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撤吗
祖大弼有些迟疑道“王爷之前……曾经许诺过,此战不用我部正面对敌。”
“是,本王应过……。”吴争轻叹道,“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加上吴淞卫,淮安城中我军兵力已在三万多人,加上你新编一卫,兵力已超过四万人……如果固守淮安城,城中的粮食绝对支撑不到援军来援之日。”
祖大弼依然迟疑道“可王爷应该明白,虽说臣之部下皆是汉人,但毕竟是北人,将士家眷皆在北面,如果与南面满旗骑兵下面作战,必会牵累家人……一旦战时心存侥幸或是临战哗变,后果不堪设想啊。”
吴争点点头,“本王知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部反正,瞒不了多久,该发生的依旧会发生,与你部是不是正面与敌人作战,没有直接关系……反倒是,你们打赢了,敌人投鼠忌器,将士家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话说得没错,只有打疼了敌人,敌人才会有顾忌,否则,先杀了又能如何?
道理很清楚,祖大弼能领悟得通,可能领悟和赞同是两回事。
只有设身处地,站在将士的立场上想,才能理解这种抉择的痛苦。
吴争下了剂猛药,他斩钉截铁地道“你去告诉你的部下,本王许诺,此战参战者,无论胜败,只要义兴朝尚在,他们便算是首功……军官晋二级,士兵赏银五十两。”
祖大弼惊讶地看着吴争,心里翻腾起来,倒不是他不信吴争的许诺,而是……他的这支降军,仅仅是个暂编,所谓暂编,就是随时可以撤消,而祖大弼明白,就是在北伐军整编了这支降军之后,去往某一卫,任个副将,这已经是他最好的下场。
可此时,吴争继续道“至于你……此战之后,本王正式给你一个番号,为独立一卫,不受它卫辖制,仅听命于本王,你意下如何?”
这个果子确实够大,以北伐军编制,最小一卫就是一万二千人,也就是说,自己的这支军队,不但不会被裁撤或是整编,反而会补充新兵、壮大。
这让祖大弼不由得心动起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祖大弼自信,在他的七千多人里面,总能挑选个二、三千敢死之人,何况他还有原汉军镶蓝旗三千嫡系。
想到此,祖大弼郑重一拱手道“臣愿为殿下效死力!”
吴争长吁一口气,“步兵留下参与守城,你率骑兵出城南向,尽量不与敌骑交战,以打通封锁,与南面援军会师为目的……。”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蒋全义的急呼声,“王爷,有紧急军情!”
吴争闻听心里一震,该来的,就这么来了?
“进来。”
蒋全义和鲁之域联袂而来。
一进门蒋全义就急道“王爷,清河方向有敌人大量集结,末将赶来禀报时,遇鲁将军,他说草湾方向,也有敌人大量集结……看来王爷预料得对,敌人这是早有准备,否则如此大规模的兵力调动,绝不会不走漏一点风声。”
吴争看了祖大弼一眼。
祖大弼脸色一变,急道“王爷明察,我绝没有哄骗王爷……我是真不知,河对岸竟伏有大量清军……。”
吴争抬手阻止道“不必再解释……本王信你。多尔衮既然给本王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如果仅仅是淮安和盐城,那太小儿科了,也与多尔衮的实力不符。”
蒋全义道“王爷,这两处敌军,显然不是驻徐州敌军,从穿着上看,更象是满族旗军。”
鲁之域点头道“不错,其中骑兵不下三成,这次咱们怕是真中了敌人圈套了……很显然,多尔衮以徐州驻军吸引咱们的注意力,而事实上,做为真正的决战主力,并非徐州那八万人,而是直接从北面调来的满旗军。”
蒋全义这个狠人,此时也流露出犹豫来,他劝道“二处敌军,加上徐州八万,已数倍于我,虽说隔着黄河,可淮安以北运河,皆在敌人控制之中,敌人随时可从江上而来,我军缺少重火器,恐怕推挡不住啊……王爷,明知敌人设下圈套,不可轻易决战,依末将看,咱们有四万人马,不如全军南下,与敌骑决一生死,或许还能打开缺口突围,只要到了泰兴,就算敌人渡河追来,咱们有长江天险为屏障,加上水师控制江面,也吃不了亏……。”
吴争手指叩击着案板,思忖着。
一会儿,他摇摇头道“不成!”
蒋全义急问道“为何不成?王爷身处险境,万不可轻易舍身!”
