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7:收南盛,杀安慛(六十七)
相较于吕徵的沉重和担心,康歆童的声音却显得活泼得多。
“女儿偶然听了一耳朵,据闻兰亭公如今士气正猛呢。”
吕徵淡淡瞥了一眼自家义女,抬手给她脑门拍了一下,让她注意言辞。
康歆童好歹也是他的义女,提到敌人这么兴奋做什么?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康歆童是姜芃姬的谁呢。
康歆童的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丝毫不惧吕徵的警告。
大概是这些日子吃穿住都比较好,原先消瘦的下巴圆润了些,模样越发周正讨喜。瞧她笑的模样,吕徵有些欣慰的同时又有些蹙眉。尽管他给康歆童喂鸡汤,告诉她容貌好不好是天生的,无需太过在意,但事实却是——现实对容貌好的女性带有天然的恶意,特别是乱世。
“君子不重则不威,不论是何时何地,面对何人,你都要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能张扬轻率,给人轻浮无礼的印象。”吕徵认真教导义女,说得义正辞严,实则夹带着不少私货。
康歆童面上受教,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
她刚刚只是冲着义父笑了笑,哪里轻浮无礼、张扬轻率了?
另外——
“义父,君子不重则不威,这话是出自《论语》?”
康歆童的确有一些启蒙基础,但《论语》对于当年的她来说太深奥,父母请来的西席还没教到那里呢。最近这段日子,吕徵倒是抓着她猛补《论语》,但康歆童还处于死记硬背阶段。
吕徵道,“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
这句话从字面上分析也能明白它的意思,但一向聪慧的康歆童却露出了诧异。
吕徵以为她没明白,追问道,“可有何处不懂,尽管问来。”
康歆童取来一卷竹简,打开让吕徵瞧,手指指着竹简上的那句话。
“按照义父所言,君子不重则不威的‘重’是敦厚庄重之意,可这竹简上的注释却不是……”
注释?
康歆童目前所用的《论语》竹简是他学生时代用过的,上面每个字他都背得滚瓜烂熟,根本用不着一遍遍翻阅竹简。若非要教康歆童学习《论语》,他都不会将这些竹简翻出来。
虽然多年没看了,但他不记得自己在上面做了什么注释。
竹简不同于其他,刻字不方便,字刻多了还会加速缩短竹简的保存寿命。
吕徵靠着卓越傲人的记性,很少会在上面刻字注释的。
他好奇接过康歆童递来的竹简,打开一瞧,发现“君子不重则不威”旁边的确刻着小资。
重者,肥硕也。
吕徵:“……”
换而言之,按照注释的解释,这话的意思就被扭曲成了——君子若不肥硕则威严不足?
哪个瘪犊子在他竹简上乱刻字的?
刻字也就罢了,这个解释给圣人听了,不怕圣人的棺材板压不住?
“义父,这个注释是……”康歆童小声哔哔,“义父刻的?”
吕徵瞧了一眼字迹,发现字迹有些熟悉,定睛再瞧,想起是谁了。
“不是,没有,不可能。”吕徵否认三连。
康歆童知道书籍是多么珍贵,义父出身又不好,应该格外爱惜才是,若刻字的人不是他比较信任的,根本没有机会在上面作妖。因此,她就好奇了,做出这般注释的是哪个神人?
“那是谁呀?”
吕徵将竹简随意摔在桌上,撇嘴道,“除了柳羲那个纨绔,还能有谁?”
没错,这注释是姜芃姬留下的,吕徵也不知道具体时间,多半是离开琅琊郡之前的事。
康歆童小嘴儿微张,怔了一会儿,倏地扑哧一笑。
“兰亭公年少的时候居然也有这般可人儿又顽皮的一面。”
面无表情的吕徵:“……”
正常人看到这么扯的注释,第一反应不应该说姜芃姬是学渣么?
可人儿?
顽皮?
这都什么鬼形容。
这不是粉丝滤镜,分明是瞎了!
吕徵突然有些懊悔,自己是不是把义女矫枉过正了,作为他的义女却粉姜芃姬,这过分了!
“哼!”
吕徵鼻尖溢出一声不屑轻哼,从袖中取出刀笔准备把姜芃姬留下的胡言乱语刮去。
谁想到康歆童不肯,一把抓走竹简抱在怀中,一脸的期盼,眼底还带着几分哀求。
翻译一下——
这是爱豆亲手刻下的字,她要收藏起来,不能刮掉。
吕徵捏着手中的刀笔,拿也不是,收起来也不是。
康歆童趁着吕徵犹豫的功夫将竹简藏到身后,生硬地转移话题。
“义父,前线战局不乐观,其他人就没有对策?”
吕徵默了一下,默默将刀笔收了回去,恢复正经神色。
“对策倒是有,虽说主公帐下的人各有心思,但也不全是庸才。”
“既然如此,义父为何忧心忡忡?他们有对策,自然有解决的能耐。”
康歆童说得有些不客气,她待在吕徵这里时间也不短了,对吕徵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这位义父哪里都好,偏偏安慛有眼无珠雪藏他。
安慛这货怎么就不想想义父陪他走过最落魄的时期?
这跟一朝发达踹了糟糠妻的渣男有什么区别?
辣鸡!
大猪蹄子!
康歆童不喜欢安慛,巴不得他快点儿凉了。
吕徵道,“怕只怕有人是狼子野心,暗地里不知道打着什么坏主意。”
康歆童不明白了。
“安慛大人帐下的人还会害他?”
吕徵嗤笑道,“怎么不会?有些人失心疯了,根本不能当做正常人看待。”
“如此……义父可会提醒安慛大人?”康歆童小心翼翼地问道。
吕徵冷笑道,“提醒?呵!”
提醒过,没用!
吕徵也不是喜欢死缠烂打的人,安慛接二连三得作死已经让他很反感了。
这次谈话过了没两天,安慛点好大军准备出发,吕徵这个背景板也被捎上了。
安慛想起吕徵,不是因为他还有良心念旧情,仅仅是因为花渊一力举荐。
每个渣男都不认为自己渣,更不认为冷落对方是自己的错,安慛愿意重新重用吕徵,吕徵还有什么不满意呢?保持这种渣男思想,安慛是打算让吕徵驻守后方的。
结果,这个决定遭到花渊义正辞严的拒绝。
安慛将吕徵这个大才留在后方,简直是暴殄天物!
“这个花渊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花渊冷笑以对。
自然是想办法将吕徵这个碍眼的绊脚石调走喽。
1658:收南盛,杀安慛(六十八)
“义父这是要随军出征了?”
康歆童住在吕徵府上有一阵子了,父女俩的感情也是突飞猛进。
她见吕徵叮嘱管家收拾行囊,表情凝重,便知道外头出什么事儿了。
听闻前线凶险异常,义父又被安慛冷藏许久,如今突然重用也不知有什么内情。
“花渊那厮向主公举荐,主公便下令让为父随军出征。你待在家中等为父归来,为父不在家的日子,切不可荒废学业,回来要检查考核的。”吕徵没有为人师的经验,但他有当学生的经验,恩师渊镜先生当年也是这般教导学生,松弛有度,他照葫芦画瓢还是会的。
尽管康歆童是个自律好学、务实求真的好孩子,但毕竟还是个少年人,自制力不比成人,很容易会被外界的花花草草转移注意力。吕徵担心自己不在的日子,康歆童会荒废学业。
“女儿谨记义父教诲。”康歆童应下,但又不解地问了句,“安慛大人重新重用义父是好事儿啊,为何义父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难道说,因为是花渊先生举荐的缘故?”
她隐约听下人说起过,自家义父与花渊有些不合。
只是,义父没有亲口承认,康歆童也不好私下议论。
“为父与他有些矛盾,我俩一向不怎么和睦。”吕徵却没什么避讳,他直接说道,“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可不是什么好心人。他的示好,谁晓得是真的示好还是另一次算计。为父担心他又想弄什么幺蛾子,不得不防防备一些,偏偏主公极其信任他,奈何他不得。”
花渊与吕徵的矛盾是众所周知的,他一直明里暗里打压吕徵,怎么可能会给他翻身的机会?怕只怕里面有什么阴谋,例如调虎离山,趁着吕徵去前线,他在后方搞事,再例如前线有什么陷阱等着吕徵跳进去,亦或者图谋更大的事情,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尽管吕徵的怀疑很有道理和依据,但也从侧面说明一件事情——花渊这个人格分裂的危险份子给他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吕徵都有些草木皆兵了,什么事都要阴谋论一番。
康歆童听了,心底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女儿有一事,恳请义父应允。”她紧张地咽下口水,试探道,“父亲随军出征前线,女儿不能体父分忧已是不孝,万万不敢让父亲在前线还担心女儿。既然如此,父亲何不……”
顶着吕徵严肃的眼神,康歆童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低不可闻,小脑袋也垂了下来。
“何不什么?你怎么不说了?”吕徵似笑非笑地问,那双似乎能直透人心的眸子全是了然,“你不敢说?那为父就猜一猜,看看是不是说中了你的心思。你是想随军跟去前线?”
哪怕康歆童的爱豆是姜芃姬,他想要效仿偶像,那也不能这么大胆吧?
姜芃姬帐下有规模不小女营,这些年也是声名鹊起,创下不小名头,让敌人闻风丧胆,但安慛这里没这条件。康歆童一个女娃去军营,如果吕徵看护不周全,指不定啥时候就出事了。
前线刀光剑影的,实在是太危险。
“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吕徵还是挺喜欢这个聪明伶俐又听话乖巧的义女,哪里舍得让她去前线蹦跶找死?
说来说去还是柳兰亭那厮的锅,教人不学好,教坏小孩。
吕徵在心里微笑着拍小人,小人身上写着“柳羲”两个大字,黑色的怨念几乎要漾出来了。
义父的拒绝在康歆童意料之内,她露出讨好的笑,从席垫起身绕到吕徵身后,殷勤地给他揉肩,一边柔声地撒娇道,“义父不愧是义父,女儿的小聪明根本瞒不了您……”
哼╭(╯^╰)╮
小丫头嘴甜也没用。
吕徵嘴上不吃这一套,心里却挺享受。
“前线很危险,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不留神就没命了,不让你去自然是为你好。再者,军营哪有你想象那么简单?那里全是一群粗鲁野蛮的汉子,为父也不敢说保你周全,你一个娇娇女儿家去了容易出事。”吕徵试图打消她的念头,偶像那么叼是因为偶像有能耐在前线活下来,那人一人就能入千军万马还面不改色,她没这个斤两就别上赶着作死了。
当然,作死归作死,但康歆童这份勇气还是值得肯定的,寻常小女孩儿也没胆说去前线。
被吕徵戳穿心思,康歆童神色黯然几分,旋即又坚定下来,目光写满了坚持。
她是真的想去前线,待在后方享受温室一样的保护,哪有历经风雨成长得快?
哪怕有可能面临吕徵口中危险,她也不怕。
她也很想看看,吕徵曾说的天下究竟有多么宽阔。
当下便向吕徵乞求道,“义父处处为女儿着想,是女儿不识抬举,怕是要辜负义父。”
“前线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一个一个跑去凑热闹?不知道这会出人命?”
“除了女儿,还有人也这般?”
吕徵道,“教坏你的柳羲不就是一个?”
哼,一切矛盾的罪魁祸首。
康歆童认真地道,“义父,您先前告诉女儿的话,女儿一直铭记在心。只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读书再多,始终抵不上亲眼所见。女儿见识短浅,自然要看得更多才行。”
吕徵唇角溢出一声无奈的叹惜声,他抬手将康歆童拉起来,跪在地上不像样。
“要去可以,但要答应为父,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
去前线,吕徵便不能保证康歆童的性命。
是福是祸,一切都由她自己担待着。
康歆童这么执着,吕徵也不能强求。
当然,要是他亲生骨肉这么忤逆他,不听他的话,他大概要暴起将对方的腿打断。
康歆童没想到吕徵这么好说话,她都做好准备二次被拒绝。
因此,吕徵答应的时候,她险些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她连忙道,“多谢义父!”
“谢什么?回去准备准备,大军可不会等你一人。记得做男装打扮,方便行走。”
1659:收南盛,杀安慛(六十九)
吕徵说得很严重,实际上也没那么危险。
康歆童年纪本就小,扮做男装也不突兀,吕徵再让人时刻盯着些,只要康歆童不自己作死跑去不该跑的地方,她在军营基本没有危险。除非敌军直接偷袭我方大营,那就没辙了。
再者,吕徵是谋士不是武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营,完全能护住这个丫头片子。
康歆童的事情,吕徵也没瞒着安慛,提前打了一声招呼。
安慛隐约听人说过吕徵收了个义女,没想到他会把义女带去军营。
“带着便带着吧,只要不耽误大事就行。”
安慛没有意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大军出征,吕徵骑马跟随安慛,左右不见花渊的身影。
见此情形,吕徵心下越发不安,佯装随意地问了句身边的人,探听花渊下落。
“怎么不见花渊?”吕徵与关系比较好的谋士低语,目光还向四周游移,试图找到熟悉的身影,他道,“主公离不得花渊,恨不得走到哪里带去哪里,怎么今儿不见踪影?”
