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五十章 重提旧案
吴争沉默了一会,拱手道:“臣……告退。”
既然谈不下去了,暂时回避是个好方法,它可以让双方慢慢冷静下来。
但让吴争意外的是,朱媺娖深吸一口气,道:“吴王久于征战,有功于社稷……朕欲破例留吴王在宫中盘桓些时日,调养身体,以示恩宠。”
吴争脸色顿时变了,真被李颙一语中的了,此行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简单,也真被宋安说对了,到了这位置上的人,没有任何情意可言,就算是女人,一旦坐在这位置上,也就不再是……女人了。
吴争有准备,他缓缓转身,面向朱媺娖,“上次臣派马士英传书于陛下时,信中所提及逊帝,也就是令兄,自尽疑案,不知陛下可否悉心追查……。”
朱媺娖脸色骤变,刚想开口,被吴争抬手打断。
吴争平静地道:“臣一直在派人手调查此案,虽然进展缓慢,但皇天不负有心人,案情已初显端倪……陛下恩宠,臣原不该拒绝,奈何此案所涉人员太多,须臣严加管束,以免皇室清誉受损,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朱媺娖脸色苍白如纸,她身体剧烈地抖动,气息急促,死死地瞪着吴争,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争大声唱道:“臣吴争敬谢陛下盛恩,臣告退!”
就这样昂首退出殿门,在张同敞失望、不甘心的目光下,在群臣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疑惑下,出宫扬长而去。
……。
谈崩了。
吴争不得不退出皇宫。
这是他与朱媺娖之间,最大的一次争吵,也是最后一次。
进京之前,吴争只是想以一种最“和气”的方式,解决后院不断起火的问题。
其实吴争最初只是想与张同敞算算帐,然后不负责任地贬镝掉朱存釜。
在吴争看来,只要让这二人离开朝堂,有朱媺娖的明理和黄道周的扶持,义兴朝至少还能撑上几年,至少不会在背后给自己添乱。
废黜另立,是吴争临时起意,是淳化那一幕发生之后的临时起意,实际上,吴争自己也在斟酌后果。
但经此一吵,这事就成真了,因为,一个对自己怀有恶意的皇帝存在,绝不符吴争自身的利益。
从吴争顺利出宫时起,京城似乎变得风平浪静。
内乱并未发生,君臣也没有对立。
可消息灵通的官员们心里都明白了,一场风暴渐近,就连一些敏感的民众,都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无数的军队调动,官员们纷纷暗地造访、联络。
第三天,一直闭门不出、没有动作的吴王,率先动手了。
动手不是开战,吴争无意开战,若要开战就不进京,或者迅速离京了。
吴争只是递了本奏疏,谏议也简单,彻查秦王朱存釜无端在狱中身亡案。
……。
吴争的奏疏,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池塘,激起轩然大波。
朱存釜不是普通人,他是明室近支、亲王、宗正令,虽然张同敞当众宣读了皇帝的口谕,但这不代表着在没有最终定罪之前,可以无端身亡,就算是皇帝下旨,也不行,必须先定罪。
也就是说,按律,皇帝确实有权下旨羁押朱存釜,但无权处死朱存釜。
朱存釜需要经过内阁、三司定罪后,才可处置。
所以,当吴争的奏疏入内阁之后,就如同一块极度烫手的山芋,接,还是不接?
不,不对。
必须接!
没有人可以枉顾当朝吴王殿下的奏疏,如同吴争按诺举荐朱存釜为右营都指挥使一样,吴争的奏疏事实上左右着义兴朝廷的权力更迭,连皇帝也无法断然拒绝,这就是实力。
既然必须接,那就没有了退路。
可问题来了,这是皇室之间的恩怨秘事,有哪个不识趣、不知死的肯真的一查到底?
那么,这奏疏还得推出去,推进宫。
皮球就这么踢到了朱媺娖面前,这一招,叫四两拨千斤。
站在道理的最高点,拔出萝卜带出泥,涉案之人肯定头一个是两个大。
黄道周头大,因为他确实不知道朱存釜怎么死的。
张同敞头也大,因为他是具体经手人,自然知道朱存釜怎么死的。
朱媺娖头更大,因为没有她的点头,张同敞是不敢动手的,而这事一旦泄露,绝对会引起宗室反弹,那么,在吴争废黜另立的号召下,帝位相易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柔仪殿中一片死寂,周围的内侍和宫女,避之唯恐不及,缩在殿柱后面,簌簌发抖,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生怕被一眼扫到,受了池鱼之祸。
皇帝朱媺娖、黄道周、张同敞都脸沉如水,沉默不语。
但三人的心思却各不相同。
黄道周是牢骚满腹,大好的形势,生生被搅得一团糟,一旦朝廷和大将军府因此发生火拼,数年的辛劳便会付诸东流,岂能没有牢骚?
关键是,朱存釜究竟为何死,内阁无法向臣民交待,仅以一个通敌,恐怕是服不了人。
张同敞是心急如焚,对于一个正值壮年的张同敞而言,眼中不揉沙子,想到什么就去做,才是他为人处事的准则。皇帝迟迟不肯下定决心、一劳永逸,让他怎么做?况且他是朱媺娖已经内定的丈夫,可朱媺娖心中却记挂着另一个人,而这人偏偏成了他掌权的拦路虎,这种恨意,着实是种煎熬。
相对于前面二人,朱媺娖想得更复杂,对吴争不可割舍的感情、自己给自己压担对明室的义务、对朱存釜之死的暗箱操作和吴争肆无忌惮的逼宫等等,这些几乎击垮朱媺娖的心防。
她此时有些后悔听从张同敞杀朱存釜了,如果朱存釜不死,无非是右营军权旁落,但不会因此得罪吴争,只要有北伐军做后盾,那么就算是朱存釜有异志,双方也能形成牵制。
想到这,朱媺娖又怨恨起吴争来,如果不是吴争上奏疏举荐朱存釜,她就可以断然拒绝朱存釜染指右营兵权的野心。
可这些还不是最让朱媺娖为难的,最可怕的是,逊帝,也就是她亲兄长的自尽疑案。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 有备对有备
之前世人都传言,朱慈烺是被吴争逼死的。
当时朱慈烺逊位,吴争上疏要携朱慈烺回杭州府,美其名曰是优渥照抚。
可朱媺娖却明白朱慈烺自尽之事真正的缘故,其实吴争与这事并无一毛钱关系。
吴争这五年来,虽然驱逐大将军府辖下宗室,可手中从未染过宗室的血,哪怕是当年周思敏小产。
当时,朱慈烺在宫中,吴争的力量还伸不到宫中去,而已经成为逊帝的朱慈烺,没有在逊位之际自尽,就更不会在逊位后自尽,这是常识。
朱媺娖此时是惊恐的,她知道,她从来没有真正掌过义兴朝的权,义兴朝的权分为四份,吴争手中是最大的一份,千丝万缕的朝中文武是另一份,还有一份是宗室,自己,只是最小的那一份。
如果将朱存釜之死彻查下去,自己势必得罪宗室,再无回旋余地,那么,仅靠锦衣卫和张同敞手中的右营,绝对无法抗衡三方围攻。
“二位卿家,有何应对良策?”朱媺娖不得不开口了。
张同敞闻声抬头,可第一眼看向的不是朱媺娖,而是黄道周,在黄道周欲开口之际,他迅速低下头,就象没有抬过头一般。
黄道周干嘛一声道:“回陛下话,臣以为……如今之势,须得与吴王殿下商议,取得吴王谅解,方可解一时之危……。”
张同敞猛地抬头,“黄相是要陛下向吴王低头?如此……君不君臣不臣,礼法何在?况且吴王此次入宫,明着要逼陛下退位……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道周愠声道:“张大人,你口中如此不堪的吴王,刚刚与敌经历近三个月激战,而朝廷当时做了什么……驻大军于江防旁观、见死不救!”
张同敞一时语塞,朝朱媺娖施了个眼色。
朱媺娖领会了,变了个声调,对黄道周道,“黄相年事已高,今日累了,且先回府歇息……此事体大,不急在一时,朕也累了,待明日再作计议。”
黄道周心中一声冷哼,心道,皇帝不急,我急什么?既然要避我,我乐得眼不见为净。
于是拱手行礼而退。
等黄道周退下,张同敞立即道:“黄道周显然是吴争的人,陛下就不该叫他进宫商议此事。”
朱媺娖冷冷道:“黄相是我朝首辅、文官之首,张卿是在挑唆朕与首辅的关系吗?”
张同敞闻听一惊,忙请罪道:“臣口不择言,请陛下降罪……不过臣一心只为陛下,还请陛下明察。此时吴争在城内并无多少援手,可时间一久,难保文武群臣为取悦他而站到他一边,宗室因秦王之死,更会与吴争联合,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朱媺娖悠悠一叹,“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譬如,按黄相之意,与他商议应对之策,想他一心北伐,谅来也会顾全大局……。”
张同敞急了,是真急了。
冲朱存釜动手,最主要的原因是朱存釜染指右营,对皇权造成极大威胁,但反过来,这何尝不是防备吴争与朱存釜联合,如此一来,右营加上北伐军,整个义兴朝就没皇帝什么事了。
如果此时向吴争服软,张同敞或许相信,吴争会顾全大局放手,但,自己,就如同一颗被舍弃的棋子,置于众目睽睽、严峻刑法之下。
朱存釜的死需要有人来背锅,舍他其谁?最合适不过了。
张同敞焉能不急?
“陛下……!”张同敞双膝一曲,以额击地,“陛下万万不可,自古以来弱君强臣,终非社稷之祸,况且此次一旦示弱,陛下之威信丧,以何号令天下臣民?吴争此次得势,气焰必更为高炽,如此一来,下次他进京之时,谁能阻他,又有谁敢阻他?臣一死死得其所,可……可陛下如何自处?!”
声泪俱下啊,至少这席话,有七成是真心话。
真心话最能动人,何况是朱媺娖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
恻隐之心涌起,也对,在朱媺娖看来,张同敞确实忠心,如同被兄长当众斩杀的郑三,这种郁结的情绪,让朱媺娖突然就冲动起来。
朕是天子,想要保护一个自己的忠臣都不得,以何为天子?
“朕……准了!”朱媺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张卿只管放心,朕能护你周全!”
“谢陛下隆恩!”张同敞喜极而泣,他是真高兴,如同打了一个胜仗,儿女之情的胜仗。
然而朱媺娖接下去的话,让张同敞笑容凝结在了脸上,“朕就一个要求,他……不能死!”
“臣……谨遵圣意。”
……。
吴王府。
此时的吴王府,一洗之前的人丁稀少,早已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但,没有人能见到吴王本尊。
三天之内,吴争就没见过什么人。
时值深夜,吴王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如果让张同敞知道,在吴争面前的三个人是谁,怕是张同敞得买块嫰豆腐,直接撞死算了,这还玩啥呀?
