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连横合纵(一)
“好久不见,王爷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听听,听听,恐怕这京城之中,没几个敢在阿济格面前这般之说话了,就连济尔哈朗、洪承畴等,那也至少是一本正经的,哪象这小子,一脸嘻哈状,行个礼都是半吊子的。
可还别说,阿济格就吃了这套了,至少,表面是吃了。
“哟,本王道是谁呢,原来是你小子来了呀……请,请,屋里请……来人,上茶!”
瞧瞧,瞧瞧,这还是那个在多尔衮面前索要“皇叔”名号的阿济格吗?
倒是有些济尔哈朗那老油子的味道了。
二人以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亲热,把臂谦让着往堂里进。
不过说起来,这二人也不是没“交情”。
阿济格漠北平叛一年之久,就是没法围剿叛军骑兵主力。
最后多尔衮调沈致远前往增援,一个月时间,沈致远率部愣是屠没了三千叛军主力骑兵。
而战后,虽然沈致远婉拒了阿济格的招揽,但确实让功于阿济格,所以,对阿济格而言,沈致远是个可以容忍的南蛮子,至少,还不是“政敌”,当然,也不配为政敌。
“小子,老十四没了……你就没想着换换主子?”阿济格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致远,“本王府上也有适婚未嫁之女。”
这一上来就是劝娶,就象是女儿嫁不出去一样。
如果真当阿济格嫁不出去女儿,那恐怕是傻到家了。
奈何沈致远偏偏不吃阿济格这套,“多谢王爷垂青,只是致远已有正室,断不敢委屈了王爷掌上明珠。”
阿济格目光一闪,哈哈大笑道:“敢二次拒绝本王的……不多了,你小子还能活得好好的,真不知道你家祖坟朝向何方了。”
沈致远浅笑道:“那是王爷胸襟宽广,否则,致远就是有九个头,也不够王爷砍的。”
这话让阿济格笑得更畅快,因为他的头已经仰到极处,有些后仰了。
沈致远陪笑等着,等着阿济格笑完。
好在阿济格没让沈致远等太久,他突然正视沈致远道:“多尔博只是个孩子,担不起大事,虽有大军在手,却不知道如何使用。如今京畿,只要你我联手,何事不可一言而决?怎样,有兴趣与本王联手,共建大业吗?”
沈致远脸色一正,道:“王爷高看致远了,我只是个汉人,虽说得睿亲王看重,可毕竟还是个汉人,不象王爷天璜贵胃……有些事,致远担当不起。”
阿济格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那你来做什么?”
沈致远微笑道:“致远屡得王爷垂青,不曾有报,今日特意来为王爷化解困局啊。”
“满口胡吣!”阿济格皱眉道,“本王手掌兵权,放眼京中,何人敢拂本王颜面?何来困局一说?”
“如果王爷真这么想,那恕致远妄言……摄政王前车之鉴,不远矣。”
“放肆!”阿济格声色俱厉地喝斥道。
“王爷自比摄政王如何?”沈致远连多尔衮都敢忽悠,怎会怕阿济格?“朝堂之上,恐怕仅以兵权,还决定不了王爷继任摄政王之职,若王爷强行索取官爵,必遭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阿济格沉声道:“不就是洪、范二人嘛,本王不鸟他们。”
“郑亲王呢?”
阿济格脸微微抽搐了一下,“钱翘恭是他孙婿,如今潜逃投敌,他罪责难逃,不足惧!”
“证据呢?”沈致远淡淡问道。
“你……不是你亲眼所见吗?”阿济格瞪着沈致远诧异道,“本王得报,是你放钱翘恭离开徐州……怎么,你想帮济尔哈朗与本王为敌?”
沈致远摇摇头道:“若真是那样,致远何必来?”
阿济格脸色好了一些,“那你何意?”
“就算有证据,钱翘恭只是郑亲王孙婿,单以钱翘恭投敌一事,想扳倒郑亲王,恐怕不易。”
阿济格沉默。
“何况皇上一直视郑亲王、洪、范等人为肱股,岂会顺王爷之意追责郑亲王,这不自断一臂吗?”
阿济格捺不住性子,追问道:“本王有十万大军!”
沈致远无奈地摇头道:“摄政王当时有二十万大军在手,且有一半是嫡系八旗。”
阿济格再次沉默。
“放手吧。”沈致远轻叹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执拗于一个爵位封号?况且皇上渐渐长大,离新政之日仅一步之遥,摄政之位已经不可能再设……以王爷的实力,只要稍稍退一步,换得更大的利益,岂不皆大欢喜?”
“你是替济尔哈朗来做说客的?”阿济格怒问道。
“如果我说,是替睿亲王来与王爷联手的,王爷信吗?”
“多尔博?”
“正是。”
“联什么手?区区娃儿,仅占了三府之地,配与本王联手吗?”
沈致远淡淡道:“睿亲王虽年少,可这不还有致远吗?”
“你……。”阿济格盯着沈致远,“你真当本王不敢杀你?”
“致远窃以为,王爷不敢,也不想。”沈致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杀了致远,正好给了皇上、郑亲王、洪、范等人弹劾王爷的借口,也让睿亲王视王爷为敌,何益?”
阿济远盯了沈致远许久,突然展颜一笑道:“说说看,那娃儿想与本王联手做什么事?”
沈致远笑道:“请王爷……就藩。”
“放屁!”阿济格一听就暴粗口,“本王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就狗屁藩!”
“摄政王之位已无希望,王爷十万不受朝廷辖制的军队囤于京畿,这不授人口实吗?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依致远之见,不如就藩,寻一处肥美之地,养精蓄锐,恃机而动方为上策。”
“……哪地?”
“陕西。”
“穷乡僻壤、战乱之地,本王没兴趣。”
“中原核心,王爷岂可轻视之。”沈致远嗞了口茶水道,“睿亲王以十万大军驻守三府,阻挡义兴朝北上。王爷以十万大军囤于西,为朝廷戍守西疆……这理到哪,都是说得通的。如此一来,朝廷只须专注北方,震慑蒙古异动诸部,可谓皆大欢喜之局面。”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连横合纵(二)
阿济格皱眉道:“这不是让济尔哈朗占了个大便宜……本王不甘心!”
“时势是人强,不服不行!”沈致远显然没有兴趣去安慰阿济格,“王爷若不愿意,就当致远今日没来过……告辞!”
阿济格愣了好一会,直到沈致远走到门边,才开口道:“回去告诉多尔博,他叔……答应了!”
……。
沈致远第二个造访的是济尔哈朗的郑亲王府。
钱翘恭的“回归”,确实牵累了济尔哈朗不少。
在群情的“压迫”下,顺治以济尔哈朗年老之名,免去他朝贺、谢恩行礼,给济尔哈朗保留了颜面,但等于是赋闲了。
原本沈致远是将济尔哈朗排在最后的。
倒不是济尔哈朗身份不够高,而是沈致远怕见到迈密。
来京城之后,沈致远一直躲着迈密,哪怕是迈密数次堵在睿亲王府面前不肯离去。
也是,不管怎么说,沈致远间接地让这个才十四岁的女子,失去了她的丈夫,还是不可挽回的那种。
从这一方面来说,沈致远是非常“内疚”的,不,准确地说,沈致远有些“憎恨”自己,与钱翘恭相比,自己的“定力”确实不咋滴,因为东莪怀孕了。
让沈致远改变次序,先去郑亲王府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晚去不如早去,被一个女子堵在门口的这种感受,让沈致远很恼火。
济尔哈朗对沈致远的到来,显得很“意外”。
至少,从外表上看,很意外。
“如今额驸在京中炽手可热,怎么还有心思来看我这老头?”
沈致远不为所动,郑重一礼道:“致远拜见王爷,给王爷请安。”
济尔哈朗一愣,而后微笑道:“看来你是遇到难处了……不过本王可没承诺要帮你什么,因为,此时能让你为难的,定不是小事,本王如今也是待罪之身,帮不上你什么。”
沈致远应道:“王爷言重了,王爷为援科尔沁、攻喀尔喀、征朝鲜、攻锦州……二十多年来,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人尽皆知,岂会因区区一件小事而成了待罪之身?况且皇上也从未有降罪于王爷之意啊。”
济尔哈朗闻听,心中感慨万分,他轻叹道:“我不如多尔衮……至少眼光不如他,你比钱翘恭那忘恩负义的小混蛋强多了。”
沈致远不置可否,沉默下来。
济尔哈朗再叹道:“你确实比那些庸才有见识……这些废物惯于见风使舵,一听闻钱翘恭投了吴争,就觉得本王要倒大霉了……瞧瞧,这四、五里,我府前门可罗雀。他们终究是想不明白,先不说本王向来站在皇上一边,皇上怎会因我一个庶孙婿的投敌,而降罪于我?就算皇上要怪罪,那也不该是这时候……刚刚死了个睿亲王,难道还要治罪于一个郑亲王吗?”
沈致远应道:“王爷所言甚是。”
济尔哈朗带着深意地看了沈致远一眼,“道理很简单,可有人就是想不明白,或许是不想明白吧……你想得明白,所以,来了。”
“致远主要还是来向王爷请安的。”沈致远一本正经地不要脸地分辩道。
“哈哈……。”济尔哈朗被逗笑了,但随即正容道,“你很不错,真的不错……若是可以重新选择,本王可以选个嫡孙女给你……说吧,你的来意。”
“致远惶恐。”沈致远稍一谦让,便切入正题,“请王爷进谏皇上,允英亲王就藩。”
济尔哈朗脸色一紧,“知道你去见了阿济格,可本王没想到,多尔衮方死,你就另择主子了……你这是替阿济格来当说客的?”
“不。致远是为了大局、为了大清朝安定。”
“哈哈……哈哈……。”济尔哈朗再次大笑起来,笑得俯仰不止,象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沈致远一脸平静地等候着,就象他说的是事实,比真还真的事实。
“一个汉人,竟是一心为了为了大清朝……你让我们这些满族王爷情何以堪哪?”济尔哈朗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带着一丝讥讽、揶揄道,“娃儿,别在本王面前耍心计。”
“致远说得是实话。”
“实话?”济尔哈朗又想笑,不过这次没笑成功,想来是之前笑累了,“你心里想些什么,连多尔衮都没整明白……而本王不想明白,所以,本王只须做一件事,那就是只要你想做的,本王就坚决反对,如此即可。”
“王爷误会了,致远并无不臣、不忠之心。”
“本王不怀疑,但也不相信……说吧,多尔博那小子想要做什么?”
沈致远顿了顿,然后抬头直言道:“请王爷在郑亲王三字面前再加二字……王叔!”
济尔哈朗脸色骤变,“多尔博尚未成年,刚林、祁充格还在犹豫是不是改投皇上,这……应该是你献上的计吧?”
“是。”沈致远想都没想的点头承认了。
济尔哈朗反倒一怔,“你以为……本王既然已经看穿,还会上你的当吗?”
“确实是致远定的计,但致远此计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何意?”