对方反问他,“你不知?”
吕徵摇头,“确实不知。”
对方又说,“此次敌人来势汹汹,柳羲不顾春耕都要发兵,可见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我等若要御敌,这一仗还不知打多久,粮草怕是不足。主公派遣花渊搜集军粮辎重去了……”
吕徵一听,心下咯噔。
粮草不足吗?
“我军还有多少粮草?可供大军多久?”
吕徵被冷藏的这段日子,逐渐与政事脱节,他对军营的了解有些落后了。
对方道,“粗略估计,应该能撑到初冬。”
“怎么只到初冬?”
若是按照吕徵的估算,储备粮草至少能撑到来年春末夏初。
当然,真要是撑不到也不碍事儿。
粮草这种东西搁在什么时期都是精贵的,更别说如今还是乱世,粮草才是硬通货。
真要缺粮了,不仅要想办法开源,还要使劲儿节流。
若是万不得已,那就只能使用特殊手段撑过这段难熬的日子。
说是这么说,吕徵还是觉得安慛和花渊太败家。
他被雪藏这些日子,这俩人挺挥霍啊,活脱脱的地主家的傻儿子,人傻钱多速来。
吕徵经营数年才积攒下来的底蕴要被他们折腾完了。
他心里大致有了数,可他没想到真相与自己猜测差了十万八千里。
“原先应该能撑得更久,毕竟去岁那事儿,我军获利颇多。只是……柳羲这些年横扫各处,靠得不就是帐下精锐?如今兵临边陲,主公又对她极为忌惮,唯恐兵力不足,因此一直都在招兵买马,训练精锐。去岁从两州带走的青壮,主公便派人挑拣十五万入军营……”
“十五万????”
吕徵差点儿破音。
他耳朵没产生幻听吧?
确定是十五万不是一万五?
“这简直就是胡闹!”
吕徵不顾安慛就在不远处,睁圆了眼睛叱责。
安慛和花渊不仅仅是败家子儿了,这是脑子被驴踢了?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既想要马儿跑得快,又想要马儿少吃少喝?
这些青壮都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啊,吃的是五谷杂粮,他们既不是木牛流马也不是得道成仙,做不到餐风饮露。若是将他们当做精锐训练,每日的伙食至少是正常士兵的一倍!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吃饭的嘴,安慛真当粮食不用钱呢?
此人口中说的“去岁那事儿”就是指去年安慛坚壁清野坑姜芃姬的事,他独吞好处,搜刮两州的储粮辎重,最后却将一群连御寒衣物都没有的老弱病残丢给姜芃姬,狠狠爆赚一笔。
搁吕徵的意见,去年安慛就不该要那些青壮,只搜刮粮草辎重就够了,那些青壮连同老弱病残一股脑丢给姜芃姬,让她发愁吃饭的事情。若是能解决,算她有本事,若是解决不了,正好还能派人暗中怂恿这些青壮起义造反,冲击粮库抢粮食,正好也让吕徵瞧一瞧姜芃姬被逼得焦头烂额的狼狈样子。可惜了,安慛就是不肯听,他已经被花渊这个小贱蹄子迷惑了!
“凭空多出十五万张吃饭的嘴,我军粮草哪里够?”
安慛之前吞并南盛各家诸侯,吸收了他们的兵力,帐下兵马数量已经很庞大了。
新吸纳进来的两州青壮又没有作战经验,拉过来也是摇旗呐喊顺便给敌人送人头送经验。
奈何花渊要跟吕徵打擂台,吕徵因为种种劣势原因打不过,自家主公安慛又是贪心不足的性格,舍不得青壮,生怕这些青壮会成为姜芃姬对付他的尖刀,硬是要拉回家自己消化了。
瞧瞧,现在知道贪心不足、顾前顾后的下场了吧?
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吕徵感觉感觉胸腔位置有些闷,好似被人用刀子扎了一刀。
安慛这位主公,以前看着那么靠谱,怎么发达之后就飘得找不到北了?
他想飘上天也行啊,好歹等敌人尘埃落定吧?
敌人都没跪,他就先沉不住气了,这是打算给姜芃姬那个女人送人头?
吕徵心有万千MMP,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小声点儿!这是不要命了?”
那人拉了一下吕徵的袖子,低声警告一声。
他暗中抬头瞧了一眼安慛的方向,发现对方正往这边看,漆黑的眸子不带一丝感情。
在这般目光的注视下,他冷不丁打了个冷颤,猛地低下头避开视线。
吕徵则捏紧了缰绳,低声冷哼。
“你也该改改性格了,主公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硬要杠着,吃亏的是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安慛为何亲近花渊,疏离吕徵?
不是因为吕徵能力不行,分明是吕徵的脾性让安慛这位主公心生不满已久!
他觉得……
吕徵说不定又要被穿小鞋了。
事实证明,安慛还没他想象中那么小心眼。
他的确是不喜欢吕徵,但也不会不顾大局将吕徵这么一个能干的人丢在一旁发霉。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吕徵该用还是要用,等以后不用了……
呵呵,再说。
【番外慎订,聂洋、聂清篇(上)】
太康六年。
正值春寒料峭,永国南方悄悄来了春意,但北方边境还飘着小雪,积雪没过脚腕。
聂洋以为人死之后便是魂归黄泉,走上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转世重生。
结果——
他还是太年轻了。
聂洋作为士族聂氏三房嫡子,尽管不受长辈重视,但穿衣嚼用都是上好的,从未吃过苦。
他被聂清送到姜芃姬面前受死,只来得及匆匆留下遗言便被对方枭首,脖子一凉没了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有了知觉,不仅脖子很凉,手脚驱赶更凉,好似置身冰窟窿。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一眼便瞧见破破烂烂的瓦房屋顶,转动眼球,他又瞧见室内黑漆漆一片。聂洋心下骇然,诧异地府居然是这么个模样,费劲儿抬手撑着床起身,很快就惊愕了。
他身下是一堆干草枯柴铺成的“床榻”,身上盖着臭气熏天、乌漆墨黑的东西,露出袖子的双手全是皲裂和冻疮。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个儿脚上光溜溜的,脚腕脚掌被冻得乌青。
“莫非兰亭公杀人焚尸,吝啬得连个衣裳都不给留?”
聂洋口中喃喃,刚说出口便被自己的声音惊了一跳。
前世的聂洋声线不如聂清那般清冽儒雅,却也是充满少年朝气,如今这声音呢?
听着约莫六七岁的样子,尽管很沙哑,但掩盖不了稚色。
这时候,聂洋才惊觉双手双脚都缩小了。
他费劲儿起身,余光瞥见破窗外头白雪皑皑,隐约还有穿着严实的百姓走过。
聂洋茫然了一阵,慌张发现情况也许和他想象中有很大差距。
“难不成——这里不是地府?”
当聂洋试图出门,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一段陌生而略显模糊的记忆充斥他的大脑。
“果真不是地府。”
半晌过后,聂洋露出又惊愕又仓惶的神情,看着似哭非哭,心下茫然无比。
聂洋死于姜芃姬之手,死后并没有魂归地府,反而在另一个全然陌生的朝代重生。
这具身体是个乞儿,父母双亲死于饥荒,他靠着偷鸡摸狗以及好心人的资助才活得这么大。
生活如此艰难,乞儿也努力地活着,但还是被昨夜突降的大雪冻死了。
再醒来,内芯已经变成了聂洋。
重活一世固然欣喜,但如今这个情形——倒不如死了痛快。
聂洋口中吐出讥讽,“生前作恶多端还有重来一世的机会……呵,这老天爷……”
真不知老天爷到底是厚待他还是故意折腾他,这具身体是个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孤儿,身无分文也无家宅,硬生生冻死在这破庙。附近百姓唤他“狗子”,孩童说他“傻子”。
如此糟糕的身世,若无机缘,怕是一世都翻不了身。
聂洋终究还是个古人,他的思维更加偏向于这个乞儿其实是他的转世。只是不知怎么的,孟婆汤失效了,让他记起了前世。按照这个思路想,他如今这个身世处境倒也解释得通。
前世作恶多端,所以来世没有荣华富贵,只能贫贱一生。
聂洋勾唇露出些许讥诮的冷笑。前世好歹也是士族出身,正经八百的名门贵子,如今却是个乞儿,哪怕他奋斗上去了,顶多跻身寒门之列,遭人鄙视和白眼。如此想来,心有不甘。
不过,目下想这些还太早了,他要先解决吃饭取暖的问题。
聂洋思来想去,循着记忆去村庄附近唯一一间私塾。
这个世界的考取制度与他所知的考评不太一样,反是科举取士。
科举取士的形态与兰亭公在丸州推行的教学晋升制度有些相似。
不过,幸好是科举取士而不是考评取士,不然的话,聂洋这辈子都爬不上去。
考评取士最看重出身家世、容貌,才华反而是其次。
聂洋这一世的身份只是个乞儿,寒门都算不上,光是出身一项就被永远拒在官场之外了。
科举取士,他还有几分机会。
聂洋人冻挨饿,偷偷扒在私塾窗外偷看,瞥见教书夫子讲的内容,心下添了几分满意。
尽管这个朝代的历史与他所知内容大相径庭,但二者的字却一样,聂洋不用当个文盲了。
私塾夫子也注意到窗外的乞儿,没怎么在意。
这个乞儿时常过来,每次都是为了捡学生吃剩的食物,瞧着很可怜,他偶尔也会心软施舍。
夫子抽考几个学生昨儿的功课,每个学生都背得磕磕巴巴,让他很是失望。
这时候,他听到窗外有喃喃背诵声,仔细一听,一字不落,再一瞧,居然是那乞儿。
“你会背?”夫子询问。
聂洋心下一喜,嘴上却道,“方才都记住了。”
夫子听后心中微惊,颇感兴趣地道,“那你还会背什么?”
聂洋张口就来,背诵的内容是夫子今天讲的几则论语。
说来也是很奇怪,分明是陌生朝代了,孔孟居然还有,真是顽强。
夫子喃喃道,“当真是聪慧,可惜了……”
若是有钱能来上学,接受教育,说不定这个孩子还能考个秀才,可惜他却是个有了这顿没下顿的乞儿,再有天赋也只能浪费。聂洋适时露出疑惑,询问夫子他对其中一则论语的困惑。
夫子漠然笑道,“你能有什么困惑?”
有这能耐,一字不落背出来就不错了,他还能有自己的见解?
如果是之前的乞儿,大概是不能的,但聂洋不同。
论才学,十个夫子捆一起未必会是聂洋的对手。
为何?
聂洋前世出身高门大族,摆在聂洋跟前的教育资源是当时最顶尖那一拨的。他接受的是精英教育,笔墨纸砚从不短缺,夫子都是名士大儒,寒门子弟难得一见的孤本更是随他翻阅。
莫说聂洋本就天赋极好,哪怕他愚笨不堪,这么多教学资源砸下来,那也比寻常寒门子弟好得多。眼前这位夫子寒窗苦读十余年,经历数次乡试还没考上举人,心灰意懒回来教书了。
聂洋的演技是毋庸置疑的,哪怕身处劣势也能营造最适合的良机。
夫子听后心中大骇。
聂洋又道,“小子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还请夫子行行好,给小子一口饭吃。”
夫子蹙眉道,“这儿可不是开善堂的。”
虽然没有鄙夷聂洋,但话中浓浓的嘲讽,耳朵不聋的人都听得出来。
聂洋前世今生都是头笑面虎,所有情绪都掩盖在内心深处,外人无法窥探一二。
他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如今活命才是最重要的,眼下这丁点儿坎坷挫折,他还受得起。
“小子虽无大才,但也知羞耻二字。”聂洋放低了姿态,一字一句道,“先生这儿若有抄书篆刻之类的活儿,小子也能胜任。如今天寒地冻,若是不着条出路,小子怕是熬不到开春了。”
聂洋识人的水平还可以,眼前这位夫子在十里八乡的名声也不错,他打感情牌还是能成的。
果然,夫子听聂洋这么说,当下便问他,“你会抄书篆刻?”