黄道周、夏完淳、廖仲平,他们凝视着吴争的背影,脸色沉重。
除了黄道周本身在城里,夏完淳、廖仲平按理一个应该在大胜关外,后者该在太平门外。
他们能聚集在王府,吴争的跟前,绝不仅仅因为应天府内,长林卫已经渗透到如水银泄地的地步。
这样身份的人能无声潜入城门,最关键的,还是人心。
对,人心。
没有人是傻的,没有人不长肚脐眼。
北伐军江北鏖战三个月,收复徐州、兵锋直抵兖州,加上射杀多尔衮,吴争在军中的威信,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管是北伐军,还是京卫二卫,在将士们眼中,吴争就是神。
谁能阻拦神?
谁敢违抗神?
夏完淳、廖仲平就凭一道吴王调兵令,昂首挺胸、堂而皇之地叫开城门。
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将军,很显然,张同敞高估了自己的权力,也低估了吴争一呼百应的威信。
其实到这时,只要能亲眼目睹夏完淳、廖仲平出现在一夜的人,都能清楚地认识到,无人能拦吴王殿下想做什么,想做任何事,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 谁是善,谁是恶
吴争背负双手,抬头望天,漆黑的天。
“本王无意挥刀向自己人,五年多的时间,本王自信没有挥刀向自己人。”说到这,吴争霍地转身,“可这些自己人,却不把本王当自己人,不把北伐军当自己人,那就别怪本王不把他们当自己人……有一个算一个,除恶务尽!”
除恶务尽,谁是善,谁是恶?
这世间从未有过定论。
唯有符合自身利益是善,反之是恶,才是历久不衰的真理。
当然,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吴争的大炮,够得着应天府的奉天殿和禁中吗?
廖仲平一直沉默,沉默,不是他反对吴争,恰恰相反,从杭州府自己斩下这半根小指之际,廖仲平最期盼的就是,吴争登上九王至尊之位。
廖仲平非贪图权位之人,但自己的主上如果是至尊,怕是谁也不会反对吧?
他的沉默,只是不同意吴争的说法,不,准确地说,廖仲平反对,到了这个时候,吴争依旧没有丝毫登基自立的打算。
那还搞什么?
辛辛苦苦、背负以下犯上的恶名,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来哉?
夏完淳不沉默,他皱眉道:“重立鲁王虽并无不妥,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以鲁王的年龄和心性,恐怕难为你所控制……今日之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与其立而废,不如你自立登极,毕其功于一役。”
吴争笑了,发乎真心。
笑得很舒畅,还有什么,比在这种时候,可以弃身家性命,聚在自己身边,更让人暖心的事呢?
黄道周斟酌道:“王爷的心思,臣或许能猜度一、二,天下四分五裂,若王爷以异姓登基,怕是难有天下人心,譬如永历朝,如今晋王李定国兵锋直指湖广,陕甘大顺军残部趁我军江北大捷之际,也在对清军吴三桂所部发起反击……如果此时王爷行废立之事尚可,但自立……怕是会遭来各路人马的声讨。”
吴争开口道,“黄相言之有理,如果一个尊位,可以让天下一统,本王绝不恋栈。与其内斗不休,便宜了满人,不如暂且空出这尊位,使得三方势力融合,共同举事北伐……至于最后谁登尊位,亦或者明室是否保留,不妨收复顺天府,将满人赶出关外之外,再作定夺。”
吴争话音方落,廖仲平闷声道:“既然王爷主意已定,那就下令吧……廖某及左营将士,唯王爷马首是瞻。”
夏完淳叹了口气,起身道:“我不能在此久留,王爷就下令吧……建阳卫随时可越过大胜关,攻北城仪凤、定淮二门。”
“右营……作了什么安排。”
廖仲平道:“前卫指挥使、后卫副指挥使、左卫指挥使及麾下众佐属皆是由臣之前京卫调拨过去的,从王爷传讯,臣已经派人暗中联络过,他们都回复,愿为王爷效力……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大半京城可传檄而定。”
“锦衣卫中可有安排?”
宋安道:“人手倒是有一些,不过都是夜枭改编成锦衣卫后,在扩招时进去的,大都在外围,无法起到关键作用。”
夏完淳微微皱眉道:“锦衣卫不过是支宫中随扈,论起正面交战,他们根本不是个儿,况且咱们并无打算攻入宫中……只要咱们合围皇城,大事可定!”
吴争慢慢转身,望着漆黑的夜空,沉默许久,突然道:“攻!”
攻!
这一声,代表着敌我之分。
应天府第三场内乱由此夜正式开启。
……。
抢时间。
先出手得利,后出手遭殃。
这道理,张同敞自然最清楚不过了,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譬如对朱存釜。
可对付吴争不一样,张同敞深知右营不太可靠,他执掌右营时日不久,难以短时间掌控这支成份复杂的军队。
张同敞最为依仗的还是手中的锦衣卫。
但这并非是说,所有锦衣卫都归他调动。
由夜枭改编锦衣卫,一度引发了朝臣的激烈反对。
这支“臭名在外”的密谍劲旅,一度被前朝撤编、废止,这才有了之后的东、西厂。
所以,朱媺娖为了平息、安抚朝臣们,给锦衣卫立了个规矩,那就是出宫限制。
八千锦衣卫分为左右营,驻扎于乾清宫以北,原羽林左右二卫原址,北安门两侧,并严令无旨不得出宫门。
寻常纠察、密谍诸事,设一专门偏师,也就是说,廖仲平真正能调动的锦衣卫,也就这支偏师,大概一千人左右。
不过,京城之中,顶着锦衣卫的名头,有千人之众,自然是无坚不摧、无往而不胜。
反过来,这一样造成了张同敞的误判。
事实上,到此时为止,张同敞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令出法随,造成了张同敞过于高估了锦衣卫的实力。
也是,从京城良家子中遴选出的锦衣卫,哪个不是气宇轩昂、精神抖擞?加上锦衣华服,让人一见,不自觉地就自惭形秽起来。
张同敞坚信,只要攻其不备,以雷霆之势包围吴王府,那吴争就是瓮中之鳖,难以在短时间组织起抵抗和反击。
只要拿住吴争,接下去的事就好办了,甚至不用吴争同意,他张同敞就可以向杭州府狮子大开口,予取予求了。
投鼠忌器之下,就连京中一些察言观色、附火趋势之人,恐怕也会慢慢转向,到时,明室中兴,可期!
一千锦衣卫、三千被张同敞延揽为心腹的右营京卫,得到朱媺娖点头的张同敞在这夜迅速集结起四千人马,动手了!
……。
这场被称为义兴朝第三次内乱的内乱,其实经过和结局有些好笑。
说它是一场令人捧腹的闹剧,也不冤枉。
事实上,对于吴王府中,那几个从血战中滚将过来的战将们,着实没有将这些许连战场都没见识过的锦衣卫,放在眼中。
吴王府,从光复应天府,朝廷北迁时,就很低调,当然,这是吴争很少待在应天府的缘故。
但低调,并不等于没有该有的规制。
按律,亲王府可配带甲府卫八百六十余人。
加上吴争带来百人,几乎就是一支千人军队了。
百人与万人无异这说法,是吴争就京城中右营,绝非针对锦衣卫而言。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 人多,力量大?
然而,可笑的是,张同敞不明白,他总认为,人多,力量大。
于是,这一脚生生踢在了铁板上,皮开肉绽加骨折。
应该说,张同敞的准备是充分的,他甚至带了八门红夷大炮,虽然旧了些,都长些铜绿了,但越是粗糙的兵器越可靠,能打响就是好炮,这和“能杀人的刀就是好刀”同出一理。
张同敞也很“无奈”,被皇帝最后一句话所限,让他不得不在开炮前,向府内喊话,诸如“投降不杀”之类的。
谁会理他?
当然,张同敞最期盼地就是府内无人理他,因为这等于给了他开炮的理由。
八门二千多斤的红夷大炮射击,声势之大,足以震动大半个应天府城。
这一夜,无数的军民,是一个不眠之夜,心惊胆颤的不眠之夜。
军民们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好人不长命,为什么功臣终被戗害,为什么那些肉食者们明明知道是对的,却从来看不见,偏偏要南辕北辙……。
不过,当清晨来临,当民众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然后试探着出门走了几步之后,发现,天依旧是一样的天,于是,笑了。
公道自在人心!
是啊,有吴王在,应天府翻不了天!
……。
这一夜死了不少人。
将王府前百余具尸体和抱头沮丧地蹲在王府前院的锦衣卫加起来,大概有三、四百人,这个数字足以说明夏完淳估计地没错,锦衣卫真不经打。
也是,他们的职能不是战争,而是警卫,吓吓那些官员还成,真到了拼杀之时,体力、胆魄完全不可与军人同日而语。
王府府卫其实没有怎么反击,就是宋安、鲁进财,带着府卫从东、西两侧,随意地打了个防守反击,他们就……溃了。
用鲁进财的话说,幸好敌人没有攻到皇城,如果让这些锦衣卫守最后一道防线,陛下还是趁早收拾收拾逃命才是正道。
没有人庆贺这一夜的胜利。
这本就不值得庆贺。
府卫们平静地打扫着府内被锦衣卫用红夷大炮毁损的构筑物,训斥、踢打、拷问着这些沮丧的锦衣卫,但谁也没有期待,能从这些人里问出些什么,这只是府卫们对这一夜没睡好觉的发泄。
“这仅仅只是开始!”黄道周愤怒地冲宋安喝道,“再正义的理由,也无法掩盖这是一场内讧……死的都是同祖同宗的同胞!”
他霍地回头对已经保持了一夜坐姿的吴争道:“王爷,要么进宫自立,要么……与宫中谈判,只有这两条路,才能将这场原本不该出现的流血,控制在咱们都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一直力主痛打落水狗的宋安,冷冷道:“从少爷下令攻时开始,敌我已定……黄相,对敌仁,则是对己狠、对将士犯罪……这是少爷说的。”
“我可没说过他们是敌人。”一直沉默的吴争终于开口,开口第一句话就否定了宋安的“误读”。
黄道周听了一喜,刚要开口被吴争抬手拦阻。
吴争道:“小安哪,将一个城的人全都划为敌人,你这是给我拉仇恨哪?不过,你后半句没说错,不管是敌人,还是仇家,要么不打,打了……就须除恶务尽!”
黄道周脸色一变,却再次被吴争凌厉的眼神堵了回来。
吴争道:“扫帚不动,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既然他们做了初一,本王就得做十五,否则……倒让人觉得本王做了亏心事,连人家欺负上门来,都不敢吱一声了。”
黄道周脸色大变。
吴争问道:“夏完淳入城没有?廖仲平现在何处?”
宋安答道:“卫国公还没传信来,不过寅时初,卫国公及所部前锋已至清凉山。廖将军已经到达预定位置富贵山以南,正等候少爷命令。”
“城中长林卫如何?”
“城南大功坊至文德桥一带长林卫已经聚集,约一千八百人,城北长林卫集结于太平桥以北小教场,约二千一百余人,正配合廖将军左营向南先进……只要少爷一声令下,便可脱离左营,单独听命行动。”
吴争慢慢转过头来,看着黄道周,笑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先生还有何教我?”
黄道周苦笑起来,“王爷既然无意尊位,何必再立新君,这不是……?”