“徐州兵败,摄政王薨逝,朝廷权力出现巨大的空缺和混乱,英亲王率军回京,其所图实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济尔哈朗皱眉道:“他……无法得逞,皇上亲政在即,绝不会再设一个摄政王位置,况且……凭他阿济格,还没资格坐到了位置上。”
“王爷所言甚是……可英亲王终究掌握着十万大军。”
济尔哈朗瞪着沈致远,“多尔博要与阿济格联手?”
沈致远摇摇头道:“怎么可能呢?我王忠诚于皇上、忠诚于朝廷,此心可照日月。”
“那就不怕阿济格猖狂……。”济尔哈朗突然问道,“你作何想……千万别再说你忠于大清,本王老了,怕笑岔了气。”
沈致远笑了,“摄政王在徐州时指点致远,如果致远头上是个将军,那致远此生最多就是个偏将军,如果致远头上是个王爷,那致远此生可以做到将军,如果致远头上是个皇帝,致远或许能成为大将军……致远深以为然。”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济尔哈朗听闻目光一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倒是实话。”
“致远从来都说实话。”
“除了假话?”
“是。”沈致远丝毫不觉羞耻地道,“对王爷,致远不说假话……至少在今日此时,致远对王爷说的都是实话。”
“你真与南面吴争无染?”
“通州一战,想必王爷已经耳熟能详,王爷以为致远还能回得去吗?”
济尔哈朗颇有深意地一叹,道:“没看出你小子还真是个狠人!好吧,本王暂且采信你的话……可叔王之称不敢当,本王无意将自己架在炉火上烤。”
沈致远急道:“皇上虽说亲政不远,可终究还无法亲政,朝堂之中,觊觎此位的必然不少,与其引起纷争,不如王爷不遑多让,也算为大清尽忠了。”
济尔哈朗沉思了一会,抬头问道:“阿济格怎么说?”
“英亲王已被致远说服。”
“哦?”济尔哈朗似笑非笑地道,“本王还是低看你了,那……洪、范等人呢?”
沈致远答道:“若王爷应允,致远随后就逐一拜访诸公。”
济尔哈朗看了沈致远很久,话中带着一种隐讳道:“你可知道,有些人虽说可以左右逢源,也可以与你虚于委蛇,甚至可以暗中助你一臂之力……但你真要砸了他们吃饭的锅,怕不会容你。”
沈致远脸色一变,这话让他心中一震,但随后沈致远无所谓地道:“真要如王爷所讲,致远也不惧,与吃饭的锅被砸相比,活着,或许更重要些。”
济尔哈朗目光一缩,突然挥挥手道:“多尔博阻挡北伐军,阿济格阻挡大西、大顺军残部,朝廷阻挡北方各族……你真是好算计啊,也罢,只要你说服洪、范二人,宗室中人本王自会理顺……去吧。”
沈致远脸色一喜,躬身道:“王爷英明……致远告退。”
“且慢。”
“王爷还有何吩咐?”
“你小子得了天大的便宜,怎么,想说走就走了?”
“这……。”沈致远心中一惊,他感觉自己在济尔哈朗面前就象是个蹲在地上和泥玩的小孩,这种感觉让沈致远害怕。
济尔哈朗斜了沈致远一眼,淡淡道:“转告钱翘恭,他效忠于谁,本王不想管,也管不了了,但他若负了迈密,本王做鬼都不饶他……还有,你小子做事太急功近利,日后要是有难,别指望本王替你擦屁股!”
沈致远呐呐应该是,可心中的震骇是巨大的。
“要是有人能传话给南面就好了……。”济尔哈朗突然侧脸朝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两国交战,各为其主,份属应当,这只是国仇,并无私恨……真要有那么一天,切不可赶尽杀绝。”
沈致远脸色开始惊惶起来,他愣愣地看着济尔哈朗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
济尔哈朗突然展颜一笑,目视沈致远道:“让你见笑了……哎,老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啧啧,没事,我也就那么随口一说……你只管去做自己的事。”
沈致远心中惊涛骇浪,却什么话都吐不出来,只能行礼告退。
出门才转过环廊,沈致远就被迈密主仆三人给堵住了。
“郡主她还好吗?”
“好……好着哪。”沈致远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有了身孕……在兖州养胎……。”
沈致远想打自己一耳光。
果然,迈密的神色变得凄然,她呐呐道:“真好……恭喜额驸。”
沈致远有些局促地道:“还早呢……。”
“他,还好吗?”
“好,好……呃,我也一个多月未见到他了……你知道的,他去了江那边。”
“我知道的,我知道
的,那儿本就是他的家……。”迈密脸上有两道清泪淌下,“他还能……回来吗?”
“呃……这……我真不知道。”沈致远有种想逃离的冲动。
“定是不会回来了……。”迈密上前一步,看着沈致远的眼睛,“额驸能帮我……给他带个口信吗?”
“这……我做不到,你知道的……我也见不到他,不过你放心,他应该会活得很好……。”
“我自然是放心的,那儿本就是他的家嘛……可我……怕不好活。”
沈致远终于拔腿就逃,哪怕是失礼,哪怕不是他的错,哪怕……他本不需要逃。
……。
武英殿中。
太后,加上君臣三人正在奏对,气氛有些凝重。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与义兴朝的对峙,而是囤兵京畿的英亲王……。”洪承畴有些懊恼,好不容易摆平了多尔衮,不想,又来一个阿济格,这都叫什么事啊?
范文程一副死人脸儿,波澜不惊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英亲王挟兵自重,只要他不动手,任由他去就是了……反倒是西北初定,可经此一战,怕又压不住了。以我之见,不如将大军撤回西安,整固蓄势,以谋后动。”
布木布泰脸色阴暗,“就没有办法挽回了么?先帝呕心沥血创下的基业,就这么拱手于人了么?”
四人之中,恐怕只有小福临心中是欣喜的,多尔衮一死,他亲政的呼声骤起,只要能亲政,福临自觉一定能励精图治,重现他爹的辉煌武功,可谓是自信满满。
至于阿济格和他的军队,在小福临看来,不叫事,还能比多尔衮更猖狂跋扈?再怎么着,自己也不用尊他人为皇父了吧?
福临一本正经、郑重地开口道:“朕……以为范先生言之有理,将西北方向大军撤回,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这话让洪承畴一惊。
“皇帝!”布木布泰压抑着嗓音喝阻道,“这是先帝创下的基业,朝廷在西北填入了多少人命、多少银子,岂能说放手就放手?”
福临脸色一沉,起身道:“既然额娘胸有成竹,定是不缺破困良策,那就请额娘一言而决吧……朕累了,先走一步。”
说完,还真就施施然离开了。
说走就走,丢下布木布泰和洪、范二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是该拦,还是不该拦。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母子反目
布木布泰气极,愣在当场,两行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洪承畴、范文程、岳乐一见,连忙跪趴下,齐声道“臣等有罪!”
“这是怎么了?”布木布泰凄然道,“哀家做错了什么?竟让自己亲生的儿子如此对待?”
洪承畴、范文程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就这么撅着屁股趴伏着。
布木布泰长吸了一口气,抹了抹嘴角的泪痕,迅速回复原来模样,她道“三位卿家起来吧,哀家还有事要与三位卿家商议。”
洪承畴、范文程三人闻声起身,齐声道“臣等聆听太后懿旨。”
布木布泰沉声道“皇帝亲政暂缓,哀家暂时主政。”
这话一出,洪承畴、范文程三人目瞪口呆。
岳乐原本不想出声,可他不得不出声,因为这场战争中,他确实欠缺建树。
如果不是两朝议和停战,岳乐将会是继多尔衮之后,又一个“殉国”或者被俘的王爷(郡王)。
加上岳乐之前在福临和多尔衮之间摇摆不定,按理说,此次战败之后,岳乐该被弹劾追责才是,好在多尔衮一死,岳乐迅速上疏,谏皇帝亲政,这才重新回到了福临阵营。
所以,这个时候,洪、范二人不说话,福临不会见怪,可要是岳乐不说,就得被穿小鞋。
“太后容禀,臣以为……不妥。”
布木布泰脸色阴沉,“嗯?”
岳乐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不敢看布木布泰,但依旧梗着脖子道“摄政王新丧,朝中文武人心本就不安,若此时不趁势推动皇上亲政,而由太后主政,朝中……必乱!”
“放肆!”布木布泰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厉声道“摄政王薨逝,皇帝年少才十四岁……哀家只是暂时主政,安抚群臣,怎么,汝等是担心哀家要夺皇帝的权?”
“臣等不敢。”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肱股们,布木布泰气得眼泪再次涌出,“哀家若有夺权之心,何必等到现在?二位大学士,你们倒是说说,如今内外交困,皇帝血气方刚,以为只要摄政王一死,便可尽展他胸中抱负……可二位应该知道,这不过是皇帝一厢情愿罢了……二位卿家,是怎么想的,不妨今日明言。”
话是没错,布木布泰满心希望儿子能坐稳皇位,平稳亲政,甚至不惜自毁清名,委身多尔衮。
可这些就算是再真实,到了这个时候,恐怕也难以取信洪、范等人。
权力就象毒药,更象迷药,可以让人欲令智昏。
这要是弄假成真,到时谁去把布木布泰从那位置上拽下来?
皇权之争,亲兄弟、亲父子之情都顾不上,亲母子又如何?
既然不能防范[悠悠读书]于未然,不如坚决反对!
洪承畴义正词严地拱手道“太后之前也同意十二天后的良辰吉日,为皇上举办亲政大典……如此朝令夕改,不可取也……臣以为,安郡王所言……甚是!”
布木布泰愣了,她张着口瞪着洪承罪行,“你……。”
此时范文程屈膝爬前两步,正色道“太后容臣奏,英亲王大军、睿亲王大军皆囤于京畿周边,若太后主政,那就等于给了两方清君侧的借口……如此一来,我朝必陷入内乱,而驻京八旗早已被摄政王调走三旗,京中兵力不足以抵御英亲王大军、睿亲王大军……太后啊,到时,南有北伐军、西有大西、大顺军,内忧外患之下,我朝危矣……。”
听听,听听。
谁不知道眼下困局?
不是朝廷没有了实力,而是多尔衮这一死,让朝廷百万大军四分五裂,譬如西北围剿大顺军残部的吴三桂等部,譬如阿济格部、多尔博部。
单这三方兵力加起来,就占了朝廷总兵力几乎一半
了。
布木布泰正是不想因福临轻率,而使得如吴三桂等降将产生异心,造成山高皇帝远、听调不听宣的困境,才想着推迟福临亲政,由自己来主政,为儿子扫清障碍。
布木布泰本以为,象洪、范这样追随了皇太极多年的“忠臣”,必能体谅自己的苦心,不想……竟会如此!
布木布泰颤抖着手指,指着洪承畴,指着范文程,指着岳乐,“你……你……你们……。”
“请太后收回成命!”洪、范三人头也没抬,齐声大呼道。
布木布泰突然意识到,自己怕是错了,这一幕,如果不是福临授意,这三人哪敢如此狂悖?
儿子,儿子啊!