聂洋点点头,同时又适当露出两只长满冻疮的手,局促地道,“写是会写,以前偷偷看夫子教学,私下用树枝练了许久。只是这双手冻得有些硬了,若是执笔写字,怕是不怎么好看。”
夫子低头一瞧聂洋的双手,几乎冻成了青乌色,龟裂冻疮看得人生出几分心疼。
如此一想,他倒是生出些怜悯来。
若是这个孩子真能抄得有模有样,给他一口饭吃也行。
口说无凭,哪怕夫子是个善心人,他也不会随便就信了聂洋的话,还是要考一考他的字。
夫子可不觉得一个没经过系统学习,靠着偷学的孩子能写得多好看。
聂洋见夫子态度松动,暗下松了口气。
他先是忍着痛用冰雪将双手以及小臂上的污渍洗掉,然后再撸起袖子执笔写字,以免脏了桌案和纸笔。聂洋的态度虔诚而纯善,引来夫子极大好感。聂洋的字自然是不错的,毕竟是书法名家教导出来的学生,只是换了一句身体,手感不对,腕力不足,写不出前世一成风骨。
饶是如此,夫子依旧被惊到了。
聂洋是士族出身,最擅长写两种字体,一种是中诏流行一时的“婉体”,一种是“墨体”。
这两种字体都是中诏近代书法大家所创。
创造“婉体”的人是个士族女子,那时候《女四书》还没折腾出来,士族女子地位极高,这位夫人的字帖一看便是风流韵致、婉婉动人,不少贵女纷纷效仿。很多追求时尚的士族少年也喜欢临摹学习,聂洋也属于追星族的一员,一手“婉体”比许多女子都写得更有韵味。
创造“墨体”的书法大家是聂洋的老师,同时“墨体”也是聂洋写得最多的字体。
这种字体以厚重端方、澄澈通透出名,聂洋苦学“墨体”自然也是为了掩盖真实性情。
毕竟,旁人都说“字如其人”,通过字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心性。
事实证明,这话就是屁话。
聂洋的“墨体”学得老师七分精髓,外人都以为他是君子,谁知他却是精于计算的小人。
此时的字,自然是聂洋最拿手的“墨体”。
“你当真是……自己私下练的?”
夫子目光复杂地看着聂洋,他竟不知这乞儿有如此天赋,险些埋没了。
聂洋点头,可怜兮兮扭着手指,巴巴地道,“小子乞求夫子行行好,允了小子一口饭吃。”
夫子叹道,“罢了,这抄书篆刻的活就交给你了。一日两顿,可还行?”
聂洋笑道,“多谢夫子,小子来日若有青云之日,必不忘夫子恩德。”
“青云之日?”夫子笑着摆手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你顾好自己再说吧。”
聂洋为何将私塾定为目标?
因为他需要活路,不甘当个普通人,若是不努力找寻出路,难道要活生生冻死饿死在破庙?
私塾有些藏书,聂洋在这里帮忙,既能阅览书籍了解这个时代的详情,还能解决温饱问题。
他看向桌上的宣纸,心中浅叹。
前世虽有纸张,但纸张十分珍贵,产量又小,许多小士族都只能用厚重的竹简,刀笔刻字。
这会儿,居然连个私塾教书的寒门读书人都能用得上这般均匀细腻的纸张。
由此可见,这个时代整体水平应该比前世好许多。
手脚冻疮又痒又疼,但聂洋像是没感觉,神色如常地开始抄录。
起初还有些不适应,抄了一下午,速度快了许多。
没多一会儿,夫子给他送来一套洗得发白的衣裳,衣裳上面摆着两只木盒。
“这套衣服你穿着吧,还有些涂抹冻疮的膏药。”夫子问他,“你可有落脚的地方?”
“小子现下住在三里外的破庙。”
“那破庙四面透风,你住在那儿,跟露天野地有什么区别?”夫子听后蹙眉,破庙一不能挡风二不能挡雨,住在那儿找死呢,“要是不嫌弃,不妨在柴房住下,等天暖了再作打算。”
聂洋双眸流露出感激之色,诚恳道,“多谢夫子。”
自打这日开始,聂洋便安心在私塾柴房住了下来。
白日勤勤恳恳为夫子抄录到处借阅过来的书籍,同时暗暗将上面的内容记了下来。
夫子一日提供两餐,但每次分量都很足。不知不觉到了三月,这日私塾放学,夫子去镇上办事儿,聂洋也没任务,他就躺在廊下浅眠偷了个懒。等他睁开眼,天边已是红霞满天。
夫子坐在一旁瞧他,“你来这里也有一月多了,如今还不知你名字。”
聂洋道,“小子姓聂,单名一个洋字。”
这一世的父母早死,他们也没来得及取名字,聂洋也不知他们姓氏,干脆就沿用前世的。
“聂洋?洋者,多也。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夫子笑道,“倒是一副极好的景象。”
顿了顿,夫子问他,“你还有其他家人?”
聂洋怔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他已是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方才听你梦中呢喃‘聂清’,还以为是你在世的亲人。”夫子惋惜道,“你的天赋极好,若是家里肯供你读书,日后还能在官场上博个前程。不说光宗耀祖,至少也能衣食无忧。”
当夫子说出“聂清”二字的时候,聂洋的脸色刷得全白了,毫无血色。
自从他醒来,一直为生活而奔波,夜深人静之时也克制自己去不想前世的事情。
未料到……他居然在梦中呓语了?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多谢夫子关心,小子很好,只是骤然想起堂兄,心里很是难过。”
不知夫子脑补了什么,望向聂洋的眼神更添几分怜悯。
【番外慎订,聂洋、聂清篇(下)】
春去秋来,寒暑易节。
聂洋外表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内芯却是个心机深沉的成人。
他一面帮着夫子打理私塾,一面鲸吞龙吸般汲取这个时代的知识。夫子看在眼里也没阻拦,偶尔还会指点聂洋。在他眼中,聂洋注定是个不凡的人,往后若有好前程,自己也能受益。
聂洋满十岁那年,夫子建议他参加童生试碰碰运气。
童生试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三个阶段,若能考中,以后每月还能领到公家粮食用以糊口。
哪怕不能更进一步,但也比普通人好太多。
聂洋谦逊道,“小子根基还浅薄,怕是考不中的。”
夫子道,“童生试并没有你想得那么难,依你目前的功底,多半是没有问题的。”
参加童生试需要办理复杂的手续,夫子让他安心复习,亲自跑动跑西办好了一应手续。
聂洋在一旁瞧着,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惆怅。
不论是聂清还是这位夫子,他们都不知道真正的聂洋是个什么狗屁倒灶的货色。
夫子借了聂洋些许银钱,让他搭了顺风车赶路去参加童生试。
正如夫子所料,童生试的难度不高,对聂洋来说没有丝毫挑战性。
第一次参加考试就考中成了禀生,同时成了那一届年纪最小的一个,还传出天才之名。
聂洋有了禀生待遇,生活好了不少,他照旧待在私塾讨生活,每日匀出更多的时间学习。
静心备考数年,聂洋十六岁参加秋闱乡试,中解元,之后又参加春闱,中会元,殿试表现极佳,皇帝又有心成全连中三元的佳话,借此敲打朝中党派之争,聂洋便由榜眼提到了状元。
未达弱冠却是连中三元,一时间聂洋身价水涨船高,拉拢他的势力络绎不绝。
外人都以为聂洋会因此飘了,谁知这位小小的状元郎沉得住气,行事作风极有大家风范,若是将他丢入京中权贵堆了,光看气质还真看不出聂洋曾是一届乞儿,更像是天生富贵人。
聂洋没有飘,那是因为他很清楚,状元只是拿到进入官场的入场券,绝非终点直达券。
日后能爬到什么高度,掌控多少权利,全看他往后的经营。
琼林宴上,多少人想看看这位未及弱冠的状元郎生得什么模样。
聂洋面上端着清河无害的笑,游走权贵之间仍旧游刃有余,一举一动哪里像是寒窗苦读的书呆子,更像是长袖善舞的官场老手。殿试之前,聂洋已经想尽办法探听朝中局势。
当今皇帝姓聂,太康元年即位已是三十二岁,膝下有五子三女,前头四位皇子已经及冠成年,唯独五皇子——同时也是元后所出的皇太子还未弱冠,数一数,他还比聂洋年长半岁。
数年前元后病逝,皇帝又有意打压元后娘家——镇国公一脉,再加上四位年长的皇子成年后接连入朝办事儿,隐隐有围攻皇太子之势。皇太子只是帝国储君,一应享受仅比皇帝低了一筹。不过,终究不是皇帝,还有性命之忧。聂洋面上浅笑,心里却算计哪位皇子更有优势。
不过——
他的满腹算计还是落空了,当他听到那位皇太子的名讳之后。
聂清……
居然是聂清!
聂洋甚为诧异,手中一颤,酒水漾了出去。
琼林宴开始之后,皇帝、太子和其余四位皇子接连出现,聂洋的面色更是翻来覆去地变。
无他,那位皇太子的面孔、身形、谈吐气质与他前世的堂兄聂清几乎别无二致!
不同的是,自家堂兄聂清是个光风霁月的雅儒,一如皎洁朗月,唇角始终挂着浅笑,一举一动皆是士族贵子的楷模。眼前这位皇太子固然相似,但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浅浅的郁色。
聂洋按捺狂跳的心脏,维持呼吸平顺,余光却不忍从皇太子身上挪开。
为何会如此相似?
莫非皇太子是堂兄聂清转世不成?
倒也有可能,聂清生来富贵,不行恶事,转生到帝王家当个皇太子也是理所应当的。
聂洋紧张吞咽,藏在袖中的双手不停冒着热汗,手指几乎要纠结成一团。
堂兄——
聂洋在口中呢喃一声,眼眶泛起了水汽。
旁人只当他年纪小,不胜酒力,打趣几句便将注意力放在榜眼探花身上。
琼林宴中途,聂洋瞥见皇太子起身离席,他也寻了个借口跟了上去,然后被人堵了个正着。
“状元郎怎么来这里了?”
皇太子露出怀疑的目光,眼底流动的警惕却让聂洋瞬间清醒过来——他不是聂清!
不,应该说他不是自己认识的聂清。
聂洋心下转了几圈,面上却露出窘迫的神色,他垂头低声道,“臣……不胜酒力,方才喝得有些多了,但又找不到更衣的地方,不好询问,这才……咳,还请殿下原谅臣的失礼。”
皇太子的脸色缓和下来,这也怪聂洋生得过于无害,让人提不起警惕心。兴许是冥冥中的孽缘,聂洋这一世的模样与上一世长得一模一样,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展现自己无害的一面。
皇太子听后面色缓和,唤来宫娥给聂洋领路。
聂洋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心尖流淌着说不出的酸胀。
前世亏欠那么多,今生可否一一偿还呢?
琼林宴结束,聂洋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掌修国史、修实录、记载皇帝王言行,简单来说就是个秘书。这个位置对于出身不好的聂洋来说,起点还算高。若是不努力,大概一辈子都蹲在这个位置上,若是做得好,博得圣心,那么这个位置的作用和权利可就不小了。
事实上,以前也不是没有状元郎当一辈子从六品的记录。
科举只是门票,入了这个官场,最后能爬到什么高度,还是看个人本事。
聂洋笑着眯起了眼,丁点儿不担心自己的未来。
尽管聂清说他性情不好,但不得不承认,他这种性格的人才能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
相较之下,反而是那位皇太子更让他在意。
“聂清……”
聂洋口中喃喃一声,眸光闪过一丝坚定。
不管这位皇太子是不是堂兄转世,他都要辅佐对方登上帝位,如此……兴许能两不相欠了。
聂洋的性格为官场而生,或者说,他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仅仅用了半年的时间就摸透了帝王心思,一跃成为天子比较信任的近臣,前途不可限量。
朝中权贵试图拉拢这位新贵,四位成年皇子也试图向他伸出橄榄枝。
聂洋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给出肯定回复,老老实实做好本分工作。
因为当了翰林院修撰,聂洋与皇太子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因为年纪相近,话题也比旁人多一些,偶尔也能说得上话。一番接触,聂洋对这位皇太子的地位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一言而弊之,不容乐观。
元后生死,母族又被接连打压,四位年长的皇兄步步紧逼,皇帝对太子的态度也越发暧昧不明……这么一个四面楚歌的处境,莫说是这位皇太子,随便换个人都要被逼得精神暴躁。
聂洋等着皇太子招揽自己,结果等了大半年,人家连个屁都没放。
他实在等不下去了,聂洋便主动出击,暗示聂清阵营问题。
皇太子懵了一下,温和笑道,“听闻宗溢接连婉拒了四位皇兄,孤还好奇呢,猜测宗溢有其他打算,例如一心效忠父皇……却不料,宗溢原来属意孤?孤如今的境况,怕是让你失望。”
皇太子毕竟是储君,各方面十分优秀,在聂洋看来与自家堂兄几无差别。
若非周遭情景提醒他,他都要以为二人回到了上一世。
聂洋心中微动,没想到皇太子对自个儿的处境这么清楚。
既然如此,为何他不想办法自救呢?
在聂洋看来,皇太子最近的姿态有些消极应对的意味。
“殿下此言差矣。您是太子,元后嫡子,天下储君,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聂洋一字一句道,“只要殿下沉得住气,一心为君、为父、为朝堂、为百姓,四位皇子如何越得过您?”
这不是消极抵抗,这叫以不变应万变、不争便是争。
聂清心头涌出阵阵暖流,目光写满了罕有的诚恳。
“太傅外公他们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时候……孤觉得心烦意乱,根本听不进去。宗溢说这话,孤听了却有另一种体验。”当皇太子与他目光相对,恍惚中有些难言的熟悉感。
明明他和这位翰林院修撰没有频繁接触,但却下意识信任对方,仿佛前世故人一般。
“殿下若是关注夺嫡之争,反倒落了下乘。”聂洋道,“您是储君,这是您天生就拥有的,哪里需要与几位皇子争闹不休?不妨多看看这个天下、百姓、民生,这是为帝者的心胸,臣以为……陛下兴许也是借此磨砺您。外戚势大,如今能助殿下,日后反而成了妨碍……”
皇太子眉头一蹙,露出几分怒色。
“聂洋,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挑拨他与母族关系?