“脱裤子放屁?”吴争大笑起来,“先生错了,那位子是个火山口,稍有不慎会烫焦了屁股……本王现在的身份很好,进可攻退可守,把这位子悬着,让南面、西北方向那两伙人心中都有个盼头岂不更好?”
黄道周惊愕地看着吴争,如同看一个怪物,怕只有天晓得,黄道周心中的惊骇了。
废黜今上,另立新君,如果是扶起一个听话的傀儡也就罢了,谁能料到,吴争只是让新君成为一个过客,今日的立,就是为了明日的废。
有这么拿立皇帝当玩耍的吗?
可以说,吴争的言论,刷新了黄道周的人生观。
“传本王令,各路兵马按既定计划行事。”吴争淡淡地下令道,“集结府卫,备战!不把他们打服帖了,仗峙手中还有筹码的他们,显然不会乖乖听命。”
“是。”
黄道周一跺脚道:“那……臣这就去知会同僚,让他们前往洪武门,助王爷一臂之力。”
……。
暴风雨前的宁静。
吴争说得没错,张同敞有筹码,而且是大筹码,可以改变整个局势的大筹码。
那就是右营。
右营较左营组建晚,兵力达到十万人,在应天府南北(指宫城南北)驻守,北在原金吾后卫、府军左卫驻地,南在宫城以南的皇城,原六部以西府军前卫等诸军驻地。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以左营老兵为骨干,补充京畿良家子而成。
朝廷为了自己的安危,对它也很少有过克扣,多有安抚。
所以,能对吴争产生威胁的,也就只有它了。
一个赌徒,只要没输光手中筹码,是绝对不会离开赌桌的,这是人性,也是赌性。
张同敞本就是个赌徒,他拿祖上的荣耀和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在搏,如果胜了,光宗耀祖、重现祖上风光,如果输了……不,这怎么会输呢?
十万大军一旦包围吴王府,王府就算是铁打的,也能熔了它。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错觉、美梦
人多,确实力量大。
这话没错,但似乎应该有个前提,那就是人心得齐,力往一处使。
否则,如同一盘散沙,人再多也没用。
可这如此浅显的道理,总有人不明白,亦或者,没想到、或是不想明白,就象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
不只张同敞这么想,连朱媺娖也是这么想。
女人,就算是心中尚有情的女人,在这一刻也是冲动的,你逼我如此之甚,难道我就不能逼你么?
不冲动的女人,不是女人,朱媺娖肯定是女人,所以她冲动。
一道旨意,十万右营,动了。
……。
这场一触即发的火拼,最后终究没有打起来。
不是打不起来,而是吴争不想打,朱媺娖最后不敢打。
十万右营大部分甚至还没有集结起来,离开驻地时,夏完淳建阳卫、廖仲平左营及数千长林卫鼓动不下十万民众,由三个方向浩浩荡荡地向皇城而来。
这种场面,绝非真正敌我双方暴发战斗时所能发生的。
谁没有爹娘、兄弟、亲友?
右营将士本身就是来自于京畿民家的良家子。
“二娃,快回来……你怎敢向吴王殿下拔刀?”
“虎子,你个蠢驴,不识好歹了吗?信不信你爹一头撞死在这?”
“娃他爹,你人没老咋就老糊涂了呢?”
“听娘话,快过来……咱得听吴王殿下的。”
一场剑弩张的对峙,就这么突然成了认亲大会。
张同敞快疯了,洪武门前右卫这一幕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还没拔营的前卫、后卫、左卫突然就不动了。
不动了,其实就是动了,异动!
当一支军队不听号令了,结果不言而喻。
张同敞心里拔凉拔凉的,不动还不是最糟糕的,至少是两不相帮,可问题是,过了一会,三卫又动了,方向不是南,而是北,宫城!
这次的动,肯定不是听自己的号令了。张同敞如果到这时还不明白,那就该买块豆腐撞死了。
当洪武门前,民众与右卫夹杂着,大声呼喊,“杀死奸贼张同敞”时,张同敞突然泪流满面,瘫倒在地。
怎么就成了这样,自己呕心沥血,为得不就是整固皇权吗?
没有强大的皇权,何来同心同德的北伐呢?
但在这一刻,张同敞终于醒悟了,彻底醒悟了,人心在人不在我,这京城,其实一直被那个刚刚及冠的小子掌控着,自己虽然手掌锦衣卫、右营两大军权,可事实上,从来就没有真正掌过权。
这只是一个错觉,一场美梦。
……。
当吴争从马车跃下。
洪武门前十数万人的齐声欢呼,响彻整个皇城。
对,公道自在人心!
吴争微笑着,以轻快地步伐,迈上奉天殿前的石阶时。
已经候在阶旁两侧的文武群臣,纷纷躬身行礼请安。
当然,可以看出两旁出现了不少空位,人嘛,总有不同的抉择,这些空出的位置,不是已经被逮捕入狱,就是在家中惶惶不知所以,等待被捕。
没有人敢于反抗,不是不想,而是他们不具备反抗的实力。
吴争也不在乎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不具有威胁的,不够入他的眼。
包括已经如同一瘫烂泥般的张同敞。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没有人有空理会这些失败者。
但肯定有人会理会朱媺娖,因为她是皇帝,只要一天没退位,就是皇帝。
……。
“臣恭请陛下临朝!”
吴争的行礼,向来标准,一丝不苟,令人无法挑剔。
朱媺娖脸色苍白,从得知右营哗变的那一刻,她的脸色一直苍白。
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就是了。
“你一直在勾结这些叛臣……一直就在图谋自立……其心可诛。”朱媺娖在愤怒,她有理由愤怒,赖以匡护皇权的右营居然有六成以上哗变,这绝对令人难以想象,这不仅是一场失败,还是一场皇家颜面扫地的失败。
在这一刻,再没有比十万京卫齐卸甲,“叛军”兵不血忍直入宫城再令她羞恼的事了。
“臣……。”吴争的停顿不是内疚,而是在组织词汇,看着这个原本不该进入这场所漩涡的女子,吴争有种不忍再继续落井下石的恻隐。
是,她确实做错了一些事,但她的上位,是自己一力推动的,她原本可以是个不涉政治的长公主,神圣地如同一朵白莲花。
“臣如果告诉陛下,臣至此时并未想过自立,陛下采信吗?”
这话,让朱媺娖苍白的脸色激起一抹病态的红晕,她嘶吼道:“那你图什么……你告诉我,图什么呀?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做你想要做的……为何就不能容忍宗室,为何要赶尽杀绝?!”
吴争平静地道:“对我而言……宗室只是一面旗帜,之前需要,现在……不需要了,不,应该还是需要的,至少,接下去坐奉天殿那位置的,依旧姓朱。”
朱媺娖愤怒地道:“就算姓朱,也不过是你操纵的傀儡。”
吴争正色道:“你错了……我从未操纵过谁,在没有想过要操纵谁,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这你很清楚。走到这一步,或许是必然,但一样也是你一步步走出来的,或许有人蛊惑你,但无人能强迫你……与其怨天尤人,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在恨我没有派兵渡江增援?”
“或许是吧,但我更担心的是,有一天大军真正北伐之后,我的后院却起火了。”
“其实我真的是想救你的……你应该知道,我绝不忍你有危险……。”
“这……不重要了。”吴争平静地语调,打断了朱媺娖的声音。
“你欲如何安置朕?”朱媺娖突然脸色如常了,快得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之前的愤怒、嘶吼。
“陛下放心……有臣之日,您都是长公主!”
朱媺娖原本怀着希冀的目光,瞬间一黯,她盯着吴争的眼睛,怨怼地轻声道:“我明白了……从嘉兴府官道时我就该明白……我只是个无用残废之人,我甚至不如朱辰妤……!”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 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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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一怔,有些尴尬,但却毫不回避地看着朱媺娖,正色道:“身体的残疾并不重要,心理的残疾才害人害己,那件事让我恐惧……我恐惧于一个人能变得如此可怕。”
“不。”朱媺娖尖声叫了起来,“我是为了社稷天下……况且,这也是他的心愿。”
吴争轻轻吁出一口气,微微低下头,“我也有错……你只是个女人,我不该把你推上这个位置……好在,纠正为时未晚……。”
“晚了……。”朱媺娖惨然笑了起来,“如果我能重兴明室,我可以活下去,骄傲地活下去……可现在,你坏了所有、一切,晚了。”
吴争惊愕地抬头看向朱媺娖,惊出一身冷汗,不知道什么时候,朱媺娖手中多了一把短刃,手一翻,刃尖顶在了咽喉处。
一丝鲜红慢慢从白皙的脖颈上流淌下来,分明醒目。
吴争后背冷汗迅速渗出。
“刺,使劲刺下去!”吴争大声喝道。
这话让原本已经用力的朱媺娖反而顿了一顿。
“只要刺下去,你再也看不见北伐成功,明室复兴的那一日了……去了九泉之下告诉你那自己挂了歪脖子树的爹和莫名其妙自尽的哥,告诉他们,你尽力了!”
朱媺娖脸色抽动了一下,欲言还止,她保持着姿势不动,道:“他们怨不上我,我确实是尽力了……他们都做不到,怨我做甚?”
吴争见计不成,再生一计,嗤声道:“好吧,那你就去死吧,眼不见为净嘛……不过,你这一死,宗室和大将军府必再起纷争,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之仇啊。你知道的,我虽然不愿向宗室挥刀,但为了自保,同样不会手下留情……结果极可能是,宗室被抹除屠尽,因为他们打不过我,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吴争的语调变得有些轻浮,“只有你活着,做为双方中间缓冲,或许一切还可转圆……你自己看着办吧。”
吴争这话半真半假,但对于宗室在朱媺娖死于与吴争单独相对之时的反应,绝无一丝夸张。
本就是关乎权力、身家的利益之争,加上这一导火线,说义兴朝由此陷入不可阻止的内战,毫不夸张。
朱媺娖的手松动了,她的脸抽搐不止,几乎以一种歇斯底里地疯狂,将手中短刃向吴争掷来,“你是恶鬼……你是天下最无耻的……负心人!”
当然,她肯定掷不中,她也看不到,她……晕了。
女人总能在她想晕的时候晕过去,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能力。
……。
奉天殿内,朱媺娖已经端坐在了龙椅上。
高耸的衣领和饰物,很好地掩盖了脖颈处原本就不大的肌肤创口。
她的面色雍容如常,没有一丝象做为失败者的自觉。
按吴争的说法,她不是退位,是卸任!
没错,复兴曙光已显,帝国需要一个可以传承社稷的皇帝,女人,可能真不太合适了。
这也是宗室诸王公们“强忍心中恼怒”,前来参详此次权力更迭“盛典”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朱媺娖依旧镇定,镇定地接受群臣的叩拜。
原本大朝会时高达三百八十多人的文武朝臣,今日到场的少了许多,为什么少,大伙心知肚明。
好在,少的比例不高,十中二、三成,但凡愿意赞同拥立新君的人,基本都在这了。
三声金鸣,九道鞭响之后。
吴王殿下拉着比福临大不了多少的福王朱莲壁,从八十一阶镶龙石阶款款而上,进了奉天殿。
不管是真服,还是假蛰,在这一刻,两侧朝臣们,须,低头。
昂首而进,不,昂首而进的是吴争,这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人能令他低头,或许,从来都没有过。
他身边的朱莲壁却显得有些萎缩。
小小年纪的他,可能朝思暮想都在期盼着有一日将屁股挪上这个位置,但,身边的人太过伟岸,让他喘不过气来。
朱莲壁突然感到有些怕,怕有一日,这个身影会如同今日把他送上去一样,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这种事,他干过。
朱媺娖已经在慢慢起身,没有罪己诏,甚至没有退位诏。
这些重要吗?