布木布泰的心就象被重重一击,她突然身子就软了下来,“哀家累了……乏了,就按皇帝……你们的意思办吧。”
……。
“此番错了。”
“确实是错了。”
洪承畴、范文程脸色阴沉地面对面而坐。
“谁会知道,多尔衮会布下这样一个局。”洪承畴恨恨道,“若不是他将三旗带去徐州,朝廷怎会受制于多尔博,又怎会被英亲王胁迫至此?”
“不,咱们应该想到的。”范文程悠悠道,“摄政王岂是常人可比,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安排好身后事,人之常情。我等之错在于,不该在他将死之时逼迫过甚,反倒着了他的道,否则,就算他是摄政王,想不奉旨调动驻京八旗出京,也没那么容易。”
洪承畴“啪”地一掌,拍在桌上,“太后所言,并非没有道理,皇帝年少,心气儿太高,我朝一旦失去西北,后果……不堪设想。”
范文程轻哼道“谁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你我又能如何?皇上苦盼亲政日久,对太后早已怨恨……颇深,你我只能效忠于一方,该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是啊。”洪承畴叹息道,“与其左右逢源,不如死守一柱……只是,太后也有党羽,尤以多尔衮旧部为最,他们如今紧靠太后,一旦异动,局面难解啊。”
范文程冷冷道“简单……除恶务尽!”
洪承畴听了,眉头一挑,道“可问题是,在京的钱翘恭态度尚不明朗,他代表着新嗣睿亲王多尔博的态度,十万大军,其中两万八旗、三万火器军,不可轻视之……。”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权争
范文程摇摇头道,“我倒是更担心英亲王阿济格,他比多尔衮更……放肆。”
洪承畴微微斜了一眼范文程,“你信沈致远真忠于大清?”
“信?”范文程嗤声道,“信他个鬼!他若可信,老夫倒真认为阿济格是个忠臣了。”
洪承畴呵呵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范文程叹息道:“可你我能奈他何?之前他刚来京城时,杀他如踩死一只蚂蚁,可偏偏多尔衮看中了他,一朝成为额驸,能奈他何?如今更是手掌三万新军,代表着多尔博入京谢恩……就奈何他不得了。”
洪承畴不禁恨声道:“此事得怪多尔衮,明知沈致远不可信,却还……。”
“这或许就是多尔衮的后招吧。”范文程长叹道,“有了沈致远,便可与南面吴争搭上了关系。”
洪承畴惊道:“你……你是说,咱们也可效仿之……?不,不,宪斗兄,你我是万万不可走这步的,就算之后吴争守诺不杀咱们,失去权势之后,你我依旧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切不可轻率。”
“放屁!”范文程爆出粗口,“虽说你我这两年从江南商会得了不少好处,可那也是正经换来的,银子可以赚,但不能为银子砸了自己吃饭的锅……老夫的意思是,多尔衮借沈致远与吴争的暗中联络,利用北伐军之威胁,将八旗调出京畿,从容安排身后事,这才有了多尔博的继嗣和封藩,那咱们为何不可以利用这层关系,牵制多尔博和阿济格呢?”
洪承畴皱眉想了想,拱手道:“还请宪斗兄赐教。”
范文程左右抹了把八字胡,道:“英亲王只带了旗军回京,原徐州大军如今驻囤大名府周边,确实威胁到了京城,可同时也威胁到了兖州,只要挑起阿济格与多尔博的争斗,那么京城之危可解……。”
“如何挑起阿济格与多尔博的争斗?”
范文程阴阴一笑,“皇上已决意撤回西北吴三桂等部,以你之见,这些降臣降将,在听闻多尔衮身死,朝廷显现内乱征兆之后,会奉旨回京吗?”
“想来不会,该听调不听宣,滞留西北,以待后续情况。”
“那就对了,如果将吴三桂、孟乔芳、喀喀木等部,十几万大军的归属抛出,阿济格与多尔博会作何反应?”
洪承畴一愣,随即兴奋道:“宪斗兄高明……与其十几万大军调离朝廷控制,不如废物利用,引发阿济格与多尔博反目,如此一来,朝廷可高枕无忧矣……高,确实高!”
范文程摇摇手道:“但此事有个关键所在,如今太后想要主政,而皇上欲亲政,朝中多尔衮留下的权力空缺又引无数人垂涎……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
洪承畴点点头,突然转换话题道:“听闻沈致远去见了英亲王、郑亲王……如此看来,多尔博的意图也是想与两方结为同盟,至少是相安无事。”
范文程摇头道:“郑亲王是自己人,老夫信他不会与乱臣贼子暗中勾结,危害皇上……只是郑亲王……或许可以成为解决眼前困局的一颗棋子。”
“这……怕是不妥吧?”洪承畴惊讶道,“你也说了,郑亲王是自己人……。”
“为皇上尽忠,有何不妥?”范文程义正词严地打断道,“若有一天,需要范某为君尽忠,亦如此!”
洪承畴会意道:“宪斗兄此言震聋发馈,令人敬佩!”
“给郑亲王加上叔王封号,以此断了阿济格的邪念。”范文程思忖道,“给沈致远加个平寇大将军衔,阿济格真要仓促举事,有驻京旗军和沈致远新军配合,谅来成不了事……。”
洪承畴点头道:“此计甚妙,给出两个头衔,换来一片安宁……值!只是皇上那,怕是不好讲啊,苦盼亲政,刚去个皇父摄政王,又来个叔王……。”
范文程淡淡道:“皇上年少,正是需要辅佐的时候……若你我连这都无法说服皇帝,那你我这些年岂不是白瞎了?要你我两大学士何用?”
洪承畴撸须微笑起来,“宪斗兄言之有理。”
这时,门外有人禀报,“多罗额驸沈致远投贴求见。”
洪承畴、范文程相视一怔。
洪承畴微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岂不是预示着宪斗兄此计高明么?”
范文程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喝道:“请额驸至正堂奉茶。”
……。
此时的东藩海峡上,双方交战进行得如火如荼。
不对,准确地说,几乎是一边倒的战斗。
番人的联合舰队,依仗自己舷炮的射程远于郑家水师,从刚开始的接战,到最后就成了舶船定点射击了。
这基本上就成了郑家水师的噩梦。
持续两天一夜的海战,郑森损失了六十多艘主力舰和三百多条火攻船。
之所以火攻船的损失数量是主力舰的五倍以上,原因在于敌方舶船定点射击。
这原本是克里?索恩在此战中最引以为傲的战术,可就在之后的海战中,反倒成了郑森反击的突破口。
巨大的主力舰停泊在原地,确实增强了炮击精度。
但由此带来的是无法机动,在郑家水师主力舰一艘艘被击沉之际,火攻船的自杀式攻击,也成了联合舰队的噩梦,而且,这种攻击让敌人无法再专注于瞄准郑家水师主力舰,敌人需要专注于这些小船。
虽然一炮就能干翻这些小船,但奈何这种船太多了。
郑家水师虽然充沛着“海盗文化”,可不缺乏拼命的勇气。
当损失让郑森有些疯狂时,郑森就毫不犹豫地下令,向敌人发起拼死一战。
而这种战斗方式,确实让克里?索恩非常为难,如果启锚打运动战吧,难保在运动的过程中,被郑家水师主力舰接近距离,打成一场舷炮对决。
可如果不动,络绎不绝的火攻船,几乎使得己方主力舰舷炮根本顾不上轰击对方主力舰。
也正是这个原因,这场实力悬殊的海战,愣是被郑森拖到现在,还在激战。
不得不说,郑家水师有它骄傲的资本。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东藩海战
“告诉吴争,再不见援军水师到来,别怪本王与敌停战和谈!”郑森愤怒地冲陈永华喝道,“卑鄙无信的小人,如果不是他,哪来这场血战,本王与他不共戴天!”
郑森确实是“伤心”了,伤心于吴争的不守信。
也对,原本应该在海战爆发后六个时辰,就该出现的王一林部,超过十二个时辰了还没出现在战场,这不得不让郑森怀疑吴争的“险恶”用心。
事实上,这时连陈永华也意识到,吴争“投桃报李”之心了。
之前滩浒山海战,郑森水师近在咫尺,却不增援,如今报复来了。
实战验证了吴争的十六真言,在决战中根本无效,敌人的船速不容郑家水师撤离。
否则,郑森哪会坚持到现在,他是真撤不下去啊。
眼睁睁地看着主力舰一艘艘地中弹起火,然后沉没,这对于任何一个主将而言,都是难以随的痛苦。
陈永华跺脚喊道:“王爷放心,属下若不能说服吴王来援,便一头撞死在他面前……以报王爷知遇之恩。”
郑森眼珠子是红的,厉声道:“告诉吴争,真要等本王与番人联手,他就算是有两倍水师,日后的海上商贸,也不会可能有一片帆入杭州!”
……。
威胁,这就是赤果果地威胁。
陈永华以一种愤怒、失望、祈求,不,应该是哀求的口吻,向在他面前慢条斯里嗞了口茶的吴王殿下求援的时候,心里恐怕是崩溃的。
陈永华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郑森的猜测是对的,吴争就是在报复,报复当初滩浒山海战时郑森的袖手旁观。
可陈永华不明白的是,滩浒山海战郑家水师毕竟在最后出手增援了,可现在,吴争却依旧在慢条斯里的喝茶。
陈永华想哭,呼天抢地地嚎哭,如果这有用的话。
“吴王殿下,唇亡齿寒的道理无须外臣再赘言了吧……。”
吴争依旧眯着眼,令陈永华拔腿想走,可他不敢走,因为这一步跨出,郑家水师就真的无救了,在此时,天下能救郑家水师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了。
欲哭无泪,恐怕这就是陈永华此时心情的最合适注解了。
这时,马士英火急火燎般地从门外冲进来,他手中扬着一页信纸,“王爷……王爷……王大人急报,其部水师已经到达指定水域……。”
吴争终于睁开眼了,冲着陈永华展颜一笑,“复甫兄确是个忠义之人,怎么样……来孤的麾下定可一展你胸中才华?”
陈永华惊愕地看着吴争,他自认也识人无数,可真没见过这么“无耻”之人,这算什么,趁火打劫吗?
陈永华想骂,可他舍不得骂,因为他亲耳听见了马士英的急报,王一林水师,已经到达指定水域,虽然不知道这指定水域是何方,但陈永华相信,如果吴争真要袖手旁观,就不该派出水师去什么指定水域,因为在这样大规模的海战战场中,任何异动,都会遭来不必要的误会,无论是对郑家,还是番人舰队。
陈永华泛起一丝苦笑,“殿下原来是早有安排……永华枉作小人了。”
“唔……。”吴争放下手中茶盏,起身点头道,“安排是有……早就有了,只是孤没想到的是,号称海上无敌的郑家水师,竟如此不堪一击……别误会,孤是说,才不足两天啊,哪怕能多拖一天,王一林部也不必如此急迫,你知道,要在大白天神不知鬼不觉得靠近花莲港确实不易……那可是装载了一万二千人、数百艘船的舰队……。”
吴争“唠叨”着向外走去,“传令施琅,按既定部署,围攻、炮击淡水港,掩护王一林部所载第一军将士登陆花莲港……令张名振即刻运送第二梯队至淡水港……。”
留下陈永华在吴争身后石化,一万二千人?数百艘船?第二梯队?