聂洋道,“心知肚明。”
皇太子道,“那你还敢说?”
聂洋道,“有些话,明知不可说但也要说。臣一心侍君,您是正统,自然也要为您打算。”
皇太子噎住了,但不可否认,聂洋的一番话一扫近些年的焦躁,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不知为何……”皇太子深深看了一眼聂清,“孤有种感觉,你似乎透着孤,看着什么人。”
聂洋的笑容艰涩几分,为难地道,“臣说句冒犯的话,臣有位堂兄,他也叫‘清’。去岁琼林宴,臣乍听殿下名讳,一时忍耐不住……因此,臣对殿下才觉得格外亲近,还请殿下原谅。”
皇太子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抬手将作揖致歉的聂洋扶起来。
“倒不是什么大事。”皇太子道,“你堂兄如今在哪儿?”
聂洋道,“臣犯了错事,堂兄不幸早夭。临终前与臣说‘恩断义绝,黄泉路上不复相见’。”
皇太子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而很好奇聂洋做了什么错事,使得堂兄说出这等狠话。
“不……并非堂兄的错。臣虽问心无愧,但与堂兄而言,确实是罪不可赦……”
“宗溢倒像是个女子,这般就哭了?”
大概是说开了,皇太子对聂洋的态度温和了许多。
聂洋这才惊愕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落泪了,顿时生出几分羞赧,
“其实……不瞒宗溢,孤初见宗溢的时候,隐隐也有些熟悉的感觉。”
聂洋一听,惊愕地睁圆了眼睛。
不论这位皇太子说的是真是假,聂洋都决定将筹码全部押在他的身上。
随着皇帝年事渐高,朝中夺嫡之争越发严峻,聂洋趁着这股“妖风”扶摇直上,官途一路通畅,晋升速度之快,简直跟坐了火箭一样,年纪轻轻便坐上元辅的位置,文官之首。
他与皇太子关系虽好,但也仅限于私交,政治上该怼还是怼,看得文武百官一脸雾水。
皇太子存在感依旧很低,地位看似摇摇欲坠,老皇帝始终没有流露出废立的意思。
他没急,反而是四位年长的皇子急了。
聂洋冷笑着围观,暗中策划布局,让掌控兵权的大皇子频出昏招,诬陷……唔,倒也不能说是诬陷,这位皇长子的确有逼宫的念头,聂洋不过是将他的念头具象化,付诸实际罢了。
二皇子督考科举,聂洋便在那一年爆出一桩影响极大的考场舞弊案,顺利将其撸了下去。
三皇子是贵妃之子,后宫前朝都有分量,聂洋便从贵妃母族着手。
这世上只有没找到的污点,没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高门显贵。
四皇子就更加简单了,聂洋本身就是奥斯卡影帝,如何看不出这位四皇子看似不争,其实心思深沉,算计颇多?对于同类,聂洋同样不会手下留情。区区几年时间就将几位皇子都斗了下去。他在前面将政敌铲除了,皇太子聂清在后面给他料理尾巴,免得被老皇帝发现。
过了两年,老皇帝禅位皇太子,朝野震动,聂洋也懵了。
登基前夕,老皇帝意味深长瞧了他一眼,皇太子却问聂清对未来可有什么畅想。
聂洋思索良久。
“一则,位极人臣。”
“二则,黄泉路上堵了堂兄。”
“他说黄泉路上不复相见,可我偏要见上一面。”
聂洋望着对方的眼,淡淡道,“不管他认不认,欠他的,我还清了。”
皇太子哑然失笑,“若是他不认呢?”
“赖账。亦或者……”聂洋温吞道,“他不认,那就纠缠到下辈子。”
1662:收南盛,杀安慛(七十)
安慛有什么想法,吕徵未必不知道。
不过,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吕徵这人脾气高,性子傲,不可能为了迎合安慛而降低自己的底线,哪怕安慛是他主公也一样。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与安慛的关系为何会僵硬到这个地步,他也不是没有办法补救改善,之所以没行动,只是因为他心知肚明——他和安慛的症结在于理念不同,这个问题无解。
除非从根本改变安慛或者吕徵舍弃自我,不然他和安慛注定背道而驰。对很多人而言,为了向上爬,什么都能舍弃,吕徵也想出人头地,但代价要是他的底线,他不会答应。
因此,如今这个局面,多少也有吕徵破罐子破摔、随波逐流的缘故。
不论吕徵在脑海中如何吐槽自家主公这个大猪蹄子,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自从安慛带兵支援前线,姜芃姬帐下兵马的扩张速度就得到了极大的遏制,经过半个月的小规模交锋,两方人马形成对峙之态,俨然一副势同水火,即将爆发终极大战的架势……
“义父,安慛大人怎么能如此对您?”
康歆童像是焦躁的困兽,在帐内来回踱步,撒气一般剁了两脚,一双眸子瞪得极大。
“今日份的《论语》背完了?气什么?”吕徵这些日子消瘦了两圈,桌案上都是堆积如山的竹简公文,他难得抽空抬起头看了一眼愤愤不平的义女,搁下笔揉了揉手腕,叹息道,“坐下,别在帐内来回乱走了,义父被你转得眼睛晕。别气了,这小嘴气得都能挂上一盏酒盅……”
康歆童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她这些日子都待在吕徵帐中没有外出,真要离开也是带着护卫,小心翼翼保护自己。
“过来,帮为父收拾一下,将这些竹简分门别类拾掇好。”
吕徵冲康歆童招手,劝说自家义女别动不动就生气,实在是没必要跟安慛计较……
康歆童都快气哭了。
她没有来前线居然不知道,自家义父的处境这般不妙。
安慛这个大猪蹄子,妥妥的渣男,真以为自家义父是一块砖呢,哪里需要哪里搬。
敌军来势汹汹,还是靠着义父的妙计和排兵布阵才稳住局势,破势敌人止住推进的脚步。
阵势刚一稳,安慛就迫不及待将督战的吕徵丢到后方处理琐碎杂事,事务太多以至于吕徵连续数日挑灯夜战……康歆童看不出别的,她只看出安慛厚脸皮占了臣子的功劳和荣耀。
臭不要脸的大猪蹄子!
康歆童眼瞧着自家义父清瘦下来,对方哪怕在忙碌也抓着她的学业、为她解疑答惑,她如何不触动?义父这么好,为什么安慛却对他万般防备?安慛真以为自家义父非他不可了?
“义父,女儿这就来。”
康歆童正欲说什么,但又硬生生憋住了,乖巧替吕徵分忧解劳。
忙碌一阵,桌上堆积如山的竹简清理一部分后,吕徵才松了口气,有功夫管教自家义女。
“这里是军营,四面八方都是透风的,谨言慎行四个字牢牢刻在心里,免得不该说的话被人传到主公耳朵里。”吕徵面色严肃地教训义女,康歆童黯然地垂着头,乖乖应是。
吕徵道,“其实为父不在阵前也无妨,主公帐下人才众多,自然能稳住局势。”
康歆童道,“义父心善,这时候还替他们留着遮羞布。”
吕徵的好她都看在眼里,在她心里,除了爱豆姜芃姬就属吕徵最厉害了。
“战场胜负并非一人能左右,为父顶多让他们少被敌人算计,但不能说这些都是为父的功劳。”吕徵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补充道,“再者,柳羲一直没有出现阵前……”
康歆童目光带着疑惑。
“柳羲这厮……比她能打的没有,比她聪明的也少,从她以往经历来看,哪里有仗打,她就蹿到哪里。”吕徵沉吟道,“纵观各处敌人,中诏基本被打废了,除了主公所在的南盛,她没别处战场好凑热闹。两军开战已有一月余,各处战场却不见她的踪迹,着实是诡异……”
以往的姜芃姬太跳了,现在突然安静如鸡,吕徵觉得不太放心。
“义父的意思是……”
康歆童以为自家义父会说出什么突破性的发言,没想到……
“要么受伤了,要么怀孕了……不过,柳羲装病诓骗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又那么能打,生病受伤有些扯,反倒是怀孕的几率高一些。不然为父实在想不到她为什么没出现在阵前。”
康歆童:“……”
正常的主公都不会跑到前线跟敌人厮杀吧?
另外,为什么怀孕的几率比受伤还大?
人家就不能是因为想当一个好主公才不出现在前线吗?
“兴许……有别的阴谋?例如转移视线,瞒天过海之后偷袭我军?”
吕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此处地势开阔平坦,若是偷袭,还未靠近就暴露踪迹被人扎成刺猬了。”吕徵怎么说也是狼牙书院出来的,渊镜先生的徒弟之一,他的基础功夫可扎实了,扎营的学问如火纯情呢。
他选择此处扎营布局,自然也考虑了敌人偷袭的可能性。
康歆童哦了一声,隐隐听到吕徵低声嘀咕。
“不对劲……这货怎么可能安生……”
康歆童道,“义父,女儿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不当讲那就别讲。”吕徵学着姜芃姬曾经的话,见康歆童憋红了脸,又急又慌张的模样,忍不住暗骂姜芃姬教坏自己,改口道,“逗你玩的,有什么话就说来吧,别藏着掖着。”
康歆童深呼吸道,“义父……既然您与兰亭公相熟,安慛大人又这般薄待您……您是何苦呢?倒不如……借着年少同窗情谊,再加上立功,兰亭公怎么说也会高看义父的呀……”
吕徵冷了脸色,但也没有动怒,更没有叱责。
他只是冷脸道了一句,“你倒是比方直那货更像是柳羲派来的说客,你是谁义女呢?”
这还没到嫁人的年纪,她就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1663:收南盛,杀安慛(七十一)
康歆童怯生生地垂头。
“这事儿没得商量,你还小,不懂其中的道理。夜深了,下去歇着吧。”
吕徵下令赶人,康歆童自知说错了话,一副局促又害怕的模样,下唇都被咬出了压印。
“喏,义父也早些安寝,莫要太累了。”
康歆童退下,吕徵看着烛火发了一会儿呆。
“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些……”
吕徵轻叹,仿佛在感慨。
若是康歆童能镇定一些,她便会发现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的她,居然没有被吕徵厌弃,甚至连叱责都没有。由此可见,吕徵心里对安慛并不死心塌地,甚至有不少的怨言。
正如吕徵感慨的,康歆童太年轻了,所以她的想法都是理所当然的,不知道其中曲折。
吕徵的性格注定他不是不战而降的人。
谄媚讫活,毋宁死!
哪怕吕徵是大猪蹄子也一样。
这次谈话之后,吕徵与平常无异,倒是康歆童有些心虚和懊悔。
她太冲动了,尽管出发点是为了义父好,但义父辅佐安慛这么久,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康歆童正懊悔着,帐外又传来嘹亮的号角出征的声音,击鼓如雷,震得地面砂砾都在颤抖。
她心下一紧,偷偷掀开帐篷的帘幕向外瞧去。
尽管这里什么都看不到,但看着空旷许多的军营以及远处传来的战鼓声,她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似乎要扼住她的喉咙,阻碍她呼吸。康歆童看着步履匆忙的人影,低喃一声。
“又打仗了——义父可还好?”
这一仗从天亮打到了天黑,期间又有不少伤兵被人从外抬了回来。
有些伤兵浑身浴血,活脱脱的血人,瞧不出原先模样,有些人则是断肢残骸,瞧不出人形。
他们一个个疼得死去活来,唇角溢出高高低低的申吟,入眼几乎没有哪个是完手完脚的,各个身上挂着彩。若非自己还活着,康歆童都怀疑自己来到了地府……
康歆童谨遵吕徵的叮嘱,不敢到处乱跑,每次开战都会躲在帐内。心跳如鼓的同时,听着外头的动静。尽管姜芃姬是她爱豆,但她也知道安慛一旦战败,军营不保,不仅自个儿自身难保,义父怕是也会遇到不测。因此,每次打仗她都会担心许久,从战鼓响起等到鸣金收兵。
担心姜芃姬会输,担心义父有危险……
她让人给吕徵留了饭,煮着小火炉暖着,他一回来就能吃上热饭。兴许是敌人攻势猛烈不少,以至于战事吃紧,吕徵最近两天也不处理杂务,天不亮就被安慛叫过去开会,月上中天都不回来。不知这次战况如何,康歆童守着小火炉打着哈气,睡一觉醒来都没瞧见吕徵回来。
“莫非今日打了败仗了……”
康歆童回忆白天瞧见的伤兵,数目的确比之前几次更多,瞧着更加惨烈。
她又抱膝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康歆童精神一震,睡意跑了个干净。
“义父!”
她唤了一声,帐篷被人掀开,借着帐内几盏烛火,勉强看清来人是谁。
“你怎么还不睡?”
吕徵微微一愣,康歆童已经迎上前。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但还是迟了,康歆童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脸色大变。
康歆童急忙问道,“义父受伤了?”
吕徵抬手捂着左臂,摇头道,“阵前刀剑无眼,难免受伤。”
康歆童道,“义父督军,身处中军,如何会轻易受伤?”