不,不重要了!
朱媺娖眼神复杂地看着那方几乎很少动用的玉玺,它不是行文、颁诏玉玺,它是象征,更象是天意。这本是远处正慢慢走来的那个男人奉上的,如今交还给他,或许……也是天意吧?!
朱媺娖深吸了一口气,用她仅存的右手,拎起这“沉重”的玉玺,然后亲手递到吴争面前,她看了吴争好一会,然后转向福王朱莲壁,看着露出惶恐的朱莲壁,朱媺娖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付诸于一声喟叹,然后转身,在内侍的簇拥下,从侧门离开。
吴争神色平静地将玉玺双手捧向福王朱莲壁,大声道:“臣吴王、大将军吴争,恭请陛下升阶!”
“臣等恭请陛下升阶!”
山呼,山呼,再山呼。
从这一天起,义兴朝不一样了。
它的不一样,不砍柴部,而在内里。
吴争很大度,甚至没有处置之前联名阻挠左、右营渡江增援北伐军的大臣们。
只要臣服,过往不绺。
所有在位的官员,依旧保持原位,无一人被谪贬。
但,义兴朝真的不同了。
吴争毫不客气地做了两件半事,一是还政于以黄道周为首的内阁,二是成立军机处,义兴朝各卫军权皆在以卫国公夏完淳及廖仲平等将领为首的军机处控制之下。
至于剩下的半件事,才是“大事”。
吴争“慷慨”地提高了义兴朝京地所有官员的年俸,幅度还挺大,高了五成。
这“极大”地降低了京地官员的反对声浪,缓和了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连同本已咬牙切齿、认为尊严受到侵犯的宗室诸王公们也默认了。
至于大额度的提俸,会不会造成原本就非常拘紧的国库难以承受,这已经不在吴争的考虑之中。
按吴争的话说,那是户部的事、首辅黄道周的事、内阁的事,与本王何干?
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 还有人不服
确实无人反对吴争这连番的改革,至少在明面上,一切都非常顺利。
顺利得,就象是虚幻。
仿佛,帝位更迭、权力的再分配,是十年前就已经定好的事一般,丝毫不显得突兀。
唯一突兀的是,新君的身材稍稍矮小了些,宫中储备的各式各色龙袍、常服需要赶制,着实忙坏了尚衣监那些个内侍和宫女们。
除此之外,一切如常,有句话形容很合适,歌照唱舞照跳。
连朱莲壁也不反对,他甚至还有些感激,吴争终究没有撤除锦衣卫,给他留了些体面。
义兴朝,真的不一样了。
内阁的实权和军机处的设立,架空了皇权,这让皇帝永远不错,成了“神”。
准确地说,是神位。
神位,总比牌位好!这道理,放到哪都适用。
荣升辅弼的夏完淳问过吴争,“这种做法实属掩耳盗铃之举,有意思吗?”
吴争答道:“半斤和八两有区别吗?”
夏完淳被怼回去了,是,许多事,做可以,说,得慎重!
宋安在私下里问过吴争一句话,“少爷太厉害了,咱在杭州府都做不到的事,您在应天府干成了……。”
于是被吴争一脚踹了个趔趄。
但黄道周显然是激动的,他出正阳门送别吴争时,郑重向吴争保证,“若三年之内,国库再无三百万两盈余,臣提头来见!”
这话让在车架中一直闭目养神的朱媺娖霍地睁开眼,她面若冰霜,可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臣子们的错,是自己的错,是朱家的错……朱媺娖轻启朱唇,呐呐地说道。
而车外,吴争搀着黄道周的右手臂道:“有信心是好事,可千万别苦了左、右营的将士,特别是左营,他们此战对国朝有大功啊。”
这话让边上一声不吭的廖仲平大为感激,他拱手“谦虚”道:“我部也仅仅佐于北伐军,论功当以北伐军为首功……。”
吴争笑了,大笑而去。
……。
凡事活久见。
以一己之力,废立二皇,拽下一皇(朱以海),这恐怕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事。
难点在于,这三次废立,还真没怎么大打出手,除了那个“自尽”的,其余两人都活着,活得好好的,一个在陈钱山的“海盗”窝,一个就在自己身后的马车上。
想到这些,吴争有资格骄傲,确实有资格骄傲。
吴争在笑,得意的笑。
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然而总有刁民想害孤!
淳化镇,嘿,又是镇,这些年尽和这淳化镇过不去了。
一人,一马,一把刀。
如果配上萧瑟秋风,妥妥地江湖决斗场面啊。
没办法,除恶到底未尽。
不是不想。
实在是投鼠忌器。
朱媺娖其实没有向吴争提多少条件,自愿退位的条件,但其中有一个条件,吴争无法拒绝,那就是特赦张同敞。
也难怪,张同敞对朱媺娖而言,那绝对是个“忠臣”,没有之一。
朱媺娖许诺过张同敞,保他周全,有道是天子金口玉律、出口成宪,虽说此时已经退位,可许诺时还是皇帝。
理由很充分,充分到吴争不知该怎么拒绝。
但真正让吴争放过张同敞的,其实并非于此。
朱媺娖对张同敞许过婚诺,不管真心与否,反正不关吴争的事。
那么,既然自己无意于成为“驸马”,总不能断了人家后路吧?
占着XX不XX,这种事,太伤阴德,吴争不屑为之。
没有把人家从至尊位置上扯下来,还砍了人家“未婚夫”的道理,所以,吴争答应了,纵然不乐意,也只能答应。
美其名曰,为了天下!
当然,天晓得天下究竟值几钱,反正,吴争心里是不在意的,除了那“与生俱来”对鞑子的恨意。
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哪。
看着那一人、一马、一把刀,吴争苦笑不止。
人贵在自知之明,让人头痛的,就是不自知,张同敞不自知。
“去知会长公主吧。”吴争拦住要上前的宋安,无奈地吩咐道。
然后策马向前。
“你不该来。”
“我必须来。”
“本王赦免你……不易。”
“我无罪……有罪的是你!”张同敞义正词严的模样,让吴争不由得地想起他的曾祖父,一代名相张居正。
有一点吴争认同,他不该死在这,不值得。
但吴争无意于张同敞探讨“主义”,有些人,能砍下他们的脑袋,也难以改变他们的信仰,这是徒劳。
吴争慢慢转身,“回去吧,我不想杀你。”
“可我想杀你!”
吴争甚至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想要我人头的人多了去了……多尔衮办不到,若你办到了,他能从棺材里爬出来,向你磕三个响头。”
吴争去意已决,张同敞握刀的手颤抖着,此时是个机会,绝好的机会!
吴争背向自己,随扈在百步之外,冲上去,杀了他,一切都结束了。
张同敞握刀的手抖动得更加剧烈。
吴争一抖缰绳,战马轻嘶一声,开始加速。
“吴争,把长公主殿下留下,我与你之间的仇恨……一笔勾销。”
吴争猛地勒了把缰绳,战马哀怨地嘶鸣一声,抬起两前腿,原地转了个圈。
“不准!”吴争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张同敞懊恼而愤怒地道:“欺君、废立、祸乱朝堂……加上掳掠公主,你还嫌自己头上乱臣贼子的名头不够臭吗?”
吴争已经再次转身,背对着张同敞,“张别山,你不配,给你一年时间,到江北去建功立业,若有成,来杭州府……到时,本王不阻拦你。”
说完,吴争双腿一夹马腹,往回冲去。
与得宋安禀报,前出的朱媺娖马车擦肩而过时,吴争大声道:“这是个倔驴,劝劝他,将倔劲用到北面去,别尽想着不着调的事。”
车窗内的朱媺娖目光没有看吴争一眼,只看着远处的张同敞,马车向前而去。
吴争有些尴尬地自嘲一笑,回到了队伍中。
宋安问道,“要不要派几人上前护卫?”
护卫?这显然是多余的,但宋安的意思肯定不是护卫,准确地说,是监视。
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 莫等待
吴争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甚至觉得有些许疲惫,随手一挥,道:“别吃饱撑的,人家是未过门的两口子……去,给你家少爷找辆马车来,轻浮了,想歇歇。”
马车用找吗?
当然不用!
如果连堂堂吴王殿下都没有给准备随行马车,那宋安和鲁进财这等亲卫,恐怕得买块嫰豆腐撞死算了。
手一招,马车就在眼前。
吴争从马上跃下,将缰绳扔给宋安,撩袍抬腿,跨上车阶,此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隐隐地一声惊呼。
吴争心中一颤,出事了?
他霍地回头,一股热血猛地上涌。
真出事了!
该死的张同敞!他竟敢弑君?
看不到前面的真实情况,朱媺娖的马车车厢挡着吴争的视线。
吴争来不及问宋安发生什么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从宋安手中抢过缰绳,飞身上马,往前面冲去。
离朱媺娖的马车还有十步之遥的时候,吴争突然放慢了速度。
因为他看清楚了,朱媺娖在两名侍女的中间安然坐着,虽然背对着自己,但吴争可以肯定,朱媺娖没事。
她没事,自然是张同敞有事。
吴争策马慢慢向前,一滩鲜血、倒地的身躯,还有朱媺娖脸上那两行清泪。
“为什么?”
“……。”
“他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这,不该这么死去!”
“是你杀了他!”朱媺娖转头,再抬头,然后狠狠地盯着马背上的吴争,尖声叫道。
吴争愕然,浑然不知所谓。
朱媺娖慢慢转头,“你不该给他不该有的希望。”
“……。”
“我告诉他……只愿枯灯、古佛、黄卷……一生。”
“……。”
“他说……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等不到,不如,不等。
吴争突然明白了,原来,许多人都错了,世上没有什么事,需要等,值得等……莫等待!
“来人……好生安葬。”吴争看着倒卧的身躯,愣了半晌,突然大喝道,然后突然想到,转向朱媺娖,问道:“立碑吗……碑文……?”