陈永华突然脸色大变,他醒悟过来了,这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吴王殿下,下了怎么大的一局棋啊?!
该死的,他居然将郑家水师千艘战船、数万水师将士当作了诱饵?
陈永华突然心中一阵空落落的,他的主公在这个吴王殿下面前,竟象个蹲在地上和泥玩的稚童,显得如此的天真和……无知。
……。
这场海战是有史以来,东亚规模最大的海战。
但也是最具戏剧性的海战。
因为它结束的非常突然,如同半途夭折一般。
再强大的海军,恐怕也无法独立作战,它需要庞大的陆地补给,否则,就是海上一片烂舢板。
红毛在东藩岛上有八千人,但这八千人包括了非战斗人员,当然,除了这八千人之外,还有一支从当地土著中征召的“仆从军”,数量不少,有二万人。
可惜的是,这支“仆从军”也就替他们维持一下秩序,还真上不了战场,他们的武器,还是冷兵器,且……“不堪入目”。
缺少训练,并不知为何而战的他们,一见到登陆的北伐第一军,就一个姿势,那就是抱头鼠窜,机灵点的,扔掉手中的破刀烂弓,跪在两边,爱谁谁去。
一天功夫,从花莲、淡水,两路登陆的第一军,就形成了东、北夹击之势。
其实,这对于大本营设在岛屿西南面东宁(承天府)的红毛来说,短时间是起不到威胁作用的,至少,半个月内,北伐军无法对其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但人嘛,总活在预期之中,得知东、北已被敌人登陆,并开始向西、南形成夹击之势的克里?索恩,已经抗不住了,他此时确实不想再打了,哪怕是联合舰队掌握着海战战场的主动权。
也对,拼死拼活打赢了海战又怎样,老窝被人端了,一切白忙活。
按克里?索恩的话说,伟大的荷兰海军不能为了英吉利人、葡萄牙人的利益,而丢失对东藩岛的占领,这不符合荷兰人利益。
克里?索恩随即下令联合舰队停战,并主动撤出战场,然后向杭州府及淡水港派出了使者。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让“子弹”飞一会
番人舰队大举撤退了。
大松一口气的郑森,疑惑地看着敌人舰队缓缓撤离,他不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伤亡惨重、疲惫至极的郑家水师没有组织追击,也做不到追击,因为船速差敌人太多。
他们开始救援还在海面上挣扎的同袍。
此战,郑家水师几乎被打残了,说几乎,是因为最大的损失并非来自是主力舰,而是数百艘火攻船。
这种情况,恐怕是海战中不多见的。
但不管怎么说,郑家水师是“胜利”了,至少,郑森是这么宣扬这次胜利的。
……。
这是吴争第三次见到郑森。
三方的临时停战协议已经生效,接下来就是三方会谈。
有句话说得好,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未必能得到。
这场海战,依旧无法分出胜负,郑家水师已经被打残,番人舰队也被北伐军的登陆搞得焦头烂额,无法两头作战,而吴争确实也打不动了,强硬登陆东藩岛之后的二万人,与其说是占领,不如是说威慑,因为不管从弹药、粮草补给,还是战前战后的赏赐、抚恤,都已经无法保证。
所以,有必要即刻停火,按后世的话说,让“子弹”飞一会儿。
相较于七星岛火拼后,郑森第二次见面时的“咄咄逼人”,那么这次郑森显然是压抑和克制的。
他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那种自信,更多的是沉重和痛苦。
想想也是,二十万大军攻福州,结果被三万不到的守军打得折损十多万人,狼狈回撤。
赖以成名的水师,在七星岛一战,被后起之秀的陈钱山水师打得没了脾气。
如今,又被番人舰队打得体无完肤,关键是,最后的“胜利”来自于北伐军对东番的登陆,这就使得郑森不得不向吴争“服软”,虽然他确实不甘心。
吴争能理解,但,不同情。
理解是,每个胸有大志者,都会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沉沦,如同大浪淘沙。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战争也不同情弱者。
何况郑森绝不是弱者,如果给他机会,或者吴争自己没有抓住这次机会,那么,此时二人的会面,绝对是又一次“喋喋不休”的争执。
争执正朔、争执天下归属、争执双方的利益划分。
“大木兄,辛苦了。”吴争说得很诚恳,心里也诚恳。
这是对郑森这些年来,坚持反清作为的肯定。
因为谁都能看出吴争的诚恳,所以,郑森落泪了。
但郑森迅速抬手抹去已经流下的泪,强笑道:“吴王殿下及时来援之恩,森没齿难忘!”
听锣听音,吴争自然能听出郑森话来的怨怼之意,但吴争不想解释,也解释不了。
吴争绝不认为自己是一只善良、单纯的小白兔,到了这个位置,善良、单纯已经不存在,适当的权谋,才能真正地保护自己、保护身边人、保护数十万追随自己的官员和将士。
吴争也绝对认为,如果郑森与自己易位而处,郑森一定会比自己做得更……不堪。
这次确实是自己给郑森挖了个坑,但吴争坚定地认为,这其实不全是个坑,如果郑森应对得当,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譬如,一支仅以袭扰为目的的舰队,是不可能被番人主力舰队咬上的。
譬如,袭扰各国商船,根本无须动用主力舰船,以快船就能达到目的,又怎会无法脱身而引发一场大战?
再譬如,如果不是郑家水师贪欲过甚,恐怕也不会“逼迫”到克里索恩下决心与郑家水师决战,在面对郑家水师和王一林部南北夹击袭扰的情况下,克里索恩很难做出决战的决定,正如现在的结局一样
,克里索恩需要预防到被王一林水师趁虚而入的后果。
但吴争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结局,确实有郑家水师不可抹灭的大功,正因为郑家水师拼死交战,才有了自己三支水师登陆东藩岛,如入无人之境。
也才有了克里索恩不得不无条件地下令停战,请求重开谈判。
“回报!”吴争看着郑森充满阴霾的眼睛,坚定地道,“你和将士们付出的一切,都将得到应有的回报。”
郑森有些惊讶,在他看来,胜利者最值得骄傲,同时,也只有胜利者可以分配战果,但,他诧异于吴争的表态。
应有的回报?难道,吴争是想兑现他的承诺,将东藩岛归入自己的统治之下?郑森确实有些想不明白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确实如吴争所说,一切,都有了回报,这,一定是值得的!郑森太需要一个可以依为根据地的后方了。
之所以迟迟不敢向红毛动手,那是因为郑森忌惮于红毛的船坚炮利,同时,不敢陷入两面交战的困局。
也正因为如此,在吴争提出合击番人联合舰队之后,将东藩岛归入自己辖下时,郑森心动了,否则,郑森怎么可能起意率水师全员北上增援滩浒山呢?
或许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郑森看着吴争坚定的脸和清澈的眼睛,不得不叹自己枉作小人了。
然而,吴争接下去的话,就差点令郑森当场翻脸了。
吴争是这么说的,“北伐军与大西军已在醴陵会师,孤也与晋王会晤并达成共识。鉴于如今长江以南的局势,汉人各势力急需同仇敌忾、抱成一团,方才可以尽早完成北伐大业……所以,孤与晋王决定,长江以南所有抗清势力只允许一面旗子,你部步军归入晋王旗下,水师整编入孤的旗下……你意下如何?”
无耻!这是郑森听闻之后第一个反应。
“这是趁火打劫!”郑森愤怒嘶声道,“你是义兴朝吴王,我是永历朝延平郡王,你命令不了我!”
吴争淡淡地说道:“可李定国是永历朝的晋王,并有永历帝,军政诸事勿论大小,皆有晋王专断的明旨……怎么,你想抗旨?”
郑森愣住了,吴争说得没错,郑森是永历朝的延平王,在晋王之下,当然,权力不是以王爵等级决定的,在于实际职务。
可晋王如今在永历朝的实权,因有永历帝的背书,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也就是说,李定国的命令,几同于永历帝的圣旨。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 搂草打兔子
能违抗吗?
当然不能!
一旦违抗,郑森几乎可以肯定,吴争必会以此罪,当即将自己羁押,送给李定国去。
郑森此时很后悔,后悔自己的贪念,如果不是为了这次谈判,他不会来,只要不来,那么还有回旋余地。
至少,不管是李定国,还是吴争,在短期内,不可能冒着大打一场内战的风险,来逼迫自己就范。
可如今,怎么办?
郑森愤怒的脸上,已经淌下了汗珠。
“你可以选择。”吴争语气依旧平淡,“孤也不会强迫你,但闽粤清军合计兵力尚在十万人之上,而你部,已经不足八万人。如果闽粤清军在北伐军和大西军的威慑之下,转头攻你部,你将如何应对?此为其一。其二,你部水师经此战之后,实力不及开战前六成,而番人联合舰队才折损不足二成,挟此战之威,克里索恩若不想东藩岛易手,必重启战端,与你决战,你又如何应对?”
郑森汗如雨下,英俊的脸,显得有些狰狞,他死死地盯着吴争,不说话。
吴争轻叹一声,“别这么看着我,我虽不是什么君子,但也绝不会坐视你被番人击败,只是……你也知道,大将军府短期内,确实经不起又一次大战了……否则,孤也不会在饮马黄河之时,令我军停止北上……。”
这话发乎吴争内心,一般真话,都不需要掩饰和兜圈子,所以,郑森听得懂,正因为听得懂,才更加气愤。
“可你还是为了削弱我水师,让复甫带话……否则,我又怎会与敌舰队打这一场大战?”
吴争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孤承认……承认确实有些私心,毕竟,各自为战的长江以南,不符合孤的利益,孤总不能一面忌惮着南面随时会攻入浙南的你,一面全力北伐……可反过来说,如果不是你水师贪功过甚,又怎会被敌舰队主力咬上?更让本王不理解的是,金门有着强大的防御实力,却被敌人一支偏师一战击破,这才造成了你聚集全军追击而落入敌人的埋伏……。”
郑森脸上的愤怒渐渐退去,吴争说得是事实。
他的“十六字真言”在袭扰各国商船时,也确实有效。
正因为有效,才助长了自己麾下水师将士的鲁莽和贪欲。
明知这是吴争的阳谋,可道理,终究是道理。
怪谁呢?
郑森陷入了茫然之中,他干涩地问道,“若我不同意呢?”
吴争微笑起来,“你放心,本王做不出扣你为质的小人之举,你可以随时回去。”
郑森一愣,随即起身,拔腿就走。
身后吴争道“有一点本王要提醒你,虽然孤与晋王无意同室操戈,但你若不同意,自然也不会被视为友军。”
郑森抬起的这一步,终于跨不出去了,他懂吴争话中的意思,不为敌也不为友,当然不会增援。
可在闽粤清军和番人舰队的水陆夹击下,如果李定国和吴争选择旁观,以郑森那几府没有战略纵深的辖地,基本上结局就已经注定。
郑森慢慢转身,看着吴争人畜无害的脸,“你……卑鄙!”
