥臭,死亡的阴影始终将他笼罩,本以为要死,下一秒,对方变成了巴掌大的白猫,对着自己萌萌地清脆地喵了一声……
大概,就是那种错觉。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有意防备我?我像是罗刹一样会吃人么?”
姜芃姬不解地托着腮,唇角勾着一抹淡笑,仿佛十分无辜地问他。
当然,这也仅限于错觉。
卫慈收敛心神,神经紧绷,如临大敌一般,可表面上却平静地叙述。
“小郎君误会了,慈何时有意防备你?交浅切忌言深,慈与郎君并不熟,自当保持距离。”
姜芃姬眯了眯眼,倏地凑近他,卫慈的反应也十分有趣,仿佛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
只见对方猛地向后一仰,她心中哂笑,不退反进,凑近卫慈耳畔低语,距离那么近,她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传力的颤栗,那种无法以理智控制的畏惧和惊恐,让她越发的好奇。
“卫子孝。”姜芃姬收敛刻意装无辜的声线,恢复之前的清冷严肃,说道,“我是不知道你为何如此防备我,甚至对我畏惧如蛇蝎虎狼,但我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你越是表现得这么清楚,越能引起我的好奇和探究欲。所以说,你这到底是躲避我呢,还是欲擒故纵呢?”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到了卫慈,对方的反应要炸了。
咚——
角落的动静惹来其他人的注目,只见一个身形尚幼的人单手擒住卫慈双手,表情冷漠,眼神凶戾,反观被禁锢的卫慈则稍显狼狈地躺在地上,因为挣扎或者别的,双颊染上绯色,瞧着真像是受到惊吓的兔子。
扑通一声,有个坐在汤泉边的学生看到这一幕,吓得丢了手中的瓜果盘子。
额……发生了什么事情?
“抱歉,在玩闹呢,你们继续你们的。”
姜芃姬仿若无人般笑了笑,原本俯身半跪的姿势改为跪坐,抬手松开禁锢卫慈手腕的那只手,眼神好一些的人能清楚看到卫慈手腕上留下的隐隐发青的指痕……玩得有些激烈啊。
卫慈胸口急剧起伏,表情更是降到零下好几度,望着姜芃姬的眸子布着些许血丝。
“你刚才想把我推开,我反射性以为你要袭击我,所以就……”
双手一摊,姜芃姬一副“这并不是我的锅”的模样,卫慈紧紧抿着唇,半响不发一语。
撑地起身,他没有理会旁人关切的言语,大步流星离开汤泉间子。
只要眼睛没瞎,谁都能在卫慈背上看到硕大四个字——我生气了!
惹火卫慈的罪魁祸首,姜芃姬此时也是一脸懵逼,这个锅她不背啊。
她又不想得罪卫慈,毕竟他可是渊镜先生座下四徒之一,在琅琊书院有自己的人脉,属于不可得罪的校园一霸,她是要去上学的,不是要过去打架的,无缘无故去招惹卫慈做什么?
现在的情形却是,她不想得罪卫慈,卫慈自己凑过来让她得罪,末了还把锅甩她身上。
真踏马冤枉!
哦,你是小公举,你说了算。
直播间的观众颇为失望,还以为主播要直播开车呢,没想到连一辆玩具车都不开。
【你的益达】:#色,刚才主播把人单手禁锢在地上,我都以为要开车了。
【主播正面上我】:以前一直觉得霸道总裁强势壁咚很俗套狗血,但现在明白了,为何如此俗套还能流行……完全是因为被壁咚的那一瞬,有一种被征服的快感啊!
【主播侧面上我】:主播那个更应该叫地咚吧?要是站着壁咚,估计只能咚到人家胸。
看着直播间观众谈论,姜芃姬这个当事人都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
她欺负人家小公举了。
可问题,她真的没有这么丧病啊。
不仅直播间的观众如此以为,甚至连围观现场版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子孝生得貌美,但却是货真价实的男子。”之前那个和姜芃姬套近乎的人凑过来,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别的,“如今契兄弟虽多,但小郎君这个年纪,还是小了些。”
说完,还对她挑了挑眉,传递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
姜芃姬听后,脸都黑了。
卫慈离开汤泉间子,外头冷风一吹,让他发热的脑子清醒了大半。
正如姜芃姬所说的,他若是表现如常,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对方估计连瞅都不瞅他,这也正好顺了他的心意。可偏偏他还未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那人就出现了,没有一点点预兆和防备,所以他表现出了异常,继而引起对方注意。
如今这个现状与他起初的打算,完全背道而驰。
茫然站在廊下,天空那一轮皎洁白月倒映在水塘之上,景色宜人,令他心境稍稍平稳。
冷静了,他却不打算就此回去,他怕自己还会露出马脚。
天知道,姜芃姬说出刚才那一番话,将他吓得全身汗毛倒竖,险些魂飞胆裂。
“罢了罢了,平常待之。”
卫慈冷静半响,给自己做足了心理暗示,直至他觉得可以正常面对姜芃姬之后,这才反身回到汤泉间子。只是刚刚打开门,却见里面空无一人,矮桌上还散落着些酒令牌子。
他望着空荡荡的汤泉间子怔了怔,“人呢?”
搞事去了。
姜芃姬觉得今天的事情有点儿多,泡泉没怎么泡,糟心事反而碰到一堆。
尤其是她被小公举卫慈“冤枉”之后,紧跟着又有事情找上门了。
这次是小伙伴风瑾同学传来的场外救援,当她赶到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得有些大了,本来风度翩翩的风瑾少年一脸怒色,脸上挂彩,青紫瘀痕在那张白玉一般的脸上显得十分刺目。
风瑾可是中书令风仁的嫡次子,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打他,还照着脸打?
姜芃姬看到风瑾不仅脸上有伤,胳膊还被刀子割了一刀,险些染红半条手臂,火气直冒。
“哪里来的王八羔子,连小爷罩着的人都敢打?”
276:北疆来使(二)
风瑾原本还疼得龇牙咧嘴,等他听到姜芃姬如此嚣张登场的宣言,手不疼了,他胃疼。
如果是在河间郡,她这么嚣张没事,好歹柳佘能兜着。
可如今,这里是上京,天子脚下,她并不占地头蛇的优势,竟然还能这么嚣张。
想到自己方才的谦和退让,最后换来这般羞辱和手臂的一刀,顿时觉得,还是嚣张好了。
“兰亭,小心,这些人来者不善。”风瑾左手捂着伤口,刺目的鲜血从指缝不停流出,脸色因为疼痛和失血而苍白,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十分虚弱,“北疆皇庭派来的使者……”
姜芃姬看看庭院内与人对峙的几个壮汉,一个一个披着黑发,辫着细小的辫子,头上扎着花布巾,浓眉斜飞入鬓,模样面孔比较深邃立体,一眼就能瞧出这些是外族之人。
只见他们一个一个裸着上身,肩头胸口纹着奇特而复杂的纹身,隐约能看出狰狞凶兽的模样,上身露出石块般鼓起的肌肉,一条手臂比风瑾少年大腿还粗,肌肤上抹了油,还能反光。
“呵,北疆皇庭派来的使者?”姜芃姬冷冷狞笑一声,上前两步,人群自动为她分开一条道,“风瑾,你这年纪是活到狗肚子身上了吧?堂堂中书令之子,竟然被人这么欺负?只是几条看门狗而已,又不是北疆皇庭后裔,你就被打成这个模样,真给你老子丢脸。”
风瑾表情都变了,倒不是生气姜芃姬说得难听,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堂堂中书令的儿子,在昌寿王名下的汤泉馆舍被人打了脸,还伤了重要的右胳膊。
几天之后的考评,因为这个伤势,他极有可能无法参加。
“你骂谁是看门狗?”
姜芃姬站在风瑾面前,视线对向开口的人,其他学子有些在观望,有些则是想要上前相助,但他们并没有带任何趁手的武器,单单比较个头,哪里是这些小山般持刀壮汉的对手?
风瑾最倒霉,伤了胳膊还被打了脸,其他人则是衣裳凌乱,偶有擦伤。
“啧,哪条狗偷了他嫂子,骂得就是哪条狗。”姜芃姬像是吃了火药一般,心情差得很,这会儿有人凑到她面前找抽,自然是不客气地一顿猛怼,“北疆不是给人分三六九等么?除了皇室是一等人之外,其他都是次等垃圾。说你们是看门狗,这是夸奖,彰显两国友谊呢。”
风瑾从未见过这么泼辣的姜芃姬,一时间也惊得忘记疼了。
那些糙汉也被姜芃姬这么一顿骂给噎到了,领头那人模样凶悍,却不是擅长口舌之人。
他们觉得那些书生文弱,嘴巴里只会念叨什么之乎者也,两条大腿加起来没自己一条胳膊粗,正值敏感时期,哪怕他们羞辱这些白斩鸡,东庆皇室也不会对他们怎么着。
“你、你说谁偷嫂子了?”
领头的壮汉面色闪过一丝惊慌,提刀先前一步,瞬间拉近他与姜芃姬的距离,恶狠威胁。
姜芃姬呵呵一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还偷了你老子的小老婆呢。”
风瑾知道姜芃姬不会无的放矢,估计她说的这些话还是真的,不然那个壮汉的反应不至于这么激烈……蓦地,他不禁想到那夜匪寨,自己一个照面便被姜芃姬抖开底子的场景。
“怀瑜,哪条狗伤你的?”