“不必了。”朱媺娖慢慢放下门帘,“只须知会张家人,让他们来收殓吧。”
吴争愕然。
……。
吴淞,准确地说,应该是吴淞江所。
这个大明的千户所,隶属于太仓卫,也曾显赫一时,其为水陆要冲,苏松喉吭,北可以扼长江之险,南可以援金山之急。
如今,原址成了吴淞卫的驻所,地盘扩大了数倍。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从杭州府至吴淞的铁路终点就在此处。
终点,许多时候就是起点。
铁路是从两头往中间修,听起来这很简单,但其实,这非常难,最大的难点是,在没有正确定位的年代,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头铁路会不会在相交时,东西偏差出数十里去,而这数十里,可能正好是一条江河,或者一个湖泊,让你急得直挠腮。
好在,戚道昆加上沈廷扬的组合,让一切比较顺利。
将接见卫匡国的第二次会晤定在吴淞卫,不是吴争想“仗势欺人”,事实上卫匡国只是个传话人。
定下这里,是因为三大水师的主将,在此聚集。
“尊敬的吴王阁下……。”卫匡国脸色紧张地看着吴争,他是看着吴争一步步从一个千户,到指挥使,然后伯、侯、公,最后封王的。
可以说,卫匡国是吴争发迹的见证人之一。
然而,卫匡国有些怕了,曾经的少年,如今的王爷,一种越来越强大的无形威仪,让卫匡国喘不过气来。
“尊敬的吴王阁下,世间的财富需要的是分享,而不是独占,把每个涉及者、争夺者吸引在身边,远比树起无数敌对者,要合适得多……这是一场误会,让无数人丧生的该死的误会,看在上帝的份上,让它远去吧,再不要回来。”
吴争笑了,笑得很真心。
还有什么比占据优势,以一种恩赏的气势,来决定一场战争的结束,更令人高兴的事呢?
“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你来华夏也不少年头了,应该知道汉人并不好战,本王是汉人,也不例外……好吧,本王同意你的说法,愿意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
“上帝啊,这一定是我一生中听到最传递的福音了!仁慈的吴王阁下,你会得到天主最慷慨的赐福……。”
“不,不……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虽然本王愿意结束战争,但有一句话说得好,先小人后君子,为了长久的和平,为了一起愉快的赚钱……本王提议,东番岛归还我朝。”
卫匡国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巴。
吴争浑然不觉,他继续道:“当然,本王可以允许各国商人,不,甚至是荷兰海军继续在东番岛的存在……他们依旧可以控制马六甲海峡,继续一本万利的香料贸易。”
卫匡国开始苦笑,“尊敬的阁下,这显然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我想提醒阁下,在东番海域,荷兰人还有不上千艘的战舰,这是一支不可忽略、轻视的武装。”
吴争微笑道:“当然,马尔蒂尼先生是本王的朋友,是汉人的朋友,本王又怎会让马尔蒂尼先生为难呢……这样,你将本王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克里•索恩,告诉他,他的舰队确实强大,但他缺少补给,东番岛提供不了他足够的食物、弹药,最大的问题是,他补充不了士兵。但本王不同,沿海上千万汉人,随时可以成为士兵,只要本王一声令下,就算是十中取一,那也是百万之众,就算扎一片竹筏,也可以将水雷布满东番岛水域……告诉他,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握手言和,愉快地赚取银子……你放心,克里•索恩是个聪明人。”
卫匡国郁闷地走了,或许这是他此生最郁闷的一次外交。
很显然,他能理解吴争说的是事实,正因为是事实,卫匡国才觉得可怕。
太可怕了!
卫匡国在大明待了二十多年,如果不是清军入关,他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明人”。
汉人有句话他很明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汉人已经觉醒,至少沿海汉人已经觉醒……至少大将军府辖下诸府的汉人,已经觉醒。
千万人口,百万兵源,这话不虚啊!
第一千四百五十八章 马无夜草不肥
十月金秋。
田野遍地金黄,阳光温馨恬静,微风和煦轻柔,蓝天白云飘逸。
这是个是收获的季节,收获金黄、火红、翠绿……希望!
战争以谈判的方式结束,但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欣喜,胜了!
没错,真是胜了!
民众欣喜于鞑子需要付一千多万两的赔款,若不是胜了,赔钱作甚?他们不在乎这笔巨额赔款,不,准确地说应该是赎金,他们根本享用不到,但,与有荣焉。
许多时候,自豪,更能激发民众的热情。
民众欣喜于外番联合舰队折翼于三大水师炮火之下,若不是胜了,杭州、吴淞港口,那数十艘五层楼高,桅杆如云的巨大战舰,从哪来的?这显然还不包括数以百计的中小战船。
官员们也在欣喜,可不,拖欠了三个月的俸禄,想来能拨付下来了。
官员们更在欣喜,扬州、淮安府的收复,那……官位铁定多出不少,自己,是不是得升迁了?
将士们一样在欣喜,胜利,让他们得到的更多,大将军府的赏赐、晋升,这么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赢了,咱们打赢了。
所有人的欣喜掩盖了原本该有的哀思,二万多人的伤亡,几乎让不少府县,家家挂孝。
但丧事愣是办成了喜事,在这一刻,恐怕没有人觉得不值,哪怕是对吴争废立,行“大逆”之事深恶痛绝的遗老遗少们。
这是江南人的胜利,是天下汉人的胜利,这一点,勿容置疑。
明社成员在各县组织起各种庆贺仪式,譬如社戏、龙舟等等。
三大学院的学子们,特意停了三天课,他们以最擅长的方式——游行,整日的游行,此起彼伏的游行,来歌颂这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这种方式,引起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后果,这一年,大将军府辖下新增人口创了五年来的纪录,让人啼笑皆非。
不过,总有些人高兴不起来。
譬如莫执念,譬如……吴争。
“老朽无能,请王爷另择贤能!”日渐衰老的莫执念,用一种带着愤慨的语调向吴争发着牢骚,原因是,吴争要截留清廷的第一笔赎金。
“没有一个朝廷,能欠下如此巨大的债务而不自省的!”莫执念脸上深重的沟壑,此时更挤得紧了,“大将军府虽然不是朝廷,但开府如同自治,王爷……不能再如此放纵了,让百姓、让大将军府同僚、让北伐军将士们喘口气吧,让财政司、让老朽……也喘口气吧!”
看着一脸正经、语调沉重的莫执念,吴争心中想笑,但,笑不出来。
这一仗,前紧后松、先疾后缓,以至于大将军府许多开始征用或已经征用中的人员、物资、钱财突然之间失去了方向,已经登记入册的新兵被迅速遣散,已经征用的物资物归原主,这些所造成的人力、物力的损耗,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亏空。
莫执念如同深憋了一口气,然后用力一拳打出,却发现没有目标,打中的只是一团空气。
够郁闷,有理由发牢骚。
当然,这还不构成他真向吴争发牢骚的理由。
吴争要偿还各国,当初被大将军府征用的两大港口囤积物资,这可不是小数,莫执念粗算了一遍,所涉不下三百万两之巨。
清廷第一批赎金,还不到四百万两,也就是说,盖子不够大,露出了屁股。
当然,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有,总比没有强吧。
让莫执念终于在吴争面前暴发出牢骚的主因是,吴争居然要截留这笔赎金,要成立一个闻所未闻的科研院,还是归吴争直隶。
莫执念是真不明白,科研院是个什么劳什子,要占用三百八十万两赎金?
金为柱、银为路,镶钻砌玉吗?
当然,莫执念也能理解,胜利了嘛,所有人都在庆祝,做为吴王殿下,花些银子、改善一下生活也在情理之中,可问题是,高薪养士算是什么梗?听过高薪养廉,没听说过高薪养士,这士是什么士,值得月俸百两至三百两吗?
天天吃金喝银怕是也用不了这么多吧?
莫执念抬手抹了把老泪,真有泪啊,“老朽得王爷垂青,以白身布衣荣升至今日财政司司长之位,虽说无品阶,可王爷信任,委老朽以十余府经济之权……五年来,老朽可谓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为得就是辅佐王爷有一日光复我土,重振河山,老朽不敢有一日懈怠……可王爷要知道,就算再硬的铁,也会有折断之日……王爷要花银子,老朽阻拦不了,也不敢阻拦,整个大将军府,皆是王爷产业……可总得让人喘口气吧?十一万大军北渡,新增加八万六千新兵,尚未计遣返的二万多人……军械、装备、粮食、民役,哪样不需要银子……。”
一把泪,两声叹,无数委屈!
吴争静静地听着,并不阻拦。
许多时候,劝说,不如倾听。
让人说话,别打断他,这才是真正的尊重。
“那依莫老之意,这笔赎金该如何分配?”在莫执念“血泪倾诉”完后,吴争知道,不得不做些让步了。
莫执念看着吴争,泪眼朦胧地道:“北伐军将士赏赐、抚恤最为要紧,先将银子填这坑。”
吴争微微皱眉道:“应该不需要这么多吧?”
莫执念抖动、挥舞着他枯干的手,扳着手指道:“二万多伤亡将士的抚恤就已经不下百万之数了……十万大军论功行赏,王爷想来不会苛刻,否则,王爷到时又要怪老朽铁公鸡了……这么下来,至少二百万两。”
吴争挑了挑眉毛,“成……剩下的一百八十万两归我。”
“咦——。”莫执念一声长咦,“老朽还没算这三个月松江军工坊扩建所赊借之财物呢……还有铁路可是个吞金巨兽……再有……。”
吴争不耐烦的打断道:“你说个总数。”
莫执念吭哧吭哧拨弄了会手指头,抬头严肃地看着吴争道,“回王爷话,须三百七十余万两,方可解财政司一时之窘迫!”
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章 科技才是战斗力
吴争傻眼了,敢情,就留下不到十万两,这是要逼死孤啊?
凡事总得有个度吧?
莫执念怎能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要不,老朽再手头紧紧,给王爷留出些……凑够十万两之数?”
十万两?
吴争苦笑起来,其实这些年来,他与莫执念之间,就一直是这么度过的。
十万是真的不少了,对于寻常人来说,这就是个不可企及的数目,然而,对吴争而言,可有可无。
“一百八十万!”吴争阴沉着脸道,“老莫,做人要有远见,要知道军工坊在初期投入时,你也是嫌弃本王花钱如流水,可现在呢……一杆火枪卖四十多两,近三倍的利润,火炮就不必说了……什么叫日进斗金?”
“敢叫王爷知晓,军工坊今年,亏损高达一百十七万两之巨。”莫执念翻着白眼,毫不留情地反怼道。
“咕噜。”吴争咽了口唾沫,被莫执念这话堵得直想踹人,可惜,面前的是个古稀之年的莫执念,让他不敢抬起他的尊脚。
莫执念没说错,从去年时,军工坊是已经盈利,吴争说得也没错,确实,军工坊所产新式火枪,也非常抢手,不但北面清廷抢着要(当然,是通过卫匡国和汤若望的中介),南面永历各方势力对此也是来者不拒,不过由于军工坊当时产量不高,除了满足北伐军换装,很难对外销售,所以,卖出去的大都是各卫换下来的旧货,利润自然不高。
但今年的财报,那就有些“不堪入目”了。
这场大战,军工坊的扩建耗费甚巨,从北方来的原材料因战争上涨了许多,最关键的是战时补给江北各卫枪支弹药,是已经是个巨大的亏空,打出去的子弹、炮弹显然是捡不回来的。
“一百万……不能再再少了。”吴争干涩地说道。
“二十万,好叫王爷知道,这些银子老朽只是转手,全得用在北伐军将士身上。”
“……好吧,六十万,本王从不亏待将士们。”
“三十万,王爷应该知道,将士们的忠诚,少不了功、赏相应……。”
“……。”
吴争还能说什么,他苦笑着转头,看着浑然不知所谓的宋应星,“宋先生,本王怎么觉得,你似乎不知道这原本该你的银子吧?”