吴争摇摇手道“做一方诸侯去吧,你的才能不适合带兵,至少北伐,你不行!”
郑森心头一震,“你是说……闽粤中一地?”
吴争挑挑眉毛道“你想啥呢……这,东藩岛。”
郑森脸色一沉,心中苦笑,自己太天真了,吴争又怎会让自己就藩闽粤?自己苦战数年都未能得到的东西,又怎么被吴争赏赐得到?
不过郑森总算是松了口气,有总比没有强,好歹有了一方可以休养生息的根据地,或许……来日可期。
郑森转身走回几步,抱拳道“可东藩岛尚在红毛鬼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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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微笑道“可二万北伐军已经登陆。”
“你方才说,大将军府已无力再战。”
“是。可孤没打算再战。”
“……?”
吴争呵呵道“方法孤早已令陈永华转告你了。”
郑森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啊,十六字真言嘛,确实有用,奈何被自己曲解并被麾下将士执行坏了。
东藩岛东、北有二万北伐军驻囤,再让水师控制西、南两个方向,以岛上的八千红毛,怎么可能完成突围,又突围到哪去?投海喂鱼吗?
联合舰队确实实力强悍,可炮弹总有打光的时候,没有补给,如何支撑如此庞大的舰队和水员?
道理很简单,可就是……哎,郑森长长地叹息一声。
……。
与红毛的谈判非常顺利。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了什么可纠缠的。
克里索恩指望不上欧洲可以再派一支大型舰队东来,那么就东藩岛的局势,联合舰队的生存都难。
郑家水师虽然被打得体无完肤,但主力舰尤在,吴淞、舟山与郑家水师的会合,等于断绝了克里索恩想一战致胜的可能性,关键是,哆啰(花莲)、淡水两个方向的北伐军虎视眈眈,使得克里索恩想凭借岛上守军据岛而守都不可能了。
真要打败了,哪怕是两败俱伤,恐怕东藩岛的易手结局也不可改变,既然如此,何必再打呢?
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条件。
双方经过三天“颇具诚意”的谈判,达成了协议框架。
克里索恩以联合舰队主帅的名义,代表各国承认义兴朝对东藩岛的主权。
吴争以义兴朝大将军的名义,授于荷兰海军在淡水港的滞留权,权限为五年,期满之后荷兰海军必须撤离。
同时,吴争以义兴朝吴王的名义,赋予各国商人在东藩岛商税的减免,额度为五成,而荷兰商人以其特殊性,享有五年的免税期,期满与各国商人一样,减免五成。
最后一条是,释放所有在滩浒山、东藩两次海战的被俘者,包括那个已经恨红毛牙痒痒的英吉利将军纳布尔,这为日后英吉利与荷兰人在马六甲海峡爆发一场更大的利益争夺战奠定了基础,也为吴争适时将水师触角伸入马六甲范围奠定了基础,当然,那是后话了。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 谁苟延残喘?谁休养生息?
吴争确实没有让郑森太吃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东藩岛的东宁城,正式被更名为承天府,郑森以延平郡王之名义入驻承天府,成为第一任东藩安抚使。
这很荒诞,因为郑森是永历朝的官,却被吴争一个义兴朝的吴王任命了。
可没有人去质疑,因为这里的吴争,拥有着对整个东藩岛的生杀予夺之权,甚至包括那些受红毛雇佣的土著治安军。
而吴争与李定国的会盟,让吴争有了任命郑森为东藩安抚使的大义。
当然,这需要郑森自己的同意,可郑森能不同意吗?
吴争的“威逼利诱”,以结果非常明显,如果郑森不接受李定国和吴争的整编,那么,郑家步军和水师将成为无根之萍,两方弃之不顾的结局,就是郑家步军被闽粤清军围攻、水师被番人联合舰队击溃。
当然,郑森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向永历帝上告。
可永历帝此时绝对宠信救他于危难的李定国,又怎么可能去帮这个听调还不听宣的郑森呢?
郑森有选择的余地吗?
没有。
所谓存在即有理嘛。
虽然远在海外,但正如吴争所说,确实是名正言顺的一方诸侯了。
自此,三方对于东藩岛主权和利益的战争,终于以最后和平谈判解决的方式平息下来。
所有海商,都为之大松了一口气,在三方水师、海军的共同巡航下,南海海贸变得益发繁荣起来。
郑森麾下步军随后被大西军整编,水师被吴争整编,王一林的陈钱山水师正式更名为南海水师,触角渐渐南扩。
当然,郑森还是带走了一部分军队,数量还不少,有二万人左右,随他入驻东藩,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土著需要被王法教化嘛。
在江南开始进入休养生息之际,大西军开始了扫荡湖广、闽粤清军残部。
与其说,是李定国一人在战斗,不如说是北伐军换了身衣服,在与敌搏杀,广信卫在高一功的率领下,从湖广一直打到福州。
其部屡战屡胜,所向披靡,在当时,高一功部因为军服的左袖上比大西军多一条红绸缚臂,被世人称为“红绸军”,一时风头无量。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也就是这年年底时,湖广、闽粤清军残部被一扫而空,黄河以南,洞庭湖以东,半壁江山正式易手,世人皆称北伐之日不远矣。
……。
义兴三年年末。
新君朱莲壁改元为建新,定次年为建新元年。
无独有偶,北方清廷也有大动作。
刚满十四的小福临祭天告祖,正式亲政。
福临亲政之后,随即颁布诏令,以嗣睿亲王多尔博封藩兖州、英亲王阿济格封藩雍州。
同时,福临加封郑亲王济尔哈朗为叔和硕郑亲王。
还有,擢升秘书院大学士陈名夏为吏部汉尚书。
擢升太常寺少卿汤若望为太常卿……等等。
福临还废除了诸王贝勒管理各部事务的旧例,采取了停止圈地、放宽逃人法等一系列缓和汉、满民族矛盾的措施,推行洪、范等人一直灌输给他的人皆平等的主张。
可惜的是,虽然小福临很想有番作为,也颇为中原文化所吸引,但终因他周围尚未形成一支以他为主导的强有力的政治势力,致使他的设想、计划被无限期地搁浅。
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圣旨出不了宫门。
也对,这朝堂之上,洪、范等汉臣虽然权倾朝野,但京城之中,掌握最大兵权的还是满人。
想要颠覆满、汉地位,不是一张嘴,抖嗦几下就能解决的。
关于利益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厮杀,不见硝烟,却比硝烟更烈。
不过,年少气盛的福临,终究没有按捺住他心里对多尔衮的憎恶。
在他亲政后不久,就忍不住动手了,原吏部满尚书谭泰,被福临以结党附逆之罪名,下狱论死抄家。
结党附逆,结谁的党,附谁的逆?
自然是摄政王多尔衮了,满朝文武个个心知肚明,由此,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也不愿出声,谁会傻得为一个死了的人去得罪皇帝?
但一样没有一个人落井下石,因为多尔博就藩兖州,手中十万大军,那可不是吃素的,谁能保证,万一自己在京城落井下石之后,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多尔衮死后形成的权力真空被三方迅速抢占。
福临自然是瓜分最多的受益者。
洪承畴、范文程等汉臣位居第二。
济尔哈朗有幸位列第三。
但有一人,占了好大的一个空子,那就是钱谦益。
这老滑头对柳如是用情倒是很深,可惜,柳如是被多尔衮抓捕之后,下落不明。
就连最后刚林、祁充格收了钱谦益大笔的银子,私纵了钱谦益,柳如是也一样没有音讯。
局中人都猜测,柳如是怕是死了吧。
钱谦益“终于”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也是,对他来说,“悲伤”总该有个度吧?
忠诚也该有个底线,譬如对“大明”。
见缝插针,抱住福临大腿的钱谦益,于是就得了一个大便宜,从礼部侍郎(其实已经被多尔衮私下黜落,半年多没去上班了),直升为礼部汉尚书,可谓一飞冲天啊。
时人都感慨说,这真是个黑心肠的“不倒翁”。
天下大势,以一种无法看懂的变化按它的轨迹运行着。
但总得来说,从这新的一年开始,华夏遍地的烽火渐渐开始熄灭,混战了近十年的土地上,难得有了一段与民休养生息的舒坦日子。
只有西北方向,不管是建新(义兴)、永历、清廷都无法左右的大顺军残部,依旧在与清军厮杀,为得就是土地、人口,不过规模都不大,清军也就阿济格部在参战。
虽说是“和平”了,可没有人认为是真正的太平了,就连杭州府坊间的卖油郎都知道,北伐,就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相较于当年吴争带数百人回到绍兴府时,民众的迷茫和无助,此时的民众哪个不自信满满,似乎,光复顺天府,易如反掌,就在弹指之间。
可谁能真正明白,光复之后,又该如何呢?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 兄弟还是翁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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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争这些天一直待在松江军工坊。
不,已经不能简单地称为军工坊了。
准确地说,已经是军工坊和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了。
宋应星已经慢慢习惯于他没有官衔的白身身份,也对,管控着方圆一百六十里的“园区”,手下一千多能工巧匠和上万工人,这数量与北伐军军制比较,大小也该是个三品将军衔了。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吴争能投其所好。
也对,搞科研的人嘛,只要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就会拼尽全图地追逐远方的光明。
譬如黄火药、直流电……还有衍生出的机械,譬如后装枪、预装金属弹丸、直流发动机等等。
吴争毫不吝啬地为宋应星推开了一扇窗,给了他一个巨大的平台和无限的资金。
这就象在肥沃的田野中,肆意地播撒出无数的种子。
能怎么长?
吴争也不知道。
吴争只知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他自己也有需要他去做的事,虽然他确实不想面对,但不得不面对。
……。
黄应运来了。
如今的黄应运,早已不是吴争第一次见时那个恶臭扑鼻的中年“瘪三”。
身为晋王参军的黄应运,已经在永历朝混了个不小的官职——礼部侍郎。
别说,人一旦有了官职,那气派就上来了。
从云贵到杭州府,这一路上,迎来送往,可谓如鱼得水。
杭州府对于黄应运,已经快成他自己家了。
也对,如果李海岳成了吴王侧妃,他做为侧妃娘家人,可不就是半个主人嘛。
看着春风得意,脸胖了许多的黄应运,吴争感慨,人生真是,如梦啊!
“黄先生,多日不见,富态了许多。”吴争客套着。
黄应运连忙起身,“可不敢再让王爷称先生,学生哪敢当王爷先生?王爷若不嫌弃,直呼学生贱名即可。”
吴争讶然,黄应运是个落第书生,年至不惑,思想激进,可到底没有摒弃此时读书人自觉的“谦卑”。
也对,对少数人的谦卑换来对多数人的傲慢,这或许是读书人执着的理念。
吴争不自觉地摇摇头,甩去这种“不合理”的古怪念头,决定从善如流。
“应运兄此来,所为何事?”吴争明知故问道。
果然,黄应运答道:“外臣奉我主之命,欲问吴王殿下,何时纳王女为妃?另外还有一事想问吴王殿下,可否再赊卖一批火器给大西军,以助大西军来日北伐……?”