吴争苦笑一声,道“哪是本王想轻易舍身?事实上此战一旦开启,就不再以本王的意志为转移,当然,也不会以多尔衮的意志为转移,不是想停就能停的……试想,敌人此战调动的军队,徐州八万人、此时出现在对岸的敌人,盐城二万,还有淮安祖指挥二万,这加起来有十五、六万了吧?”
蒋全义点点头。
吴争道“而咱们,泰州卫三万、吴淞卫二万、方国安部、陈胜部、池二憨部,加上从杭州府赶来增援的第一军二万人,加起来也将近十万人了。这样在规模的调动,最后不了了之……你当调动军队不须消耗钱粮吗?实话和你们说吧,原本本王就打算打局部,最多半个月,可眼下,已经二十天,此时大将军府财力已近告罄……也就是说,这次退了,没有三、五年休养生息,怕是再无北伐之力。”
“可明知不能打还打,岂不是正合敌人心意?况且,只要咱们人马不大损,自然有再北上的希望。”
吴争慢慢摇头道“咱们休养生息之际,敌人也一样,可他们所占的地盘和人口却数倍于我,原本我是想将他们拖至军备的泥沼,可不想清廷是着道了,多尔衮却会来这么一出……很显然,他是猜到了本王的用意。再有,你们都看见了,淮安城中的民众对咱们的态度,这种现象,越往北越明显……所以,这次是铁定退不得,一退,便失了气势,不但民心尽失,军心亦然!”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迷局渐现
蒋全义、鲁之域闻听,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个字——劝。
鲁之域随即拱手谏道:“就算皆如王爷所言,那王爷也该想想,您若遭遇不测,那大将军府便会分崩离析,如此一来,北伐军要么为朝廷吞并,要么由此一撅不振……这……这……王爷何其忍心,五年辛劳,一夜付诸东流,白白便宜他人?”
吴争用力地睁了睁眼,他确实舍不得,数年的心血啊,眼看着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却一夜之间逆转,莫非真是天意弄人吗?
可被逼到了这份上,再退缩,这绝不是吴争的性格。
此时吴争已经很明白,多尔衮给自己挖的坑,是打了个时间差,这本是自己最擅长的,也正因为是自己最擅长的,反而就轻易着了道。
都说溺水之人多是善泳者啊!
有些人平日里吆五喝六,遇到绝境时瞬间崩溃,可有些人平常低调,到了绝境时,反而敢于勇敢面对,吴争显然属于后者。
不是吴争不想退,是退不得。
多尔衮至少集结了十五万的兵力,且已经完全部署妥当,随时可以向自己发动总攻,此时含而不发,不是多尔衮天良发现,而是淮安城有四万守军,多尔衮一时之间,没有太大把握,可以轻易攻破淮安城,这才故意显露出踪迹来让蒋、鲁发现。
他的用意是,战略威慑,迫使北伐军主动撤退。
可撤退并非是一条康庄大道,真要撤退了,就能知道这是又一个坑。
因为北伐军一撤,就须正面面对那一万敌骑。
一万敌骑相对于四万人,听起来不多,可那是骑兵,有着步兵不可比拟的机动力,也就是说,它能轻松拖死四万人。
甚至,它可以分成十支、甚至更多支游骑,对四万人行军路上,进行不间断地袭扰,除非四万人结成一个整体,严密防守不予敌可乘之机。
但这可能吗?
不可能!
四万人的行军队伍,可以排上数十里地,这样的距离,足以让敌骑袭扰到处开花,一旦一部被击溃,那么产生的后果就是连锁反应,直至士气崩溃。
吴争以往能战胜敌骑,皆在先占地形优势或者以兵力优势结阵,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无后顾之忧,也就是说,打阵地战。
但此时不同,撤退南向,无时无刻不在急速行军,根本无法打阵地战,所以,选择撤退有可能突围,这是个伪命题,真要是决定撤退了,死的,一定比固守淮安城更惨。
“不撤!”吴争坚定地说道,“至少在援军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坚守淮安城!”
一旦吴争做出决定,蒋全义和鲁之域便不再劝谏。
“末将遵命!”
