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六十五章 封锁
好在陈永华反应也快,他迅速意识到吴争这种先声夺人的伎俩,脸色慢慢恢复如常。
看着面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王爷,陈永华心中不禁暗叹,他是怎么练成如此深的城府的?
“殿下且容外臣讲明来意。”想明白的陈永华微笑起来,显得自然许多,“殿下方才也讲到,求同存异,有了最基本的共识,再谈之后……与其纠结于驱逐鞑虏之后诸般烦恼事,不如先顾眼前之事,吴王殿下,外臣此来,是请殿下兑现之前诺言,与我王共同出兵,应对盘崌东番岛的敌人。”
吴争有些惊讶陈永华的反应速度了。
是,吴争猜到了陈永华的来意,这不难猜,番人联合舰队在滩浒山一役,被三大水师一击得手、夺了气势,于是退回东番岛,打算与吴争和谈。
可问题是,郑森与仅隔一条海峡的东番岛之间,一旦充塞了这样一支庞大的舰队,那日子就不好过了,能不着急吗?
事实上,吴争心里很清楚,以如今三大水师的实力,就算加上郑家水师,恐怕也不具有与克里?索恩在海上公平一战的实力。
吴争虽然喜欢赌,但不赌这种根本没有希望的局。
可问题是,说过不算,也确实不是吴争的个性,那么,只能拖。
正是因为如此,吴争才想怼陈永华一个措手不及,先拖过去,拖几日也好,最好拖到不了了之。
可显然,陈永华迅速领悟了吴争的用意,他,不上当。
吴争闭上了眼睛,假寐。
马士英迅速上前,他笑道:“我军水师刚刚经过一场激战,正需休整……共同出兵之事,不妨先缓缓,如何?”
陈永华突然严肃起来,不理会马士英,盯着吴争道:“吴王麾下水师之前被番人联合舰队所围困,危急之时,我军倾囊而出,我王更是不惧矢石,亲率水师北上救援,而如今,番人联合舰队南撤,殿下倒是可以松口气了,可我军水师却被番人堵在澎湖屿以西,难以向东一步……以诚修身,以信立世,殿下之前派人传信于我王,承诺与番人一战之后,助我王收复东番岛,敢问吴王殿下,诚信乎?”
吴争不得不睁开眼睛,干咳了一声,“当然。”
莫执念、马士英等人脸色一变,这声“当然”,直接就将大将军府再次拖入战争,还是一场实力悬殊、无法左右战局的海战,他们都知道,大将军府已经再也随不起这样一场大海战了,最可怕的是,假如……打输了,这对自己势力,将是一场灾难,无法救赎的灾难。
陈永华紧追道:“多谢殿下信守承诺……敢问殿下,将派出多少战船,何时出兵?”
吴争缓缓道:“本王将派大小战船百余艘,五日后即可南下……。”
这话引发了屋内众人极大的反应,反应却不相同。
莫执念急呼道:“王爷不可……!”
吴争抬手阻止了莫执念。
陈永华脸上激愤,大小战船百余艘?
干嘛使?
面对千余战船的番人联合舰队,给敌人塞牙缝吗?
“吴王殿下……!”陈永华大声疾呼道。
然而,一样被吴争抬手阻拦。
吴争似笑非笑地问道:“复甫以为,就算本王水师尽出,与延平王水师合兵一处,战胜番人舰队的可能性有几成?”
陈永华停了停,毫不讳言地答道:“三成。”
吴争摇摇头道:“不,一成。”
陈永华义正词严地道:“就算是一成,该打也得打,与其屈辱地仰人鼻息,不如拼死一搏……或许出现奇迹……。”
“呵呵。”吴争仰头大笑起来。
谁都能听出这其中带着无法掩盖的嘲讽之意。
陈永华愠声道:“外臣讲错了吗……吴王殿下为何嘲讽于我?”
吴争道:“你,或者延平郡王想要送死,本王不拦着,可本王不想明知是死路,还往上撞……。”
“你……。”陈永华大怒,骈指向吴争。
马士英大喝道:“尔敢无礼?!”
吴争身后鲁进财一步迈上,正待动手,被吴争拦住了。
“不要误会,本王无意去贬损你和延平郡王,只是不认同你们的做法,敌人最具实力之时,应该避其锋芒才是……这不正合兵法吗?”
陈永华瞪着吴争道:“那就这么拖下去,殿下可知道,我军水师如今东出澎湖屿都难,往来除各番之外的商船,皆被扣留……。”
“本王知道。”吴争淡淡说道,“你可知有句话,叫有一种胜利叫撤退,有一种失败叫占领?”
陈永华茫然摇摇头,但开始思索起来。
吴争继续道:“本王认为,还有一种进攻,叫包围!”
陈永华恍然一振,“殿下是说……围困?不,不,偌大的东番岛,如何围困?这需要至少三、五千艘战船……恐怕做不到。”
吴争笑了,“那本王再加一句,有一种包围,叫封锁!”
“封锁?”
“打不过,为何要打?包围不了,为何不尝试封锁?东番岛上的原住民,恐怕供养不起八千多荷兰人和千余艘战船上士兵吧?”
陈永华终于领悟到了吴争的意思,他惊喜道:“我……外臣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是,掐断敌人及敌国商人与内陆的商贸。”
“对喽。”吴争随意地一挥手道,“不要妄想去战胜你无法战胜的敌人,但可以想办法去肢解它、拖垮它,让它夜不能寐……自然它就死了。”
陈永华抑止自己的兴奋,问道:“可敌人能从马六甲、吕宋及周边得到补给。”
“这就是本王派百余艘战船南下的用意,转告延平王,阻截各国商船……但最好不要伤人性命,只扣船。”
“若敌舰队来袭呢?”
吴争瞪眼道:“逃都要本王教你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袭扰为上,交战为下……这十六字转述于延平郡王即可。”
陈永华肃容正装,郑重长揖道:“学生受教了。”
然后再行一礼,“请王爷按之前所言出兵,外臣这就将吴王殿下原话,一字不漏地转禀我王。”
吴争抬手招了招,“本王提醒你,须提防,蚁穴溃堤!”
陈永华愣了愣,然后使劲地点了点头。
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 阴损吗?
“其实……。”王一林微微摇头道,“王爷不该授计延平王,虽说唇亡齿寒,但如果可以借机削弱郑家水师的实力,于咱们有利无害……况且,滩浒山海战,郑家不也是如此做的吗,近在咫尺,就是不北上增援……!”
王一林是真恨郑森坐山观虎斗,滩浒山海战,让三大水师受了重创。
吴争拍拍王一林的肩膀道:“都一把岁数的人了,要学会稳重……有些事可做,但,别说出来。”
王一林听了直翻白眼,“你都将十六字真言告诉了郑森了,还有何事可做?谁都知道,咱眼下确实打不过番人舰队,可番人舰队也就只能在海上猖狂,真要断了他们与岸上的来往,就算番人能抗下来,各国商人也受不了啊……最终,不还得谈判嘛。你啊,平白放过了这么好一个削弱郑家水师的机会。”
吴争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笑了笑,“你再复述一下陈永华带去的十六个字。”
王一林狐疑地重复道:“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袭扰为上,交战为下……没什么不对啊,按这十六字,郑家水师可以不间断地袭扰自马六甲至吕宋海路上的各国商船,从而迫使番人让步,最后结果就是,郑家得了最丰美的肉,而咱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伤亡,却只能啃骨头……吴争,你这买卖亏大发了,真要被郑家得逞,就算咱们在陆地上控制了局势,可此后海路商贸,就得看他们眼色行事了……。”
吴争静静地中着,听得很认真。
待王一林发完这通牢骚,吴争问道:“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这八字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明白,但凡军校中任何一个新兵,都明白。”
“你能做到吗?”
“当然。”
“海上也能做到?”
“……。”王一林愣了愣,“之前一战,敌船的速度不逊于水师,甚至有过之……真想要在海上做到敌进我退,敌退我进……难。”
“郑家水师战船速度如何?”
“从七星山一役俘获的郑家主力舰来看,逊于我水师。”
“那就对了,你都做不到,郑家怎能做得到?”
王一林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吴争。
吴争平静地道:“做不到前八字,后八字袭扰为上,交战为下就更难了,就算通过战术勉强做到,效果自然也不会太好……等着看吧,这场本该发生在滩浒山一役之前的大海战,终究会补上的。”
王一林眼神就象见鬼了一般,“你小……咳,太阴损了。”
吴争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王一林一愕,心里一惊,忙躬身道:“末将知罪,口无遮拦,失了礼数,请王爷责罚。”
吴争突然笑了,拍拍王一林道:“你我五六年的交情,这又没有外人……不至于此。”
王一林突然单膝跪下,双手举上头顶,拱手道:“末将粗鄙,平日里就口不择言,多有冒犯王爷……今日我在王爷面前立下重誓,再有此举,当军法处置。”
吴争反倒惊讶起来,但随即就明白过来了。
王一林终于肯低下他那高昂的头了,这不是在为方才的出言不逊请罪,而是表忠心,宣誓效忠,这一跪,是定下君臣名份。
吴争微笑着伸手搀扶道:“私下,咱们依旧是兄弟。”
王一林就势而起,他听懂了,“谢王爷。”
二人相视而笑。
“让你率百船为前锋,配合郑家水师袭扰,可知我用意何在?”
王一林正色道:“虽说郑家心有异志不得不防,但对付番人,末将绝不手软。”
“很好。”吴争点点头道,“但不尽然。”
“请王爷赐教。”
“敌人受困于我水师和郑家水师南北袭扰,商路被断,定苦不堪言,反击是题中之意,以我的判断,有了滩浒山一役,克里?索恩的选择,大概率不会北向,再与咱们打一仗,很可能选择与郑家水师开战……你说得没错,在对付番人上,咱们与郑家水师是友军,那就不能让郑家水师太吃亏了,郑家的覆没,一样不利于咱们。”
王一林点点头。
吴争继续道:“我之所以令你为前锋,一是你部将士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原陈钱山海盗整编而来,对海上打劫之事甚为熟稔,张名振做不了这些,施琅……我还得再看看,你最合适。”
“末将明白。”
“记住,开始别把敌人打得太痛,太痛了,敌人就会冲咱们而来。”
“是。”
“但也不能太敷衍,让郑森觉察出咱们的用意。”
“是。”
“等敌人受不了,对郑家发起报复,开战之后,你部可以便宜向敌发起进攻……我会令张名振、施琅二部分别在七星山以南、赤尾屿以西策应……。”
“王爷放心,末将定不负王爷期望。”
……。
安排妥当大将军府诸事,吴争悄悄离开了杭州府。
知晓吴争离开的人不多,也就大将军府几个主官。
吴争的理由是,去“三顾茅庐”,延揽一些能人,但大将军府几个主官其实心里都清楚,吴争是在躲。
躲吴老爹次次进逼。
躲李海岳的名份确定。
躲因周思敏离开王府,搬往长公主府而引起的流言等等。
宋安被吴争留了下来,因为他的任务很重,很艰巨。
……。
镇江府,府治丹徒县。
与扬中、扬州、仪征隔江相望,东南邻丹阳,南连金坛,西接句容。
既有长江航运,又接京杭运河,在这个时代,可谓独占地利,商贸经济已经非常繁荣了。
正德年间,仅丹徒在籍就有三万五千户,约十三万多人。
如果没有清军南下,战火荼毒,此时的人口怕离二十万应该不远了。
有人潮的地方,绝不会少钱潮,有钱潮的地方,自然灯红酒绿、莺歌燕舞。
古人焚香、品茗、听雨、赏雪、候月、酌酒、莳花、寻幽、抚琴,美丽而浪漫。
水墨画里的留白,唐诗宋词的雅致,丝绸刺绣的韵味,在此都有迹可寻。
民间不缺钱财,只是钱财少了去处。
明人不缺有才能者,只是有才能者没有施展才华的平台。
大明朝,或许就亡于此吧。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 又是一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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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庐茶一壶,穷人半月粮,
伎者歌一曲,穷人粮半年。
百作师傅的茶市,县前街的“梁宝记”首饰行,头陀庵前的“陈记香料铺”。
自然少不得长桥头的“红云阁”。
红云阁,自然不少了才子佳人,说它是钱潮最汇聚的地方,一点都不过份。
“轻拢慢捻抹复挑,此时无声胜有声。”
可偏偏此时,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余年届不惑,六年来火焚刃接,惨极古今!墓田丙舍,豪豪尽踞,以致四世一家,不能团聚。乃鬻宅移居,陋巷独处,依旧手不释卷,聊以自娱……每夜灯下小楷数千,朝来坊市易米酒……足矣!”