除非三军军阵被敌人破了,敌军冲入己方军阵,这才有可能误伤被重重保护的吕徵。
吕徵的眉宇带着些疲倦,他道,“今日战况不容乐观,敌军战力极强,我军则……”
他欲言又止。
论三军数量,安慛无疑占着极大的优势,几乎比敌人多出了一倍。
但……论整体作战素质,姜芃姬帐下的精锐却是令行禁止,作战执行力极强,发挥出来的战斗力自然也强横。哪怕没有姜芃姬这个BUG在阵前冲杀,他们也逐渐压倒了安慛的气焰。
吕徵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但却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想要骂娘。
看看敌人的作战素质,看看自家人的执行力……
姜芃姬帐下兵马用行动告诉安慛一个道理——人多不代表一切。
本身质量就不如人家,安慛还在短期内招募了那么多摇旗呐喊送人头的普通青壮,强行拉低了整体素质。这些日子下来,吕徵尝到了何为“无力”,负面情绪几乎要压不住。
他脑子里有数种应对敌军的阵型,配合主将一起下达军令,效果却远不如预期。
这就好比大脑思维活跃,试图控制身体做出反击、防御敌人的动作,奈何手脚不听使唤,要么麻痹僵硬,要么手舞足蹈,眼睁睁看着敌人高举的刀刃嵌入身体而无能为力。
吕徵今日回来这么晚,不仅是因为受了伤,更重要的是他被安慛留下斥责。
众人明知道症结在哪里,但无一人站出来替吕徵说话。
不敢说啊。
他们说什么?
说大军整体战力不强是因为吕徵强行招募的兵马素质太弱,不仅没有增强战力,反而拖了后腿?要是这么说,无异于是质疑安慛的决定和能耐,谁也不想在安慛火冒三丈的时候顶风作案,吕徵成了背锅侠。当然,安慛还是有分寸的,说是斥责,其实也没怎么说重话……
毕竟,他的心腹和左膀右臂花渊不在这里。
现在还需要依仗吕徵,不能将人彻底得罪死,寒了人家的心。
康歆童默不作声,只是将温着的饭菜端到吕徵跟前,希望他多少吃一些。
“此战怕是……为父会尽量安顿好你。”
姜芃姬始终没有出战,但符望统领的大军再辅佐几个出了名的谋士,吕徵身边又是猪队友,他是心有余力不足。趁着局势还没恶化之前,他打算先给康歆童谋一条出路,保证她安全。
“女儿哪里都不去!”
康歆童斩钉截铁地拒绝,吕徵默不作声地吃饭,不置可否。
不等吕徵谋划一二,两日后传来一则坏消息,惊得全军上下惶惶不安。
二十万石粮草被劫!
安慛气得浑身发抖,斩杀押粮将领,心里更是把姜芃姬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吕徵眉头轻蹙。
神隐了两个月的姜芃姬出现了。
一出手就是截下二十万石粮草。
吕徵喟叹道,“果真是她的风格……”
不动则已,一动要人命。
对此,姜芃姬则表示excuseme?
这个黑锅谁甩来的?
1664:收南盛,杀安慛(七十二)
“主公——主公,饶过末将吧,末将真是冤枉的呀——”
吕徵收到粮草被劫的消息,急匆匆赶来,正巧看到两名士兵将五花大绑的押粮将领拖出去军法处置的情形。这位将领自知必死,仍不肯放弃生的希望。余光瞥见吕徵的身影,连忙梗着脖子高声喊冤,“军师!军师!末将是冤枉的,末将勤恳督押粮草,未曾通敌叛主!”
吕徵听他向自己喊冤,足尖一顿,木屐踩在碎石上发出闷响。
将领又挣扎着道,“粮草消息泄露绝非末将之过……军师,救救末将!末将真是冤枉的!”
“粮草是假的,早就被调换了,末将冤枉啊!”
“军师救命!”
仅仅顿足一息,吕徵便恢复常色,抬袖掀起主帐帷幕,弯身进入。
他来得比较迟,帐内已经坐了一圈的人,只是不少人神色凝重连他过来的动静都没察觉。
安慛刚刚下令斩杀押粮将领,余怒未消,见吕徵姗姗来迟,心下更加不喜。
他这会儿倒是没想到吕徵的帐篷搭得比较远,距离帅帐有一段距离,哪怕吕徵一路小跑着过来也不可能第一时间抵达。当然,作为合格的渣男,安慛是不可能从自己身上找错误的。
对待不喜欢的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才是渣男的正常操作。
没事的时候冷落吕徵,有事的时候说话就亲昵了。
他压下内心的不喜,沉声询问对策,双目似乎流淌着纯粹的信任。
吕徵早就习惯了安慛的操作,一边感慨这位主公戏精上身,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是戏,一边羞惭地作揖道,“方才听闻粮草被劫之事,匆匆赶来,还未有时间了解劫粮详情……”
安慛被噎了一下,心里更加堵得慌。
吕徵见安慛没话可说,侧头询问其他人事情经过。
安慛默默将喉头翻滚的斥责咽回去,按捺烦躁情绪等吕徵了解事情的起因经过。
二十万石粮草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还关系到全军上下接下来一阵子的嚼用,押粮队伍自然不敢懈怠。奈何,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运粮大军即将抵达的时候被窜出来的敌人打劫了。
这般执行能力,众人都以为这是姜芃姬的杰作。
姜芃姬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她曾经做过的事情也被人搁在放大镜下各种研究,翻来覆去地分析。这位煞神做了多少让人闻风丧胆的事情,作为她的敌人,安慛一行人自然也知道。
分析过后,他们一致将这口锅丢给了她。
殊不知,姜芃姬改邪归正之后就没有浪前线了,更别说带人去劫粮。
劫粮这事儿的确是她帐下人马干的,但那批粮草最后受益者却不是她。
吕徵敏锐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拧着眉头询问旁人。
半晌,他对安慛道,“主公,此事尚有疑点,臣恳请主公收回成命,暂且留下柴将军一命。”
安慛差点儿被气倒,压不住脾气,当着众人的面斥责吕徵别有异心。
吕徵口中的柴将军通敌叛主,这种人不杀,那该杀谁?
杀他吕徵吗!
安慛没想到吕徵居然还会给对方求情,越发怒不可遏。
“恳请主公听徵一言,此事疑点颇多,主公应当慎重对待。”吕徵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语调淡漠,“粮草之事,事关我军机密,敌人如何知道这般详细,打了柴将军措手不及?”
安慛冷笑反问,“此人通敌叛主的信函都有,你说柳羲为何知晓详细?”
敌人一瞧就是预谋久已,必有内应给他们透露情报。
这人除了证据确凿的柴将军,还能有谁?
这种愚蠢的问题,真不知道哪里有异常。
吕徵道,“既然如此,粮草被劫之后,他为何不顺势被柳羲俘虏,脱离困境,反而带兵突围,将消息递予主公,最后惹来杀身之祸?另外,柴将军还说粮草是假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安慛生气地道,“不过是个叛徒为求生以及陷害人的手段。”
吕徵却不这么认为。
敌军偷袭的时候,柴将军尽力护住粮草,奈何敌人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突然杀出来,杀得众人措手不及,一顿操作猛如虎,便将押粮的守兵打懵逼了。柴将军努力拖延却没成功,最后不得已,他便打算将这些粮草都烧毁。他们不能用,粮草也不能落入敌人口中。
结果——
上面的粮草都是正常的,底下的粮草却是伪装过的,里面装的根本不是粮食。
发现此事的柴将军整个人都懵了,远比敌人偷袭更让人毛骨悚然。
安慛要杀他,他便将此事抖出,结果无人相信。
“陷害人?陷害的是谁?”吕徵沉声道,“主公再护短,这种时候也不该偏袒任何人。”
负责粮草的人是花渊。
如果花渊准备的粮草真的,柴将军便是说谎的人。
反之,这批有问题的粮草就是花渊准备的。
说不定泄露运粮细节,引来敌人精准打击的人也是花渊。
一番操作,这批二十万石的粮草便被花渊名正言顺吞下了。
当然,这个操作不仅安慛不信,众人也不相信。
这么做,花渊能有什么好处?
他们不知道,但吕徵却清楚。
那个疯子的内芯可是【柳羲】,扣押贪污粮草,无情出卖队友,你们说他有什么好处?
妖孽是准备上天!
当然,哪怕吕徵告诉众人花渊精分成了【柳羲】,估计也无人相信,反而会以为他为了打压花渊使用拙劣下作的手段。吕徵也懒得吃力不讨好,爱咋咋地吧!他对这些队友绝望了。
安慛也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吕徵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众斥责他偏心偏听?
他们还不知道,姜芃姬其实也很气,两位诸侯大佬的怒气值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姜芃姬瞧着李赟抢回来的粮草,脸都黑了。
“哼,吕少音这些年没少吃猪脑子啊,脑子补得不错,算计人都能算计到我头上了。”
她磨得后槽牙都响了。
费了大功夫劫来的粮食居然是假的,费力一场成了笑话。
思来想去,她将目标锁定在吕徵身上,毕竟这种暗搓搓阴人挖坑的手段,的确像他。
饶是她脑洞再大,她也猜不出安慛的臣子花渊精分出了一个“柳羲”,暗搓搓准备搞事。
真正的幕后黑手花渊,此时却冷漠盯着手中的小瓷瓶,笑了。
“这是什么……”西昌帝姬惴惴问。
花渊道,“毒。”
西昌帝姬挺着显怀的肚子,颤了颤,畏惧道,“给谁?”
花渊笑道,“你猜?”
帝姬:“……”
猜不jio!
1665:收南盛,杀安慛(七十三)
“这毒是给安慛的?”
西昌帝姬早知道花渊有野心,但没想到他会这般果决利落,居然要给安慛下毒!
要知道安慛这人再坏,但他对花渊的信任和重用却是不打折扣的,甚至重用花渊冷落了吕徵。如今,花渊却为了不知名的原因要置花渊于死地,西昌帝姬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转念一想,更恶心的事情花渊都逼着她做了,这人有弑主的野心似乎也不算太出格?
花渊余光瞥向西昌帝姬,略薄的唇勾勒笑意,金色的曦光打在他的脸上,晕染开一层浅浅的光晕,恍若神人。西昌帝姬见此更是复杂,上天给了花渊出众不凡的容貌、丰神飘洒的气度甚至是过人的智慧,偏偏这样美好的皮囊下藏着的却是糟粕和肮脏,让人忍不住喟叹。
西昌帝姬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花渊平静的反问。
“侧夫人怎么会认为我要毒杀自个儿的主公呢?主公待我有恩,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西昌帝姬被噎到,面上出现一瞬间的扭曲。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他口中的“涌泉相报”就是暗搓搓给自家主公脑袋上移植一大片青青草原?
不仅移植了草原,他还暗箱操作,依仗着安慛的信任,公然在粮草上做手脚。
没看错,李赟大费周章才劫下的“粮草”就是花渊有意送出去的。
这批粮草只有一成真,其他九成都是假的。
花渊暗中透露风声引诱敌人过来劫粮,姜芃姬果然上钩,派遣人马去劫掠运粮队伍。有心算无心,“二十万石”粮草轻而易举就被敌人掠走。通过这种方式,花渊将这批粮草名正言顺地昧了下来。
操作之骚,看得西昌帝姬和皇子心中惴惴不安。
花渊的手段这般狠毒利落,他们真能从这人身上占到一丁半点儿的便宜?
帝姬努力按下内心的惶恐、担心和惧怕,扯出一抹十分僵硬的浅笑。花渊暗中贪墨数额巨大的粮草,甚至不顾前线将士的生死,要说他没有造反的心思,三岁小孩儿都不信。
“先生说的话,妾身哪有不信的?方才是妾身误解了。”西昌帝姬嘴上这么说,心里是个什么想法,那就不得而知了,“妾身愚笨,乞望先生指点一二,好让妾身明白。”
“你不知,主公对你肚子里的孩子,期盼许久。”
花渊伸手屈指,用指背虚抚西昌帝姬凸起的小腹,帝姬被他的动作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动弹,额头冷汗直冒,纤瘦的身躯轻微颤抖,仿佛花渊不是用手指而是拿刀剑威胁她。
最后,她发现花渊没有伤害她,这才长长松了口气,隐隐有种死里逃生的错觉。
“可是先生……先生知道这孩子并非……”
花渊收回手,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动作矜持而优雅,仿佛上面真沾染了脏东西。
“主公不知道,不是吗?”他淡漠地道,“他不知道,那你所生的孩子就是他的骨血。”
西昌帝姬闭了嘴,因为她发现花渊眼中闪烁着杀意。
若是她再说一句不敢说的,她不怀疑,花渊手中的毒就会进入她的口。
仿佛是不经意间的喃喃,花渊道了句,“倘若这孩子是个儿子就好了,主公后继有人。”
西昌帝姬笑得勉强,“哪怕是儿子,那也只是庶子,郎君膝下还有名正言顺的少主。”
因为安慛身体受损无法再令女人怀孕,他为了安抚跟随自己的众臣,过继了旁支的同族子嗣当儿子。多年下来,这位少主早就被众臣承认,众人都将他当做安慛的继承者看待。
哪怕西昌帝姬生下安慛的“亲生儿子”,那也只是个庶子,无法与过继过来的、名义上的嫡子少主抗衡。等她的孩子长大,安慛还不知道活不活着呢……毕竟,内有花渊这个蛇精病,外有姜芃姬这个劲敌,安慛作为夹心饼干夹在其中,怎么看怎么像是短命的货。
哪怕姜芃姬没有弄死安慛,多年之后,那位少主也成长起来了,哪里是一个年幼的孩子能抗衡的?