吴争心中苦笑,刚刚张嘴想说。
不想黄应运没说完,他斟酌道:“我主欲进军川北,收编大顺军残部……想调吴王麾下广信卫入川,不知吴王意下如何?”
吴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黄应运见状,忙解释道:“并非我主垂涎广信卫战力,想借广信卫之力入主陕甘,而是这股力量对蜀地形成了事实上的威胁……。”
吴争抬手打断道:“本王能猜到晋王的用意,广信卫为原忠贞营改编,与西北大顺军残部同属大顺军,如今以广信卫讨之,有着香火之情,确能事半功倍。”
黄应运大喜,“吴王殿下英明。”
吴争哂然道:“可眼下不合适。”
“啊?”
“大顺军残部正与清军交战,此时讨之,万一发生交战,怕让清军坐收渔翁之利。”吴争想了想道,“你回去转告晋王,本王不反对收编大顺军残部,但须择时。”
黄应运点点头道:“学生谨记,必原话转禀。”
吴争轻呼了一口气道,“火器之事好说,同为明军旗下手足,又是有着相同的目标,如今交通又较之前畅通许多……转告晋王,本王会安排下去。不过,数量不会太多,应运兄也该知道,年前水陆连番大战,我军一样欠缺火器。”
黄应运微笑道:“吴王说得是,我主来前也再三叮嘱学生,并无强求之意。”
吴争闭上了嘴巴。
黄应运仰着脸等着。
谁都明白,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答复。
沉默了好半晌,吴争苦笑道:“应运兄,咱们交情有不少时日了吧?”
“学生哪敢与王爷论交情,是王爷青睐有加……。”
吴争无奈地道:“我想与晋王做兄弟,奈何他非要做我岳父……你说,这叫什么事?”
黄应运诧异地看着吴争,他是真不明白了,不就是张罗些酒席,迎些宾客,放上些爆竹烟花,诸如此类的事嘛,纳妃,这不是每个上位者该有的捧场嘛。
黄应运实在想不通,吴争怎么会如此排斥纳李海岳为妃,吴争已经有一正妃两侧妃了,按理说不该呀。
吴争想了想道:“应运兄远来不易,路途疲惫……这样,先在城中盘桓几日,过些时候,本王再给你答复,如何?”
黄应运自然不敢顶撞,应道:“学生遵命。”
……。
“那孩子虽说性情活泛了些,可心地还是好的……对,学东西挺快,这些天帮着小妹在织造司打理琐事……爹认为也挺好的!”
吴伯昌在教训了吴争“不识规矩,忘记早请安晚问候”一番之后,如是说。
吴争肃手而立,怎么看都是个孝顺儿子。
“爹,这事……让儿子自己作主吧?”
“嘿……嫌你爹多嘴了?”
“儿子不敢。”
“觉得自己是王爷,翅膀长硬了?”
“儿子不敢。”
“呯”地一声,吴老爷子拍桌而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了你放肆!”
吴争苦笑。
“你还笑?”吴老爷子吹胡子瞪眼,骂道。
吴争赶紧肃容。
“你心存怨怼?”
吴争愣了半晌,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
“晋王势大,有他襄助夫君,妾身以为,利大于弊。”钱瑾萱依偎在吴争怀里,轻声道,“海岳妹妹虽说不识字,可只要悉心教她,过个一年半载的,也就可以粗通文墨了……加上她心地善良,夫君放心,妾身不会委屈了她。”
吴争苦笑不止,赶紧转换话题。
“思敏还在长公主府?”
“是。”钱瑾萱应道,“思敏妹妹也是个苦命人,想当年周家炽手可热……哎,夫君该去看看她。”
吴争皱眉打趣道:“我要是真去了,你心里不泛酸?”
钱瑾萱脸一红,咬着嘴唇道:“身为王妃,岂能有妒妇之相?!”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真实和龌龊
吴王府,吴争的书房内。
马士英从此有了伴,马士英自然是不太高兴的。
有道是,文人相轻嘛,何况是突然多了一个争宠信之人。
不过好在马士英与李颙有了凤阳府说降颖川、武平二卫的这一番同生共死司马懿,加上李颙虽然才华横溢,可毕竟初来,马士英还没有感觉到来自李颙的威胁。
所以,这点心中的些许酸意,倒还是可以压得下去的。
“殿下为何就是不肯同意纳晋王女为侧妃?”李颙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是人都知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亏,王爷胸中有着远大抱负,岂能因区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
这态度让一边的马士英直皱眉头,这小子就是屡教不听,哪有这样和主公说事的?
吴争不再苦笑,他平静地看着李颙,“你说,将来如果有一日,建新朝与永历朝在拥立新君之时发生龌龊,本王是该从自己的岳父呢?还是秉公处置、大义灭亲?”
李颙一怔。
吴争这话几乎已经点明了,与大西军的联盟只是暂时的。
可这与如今大将军府所辖之地宣传“兄友弟恭”格格不入。
但李颙反应很快,他迟疑着道“王爷的意思是说……咱们得防着大西军,以免到时陷入被动?”
吴争瞪了李颙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得多学学老马的稳重……本王是那意思吗?”
马士英不无得意地附和道“王爷英明,但凡可以威胁到咱们的势力,咱们都得小心谨慎!晋王此时与咱们确实是一条心,可将来北伐成功之后呢?他能放弃拥立永历帝、放弃从龙之功而来襄助我王吗?”
李颙皱眉道“可王爷毕竟是他贵婿……有道是手势弯进里,胳膊肘没往外拐的道理。”
马士英呵呵一声道“那是你不明白王爷的意思,如果纳晋王之女为妃,虽是侧妃,但有了永帝的赐婚,晋王就成了王爷岳父,岳父为尊长,日后王爷怎能秉公处置、大义灭亲?这岂不是让天下人讥笑王爷无情无义?相对于兄弟相称,那这事就便宜多了……王爷,老马讲得对否?”
还真别说,老马确实分析得透彻,吴争与李定国结为联盟,乃天下汉人之福,这勿容置疑。
但问题是,在双方一致的目标实现之后,各自的立场和诉求,亦不容回避。
此时李定国、吴争双方结盟的心,确实是真诚的,可日后反目的可能依旧存在。
如果吴争成了李定国女婿,再去反目,必受人以柄。而按李定国的性格,绝对不会因为有了一层姻亲关系而放弃立场,直接站到吴争这边。
李定国本身就是雄主,又岂会放下尊严,甘心拜伏于吴争脚下?
可吴争如果断然拒绝联姻,更为不妥,不但得罪了李定国,更得罪了永历。
这会让双方之间的联盟出现不可弥补的裂痕,联盟,也就是句空话了。
其实对于双方而言,包括李定国在内,李海岳只是个道具,她的存在,只是一根联系两方的纽带。
当诗和远方皆不存在的时候,现实的龌龊就会变得格外真实和狰狞。
吴争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好半晌冷冷道“对个屁,有的没的都让你们说了,还让本王说什么?怎么向黄应运回话,这事……就交给你们二人了。”
说完,吴争起身扬长而去。
马士英、李颙这下大眼瞪小眼,苦笑、哀叹不止,这哪叫事?个烫手山芋。
搞不好,功没有,过成堆。
这叫什么事嘛!
二人心中一直有个问题没有直接提出来,那就是,为何要拥立新君,而不是自立?
这已经许多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
许多时候,千万不要低估了女人,哪怕只是个女孩。
这个时代的女孩,十三岁嫁人,还真不叫个事。
当然,这大都在西北、东北及偏远地域。
明朝中后期,江南一带因纺织业发达,而纺织业又多用女工,江南女孩大都是过了十七才许人,嫁人还真得大都在十八、九岁之后。
这就让这些女孩有了养活自己的能力和积蓄,她们其中不少人就开始有了摆脱夫家束缚的思想萌芽。
“自梳女”就是从这时出现的,而且渐渐多了起来,她们发誓此生不嫁人,以换取人生的独立。
不过,“自梳女”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自梳的。
首先是必须征得家中父母同意,许多女孩都在这一步,败于父母的眼泪。
当然也有人性格坚强,取得父母同意或者与家中直接断绝关系。
过了这一步,才可以在一个叫“姑婆屋”的地方,在拜过观音菩萨之后,由自梳女前辈们将她的头发梳成髻。
经过梳起的女子才算是真正的自梳女。
她可以享受不受夫家束缚的权利,但同样也须套上新的枷锁,那就是永远不能与男子有过近交往,一旦违反,就会被判定“不轨”,轻则毒打,重则装进猪笼沉河。
吴争怎么也没想到,李海岳会如此“激进”,确实是小看了这个女孩了。
这消息,还是在军校深造的李溥兴赶来告诉吴争的。
织造司如今有三万多织女,因“汉袍”的供不应对和丝织品的畅销,织女的工钱相较于当时的消费,高到了比较“惊人”的地步。
一个收中等的织女,一月的工钱就高达十五两以上,而收入高的,三十两以上都不少见,这对于此时的物价,已经相当恐怖了。
正因为收入的巨大提高,许多女子不想过早地嫁人,虽说大将军府已经明令推迟所辖之地女子的婚嫁年龄,可终究不可能去以法规定具体适配年龄。
那么,早已在数年前定下亲的女子,就不得不在夫家的逼迫下,遵父母之命放弃“高薪”回去嫁人,这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因为许多适龄女子,在织造司没有创立之时,就已经订亲。
而这种现象,让没有订亲的女子,因为舍不得高薪,而想辙推迟婚配年龄,“自梳女”就成了她们逃脱的第一,也是唯一的选择,纵然她们本意并不是想终生不嫁。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人想快乐,就得学会装傻
李海岳在织造司帮忙的这三个多月,让她接触了不少的织女。
而这织女中,不免有许多“自梳女”。
耳闻目染之下,年纪尚小,性情本就活泼,甚至豪爽的李海岳,在与这些自梳女接触多了之后,居然也有意自梳。
这事让吴争不得不正面面对,哪怕是得罪许多不想得罪的人。
天晓得,吴争在听李溥兴说起这事时,那是惊愕地半天都合不拢嘴。
难道女权主义,竟在这时已经“猖狂”到了这种程度?