有人红云阁内擎盏疾呼,激昂慷慨,引得围观之人击掌欢呼,虽然他们或许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欢呼,他们或许只知道,在这伎馆之中,为得仅仅只是寻欢作乐罢了。
莺莺燕燕环绕之中,显得是如此的违和。
“辟疆兄,你醉了。”有人扯了扯这个显然有了酒意的中年男子,提醒道。
“世人皆醉,唯吾独醒!莲浦兄莫非不知,咱义兴朝又换天子了?”
“辟疆兄……慎言,慎言。”
那人眼一瞪,大喝道“莫非只许人做得,我还说不得吗?”
一时,场面变得哑雀无声,有怕事者开始悄然遁去,那些莺莺燕燕们也僵硬起来,再无献媚的心思。
此时,从门外进来二个年轻人,看模样是主仆二人。
领头的年轻人拨开迎上前去的龟奴、小厮,径直走到那人面前。
“听兄台话意,是不满朝廷?”
脚底抹油的开始多了起来。
莺莺燕燕们开始后退。
被那人称呼为“莲浦兄”的男子急忙上前,“这位兄台,冒辟疆醉了……不足为信。”
那冒辟疆显然不领情,他伸手拨开拦在向前的叫“莲浦”的男子。
冲年轻人道“我冒襄敢做敢当,就不满了……奈何?”
年轻人笑了,他顾自在空出来的酒桌前坐了下来,“敢问兄台,朝廷何处令你如此不满?”
冒辟疆反而愣了愣,他瞪了年轻人一会,也坐了下来,将面前半杯残酒一饮而尽,“百姓知明社不知朝廷,朝廷却任由其蛊惑人心不加制止,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年轻人依旧笑着,“还有吗?”
“江南商会与民争利,敛天下财,大将军府听之任之,不加约束,使得民间只问贫富,不识廉耻,如此下去,世人日下人心不古,为亡国之相。”
年轻人缓缓点头,“继续说。”
被那人称呼为“莲浦兄”的男子脸色渐渐苍白起来,他悄悄地再扯冒辟疆的衣襟。
然冒辟疆似乎说些瘾来了,不吐为快。
“吴王跋扈,世人皆知,朝廷竟任由吴王以下犯上,行废立大逆之事……可叹我大明外有强敌,内有权臣……。”
“朝廷政令昏馈,全无进取之心,倒是吴王有北伐之举,奈何他只想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全无霸气自立……。”
这话一出,被那人称呼为“莲浦兄”的男子厉声喝道“辟疆兄不可放肆……!”
反倒是那正在聆听的年轻人,笑着摇摇手,阻止道“无妨,我朝并未有以言获罪的律法,况且此处为廊坊,酒后之言,岂能当真……兄台不妨也坐下来听听。”
那叫“莲浦兄”的男子疑惑地看着年轻人,忐忑地坐了下来。
冒辟疆是来了劲了,骂过了朝廷骂朝堂君臣,骂完了君臣骂大将军府,骂完了大将军府又开始骂吴王,骂完了吴王再骂南面延平郡王……最后骂永历,连已经下台多年的朱以海都没落下。
直到骂累了,开始四处寻酒壶,打算用酒水来润润喉咙时,年轻人笑道“敢问冒兄台,去过杭州府吗?与明社中人,亦或者与明社中主事之人沟通过吗?与江南商会做过生意,亦或者被江南商会坑过一回?还是延平郡王得罪过你?再就是远在云贵的永历朝拒绝了有关你的举荐?”
这连串的问题,让已经喝了口酒的冒辟疆,一口酒噎在了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叫“莲浦兄”的男子惊惶地起身,向年轻人拱手问道“敢问小兄弟是何方神圣?”
这时,从外面又跑进来一个年轻人,口中急道“莲浦兄,不可无礼,正是吴王殿下当面!”
这一声让那叫“莲浦兄”的男子迅速跪下叩拜,“罪臣骆锺麟拜见吴王殿下,不知殿下当面,请殿下恕罪。”
吴争微笑着随意地挥了挥手,“不知者不罪,本王知你降清不得已,其间也有维护同胞之义举,此次劝降颖川、武平二卫立下大功,何罪之有?起来吧。”
“谢殿下宽仁。”
吴争看向瞠目的冒辟疆,“本王见过不少狂生,多有惊俗骇世之语,喏……李颙就是其中之一。”
吴争指指后面进来的年轻人道,“不过象你这样口无遮拦的,还真不多见……说说吧,你对本王还有什么怨言?”
冒襄额头有汗水渗出,他用力一拱手道“小民无礼,请王爷恕罪。”
“无罪。”吴争摇摇头道,“不仅无罪反而有功,但本王说的不是你在此胡言乱语有功,而是之前你协同李颙、马士英劝降颖川、武平二卫有功……本王原本想,盛名之下无虚士,你冒襄美名在外,故听了李颙、马士英举荐,亲自前来三顾茅庐于你,不想,倒被你骂了个狗血淋头……哈哈,大出本王所料啊!”
冒襄急忙道“小民实是酒后无德,失言污及吴王殿下……不过,殿下之前有言,我朝无以言获罪之法律,也说过坊间醉语,岂能当真……。”
吴争慢慢收敛起笑意,“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呢?”
这话一出,冒襄不得不跪下道“小民有罪,请王爷降罪责罚。”
吴争冷冷地来回打量了冒襄和骆锺麟几眼,在冒襄脸上停住了目光。
尖嘴猴腮,除了一双眼睛颇有精神,别的地方,哪有一丝名士之风?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啊。
“你还没回答本王前面的问题。”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章 以诤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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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襄原本已经渐渐恢复的脸色,又微微红了起来,“回王爷话,小民……仅是道听途说,加上世道不堪,心有怨怼,故在酒后发发牢骚罢了。”
吴争看了襄许久,回头对李颙道:“你举荐得好啊!”
李颙急了,他跪下道:“王爷息怒,冒辟疆文采风流,盛于一时,胸有经世大务,实为人中翘楚。”
冒襄猛地抬头,看着吴争眼睛道:“素闻吴王殿下用人不拘一格,如今凭冒襄伎馆牢骚之语,而判定冒襄欺世盗名……甚为不公!”
吴争愣了愣,遂笑了起来,“这么说,倒是本王屈才了?好,本王给你一次机会……有道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既然你说明社蛊惑人心,本王就让你去明社做个主事,一年之后,你再向本王陈述明社利弊,如果到时整肃明社有成,二功齐赏,反之,请自便,你敢应吗?”
冒襄一拱手,坚定地道:“敢不从命!”
吴争笑了笑,转向骆锺麟,“本王听闻你为官素有政绩、多有义举……这样,通州新附,你就去任个知州吧。”
骆锺麟拱手应道:“谢王爷垂青。”
吴争摇摇手道:“莫谢得太早,三年为期,到时再来面见本王述职。”
“是。”
……。
按理说,吴争不会直接涉及对地方官员的任免。
这是大将军府的权力。
正象吴争说的,军政分离,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自己要做的就是监察。
但明社、通州比较特别。
明社,是基于夏完淳等人的提议,吸引一批志同道合的人,建一个架构宽松的组织,形同于一个后世论坛性质。
它最初并不具备实体,但很多事,都象蝴蝶的翅膀,会引起连锁反应。
明社的魁首和各主事之人几乎全是官员,譬如魁首夏完淳已经是卫国公了,尤以参议吴争为最,吴王任明社参议,无形之中,将明社这个组织的形象瞬间拔高至令人仰望的地步。
君御臣,臣牧民,自古以来,官员地位就凌驾于民众之上。
一个有着官府背景的组织,对民众的吸引力是巨大的,特别是下一级官员和商人。
何况是一个背景显得更硬的明社组织。
这也是当初宋征舆可以通过让民众“付费”入明社,使得明社成员在短短不到一年内,人员迅速扩张至十万人以上的原因。
也为他迅速敛起一笔巨额财富,用于谋乱。
也正因为宋征舆这番粗暴的操作,就算夏完淳在奉吴争命清洗明社**、污秽之后,明社的成员依旧在六万人以上,这两年中,又吸收了不少新鲜血液,当然,之后收揽进来的都合乎规定,但这也让总人数接近了七万人。
这样庞大的组织,要沿用宽松的组织架构,显然已经不合时宜,行不通了。
有着官府的背景,一个成员头上就有了一道光环,令人仰观。
这道光环,让明社成员高人一等,享受着无数不成文但又实际存在的特权。
这种情况下,如果再继续宽松架构,那就会象吴争说的,就算它的宗旨是正义的,可事实上,一旦被人利用、失控,这等于是一支有着良好社会关系基础的叛军,在势力内部暴乱,产生的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在与夏完淳商议之后,明社的组织架构开始进行改革。
这场改革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原本臃肿的躯体被慢慢控制、管理体系被组建、各级架构被理顺。
冒襄对明社的“抨击”,其实不是无的放矢,确实有一段时间,明社的影响力盖过官府。
但,这已经
不是眼下明社的现状了。
正因为明社的架构有了改革,做为明社参议的吴争,任命一个主事,并不逾权,实为题中之意。
而通州,此战刚刚收复,为北伐军所控制,尚未移交大将军府,简单地说,还是军政府。
吴争做为大将军,临时任命一个军政府官员,其实与军政分离无关,并不违反他自己定下的军政分离的铁律。
……。
当天晚上,依旧是红云阁。
这时的才子士人们,总和烟柳伎馆过不去。
原本吸引这些人的酒肆,也早已纷纷改行,或者干脆来个联营,既卖酒也卖笑。
对于象冒襄这样顾盼自雄的富贵子弟而言,开宴沿宾、樽酒不空,歌姬的翡翠鸳鸯与书生的乌巾紫裘相交错,实为人生一大乐事也。
“中孚兄,你得帮我。”冒襄揖身,郑重一礼道,“求中孚兄助襄一臂之力!”