姜芃姬根本没将眼前这些壮汉放在眼里,不服就干,她吵架不输人,打架更加不可能输。
“兰亭,东庆乃是礼仪之邦……”风瑾暗暗苦笑,“对了,打我的是那个扎绿头巾的。”
他内心觉得姜芃姬这么说很爽,但也要注意两国影响啊。
不过小伙伴愿意为自己出头,这份心意不能拂拒。
“跟人说人话,因为人听得懂人话。跟狗就要说狗话,因为狗听不懂人话。你瞧,你跟他们说人话,他们听不懂。可我跟他这么说,他们不是听得懂了么?”姜芃姬啧了一声,“对待外国友人,你应该随之改动,积极消除语言隔阂,这才是正确的外交方式……”
所有人都知道姜芃姬这是鬼扯,偏偏有人觉得自己被洗脑了。
这番歪理,似乎还真有那么些意思哦。
那几个北疆壮汉本来就是过来挑事的,原本欺负那几个文弱书生还挺痛快,碰见姜芃姬这么一个伶牙利嘴的,顿时火冒三丈,说不过那就打,反正不死人就没事。
东庆重文抑武多年,北疆边境那些倒算得上铁骨铮铮的汉子,但他们进入东庆之后,看到的男子莫不是簪花扑粉、走路都恨不得扭腰的娘炮,偶尔有几个正常的,也是四肢不勤。
他们可以拍胸脯说,满院子的白斩鸡加起来还不够他们砍的,更别说眼前这个矮个子了!
事实证明,他们今天似乎碰到了一个假娘炮,真大力士!
砰——
姜芃姬身形瘦小,有灵巧的优势,而她的力气和外表根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原以为抬手就能拿下,却不料姜芃姬比泥鳅还要滑溜。
空手夺下其中一人手中刀刃,两指捏着对方手腕关节,不但迫使对方松开握刀的手,同时一个旋身近对方怀中,一拉使对方身体前倾,另一手手肘向上猛地一击,正中那人的喉结。
电光火石之间,又接住对方脱手的大刀刀柄,同时扭身以膝盖向上一顶。
耳朵灵敏的,甚至能听到一声囊袋破裂、液体迸溅的声响。
众人:“……”
等等,那个位置……
风瑾吓得向后退了一步,两腿隐隐打颤。
姜芃姬以那个壮汉的身体为盾,挡下冲着她背心的一刀,手腕翻转,刀身调转一个方向。
她的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刀身灵动地从偷袭者的眼前划过,顿时血液洒开,看得人眼睛生疼不已。这还未完,她将“盾牌”丢下之后,手指成爪扼住其喉咙,向下一扯掷在地上。
脸着地不说,姜芃姬给予的力道再加上本身下坠的力道,整张脸血肉模糊,成了平底锅。
明明是十几个大汉围殴一人,但看场上的形式,怎么看怎么像是姜芃姬围殴他们一群人?
风瑾知道姜芃姬能打,但不知道她已经能打到这个地步,见谁打谁。
那些壮汉可都是饱经训练的北疆悍士,人数极少,但战场上却仿佛人头收割机。
“说,你哪条狗爪子弄伤怀瑜的?”
对方被姜芃姬踩着一侧脸,面庞扭曲,动弹不得,好似被一座五指山压着。
277:北疆来使(三)
姜芃姬下手基本没有留情面,虽然都还活着,但基本已经废了。
依照北疆三族的风气,这些残废之人的下场就是被抛弃,丢在野外和野兽争命。
在资源稀少,环境恶劣的北疆,这是比死还要难受的结局。
“不回答?那好,两条胳膊都砍了。”
说罢,她手中大刀已经饥渴难耐。
此时,院外传来一阵盔甲碰撞的声音以及一串沉重跑动的脚步声。
“慢着!”
你让慢着就慢着,那她多没面子啊,姜芃姬心中哂笑。
终究晚了一步,手起刀落,一条血淋淋的胳膊齐根被斩断。
姜芃姬冷漠地抬头望了眼院外,两列身穿甲胄的北疆士兵跑了进来,手上全部带着锃亮的兵器,一个一个杀气腾腾,周身气场俨然像是蛰伏的凶兽,气势上给人十分压迫的感觉。
“你竟然……”
人群中出来一名北疆装扮的男子,看着躺了一地的北疆悍士,脸色都青黑了。
“我用本事砍的人,凭什么让我停手?”姜芃姬挪开踩人脸的脚,将对方踢开,旋即面色冷硬地与来人对视,“要怪就怪你开口太慢了,哪里能怪我下手太快?”
她先发制人,不给对方兴师问罪的机会,“这里是东庆,不是你们蛮荒不开化的北疆,不想遵守规矩就麻利滚回去。既然想要与皇室联姻和谈,也请拿出你们和谈的诚意。”
姜芃姬把人打了,胳膊也当着人家面砍了,情势已经覆水难收。
说到底,这是为了他才出头的,风瑾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拖后腿?
他喘匀气息,忍着手臂上剧烈的疼痛,苍白着脸道,“重伤朝中重臣之子,羞辱东庆年轻学子,这便是贵庭和谈的诚意?今天的事情不能轻易结束,你们北疆必须给一个说法!”
如果这些人耍弄的是普通百姓或者寒门弟子,这件事情东庆方面再不爽也只能咽下去。
毕竟他们要以“大局”为重。
但结果呢?
众人之间受伤最重的是风瑾,他是东庆四大高门之一风氏的嫡次子,中书令风仁的儿子!
他脸上的青紫瘀痕若是不用上好的伤药抹着,估计十天半个月也消不下去,除此之外,他的右胳膊还被砍了一刀,鲜血流淌不止,右手受伤意味着无法动笔,影响了即将到来的考评。
为了能在考评中大出风头,哪个学子没有下过狠功夫?
风瑾错过这次考评,意味着他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费了,甚至连一早做好的计划也被打乱。
这么大的损失,谁来补偿?
风瑾遭受这些委屈,他甘心白白被人打了一顿?
风仁会善罢甘休?
风氏会善罢甘休?
对于一个有头有脸,传承千余年的士族来说,命可以丢,脸不能被打。
见姜芃姬与风瑾一唱一和,态度嚣张,那位带兵过来的北疆男子也僵硬了脸。
姜芃姬又火上浇油,趁机补了一句。
“若是你们无意和谈,也趁早说明白了。今日你们刻意羞辱朝中重臣之子,这件事情必然要上报官家。与其在这里瞪着我瞧,还不如滚回去问问你们家主人,这件事情该怎么摆平!”
对方被姜芃姬这么一呛,肚子积蓄了老多的火气。
几个北疆悍士在这里找麻烦,本来也是有人暗中授意的,哪怕伤了人也不怕,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出来撑腰,东庆软弱惯了,哪怕为了“大局着想”,这次吃的亏也要咽下肚子。
但是万万没想到,过来找麻烦的北疆悍士欺负人不成反被人摁在地上蹂躏。
那名北疆男子乃是此次护送和亲公主的北疆将领,在北疆三族之间也有一些地位和脸面。
他本该趾高气昂带兵过来,意图兴师问罪的,现在反而被一个半大小子弄得下不来台。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伤了我们北疆的勇士,也该付出代价……全部抓起来。”
北疆男子定了定心神,打算先把人抓起来,暗中来一个死无对证。
只要一口咬定是自己吃亏,依照东庆皇室一贯软弱的作风,北疆吃不了亏。
什么“朝中重臣之子”,只要不是踢到铁板,在联姻已经板上钉钉的情形下,东庆皇室不敢撕破脸皮的……所以,那位北疆男子看着姜芃姬以及风瑾的眼神,多了一丝杀意。
事实证明,他们踢到的不是铁板,是一堵铁墙啊!
“兀力拔,你说要抓谁?”
此时,柳佘的声音从人群传来。
北疆男子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喊破自己的身份,不由得循声望去。
“我儿子说得没错,这里是东庆,不是你们北疆。不想有来无回,那就乖乖夹紧尾巴做人。否则的话,任凭其他老不死再怎么保你们,我柳仲卿也要让你们走不出上京城门!”
落后一步的风仁脸色阴沉地看了看狼狈的儿子,再看看嚣张的北疆一伙人,心中冷冷哂笑。
他倒是没有开口怼那几个北疆来使,而是直接选择了无视,令人去请医官过来。
“把伤口包扎一番,等会儿与为父一道进宫面圣。”
风瑾惨白着脸,点了点头。
兀力拔如今骑虎难下,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原本过来是为了削人面子,如今却被人反削了脸面,还被对方掷在地上踩了两脚。
“下次带着点儿脑子出门,想要给人下马威,也先看看对象到底是猫还是虎。”姜芃姬上前啧啧了两声,无视对方难堪的脸色,“怀瑜手臂没事就好,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导致以后握笔不畅,兀力拔,我也不要你这条贱命赔偿,聪明些自断双臂谢罪好了……”
兀力拔的脸色彻底成了锅底灰,看向姜芃姬的眼神带着十足的杀意。
若是一般人,早就被吓得魂飞胆裂,偏偏她是姜芃姬。
说句不客气的,她杀过的人比对方吃过的米还多。
“这话,也得看你们东庆的皇帝答不答应。”
说完,兀力拔带着人走了,也不管地上半死不活的北疆悍士。
看到他们离开的背影,姜芃姬倏地一刀砍向一旁的假山。
柳佘随之叹息,“别看兀力拔这人像是个无脑的莽夫,实际上却是北疆少有的智将。”
“换而言之,怀瑜这次吃亏,很难找回场子了?”姜芃姬深吸一口气,很快就明白其中关节,“这么说来,南蛮四部已经胜了南盛,而南盛也已经派遣使者到东庆求援了……怪不得,北疆三族会这么嚣张。要是这次受伤的人不是怀瑜,而是其他人,恐怕要闹出人命了……”
278:北疆来使(四)
姜芃姬一早就已经预见南盛战败的结局,只是没想到他们借兵求援的消息现在才传到东庆,偏偏还好死不死和北疆三族联姻队伍碰上一块,这下子东庆可要满头包了。
东庆与南盛虽然也有摩擦,但怎么说都算是大夏一脉,而北疆三族和南蛮四部属于外族。
通俗讲,东庆和南盛属于一个爹生的两个儿子,哪怕分了家也是连着骨头,可北疆三族和南蛮四部却是觊觎他们家产的外敌,为了捍卫祖宗家产,两国肯定要暂时放下恩怨联手。
倘若南盛真的被南蛮四部的铁骑击溃,东庆将面临被北疆三族和南蛮四部双面夹击的危险,灭国之期指日可待,所以南盛向东庆借兵,东庆不得不借,两者可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不过,要是借了兵,势必会牵动东庆边防的兵力,用以抵抗北疆的兵力也会受到影响。
北疆三族和东庆打仗多年,一向赢多输少,偏偏东庆还作死推崇什么“重文抑武”,可以预见南盛此次过来借兵之后,东庆用于北疆的兵力将会分薄,也难怪北疆来使如此有恃无恐!