吴争确实是不知道江南“自梳女”这档子事,就象有古时一个奇葩问民众没饭吃为何不吃肉靡一般。
毕竟很多事,都不是吴争所能一一掌控的。
吴争在安抚了李溥兴,答案亲自解决这档“麻烦”事后,令宋安立即调查此事。
然后,吴争只能去找一个人,一个他此时刻意在躲避的人。
……。
从周思敏因钱家诸子“贪腐”案牵连出与应天府“交往密切”之后,已经实质上退出了织造司的管理。
而钱瑾萱做为王妃,打理着王府内务,说是参与织造司管理,其实也只是挂了个名。
此时真正掌控着织造府的,就只有吴小妹一人。
准确地说,吴小妹才是织造府真正的主人,这也是吴争当初的本意,就是为了给妹妹一份无与伦比的嫁妆。
当然,吴争当时也没有想到过,区区几副“凭空而来”的服装图纸,能把织造司的摊子铺得这么大,事实上,如今大将军府岁入之中,仅织造府就贡献了二成之巨,远远超过了当时年上交一百万两的估算。
不过吴争无意去纠正这些,在吴争心里,这,是妹妹该得的。
吴小妹也非常懂事,在财政司财力窘迫之时,织造司必倾囊襄助,这也极大地支援了这场江北大战,所以,整个大将军府,包括“视财如命”的莫执念,没有一人向吴争建议,重新调整对织造司的政策。
……。
“哥。”
吴小妹落落大方地一声“哥”让吴争反倒有些汗颜自己这些日子的“小人之心”了。
自从被吴老爹当面点破,吴争就一直在回避就个问题。
此时吴小妹越表现得没那么回事,吴争心里越愧疚的慌。
也对,自家兄妹嘛,不就随口提了提而已,还能当真了不成?
吴争慢慢放松起来,展颜笑道“听说你成了大将军府辖内最具财富者之一,我是真为你高兴啊。”
吴小妹平静地轻轻一福,“那还不是全仰仗了哥哥。”
吴争得意起来,哈哈大笑道“也对啊,有我那几张画的功劳。”
兄妹二人这么不淡不咸地侃了几句,吴争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切入正题。
最后反而是吴小妹微笑着问道“此次大战之后,哥哥回杭州府已有多日,直到今日才来见我,想必是事要讲吧?”
吴争略显尴尬地道“这不是……忙嘛,哥其实天天惦记着来看你……这不,就来了嘛。”美妙
吴小妹笑着静静地看着吴争。
吴争有些局促起来,“要说事……倒确实是有件小事。”
吴小妹莞尔,“哥哥但说无妨。”
“李海岳是怎么回事?听她兄长说……她要自梳?”
吴小妹波澜不惊地道“我知道……确有此事,海岳妹妹性子豪爽,颇有巾帼风采,织造司上下皆与她合得来……。”
吴争一愣,皱眉道“既然你知道,为何不阻拦?你应该知道她的身份,她要是自梳,让哥哥怎么向她爹交待?”
吴小妹慢慢收敛脸上笑意,正色道“既然哥哥无意纳她为侧妃,为何她就不能自梳?落
花有意流水无情,哥哥以为……她一旦被哥哥拒绝之后,还回得去吗?”
这话处于这个时代,确实没毛病。
堂堂晋王之女,还是皇帝赐婚,送上门来,被拒婚,这说到哪,都没面子。
不是简单地没面子,实在是将脸贴在砾石路面上,使劲摩擦了。
吴争愣住了,这么一说,反而自己没理了?
不对,吴争总觉得哪里不对。
李海岳他爹当面时,自己没答应啊。
李海岳和她兄长被黄应运送到杭州府时,自己正在江北作战,根本不知情。
而且自己从头到尾没向李海岳承诺过什么吧?
回来见李海岳一面时,那也是没发乎情,更止于礼的,显然没有什么错漏之处。
怎么就成了被自己拒绝之后,就回不去呢?
吴争心里开始长草,没了和吴小妹继续聊下去的兴趣,于是强笑着起身道“见妹妹一切安好,哥就放心了……平日里别一心扑在织造司,当心着自己身子骨……哦,对了,有空多去陪陪咱爹,银子嘛,赚不完的,不急在一时……哥还有军务在身,那就先走一步……。”
“哥哥!”吴小妹冷下脸来大声喊道。
吴争只好停下已经溜出门外的腿,慢慢转身。
“哥哥是觉得我不好?”
“咦——我的妹妹自然是最好的,生财有道,短短不足三年时间,攒下万贯家财……谁敢说不好,孤拿大嘴巴子抽他!”吴争一本正经地道。
吴小妹强笑道“那哥哥为何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吴争哑然,这种问题没有答案,吴争不能自己挖坑自己跳。
“就是因为……我是惠宗后裔吗?”吴小妹带着一丝幽怨道。
吴争听了,脸色一变,问道“是谁在你面前搬弄口舌?”
吴小妹摇摇头道“没有人,我自己能想得到。”
吴争默默地注视着吴小妹并不太大的眼睛,许久,才轻叹道“小妹,有道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哥虽然没那么老古板,可有些事,不知道或许比知道舒坦……哪怕是装作不知道。”
吴小妹凄然道“我无意阻止哥哥改朝换代的远大抱负……我的先人毁于族人之手,我甚至在不久前才知道,可我知道自己的家是吴家……先人恩怨,与我何干?”
“自然是无干的。”吴争上前一步,“就因为与你无干,哥才觉得,你我就是亲兄妹……这,不好吗?”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心里长草
吴小妹嘶声道:“可我终究不姓吴!”
吴争沉默起来,好久,吴争涩声道:“在哥心里,你就姓吴,你就是哥的亲妹妹,哥定会为你觅得良婿,此事……不许再提。”
说完,吴争果断地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吴小妹突然大呼道:“……既然如此,我便……与李海岳一起自梳罢了……!”
吴争身形一顿,停了一下,再次动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后吴小妹放声大哭起来。
……。
“废物!”
心中长满了草的吴争,第一次这么骂马士英,还有李颙。
这二人耍起阴谋诡计,都很有一套,可实在对吴争内院之事,挠破了头皮,也想不出个辙来。
吴争的骂,马士英听来还没什么,却引起了李颙的强烈反弹。
李颙气愤地道:“学生之前就劝过王爷,纳晋王女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王爷若心中对她毫无爱意,也无非是虚与委蛇罢了,给她一个名份留在王府内院任由自生自灭便是……帝王九夫人,王爷既然有逐鹿天下之心,就不必顾虑太多,到了关键之时,不得已与晋王反目……亦无不妥!”
吴争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马士英见状,知道不妙,连忙插嘴道:“其实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
“讲!”
“是……此事的关键在于黄应运,若他能助王爷圆了这事……。”
吴争眉头一挑,问道:“你的意思是……让黄应运回去向晋王撒谎?”
“咳……咳……士英确是这个意思。”
吴争皱眉想了想,“可李海岳要自梳……。”
“这不难,派人看住就行……再不济……圈禁。”马士英想也不想的回答道,在他看来,圈禁一个晋王王女,竟如小菜一碟。
吴争瞪了马士英一眼,“那郡主……也须圈禁?”
“咳……。”马士英为难起来,吴小妹可是自家主公的妹妹,哪敢说圈禁二字?“王爷说笑了,郡主岂能圈禁?”
“你也知道?”吴争没好气地道,“这要是传出去……孤岂不得受家法?再说了,圈禁李海岳哪有这么容易,黄应运的嘴怎么堵?又怎么不让李溥兴知道……万一他来探视妹妹,怎么圆场?”
马士英被吴争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李颙在旁边轻声道:“学生倒是有个办法……以历练之名,将李溥兴调去江北,如此一来,他就没时间来探视了,再说,如今南北停战,此去历练并无风险。”
马士英一听大赞道:“此计甚妙。”
“妙个屁?”吴争沉声道,“能瞒多久?到时孤把你们扔出去作挡晋王怒火?”
马士英、李颙低头不再吭声。
吴争想了想道:“李溥兴在军校也不少时日了,是该出去历练历练……李海岳年纪尚小,又不识文断字,找几个德高望重的先生,好好学点文化……至于黄应运,去,把他找来,就说孤要请他吃酒。”
马士英、李颙古怪地互视一眼,抬袖掩嘴,偷笑起来。
吴争见了,怒道:“笑什么?”
马士英顿时正色道:“臣刚想到昨日大将军府补齐了四个月俸禄。”
吴争转头向李颙,“你也有四个月俸禄补了?”
李颙一本正经地道:“之前学生与马大人同往凤阳府,马大人向学生借了二十两,今日……还了。”
……。
黄应运兴高采烈而来。
他绝对没想过,吴王会拒绝纳个侧妃。
也对,无论是门楣还是官位,李海岳都堪称门当户对,甚至正妃都成。
再算上如今二王会盟,这更是喜上加喜的事。
黄应运都已经想好回去怎么找李定国讨赏了。
这次马士英亲自传话,请自己赴宴,黄应运就没想过,吴争会拒绝。
这现实很骨感,黄应运顿时愣住了。
“王爷是说……拒婚?”黄应运使劲地掏了掏耳朵,“这可是我皇赐婚!”
吴争微笑着,亲自为黄应运斟了杯酒,邀道:“来,孤先敬黄先生一杯。”
“荒唐!”黄应运一端酒杯,“非外臣对殿下不敬,这……这……水到渠成之事,殿下何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吴争慢慢将手中酒杯放下,看着黄应运道:“孤与晋王之会盟,并非因联姻而起,实为联盟于双方皆有益、也于国于民有益……如果天下大事,可以用一个女子联姻来定,那数千年来,就不该再有战争……先生以为然否?”
黄应运越听越心里越惊,“殿下此话……是说与我王之会盟,只是相互利用,之后……便会分道扬镳?”
吴争心中一叹,面前这个“破落秀才”确实不是一般人。
“不。”吴争摇头道,“孤的意思是说,联盟合乎双方的利益……而巩固联盟的有效方法,并非只有联姻一条道,在本王看来,让双方利益更为重叠、更为一致,方为巩固联盟最有效的方法……譬如,北伐!”
黄应运惊愕地看着吴争,他呐呐道:“殿下是不信任我王……不,不,我王是雄主,顶天立地的汉子……。”
“我同意。”吴争点头道,“在孤心中,这天下能让孤敬佩的人中,晋王必首屈一指……可正因为晋王是磊落之人,本王更不能接受……成为他的女婿。”
黄应运不理解吴争的话,他吃惊地看着吴争。
吴争轻叹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晋王,必与孤为敌。”
黄应运突然懂了,他理解了吴争的为难之处。
李定国出身义军,本与明为死敌,可外敌入侵之时,他遵从他的义父遗命,调转枪口反清复明,这其实不是李定国真正护民,而是为了汉人天下。
如果仅从这一点上来看,李定国几乎与吴争是同心同德的。
可往往天不从人愿,永历受孙可望挟持,不得不仰仗李定国,这就造成了永历几乎将皇权倾囊相授,如果说李定国已经成为永历朝另一个“摄政王”,一点都不夸张。
这样一来,换作是吴三桂之流想要与自己联姻,那么,吴争就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与之虚于委蛇了。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私恩公义
可问题是,以李定国的心性,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他受永历知遇之恩,自然以死相报,他绝对不会为了自己的女儿,而站到吴争这边。
结局就变得非常清楚,北伐功成,各方争位,内战必起,不用怀疑,李定国肯定站在永历这边。
如果换成别人,那吴争可以实力碾压之、消灭之,甚至不带一丝犹豫。
可如果是李定国,抛开数十万大西军不说,就算只有李定国一人,吴争都不忍、不舍、不想兵刃相加。
这与道义无关,只关乎心中那一点火花——“残碑读罢呼雄鬼,生死都从李晋王”。
许多人都不懂吴争的心,黄应运却懂了。
或许是黄应运聪慧过人,亦或许是黄应运以一个旁人的心,去揣摩吴争的心,这是马士英、李颙等做不到的。
正因为懂,黄应运心如刀绞。
自从第一次见吴争时,那发乎内心的一拜,黄应运就视吴争为神。
这与对李定国忠诚不同,一种是立场,一种是……信仰。
对,信仰!对黄应运而言,吴争就是他的信仰!