李颙苦笑起来,“辟疆兄,不是兄弟不肯帮,可是你今日这番言行……哎,着实误事!如今误了自己不算,还将我都连累的进去,现在你叫我帮你,怎么帮?王爷那我怕是说不上话了!”
冒襄呵呵一笑道:“中孚兄误会了,我并非想让中孚兄帮我在殿下面前说项、美言。”
“哦……那你要我帮什么?”
“安排我私下见殿下一面。”
“不,这不成!”李颙断然拒绝道,“你见过王爷身边随扈了,那个鲁进财,你万万不可轻视,虽说是随扈,却是四品军职,称之为将军,可一点都不虚妄。颙也只是以狂言自荐,幸好此次不辱使命,才被王爷接纳,可私下引人见王爷,这罪责颙可承担不起啊……辟疆兄就别为难我了。”
冒襄热情地劝酒邀饮道,“你我相识多年,我冒襄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我怎么会做不利于王爷,令中孚兄为难之事呢?”
李颙只饮酒不作声。
“……再者说了,我冒襄只是烟柳巷中一纨绔,手无缚鸡之力,殿下身经百战,要拿下冒襄不费吹灰之力,中孚兄又何必担心?我发誓,就冒襄一人。”
李颙犹豫起来,“王爷明日一早就会离开,你要见王爷,也就今晚了……可你此时又饮了酒,再要口出狂言,我真怕惹怒了王爷,到时……一切变得不可收拾就晚了。”
冒襄哈哈笑道:“男儿饮酒,天经地义,不畅饮岂不负了这七尺之躯、大好头颅?中孚兄放心,殿下乃带兵之人……带兵之人,怎能排斥饮酒?”
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 毫无新意的劝进
李颙深思了好一会,才勉强答应道:“那……好吧。不过有言在先,我须得在一边陪着,免得你到时又说疯话。”
冒襄听了大喜,道:“中孚兄只管放心,此次襄定洗日间之耻,另外还送中孚兄大功一件,以偿中孚兄被襄牵累,吃了瓜落。”
这话反而让李颙一惊,急问道:“你想做什么……什么大功?”
冒襄轻轻一拍自己的嘴巴,“瞧这张臭嘴……得,反正中孚兄不是外人,就对你明说了吧。”
说到这,冒襄神秘一笑,凑近李颙耳边,压低声音,“从龙之功,够不够大?”
李颙顿时额头渗汗,沙哑差点嗓子低声斥道:“你疯了?你怕是真的疯了!你可知道,我也曾经试探过,可王爷根本没那意思。”
冒襄不以为然地道:“那是你没言中殿下心思,你放心,言者无罪……这可是殿下亲口说的。”
“你可别害我!”李颙跺足道。
冒襄正色道:“成败在此一举,襄已年过不惑,来不及从头做起,只能兵行险着了……恳请中孚兄成全!”
说着,向李颙又郑重长揖一礼。
李颙愣了半晌,瞧着一直保持揖身姿势的冒襄,牙一咬,顿足道:“也罢……就算还你在凤阳府助我功成之情吧。”
……。
冒襄说得没错,至少说对了大半。
此时的吴争正和鲁进财等人大快朵颐,自然也少不了酒,米酒。
此时的江南人,除了酒鬼,几乎不善于喝烈酒,也不喜喝烈酒,都喝黄酒、米酒。
“闲倾一盏中黄酒,闷扫千章内景篇……。”
饮至面红耳赤,马士英大声吟上几句诗词来应景助兴,吴争眯着醉眼,轻轻拍击着桌面附合,鲁进财这厮已经将头钻入桌底,打死不肯上来了。
对鲁进财而言,几句“骚诗”那还不如再来碗酒更实惠。
也对,一样米养千样人,甚合吴争的意思,读书人嘛,用来应景助兴正好,驱逐鞑虏、上阵厮杀,还真用不上他们。
这就是吴争对读书人的态度,什么诗神诗圣、鸿儒才子,都去一边站着,等天下安定了,再放你们出来为盛世歌功颂德。
这道理,和食不裹腹时莫谈论精神诉求一样,前后主次的分别罢了。
三顾茅庐,不过是借口,充其量只是吴争逃避后院纷争的次要目的。
吴争不排斥读书人,只是现在用不到,用了,反而添乱,如同对待宗室一样,吴争是个实用主义者,在诗、远方和现实龌龊之中,更愿意去拍打现实的龌龊。
李颙引着冒襄进来时,吴争已有七分醉意。
饮酒至这份上,正是最感惬意、舒畅的时候,许多文人才子会拔出腰间做为装饰的数寸短剑,登上桌台、凳椅,斜指屋顶大呼一声,“宝剑在手、天下我有”诸如此类的豪语,再泼墨舞笔写上几首脍炙人口、监督局淋漓的诗词。
吴争不这样,他睁着腥松的醉眼,招着手道:“二位,想蹭酒喝,那也得来早些,莫待残羹剩饭,徒叹可惜……不过本王不介意,那谁……去,再取一坛酒,晚到好过不来嘛。”
天晓得,李颙心中的惊讶有多大。
李颙在想,王爷难道早已知道我会引冒襄来?
神人哪!
冒襄则不同,他大咧咧地一撩衫摆,毫不客气地从吴争面前“抢”过酒盏,就着盏中残酒,一饮而尽,大声道:“爽快!”
这举动,引得桌下鲁进财大喝一声,“放肆!”
李颙大惊,然而,再没了下文,因为从桌子底下传出的鼾声说明了一切。
吴争努力地保持着王爷该有的风仪,打着酒嗝解释道:“其实……平时他不这样,也算尽职的……!”
李颙心里苦笑,他躬身道:“未经通报王爷,臣便擅引冒襄前来进见……请王爷降罪。”
“无罪。”吴争摇摇手道,“你是本王幕僚,左右臂膀,举荐、引见……这也是你权力之内,何况辟疆兄?”
说到这,吴争眯眼看向正在“横扫”的冒襄,满嘴鼓鼓的冒襄,口齿混浊地点头应道,“吴兄畅快……合该如此。”
李颙苦笑已显现在脸上。
好在冒襄终究是来前饮的酒,酒意相较于来前,已经退了不少。
他拿袖子一抹嘴道:“吴兄一桌酒菜,换襄一句诤言……说起来,吴兄还是占了便宜的,这样,送来的那坛子酒,尽归冒襄,如何?”
“哦……何话值本王一坛佳酿去换?”
冒襄突然正容,抱拳、曲膝,大声道:“臣恭请殿下升阶,即皇帝位!”
文人,狂生,就喜欢来这种招术。
豆大的事,经过他们的嘴,愣给你说出一片大天来。
所有人都惊出了汗,吴争反而笑了,“看来本王今日给你一个明社主事的职位,低了。冒辟疆,你是不是心中不满了……才来向本王发牢骚、抱怨?”
“臣恭请殿下升阶,即皇帝位!”在吴争看来,本该就坡下驴的冒襄,再一次大声重复了这句话,让吴争原本腥松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冒襄,你意欲何为?
“这么说,你没有醉?”
“臣没有醉!”
“既然没醉,那本王就不能当你说的是醉话了?”吴争正容道。
“理该如此。”冒襄非常洒脱地答道。
“蛊惑主上意图谋逆,按律该当何罪?”
“当诛,三代连坐!”冒襄回答得非常干脆。
“你不怕?”
“怕。”冒襄不加思索地道,“但襄以为,王爷不会杀臣,也不舍得杀臣……因为臣是忠臣。”
“你很有自信。”吴争淡淡地一挥手,“许多人都认为了解本王,但本王认为,你不该这么快了解本王的,有人在怂恿你?”
“臣心中有话,还请殿下容臣把话说完。”
“讲。”
“臣接下来的这番话,并非要恭维王爷,也无意恭维王爷。”语不惊人誓不休的冒襄,让马士英和李颙惊出了一身汗。
“继续讲。”吴争干脆将眼睛闭上了,谁也不知道吴争此时是喜是怒。
第一千四百七十章 文人的嘴
“都道天下无主,有德者居之。然,以襄之见,狗屁!”冒襄面不改色地大声说道,“天下无主,有能者居之,方为正理!”
“何解?”
“能,非才能,实力也!观天下之势,北方清廷如同蛇吞象,如果有十年亦或者二十年容它缓缓图之,或真可一统天下,但王爷数年间从江南崛起,已经断了清廷南下的可能,永历朝晋王北上,更是断了清廷西进之路,经王爷江北一战,清廷颓势已现,收缩自保已是不可逆转之势,北伐功成,仅是时间早晚罢了……。”
“如今天下,就如汉末群雄争霸,三足鼎立之局,王爷在东,延平郡王在南,永历朝在西……如果早几百年,臣必定会认为日后天下共主,会出现在西南……。”
“哦……为何?”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川蜀地利得天独厚,相较于各方而言,如同化外之国。”
“继续讲。”吴争不置可否。
“可今时不同往日,王爷的北伐军火器犀利、势若雷霆,再无须顾忌坚城厚墙,加上经济东移,朝廷岁赋沿海占了六成……加上天下人才,江南占据七成,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只要王爷愿意,定可成就不世伟业。”
“按你说的天时地利人和,南面延平郡王也符合,为何说本王就可成就伟业?”
“延平郡王出身卑贱……。”
“本王出身一样不高贵。”
“不。”冒襄断然道,“王爷高贵!”
吴争忍不住睁开眼睛,疑惑地问道:“本王为何自己不知道?”
冒襄一本正经地道:“虽说坊间谣传王爷是惠宗后嗣,王爷却并未借此以宗亲自居,已为天下人赞赏、认同,更可贵的是,王爷先人,数代尽心守护惠宗后人,忠义之心,唯天可表……王爷乃忠义之后,天下谁人敢说王爷出身不高贵?”
吴争瞠目结舌,自己的出身,竟还能这般解读?
这读书人的嘴,太能了。
冒襄道:“永历虽有大义在身,可强臣弱君,手中并无一丝可与王爷逐鹿的本钱……。”
“本王想问,义兴朝已有天子,你,是在劝孤篡位自立吗?”吴争冷冷地问道。
冒襄丝毫不为吴争声调中的冷所动,他坦然道:“王爷想来比臣更清楚,义兴朝天子,处境怕是与永历并无二致。”
“你说得对。”吴争竟点点头道,“不过正如你所言,只要本王愿意,定可成就不世伟业……可本王想问的是,孤不愿意呢?”
这下冒襄惊愕起来,这世道还有不愿意君临天下之人?