一直作壁上观的宋应星,方才恍然大悟,勃然而起。
于是,又是一场真枪实弹的口水战。
终于可以松口气的吴争,接过宋安递来的茶盏,牛饮了一口,“咄……”地吐出一张叶子,“小安,你记住,任何人不得打扰莫老与宋先生的商议……敢违者,本王踹他屁股。”
“是。”宋安使劲憋着要咧开的嘴应道。
……。
这只是个缩影,大将军府现状的缩影。
五年时间,不短,但要积累起可以应对一场北伐,确实是难了些,特别是江南大半府都已经被鞑子洗掠过之后,吴争就算是想多来几次“劫富济贫”,也不好使,徒惹恶名罢了。
清廷的赎金高达一千多万两,但,这只是个空中幻影,只有第一笔,或许第二、三笔是真的,接下来十多年的“按揭”,天晓得会不会有,当然,吴争也从来不奢望拿到往后十几个的赎金本息,因为,三年,最多三年……一切,就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这场战争,看似不可控,但实际上,是可控的。
吴争无非是将错就错,打了一场防守反击,当然,战场被吴争“无耻”地圈定在了江北。
用吴争的话说,长江这边,经不起再一场战火的荼毒了。
是,大将军府所辖之地,经不起一场战火,这就象一桌的锅碗瓢盆,一场战争下来,全碎了。
多尔衮以万骑横插扬州东西,截断吴淞、泰州二卫退路之际,其实吴争完全可以下令撤退,当时来得及撤退,撤至靖江及南岸,就算多尔衮坑挖得再大,怕也无法打一场渡江决战。
所以吴争明知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却还是咬着牙打到了最后。
然而,这后果是严重的,如果诸番联合舰队只是个插曲,那么,大将军府所辖之地的商贸、民生,乃至农业遭受了巨大的冲击。
这冲击的根本来自于大将军府的征兵。
虽然仓促地遣返了一批新兵,但半年的农作已经荒废了。
吴争无法从清廷那敲榨得更多来填补此战的窟窿,也就无力去帮助莫执念摆脱引窘境。
吴争在喝茶,但他的脑子在思考,不是思考华夏的未来,没有那么伟大,他显然还到不了那种高瞻远瞩的境界,他只是在思考,怎么搞……银子,该死的银子!
……。
莫执念和宋应该星的争执,终于有了结果。
吴争很失望,宋应星的嘴皮子到底不是老莫的对手,在宋应星唾沫横飞的交涉下,也仅仅让莫执念小小松了点口,三万两。
多了三万两,总计三十三万两。
吴争拍拍沮丧的宋应星的肩膀,安慰道:“不错了,已经算不错了……年前熊、张二位布政司想给辖下官员们加点俸、谋点福利,缠了莫老三天,莫老最后就给了三千两……三千两与三万两相比,那着实是不错了!”
宋应星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他收起眼中的沮丧,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莫大人还算是给了我不小的面子了……谢过莫大人。”
君子欺之以方!莫执念倒是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奈何有人在偷笑。
马士英在笑,还无耻地笑出了声。
“马士英……出去笑!”吴争“愤怒”地喝斥道。
……。
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正式挂牌了。
宋应星显然是不乐意的,不管是名字,还是品阶,他都不乐意。
按他的意思,就算吴争非命名“东方红”,那也该按律称呼为“东方红科技署”、“东方红科技所”、“东方红科技院”,亦或者是“东方红科技司”之类的。
应该有品阶,读书人嘛,做个事任个职,怎么能没有品阶呢?
自己到底是在为官府办事,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府辖下,多得是官位,何必吝啬于区区一个五、六品官位?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 游戏规则
宋应星是真不乐意。
好在,吴争用一句话打消了宋应星的顾虑,“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一切人事、财务归本王直辖。”
这句话很平常,但份量绝对不轻。
宰相门房尚且三品官,何况是吴王、大将军直辖,要知道,但凡鲁进财走在街上,寻常将领还得向他敬礼,就连各卫指挥使、副指挥使,那也是满脸堆笑,亲切地称呼一声“鲁兄弟”。
宋应星自然明白此中蹊跷。
心里不满解决了,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宋应星变得乐意起来,非常乐意了。
“抽调松江军工坊,抽调吴淞、杭州造船所,抽调三大院校……征集大将军府所辖诸府一应人才,入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人员编额暂定八百人,若需扩编,由公司理事自行决定……公司所需一应经费,皆由财政司单独设立帐目拨付,无须预先通报,在年终列出相应清单,进行审核。”
宋应星有了理论上不设限的权力和财力。
……。
三天后,卫匡国又来了。
这次,与之前步履匆忙不同,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而来。
“尊敬的吴王阁下,您说得没错,克里索恩将军对您搁置纷争、共同愉快赚钱的主张,持赞赏态度……上帝,和平终于到来了。”
如果不是莫执念等人也在,吴争敢打赌,以此时卫匡国的欣喜,得冲上来亲吻自己。
吴争庆幸老莫等人在场。
“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感谢你为了和平,数次的往返奔波……好在,和平的曙光显现了,这,应该全是你的功劳!”吴争不吝赞美,让卫匡国有些合不拢嘴。
调停东亚海上最居实力的双方休战,这,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卫匡国热烈地向前,使得吴争不自然地后退。
“尊敬的吴王阁下,只要您按之前的承诺,赔偿各国商人的货物损失和三个月的利息,克里索恩将军说,他随时可以与阁下签订一个友好条约……克里索恩将军还说,让该死的战争远去吧,他乐意与阁下一起品尝来自爱尔兰的咖啡……。”
吴争笑了,笑得人畜无害,“当然,一个不守信诺的人,绝不是个好人……本王是好人,自然可以守诺。”
“赔偿各国商人的货物损失和三个月的利息,份属应当。”吴争转头对莫执念道,“莫老,厘清款货,逐一赔付吧。”
“遵命。”莫执念低头应道。
卫匡国笑意更浓了,来之前,他还怕吴争“撒赖”,当然,这几年的交情,卫匡国深信是个守诺之人,不过,卫匡国担心的事,吴争那肆无忌惮、天马行空的脾气,嗨——少年人嘛,谁没个狂傲不羁的时候?提出东番岛的归属……或许只是一时的冲动吧,理解,能理解。
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解决了。
“尊敬的吴王阁下,鉴于双方都表达了对和平的共同愿望和诚意,那么仁慈的阁下,您是不是可以释放纳布尔将军和被俘的联军士兵……咳,您知道,这是一场误会,该死的误会。”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有道是远来是客,哪怕是恶客,那也是客不是?”
卫匡国稍稍有些尴尬,他微微点头,似乎在点头,但好象又不是,权当是在点头吧。
吴争不加理会,笑道“本王宽仁,不为己甚……这样,在条约签订后,本王会下令释放所有被俘人员……需要本王提供回去的船只吗?”
卫匡国连忙摇头道“不,不……感谢阁下的仁慈和好意,联合舰队会派船来接回他们。”
“唔,那就好,那就好。”吴争满脸含笑地点头,似乎真就忘记了之前让卫匡国转达自己对东番岛归属的诉求了。
一定是忘记了。卫匡国在心里肯定地
自语道。
“那……我这就回去,向克里索恩将军转达阁下的诚意和慷慨?”卫匡国试探地问道。
“咦……不急嘛。”吴争摇摇头道,“马尔蒂尼先生奔波辛苦,怎么着……也得让本王略尽地主之谊嘛,本王请你喝酒,喝大酒,如何?”
卫匡国心里一惊,忙道“感谢阁下的慷慨……只是和平还未实现……这样,等双方条约签订之后,我定登门,赴阁下之约。”
吴争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说起来,本王与你有近五年的交情了吧?”
卫匡国的心开始急跳,“当然,我以能成为阁下的朋友而自豪。”
“那马尔蒂尼先生与克里索恩将军也是至交?”
“这……。”
“以马尔蒂尼先生十数年在华夏的经历,人有亲疏远近之分,不可以偏概全句话,想来不陌生吧?”吴上平静地说道。
“这……当然。”
“那马尔蒂尼先生怎可厚此薄彼?有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马尔蒂尼先生是觉得本王年少,可欺乎?!”
卫匡国脸色大变,额头冷汗渗出,心道,来了,果然如此。
他连忙道“尊敬的吴王阁下,请容我解释。”
“当然。”吴争抬了下手道。
卫匡国擦了擦汗,吱唔道“尊敬的吴王阁下,之前的海战,水师确实占了一定的优势,但联合舰队的实力依旧远高于阁下三大水师,这,不容置疑。可阁下却突然提出了与此海战无关的领土诉求,这显然……是无理的!”
“继续说。”
“我建议阁下……仅仅是做为朋友的建议,我提议阁下提一些恰当的要求,或许能被接受。”
吴争慢慢露出笑容,“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果然是好朋友。”
“……。”
“但本王与克里索恩将军及他背后的联合舰队,不是朋友!至少,在条约签订之前,是敌人!”吴争冷下脸来,“他们是侵略者,而本王是正义的抵抗者,滩浒山及周边海域,乃我华夏领海……侵略者必须付出代价,本王可以提出任何本王觉得合适的诉求。马尔蒂尼先生,欧洲不也是这样的游戏规则吗?”
卫匡国惊讶地看着吴争,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大概是如此,不过,尊敬的吴王阁下,那是需要分出胜利者和失败者……可现在,显然不是。”
吴争挥了下手道,“如果仅仅是需要分出胜利者和失败者,那就简单多了……劳烦马尔蒂尼先生转告克里索恩将军,若要战,那便战。本王及水师一万六千将士可以随时奉陪。”
卫匡国急忙道“阁下难道不能再考虑……。”
吴争微笑起来,“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难道是改变主意,愿意在今日赴本王的宴?”
卫匡国一顿,黯然行礼告辞离开。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 因为胜利
这天夜里,吴淞卫军营。
长公主朱媺娖的临时驻跸处,烛火通明。
“……你既然想要让江南百姓休养生息,就不该与番人再起争端,虚与委蛇……和吧。”
“你听说了?”
“远交近攻,北面的清廷,才是我朝最大的敌人。”
吴争微笑道“不……三年前或许是,但如今不是了,至少,在徐州之战后,就不再是了。”
“这话何意?”
“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再强大的敌人,一旦陷入内乱或者分裂,就已经不足为惧了……我现在突然意识到,沈致远走了一步好棋!”
朱媺娖皱眉道“就凭那个曾在平岗山寨主事的少年人?”
“对,就是他,没想到你还记得他。”
“此人浮滑,不学无术。”朱媺娖淡淡地说道,难掩眼角一丝不屑,在她看来,沈致远的不臣尚在吴争之上,“这两年他的做为时有听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不该与他亲近。”
吴争听了哈哈大笑,拱手一礼道,“多谢长公主……没想到,我在长公主心里,还是个君子般的人物。”
朱媺娖脸微微一红,啐道“马不知脸长!”