吴争随即将之前与祖大弼商议的战术构想,与蒋全义二人讲述了一遍。
“我军陷入包围,这已经无可置疑,同时,我们面临的是二倍……在局部地区甚至是数倍的敌人。”吴争郑重道,“多尔衮此连环计确实厉害,让本王措手不及,但同样,多尔衮也不是算无遗策,他或许没有估计到,泰州卫可以攻破淮安城,也没有估计到,本王会令吴淞卫西进与泰州卫会合……这是个极大的破绽,多尔衮甚至没有估计到,祖指挥会在最后弃暗投明,如此一来,我军在淮安就有了四万余众,这是一支不可轻辱的力量,敌人想迅速攻破淮安,吃掉我们,那是在做梦!”
这话让众将领吃了颗安心丸,任何时候,一军主帅的战略、战术坚定,都是军队不可替代的主心骨。
事实上,这仗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但希望是非常渺茫的。
因为北伐淮安府的四万余众,听起来兵力强大,但其实是支孤军,东有凤阳府,西有盐城,北面河对岸同样已经出现敌人大量军队,后路被断,长江相隔,援军渡江增援需要时间,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一旦弹药不足,火枪等于是根烧火棍,这一点吴争心里是非常清楚的,他做此决断,唯一的仰仗,就是坚固的淮安城。
众将们心里,其实也很清楚,但他们愿意相信吴争的判断。
在他们看来,只要大将军执意要打,那就一定有极大的把握,因为吴争没有败迹,因为吴争在他们心里,是不可战胜的神话!
从这一点上看,吴争确实做到了,令麾下盲从的程度。
……。
兖州府,滋阳城。
多尔衮也遇到了大麻烦。
祁充格禀报,“刚得到京城急报,皇商们又在闹事……王爷之前封锁从兖州南下的水陆通道,使得商队无法南下,皇商们向朝廷抗议,如果再继续下去,他们就无力为王爷提供此战的军费……。”
“混帐!”饶是多尔衮遇事不惊,在听到这件事,也沉不住气了,“一群无德无良的商贩,也敢威胁本王?!他们若敢反复,本王诛他们阖族!”
祁充格不敢接话,低头等着多尔衮消气。
然而,这怒火引发了多尔衮剧烈的咳嗽,一时停不下来,直到咳出血来。
这下,行辕一阵慌乱。
好在此次南下,多尔衮做了万全准备,随身携带了十多个宫中御医,在一阵忙乱之后,多尔衮的病情得到了控制。
“多少天了?”仰卧在榻上的多尔衮,悠悠问出这么一句。
祁充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大了嘴,迟疑着。
还是刚林反应快,他赶紧答道:“十七天了。王爷下集令封锁南下通道,至今日已经十七天。”
祁充格这才会意过来,多尔衮问得,还是之前自己禀报的那事。
这让祁充格有些惊讶,这不是多尔衮的脾气啊,曾几何时,堂堂皇父摄政王,也开始向皇商们妥协了?多尔衮能问出这话,显然有了妥协的意思。
祁充格猜不没错,果不其然,多尔衮在听了刚林的回答之后,悠悠道:“说起来,倒也是难为他们了……好在本王已经决定正式开战,等明日最后一支军队离开兖州后,就撤消了禁令吧。”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不必再议
强权者,也终于懂得向“弱势群体”妥协了。
多尔衮开始南下,他将新的临时行辕放在了沛县。
这个决定让刚林、祁充格心慌,倒不是他们对多尔衮的军事才能没有信心,而是这时的多尔衮,病情开始加重,他在不间断地咳血。
这样的情况下,将行辕向战场前移,万一有个闪失,军队必乱,到时怕是连退都来不及。
可多尔衮执意南移,终究不是他们二人可以阻拦得了的。
五万大军,其中一万二千骑兵,这不是最要命的,多尔衮此次倾注了他这数年来,耗费重金训练的重甲骑兵,饶是多尔衮财大气粗,这支重骑至今日投入战场,也才仅仅六百余人,号称是千骑。
多尔衮在临行之时,平静地下了两道命令。
“沈致远那小子该歇够了……让他们二人即刻南下。”
“传令阿济格,如果再龟缩不出,那他就可以老死在徐州城了!”
祁充格、刚林面面相觑,这命令怎么传?阿济格可是亲王,二人苦笑起来。
……。
徐州大军,终于动了。
从徐州北会通渠以水路沿运河而下。
阿济格终究不敢硬抗多尔衮,哪怕阿济格早已有了取代多尔衮之心,哪怕明知道多尔衮病重,可阿济格明白,生病的老虎,一样能吃人!