“你说你未醉,本王给你说话的权力,但既然不是醉话,你在本王面前所说的一切,将是你获罪的理由,因为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在酒肆可以狂言时政的白衣读书人。”吴争淡淡说道,“不教而诛是为虐,孤问你三个问题。”
冒襄额头有汗珠子落下。
“义兴朝天子再弱,也有不少忠于宗室之人,一旦本王废君自立,义兴朝必起内乱,到时内战一起,无力北伐,孤岂不成了民族罪人?何解?此为其一。”
“永历朝远在西隅,相较于大西军三十余万人而言,孤的北伐军才二十万,一旦孤篡位自立,永历帝自然不甘雌伏,必起兵讨伐,到时孤便是两面受敌。何解?此为其二。”
“南海延平郡王郑森,名份上隶属永历,虽说历来听调不听宣,但出于本王水师在海上对郑家水师的威胁,一旦孤废君自立,其必与永历帝站在一起,孤便要面对三面受敌。何解?”
冒襄汗如雨下,可他依旧梗着脖子道:“永历晋王送女至杭州府,殿下与晋王联姻,可分解西路之患……。”
吴争哂然道:“将军国大事系于与一个女子联姻的身上,何其荒唐?对于掌控三十万大军的晋王而言,他会为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改变他的立场吗……孤高看你了,冒襄!”
这一声“……孤高看你了,冒襄”让在场人都心惊胆寒起来。
任何一次“劝进”如果不成功,那么“劝进”者受到反噬的概率非常大,轻则黜落前程尽丧,重则死!
因为“被劝进”者需要对外、对皇帝有交待,证明自己无异心,只是“奸倿”在作祟,“奸倿”理该诛杀,发平君愤。
李颙自然知道这一点,在为冒襄捏一把汗的同时,将恳求的目光投向马士英,他自知在吴争心中的份量不够,不足以救助冒襄。
马士英自然清楚李颙投来目光中的意思,但马士英清楚吴争的性情,这个时候,恐怕别人说什么,吴争都听不进去了。
马士英与李颙凤阳府一行,二人之间几乎有了心照不宣的交情。
所以,马士英急中生智,突然插嘴道:“臣已醉,不敢再叨扰王爷,请王爷允准臣退下歇息,臣酒醒之后,再来领罪。”
李颙听闻先是一愣,而后突然会意过来,也连忙重复了马士英的话,请求退下歇息。
他们的话中之意有二,一是向吴争说明,我什么都没听见。二是向吴争说明,我也不想再听见。
许多事,没有听见,就等于没有发生。
口说无凭,不见于白纸黑词,怎么说,都不为过,更不要说罪。
马士英本就是此中高手,心眼忒多。
李颙后生可谓,如同长江后浪推前浪。
吴争脸色不动,缓缓吐出一字,“准。”
二人心中窃喜,正后退时,却听吴争道:“且慢。”
马士英、李颙低着头目光轻轻一碰,大骇,以为吴争改变主意了。
“把他带出去。”
二人抬头见吴争的手指,正指向桌下鼾声依旧的鲁进财,心头一阵苦笑。
马士英年已花甲、李颙虽年轻,却是个读书人,要抬动一个五大三粗的鲁进财,得多艰难?
何况是个醉得一塌糊涂的鲁进财。
不过二人心里很清楚,吴争怎会不知道二人抬动鲁进财的艰难,既然令他们抬出,那就得抬,恐怕这就是吴争给他们的惩诫。
这让他们知道,王爷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
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 以何赏不世之功
马士英、李颙二人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边拖边拽地将鲁进财拖出门外,累得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喘气如牛,起不来了。
不想,这时鲁进财睁开一只眼,轻声问道:“出来了没?”
马士英、李颙大愕,四目交汇,苦笑不止,谁说这是个莽汉,心眼着实不比人少啊。
……。
“在孤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你之前……说吧,你的用意。”
吴争平静地说道,他的目光已经清明,似乎从未醉过。
冒襄此时确实是怕了,他自认这四十年来见识过不少贵人,可象吴争这样的,还真没见过。
他一时之间踌躇起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冒襄绝不怀疑,此时的吴争只要手一挥、嘴一动,足以让他身陷囹圄,甚至丢了性命。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正如吴争之前说的,冒襄确实是不了解吴争,他的一系列“狂言”,都是基于这时代,不,是历朝历代读书人的“狂妄”,不狂妄不行,读书人不狂妄,便无出头之日。
以诤搏名,几乎是读书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武器,没有会去指责,当然,也免不了被人惩治,譬如说上位者。
在吴争这种淡然的漠视下,冒襄忐忑起来,豆大的汗顺着他尖削的脸颊滴落。
终于,冒襄开口了。
“没有人可以预谋好一切……或者说,没有人可以在预谋好一切之后,而之后形势的发展与预谋的一样……。”
冒襄的话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其实,按他的阅历和性情,原不该如此惶恐,冒襄出身仕宦之家,又是当地名门望族,加上他自己打小文采风流,简单地说,什么没见过?
但他确实被吴争这种……随意,震慑了。
对,就是随意。
历来不管是帝王公卿,大都是推崇士子文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总要给几分颜面。
文人幕僚劝进自己的主公更上一步的屡见不鲜,不管采不采纳,也没见真拿人怎么着滴。
惩诫雷声大雨点小,这几乎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拒绝归拒绝,劝进依旧络驿不绝,除非明文规定,“劝进者,斩!”
但冒襄此时真的怕了,因为他感到吴争目光中的那种漠然,这不是仅对冒襄的漠然,而是对文人的漠然。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就是这种漠然。
而此时的吴争,一样被冒襄语无伦次的话震动。
说者或许无心,但听者有意。
话无伦次,但,意却隐含哲理。
没有人可以预谋好一切,是的,从来没有人可以预设好一切再付诸于行动,也没有任何一件事、一次战例,可以完全按预设的方案进行到底。
决胜于庙堂之上,这只是美好的想象。
诸葛孔明的神机妙算,也仅是停留在评书之中。
现实往往善于打每个谋士参军的脸,一个真正的智者,只是决定一个方向,而不是预设怎么去走,往往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凭空预设问题,然后再凭空去解决预设的问题。
简单地说,意思就是,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
这道理,对于一个穿越者,很浅显,吴争能懂,所以,他心灵受到了震动。
吴争的沉默,让冒襄起初惊讶,但随即,冒襄认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变得更大胆起来,话也越说越溜。
“山河破碎,家国飘摇之时,王爷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天下皆知。王爷心系百姓、胸襟宽广,不谋私利……。”
说到这冒襄话峰一转,“可追随王爷的文武及北伐军将士,他们未必也如王爷这般胸襟宽广,不谋私利……王爷,当赏啊!”
吴争的脸色微微抽搐起来,得赏,确实得赏。
功不赏,过不罚,以何服众?
以何赏?
以何罚?
以大将军的名义赏罚?何以服众!
吴争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射向屋外漆黑的天空,冷冷道:“他们也未必象你这般,辎珠必较!”
冒襄顿时来了些脾气,他梗起脖子道:“王爷怕是轻看冒襄了,清军入关之后,陈名夏数次邀襄北上,襄皆坚拒之,清廷两次征召,襄亦坚拒之……王爷可以指责襄狂妄,但指责襄为求私利,辎珠必较,恕襄不敢领受。”
吴争慢慢转过头来,淡淡道:“若非看中你这点,孤何必与你多废话!”
冒襄为之一愕,但迅速会意过来,郑重一礼,道:“襄失言了。”
吴争看了冒襄许久,终于点头道:“孤承认,你……是个义士。”
“谢王爷。”冒襄打蛇上棍道,“然,襄一样是个饱学之士,殿下以为如何?”
“……孤亦可承认。”
冒襄笑了,他拱手道:“既然如此,那臣的劝进,王爷何不从善如流?”
吴争心乱,“孤……之前的三个问题,你还没有解答。”
“王爷那三个问题,本该王爷自己解答,襄只是个谋臣,若襄能解答所有事,怕王爷不再是王爷,襄也不再襄了。”
这话狂悖,足以让任何为上者勃然大怒。
可让冒襄惊讶的是,吴争只是轻哼一声,道:“似乎有些道理。”
就在冒襄惊讶之时,吴争道:“孤是大将军,官位、银钱、土地……何功不可赏?监禁、抄没、诛杀……何过不可罚?为何定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自立?”
冒襄微微一哂,“王爷身边谋士、猛将如云,他们效力于王爷筹谋划策、血洒疆场,为何?功业二字!王爷可赏其军功,但无法赏不世之功……唯有君临天下,赏功与国同寿,方可召集各路诸侯,奠定万世基业。”
吴争脸色一变。
冒襄熟视无睹,他继续道:“北伐功成之日,若王爷以一方诸侯就藩,敢问王爷,如何安置这些为王爷呕心沥血、血洒疆场的文武?”
“谁在位,谁安置!”吴争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王爷敢保证,新君可以容忍王爷旧部、这群骄兵悍将吗?如果新君行培植心腹、黜落旧人之事,王爷如何应对?是冷眼旁观,还是据理力争,亦或者是起兵清君侧?”
吴争脸色苍白起来。
冒襄此时,束衣整冠,向吴争郑重一礼,“臣言尽于此……臣,告退!”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 存在即有理
冒襄才出门,就被等急了的马士英、李颙拽到一边。
“怎样?王爷没降罪于你吧?”
这话其实很多余,人好好的站在这呢。
可话中的关切,同样不言而喻。
冒襄不善于被感动,他淡淡地道:“多谢二位关心,雷霆雨露,全在殿下一念之间,襄……无可奉告。”
李颙自然不满于冒襄的这般回答,急问道:“王爷纳谏了吗?”
冒襄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去,看着对自己不屑一顾的鲁进财。
然后上前,长揖道:“今日得鲁将军周护之恩,襄铭记于心,来日定有一报。”
鲁进财闻听转过脸来,毫不客气地道:“首先,不敢当冒大人称呼鲁某为将军,鲁某只是王爷手下一随扈。其次,鲁某无意周护冒大人,也没那本事。最后,鲁某之所以没有当场拿下冒大人,实为鲁某听到冒大人劝进,言了鲁某不敢言,仅此而已。”
听听,听听,这么个莽汉,在吴争身边久了,说话竟也变得有条不紊起来,还一板一眼,实在让人惊叹。
都说有怎样的主帅,就有怎样的将领,此言不虚啊。
冒襄再行一礼,“不管鲁将军有意无意,襄受将军此番恩情,必有回报。”
“客气了。”鲁进财侧着脸一拱手,算是还礼了。
冒襄这才回过头,回答李颙的问话,“王爷纳不纳谏,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王爷明日改变行程,急返杭州府……那就说明,王爷听进去了。”
李颙闻听一喜,马士英、鲁进财也为之侧目。
这其实正象冒襄说的,没有人可以不图丝毫回报的付出,除非是神。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抛头颅、洒热血,也不是仅仅为了吃饱饭得到赏银。
不管文臣武将,他们在己方生存威胁解除之后,理所当然地希望更进一步,那么,只有将主上推到更高的位置,他们的升迁和晋爵才更顺理成章。
“黄袍加身”,说得就是这个理。
至于冒襄说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绝非荒谬。
如果吴争放弃角逐至尊之位,那么新君一旦拥立,除非吴争能带走所有将士,否则必需要将一部分将士留在新君麾下。
事实上,藩王不可能在和平之后,还拥有北伐军这么庞大的军队的,不管是哪朝哪代,也无此先例。
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清洗、黜落,甚至寻个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历来如此。
……。
吴争一直注视着门外漆黑的天空,很久,很久。
无论是假慈假悲也好,确实心无绮念也罢。
至少吴争到今日此时,依旧无意去争夺朱家江山。
说为了天下黎民福祉,就连吴争自己心里都嗤之以鼻。
没有那么伟大、高尚,吴争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
但吴争确实无意争夺,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吴争想要尽可能早地驱逐鞑虏,尽可能地保全国力、民力、军力,然后打出去,至少,不再让之后三百年的华夏再经历一番被众番蹂躏的悲惨过程。
真正的英雄,绝不在窝里横。这,或许才是吴争真正的想法。
但,今日,冒襄的“狂言”,触动了吴争心里最深处的隐忧,他只是个普通人,有着一切普通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和负面情绪。
吴争有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身边人。
说他是重情重义也好,故作深情也罢,谁敢动身边人,那就能让吴争变得“疯狂”。
吴争有些疯狂起来了,他的心里跳动着一丛火苗。
冒襄关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述说,让吴争陷入了一种绝对负面的情绪,对,如果看着身边的将士受到迫害,那就不如……!