这一放对,二人之间的气氛渐渐融洽了些。
“你的做法,太过荒诞,许多事我都想不通。”
“哦,不妨问我啊。”
“如果你立福王朱莲壁是为挟天子以令诸侯,就不该离京。可如果你真为了明室天下,就不应该立尚未成年的福王为帝。”
吴争挑了挑眉毛,“我其实想过迎回鲁王朱以海登基,可转念一想,不对,朱以海监国数载,忠于他的老臣不少,就是今日我麾下,也有不少是他的旧部,我总不能把你拽下来,再找个比你更妨事的上去吧……与其后院不断起火,不如找个不会碍事的坐在那,省心!”
朱媺娖愠怒起来,“我从没有妨过你事……是你不知收敛,令朝野共愤……。”
吴争只好拱手道“是我错,都是我的错……殿下息怒。”
朱媺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也对,吴争并未自立,天子依旧姓朱,那么,吴争吴王爵位之尊,显然还要高过公主稍稍一筹,哪怕是长公主。
“罢了……我不过……就是随口说说罢了。”朱媺娖聪明地转换话题道,“可你终究无法战胜番人的联合舰队,就算真能胜,必也两败俱伤,与事有害无益。况且,东番岛远离海岸,收复不急于一时,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北伐吗?”
说到这,朱媺娖眼圈一红,“国仇家恨未雪,身为人子,只能夜夜望北悲泣……你何时可以守诺北伐?我之所以答应你,随你回杭州府,只是想有一日亲手收殓父皇遗骸,葬于祖庙,使他享用血食……。”
吴争正色道“会有那一天的,而且应该很快。方才我说了,如今的清廷,不再是三年前的清廷,它已是强弩之末,反观我方,北伐军兵锋已至黄河,永历晋王李定国已攻入湖广,而清廷原本已经抵定的陕甘,如今大顺军残部也在反击……此涨彼消,北伐的烽火已非星星点点,而是熊熊大火了。”
“你……真要与番人重启战端?”
“我不想。”
“……。”
“但,须防备最后不得不打。”
“何苦?!”
“你放心,我就算不胜,也不会败……番人战船火炮再犀利,也无法长腿爬上岸来。”
“谁不放心了?”朱媺娖轻啐道,“本宫要歇息了,吴王请回吧。”
……。
次日,吴争返回杭州府。
由清泰门入城,得到了满城民众的夹道欢迎。
北伐军打胜仗已经
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饮马黄河,那可是第一次。
就算是个目不识丁的人,也已经意识到,喊了数年之久的北伐,怕是真有希望了。
这个时候,恐怕每个人心里,都对吴王抱有一种微妙的期待,哪怕他仅仅是个吃瓜群众,哪怕是亲人伤亡于此次战争。
他们用一种强烈的自豪、自信,向着他们心中敬仰的“神”,呼喊出一句“吴王万岁”。
吴王万岁,显然是违制的口号,但没有人觉得违和,也不会有人敢觉得违和,面对着数以十万计的人潮,反对,那是自寻没趣、自己找抽。
让吴争感到意外的是,大将军府诸属官的身后,江南学院的三千学子们,打出了一道巨大的横幅,上书四个大字——吴争您好!
这一刻,吴争眼眶突然湿润了,心中有种错觉,自己,难道又一次穿越了?
吴伯昌是个旧文人,不,这不太准确。
吴伯昌是个压抑多年,怀才不遇,自怜自艾的旧文人。
这形容,虽不中,也不远矣。
他的心中有着一团自以为已经熄灭的火,吴家延续九代的宿命、使命,让他不得不蜷缩起来,做个始宁镇上的土员外。
但,吴争触动了他的心弦,打开了他封闭已久的心扉,让他突然发现,其实一切,都可以重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简单地说,吴争对于后世思想的教化,最好的学生,是他的父亲吴伯昌。
这就有了今日这条被世人所不容的横幅——吴争您好!
就算是王爷,咱们也是平等的,我可以敬重您,但我不会曲膝。
吴争在马背上大呼,“书声出骨气,国是寄心魂……北伐军万岁,大汉族万岁……!”
在吴争身后,三千学子在琅琅齐诵呼应。
“假如,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屠刀
杀死了我们,
然后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
看,
这就是奴隶……!”
落下后面的马车中,朱媺娖吃惊地撩起车窗窗帘一角,她见识过吴争的忽悠能力,但现在,她惊讶于百姓的反应,更惊讶于这些年轻学子拉起的那道横幅,她是真的惊讶了,自己把自己推下神坛,吴争,你究竟想做什么?
无数人的心灵,被这种低沉的激昂所震动,结合着之前的兴奋和热烈,这种极易传染和被传染的情绪,剧烈地震荡和洗涤着人心,有更多的加入了这场齐诵。
这,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因为胜利!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章 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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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抚民心、撤除全境戒备。
叙功、犒赏、抚恤等一应善后事宜在有序的推进。
吴争不忙,如果这些还要来劳烦他,那无疑证明这几年的改革是徒劳无功的,锅没甩出去。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是吴争一贯坚持的。
然而,吴争后悔了,他此时宁可去管这些原本不想粘手的琐事。
朱媺娖的到来,引起了钱瑾萱、莫亦清等人的极为不安。
吴争无奈令人在西湖边另觅良宅,改为公主府,驻派百名守卫,这才将朱媺娖不着痕迹地安顿下来。
这还只是件不大的风波,因为钱瑾萱、莫亦清等人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她们深知吴争对待宗室的态度,也清楚吴争与朱媺娖之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安,只是女人的天性罢了。
可另一件事,那就彻底地激发了女人的醋性。
女人,再矜持、有才华的女人,她依然是女人。
要一个女人不吃醋,那还不如让老天不下雨。
李海岳,这个才十二岁的“女人”,天晓得,这也能称之为一个女人?
吴争愁死了,真的愁啊。
其实李海岳五官也算端正,不仅端正,或许确实是李定国的亲生女儿,眉宇间一股英气,让整张脸变得清爽起来。
她,不招人嫌。
这些天,她爽朗的性格,与吴小妹等女也走得很近。
可吴争回来,让这原本隐而不发之事,摊到了桌面上。
和亲联姻!
这其实一直是王府内院三个女子心中最大的纠结。
王妃钱瑾萱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性情外柔内刚,宽仁之间不失主母威仪,可惜的是,她诞下女婴,错失一举抵定让吴争立世子的良机。
而周思敏,出身世家,性情刁蛮,可那也是真性情,她对表姊妹朱媺娖的忠诚,恐怕能令朝堂上无数须眉汗颜,她倒是诞下了男丁,可惜,遭到了莫执念、钱肃乐等吴争身边重臣的暗中抵制,而吴争此时也无意识,世子之位,一直空悬未决。
此时的人,讲究得就是个出身和正统,很显然,周家就算曾为皇亲国戚,周思敏也贵为侧妃,但庶出是不容置疑的。
原本王府内院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那么李海岳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衡。
李海岳的身份特殊,虽说,她只是一个“逆贼”之后,可如今“逆贼”成了大明数一数二的忠臣,李定国成了永历朝晋王,权力可谓熏天。
而李海岳更是永历帝亲自赐婚,那么,就算退而求次,觅一侧妃位,那显然与寻常侧妃的地位是不同的。
平妃,这无形加剧了对于未来“世子”位的不确定性。
就连知书达理的钱瑾萱,也陷入了不安之中。
看着面前青涩得如同一张白纸的李海岳,吴争苦笑不止。
吴争不抗拒“老牛吃嫰草”,如果对时局有利,吴争赞同以任何形势与李定国的联姻,可问题是,“嫰草”总得是草吧,面前这“女人”怎能算草,显然是苗,才刚刚从土中露头的苗。
吴争就算再取向古怪,恐怕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你是李海岳?”吴争打算私下探探李海岳自己的口风,再来思忖该如何应对这件原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
“你是吴争?”李海岳眨着一双无邪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吴争。
吴争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摸了两下鼻子,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那个……你今年多大了。”吴争显然没有把她当成是个女人,直来直去地问道。
“十二,再两个多月,就十三了。”李海岳显然也没有做为一个淑女的自觉,非常从容地实话实说。
这就是吴争与李海岳的第一次会面和对话,简单、直接、有效率。
“其实……。”吴争斟酌道,“在江南,女子一般是十八岁才嫁人,如今更是过二十虚龄才嫁人的……你,才十二……。”
“你也不老嘛。”李海岳显然没读过书。
吴争有些抓狂起来,老?
我老吗?
二十一的年龄,在后世还可勉强称为小鲜肉的,知不知道?
看着吴争瞪大的眼睛,李海岳没有丝毫害怕,不过她也意识到了吴争的“愤怒”了。
于是,她说,“我不会嫌你老的。”
于是吴争,大溃而逃。
……。
吴争害怕见父亲吴伯昌。
因为只要一见面,父亲就会逼着给两个孩子改名字。
姓名阿耶起,天经地义。
按吴伯昌当时的原话是,“你小子要给我孙子起名,等我死了吧。”
事情的关键在于,吴争给孩子取错了名。
吴争率性地给孩子取名为“吴事”、“吴非”,儿子吴事,女儿无非,言简意精,多好?
可吴老爹气得差点祭起家法,奈何?
好嘛,吴争给自己孩子起名的权力,就这么被剥夺了,还得俯首聆训,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本来这事也该风平浪静了,可惜,吴老爹显然有“选择强迫症”,他想给孙子、孙女取最好的名字……这事就拖下来了。
越拖,火越大。
于是,见吴争一次,就跟吴争急一次。
害得吴争从此见吴老爹就躲。
可这次,吴争不得不主动找上门去,因为这事,就得父亲出面,方可一言而决。
“孩儿给父亲请安。”
“嘿——不躲了?”
“父亲言重了,孩儿怎敢躲父亲?”
“听说你又废立了大明朝皇帝?”吴伯昌斜着眼睛,“你给咱吴家长了大脸了。”
吴争连忙分辩道:“父亲容禀,孩儿无意谋逆,只是时局已经对我朝渐渐有利,加上各方势力交错,长公主……确实无法服众……。”
“别和你爹说这些。”吴伯昌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你爹也不是朱棣一脉的臣子,你废立朱棣一脉,与我何干?”
吴争惊愕。
“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安置小妹?”吴伯昌突然抛出这个问题,让吴争顿感大事不妙。
虽然没有人正面问起过关于吴小妹的安置问题,但吴争多少听到过一星半点的风声。
但吴争心中,只拿吴小妹当亲妹妹,本来就是妹妹嘛。
从无想过,有一天这妹妹能成为自己的妃子。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 躲不起
并不是说,吴争一定无法接受不了这种关系的转变。
但,华夏伦理,特别是这个时代的道德伦理,显然无法接受这种转变。
当然,吴争此时的权力,足以破例改变这些,问题在于吴争并无意去改变,或者说,他认为不值得以自己本来就不太高的名望,消耗在这种儿女私情上。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吴争心里确实不想与朱家发生任何联系了,准确地说,不想有个人方面的任何联系。
说大了,就是彻底割断朱与明的牵连,纵观历史,对付传统惯性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另起炉灶。
说小了,如果接受吴小妹,那么怎么面对朱媺娖呢?对于吴争而言,如果非要当个“渣男”,那不妨渣到极处、令人无可指责。
“请爹放心,孩儿这些日子仔细斟酌过了,为妹妹觅得一良配,置办一份举世无双的嫁妆,然后让妹妹风风光光地出嫁……。”吴争在装傻。
谁都看得出吴争在装傻。
其实吴争装傻的本事并不出色,却从来没被人点破,那是因为他的地位和身份,试问谁敢?