但阿济格还是留了一手,他以九万大军(包括他的旗军)一时找不到足够的船只为由,将军队一分为二,四万人从水路走,他率余下大军南下,经宿州至凤阳府城,美其名曰,协助凤阳骑兵,震慑义兴朝,使其不敢北渡。
……。
山雨欲来风满楼。
清廷的日子也不好过。
连日来,朝堂上争得是面红耳赤。
争执的主题,一直就是多尔衮该不该打这一仗。
多尔衮已经在打这一仗了,可朝堂中,却还在为此争执,着实有够荒唐!
但这绝对不是小儿过家家,这关乎着,权力的更迭。
朝中谁不知道,多尔衮时日无多。
如果在这时,能将多尔衮的政令、军令否决,那么,就等于盖棺定论,就算多尔衮带兵在外,胜是抗命,败是矫旨,皆是不赦之罪。
这朝堂之上,没有人希望多尔衮活着回来,哪怕这其中有多尔衮的亲兄弟、亲侄子,还有已经密诏下嫁的布木布泰。
多尔衮做人做得如此众叛亲离,也算是极其不堪了。
当然,权倾朝野,是他的原罪,这断绝了他的亲情……和所有感情。
小皇帝福临是其中最盼望多尔衮即死之人,在他心里,只有多尔衮死了,他才能亲政,才能摆脱身边那个“老妖婆”对他的钳制,哪怕这个“老妖婆”是他的亲生母亲。
世事本无常,能让一个儿子如此恨自己的新生母亲,也算是一桩咄咄怪事,关键在于,这个亲生母亲竟然是一心为了儿子好。
此时,暗流涌动的朝堂上,范文程正激动地奏道“……皇上、太后,如今坊间舆情汹汹,再不放开摄政王所下禁令,就算京城的市面上,也难买到江南的货物,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北商们采办的货物难以运至南方售卖,其每拖一天,便须向汉明银行支付不菲的利息……各大皇商们聚集在紫禁城外,就等着皇上、太后为他们做主了……。”
布木布泰脸色死水一般地平静,而小皇帝福临,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不过,皇帝的礼仪,让他抿紧了嘴巴,可嘴角的那一丝笑意,恐怕也只有他身侧的布木布泰看不见了。
洪承畴官位高、离得近,自然看见皇帝嘴角的笑容。
于是他迅速出列,附和道“我朝和义兴朝,确实必有一战……但绝对不是现在,眼下我朝因西南、西北战事吃紧、国库空虚,难以支撑再另辟战场,这场与义兴朝的决战,不管是胜是败,都将把朝廷拖至山穷水尽之地……好在皇商们忠心为国,承担了此战不下一半的军费,可他们的钱财,也不是天上凭空掉下来的,没有了买卖,就拿不出应下的军费来,摄政王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臣以为,朝廷须立即开放禁令,允许北商南下贸易!”
这二人代表着满清朝堂上,占据了大量人数的汉臣。
随着二人的进言,无数汉臣出列附和。
福临收敛起嘴角的笑意,板着脸转头看向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为难了,她坚信多尔衮此举的初衷,一定是为了朝廷,可布木布泰同样认为,此战的时机不合适。
要知道,国库的存银,已经耗尽,连这月朝廷官员的俸禄,还是她自己的私房钱贴补进去发放的。
看着阶下满朝的重臣,这其中有满人、汉人、自家人,哪个不是油光满面,怕是随便拽个人出来,家中的存银都比国库多。
这让布木布泰感到一阵悲哀,整个国都是自家的,可就是没钱,可笑至极啊!
国战所需的军费,竟要一群卑贱的商人来捐助,可笑至极啊!
布木布泰犹豫着,她权衡着利弊,此时看到儿子转头看向她,这让布木布泰心底一阵恼怒,被这些无德臣子逼迫也就罢了,连亲生儿子也来逼迫自己?难道你就不明白,真整到了多尔衮,你能担得起这家国社稷吗?
就算一幢房屋的梁坏了,也不能说弃就弃吧,在找到合适的替代梁之前,总还得让它撑着吧?
布木布泰哪能看不出,范文程、洪承畴之流这连续几日的进言、逼宫,根子还在自己儿子那,没有福临的点头,这些汉臣怎么敢几次三番地逼迫?