……。
这是一个转折点。
吴争被冒襄说服,或许冒襄只是说了此时吴争身边大部分人的心里话。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吴争身边,已经没有人敢这么跟吴争说话了。
权力、威信和“战无不胜”的神话,让吴争身边人,很少还有这么大胆如冒襄者,能向吴争坦言自己略显“阴暗”的诉求。
虽然确实有些“阴暗”,但事实一样存在。
存在即有理!
这确实是个转折点。
可惜的是,吴争没有时间,将心中的那丛火苗燃烧成熊熊烈火的时间。
因为,就在这一晚,从杭州府急传的两个消息,让吴争改变了行程,不是如冒襄预言的回杭州府,而是向南,经广德府,横穿夏完淳的宁国府,前往广信府。
两个消息是,郑家水师与番人联合舰队一支分舰队干上了,还有,李过的广信卫,在萍乡以西,醴陵以东,袁州府与长沙府的边界,与攻入湖广的大西军陷入了对峙。
陷入了对峙的意思很微妙,两军对峙,在这个命令传达困难的时候,非常难以达成。
因为对峙需要双方的共同心愿,简单地说,除非双方得到明确命令,否则,先打了再说。
要形成对峙,肯定是交过手了。
只有双方都觉得打下去无益,才会形成在没有明确命令情况下的对峙。
吴争可能不顾郑森与番人的,却不能不顾随时会擦枪走火的广信卫。
……。
按理,驻地在江西广信、饶州的广信卫,是怎么也不可能与大西军有交集的。
这得从吴争被困于淮安府时说起,
大将军府颁布的征召令,使得广信卫二万编制迅速扩大、膨胀。
但广信卫驻地中庸太远,且须守土保境,自然不可轻易调动,况且张国维、熊汝霖也没有意思要调动广信卫北上。
这就造成了李过、高一功等将领的烦躁。
能不烦躁吗?
吴争生死难料,不管是生是死,对于广信卫而言,都非常不利。
化解这种不利,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扩大自己的地盘。
这样,不管是吴争遇难也好,化险为夷也罢,广信卫都可以有地盘自保。
在暗中得到“忠义夫人”高桂英的首肯之后,广信卫有了异动。
他们的目标很简单,那就是一直向西,拦腰截断江西清军,将敌人一分为二,首发不能兼顾,然后进行慢慢吞食。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有女不愁嫁
随着多铎被杀、博洛被俘之后遭到囚禁,江西清军的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
湖广清军在大西军势如破竹地进攻下,自保都难,就不可能去增援江西。
而福建清军日子也不好过,南有郑家军虎视眈眈,北有厉如海的金华卫(原沥海卫)严阵以待,几乎连动都不敢动,哪有余力增援江西?
于是,广信卫的西进,简单就是一把烧红的尖刀,捅入冰雪之中,“嗞溜”一声,半个多月时间,连克抚州、临江、袁州三府,歼敌三千七百多人,俘虏超过万人,前锋一时刹不住脚,李过、高一功也无意刹车,结果一鼓作气,攻入了湖广界——醴陵。
与一路高歌猛进的大西军前锋,遭遇上了。
在双方前锋一场不可避免的遭遇战之后,双方打红了眼的士兵们,这才慢慢冷静下来,“认出”了对方不是敌人是友军,对峙,就这么产生了。
……。
正如李定国为此要从永州赶往醴陵,吴争也一样得放下一切手头上的事,赶往醴陵。
这事太过敏感了,关系到永历朝和义兴朝在接下去的日子,是友军还是敌人。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是李定国,还是吴争,对醴陵的这场对峙,毫不知情。
北伐军没有动,动的是夏完淳的建阳卫。
赶到宁国府的吴争,在与夏完淳仓促见面之后,便带走了建阳卫三千精锐。
这其实是不合法的,吴争再跋扈,终究只是个藩王,而建阳卫隶属于朝廷直辖。
但好在吴争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大将军。
名义上天下兵马皆归大将军所辖,加上夏完淳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去“违逆”吴争的“夺权”,按夏完淳在吴争率军离开建阳卫后,随即向朝廷的奏疏上所言,“……大将军以势压臣,臣不得不从……。”
公文嘛,欺上不瞒下,也瞒不了。
至少不下万余建阳卫将士,是亲眼目睹吴王和卫国公自当涂到芜湖,一路饮酒、品茶,哪有一丝被胁迫的痕迹,最后卫国公礼送吴王出宁国府境时,还依依不舍地拥抱相辞,天晓得,这是何种胁迫,竟能让二人“相爱相杀”至此?
正如随吴争去的三千建阳卫将士所说,怕也只有朝堂上诸公,会“相信”卫国公是被胁迫了,当然,真信还是假信,天晓得。
……。
酒。
烈酒。
不同于吴争往日杯不离手的黄酒、米酒。
这是烈酒。
一碗脸红、二碗手颤,三碗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的烈酒。
李定国喜饮烈酒。
于是,吴争不得不相陪。
按李定国的话说,你我虽同为王爵,但怎么着,我爱女已入杭州府,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那么,我就是长辈,你是晚辈,得顺我。
再论年纪,我早过而言之年,你始及冠,路上见着,你得恭敬称呼我一声叔,你得顺我。
吴争能反驳吗?
自然不能。
于是乖乖与李定国喝上了烈酒。
四坛烈酒。
对吴争而言,这就是四颗地雷。
好在这坛子不大,也就二斤四两坛。吴争就这么在心中安慰自己。
席,就安在两军阵前。
只有酒,无菜。
按李定国的话说,饮酒配菜,那是在骗菜吃,饮者不为也。
吴争是真不明白,这叱咤中原的汉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文诌诌起来,这不抢人家饭碗吗?
但吴争无法拒绝,亦不能拒绝,如同李定国不能拒绝吴争一样。
没有人谈公事、谈天下……谈两军对峙。
需要谈吗?
不需要。
真不需要。
如果谈,那就是输了。
认真,就输了。
所以,二人除了饮酒,就胡侃。
侃米脂的婆娘、绥德的汉。
侃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
侃布木布泰春心洋溢,饥渴难耐。
侃李定国驱逐孙可望,得了便宜还卖乖。
侃吴争三度废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终究是男人嘛,少不得说到女人。
说到女人,就少不得说出荤话。
好在二人终究还有些分寸,譬如,绕过李定国的刘氏,吴争的钱氏,自然双方都会心照不宣地绕过李海岳。
可绕得过吗?
三个时辰,酒将尽坛已空。
十月金秋的太阳,恋恋不舍地在西面作着“垂死挣扎”状。
两军的将士,从开始时眼睛一眨不眨,渐渐开始打起了哈欠。
“你小子嫌弃我女儿?”
吴争此次连眼皮都不听自己使唤了,嘴皮子更不利索,他是侧躺着的。
唯一证明他还醒的是,那仅剩碗底的酒,还在不断地轻颤着。
“她……太小了,小得……让我觉得应该做我女儿……。”
“放屁,你小子七八岁能生出儿了?就知道你小子心眼忒坏。”李定国瞪着眼珠子道,“我知道了,你定是在嫌弃我没给嫁妆了……。”
李定国显然比吴争善饮,因为他还坐着,虽然坐相有些不雅,譬如,他手中的酒碗早已碎了,被他自己摔碎的,摔碎酒碗的原因是,李定国认为是布木布泰勾引的多尔衮,而吴争坚定地认为,是多尔衮勾引的布木布泰。
譬如,李定国坐着的上半身是仰靠着的,背后是两个空酒坛。
其实吴争也想这么干,奈何,酒劲不允许他这么做,所以,他只能侧卧着。
都说人喝醉时,脑子最清醒。
吴争的脑子很清醒,只是嘴皮子不利嗦。
“李……大哥……。”
“放肆……目无尊长!”李定国肯定不答应,哪能喝顿酒就缩了一辈的道理。
“老李……。”
李定国真没辙了,按脾气,他得上前拎住这小子的胸口,好好讲讲道理,用拳头讲道理,那也是讲道理。
可实力不允许啊,没有人在喝了这么多烈酒,还能遂意与人讲道理的能耐,哪怕是“小尉迟”和“万人敌”。
“老李……。”这两字吴争说得越来越顺溜,“有女……不愁嫁!……令郎不错,你若真想……做我叔,这样,我和令郎插……柱香,拜个把……子,你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李定国大怒,抖索着手,从腰后拽出一个空酒坛来,朝吴争掷去。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 让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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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这酒坛一从腰间被拽出,李定国原本平衡的身子就不可阻挡地侧倾了,手一甩,坛子刚刚脱手就砸在了离他面前一尺许的地方,“呯”地一声,顿时四分五裂。
好嘛,这一下,两军将士不再打哈欠了,各自精神一振,吐气开声“哈”,这气势对于都是挟新胜之威的两军而言,那也没谁了。
可“哈”归“哈”,脚步纹丝不动啊。
不是不想动,只因中间那两主角,没了下文。
李定国和吴争根本就理会不到两军的“异动”。
李定国懊恼于这么好教训吴争的机会平白失去了,他指着吴争骂道:“就知道你小子嫌我没给你嫁妆!”
“老李……你别忘记了……江南商会给你运去的……火器和军粮,你可欠着我不少银子呢。”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
这么好的气氛,催人还银子,这也忒不地道了吧?
李定国虽然不如才子士人那般知书识礼,可欠债还钱的道理还是懂的。
他恼道:“少不你的……别扯东扯西的,说吧,想要什么嫁妆?”
吴争舔舔干渴的嘴唇,应该带小安子来的,鲁进财这小子真不懂事,看,连端杯水都不会。
“老李啊……你说这天下……还有什么我能看得上的嫁妆?呸……这根本就不是嫁妆的事,老李……我说的是令爱年纪太小了……。”
“只要我一声令下,今日你得死在这。”李定国怒道。
“杀我容易,可老李啊……大西军怕是挡不住……二十万北伐军盛怒一击……白白便宜了北面鞑子……哦,还有那郑家小子……与你何益?”
“成……依你就是,只要你给大西军让条路。”
“什么路?”