柳佘喟叹一声,说道,“北疆三族觊觎东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希望官家脑子清楚一些,切莫引狼入室,联姻终非一劳永逸的法子……只是如今看来,似乎已经迟了……”
风仁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张苍白失血的脸看得他心中一阵阵抽疼。
听到柳佘的叹息,他冷冷一嗤,对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相当蔑视。
尽管知道此次进宫讨不到什么公道,但风仁也要让那个皇帝知道一下,风氏不是好欺负的!
对着柳佘歉然拱手一番,风仁带着刚刚处理好伤口的儿子离开,始终面若寒霜。
经历这么一遭事情,不少人也没了泡泉的闲心。
蓦地,姜芃姬肩头被人拍了一下。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等俊俏的武艺!看得人想要大呼爽快。那些个龟孙子我也看不爽,只是没办法像你一样上去揍。都说北疆悍士无畏生死,如今看看,似乎还没你厉害。”
她克制住将对方反扭制服的冲动,神色自若地扭头,竟然是之前那个跟她套近乎的青年。
看在那句“龟孙子”的份上,姜芃姬面无表情地警告了一句。
“我不喜欢旁人从我背后拍我肩膀,若你是陌生人,你这条胳膊恐怕保不住了。”
对方怔了怔,触电般收回自己的手,怪哉道。
“瞧你年纪小小,没想到戾气倒是重。”
正说着,一行人回到蔷薇院天字一号间。
还隔着一条走廊,姜芃姬发现廊下站着一抹高挑清瘦的白色身影。
那人如墨般的黑发披肩,隐隐露出苍白紧抿的唇和些许下巴。
许是听到脚步声,对方略一转身,淡漠的视线扫了一圈,固定在姜芃姬的身上。
姜芃姬跟人动手,衣裳难免染上大片血迹,要不是她神色轻松,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些血是她的。不过,卫慈很清楚,谁吃亏都不可能是这个女人吃亏,这些血只可能是别人的。
思及此,卫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询问那个跟姜芃姬自来熟的青年。
“少音,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伙自称是北疆来使的莽夫在前面闹事,风府的小厮过来找兰亭求救,因着好奇,所以就跟过去看看了。没想到北疆那些人如此嚣张,欺我东庆无人,简直可恨。”青年声音带着愤恨之情,旋即又恢复嬉笑,“子孝,我跟你说,师父真是收了个好学生,忒能打。”
“风府的小厮?”卫慈蹙眉,扫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姜芃姬。
她能打,卫慈一直都知道。别说几个北疆悍士,给她一杆枪,敌军阵中能轻松杀进杀出十几回,取下敌将首级宛若探囊取物,令敌人闻风丧胆。
只是……他心中略略一叹,果然不同了,他鲜少能见到这人能露出冷漠之外的表情。
若是往常,她……
思及此,卫慈将内心的念头狠狠压下,收敛心神。面对这个女人,他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面对,否则一个不慎便会在她面前无所遁形……这一点,他早就领教过了。
姜芃姬解释道,“风瑾乃是我的好友,他被人刁难欺负,我自然要过去撑一撑场面。更何况,北疆这些莽夫也的确是讨人厌,略施薄惩,不然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泄。”
开玩笑,打了她的伙伴,跟打了她一样,她当然要找回场子。
“你刚才哪里是略施薄惩,都把他们的胆子都给杀破了。对付北疆这些野心勃勃的外族,就应该用这样强硬的手段。你对他们讲礼义廉耻信,他们只当你是在畏惧他们……”少音两手撑在姜芃姬肩上,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套热乎道,“以后到了琅琊书院,我罩着你。”
卫慈默默瞧了一眼吕徵的双手,眸色渐暗。
“我说了,别从背后拍我肩膀……”姜芃姬重复道。
“我叫吕徵,师父给取表字少音。你看,我们这不就认识了,也算不上陌生人了吧?”
姜芃姬翻了个白眼,道,“随你,下次要是被我卸掉胳膊,你别找我负责就好。”
说完,姜芃姬肩膀用某种巧劲一抖,泥鳅一般滑了出来。
吕徵发现自己手心下的肩膀变得柔滑无比,还没来得及下意识抓住,她已经脱离他的掌心。
他只能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看姜芃姬的背影,叹了一声。
“果真好身手。”
卫慈冷漠地看着,眼睑微敛,说道,“习武之人,到了某种境界之后对周遭事物会高度防备,若是有陌生气息试图靠近他们,极容易被对方无意识擒拿……少音,长点儿心吧。”
吕徵怔了怔,倏地反应过来卫慈这是说他缺心眼。
“子孝怎么也看那种不正经的市井话本?”
那番说辞,怎么看怎么像是市井话本中游侠高手的标配。
“你若不信,趁她小憩地时候靠近试一试。只是呢,要是胳膊废了,我可不负责。”
卫慈知道,那根本不是市井话本谣传的,确有其事。
“嗨!卫子孝,你自来没什么好心,我才不会上当。”
吕徵正要冒火,人家卫慈已经转身离开,让他有火没处发。
279:北疆来使(五)
回到汤泉间子,卫慈这才细细询问其他学生,了解事情的始末。
叹了一声,道,“风怀瑜这次可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白生生替人受罪了。不过也幸好如此,否则的话,今夜这事情恐怕难以收场。东庆社稷本就危如累卵,经不起这般震荡。”
姜芃姬在一旁听着,眉梢微微一扬,问他,“这话怎么说?”
卫慈不想回答,毕竟他对这人有些难以名状的抗拒,下意识不想与她有太多接触。
可略一犹豫之后,卫慈脑海中冒出姜芃姬禁锢他双手之时,在他耳边低语的话。
不想被对方特别关注,只能放弃心中那些芥蒂,真正将她当做很普通的人看待。
于是,卫慈容色平淡地回答,“若是没算错的话,这些北疆悍士是打算找镇北侯府的麻烦。”
一旁的吕徵听了,蓦地反应过来。
“对的,方才那一群人中间,的确有镇北侯府的郎君。镇北侯府一脉为东庆贡献良多,抛头颅洒热血,原本枝丫繁茂,可为了东庆镇守北疆,这一脉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留下的苗子可不多了。今日诸位郎君之中,那位深居简出的镇北侯府世子也在场。”
“镇北侯府一脉镇守北疆,取走多少北疆勇士的性命,而镇北侯府的子嗣也多半葬身疆场,亡于北疆将领之手。两方早已结下深仇大恨,见面起冲突并不奇怪。镇北侯府一脉人丁凋零,却依旧手握重兵,官家忌惮良久,视若眼中钉,若是那位世子出个三长两短……恐怕……”
恐怕北疆三族做梦都要笑醒,而那位高居龙椅的皇帝表面震怒,背地里也是乐开花吧?
“我听你们说,闹事一伙人之中有一个叫兀力拔的人。他是北疆三族少有的智将,看似愚笨鲁莽,实则心细如尘。如今在东庆国土之上,他们再嚣张也不敢如此胡来。可若是下手目标是镇北侯府的小世子,官家表面上震怒,暗地里也会维护兀力拔一行人……”
这么做,既能顺了官家心意,又能挑拨镇北侯府和官家的关系,令两者彻底反目。
镇北侯府手里握着的兵权太大了,那个皇帝何尝不知道北疆三族狼子野心?
但他更加害怕镇北侯府功高震主!
吕徵听后,心中一寒。
尽管平日里和其他同窗谈论天下大势,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心冷。
“另外一点,也是北疆三族最有恃无恐的一点原因。南盛兵败如山倒,东庆必然要派兵驰援,届时北疆边境便岌岌可危。如今……官家只怕更加期待联姻了,他希望以姻亲关系暂时稳住北疆三族,却不知北疆早已觊觎东庆多年,又怎么会在乎一层薄弱的姻亲关系?”
姜芃姬冷冷哼了一声。
“你这话的意思是,官家如今有可能会偏向北疆三族,努力用各种优渥的条件稳住他们?”
“不是有可能,是一定会这么做。”
卫慈轻叹一声,对于东庆皇室,他也是有感情的,只是架不住人家太能作死。
对东庆皇室越是失望,他越是怀念那个令他半世痛苦的人。
且不说对方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如何惊世骇俗,至少她能稳定社稷江山,不使百姓受辱,不使朝纲紊乱,不使民心惴惴不安……想想这些,他个人所受的苦楚,似乎也算不上什么。
【天子之权,非天地仙神所授,而源自黎民百姓,源自天下苍生,故而君轻而民贵……为帝者,若以和亲损毁颜面,以割地苟延残喘,以纳贡剥削百姓,以赔款丧权辱国,何有颜面稳坐江山?天子当守国门,君王当死社稷!】
如今重来一回,他希望能真正辅佐她一回,以谋者身份,而非……那般连他都不齿!