可儿子铁了心地要加害多尔衮,到了油盐不进的地步,这让布木布泰心里烧起了一团火。
布木布泰怒火一起,随即霍地起身,冷冷道“撤消禁令的旨意可以颁布,但须得事先知会摄政王知晓……至于该不该发动此战,哀家信任摄政王的决断是正确的,朝廷须以十一分的财力、人力保证摄政王此战得胜……此事至此为止,不必再议!”
说完,布木布泰甩袖而去。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钱谦益居然没死
布木布泰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君臣面面相觑。
其实这确实是一个扳倒多尔衮,不可多得的机会。
要知道,多尔衮贵为皇父摄政王,能让他离京的机会那是不多见的。
如果多尔衮在京城里,以他手中三旗的实力,怕是太后和小皇帝四旗二銮仪殿卫合起来,也不是多尔衮的对手。
这很显然,打仗的兵和作秀的兵,相差何止一点?
臣子们眼中流露的是满满的失望,多好的机会啊,趁多尔衮不在京,就此扳倒多尔衮,便可重新瓜分权力,这是多大的一块饼啊,简直是滴油的肥肉。
而小皇帝福临,此时看向布木布泰背影的目光中,流露的却是……怨恨,深深地怨恨!
……。
许多时候,普通人并不因良知而活着,更多地是为了生存,然后是利益,良知往往是排在最后,甚至被下意识地忽略。
明月当空,丽正街东头的一家小酒铺内,几个店伙计正将一个腌臜老儿逐出店门。
两个拽,一个推,另一个将一个破布包用力扔向大街,口中骂骂咧咧地道:“老不死的,也不看看,这可是天子脚下……想在本店吃霸王餐,你来错了地儿!”
这腌臜老儿显然有了几分醉意,被三个身强力壮的店伙计拖拽,还真有些韧,他抱着店门外的门柱死不撒手,口中嚷着,“老夫就欠一顿酒钱,何至如此……何至如此……!”
“呸!”店伙计朝老头身上唾了一口痰,喝骂道:“一顿酒钱?你六角酒,不点一个佐酒菜肴,在店里整整待了六个时辰,占了台面一天不说,若最后付了银子也就罢了,可你拿不出银子来,就莫怪本店不仁义……滚!”
两个拽的店伙计,其中一个性子火爆,抬脚往老头屁股上一踹,老头就一个踉跄冲倒在大街中央。
伙计们骂骂咧咧地回了店中。
那老头身子骨倒也硬朗,竟自己慢慢爬了起来,他还指着酒铺,跳着脚骂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可知道老夫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们……给老夫听好了,若有一日,老夫官复原职……不,定会再有升迁,到时,老夫带差役来拆了你这家鸟铺子!”
酒铺中传出一片嗤笑声,“瞧瞧,这老儿怕是得了失心疯了……别睬他,就当是个臭乞丐……。”
老夫就这么在一片嗤笑声,一撩散乱的枯发丝,猛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地走了。
那模样,不象是乞丐,倒象是衣锦还乡的重臣,亦或是得胜还朝的将军。
……。
然而,梦想是丰满,现实却骨感。
这腌臜老儿才走出一里地,他挺直的背,便慢慢萎顿了下来。
变得佝偻,浑身迷漫着一种苍凉和穷途末路。
他四下打量着,见街尾处有间宅子,屋檐很阔,于是慢慢挪步上前,用已经肮脏不堪的袖子在地上抹了两下,然后慢慢侧身躺了上去,身子蜷缩起来,变得短小,无比地凄凉。
冷冷的月光照射下,这张肮脏不堪布满了沟壑的老脸上,两行浊泪无声地划落。
他眼睛紧紧地闭着,嘴里却呐呐地自言自语着,可声很混浊,很难听清。
说了一会,老头突然睁眼厉喝道:“老天啊……我不甘心!”
这一声之大,显然将这所大宅的门房给吵醒了。
“吱呀”一声大门开启,一个人影探出来,左右一看,发现门外躺了个人,倒是吓了一跳,用灯笼晃了晃之后,才发现是个臭乞丐,这下火大了,从门后拿起把扫帚,劈头盖脸地打将过去。
老头只好翻身而起,一面躲,一面叫着,“我不是乞丐……我是官,堂堂大清朝从二品礼部侍郎!”
还真别说,这一声叫,倒是中气十足,把门房唬得一愣。
可随之反应过来,怒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臭要饭的……你若是礼部侍郎,爷爷我还是礼部尚书呢!”