“安庆、庐州、凤阳、徐州……莫挡大西军北伐。”李定国突然脸色和缓起来,竟用起商量的口吻,“江北一战,北伐军已如强弩,可我大西军气势正盛,只要广信卫让开去路就成……当李某欠你一次情,如何?”
听听,听听,连李叔都忘记了,自称李某了。
“能唤人来,给口水喝不?”吴争是真没力气叫唤了,哪怕鲁进财就在百步之外。
“你先应了,我就给你唤人……其实我也渴了。”
“那……还是算了吧。”吴争说完,连眼睛都闭上了。
李定国大怒,“小子,别不识好歹!”
吴争连眼都不睁,“小侄从来都不识好歹……你能奈我何?”
“你……。”
吴争慢慢睁眼,“老李啊……其实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要我让路也不难。”
“你说。”
“请永历帝移驾杭州府。”
“放屁!”李定国大喝一声,“你妄想!”
“哎……。”吴争叹了口气,又合上眼了,“那就没办法了,要不……老李你下令杀了小侄吧。”
李定国喘着粗气,突然气极反笑起来,“你小子真是个属犟驴的……合李某脾气。”
“多谢……多谢夸奖。”
李定国苦笑起来,摇摇头道,“明室正朔之争,你我都不能插手,是为人臣之道也。”
“来之前,有人对我说,天下无主,非有德者居之,而该有能者居之……。”
“哪个奸倿敢如此蛊惑……告诉我,李某砍下他的脑袋!”
“忘了。”吴争晃晃头道,“我只知道,他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李定国脸色慢慢变冷,盯着吴争的脸道,“你欲行谋逆之事?”
吴争慢慢睁眼,看着李定国。
二人大眼瞪小眼,互视许久。
吴争叹道:“老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
“何意?”
“你追随你义父转战数千里,历经十余年,手上所沾宗室鲜血恐怕可成一池了吧?如今反倒成了宗室最忠诚的臣子,难道当不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句评语吗?”
“李某是为了芸芸众生、汉家天下,也是为了义父临终心愿!”李定国愤怒地辩解道。
吴争点点头,毫不犹豫地道,“我信。”
“……。”
“我是真信。”吴争认真地重复、强调道,“芸芸众生、汉家天下……将牺牲无数人性命夺回的江山,交还给朱氏,然后若干年后,继续重复这场悲剧,合适吗?”
李定国皱紧眉头,厉声道:“难道比你谋逆……更不合适?”
“不。”吴争用力摇摇头道,“谁都不合适,包括义兴、永历,也包括你、我。但,谁都合适……只要他是汉人。”
“你……!”
“汉家天下,汉人为正朔,姓什么,重要吗?”
“……。”
“如果有一天,你老李可以统领天下汉人重兴汉家,吴争甘愿附骥尾、辅佐于你。”
李定国冷冷道:“若李某不能呢?”
吴争淡淡道:“那就莫挡路。”
“我欲挡呢?”
“挡我者,死!”这一声干脆、利落。
二人针尖对麦芒,眼神交错。
如果目光能杀人,这二人都应该已经体无完肤了。
这个时候,怕是酒都该醒了几分了。
李定国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确实是有些意思。”
吴争倒是有些想不通,面前这两颊络腮,脸却白皙的男子,怎么也无法与吴争脑子里那个二蹶名王,令天下震动的英伟汉子联系在一起。
如果不是两军阵前,吴争还真想扯着宋安的耳朵,证实一下这男人的身份。
人嘛,往往怀疑亲眼所见,太过真实,就会让人觉得……假?
李定国随意地伸手,将腰间另一个空坛子取出,这动作让吴争不由得将身子往后挪了挪,担心一不留神真被砸个头破血流、满脸乌青。
当着两军的面,这人可丢不起啊。
不过李定国却没有再掷,将坛子轻轻放在身边。
然后手一撑起身,上前两步,蹲了下来,看着吴争的眼睛道:“路,你必须让……!”
吴争自然不肯,刚要开口反驳,李定国抬手阻止,不容分辨地说道,“但孤不让你吃亏,李某也不是欠人情不还之人……这样,若有朝一日,驱逐鞑虏,复我汉家江山,那时,我还你这个大人情,也算是偿你之前让商会送孤粮草、火器之情。”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 醴陵会盟
汉明正文卷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醴陵会盟吴争再次张嘴,又被李定国拦住。
该死的,还不让人说话了。
李定国不管,他继续道:“战场厮杀,总有马革裹尸的那天,大西军人员复杂,一路北伐打顺风仗应该没有问题,但若遭遇挫败,怕是……溥兴、海岳留在杭州府,孤很放心,你也别嫌弃,孤知道你贵为吴王……但孤的嫁妆,必能让你满意。”
吴争愣住了,什么意思?
李定国直起身子,转身指着大西军方向,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孤若将他们带回,后患无穷……你明白吗?”
吴争困惑地摇摇头。
李定国沉声道,“大西军中,以孙可望旧部人数为最,孙可望北逃投清,被清廷封为义王,此次孤要带兵去问问他……还记得义父临终嘱托乎?”
吴争心里一惊,“你要直取顺天府……你疯了?”
孙可望降清之后,入顺天府,被清廷封为义王,可谓红得发紫。
也是,清廷为了分化大西军,特意树立孙可望这典型,期盼孙可望旧部效仿孙可望,全去归降。
孙可望也知自己罪行滔天,哪还敢出京城?
此时李定国说要带兵亲自去问,自然得攻破顺天府才能见到孙可望,可清廷就算是颓势已现,也不是李定国数千里奔袭、孤军深入敌心腹之地能做得到的。
李定国斜了吴争一眼,哂然道:“你以为清廷是真看重孙可望么?一旦孤率大西军攻破汝宁府,敌京畿震动,清廷必会派孙可望前来与孤谈判。”
吴争这才醒悟过来,也对,真要是大西军攻占湖广全境,不用攻当汝宁府,清廷都会派孙可望去“劝”阻了。
但话是这么说,想办到就太难了。
之前大西军一路疾进,所向披靡,不仅仅是李定国指挥卓越,也不仅仅是大西军战力强悍、将士同心同德,最大的原因在于吴争在淮安、徐州、凤阳三府牵制了大量清军,兵力近三十
万之数。
可如今不同,义兴朝与清廷达成和议,做为隶属于义兴朝名下的北伐军,自然不能再重启战端,这同样也不符合吴争自身的利益。
“现在不是时候,大西军已经奔袭千里之遥,急需要休整……。”吴争斟酌着,尽量用和缓、不刺激李定国的语气道,“越往北,大西军遇到的敌人阻力越大,同时,孤军深入,也是兵家大忌……你若一意孤行,可能就……回不来了。这样……听我一句劝,大西军莫再往北,三年,不,最多两年,你我一起北伐。”
李定国眼神有些古怪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吴争道:“你让我很意外……难道你不觉得,大西军此时北伐,就算孤与鞑虏拼个两败俱伤,最得利的……不就是你吗?”
吴争一愣,苦笑起来,他听出了李定国语气的讥讽。
“如果在晋王和晋王所指的得利之间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晋王……我希望您,活着!”吴争正容道。
这下换李定国惊讶了,他皱眉道:“是因为海岳……不,不应该啊……为何?”
“国破家亡、山河凋零之时,造个神不容易,晋王二蹶名王,振奋的不仅仅是西南数千万民众,而是全天下汉人……您若阵亡、大西军溃败,同样削弱的是全天下汉人的精气神。所以,我希望您活着,好好活着!”
李定国慢慢坐了下来,重复了之前那句,“你,让我很意外!”
吴争有些腼腆地咧了咧嘴,“晋王不应该意外的,如果真是意外,想来晋王今日不该来见我,至少不该在我面前喝这么多的酒……况且,如果易位而处,晋王也不会坐视我去送死……对吗?”
李定国的脸色显得庄重起来,他看着吴争,缓慢但坚定地点点头道:“对,如果你死了,江南半壁便再无可能出第二个象你这样的人……大西军独木难支、郑森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北伐大业……难矣!”
吴争笑了起来,舒心地笑,“既然如此,你我何不联手?”
李定国呵呵笑道:“固所愿,不敢请耳……只是北伐功成之时,该由谁登上至尊之位?”
吴争笑道:“至尊之位,有那么重要吗?”
李定国挑挑眉头,“当然重要。”
“如果轻君实相呢?”
李定国皱眉道:“这有何不同?与一个权倾朝野的宰相相比,皇帝更适合掌实权。”
“如果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呢?”
“还是内阁?”
“是。”吴争道,“军政分离,内阁执政,皇帝掌军,双方互不干涉,又相互监督。”
李定国不解地道:“若皇帝改变主意,发动政变,又当如何?”
“勒石为证。”
“如何限制?”
“宪法。”
“何为宪法?”
“立法之法。”
……二人漫长地试探终于结束,进入了言简意赅的快速应对之中。
这一夜,二人彻夜交谈。
确定了两军日后的合作,确立了先南后北再西北的战略。
可怜此时正在与番人联合舰队拼杀的郑森,就这么被二人定为整编对象了。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意外,郑军除了水师,陆军确实相对孱弱了些,此时大西军与北伐军会师,不仅将在闽粤清军拦腰截断,同样使得郑军再无可能北上,想要北上,就得李定国和吴争同意,这样一来,郑森的定位就已经非常明确了,那就是,整编。
当然,是李定国以永历晋王之名整编,与吴争没多大关系。
但这场整编,必须北伐军配合,或许就也是李定国务必要亲自来醴陵,与吴争喝上四坛烈酒的原因。
只有大西军和北伐军联合,方才可以肃清闽粤清军,同时,将郑军给整编了,形成义兴朝和永历朝实际上的联合,那么北伐的大门,才真正地开启了。
双方约定,以湖广、江西为界,两军对北转入战略防御。
对南,大西军肃清广东,北伐军以郑军之名,扫荡福建。
之后共同“劝说”郑森接受整编,陆军归李定国,水师归吴争。
两年之后,两军联合北伐,功成之后,平定西北。
这一天,被世人称呼为“醴陵会盟”。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 醴陵会盟(二)
只是吴争心里总觉得,象是吃了亏。
因为李定国在与吴争把臂辞行时,是这么说的,“吴家小子,好好待我儿溥兴和海岳,之后嫁妆少不了你的。”
吴争当时苦笑回道:“我把你当兄长,你却一心一意要做我岳父……这岂不是强人所难吗?”
李定国哈哈大笑道:“想做我兄弟的人多了,女婿这辈子我就只有一个,孰轻孰重,你自己选……我也有过三兄弟,可如今一死一叛……吴家小子,多掂量掂量吧。”
吴争无语,心中腹诽,历史已经改变,你才过而立之年,谁能保证,你不再多生几个女儿?