姜芃姬心中略略有些憋闷,嗤了一声,“呵,北疆那一伙人闹事试探底线的目的达到了。”
兀力拔这一举动看似嚣张,其实仔细想来,里面的阴谋算计也不少。
官家最后的判决偏向北疆,兀力拔试探的目的就达成了,以后做事也能更加有恃无恐。
“不过柳郎君大可不必烦忧,只要令尊尚在,官家同样不会轻易动你。”
说这话的时候,卫慈的表情有些诡异的纠结,只是很快就收敛起来了。
他能不纠结么?
柳佘分明已经被眼前这人亲手给……啧,怎么可能成为什么浒郡郡守?
若是柳佘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落到那种下场。
卫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他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因为没有必要。
他很清楚,人都是会变的,事情发生改动的那一刻起,已知的一切便失去了作用,脚踏实地方是正道。
卫慈这么说,姜芃姬却开心不起来。
只有弱者才需要被强者保护,因柳佘而安全,这意味着她还不够强大。
想到这里,她眼眸闪过些许异光,内心产生一股冲动,最后被她强行摁了下去。
姜芃姬冷冷一笑,意味深长道,“……呵,他不动我最好……”
要是敢动一下,他会让那位皇帝后悔从娘胎爬出来!
卫慈默然,看到姜芃姬露出他所熟悉的表情,他惊觉自己的双手都在暗暗冒汗。
勉强镇定下来,卫慈正欲起身告辞,姜芃姬突然问他。
“子孝对朝中局势很清楚?”
他正要说略懂一些,不开眼的吕徵直接掀了他的底。
“兰亭,你这就不知道了。来来来,我给你讲一讲。子孝的策论和政论一向写得极为精彩,对天下大势剖析深刻,总有自己的见解。人坐家中,外界形势早已了然于胸,连师父都说他不亚于前朝姜丞相。只可惜,性子固执,也不知道纠结个什么东西,始终不肯答应师父收徒。”
吕徵把卫慈捧得老高,可劲儿了夸奖,最后却来了一句……
“……幸好,半多年前他下山磕了脑子,总算把脑子里的水给磕出去了,答应当师父弟子。”
姜芃姬:“……”
卫慈:“……”
再说一遍,吕少音!
你!说!谁!脑!子!进!水!了!
蓦地,吕徵揉了揉双臂,明明身处汤泉间子,背后却有些冷飕飕的。
“少音,慈突然有些技痒。来,手谈一局。”
不由分说,卫慈把十分不情愿的吕徵拉走了。
姜芃姬遥望天空挂着的明月,倏地勾了勾唇,低头看了看指尖夹着的卡片。
东庆,她势在必得。
280:显而易见的结果(一)
风仁父子坐在疾驰的马车之内。
车轱辘震动的响声混杂着热闹的喧嚣传进车厢,却始终无法打破两人之间诡异的静默。
良久之后,风仁先叹气出声,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手还疼?”
风瑾始终正襟危坐,脸色透着不正常的苍白,薄唇隐隐发青,他右臂伤口已经让医官止血包扎,血液渗透大半衣袖和手臂,至今还未干涸,浓郁的气息染满整个车厢,瞧着颇为狼狈。
“已经没有那么疼了……”风瑾垂眉低目地回答,末了迟疑地问了一声,“父亲,官家……”
风仁打断他的话,道,“官家如今恐怕是铁了心要与北疆三族联姻,以姻亲关系稳定双方边境战局……这等天真的算计,黄口小儿都不屑使用,偏偏官家却……终究是扶不上墙!”
风瑾没有错过父亲说的每一个字,越听他越是紧张,似乎有一面小鼓在心头密集地敲打。
他父亲这话的意思是……预备放弃无药可救的东庆皇室?
“你今日略显鲁莽,若不是柳仲卿家的小子武艺强,你可不是伤一条胳膊那么简单了。”
风仁声音多了几分怜惜和愤懑,毕竟受伤的是他儿子,伤在儿身,痛在父心。
风瑾低敛眼睑,默默听着风仁的斥责。
他不喜欢出头,但今天却与北疆悍士发生冲突,甚至被他们所伤,自然也是有他的考量。
若是他上前,顶多受伤,若是让北疆悍士将矛头对准镇北侯府的世子,怕是要出人命。
谁都知道,东庆有饿狼垂涎,镇北侯府是东庆在北面最后的壁垒,要是镇北侯府世子在今天出事,谁知道那些有心人会如何借题发挥?北疆三族又该如何嚣张桀骜?
也许是家风影响,风瑾跟风仁一般都不在意谁是皇帝。
可风瑾终究年少,还有满腔热血,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今日的事情成为镇北侯府彻底没落的导火索,届时北疆三族再无阻拦,便能挥兵南下,长驱直入,冲入东庆腹地,致使生灵涂炭!
所以,风瑾拦下镇北侯府世子,自己上前迎接那些北疆悍士的挑衅,不敌被伤。
要不是他灵机一动,搬来姜芃姬这个救兵,估计就不是伤一条胳膊那么简单了。
想到姜芃姬,风瑾容色稍稍柔和了一些,多了几分暖意。
这会儿,他倒是有些理解市井话本中游侠因为兄弟义气,为对方两肋插刀是什么感觉了。
风仁画风一转,有些生气地道。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那小子武艺不行,因你而受牵连又该如何?”
风瑾听后哑然,他正要说姜芃姬武艺好着呢,风仁丝毫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罢了,这次算是欠了他柳仲卿的人情,以后找个机会还了便是。”
一时间,车厢内又恢复了寂静。
风仁闭着眼睛,不由得开始谋算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如今的东庆皇室俨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为了收回世家手中的权柄,那个男人更是昏招频出,暗中扶持外戚势力,纵容宦官势力,试图搅浑这一趟水,好浑水摸鱼,渔翁得利。
结果呢?
世家、宦官集体还有愈来愈强的外戚势力斗争愈演愈烈,当今天子空有雄图大志却没有御下的手段,原本只是世家权大的问题,现在却变成了席卷整个朝堂、整个东庆的隐患。
风氏传承千余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东庆俨然是一艘漏水的大船,随时有沉没的危险。
如今,也是时候急流勇退,暂时蛰伏静待天下大势。
不过须臾,风仁心中已然有了打算,而在他身旁的风瑾仍旧心忧。
马车径直驶向上阳宫,巍峨的宫殿宛若趴在地上的巨兽,虽然已是深夜,但宫灯彻夜不灭,若从高处俯视,灯火通明的上阳宫好似一颗镶嵌在大地之上的绚烂明珠。
皇帝想要坐山观虎斗,每日的日常就是和宫娥妃嫔嬉戏打闹,极尽奢华,偶尔想要偷腥了,不是到大臣家中微服私访,银辱臣妻,便是强抢民女,锁入行宫,弄得上京官员敢怒不敢言。
风仁早年对这位皇帝还有期盼,敢言敢怒,结果自然不受这位皇帝待见。
若非他是风氏族长,皇帝不敢动他,恐怕早就官位不保,家中老少也跟着遭殃了。
“中书令大人,您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如今这个时辰,陛下早早就睡下了……”
风仁冷冷一笑,目光似乎渗着冰冷的刀子,强硬的态度与平时的好人形象截然不同。
风仁愤然挥袖,“早早睡下?刘常侍,这话偏偏三岁顽童尚可,拿来应付风某,可还不够。陛下是个什么德行,你我心知肚明。今日若是见不到陛下,风某,可就不走了。”
宫殿之内早已传出靡靡之音,空气中飘散着奢靡至极的味道,跟他说皇帝已经就寝了?
当真以为他风显德是三岁小孩儿?
刘常侍自小失了根子,声音异常尖细,模样也是不男不女,但能在上阳宫这样的修罗场爬到中常侍的位子,成为被天子信任的宦官近臣,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弱。
他为难地笑了笑,“中书令大人深夜进宫,小人按理说应该第一时间通禀。只是,陛下近日为北疆之事劳心劳力,动辄龙颜震怒,小人也很难办啊。要不,中书令大人先悄悄告知小人,您进宫禀报的事情,若真的关系重大,小人便是拼着被陛下惩罚的风险,也给您报上去。”
若是平时,风仁被刘常侍这样为难,肯定会气得拂袖离开,懒得跟一个宦官计较。
只是今天,他反而冷笑着回答,“辞官。”
刘常侍脸色巨变,哎呦哎呦地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惹得中书令大人如此震怒?辞官致仕非同小可,这话一旦说出口,可就覆水难收了……您怎么……”
风仁冷着脸道,“看样子,陛下当真是睡下了,风某也不便搅扰,明日便上书陛下……”
刘常侍也不敢拦了,连忙说进去通禀。
他再傻也知道,这个时候风仁致仕辞官,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风瑾暗暗瞧着奢靡精致的上阳宫,再看那位趾高气昂的刘常侍,一片寒意在内心蔓延。
风仁皮笑肉不笑地冷冷道,“那便有劳刘常侍了。”
刘常侍头皮暗暗发麻,虽然他是手握一定权利、作威作福习惯了的宦官,但碰见风仁这样正经八百的士族之人,依旧有种抑制不住地卑微和心虚感,好似天边的云与地上的泥。
281:显而易见的结果(二)
风仁自宫殿出来,表情冷漠如石。
“怀瑜,走吧。”
风瑾暗暗瞧了一眼自家父亲,再侧耳倾听宫殿内噼里啪啦摔打的声音和宫娥惊恐的尖叫,犹豫一会儿果断跟上自家父亲的步伐,内心对那位皇帝失望之极,也彻底死心。
正如风仁所料,那位皇帝只是赏赐大批量的钱财和药材给风瑾,权当安抚,根本不提如何处置惹事的北疆来使,顾左右而言他,话语之间甚至不加掩饰地维护北疆那一伙人。
哪怕风仁以辞官相要挟,对方也是铁了心,甚至还暗暗有些快意。
风仁虽然是不怎么管事的中书令,但大小也是个官,蚊子再小也是肉。
他要是主动辞官,皇帝就能安插自己的心腹,逐渐加大他这个天子的在朝堂的声音。
想到刘常侍的反应,对方听到风仁意图辞官,忙不迭进去通禀,那个皇帝听后却乐不可支……两者的反应放在一起,风仁险些发笑……一个皇帝的眼光,竟然没有一个宦官长远!