双方联姻、结盟,这让近不惑之年的黄应运欢呼雀跃。
然而,吴争的直白和坦承,让黄应运浑然不知所措,因为这关乎他的立场,还有他的信仰。
黄应运涩声问道:“殿下心中,难道就不能……与我王转圆的可能吗?就非要刀剑相向、同室操戈吗?难道除了权力和利益,就不能有……别的吗?”
吴争平静地看着黄应运,许久,“先生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吗?”
“不,我知道!”黄应运嘶声呼道,“反清复明……!”
“不。”吴争断然否定道,“你一个偏远南疆的落第秀才,年近不惑,对明有什么情义?多少食君之禄的臣子们,都臣服于现实的龌龊了……你会是个例外吗?”
“我是。”黄应运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我就是。”
“你不是。晋王也不是。”吴争平静地说道,“你们只是为了汉人的血、为了天下汉人不被外族奴役,为了心中那一丝尚未熄灭的火苗……这是你与晋王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真正原因。其实你太象晋王了,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这份执着,孤很敬佩,虽不能及,但心向往之。可惜的是,正因为这份执着,才是摆在孤面前真正的障碍。”
“为什么?”黄应运痛苦地嘶吼道,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吴争的话,如同一道昊天的光辉,照进他的心里,然后将他的心照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吴争没有说错,反清复明只是一句口号,也仅仅是句口号。
反清是真,复明未必!在天下揭竿而起的明末,有多少人还真正拥护朝廷,复明?这就是个笑话,如同落水之后即将溺亡之时,在身边发现的那根稻草。
人嘛,总喜欢麻痹自己,美丽的谎言说多了,就成了真,然后自己都信了。
可此时,吴争的话,将黄应运原本的伪装剥开,血淋淋的,很痛,痛得黄应运象死一般地难受、痛苦。
吴争慢慢地转过脸,看着屋外漆黑的天空,“汉人已经不能再承受一场百万人厮杀的内战了……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北方的鞑子,你也知道,之前孤与番人联合舰队打了一场大海战。这场海战,孤与郑森……输了,虽然民众都认为赢了,可孤心中明白,确实是输了。”
“输在船不如番人坚固,输出炮不如敌人犀利……输在孤与郑森不能同心同德。”吴争悠悠一叹,“如果有一天敌人挟十万、五十万之众,从海上来,而咱们却在为谁当皇帝打内战,到时崇祯十七年的惨事,又将上演……。”
黄应运脸色渐渐平静下来,“吴王殿下是想一统天下?”
吴争慢慢转脸看着黄应运,微微一笑道:“有何不可?”
“若我王不从,殿下作何打算?挡殿下者死吗?”
“有何不可?”
“殿下方才不是说,无意对我王刀兵相加吗?”
吴争仰头道:“这便是孤不能纳李海岳为侧妃的道理。”
“那殿下为何不对我王明说?”黄应运激动起来。
吴争轻叹道:“说了……可晋王认定,孤是在嫌弃他没给嫁妆!”
黄应运惊愕。
“孤想与他做兄弟,可晋王……只想着做孤的岳父……奈何?”
黄应运紧抿着嘴,好半会,咬牙道:“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吴争笑了,“回去告诉晋王,李海岳执意入学堂,欲三年之后,再嫁入吴王府。”
“殿下是要……软禁郡主?”
“不可以吗?”
“那……世子呢?”
“李溥兴,很好。”吴争淡淡地说道,“孤将他调往江北历练历练……相信三年之后,必成大器。”
“三年……三年对于殿下,真能化腐朽为神奇吗?有了这三年,殿下就可以避免各方争位、暴发内战吗?”
吴争长长吁一口气,坚定地道:“如果实力可以改变一切、扫荡一切,那么,三年之后,孤的北伐军,可以在五日之内,到达孤想到达的一切地方……。”
黄应运想了很久,他起身拜倒在吴争脚下,“学生愿助殿下一臂之力……也请殿下承诺,善待我王子女、善待我王。”
吴争伸手搀扶道:“先生是国士,若孤延揽先生,不仅羞辱了晋王,更辱没了先生……这样,请先生受本王一礼。”
黄应运急道:“学生万万不敢……学生不配。”
“不,你配!”吴争郑重一揖,“今日你我之议,为得不是个人恩怨,为得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汉人天下,为得是数千万汉人百姓,为得是华夏再不受外族凌辱!本王此礼,为天下人拜,你可当得!”
黄应运不再阻拦,泪水从他的眼中迸发,在这一刻,黄应运有种殉道的感觉,他明白,自今日起,他就是个背主的叛徒、无耻的内奸。
可黄应运感受不到内心的痛苦,唯一有的,就是对李定国的歉疚。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最难辨识的就是人心
大西军和伪装成大西军的广信卫对湖广境内清军残余的扫荡,几乎是连战连胜,清廷仿佛已经彻底放弃了湖广一般,闽粤清军根本没有丝毫出兵增援的意思,而是龟缩起来,似乎是打算负隅顽抗了。
理论上,这确实是可行的。
闽粤清军数量不少,也有许多是汉旗军精锐,譬如智顺王尚可喜的镶蓝旗汉军、刚刚嗣了其父怀顺王爵位的耿继茂的正黄旗汉军,还有数次反复竟活到现在的广东提督李成栋的正蓝旗汉军等等。
诸般加起来,闽粤清军还有十七、八万之数,怎么说,也是自保有余啊。
在荡平湖广数万清军残余之后,李定国同意了吴争的观点,不再将兵锋西调,去“收编”正与陕甘清军作战的大顺军残部,而是将主力调往广西,同时,高一功的广信卫攻广东。
两广战役,处于一触即发的阶段。
而此时,清廷终于有了动作。
清廷吏部汉尚书陈名夏奉旨出使江南,不过,陈名夏一行在兖州暂停了几天。
……。
“沈大将军应该清楚,睿亲王不是摄政王,以他的能为,绝无可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皇上已经亲政,如果朝廷决意削藩,大将军又该何去何从,还请三思……本官为大将军虑,言词中或许有过之,但话中为大将军筹谋之深意,唯天可表。”
陈名夏举着酒杯,以一种略带“悲壮”的语气,继续道:“西北西南、东南强敌环伺,以大将军之能为,率三万虎贲,建立功勋正当时也……到时,封王拜相之日,陈某还须大将军多多提携。”
沈致远微笑着,把玩着手中酒杯,突然道:“据沈某所知,陈相应该与南面有不少联络吧?”
陈名夏脸色一变,沉声道:“大将军此话何意?是要构陷陈某么?”
沈致远笑着摇摇手道:“陈相莫急,大厦将倾之时,为自己留条后路,无可指责……不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陈相选什么路,致远无意阻拦,那么致远选什么路,陈相何必多操心呢?”
……。
酒席至半途不欢而散。
陈名夏并未因此作罢,他赴了另一个宴。
与之前不同的是,前者是陈名夏作东,后者是刚林、祁充格作东。
世间事,就这么荒唐。
陈名夏是汉臣,原明臣降清。
而刚林却是不折不扣的满人,本来这二人之间没有多大的交集。
可陈名夏善于政治交际,与索尼走得非常近,同时,与之前多尔衮的心腹爱将谭泰也走得非常近。
谭泰在北伐军第一次渡江战役时被杀,死前还挂着清廷吏部满尚书衔。
而索尼与谭泰,则是不折不扣的政敌。
刚林也是因谭泰的关系,与陈名夏有了交集,而二人一见,可谓是“一见如故”,从此成了莫逆。
此次陈名夏作为钦使奉旨出京,有一大半,就是因为陈名夏与刚林有交情。
……。
“百史兄此行去江南,怕是因闽粤危局吧?”
刚林邀酒道,“别怪我话不中听,百史兄怕是难以马到功成……这吴争哪,和李定国一样的倔,就象天生就是与我族作对的,你看啊,先是豫亲王,后有睿亲王,就连多罗端重郡王也已经被拘杭州府数年……想要让吴争作壁上观,太难了。”
祁充格带着酒意道:“就是,听闻伪晋王李定国都将儿子、女儿送去杭州府,他想作什么?无非是以子女为质,换取江南新式火器……据报,湖广之战,大西军火器之犀利,堪比北伐军……哎,我朝新军始建,不及敌……多矣。”
陈名夏端着酒杯,“专注”地听着。
相较于之前的那一席,陈名夏安静得多了。
不过待祁充格说完,陈名夏还是开口了,“皇上知道二位是忠臣,来之前,召我入宫,特意叮嘱,要我转告二位,只要忠于朝廷,不仅可既往不绺,更可论功行赏……二位大人,错过这次,那……就难说了,可得好好珍惜哪。”
刚林、祁充格相视一眼,脸色突变。
刚林道:“既然陈大人将话点明了,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如今兖州皆在沈致远之手,睿亲王将所有军政[新
]之事,皆交与沈致远一言而决……陈大人,不是我等不想效忠皇上,实乃……不能为啊。”
陈名夏呵呵一笑道:“如果换成别人,或许确实无力为之,可沈致远有一最大的弱点,那就是他是汉人……抛开他麾下三万新军不说,兖州其余军队,那可都是忠于朝廷的,至少满二旗是不可能听从一个汉人,反差朝廷的……二位大人,何不从这点上下手?”
刚林、祁充格又一次对视之后,祁充格道:“请陈大人明言,皇上想令我等做什么?”
陈名夏向北一拱手道:“皇上口谕,延揽沈致远,若不成,可离间睿亲王与之关系,兖州归属关乎朝廷千秋大业……二位若立下大功,朕绝不吝重赏。”
刚林、祁充格起身屈膝拜倒,“臣等谨遵皇上口谕。”
……。
睿亲王府。
比起顺天府的王府,滋阳城的王府占地更多,气势更恢宏。
多尔博一脸崇敬地看着沈致远,“额驸既然认为刚林、祁充格会暗中投向朝廷,何不拿下二人……一劳永逸?”
沈致远滋了口酒,摇摇头道:“不可。王爷新嗣,在兖州根基未稳,虽说刚林、祁充格是王爷麾下臣子,可一旦拿下二人发落,等于告诉皇上,王爷有意自立,此时与朝廷撕破脸,不合王爷利益……再则,这二人终究是先王留下辅佐王爷的,先王尸骨示寒,就处置这二人,怕会引发先王旧臣的反弹,此为不智也。”
“那……就任由这奸人在本王眼皮子底下阴奉阳违吗?”
沈致远笑道:“既然王爷已经清楚这二人的打算,那就不足为虑了……且让他们多活几日呗。”
多尔博也笑了起来,“额驸所言极是……人心一旦明了,自然是不足为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