……。
醴陵会盟,第一次确立了北伐军、大西军两军的正式联合,也是第一次正式有了北伐同盟。
这事看起来很突然,但其实也早在预料之中。
从黄应运三次出使江南、李定国送长子长女来杭州府、吴争令江南商会不惜重金,数千里之遥运军械给李定国,再到永历帝全力支持李定国北伐。
两军联合,就已经注定。
这不是简单的义气相投,是利益使然。
大西军需要江南的火器、粮食和北伐军对福建清军的牵制,北伐军需要西南方向的响应来应对闽粤清军和郑军。
在这种双方共同的需求下,一加一或许小于二,但,一定大于一。
……。
“臣等知罪,请王爷责罚。”
吴争目光扫过跪在自己面前的李过、高一边、刘体仁等,他们都低着头。
“无罪。不仅无罪,还有功……大功!”吴争淡淡地说道,“三位国公都起来吧,孤不敢当三位国公如此大礼。”
吴争当初收揽忠贞营,义兴朝封高桂英被封为国夫人,封号改了一个字,为“忠义夫人”,李过受封为夔国公,高一功受封郢国公,刘体仁受封皖国公。
当然,以明朝规制,再高的官位见亲王时也须跪。
吴争虽是异姓,但吴王封号之尊,也盖过寻常亲王封爵,自然当得起三人一跪。
但吴争话中的冷意,让李过等人更感不安。
没错,他们确实有功,广信卫在半个多月时间,以不到千人的伤亡,连续攻克抚州、临江、袁州三府,可谓战功赫赫。
可吴争高兴不起来,李过、高一边、刘体仁等自然就更高兴不起来了。
道理很简单,当一支军队出现了自己的思想,这绝对让吴争高兴不起来,而吴争一旦不高兴,那就没有人能高兴得起来。
吴争本是个“大度”之人,特别纵容自己的麾下将领,但凡有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情况,也尽护犊子。
可这次广信卫,与蒋全义等人抗令的情况,显然是不同的。
这不是一次战斗,而是一场战役,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独立于大将军府之外的战争,至少是另辟战场。
除了名义上,广信卫是隶属于大将军府,可事实上,从战役前动员,到战术文案,粮草、军械的筹备、援军的调度等等,再到攻克三府后与大将军府政权的交接,广信卫几乎全是自主的。
用一简单的话概括,那就是说,广信卫就算没有大将军府的领导,也能自己打仗。
听起来,这是件好事,大好事,打这么大一仗,都不用大将军府操心了嘛。
可事实上,这是山头崛起、大将军府难以控制广信卫的表现。
吴争能高兴得起来吗?
打胜了,就更无法高兴起来了。
因为胜了,就得赏,反而败了,吴争倒可以借机严厉整顿广信卫,限制李过等人的权限。
吴争口称的“大功”,让李过等人心中忐忑。
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确实有私心。
这私心虽不是反吴争,但实际上,有脱离大将军府实际控制之意。
他们当初的想法是,如果吴争在淮安遇害,广信卫向西拓展,建立自己的势力,重显忠贞营往日荣光。
但他们显然没有想到,被困于淮安的吴争,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不仅彻底解困,还连克淮安、徐州,更击杀清廷摄政王多尔衮,如此不世之功,让广信卫彻底失去了想脱离大将军府控制的可能。
但李过等人还是准备继续西进,因为只要功越大,吴争就难以对广信卫动手,这道理双方所想其实是完全一致的。
这就有了醴陵广信卫与大西军前锋大水冲了龙王庙,发生遭遇战的原因。
只是动手之后,李过等人发现想要短时间击溃士气正盛的大西军,非常难,哪怕孤注一掷,最后怕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左右权衡之后,在高一功的坚持下,李过、刘体仁同意了向大将军府禀报战况,求得增援的同时,也化解双方大战暴发的可能。
吴争这才得到从杭州府转来的消息,赶到醴陵,否则,以此时消息的传递速度,就算长林卫再快,恐怕也得四、五天后,大将军府才能得到战报。
李功鼓起勇气,道:“王爷恕罪,臣等心里并非对王爷不满,但……大将军府,确实对广信卫不公,两年了,各卫早已完成对新式火枪火炮的换装,可广信卫仅不足四成……。”
吴争突然打断道:“除第一军之外,金华、吴淞等诸卫,也未全换装。”
李功正要开口争辩,吴争抬手制止,问道:“广信卫编额多少人?”
李过一愣,急忙辩解道:“原本二万人……可王爷被困淮安,大将军府颁布征兵令,广信卫扩编一万人,这才有了……。”
“孤就想知道,如今广信卫究竟有多少人?”
李过呐呐道:“四万……约五万人。”
“这么说来,换装四成,就该是近二万人了吧?”
“……。”
“那么,大将军府亏待广信卫了吗?”吴争沉声道。
“可……。”李过还要争辩,被高一功拽衣角劝阻。
高一功拱手一拜,“臣等知错了,恭请王爷降罪责罚。”
被高一功这么一拜一说,李过和刘体仁也就无法再继续争辩了,一起拜倒请罪。
吴争脸色慢慢恢复平静。
屋内沉寂许久,吴争不说话,李过三人也不敢直起身来。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 心中有佛?
“广信卫扩编成左中右三营,每营二万人,一切军械粮食补给从优……李过兼任中营指挥使,高一功兼任左营指挥使,刘体仁兼任右营指挥使……。”
吴争突然宣布广信卫扩编,让李过三人起始惊愕,随即大喜。
既然王爷有心扩编广信卫,而且一扩就是增加三成,这表示不再追究三人过错了。
否则,该趁机削减才是,至少不会增加一人。
吴争继续道:“李过广信卫原都指挥使职不变,高一功、刘体仁原副都指挥使职不变……三位国公,扩编兵员应该没有问题吧?”
李过忙拱手应道:“王爷放心,原忠贞营旧属未编者不下五万之众,且此次西进,俘虏敌军也有五、六千人……足够按王爷令谕扩编。”
吴争缓缓点头道:“即日起,各营提调有力之一部,不低于八千人,共计不少于二万四千人,以大西军之名,李过、刘体仁留守江西,此部由高一功统率,暂归入永历晋王麾下,配合大西军扫荡湖广各府县……。”
李过急问道:“敢问王爷,收复湖广诸府县之后……归谁?”
吴争顿了顿,道:“容后……再议。”
李过有些失望,但依旧带着一丝欣喜道:“臣等谨遵王爷谕令!”
吴争继续道:“肃清湖广之后,此部人马不得归建,向东南方向,配合南面郑军肃清闽粤残敌。”
高一功面无表情,但坚定地应道:“遵命!”
……。
“王爷英明。”
马士英和李颙微笑着迎上。
吴争斜了二人一眼,心里也不无得意。
当然,脸上依旧一片平静。
马士英总结道:“王爷此行,最大的收获是与晋王结盟,西南半壁有了大西军之支可靠的盟友,怕再无人可与王爷争锋……而锦上添花的是,王爷用一手推拿之术,化解了广信卫变局,弹指之间不仅让三位国公心服口服,更使得广信卫三万多将士免于身败名裂之祸……可敬可佩啊。”
相较于马士英的“奉承”,李颙低调得多。
“但广信卫终究是显露出了一些异动,不可不防……好在王爷借与大西军共讨湖广、闽粤清军之机,将祸水它引,此举既可削弱广信卫,且又不着痕迹……着实是妙啊!”
吴争刚开始时还有些得意,听着这些奉承话,心情舒畅。
可越听越不是味,没好气地斥道:“敢情,孤在你的眼中,竟如此不堪吗?”
对吴争斥责,李颙倒也不怕,他微笑道:“广信卫由原忠贞营改编而来,最初仅二万员额,自然是遴选精锐中的精锐,此次大将军府颁布征兵令,广信卫扩编至三万多人,这扩编的一万多人,自然也是精锐,可此次王爷再次令广信卫扩编,那么兵额确实没有问题,但兵员必定已是老弱病残之人。如此一来,王爷要三营各出有力之一部以大西军之名,在湖广、闽粤扫荡残余清军,老弱病残无法上阵,新征兵员需要训练,李过等自然要遴选精兵强将,搏取战功,一来将功赎罪,二来向王爷示好。可咱们心里都知道,单就湖广清军就有不下八万之众,围剿定非易事,几仗下来,广信卫善战老兵,恐怕不会留下太多……。”
马士英笑道:“加上转战闽粤,几个月厮杀下来,就算广信卫兵员损伤不多,但元气必丧,便不足以让王爷烦心了。”
李颙亦不落于人后,他道:“广信卫若在此战中立下大功还好,若战败,王爷可二罪并罚,一举解决此患,也不会落人口实……可谓一举三得也。”
这二人一唱一和,着实让吴争心烦。
吴争轻哼一声,冷冷道:“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心中若有屎,看什么都是屎……二位共勉吧。”
马士英、李颙互视一眼,竟不在意,轻笑起来。
吴争离开时丢下一句话,“传话给宋安,即日起,忠义夫人一举一动,见什么人……时间、地点、说了什么话,皆须一一记录在案。”
“是。”
……。
醴陵,曾经在元至正年间是醴陵州,在明洪武年间降为长沙府辖下一县。
一夜之间,成为了军事重镇。
大西军与广信卫随即以东西两路,向北方发起了猛烈攻势。
到这个时候,其实形势已经非常明确,光复湖广,仅仅是时间问题。
而吴争已经连夜返回杭州府。
原因很简单,在湖广清军遭遇猛烈攻击之时,义兴朝和大将军府,将不可阻挡地迎来北面清廷的使者。
其实道理很简单,用广信卫乔装大西军,合击湖广清军之事,瞒不了人。
说它是掩耳盗铃之举,并不夸张。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吴争既然敢这么做,定是有对策的。
还有一个吴争必须迅速返回杭州府的理由,那就是南面郑森已经与番人舰队干上了。
正如吴争之前预料的,郑森就算知道了吴争让陈永华带去的十六个字,也很难在实战中贯彻。
海战和陆战完全是两回事,临时抱佛脚的现学现卖,效果并不好。
吴争不希望郑家水师壮大,但也绝不希望它一战倾覆。
何况,在与李定国达成共识、结盟之后,郑家水师等于成了吴争的“禁脔”,那么在这个时候,吴争就必须调整之前对王一林及三大水师的战术部署。
不使郑家水师折损过大,成了吴争眼下最重要的选择。
没有永恒的敌人,唯有永恒的利益。
五年多的时间,让吴争已经洗去了刚穿越时的那一丝浮躁、冲动,取而代之的是,战略上的冷静和……冷酷。
对吴争而言,史上名人对他的影响力在渐渐降低,吴争发现,但凡是成名之人,往往都存在着不受控制的一面,譬如陈子龙、譬如张同敞、譬如多尔衮。
这种不可控,似乎不受实力所左右,就象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左右着。
吴争虽然不信鬼神,但却隐隐感到这种神秘力量的存在。
既然不受控,那就无视。
有友则敬而远之,是敌则消灭之。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 阳谋
相较于广信卫与大西军的“浅尝即止”,郑森与番人舰队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渐渐扩大,直至大打出手的。
原本克里?索恩确实已经说服了自己,为了舰队和他自己的声誉,决定中止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但那个该死的贪得无厌的南皮猴子,竟然“垂涎”东藩岛,这就让克里?索恩无法接受了,不仅无法接受,也无法向国内交待啊。
当然,这不是克里?索恩决定与郑家水师一决“雌雄”的最根本原因。
谈判嘛,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这套路克里?索恩明白得很,只要吴争不主动进攻,克里?索恩也无意重启战端,双方相安无事维持现状,也不失为一个解决、拖延困局的方法。
至于那些被大将军府征用了物资而损失巨大的商人们,让他们见鬼去了,克里?索恩从不认为自己和伟大的荷兰海军官兵,有义务为这些无良贪婪的商人去送命。
上帝知道,这只是个借口,打开杭州、吴淞港口,取消高额关税的借口罢了。
百来万两银子的货物损失,绝对不值得集结起如此庞大的联合舰队,要知道,这样规模的舰队,一天的消耗就是个巨大的数字。
这道理克里?索恩明白,英吉利人也明白,葡萄牙等几方都一清二楚。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这该死的郑森,连一点往日情面都不讲,连之前送他数十门新式火炮的“友谊”全忘了,竟让郑家水师不断袭扰各国商船。
这不由得克里?索恩想息事宁人,在满载军火的一支船队被郑家水师打劫之后,各国舰队的一致要求下,克里?索恩终于下决心,教训教训郑森这支南皮猴子,让他明白,至少到今日为止,伟大的荷兰海军,在南海依旧是无敌的存在。
……。
而郑森此时也很犯难。
对陈永华传来吴争赠送的十六字真言,郑森半信半疑。
正因为半信半疑,郑森才决定有限度、有节制地试试看。
于是,小股规模的袭扰商船行动部署下去了。
让郑森感觉意外的是,收益忒大!