风氏要是继续跟着这样的皇帝,吃枣药丸。
趁早脱身,不失良策。
单纯谈论棋艺,十个吕徵也抵不过一个满腹算计的卫慈。
“不和你下棋了,每次都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觉得憋屈得很。”
吕徵见棋盘上大势已去,痛痛快快认输,继续下棋就是自虐了。
本想找姜芃姬寻求安慰,一扭头却发现人家早已消失无踪。
“子孝,你可看到兰亭去哪了?”吕徵随口一问,
卫慈道,“一刻钟前便离开了,估摸着是去就寝了吧。”
吕徵点点头,旋即反应过来,咬牙切齿想掐死眼前这人。
“一刻钟前你还与我对弈,竟然还有闲工夫关注其他人!”
卫慈:“……”
姜芃姬原本在看两人对弈,只是一看棋面她就知道吕徵必输,顿时没了继续看的心情。
她并没有像卫慈说得那般乖乖去睡觉了,而是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跟柳佘一道去喝花酒。
是的,喝花酒,还带着一个柳佘。
柳佘: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看着闺女喝白开水一般喝酒,柳佘这个一杯倒连沾都不敢沾。
“兰亭有什么心事?”他问。
姜芃姬屏退左右,问柳佘,“父亲之前说要将庶妹嫁予巫马君,可是认真的?”
柳佘蹙了蹙眉头,回答道,“自然是真的,为父也说过,上一代的恩怨无需你……”
“既然如此,兰亭有一个不情之请。”
姜芃姬眸色一亮,期间似乎有熠熠光辉。
“什么?”
姜芃姬道,“我想寻一名容貌出色的女子,当做庶妹的陪嫁,让她随同庶妹嫁予巫马君。”
南盛已乱,南蛮四部挥兵直指南盛都城,天下五国眼见着有一国将亡,她已经等不及了。
柳羲这具身体的年纪还要几月才到十三岁,再过个几年,天下形式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姜芃姬现在就打算开始布局,而不是等到那会儿再被动入局。
柳佘听了有些懵逼。
他明白,自家闺女恐怕要使用美人计,将本就混沌的形式弄得更糟几分,顺便暗中谋取好处,美人计、枕头风,不失为好办法,但巫马君明面上只是不受宠的皇子啊……
对此,姜芃姬只是冷冷嗤笑。
“东庆皇室还有节操这种东西么?银辱臣妻、杀兄夺嫂、弑父抢母都做得出来,哪里还缺一个抢夺儿子的妾室?与其直接将美人送上去,还不如让他自己抢走,反而不惹人怀疑。”
“另外,这名女子,模样尽量与巫马君的母亲王氏,有些相似的地方。”
姜芃姬手指敲打着茶桌,末了补充了一句。
柳佘听后手一抖,举着的茶杯猛地落在桌上,撒了一桌的茶水。
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姜芃姬见了之后,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你说的,倒也不难办到,为父这就派人去找。”
柳佘努力让自己维持平淡的表情,生怕露出多余的情绪。
姜芃姬仿佛没看到柳佘之前的失态,继续优哉游哉地喝着酒,唇边噙着淡笑。
一旁的柳佘却是惴惴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闺女给他的心理压力越发大了。
夜宿花街柳巷,享受一夜吴侬软语的莺歌燕舞,别提多么畅快。
等第二日的太阳高悬天空,姜芃姬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到汤泉馆舍。
“你从什么鬼地方回来的?”
吕徵见了她,正要上前招呼,却被她身上染着的各色胭脂味道给吓退了,胭脂好闻,架不住酒气太重,二者融合,对于嗅惯各种熏香的人来说,是种嗅觉折磨。
“长情巷,那不是什么鬼地方。”
姜芃姬用浸湿的布巾浸面,神色清醒了不少。
吕徵:“……”
哪怕他是第一回来上京,第一次泡汤泉,但他也知道长情巷是什么地方。
男人的温柔乡,各色美人聚集的花街柳巷。
眼前这个半大少年,毛都没长齐吧?
“那边的酒水挺好喝,曲儿也不错,要是你喜欢的话,晚点儿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姜芃姬邀请,吕徵连忙应答,“这、这个怎么好意思呢……不过长情巷,听说那边有不少满腹经纶的才女,许多年少英才为搏佳人一笑,总会斗诗一番……我的确想见识见识。”
卫慈:“……”
他表情默然地扫了一眼隐隐有些跃跃欲试的吕徵,再看看姜芃姬,鼻尖冷冷一哼。
看到卫慈从两人身旁径直走过,吕徵苦着脸道,“子孝一向不喜欢亲近女色,对那种地方十分瞧不上眼,我们刚才的话被他听到了……希望他不会到师父面前多舌……”
“他不会说的。”姜芃姬笃定地道。
吕徵问,“你怎么知道?”
姜芃姬有些好笑地回答,“直觉。”
卫慈的确没有多舌,但姜芃姬跟吕徵也没法去长情巷浪一圈,因为渊镜先生下午就带着学生离开嵇山,柳佘见状,觉得泡泉无趣,干脆也带着姜芃姬搭了他们的顺风车,一道下山。
刚抵达城门,众人还有说有笑,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传来。
镇北侯府世子出事了!
282:不作死就不会死(一)
“等等,镇北侯府世子怎么会出事……”
姜芃姬坐在马车之中,百无聊赖地看直播弹幕打发时间,偶尔和观众聊天,耳朵灵敏地听到马车外有行人低声细语地谈论,陡然精神起来,连忙掀开马车车帘,跳下去询问。
这一连番的动作险些将马车内其他人和驾车的马夫给吓到了,后者连忙拉紧缰绳停车。
“兰亭,你怎可行事如此鲁莽,要是不慎伤到了该怎么办……”
柳佘被姜芃姬中途跳车的动作吓得心脏节奏都紊乱了,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脊背一阵冷汗。
姜芃姬扭头道了一声无事,同时一手擒住方才谈论八卦的百姓,重复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镇北侯府世子怎么会出事?”
那位百姓也被吓得不轻,险些忘了如何说话。
他一看姜芃姬的装束就知道对方身份不凡,不由得暗暗道了一声晦气。
贵人可不好伺候,要是不慎把对方惹怒了,项上人头难保。
怀揣着这样忐忑的心情,那个百姓对着姜芃姬不安地笑了笑,笑容十分勉强,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这事情昨儿半夜都传遍了……说是,镇北侯府世子跟人抢花魁,起了冲突,打死了好几人,那位世子身娇体弱,经不住刺激……就……就死在那位花魁的肚皮上了……”
姜芃姬:“……”
渊镜一行人和柳佘也从姜芃姬鲁莽跳车中回神,听明白她如此失态的原因,纷纷冷了脸色。
卫慈叹息一声,道,“风怀瑜一番好心,白白被那位镇北侯府世子给糟践了。”
风瑾为了控制事情态势,明知北疆一行人想要找镇北候府世子麻烦,反而迎身而上,被打了一番不说,连右臂都受了伤,无缘即将开始的考评,错过了一次绝好的青云直上的机会。
那位镇北候府世子不知危险,大晚上不乖乖去睡觉,反而跑去跟人争夺什么花魁。
一旁的吕徵瞧了一眼同车的卫慈,眼神带着几分不解,怪哉道,“听子孝这话的意思,这件事情反而怪罪那位镇北候府世子了……难道说,这里头没有北疆弄的猫腻?”
卫慈笑了笑,说道,“少音有所不知,这位镇北侯府世子,原本只是妾生子而已,并不受宠。奈何镇北侯府一脉越发凋零,年轻壮丁多半战死疆场,之前立下的世子年纪轻轻便去世,连个后都没留下。不得已,镇北侯府的世子之位便落到那位妾生子的头上……”
庶子被奏请立为世子,放在寻常家庭,根本不可能发生。
奈何这个庶子已经是独苗,镇北侯府没得选。
不仅如此,这位庶子先天不足,打从娘胎出来就有些缺陷,动辄生病,镇北侯府将他看做易碎的瓷娃娃,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溺爱至极,逐渐将对方养得盲目自大、纨绔无比。
“也许里头有北疆的痕迹,但这位世子自己找死,这也是不容置疑的。若他聪明一些,早在风怀瑜帮他挡灾的时候,他就该知道安分守己,又怎么会跑去争抢什么花魁?”