说着,打倒是不打了,从门里牵出一条大黄狗来,手一指,大黄狗一面狂吠,一面冲着老儿扑去。
这下老儿不敢再啰嗦了,拔腿就逃。
要不是那门房不想生事,唤回了大黄狗,估计这老儿得被狗追死。
……。
一声大叫,失去了今夜的栖身之地。
老儿不由得悲泣起来,他仰头望天,哽咽着叫道:“天啊……你真要绝钱谦益生路吗?”
钱谦益,居然还活着?
之前被柳如是泄密连累,钱谦益算是受了“满清十八般酷刑”。
原本,不管钱谦益是真被“冤枉”,还是确有罪过,想活是很难了的。
但钱谦益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啊,瞧他姓都能姓钱,哪能没钱?
从应天府车马逃出时,随行共五辆车,除了他和柳如是坐了一辆,其余四辆马车上,全是财货。
其实还真不多,到了顺天府时,清点之后,也就三万两银子,五千多两金子。
这兑换成银子之后,合计起来,也就十万两出头。
这笔钱,换做是普通人家,估计十辈子也赚不到,可真要在某些人眼中,也就够思塞牙缝了。
好在钱谦益已是花甲之年,加上柳如是不在,在顺天府的日子里,他是能多低调就多低调,所以,这笔钱一直囤在家中未动。
遭遇此难,钱说益拿它向刚林、祁充格换了条自己的命。
刚林、祁充格本没有私纵钱谦益的胆子,二人就算再贪,怕也不敢在多尔衮的眼皮子底下捞钱。
可多尔衮对钱谦益的处置,就说了一句话,“一个朝三暮四的摇摆之人、奸诈小人……你们看着办,不必再来烦本王。”
这样一来,这其中的弹性就大了,所以,十万两白银,换了钱谦益一条生路。
可放归放,抄家一样抄,罪名只有一个——“通敌”。
堂堂大清朝从二品礼部侍郎,就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抄家罢黜流落街头。
关键是,柳如是依旧没有任何消息,刚林、祁充格对她的下落,一字未吐。
多尔衮离京这十多天里,可怜举目无亲的钱谦益,花甲之年,是饱一顿、饥一顿,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胡同里苟延残喘着。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渣男
都说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正如吴争对柳如是说,钱谦益是恶贯满盈、罪不容赦了。
可世事偏偏就是如此,该死的都没死。
刚开始时,钱谦益还去找找在朝的往日同僚、昔日学生,可官场中,对于这种被上位者发落的官员,向来是敬而远之,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钱谦益牵连。
往日同僚、昔日学生一个个如同逃避瘟疫一般地躲着钱谦益,也有个别“仁慈”的,丢下几粒碎银,权当是打发要饭的了。
世态炎凉,世态炎凉啊!钱谦益捶胸顿足地嗟叹着。
满目浊泪之下,钱谦益此时只想着柳如是,也怪了,这老少配,还真整出了真感情了。
可他心里也不怨恨这些人,因为,换作是他,可能做得更不堪。
地为床、天为被,老了老了,竟混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这是钱谦益怎么也想不到的。
钱谦益在万念俱灰之时,突然想到,既然柳如是泄密给沈致远,那么也就等于是泄密给吴争……从这方面来说,柳如是应该算作是在为吴争做事,如果这说法成立,那自己泄密给柳如是,岂不也就在为吴争做事了?