也是,水师,哪怕是最孱弱的水师,面对商船船队,那也是无敌的。
三、五艘舰船,出海“逛逛街兜个圈”,回来时后面跟着一长溜,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可谓是威风凛凛,让郑家水师官兵士气猛增。
关键是,连续几天下来,盘踞东藩岛的联合舰队竟熟视无睹,这就更增长了郑家水师的气焰。郑森由此对吴争的十六字真言不再有戒心,他决定扩大些规模。
直到麾下水师将一支有十三艘满载军火的船队“劫”回时,郑森才意识到,自己被北面那小子给……坑了。
关键是郑森说不出来,如同哑巴吃黄莲。
吴争的十六字真言,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以海上游击袭扰敌人的战术是正确的,但要看谁去执行、如何执行、执行的度怎么掌控。
打个不十分恰当的比方,就象老鼠耍大象,凭着机灵劲,咬大象几口、拔它几根毛,这都无所谓,就算跳到大象背上撒泡尿恶心恶心它也无妨,可真要凑到大象长鼻子底下挑衅它,那就得准备承受一个如同雷霆般的喷嚏。
吴争的十六字真言没有错,错的是人心、人性。
郑家水师的是海盗出身,郑森他爹本就是个海盗,哪怕明朝招安了他,给了他显赫的官爵,可他骨子里依旧是海盗。
郑家水师自然也是海盗,就算洗干净了手沾的鲜血,可这十来年,还完成不了更新换代,海盗的习性依旧存在。
从起初的小打小闹,到最后劫回一支军火船队,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尝到了鲜血的滋味,怎么可能收得住手呢?
吴争就是以这种方法,引发郑家水师的贪欲,从而引暴双方的决战。
郑森和陈永华是醒悟过来了,但,为时已晚。
大海战,已经开启了。
……。
金门至澎湖,三百里的海域上,帆影遮天际。
此战,双方投入了共计二千艘以上的战船,规模之大,东亚第一肯定是没跑了,相较之前欧洲的海战,也不会逊色多少。
双方从参战舰船的数量上,相差不多。
郑家水师新式六十四门舷炮主力舰二十四艘,五十二门舷炮主力舰一百二十余艘,炮舰二百多艘,加上各种火攻船、快船等,总数为九百多艘。
番人联合舰队,则是主力舰三百艘,大小战船七百多艘。
数量差不多,但武器差距就大了。
荷兰海军主力舰均为盖伦船,这是此时欧洲最先进的帆船。
它拥有两层或多层甲板,为了追求更强的火力,部署更多的火炮,它具有较郑家水师舰船更大的体型。
它所拥有的舷炮,也是比郑家水师的舷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精度更高。
而郑家水师的主力舰,除了向葡萄牙人购买的战船之外,大都还是经过改良的大青头,叫它大青头,是因为这种船船体染色多以青色。
最初的大青头只有前后两门火炮,船舷大都还是采用弓弩、拍杆和投石器最主要攻击器械。
在郑森取得水师控制权后,受北面吴争水师的“刺激”,郑森才花费巨资,花了两年时间,对既有主力舰进行了改良。
从这方面来说,吴争确实是促进了东方海军战舰实力的提高。
否则,这场海战将是一场一面倒的战争,郑森绝对不可能重现他爹崇祯明荷海战(也称金门海战)的荣光。
当然,那场发生在十八年前的金门海战与此时这场海战的规模,有着天壤之别。
……。
这场大海战的起因,是郑家水师袭扰、劫掠各国商船所致。
但点燃的导火索,是那支军火船队。
与吴争三大水师在滩浒山“演练”了一场,联合舰队的战船、人员、军械损失不小。
这支军火船队就是从爪哇的巴达维亚(此时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来补给联合舰队的。
克里?索恩以七十二艘主力艘和一百五十多艘战船组成前锋,闪击金门。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 公私兼顾
港内郑家水师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甚至连港口中的岸炮都没打出一发炮弹。
番人突袭得手,击沉大小战舰四十多艘,焚烧战船三十多艘,掳走军民二千多人。
郑森闻讯,随即下令集结水师,于当天深夜,追击前来偷袭的番人舰队。
不想,克里?索恩竟也深谙兵法,他闪击金门本就是想引蛇出洞,舰队主力早已等候在海峡中间。
郑森得知前往追击的水师被敌伏击,惊怒之下亲自率水师赶往增援,于是,一场大海战在海峡中间暴发了。
……。
顺天府。
睿亲王府门前。
气氛与往常有些不一般。
从多尔衮离京之后,睿亲王府门前就变得人丁稀落。
京官嘛,要是没了那份敏感,恐怕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朝堂上开始声讨、弹劾堂堂摄政王的那一刻之后,但凡听到一些风声的官员,那是离睿亲王府越远越好,恨不得撕下自己身上一层皮来,以示与多尔衮没有半点干系。
也对,官,本就是两张口的玩意嘛。
等到多尔衮死讯传到京城时,实际上多尔衮已经死了不下半个月了。
在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
多尔衮时日不多,几乎全京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可谁也没想到,多尔衮会自尽。
朝廷明文诏告,摄政王抱病亲临徐州以抗伪义兴朝北攻,不料战局形势恶化,徐州城被敌军突袭包围……远在凤阳的英亲王救援不及,摄政王为全朝廷威名,毅然自尽……。
自尽?
自尽!
对于朝廷以自尽为多尔衮最后盖棺定论,京城官员几乎无人不信,无人敢不信。
因为皇帝亲政势在必行,谁敢不信,这不自找没趣、自寻死路嘛?
就算大伙儿都听出了明诏中的不少异状,也装傻充愣以自保了。
譬如,之前所有诏书、公文,多尔衮是必须被称为皇父摄政王的,现在就摄政王了。
好在朝廷总算还是“仁义”的,既然多尔衮是殉国的,那就该风光大葬,赐以身后哀荣。
于是,在多尔衮遗体被送入京之时,小福临率王大臣缟服东直门外五里,亲迎多尔衮遗体。
随后下诏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丧礼依帝礼。
再然后,下诏尊多尔衮正宫元妃博尔济吉特氏为义皇后,祔享太庙。
因多尔衮无子,赐世子多尔博为后袭睿亲王,俸禄是其他诸王的三倍。
又以多尔衮的近侍詹岱、苏克萨哈为议政大臣……。
可谓一人自尽,鸡犬升天,不禁让人感慨,死得好啊!
可就是这种令人垂涎的哀荣,也没引起在京官员的兴趣,他们依旧避睿亲王府大门犹恐过近,如同睿亲王府里有着不可治的瘟疫一般。
睿亲王府,凉了。
被清查倒算,怕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几乎所有人的判断都是如此。
不过,如今却变得不一样了。
不一样是因为一个人,男人。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男人。
可这男人有些不同之处,他是汉人,偏偏娶了一个满族女子,因满族女子是睿亲王之女,于是其势一朝如日中天,红得发紫、炽得烫手。
沈致远回来了。
他代多尔博入京叩谢朝廷封赏,如今的多尔博坐拥三府、十多万大军,自然是听调不听宣了,哪还会入京谢恩?那不是羊入虎口中嘛?
沈致远因姻亲关系,入驻睿亲王府,那叫一个气派,也对,怎么算,他身为额驸,也能称半个主人不是?
当然,没有人会真把他当半个主人,因为历来讲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连茹毛饮血的鞑子也不能免俗,在他们看来,沈致远终究是……客,哪有人霸着媳妇娘家当自己家的道理?
所有人都认为,沈致远该离开了,在上殿谢赏之后,再不离开,那不惹人嫌吗?
天晓得小皇帝会不会憋不住,露出早已啮出的獠牙,将沈致远留下来,以泄不能亲刃多尔衮之恨。
让人失望的是,沈致远不但不走,还大咧咧地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五天,这五天中,他施施然地逛遍京城,包括那不可明言的胡同,还串了几个门。
就是这几个门串下来,所有人的观念一夜间都变了,与之前可谓是天壤之别。
……。
沈致远串的第一个门,就是英亲王阿济格家。
这不突兀。
好歹阿济格是多尔衮亲兄弟,虽说二人暗中龌龊苟且,但明面上,这二人还是“相敬如宾”的,阿济格从漠北平叛回京,第一个造访的也是睿亲王府,只是他造访的用意是想让多尔衮同意,在英亲王三字之前加个前缀——皇叔。
用阿济格的话说,大家是兄弟,没有你是皇父,我不是皇叔的道理。
可结果,多尔衮差点抬脚踹阿济格的屁股。
阿济格是真想不通,说好共患难同富贵,自己怎么就不能做个皇叔英亲王了呢?不过阿济格后来是想明白了,敢情兄长皇太极没有留下第二个布木布泰,徒叹奈何?
想明白归想明白,阿济格还是决定助多尔衮一臂之力,早日去见兄长皇太极,也对,这样自己也可以效仿多尔衮,当个皇父了嘛。
这才使得,江北两个月的激战,阿济格及他的九万大军始终在凤阳几个府内兜圈圈,美其名曰,转进、突围。
关键是,朝廷还不能拿他怎样,因为福临有密旨传给他,离徐州远点。嘿,什么叫公私兼顾、假公济私?这就是了。
不过阿济格显然不是内敛之人,一旦义兴朝和清廷签署和约,阿济格随即带着自己的旗军“班师”了。
他到得比沈致远早多了。
能不快嘛,摄政王的位置空着呢,狼多肉少,谁知道这位置被多少人惦记着?
阿济格终究不是个内敛之人,他的气势太大,心中所想路人皆知,着实“吓坏”了小福临。
好嘛,小福临由此拒绝了阿济格的进见,连拒七天。
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济格正怒着呢,想着明日多带些人,再进宫去试试。
更想着是不是让小福临假病变成真病、变成重病、不可治之病。
这时,沈致远恰是时候地造访英亲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