卫慈表情冷漠地说道,丝毫不在意那位世子死亡会给东庆带来何等危机。
另一边,姜芃姬又仔细询问细节,那个百姓哪里知道这些,顿时苦着脸。
“这位郎君,小人也只是凑个热闹而已,这些事情也是听其他人闲谈谈起的,小人哪里能知道那些大人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您问小人,小人也回答不出来啊。”
姜芃姬将那个百姓打量一番,最重还是失望地叹了一声,转身回到马车。
柳佘瞧了一眼姜芃姬,低声道,“无需着急,等到了风府,为父再派人去仔细打听。这件事情既然已经闹得连市井百姓都在议论纷纷,可见闹得还挺大,应该不难打听到才是。”
姜芃姬点点头,依旧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柳佘父子暂时在风府暂居,渊镜先生和他的学生则是在上京另一侧别府下榻。
两方人马并不同路,一进了城,他们自然要分开。
柳佘询问渊镜一行人下榻的地方,客客气气地说了一番话,表明等事情告一段落,一定会带着“儿子”上门正式拜访渊镜先生,毕竟是闺女以后的老师,基本的尊重还是要的。
渊镜先生倒是不在意这些俗礼,对着卫慈道,“如今这个时局紧张,上京城内惶惶不安,那些北疆悍匪也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情,你替为师送柳郡守一程,为师也好安心。”
卫慈表情不变,点头应下,内心却有些不以为然。
只要那个“柳羲”还跟柳佘一道,谁跑来惹事就跟找死没什么两样,哪里需要他护送?
一路低调地向风府驶去,并没有碰见任何意外事件。
徐轲提前收到姜芃姬要回来的事情,早早便在门口候着,老远看到眼熟的马车靠近,终于长长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他总感觉不能让自家郎君离开视线,不然对方准惹事儿!
只是,他刚迎上前,最先从马车内走下的却是一张生面孔。
卫慈:“……”
徐轲面露疑惑,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若非卫慈身穿儒衫,装扮又是男装,光凭那张脸,险些以为是女郎!
卫慈下车之后,姜芃姬也随之下来,徐轲还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酒香。
“孝舆,让你不愿去嵇山,昨夜可是发生不少事情。你没去,愣是错过不少好戏。”
徐轲听后,一脸的生无可恋。
他就知道,放任自家郎君到处乱跑,肯定会碰上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等他郁闷结束,一声玉珠落盘般的声音传入耳畔,令他隐隐有些头皮发麻。
“徐……孝……舆?”
一旁,卫慈眼神落在徐轲身上,轻轻喃喃一声,带着些许疑惑,那不轻不重的声线落入旁人耳中,好似一束羽毛轻轻挠着敏感的耳垂,鸡皮疙瘩炸起,令人不由自主想要脸红……
嗯,徐轲脸红了。
姜芃姬:“……”
真没想到,徐轲竟然还有声控的毛病。
“这位郎君认识轲?”
徐轲思索一番,他很肯定,他根本没有见过卫慈。
283:不作死就不会死(二)
“不认识,只是觉得郎君这个名字十分的耳熟,好似神交已久,一时半刻却又想不起来哪里听过。”卫慈露出恰到好处的淡笑,尔后又对着柳佘“父子”拱手,不卑不亢地道,“柳郡守和小郎君已经安全到风府,慈也算不辱师命,不便叨扰,唯恐师父等得焦急,便先告辞了。”
柳佘挽留一番,卫慈还是以“复命要紧”为借口离开。
徐轲私底下问道,“那位是郎君新认识的友人?”
姜芃姬暗暗翻了个白眼,她可不认为卫慈将她当成朋友。
很明显,这个叫卫慈的男人因为某些她不知道的原因,对她十分排斥,算不上敌意,但也算不上友善,不过呢,只要不妨碍她的安全,卫慈不肯倾吐秘密,她也懒得追究根源。
“有过一面之缘罢了,他奉了渊镜先生的命令过来送我和父亲。”
渊镜先生?
徐轲诧异,听自家郎君这话的意思,昨夜去嵇山泡汤泉,还碰见了大名鼎鼎的渊镜先生?
那可是众多东庆年轻人向往的偶像,徐轲也不例外。
“那位郎君是渊镜先生高徒?”
徐轲问道,目光隐隐带着几分争强较量的味道。
“嗯,渊镜先生的入门弟子。身上有些秘密,不过……”姜芃姬转而一笑,自信地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倒要看看,他肚子里的秘密能守住多久?”
徐轲听得一脸懵逼,不知道自家郎君这番话的意思。
更加重要的是,为何郎君要将自己比喻成“贼”?
另一边,卫慈也是脑仁涨疼,昨日碰见姜芃姬已经是计划之外的事情,没想到今天还会碰到徐轲,更加惊悚的是,这会儿的徐轲竟然已经跟在陛下身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想到自己见过的徐孝舆,再回想方才看到的那张脸,卫慈心中一片纠结。
总感觉自己醒来的方式不对劲!
什么时候陛下和柳佘关系这么好了?
什么时候陛下竟然在年少时候就认识风瑾了?
什么时候徐轲竟然真心愿意臣服陛下了?
其实不是他醒来的方式有问题,根本就是这位陛下有问题吧?
一想到她再熟悉不过的神情、举止和战力,卫慈就默默将这个荒诞的念头压下去。
卫慈没有想到,令他头疼的事情还没完呢。
他刚回到琅琊书院一众学子下榻的别府,敏锐地发现周遭的气氛略显凝滞。
环顾四周,不仅学生们的表情不好,连一贯乐观的渊镜先生也一脸寒霜。
这个场景令卫慈心中一凛,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
“师父,慈已将柳郡守父子安然送到风府。”
“嗯,为师知晓了。”
渊镜先生仿佛苍老了些许,平日里总是上翘的唇角也紧紧抿成了直线,眼中凝聚冰霜。
“师父可是碰到什么难事,为何一脸愁苦之色?”卫慈问道。
渊镜先生收敛表情,但眉宇间的郁色依旧惹眼。
“为师无事,你们暂且下去温习功课,这几日不得轻易外出。”
说完,他撑着一旁的凭几起身,步伐隐隐有些轻浮,这令卫慈看了,心中忧虑不已。
等渊镜先生离开,室内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才被打破。
卫慈将视线落向祖德,“祖德,你一直随身照顾师父,可知为何师父会这般……”
打从祖德进入琅琊书院,对方就自告奋勇照顾年长的渊镜,虽然这人有些缺心眼儿,秉持的理念也和他不对付,但祖德对先生极其尊敬,每时每刻都跟着,几乎寸步不离。
祖德见室内同窗齐刷刷望向自己,顿时压力倍增。
他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这事情……老师严令禁止我说……”
卫慈表情一寒,拂袖起身,祖德既然不说,那他就从别的地方去查。
其他学生多半是这个反应,看着空空落落的厅堂,祖德不由得愤愤咬牙,捶地发泄。
“该死的北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姜芃姬瞧着半条胳膊被绑起来的风瑾,对方抬起右手的动作十分僵硬,看着有些呆萌。
“让你逞英雄,明知打不过对方,怎么不一早就喊我过去帮忙。”
风瑾哑然苦笑,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比昨晚好多了。
“男子汉大丈夫,岂有让女子为自己出头的道理?”
姜芃姬心中一哂,悠然道,“啧,既然如此,昨晚怎么又让小厮喊我了?”
风瑾眨了眨眼,也不顾什么面子,一只手杵着下巴,望着形势胶着的棋盘。
“因为瑾倏地意识到,兰亭不能以一般女子度之,天下男儿皆叹不如,求救也不丢脸。”
姜芃姬:“……”
望着棋盘,风瑾思虑良久才落下一子,说道,“本以为替那位世子挡了一灾,就能避开劫难,没想到……一番好心好意,付诸东流……”
“不作死就不会死,这人纯属自己找死。我刚才让人去打听消息,可算把昨夜的事情弄清楚了些。”姜芃姬表情冷淡,脑海中思索着棋盘,嘴里却说,“那位世子当真是被宠坏了,家人对他要星星不给月亮,他在外头哪里有受过挫折?明知道跟他竞价抢夺花魁的是北疆一伙人,被提醒之后不但没有退让,反而有恃无恐,甚至故意挑衅,让跟随的奴仆出手打人……”
结果可倒好,那位镇北侯府世子抱得美人归,大获全胜,跟他抢花魁的人被打死了好几个。
打死人还算小事,被打死的那几个人当中,有一个在北疆的身份还不低,这就令人头疼了。
现在北疆捏着这件事情不肯撒手,非要东庆给一个交代。
依照风瑾的遭遇来看,官家如今是偏向北疆的。
只要不危及他的皇位,什么条件都能考虑。
正在这时,柳佘带回来一个极其糟糕的消息。
替罪羊已经找到了,恰巧不巧,还是姜芃姬认识的,也出乎所有人预料。
竟然是渊镜高徒之一,韩彧!
“这件事情怎么又扯上韩彧了?”