除非……西昌帝姬脑瓜子转了转,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及其大胆的念头,莫非……
她双眸霍地睁大,吓得退了半步。
花渊手中的毒不是给安慛准备的,那么就是给少主准备的!
少主死了,安慛待在前线被花渊扼住粮草命脉,是生是死还不是花渊一句话?
只要这两人都死了,她腹中的孩子才有可能成为花渊挟持上位的筹码。
果不其然,花渊道了句,“少主?侧夫人,主公更加看重你腹中的孩子,早有废立的心思。”
“废立?”
“是,这的确是主公的意思,如今这位少主可是侧夫人腹中孩儿的绊脚石。”
绊脚石,自然要踢掉。
西昌帝姬心下一寒,她不怀疑安慛的狠心,废立的心思估计是真的,但准备给少主投毒这事儿,究竟是安慛授意还是花渊自作主张,那就有待商榷了。安慛无耻,但也不是没有脑子。
他更加属意自己的“亲生子”,但在“亲生子”成长之前,他也不会早早踢掉备胎继子。
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谁也不知道他的资质如何,能不能平安长大……
综上所述,这多半是花渊自己的意思。
“这些事情,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一切皆有先生做主即可……”
花渊笑道,“这可不成,这事儿还需要侧夫人帮个小忙。”
西昌帝姬眼皮狠狠跳动。
“什么忙?”
花渊倾身在她耳畔低语几句,西昌帝姬娇躯轻颤,眼眸深处写满了惊骇和惧怕。
“先、先生……此事……”
她嘴唇哆嗦着想要拒绝,但看着花渊似笑非笑的眸和眸底深处的杀意,无奈屈服了。
“一切……一切皆由先生安排。”
西昌帝姬一手扶着肚子,一面垂下头,心底浮现排山倒海般的怨毒和不甘。
这般任人宰割摆布的境地,实在是太不堪、太屈辱了!
一桩阴谋悄然成型。
隔了两日,一场春雨袭来,山岚或浓或淡,空气中飘着泥土与春雨的芬芳。
远方隐隐有马蹄声靠近。
仔细一瞧,马背上是个身穿劲装的翩翩少年郎,眉宇间还有残留的稚嫩。
1666:收南盛,杀安慛(七十四)
“先生今日没来狩猎真是可惜了。”
这几日天气不错,少年便约先生花渊一道出来狩猎,奈何花渊被粮草劫掠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只能遗憾推了少年的邀请。少年对此很失望,但他也明白正事要紧,不敢任性胡来。
自从安慛的侧夫人有孕,少年明显感觉到父亲安慛待他有些不一样了,例如这次战争,他作为快要成年的继承人却被丢在后方,美其名曰是保护,可平心而论,乱世需要这种保护?
少年早在几年前就随同恩师花渊一起出使东庆寻求结盟,那个时候都不说保护,怎么他快成年了,安慛突然冒出所谓的“保护”?明面上是保护,实际上却是弱化少年与安慛帐下臣子的联系。少年不傻,自然意识到了。只是他无法将这事情对外人倾诉,只能默默压在心中。
作为一枚闲人,同时也是为了向义父安慛展示自己的无害,他最近沉迷狩猎、耽于享乐。
恩师花渊还很严肃地教训他。
“不可耽于享乐,疏忽学业政务。”
少年对此只能无奈苦笑,不敢抬头看花渊失望的眼神。
如今羽翼他未丰,只能仰仗安慛,对方打个喷嚏,他都要心惊肉跳、胡思乱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恩师花渊是变故发生后唯一还对他保持平常态度的人。
因为稀少,所以弥足珍贵。
少年将花渊待他的好看在眼里,自然更加信任尊敬对方。
他瞧着马背上挂着的猎物,仿佛想到了什么,唇角不由自主勾起,双眸弯成两弯月牙,清澈的眸底涌动着笑意。他的相貌生得很好,尽管面上还有些稚色,但一身仪态已经养成。
任是谁在山野间瞧见这般出色的少年,兴许会以为自己瞧见了貌美的精怪。
“今日运气不错。”
这个季节不是狩猎的好时候,猎物刚刚度过冬日,皮肉消瘦,不及贴秋膘那会儿肥美。
不过,今日猎到的猎物都不错,皮毛也水滑漂亮,少年打算挑出最好的,处理了送给花渊。
贴身服侍少年的侍从却暗道晦气。
他嘟囔着道,“哪儿运气好了?咱们都被淋了个彻底……”
少年抬头瞧着屋檐滴答滴答滚落的雨水,青苔被刷得翠绿,尽管此时的天气算不得美妙,但并不影响少年明媚的心情。他笑着道,“刚下雨便碰到了落脚的木屋,这还不算好?”
猎人上山狩猎,运气好一些的,当天去当天回,运气差一些的,还要耐心在山间蹲守几日。
为了方便行事就会建造这种用以暂时落脚的木屋,过路人也能在此歇息。
少年心情疏阔,不觉得这场雨多么不合时宜。
侍从将马背上的酒囊解下来,双手递给少年。
“少主,喝点儿酒热热身吧,免得着了风寒。”
雨来得突然,尽管众人用最快速度找到避雨的地方,但也被淋到些,衣衫鬓发染上湿意。
少年身份精贵,他要是因为侍从照顾不周到而生病,随行的侍从都要倒霉。
侍从亲眼见少年接过酒囊大口喝了起来,这才放心转身取来一套干净的换洗衣裳。
木屋虽小,但五脏俱全,屋内还有不少干燥的柴火,正好能用来生火烧水让少年沐浴。
少年挥手道,“把衣服搁置一旁吧,等会儿我再换,现在不想动弹。”
“喏!”
侍从将衣裳搁在少年伸手便能碰到的地方,恭敬退后,守在附近护卫。
不知是自己的酒量太差,还是今日的酒格外醇香,少年几口便将酒囊喝了个精光,白玉一般的脸颊染上微醺,醉意直冲脑门。没多一会儿,白玉一般的两颊便飘上一层薄薄的红晕,浑身散发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春建气。他起初还不在意,但很快便察觉异样,熟悉而又陌生的滚滚热潮由内而外散发,令他肌肤滚烫通红,忍不住抬手松开衣襟散热才好受些……
这感觉……
少年心下生出几分恼怒。
“这酒是怎么回事?”
侍从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听少年质问,心下愕然。
“少主,这酒不是花渊先生送的?”
少年倏地想起了什么,神色略显不自然。
原来,这酒是少年的妾室不知哪儿搜罗过来的,赠予少年。
少年知道是难得的美酒便眼巴巴送给花渊,花渊最近忙着军粮的事情,数日没有歇息了,哪里还有心情品尝美酒,便让少年将酒装了大半回去。换而言之,这有问题的酒应该是少年的妾室弄的手脚。思及此,少年两颊烧得跟火烧云一般,又羞又恼又恨——
内宅妇人为了邀宠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幸好先生没有喝,若是喝了,指不定闹出什么笑话。
少年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最后定格在黑色。
侍从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妨碍他趁机拍马屁。
他谄媚地道,“小的见少主面有疲色,不如先进去歇一歇脚。”
少年心下不自然,面上却点头应下。
正欲起身,身子突然僵硬原地,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尴尬得很。
他十三岁便梦泄了,前两年义父安慛给他准备了两个聪慧漂亮的妾室,教他通晓人事。
有了这些经历,他自然清楚身体变化意味着什么,顿时更加羞恼。
他不自然地紧了紧腿,奈何今日着装比较干练,腹下的反应略明显。
侍从眼尖瞧见他腹下顶起的小帐篷,心下了然。
少年羞恼万分,逃也似的进了农舍,哐得一声关上门。
这种农舍是猎户歇脚的地方,环境简陋却呢个遮风挡雨。
外头有护卫守着,寻常猎户也进不来,少年人瞧了一眼腹下位置,面色越发铁青。
侍从是个机灵人,他在外低声询问,“少主可要唤人?”
“再说吧,暂时不用。”
少年用沙哑的嗓音回复,呼吸都是滚烫的。
随行打猎的侍从都是十几二十几的男子,没有女子。
若要唤人,自然是唤年纪小、模样俊的随从。此时风气开放,不少人都是男女不忌,例如很多大户人家身边带着的书童,除了照顾主人生活起居,偶尔也充当暖床泄/欲的角色。
1668:收南盛,杀安慛(七十六)
因为花渊的拒绝,少年只能惶惶不安地离开,临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
花渊一路目送却不言语,面色沉凝,少年只能暂时死了心。
“先生,如今该如何是好?”
西昌帝姬以为花渊会三下五除二毒死少年,万万没想到数日过去,他还没动静。
少年不死,西昌帝姬便要惶惶不可终日,她生怕自己会被花渊放弃,成了无用的弃子。
她按照花渊的吩咐走上了绝路,算计少年与她有染,若是少年不死、安慛不死,等她腹中这个胎儿生下来,到时候要死的就是她了。安慛那个脾性,如何会容忍自己的侧室被过继来的儿子玷污?倘若安慛再知道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西昌帝姬怕是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现在就像是个溺水的人,临死之前也要紧紧抓住手中的稻草。
西昌帝姬一手扶着显怀的肚子,小心翼翼靠坐着凭几,生怕这一胎有什么三长两短。
“妾身按照先生叮嘱,什么都做了,再无回头之路,先生此时若是抛下妾身,妾身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的脸上充斥着令人怜爱的柔弱,让人忍不住伸手抚平她轻蹙的眉心。
当然,这个“人”并不包括花渊,这个蛇精病可是铁石心肠的家伙。
“我知道。”
花渊冷漠道了一句,没有给准确回复的意思。
“先生,妾身是担心夜长梦多啊。少主虽然年幼,但也是先生与安慛亲手教养出来的孩子,若不能迅速将其铲除,留着必是个祸患。”西昌帝姬这时候也不忘捧一把花渊,谄媚邀上,“再者……妾身因为那事儿动了胎气,他要是趁此机会对妾身下手,妾身担心得夜不能寐。”
之前胎相已经稳了,她才有胆子按照花渊的吩咐算计少年。
为了装得像一些,有些挣扎的动作难免会比较剧烈,少年又在药性的催动下没了理智,动作粗莽,那具年轻有力的身体让她狠狠吃了苦头,甚至连肚子都开始难受起来,她这才慌了。
在花渊的威胁下,她都豁出去了,但少年不死,她终究心难安,只能再三催促花渊动手。
花渊哪里不懂她的心思?
唇角勾勒冷漠弧度,花渊道,“不急,快了。”
西昌帝姬追问,“不急是哪个‘不急’,快了又是‘多快’?他多活一日,妾身便惶惶一日。”
若是可以,她巴不得少年立刻就被花渊捏着下巴灌了毒,一了百了,永无后患。
花渊哼了一声,不予回答。
西昌帝姬见他脸色不愉,顿时醒了神,懊悔自己太冲动。
“妾身只是太担心,绝非质疑先生……”
她干巴巴地解释,试图挽回一些,免得花渊心情不好将一肚子的坏水搁在她身上。
“不用操心。”花渊面色稍缓,说道,“时机即将成熟。”
这个回答让西昌帝姬吊起的心放回了原处。
她跟花渊利益一致,目前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
她要是出事儿,花渊也逃不了。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花渊这个蛇精病要设计谁,绝对是一个算计一个准。
少年还是太年轻,论手腕和心计如何比得过老谋深算又神经病入骨的花渊?
西昌帝姬以为花渊没有动手,实则不然。
花渊动手了,不过伤害的不是少年的身体而是他的精神,压迫他的意志、击溃他的心理防线,逼得对方在惶惶中丧失求生念头。最后,再服下花渊找人辗转送到少年手中的毒。
这一日,夜幕深沉,月亮隐没在乌云背后,众星暗淡。
花渊披着衣裳站在窗下发呆,无心睡眠,手边的桌案搁着一封信函。
这封信函是数个时辰前,少年的侍从送来的。
因为没有亲自教到花渊手中,所以花渊忙完了所有事情才看到。
信函内容没什么营养,不过是个走投无路、心存死志的兽崽临终前最后一声悲鸣。
万籁俱寂之时,一阵凌乱而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传来。
待对方快跑接近了,花渊还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呼吸声,他神色淡漠地望向来人,眉头轻蹙。
花渊不悦地询问,“何事疾行?”
府上的仆从都是有素质的,伺候花渊也是小心翼翼,一般情况下不会高声疾跑。
此时却顾不上规矩,可想而知,仆从带来的消息有多么轰动。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仆从缓了一口气,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少主殁了。”
“殁了?”