可显然,吴伯昌敢。
“小子,别给你爹装疯卖傻的,小妹是什么人,你难道心中不知?”吴伯昌开始吹胡子瞪眼道。
吴争委屈地分辩道“正是因为知道,孩儿才自觉配不上妹妹。”
“呸!”吴伯昌啐了一口,“我问你,如今这天下,我儿都配不上,还有谁能配?”
吴争惊讶地看着父亲,“爹之前不是警告过孩儿,莫行那监守自盗之事、愧对先人、惹世人耻笑吗?”
“……。”吴伯昌一愕之后大怒,四下转头,显然是在寻找家法,“小子,才当了几天王爷?就敢顶撞你爹了?”
吴争连忙起身,拔腿而逃。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身后传来吴伯昌的怒喝声,“小子,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中堂幕帘之后,传出吴小妹隐隐地抽泣声。
吴伯昌随即停止了怒喝,仰天叹息一声,转入帘后。
“傻孩子,其实你哥没说错,监守自盗,君子不为矣。”吴伯昌劝道,“世间好男子多了,何必……。”
“女儿愿终生不嫁,陪伴爹爹……以报爹爹十八年抚养之恩。”吴小妹停止了抽泣,睁着一双泪眼,坚定地对吴伯昌道。
吴伯昌愣了许久,长长叹了口气,“冤孽……冤孽啊!”
……。
周思敏在王府内院的地位,有了不小的提高。
原本八个侍女,如今已有十二个,与十六侍女的王妃钱瑾萱,距离仅一步之遥,这还不算额外配备的两个奶妈及她出行时的随扈女卫。
当然,吴争对此是不理会的,因为就吴争的观念而言,只要是自己亲生的,管他是儿子还是女儿。
这种地位的提高不是身份造成的,而是儿子在帮她的,母凭子贵嘛。
虽然吴争并不重男轻女,可下意识中,吴争还是先进了周思敏的偏宅。
看着摇篮中嗞着手指的婴儿,吴争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擂了重重一拳,让他再无法板着脸装威严,他咧嘴,笑了。
“都说了很多次了,不兴跪。”吴争头也不回的冲身后跪到一片的女人挥了挥手,“自便吧。”
侍女们识趣地退去了。
周思敏慢慢上前,“王爷在外辛劳、征战多日,此次回来,不妨歇息一些时日,也好将养身子骨,莫累着了……。”
吴争用无名指轻触着儿子柔嫩的嘴唇,这种触感和发自内心的欣喜,让吴争停
不下来,触碰个没够的。
“我倒是想啊。”吴争无奈地摇摇头,有些发牢骚般地道,“可没人能放我一个假,该死的诸般琐事,让我只盼能分身有术。”
“虽说能者多劳,可王爷麾下能臣猛将如云,又何必事事亲为呢?”周思敏微笑着,目光闪着光彩。
吴争看到了,不过他的下意识中,以为这是“小别胜新婚”的前奏?
可接下去,吴争知道自己,错了。
周思敏毫不违和地跪下道“妾听闻长公主随王爷来了杭州府,敢问王爷,不知是不是真的?”
吴争慢慢敛去脸上的笑意,“确实有此事。”
“请王爷允准妾身前往长公主宅陪侍。”
吴争淡淡道“你这话说得不妥,我是吴王,她如今只是长公主,你身为本王侧妃,何来陪侍之说?”
“王爷息怒。一日为主仆,终身为主仆……请王爷成全。”
吴争看了看摇篮中浑然无觉、只顾吸嘬手指的儿子,“初为人母,你能舍得他……这样吧,我准你十天前往一次湖边探视……。”
“不。”周思敏坚决地抬头道,“妾已经求王妃照抚我儿……想来以王妃慈爱性情,不会亏待了我儿……妾身一家世受皇恩,虽家祖……妾身自当为家祖、周家赎罪。”
吴争盯着周思敏良久,“我倒是一直低估了你的内刚性情了,你让我意外。”
周思敏拜伏在地,“无法侍奉于王爷身边……妾身有罪。”
“去吧。”吴争淡淡说了声,转身离开,走到门边时,驻足道,“忠义是美德,但凡事总得有个度……别误人,误己。”
“妾谨记。”周思敏一直趴伏着,没有抬头。
不过从她轻颤地肩可以看出,她在饮泣。
……。
从周思敏屋里出来,原本想享受父子、父女天伦之乐的吴争,意兴阑珊起来。
他知道带朱媺娖回杭州府是个错误。
但却不得不如此。
朱媺娖留在应天府,绝对没好下场。
没有一个逊帝可以善终,远的不说,就说丹阳王朱慈烺便是如此。
吴争想保护朱媺娖,再怎么样,她不该死。
她应该活着、她有理由活着看到顺天府光复的那天,如同她说的,亲手为她的爹入殓重葬。
吴争内心,将朱媺娖当成了一杆旗、一杆秤,需要她去见证收复顺天府。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因为吴争可以让朱媺娖去往辖下任何一府安顿。
让她回杭州府,目的只有一个,安定人心。
安定人心,其意有二,一是保护,二是监视、阻挠。
人心难测,经过这五年多,吴争最有体会的就是这四个字。
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 谁是后生?
朱媺娖毕竟监国两年、为帝一年多。
谁能保证,她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安排,谁敢保证,朝野没有一些可以为她效死忠的人,而这些人隐藏在人海之中,难以找寻。
人心在明,这话并不虚妄,至少,江南民心在明,这话不夸张。
宋史终于崖山而不终于临安。陆秀夫张世杰幼帝死,宋遂亡!谢后恭帝献降,而宋却未亡!
而大明朝,却被草草的写了一句“传庭死,而明亡。”
事实却并非如此,弘光、隆武、永历,是一脉相承的。
弘光、隆武、永历皆是大明皇室,亦是合法正统的,是大明官民认可的,至少是当地官民认可的,这不容置疑。
即便朱由榔逼死南坡,残明依然存在不依不挠,譬如明郑的对立、三藩之乱、布尔尼之变、噶尔丹之乱甚至后来的大小金川之乱,都有残明的影子。
再后来就是太平天国。
如今的大将军府,深入民心,但有一点不能掩盖,那就是大将军府名义依然归属朝廷。
这是大义,震慑人心的大义。
所以,就算吴争再跋扈,就算有人想反抗,也无法以大义来攻击吴争,他们只能散布吴争骄狂、跋扈、目无尊上,而不能扬言诽谤吴争窃国谋逆。
没有这等“大罪”,这些人就只能蛰伏在吴争的权威之下。
吴争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绝不会让朱媺娖脱离自己的视线。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她安置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让宋安、长林卫去看住她,准确地说,是看住所有与她接近,或者想接近她的人。
可吴争绝没有料到,最先有反应的,竟会是自己的侧妃周思敏。
吴争能理解周思敏心中这种生死相依的感情,这感情不只是主仆情、表姊妹情,忠义,有时对有些人而言,有着天壤之别,譬如周思敏与她的祖父。
吴争无意阻止,也不能阻止,路,都该是自己走出来的,种何因,就须结何果,得认命!
……。
相较于对王府后院的优柔寡断,吴争对公务却是雷厉风行,如同快刀斩乱麻。
三日后,卫匡国再次前来传话,克里?索恩提出将一切回复战前状态,甚至可以放弃大将军府征用两大港口番商物资的额外损失索赔。
也就是说,只要大将军府赔偿物资原价,至于造成的损失、利息,可以放弃索求。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克里?索恩提出的要求是,大将军府放弃对东番岛主权的诉求,理由是实占即是道理。
吴争当时笑了,只对卫匡国说了一句话,“转告克里?索恩,相较他的退让而言,本王要比他豪爽多了,本王可以赠送他三百万两真金白银,然后礼送他回国……当然,需要他自愿放弃东番岛。”
卫匡国脸色瞬间黯然,他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便告辞离开了。
因为吴争这句话,等于断了双方和谈的可能性。
这不是简单的钱财争执,而是关乎双方对领土归属的争执,这种争执除非双方实力悬殊,一方可以碾压一方,否则,没有调和的余地,唯一的方式就是战争。
拳头硬,才是真正的道理,也是最大的道理。
……。
“你来晚了几天。”
吴争在见到陈永华时,第一句显得突兀,但又是那么随意。
随意得让陈永华似乎感到,自己与他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吴王殿下知道外臣会来?”陈永华试探地问道。
“当然。”吴争随意地一指边上的椅子,“坐。”
陈永华没有谦让,但只是坐了半个屁股,以示尊敬。
“那……吴王殿下想来也猜到了外臣的来意了?”
“唔。”
“外臣此来是……。”
吴争打断道:“不急……本王想先请教复甫一件事。”
“殿下但问无妨,外臣当知无不言。”
“反清为了什么?”
“复明。”
“明已亡。”
“明未亡。”陈永华闻听脸色渐渐赤红起来。
吴争平静地摇摇手道:“复甫误会本王了……本王的意思是,朱明已亡,汉明待兴。”
陈永华脸上的血色渐渐平息下去,他明知故问道:“何为汉明?”
“汉人的大明。”
“外臣以为,吴王的胸襟,不应该如此狭隘。”
“好吧。”吴争从善如流,“本王可以重新定义汉明——华夏人的大明,如何?”
“殿下英明。”陈永华有些夸张地躬身一揖道。
“很好。”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么说来,本王与延平郡王之间,应该是有了最基本的共识了?”
“是。”
“好……既然在反清为复汉明这一点上有了共识,那就可以谈谈复明之后的事了。”
这个几乎可以说,在此时代最具争议、最严肃的问题,被吴争以一种极其随意、平淡的语气问了出来,而被问的对象,却只是个郡王的参军,显得如此的突兀,甚至有些荒诞。
陈永华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苦笑起来,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应对,是该感谢吴争青睐有加,亦或者是恭维一番吴争礼贤下士?
终于陈永华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方法,将球踢回去,他道:“敢问殿下……作何打算?”
吴争笑了,拿手指点点陈永华,再转头对马士英道:“老马,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
马士英呵呵地赔笑着,暗道,你怕也长不了人家几岁吧?
陈永华脸色一红,拱手道:“外臣人微言轻,如此大事,岂是外臣可以置喙得了的?”
吴争脸色一正,“既然你具自知之明,那此行来与本王谈什么?不如回去转告延平郡王,让他自己来谈。”
陈永华脸色一僵,竟一时被吴争所言夺了心神,呐呐不知所云起来。
终究是还年少啊。
也对,陈永华出使来意并非要与吴争谈复明后的方略,这哪是一时半会能谈出来的事?
他的来意却被吴争一句“不急”生生堵在了喉咙口上,无法吐出。
结果,一轮交谈下来,倒被吴争理所当然地责怪他,没有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冤不冤?
当然冤,太冤了,比窦娥还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