饶是姜芃姬脑子灵光,此时也有些转不过弯来,这跟韩彧有半毛钱关系,找替罪羊也不能乱找啊。
其实,这算是一个巧合。
284:不作死就不会死(三)
韩彧也算是倒了血霉。
昨日他好不容易撺掇着程靖一道去嵇山泡泉,但他们并不知道渊镜一行人去了哪家汤泉。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派人询问,所以耽误了不少时间,正好碰见镇北侯府世子一行人。
单纯说血缘,韩彧和这位镇北侯府世子没什么关系,但计较起来,两人还是有些牵扯的。
镇北候府世子是庶出子,被奏请为世子,身份自然要稍稍提高一些,于是养在嫡母膝下。
很不巧,那位嫡母是韩彧父亲的嫡亲姐姐,也就是韩彧的亲姑母。
他知道姑母不喜欢这个庶子,但为了镇北侯府一脉,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对庶子好。
韩彧考虑到姑母,又敏锐察觉到如今东庆的情形,生怕对方出事,于是上前劝说两句,那位镇北候府世子生性骄纵纨绔,但表面功夫还是会做的,对着韩彧十分恭敬。
然鹅,光恭敬没用啊。
嘴上说着绝不作死,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去了花街柳巷。
程靖对那地方嗤之以鼻,便没有过去。
韩彧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又拦不住世子,只能跟着过去看看。
有他盯着,希望不会惹出祸端。
正巧碰上花魁高价售卖初夜,那花魁的模样当真天姿国色,顿时将这位镇北候府世子的魂儿给勾去了,他砸下大价钱也要买人家一夜,倒霉碰上十分纨绔的北疆贵族,两方就对上了。
镇北侯府世子仗着自己人多,混乱之中把人给打死,韩彧试图阻拦,也被误伤。
误伤不误伤,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位镇北候府世子死在花魁肚子上,但北疆却不想就此了事,一口咬定这事情与韩彧有关,将其拖下水,希望东庆交出韩彧,给他们一个交代。
姜芃姬听了柳佘的讲述,蓦地问了一句。
“父亲,昨晚可有人喊破韩彧的身份?例如说他是渊镜先生高徒之类的话?”
风瑾在一旁细听,面露沉思之色,等姜芃姬这么一问,他陡然明白过来。
“兰亭这话的意思是……北疆咬住韩彧不放,其实是为了针对渊镜先生?”
姜芃姬点头,笃定地道,“镇北候府世子以那种方式暴毙,死得不光彩,北疆方面应该十分满意。可他们并没有收手,反而将韩彧推上风口浪尖,对他发难,自然另有谋算。”
韩彧又不是镇北候府世子那般身份敏感的人,北疆无故针对他做什么?
姜芃姬这个猜测也有一定道理,柳佘被她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什么。
“渊镜先生当年舌战北疆三族蛮人,据理力争,夺回三城,北疆方面派遣的和谈来使叫兀列瑟,他是少有几个喜欢读书的蛮人。只是这人刚愎自用、目无余人,读了几本经子史集便觉得精通中原文化。当年是他建议北疆皇庭与东庆和谈,并且开出再割三城、俯首称臣、年纳岁币这些条件。学艺不精又盲目自大,与渊镜先生赌斗,输了三城不说,还因此被气死。”
姜芃姬听到兀列瑟这个拗口的名字,倏地想到之前碰见的兀力拔蛮将。
柳佘似乎看出她眼中的疑惑,倏地笑了笑。
“兀列瑟是兀力拔的族叔,他们一族在北疆被称之为‘智者’,效力皇庭,充当谋士或者谋将之类的角色。北疆这个地方,人人茹毛饮血,落后野蛮不说,还十分崇尚抢掠,基本没几个有脑子的……东庆建国之初并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只是近两代北疆皇族的王颇有胆色,逐渐意识到脑子的重要性,这才着重提拔‘智者’。兀列瑟之死,估计他们一直记恨着呢。”
柳佘一直看不上北疆三族,也不觉得这些家伙能入主中原,因为他们脑子里的肌肉比例太高,一个只懂得破坏文明而不知道保存文明、创造文明、延续文明的种族,注定上不了台面。
风瑾听得认真,眉头始终紧皱。
“如此一来,北疆是想对渊镜先生发难?”
柳佘道,“多半是想以此示威吧,当年的兀列瑟号称是北疆最为智慧的人,甚至有流言说他乃是文曲星君转世,在北疆享受极高的声誉。若非如此自信,坚定认为他会赢,哪里会愿意以三城为赌注与渊镜先生赌斗?结果呢,兀列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北疆脸都被打肿了。”
脸被打肿还是小事,兀列瑟被气得当场吐血,回去之后郁结于心,没几天就被气死了。
渊镜先生一人踩了人家北疆三族所有人的脸,能安然在琅琊活得优哉游哉,也是本事。
风瑾忧虑道,“这样一来,韩彧与渊镜先生……岂不是凶多吉少?”
北疆明显是想借着这次机会找回场子,哪怕不弄死渊镜先生,也要弄死韩彧,或者两个都弄死,令他们师徒名声扫地。
对于文人来讲,名声与尊严远胜自己的性命。
更别说渊镜先生这样名满九州的名师名士了。
相较于风瑾的担忧,姜芃姬倒是脸色如常,眼眸之中隐隐还有些看好戏的滋味。
她说,“怀瑜,你觉得渊镜先生成名多年,会被这种小事难倒?”
尽管她与渊镜先生只见了几次面,对方看上去好像只是学识渊博、性格慈和的普通中年,但姜芃姬看人一向精准,渊镜先生的容貌虽然因为岁月渐老,但那双眼睛,始终年轻有活力。
风瑾哑然。
姜芃姬笃定道,“我相信那位先生会漂亮解决这件事情的,不出三天!”
为何是三天?
因为三天之后考评就要开始,韩彧也是要参加的。
除非是风瑾这样倒霉催得伤了手,动不了笔,否则的话,渊镜先生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徒错过一次至关重要的人生大事?
要是他连这点都做不到,也太亏对天下人对他的高度赞誉和肯定,姜芃姬也觉得自己没必要跟着这么一位老师读书了,误人子弟。
事实上,渊镜先生并没有用三天时间,只用了半天,他派人向北疆使者递了一封信,谁也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东西,韩彧就被完好无损地送回来了,北疆也没再提刁难的事情。
285:心口不一
渊镜先生望着庭院内池塘内的游动的锦鲤,神色温和地道。
“回来就好。”
韩彧人没事,但精神有些恹恹的。
“徒儿不孝,连累师父被牵连其中,险些误了一世英名。”
见韩彧跪伏在地,渊镜先生嗤嗤笑了笑,“起来吧,往日里也没见你这么乖巧。”
韩彧心中惴惴不安,他拿捏不准自家师父用什么东西向北疆换回他的安全。
要是这件事情被人大肆渲染,说渊镜先生暗中与北疆暗通曲款,这就糟了。
“无妨,为师写的那封信不会成为被掣肘的把柄,你这么小心翼翼做什么?”
韩彧听后,心中倒是松了口气。
渊镜先生对他招手,说道,“到为师跟前来,凑近一些。”
韩彧依言行事,靠近了一些,渊镜先生抬起右手在他脸上捏肉或者捏骨,弄得脸有些疼。
良久之后,渊镜先生露出不知是喜悦还是忧虑的复杂神情,令韩彧十分不解。
“下去吧,无事了,将子孝唤来。”
松开手,渊镜先生扭头给池塘锦鲤投喂,也不看一眼韩彧。
韩彧没见过这样的渊镜先生,心中惴惴不安,但还是听话去通知卫慈过来。
“果然不同了。”
没想到,刚一照面,卫慈便对他这么说。
“什么不同了?”韩彧被他盯得有些毛骨悚然。
“没什么……”卫慈垂眸敛眉,道,“既然师父唤我过去,我也不便让他老人家久等。”
丢下满脸雾水的韩彧,卫慈心中轻叹,心中阴云渐渐散去。
韩彧纳闷,“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奇怪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同一个人,短短几日,面相大变,总觉得这几十年白活了一般……”卫慈刚刚靠近,渊镜先生便已经发现他,感慨地道,“子孝,你说此次灾劫,到底是福是祸?”
卫慈道,“与东庆而言,是祸非福;与文彬而言,是福非祸。”
镇北候府世子意外死亡,这件事情完全出乎卫慈的预料,他不用想也知道,这根导火索被点燃之后,东庆接下来几年的形式将会变得多么严峻,乱世到来的步伐远比记忆中更早。
福祸相依,东庆倒霉了,韩彧却讨了个便宜。
卫慈当年早早离开了东庆,但与交好的同窗都维持着书信联系,多少也知道他们遭遇。
韩彧,身负抄家灭族之厄运。
单以面相而言,他福缘寡薄,内院有桃花劫,夫妻宫衰暗,因女子之祸,注定盛年夭亡。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韩彧中年因妻族反叛被平,事迹败露后,写自罪书,吞金自杀。
卫慈师从渊镜,在面相观气方面也颇有造诣,自然看得出韩彧面相的变化。
渊镜先生笑笑道,“如此一看,柳羲,当真是真命天子了。”
卫慈轻声却肯定说,“她是。”
渊镜先生听后,先是欣慰,旋即又露出复杂之色,“那还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虽有柳仲卿循循诱导,终究收效甚微,凶戾狠辣。若无变化,恐怕当不得万世明君……”
卫慈默然,他能说现在的陛下已经收敛很多了么?
她不是万世明君,甚至够不上明君的边。
史书毁誉参半,有人称赞她开明,有人诋毁她暴虐。
前者有待商榷,后者劣迹斑斑。
渊镜先生偏头,似在思考,这个动作对于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来说,有恶意卖萌的嫌疑,但放在这个心态异常年轻有活力的人身上,相得益彰。
卫慈轻声说,“那是璞玉,而非顽石。顽石再怎么雕琢,本质依旧是顽石,璞玉却不同。”
他不知道哪里发生了变化,但他看得到姜芃姬的变化。
渊镜先生听后,露出慈和的笑,抬手敲了敲卫慈的脑袋。
“心口不一。”
卫慈垂首,面色赧然。
韩彧脱离危险的事情,自然也悄悄传遍了整个上京,密切关注这件事情的人都收到消息。
“不知道渊镜先生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竟然让北疆轻易服软了……”
风瑾这个伤员小日子过得舒畅,虽然没办法去参加考评有些郁卒,但很快就调整心态。
别人还在奋笔疾书,抱着书简彻夜啃读的时候,他小酒喝着,与姜芃姬在棋盘厮杀不停。
姜芃姬撇了撇嘴,道,“北疆那一伙人脑子里装着肌肉,能让这样的莽夫低头,渊镜先生给出的内容必然是切中要害的。一巴掌甩人脸上,对方还不敢吭声的那种。”
姜芃姬判断几乎没有错过,连渊镜先生这件事情也一样。
风瑾好奇了,道,“那你猜猜,他到底写了什么?”