“是,刚刚传来的消息,少主服毒自尽,人已经没了。”
仆从哆嗦地说完,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紧花渊,浑身肌肉紧绷,作势欲上前接住悲恸的花渊。
熟料,花渊的反应出乎仆从的意料。。
他以为按照花渊与少主的深厚感情,骤闻此事,哪怕没有悲恸昏厥,那也该惊骇失色。
结果,花渊的表情淡漠得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死的不是他的学生,而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乞儿,他甚至没有问一句“如何殁的”……就好像……好像花渊对此早有预料,一直等着这个消息传来?仆从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连忙将头压低,生怕被花渊看出不该有的表情。
“我已知晓,下去吧,准备素衣。”
少年的死对于他人来说,无异于大地震,对于花渊而言却是意料之中。
他淡漠的目光转向桌上的信函,唇角勾起无声的嘲讽。
愚蠢!
这是花渊对少年之死的评价。
若非愚蠢弱小,少年岂会不知真正算计他的人是谁?临终前还写信给他,言辞情真意切,句句忏悔,说自己有愧花渊多年教导,如今去了,让他不要为一个无能不肖的学生悲恸。
受害者写给凶手的遗书如此情真意切,着实是可笑了。
“注定活不下去的,这会儿走了也干净。”
花渊有些遗憾。
少年是花渊教的,但他的野心却不够大。
这事儿看似是个死局,但也不是没有破局的办法,少年完全可以利用师生感情试探花渊口风,看看能不能策反花渊,反了安慛。哪怕不能反,他也能先下手为强,除掉西昌帝姬。
1669:收南盛,杀安慛(七十七)
没了西昌帝姬,出于大全考虑,安慛也不会一下子打死少年。
因为安慛需要一个稳定的继承人!
少年蛰伏起来,日后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
奈何,他还是太年轻,面对这些精神压力,想到的应对办法居然是自尽。
当花渊抵达的时候,少年的尸首已经被收殓换上干净的衣物,脸上化了淡妆。此时眼眸阖上,瞧着不像是死了,更像是睡了一觉,等天亮之后他便会睁开那双充满朝气的纯澈眸子……
留守后方的安慛臣子听到风声都从被窝爬起来了。
“谁害死了少主?”
有个脾气暴躁的老臣一身素衣,腰间系着白色系带,杀气凛然地赶了过来。
他一到便将凶恶的目光盯准了西昌帝姬。
“莫非是你这妖妇……”
老臣听过前阵子的丑闻,但他不会为了一个亡国帝姬舍弃从小看着长大的少主。
哪怕是一桩丑闻,那也是女方的过错,舍弃西昌帝姬保住少主在他眼里是理所当然的。
他这些日子都想着如何保住少年的性命,试图从西昌帝姬身上找毛病,将一切的锅都甩在她身上。若是不行,他只能兵行险着,派死士杀了西昌帝姬。万万没想到,不等他有所行动,少主已经服毒自尽。瞧着躺在床榻上的少年,见他胸口不再起伏,顿时悲从心来……
西昌帝姬见老臣拔出剑就要杀她,吓得花容失色,高声尖叫。
花渊抬手抓住老臣的手腕,略施巧劲让他痛得松开剑柄,愠怒道,“闹够了没有!”
老臣不依不饶道,“这妖妇今日非死不可!”
不知为何,自从踏入少年自尽的屋子,花渊便觉得胸口有些闷,仔细感受还有些疼。
他不知这种感情从何而来,但也让他的理智处于崩塌边缘,变得易怒易躁。
老臣又在这个时候拔剑胡闹,直接激怒了花渊。
他一把推开老臣,自己也险些没站稳,好似大脑瞬间缺血,让他眼前景色忽明忽灭。
“滚!”
花渊对着老臣怒斥。
老臣道,“少主被贱人谋算逼死,老夫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除了她!”
西昌帝姬尖叫着躲在侍女身后,听到老臣这番骂言,心下忍不住一股附和。
老匹夫这话骂得太对了。
花渊不就是他口中的贱人?
屋内一片混乱,接连赶来的人上前拦住二人,有些拦那个老臣,有人拦着花渊。
不论少年死得光彩不光彩,死者为大,人家尸体刚凉,他们不能在这里吵闹,惊扰死者。
再者,他们两个在亡者尸体前大打出手,实在是不像样。
“我让你滚!”
花渊抬手挥袖,拂开试图拦着他的人。
他还未上前半步,脑海深处传来一阵刺痛,眼前的景色也变得模糊,变成了一片猩红。
在花渊眼中,周遭的人影都是没有面貌五官的血人,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一个声音变两个、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渐渐的,四面八方的声音变成了成千上万,干扰他的听力。花渊脚下虚浮,踉跄地向前栽倒,幸好有人眼疾手快拉他一把,不然肯定要砸地上。
众人被这个变故吓到了,连那个打算要西昌帝姬性命的老臣也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们过来便看到花渊的脸色苍白得不正常,本以为他是将悲恸压在心中,没想到他也有情绪外放的时候。众人思及花渊与少年的师生关系,心下很是感伤,未料到花渊有疯癫之相。
“别吵了!你们别吵了!全都滚开!滚开啊!”
花渊挥开接近他的人,嘶声力竭地咆哮,双眸全是血丝,神态癫狂。
“少主已故,还请军师节哀,逝者不可追啊!”
“滚!你们都滚!”
花渊一手痛苦得摁着头,一手指着众人让他们别说话了,他的脑袋真要炸开了。
他的脑袋很疼,似乎有一只手搅动他的脑浆,捏碎他的头骨,疼得他几近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花渊终于找回了点儿理智。
他半跪在地,平日的风姿飘逸全然不见,只剩几分陌生的癫狂和发自灵魂的颓废。
众人以为他是经不住打击失态,未料到花渊接下来的举动差点儿让他们吓得眼球脱框。
刷得一声,剑锋出鞘。
一人吓得破声,大吼道,“军师万万不可!”
原来,花渊趁着有人不注意,居然抬手将对方腰间的佩剑拔出鞘,作势自尽。
看他的神情和用力的姿势,分明是存了死志的。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上前夺下他的剑,但还是慢了一步,脖子割出一道不深但很长的血痕。
其他人见状,趁机冲上前将花渊制止住,生怕他缓过劲来继续找死。
花渊要是死了,前线的安慛还不得原地爆炸啊。
“你们——你们为何要拦着我!”
花渊咆哮着吼出这话,面颊不知何时挂满了泪水。
旁人道,“少主已逝,军师节哀!”
哪有少主去了,主公的心腹自尽追随的道理?
更别说少主死得不光明磊落,人家是玷污庶母之后畏罪自尽的。
“少主之死,责任在我,我是该死,你们莫要拦着!”
众人哪里会将他的话当真?
反而认为花渊是忠烈之辈,更加不敢松手让他找死了。
花渊这会儿更想崩溃了。
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学生。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失心疯病发之后的自己,亲手毁掉了他的学生,该死的人是他。
花渊也没想到自己失心疯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最后一个出现的“人”丧心病狂地杀了其他“人”。若非花渊本尊意义特殊,无法被抹杀取代,怕是也挂了。之前都意识昏沉,今日难得出现一趟,没想到自己的学生遭了毒手,花渊自知罪恶深重,只能死后向学生告罪。
万万没想到,他说了实话还没人信。
这群不过脑子的蠢货还阻拦他自尽。
他这是自尽吗?
他这是替天行道!
只要自己死了,这具身体死了,那个危险的“人”就不会再出现了。
“你们放开我!”
“不放!军师一定要冷静!”
“军师,少主殁了,我等也悲恸非常,但您还要助主公成就霸业,不可轻生啊!”
西昌帝姬:“……”
她突然觉得,花渊这么叼也不是没有道理。
瞧瞧,这人为了给自己洗脱嫌疑,真是用了洪荒之力来自尽,脖子上的血痕还流血呢。
若是方才众人没拦住,看花渊举荐自戕的力道,怕是会割断喉咙。
西昌帝姬一边懵逼看戏,一边暗暗可惜。
刚才那是多好的机会,只差一点儿,这人便能死了。
1670:收南盛,杀安慛(七十八)
机会这种东西都是稍纵即逝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花渊本尊借着学生被逼而死的机会,短暂清醒过来。他本想自尽,一了百了,未曾想会遭到众人阻拦。他一人的力量如何敌得过那么多人?一番争抢,手中的剑都被人夺走了,咬舌自尽也被人塞住了嘴,耗尽力气也只是徒劳,反而弄得自己狼狈不堪,心下悲愤异常。
他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渊只是想死而已,为何众人都弄得像是他要他们的性命,一个一个这么拼?
一番僵持,花渊被弄得精疲力竭,双手双脚都虚软得没了力气,只剩一张嘴还能喘气了。
其他人见他没力气再作死,暗中松了口气。
尽管他们都不怎么喜欢花渊,但花渊要是死了,相当于让安慛断一臂,他们的利益又与安慛捆绑。简而言之,保住花渊就是保住他们自己的利益,自然要卖力阻拦了。
“你们、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花渊起得头晕脑胀,一阵阵缺氧一般的晕眩和恶心感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失去意识之前,花渊感觉黑暗中睁开了一双猩红浑浊的眸子,这双眸子的主人正冰冷地瞧着他。不悲不喜,不惊不怒,但花渊却有种被九幽地狱注目的错觉。不,兴许不算是错觉。
这双眸子的主人,疯癫起来真会将人拖进地狱!
花渊心下哆嗦,浑身的汗毛忍不住竖起抗议,他知道——“那个人”即将苏醒!
“军师昏过去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这才发现花渊一脸苍白得闭眼向后仰倒。
那模样,似乎比床榻上那具尸体更像是一具尸体。
众人又是摁人中,又是在花渊耳畔呼唤,又是派人去请医师……
一番折腾下来,一个个都是大汗淋漓,好似背着百十斤的沙袋跑了几公里。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的努力还是有用的,医师抵达之前,花渊悠悠转醒,睁开了眸子。
一人道,“军师,如今局势危机,还需要军师费心筹谋,军师岂可为了少主弃主公于不顾?”
之前暴怒要杀西昌帝姬的老臣也冷静下来了,说了两句软话,没有继续打打杀杀。
他们情真意切地劝说花渊打消死志,当事人却露出“你们都是猪吗”的眼神。
“无事!”花渊撑着虚软的双腿站起身,发现脖颈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抬手抹了一把搁到眼前一瞧,居然是刺目的鲜红血液,他嘲讽地勾起唇角,淡漠道,“少主刚逝,尔等准备丧仪,再派人向主公报丧吧。少主的死因不光彩,对外便说是突生重疾,暴毙而亡……”
众人见花渊恢复冷静,不由得放心了。
哪怕此时的花渊一脸死寂,看得人心惊肉跳,那也好过动不动拔剑寻死。
只要不想着自尽殉主,一切好说。
“喏!”
“末将遵旨!”
一番闹剧便这般落下了帷幕,急忙赶来的医师上前给花渊处理脖颈上的伤口。
花渊一动不动,任由医师摆弄,仿佛一尊没有人气的瓷娃娃。
医师见状,以为花渊是殉主没有成功,心灰意懒了,叹息着道,“最近几日要忌口,伤口不可沾碰污物,以免晦气入体令伤口红肿腐烂。小的给您开了几副药,按时服用便能好转。”
花渊问他,“伤口可深?”
医师道,“倒是不深,不过位置凶险。”
花渊闻言静默不语,只是眼底闪动的情绪让医师心惊肉跳。
“你下去吧,我想一人静一静,养养神,等会儿还要安排少主丧仪……”
花渊赶人,医师唇瓣翕动却没吐出劝阻的话,只能轻声退下。
医师前脚离开,花渊后脚拂袖将能看到的东西都打翻在地,那张儒雅俊逸的脸庞满是狰狞。
“我不是什么疯子,不是——我就是我!!!”
他将咆哮压抑在喉间,尽管声音不大,但极具穿透力和感染力,让旁听者毛骨悚然。
只可惜,屋内只有他一人,旁人听不到。
混乱的夜幕被朝阳驱散,少主生了急病暴毙而亡的消息也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各处。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前线安慛那儿。
安慛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正常的报丧,一封则是被花渊压下许久的密信。
这封密信详细讲述少主欺凌怀孕庶母,还致其胎气不稳,险些没了孩子的事儿。
除此之外,花渊还补充了少主死亡的真相,不是暴毙而是做了错事惶恐不安,畏罪自尽。
两封信函前后脚抵达。
看了第一封报丧的信,安慛悲恸的同时又有些难以言喻的窃喜。
过继来的儿子死了,压在他心头的绊脚石也没了,无人能阻拦他的亲生子上位。
看了第二封密信,安慛的怒气直接冲破最高值,额头青筋臌胀起来,似乎一条条蜿蜒盘踞在额头的青蛇。他气得双手哆嗦,面颊铁青,胸口急促起伏,恨不得将继子挖出来鞭尸一顿。
趁着他不在欺凌庶母,致其动了胎气,险些小产……
安慛不知道自己居然养了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居然做出这般不知羞耻、大逆不道的事儿!
“死得好!”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后槽牙挤出来的。
一想到自己的女人,还是怀了他孩子的女人被继子染指了,强烈的绿云罩顶的羞辱便涌上心头,让他的恨意直冲云霄。畏罪自尽?真是便宜了这小子,最起码也该凌迟处死!
愤怒归愤怒,安慛却不能将继子做过的事儿宣扬出去,同样不能将他的死亡真相公之于众。
不仅不能,他还要给对方收拾烂摊子,保证他死后的名声。
若不这么做,外界难免会臆测继子的死是安慛授意的,是他为了给亲子扫平障碍害了继子。
如此,难免会留下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负面印象。
更加重要的是,世人也会知道他安慛被自己的继子戴了一顶绿油油的绿帽子。
被人戴绿帽,对男人而言,这种羞辱是最不能忍受的。
为了自己的名声,安慛也不能意气用事,顶多背地里弄些小手段泄恨。
当然,怒气过后,安慛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1671:收南盛,杀安慛(七十九)
好歹也是爬到诸侯位置的人,安慛身上有毛病,但也有闪光点,不能一棒子打死。
先不提那个不孝子干了什么违背人伦的事儿,单说他的死给安慛造成的影响,那就不是一顶绿帽子能概括的。他死了,安慛就没了继承人,唯一的血脉还在西昌帝姬肚子里生根发芽。
众臣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天赋如何,一切都是未知数,心中难免惶惶不安。
安慛有继承人,这是他唯一比姜芃姬强的地方。
如今继承人死了,安慛的年纪又比姜芃姬打了那么多,仅存的优势荡然无存。
思及此,安慛心中又痛又悲,忍不住将被他灭族的南蛮拉出来鞭尸。
若非南蛮作乱、颠覆南盛,他安慛也是儿女双全的人,如何会沦落到膝下惨淡的境地?
一想到儿女命丧南蛮的场景,他便悲恸得说不出话,心中恨意如野草般疯长。
大概是最近运气太背,一桩桩坏事接连找上安慛。
先是二十万石粮草被姜芃姬劫掠,又是继子欺凌庶母、畏罪自尽,紧接着还收到花渊险些自尽殉主……这还不算完,他们的敌人也十分有默契地加大了进攻力度,弄得安慛焦头烂额。
粮草的事情还没彻底解决,缺粮的事儿到处疯传,基层士兵的军心动摇剧烈。
安慛仍旧秉持渣男作风,有事找吕徵。
殊不知吕徵只想骂娘。
真当他是仙子呐?
他能凭空变出粮食?
要是能,他第一个召出粮食淹死安慛!
吕徵心头怒火熊熊燃烧,但生气并不能改变任何现实,摆在眼前的危机愈演愈烈。
因此,吕徵只能给安慛下达“最后通牒”。
让安慛去催促花渊尽快补上新粮,补不上,大家一块儿饿死得了!
“真是气煞我也!”
一杯凉水下肚也不能浇熄吕徵心头的怒火。
因为最近的破事儿太多,占据吕徵不少精力,以至于他忽略了自家校友是个喜欢作妖的人。
姜芃姬与吕徵都是琅琊书院出来的学生,一个学校的校友,纯天然的同一阵营关系。
稍稍做点儿文章,姜芃姬便能让安慛与吕徵摇摇欲坠的关系急转直下,甚至彻底崩溃。
依她所见,安慛可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与吕徵的立场和意见都不一样,二者的矛盾少不了。这一点,从最近两年安慛重用花渊而冷藏吕徵也能窥探一二。安慛对吕徵的意见不少,姜芃姬再火上浇油,挑拨二者关系,说不定还能借着安慛的手将吕徵逼入绝境——
吕徵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真要是那样了,说不定还会临阵跳槽。
于是——
当卫慈看到伏案给同窗吕徵写信的主公的时候,他的内心五味陈杂。
因为姜芃姬写信没有避讳卫慈,所以卫慈能看到信函上缠缠绵绵的语句,几乎每一个字都在追忆琅琊书院求学的时光。姜芃姬用朴素但是亲切的文字,愣是将三分情谊夸张成了十分。
不知情的人都要怀疑了,吕徵与姜芃姬在年少时期是不是关系好得穿一条裤衩。
卫慈回忆一番安慛的脾性,越发同情吕徵。
这位仁兄是倒了几辈子的霉运,这才摊上安慛这么一个主公,以及姜芃姬这么一个对手?
哦……同情之前,卫慈也要同情一把前世的自己。
他与吕徵真是同病相怜。
“依少音的脾性,他不可能接受主公招揽,”卫慈忍不住提醒,吕徵是个小气又记仇的家伙,她现在把人得罪死,日后想要招揽可就不容易了,“安慛脾性与吕徵大相径庭,二人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哪怕主公不横插一脚,他们迟早也要离心离德。主公何苦来这么一遭?”
“这世上可不是所有主公都像我一样心胸宽广、明察秋毫的。”姜芃姬自恋地道,“安慛从来就不是个君子,他与少音也不是一条道上的。我想借着安慛的手将少音逼入绝境,逼他早些离开安慛。时间拖得太久了,我也没这么多时间跟安慛这个跳梁小丑继续墨迹。正巧安慛那边出了问题,正好一鼓作气让他们分崩离析。你不觉得,少音实在是太碍眼了吗?”
卫慈:“……”
吕徵要是听了姜芃姬这话,绝对会哭的吧?
姜芃姬又道,“少音的能力,你我都知道,让他待在安慛身边,对我们没什么好处。”
卫慈轻咳一声道,“虽说是实情,但主公的表述方式还是让人无法接受。”
说真的,卫慈曾有一段时间相当嫉妒吕徵。
吕徵可以毫无芥蒂得接近她,与她畅谈交好,卫慈却只能站在安全线以外的地方看着。
万般苦涩只能自己体会,无人能倾诉一二。
姜芃姬不知卫慈想了什么,只是笑着道,“身边只有子孝,少音又不在,你还能向他学舌不成?哪怕他知道我说了什么,他也不能有什么意见。日后,我是他的主,他是我的臣。”
卫慈道,“如此,倒也是个好结局。”
前世的吕徵,下场太惨烈了。
今生若得圆满,倒也能弥补前世缺憾。
倘若吕徵知晓这对狗男女的对话,多半会气得三尸神暴跳。
这世上还有比他们更加无耻的货?
事实证明,没有。
姜芃姬是教科书一般的无赖,无人能比。
当吕徵看到姜芃姬写给他的信函大大咧咧出现在安慛手中,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厮又要作妖了!
姜芃姬以前不是没给吕徵写过信,她不止亲手写了,还派了方直游说,只可惜吕徵信念坚定,不曾动摇。这一回,姜芃姬下了一剂猛药,信函内容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
更加重要的是,这封信函出现在安慛刚吃败仗的时候。
安慛的脸色凝重得像是墨汁。
“少音可有什么解释?”
面对安慛的质问,吕徵心下恼怒。
“不过是拙劣的挑拨离间的手段罢了,以往也不是没有,仅凭这个,主公便要怀疑臣的忠心?”吕徵懒得替自己辩驳了,安慛每怀疑一次,便消磨一次他对安慛的好感。
安慛道,“信函说了,她曾派遣你们俩的同窗方直过来,为何你不曾对我说起?”
1672:收南盛,杀安慛(八十)
面对安慛冷静的质问,吕徵的反应显得意味深长。
为什么不向安慛坦白方直过来游说的事情,安慛心里真没有半点儿AC数?
方直来的时候,吕徵还被安慛丢在一旁冷藏呢,他是疯了还是傻了,为什么要坦白?
吕徵平静望着自家主公,他为这个男人付出数年的心血和精力,一直勉力维持这段君臣关系,结果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防备、猜忌和打压。吕徵都这样了,还让他如何证明自己的忠心?难不成真要效仿前人,一把匕首捅进心脏,将心掏出来让安慛瞧一瞧?呵,可笑!
安慛吸引了大部分的火力,真正的罪魁祸首姜芃姬反而没有那么讨厌了。
“方直是臣年少时候的同窗友人,与柳羲有些私交。他并未出仕柳羲,顶多是私人交情罢了。臣没有言明方直之事,只是不想主公生出误会,误伤方直。”到了这一步,吕徵仍旧镇定自若,一点儿没有被人揭穿的窘迫和慌张,他甚至还能气定神闲得在安慛面前侃侃而谈,一字一句为自己开脱,“再者,方直之事,臣从未刻意隐瞒。主公信不过臣,难道还能信不过花渊?他知道方直这事儿,但他未告知主公,究竟出于什么考虑,主公为何不深思一番?”
说出这话,吕徵都忍不住嘲讽自己了。
他与花渊各种不对付,这会儿却要将对方拉出来当挡箭牌才能打消安慛的怀疑,着实可笑。
“他知道方直找过你?”
安慛眉头轻皱,似乎没想到这里还有花渊的事情。
吕徵点头,“是,花渊上府的时候,方直还在府上,但他并未说什么。”
花渊这面挡箭牌挺好用,安慛心头的怀疑果然打消大半,原先的念头也开始动摇了。
安慛缓和脸色,吕徵却忍不住闭上眸子,不看对方的反应,更不想被对方看到自己的失望。
安慛自言自语道,“他为何不与我言明?”
“兴许他是认定方直无害,兴许是觉得臣对主公的忠心无需置疑,亦或者……他觉得这是臣的把柄,留着日后有用处。”吕徵说到此处,面上的讥诮越浓,“主公以为是哪一种?”
吕徵这话问得相当不客气,甚至有些当面责问安慛的意思,听得后者暗生不满。
“少音这是埋怨我了?”
安慛明知故问,吕徵闻言,心下冷笑。
埋怨?
他吕徵受了这么多委屈,搁在安慛眼中居然只是“埋怨”的程度?
他现在是懊悔自己当年眼瞎了,哪怕是姜芃姬那个不靠谱的薄情女人也比安慛靠谱。
安慛不愧是渣男中的战斗机。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能坐享齐人之福,左手搂着花渊,右手搂着吕徵,两位谋士手拉手当好兄弟,为了他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切私人矛盾都要靠边,不能因私废公。
他道,“方才听你所言,你对花卿误解颇深。他与你皆是光明磊落之辈,秉公持身,怎么会用不入流的把戏陷害同僚?我是听闻你们二人私下不合,但未曾想到会形同水火。少音,你与他皆是我的左膀右臂,形同唇齿。唇齿虽有磕绊,但也是互相依存、互相扶持……”
吕徵:“……”
安慛不会说话能别说了吗?
他快被对方的比喻恶心吐了,鬼踏马跟花渊形同唇齿!
罢了罢了——
有了安慛这个绝世大渣男的衬托,姜芃姬这个渣女都能自称心头血、白月光了。
吕徵道,“主公当真不知臣与花渊的矛盾?”
安慛拧眉道,“偶有听闻,但我以为少音不是那种因为私仇而耽误公事的人。”
吕徵先前树立的个人形象过于光明高大,不仅是安慛,其他人都理所当然得认为吕徵为了公事能牺牲私仇。浑然忘了,吕徵是人不是圣人,他也有七情六欲,做不到大公无私。
吕徵听后,心情格外疲倦。
哪怕安慛中年落难,但早年养成的习惯早已深刻骨髓。重新起复后,他忘了战战兢兢做人的感觉,找回了高高在上的士族底气,浑然忘了什么叫“顾忌”,更不会体谅吕徵的苦衷。
安慛刚才那句问话就十分欠妥当。
明晃晃指责吕徵因私废公,故意跟花渊过不去。
吕徵掩下内心的失望,躬身拱手,语调平静道,“柳羲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陷害臣,挑拨主公对臣的信任,臣却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自证清白,此为臣之过错。方直之事,的确是臣考虑不周。为了避嫌,臣愿自我禁足,交出手上军务兵权,待水落石出,还臣清白再行打算。”
安慛一听这话就懵逼了。
他的确是向吕徵兴师问罪,但说开之后,他心里的天平又倾向吕徵,懊悔自己的多疑。
偏生吕徵将话都说绝了,根本不给他台阶下。
不管安慛怎么想,吕徵是懒得揣摩了,自我禁锢就什么都不管了。
另一边,姜芃姬还锲而不舍给老同学写信。
打仗写一封,不打仗也写一封,心情好写一封,心情不好也写一封……
卫慈抹了一把冷汗,围观自家主公在被吕徵打断腿的边缘不断伸jio。
“主公就不怕这么做,反而让安慛打消疑虑?”
安慛是卫慈的前任主公,他对此人挺了解。一旦下定决心,那股万丈豪气十分迷惑人。当年卫慈愿意出山跟着安慛,不仅是被对方的诚意打动,还有便是对方孤注一掷般的信任。
搁自家主公的话来说,安慛就是搞传销的头子,卖安利贼厉害。
倘若安慛放下戒心重新信任吕徵,吕徵未必不会回心转意。
毕竟是自己选择的男人,跪着也要辅佐,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哪怕对方是一坨屎,总有谋士想要将对方雕成花。
很不幸,吕徵就是这种人。
“怀疑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根除得了?”姜芃姬道,“再说了,少音也不是那种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就不记前仇的缺心眼啊。安慛以为他是谁?他想挽回就能挽回,这脸是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