“我猜?我猜有三种可能。其一,攻城克敌的计谋,切中北疆腹地要害,可再妙的计谋也得有这个兵力去执行,渊镜先生若献上克敌北疆的计谋,威慑为主,无声传达一句话——看到了没有,这么一条计谋就能摁死你们,东庆搞不定,老夫可以投靠可以摁死你们的国家。”
风瑾被姜芃姬绘声绘色地模拟逗笑了,险些呛岔气。
姜芃姬嘟囔着道,“其二么,也许是什么北疆皇庭的机密?”
风瑾好不容易收敛笑容,问她,“其三呢?”
他知道姜芃姬在胡扯,但人家偏偏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这才逗笑。
“其三么,我之前在家里读过一段历史。北疆三族是前朝羌巫族后裔,英勇善战,一个一个彪悍凶狠,十六国乱世之时,他们烧杀抢掠,奸银女子,以女子为食充饥,甚至圈养少女为其繁衍后嗣,短短几十年,人口从二十万不到,扩至三百万余……”
风瑾听得认真,这段历史他也知道,可这和话题没关系吧?
姜芃姬吃了一口茶,润了润唇,继续道,“羌巫族手中有规模巨大且精锐非常的藤甲骑兵,藤甲乃是羌巫族族人以特殊方式制作,比一般盔甲轻便,刀枪难入。这些藤甲骑兵十分难对付,成了他们纵横北方的利器。到最后,他们甚至想要凭借藤甲骑兵的威力,挥兵中原,称王称霸,一时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摧枯拉朽,无人能挡……”
风瑾在脑海中回想一番,道,“藤甲骑兵,瑾听过。最后五十万藤甲骑兵葬身栖川平原……”
五十万有些夸张,但数目肯定不小。
那是十六国乱世末期的历史,五十万藤甲骑兵,横扫半个中原,最后徐却被大夏朝开国丞相皇甫奉敏一把大火,围烧栖川平原,无一人生还。
姜芃姬倏地笑了笑,“若我是渊镜先生,不用别的话,只说一句——诸君可记得,栖川平原一场大火,灭了先祖入主中原之野望?”
风瑾听后,愣怔半响,道,“北疆三族难道重建藤甲骑兵了?”
想到史书上,藤甲骑兵的可怕,风瑾感觉自己头皮都要炸了。
北疆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那里盛产优质马匹,组建奇兵并不难。
东庆地势多平缓,如果让藤甲骑兵破了北疆防线,让他们进入东庆腹地,简直拦都拦不住。
姜芃姬摇头,回想之前见过的北疆悍士,他们身上的盔甲有异样,那会儿还想不起来哪里有问题,她回去翻了翻程丞收藏的书籍,看到栖川平原这段历史,这才想起来。
姜芃姬道,“藤甲骑兵弱点太明显,羌巫族在这上头栽了跟头,北疆三族哪里会那么蠢?”
事实上,依照姜芃姬那晚的观察,北疆三族弄出来的“藤甲”,似乎不是很怕火了。
“如果渊镜先生这么做了,顶多是以此警告他们——小样,想跟老夫玩脑子,你们还太嫩。”
风瑾:“噗——”
喷茶,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286:三字经,王应麟是谁?(一)
风瑾一直认为自己是世家贵子,家教良好,正常情形下不会做出失礼的举动。
直到,他认识了姜芃姬。
咳得红了脸颊,他有些窘迫地整理仪态,收拾身前狼藉的“犯罪现场”,表情略窘。
“兰亭,渊镜先生乃是天下人都敬仰的夫子,你怎么可以这么……”
说到这里,风瑾实在是说不出来了,他发现自己的脑子找不出合适的词汇。
姜芃姬撇了撇嘴,道,“不就是戏说么,只是换了个方式叙述罢了,又不是刻意诋毁他,你那么老古板做什么?也许我这番说辞丢到渊镜先生面前,连他本人都会赞同。”
风瑾老成地叹了一声,要说歪理,他真的说不过眼前这人。
“渊镜先生胸怀四海,自然不会跟你一个小辈计较。”风瑾说道。
因为手伤势过重,他的右手将会有一段时间无法执笔,很不幸错失了此次考评的机会,所以他最近十分清闲,姜芃姬有空便将他拉过来下下棋或者聊天打发时间,免得他胡思乱想。
不管是寒门学子还是士族出身,大家伙苦读多年,不就是为了一朝青云直上?
风瑾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肯定没有这么洒脱。
姜芃姬的好意,风瑾心知肚明。
“你在做什么?”
厮杀一局,姜芃姬令踏雪准备一张桌案置于庭院内,一大叠剪裁好的竹纸静静躺在上面。
“默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你下棋,你的心思根本不在棋面,无趣。”
姜芃姬跪坐在一方竹塌上,踏雪微微掀起袖子,帮她细细磨墨。
风瑾听到姜芃姬戳穿他心不在焉的状态,面上多了一丝尴尬,旋即收敛心神,转移话题。
“默写?柳伯父留给你的任务?”
柳佘作为总考评官,早早去了考场准备,为了避嫌,在考评结束之前他是不会回来的。
按照风瑾所想,柳佘对姜芃姬如此看重,肯定会猛抓她的学业,留一些家庭作业挺正常。
姜芃姬却说,“不是啊,我是在默写程先生那些藏书。”
程先生,指的是程丞。
她之前跟程丞“做了一笔买卖”,她提供上好的竹纸,程丞将自己的藏书抄写一份给她,但谁让程丞收藏的书简那么多,几万卷不止,等他抄完,少说要等个一两年。
姜芃姬不是等不了那么久,但她现在清闲,完全可以将事情做得更好。
越是融入这个时代,姜芃姬看到的东西越多,理解也越深。
诚然,远古时代有太多地方令她不爽,科技落后、文盲遍地、习俗野蛮、性别歧视……但不可否认,这个时代亦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出彩之处,例如前人积累下来的智慧。
她翻看不少兵法藏书,发现里面很多观念和她所学的内容十分吻合,有些看似粗浅,本质却十分雷同,要知道她曾经的时代与这个远古时代,相隔至少一两万年时光!
姜芃姬慢慢收敛内心的轻视,转而改变自己的态度,认认真真去学习钻研。
若非如此,她之前也不用大费周章套路程丞的藏书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风瑾坐在一旁,见她提笔写下这些句子,细细回想,似乎没有相熟的记忆,然而字句短小精悍,念起来隐含一番深刻道理,他不由得眼前一亮,追问道,“这又是何人所著,其文通俗,顺口易记,倒是有趣。”
风瑾这么一问,虚拟屏幕上齐刷刷飘过一堆弹幕。
【老司机联萌】:风瑾少年,这是《三字经》的内容啊,华国古代启蒙教材。
【音乐家诸葛琴魔】:《三字经》,作者是宋代王应麟,说了你也不知道王应麟是谁啊。
【毛茸茸的皮袋】:查了度娘,《三字经》的作者是王应麟。
【农夫山泉有点悬】:宋代王应麟,不过风瑾少年的位面根本没有宋代吧?
事实上,按照一些大神的分析,主播目前所处的时代倒是有些类似魏晋南北的样子。
除了答案,弹幕上又飘过诸如“……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之类的弹幕。
内容乱七八糟、五花八门,若非姜芃姬记忆力强大无比,恐怕也要被弄晕。
面对风瑾的问题,姜芃姬垂着眸子,趁着他不注意瞄了一眼弹幕,记下继续写。
“不知道,所书人物已经不可考究了,我只是觉得瞧着有趣便抄录下来。”
今天直播的画风有些不对劲,热闹得像是过节。
当姜芃姬说想要抄录一些适合启蒙书籍,问他们有没有好的建议,整个直播间的观众都沸腾了,他们不知道古代典籍,但是度娘一定知道,搜一搜就能在主播面前装大儒!
于是,姜芃姬在第一页书页上写下《三字经》三个大字,作者那边写的则是“佚名”。
之所以不写上原作者,只是因为她不想有人去考究传说中的王应麟是谁。
所以,她怎么知道王应麟是谁?
风瑾对姜芃姬的回答也没觉得奇怪,程丞那些大箱子实在是太多了,他也远远看过一眼,里面的书简摆放整齐,可见主人的用心,但很多古籍都残缺不全,更别说考究作者是谁了。
“……昔孟母,择邻处……这是讲孟母三迁?”
风瑾一眨不眨地看着,里面短小精悍的词句,很多都来源于旁人耳熟能详的典故。
孟母三迁这个故事,每个读书人都知道,但像这样用寥寥六字概括,闻所未闻。
隐隐约约,风瑾觉得内心闪过一丝异样,只是消失太快,没有抓住那种感觉。
姜芃姬眉头一拧,抱怨道,“你吵到我了。”
风瑾眉头一耷拉,默然,然后乖巧地坐在一旁。
很好,这样就安静很多了。
姜芃姬继续抄录,直播间的观众还贴心地帮她寻找各种注释版本,只是他们根本不是从一个网页粘贴复制的,导致发出来的内容十分驳杂混乱,她只能删删减减,写废了好几张竹纸。
有观众热情洋溢地帮姜芃姬,自然也有观众看戏吐槽。
【农夫山泉有点悬】:我以为主播能免俗,不抄袭,却不想你还是走了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