这个念头,钱谦益之前也有过,可他心里对吴争的一种执拗的反感,让他没有往深处想。
可眼下,已经是穷途末路,如果再没有个落脚地,吃上一口安稳饭,怕真成了路倒尸了。
钱谦益精神不由得一振,心想,得去找沈致远,沈致远是多尔衮的女婿,又是銮仪将军,他得了便宜,怎么着也该关照一下自己才是,再不济,也得让他把柳如是救出来才行。
想到此,钱谦益不再有睡意,朝着正阳门方向蹒跚而去,他要是日出之时,到达銮仪将军府。
……。
沈致远、钱翘恭这段日子算是被圈禁了。
从清吟被抓开始,二人一直被隔离开,无法见面,连黄驼子都无法进将军府的大门。
还是钱翘恭稍微放松些,因为他是济尔哈朗的人,多尔衮无法触及到济尔哈朗的势力核心,但钱翘恭同样被禁足在府中。
在面对“外敌”这一点上,济尔哈朗和多尔衮是站在同一阵线的,但二人的行事手段却不相同。
多尔衮力求铲除敌人和反对者,崇尚雷霆手段。
而济尔哈朗等更推崇对汉人怀柔,以此来达到以汉制汉的目的,而这一点,得到了顺治小皇帝的赞同。
也是,一个从小就读书汉书、识汉字,接受儒家文化的福临,除了身上流得是满族的血,其它的,更亲近于汉人文化。
所以,福临登基之后,一直在洪承畴、范文程的“熏染”下,推行满汉和善的政令,这其中就包括满汉通婚和对民众减赋。
所以,多尔衮一旦离京,钱翘恭做为济尔哈朗的孙女婿,就得到了与沈致远不同的“特权”,能在监视下,出门活动活动筋骨了。
……。
沈致远一副悠然自得的慵懒,他在练书法。
天晓得,这曾经是他最反感的事,虽说他也是中过秀才之人。
相较于舞文弄墨,他更喜欢校场练兵。
可东莪却喜欢看沈致远练字,她能托着腮,在边上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得到的永远不会被珍惜,只有得不到的,才被人孜孜以求。
“额驸先歇歇……我去给额驸准备早点。”东莪确实做到了“贤妻良母”的程度,沈致远被圈禁的这些天,东莪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着,二人的感情,也随之有了长足的改变。
“劳烦格格了。”沈致远头也不抬地回应道。
可等东莪一出门,沈致远随手一扔手中的长毫,然后背负双手,走到窗前,悠悠地看着窗外,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时,一阵吵闹声隐隐传来,沈致远敏锐地感觉到机会来了。
于是,大步跨门而出,直奔前院。
行至半路,吵杂声越大越清晰,沈致远甚至能听到钱翘恭“以理服人”的独有腔调。
会心的笑意刚刚露出嘴角,但沈致远随即被从两侧厢房冲出的清兵给拦下了。
“额驸请留步!王爷出征之前立下禁令,额驸不得出中门半步。”
这是多尔衮的亲兵,代表着多尔衮一言九鼎的威严。
哪怕是沈致远这样一向油溜透顶的人,也不敢硬来,因为,这些亲兵,真的敢杀人,杀自己!
谁能知道,多尔衮给这些人下的命令,是不是“若敢反抗,就地格杀”。
沈致远不想死,不是怕死,而是他的事,没有做完,不甘心死!
东莪带着两名侍女,端着早点追来。
沈致远转头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她。
东莪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她是知道阿玛心思的,在东莪的理解,其实阿玛是在保护沈致远,因为沈致远一旦出门,谁也无法知道会闯下多大的祸事,如今阿玛不在京城,唯一能阻拦沈致远的,也就这十六名阿玛的亲卫了。
可沈致远“幽怨”的眼神触动着东莪的心弦,情窦初开的少女,总是将情人的一切都往最好的一边去想。
“额驸是要出门吗?”东莪上前几步,站在沈致远的面前,问道。
亲卫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他们被授权看管沈致远,却没有被授权对格格不敬。
面对主上唯一的女儿,他们有着下意识的敬畏。
沈致远以一种令人心酸的语调,回答道:“岳丈军令,谁敢违抗,我只是听到钱翘恭的声音,想去前院看看。”
边上亲卫立即道:“王爷有过严令,额驸不得见任何外人!”
沈致远转头瞪眼道:“钱翘恭是外人吗?他是我兄弟、同袍,他也是新军副都铳……他怎么是外人呢?”
亲卫油盐不进,目光看着沈致远,可聚焦绝不在沈致远身上,大有一副就是不让你出去,你能奈何?
沈致远只好回头,看向东莪。
东莪心有不忍,于是道:“不过就是在府中见见面嘛……让钱翘恭进内院来也就是了。”
亲卫急道:“格格,这是王爷下的军令……!”
东莪抬手道:“阿玛若怪罪下来……就说是我的主意,与你等无关。”
亲卫无奈,只好令一人去前面,引钱翘恭进内院。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堕落
沈致远怎么也不明白,钱谦益竟会与钱翘恭一道进来。
在沈致远心里,钱翘恭是个刚正不阿之人,这种人嫉恶如仇,原本该见着钱谦益就一巴掌拍死,哪会一道来见自己?
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沈致远带着一丝戏谑的表情,斜眼看着钱翘恭。
这眼神似乎在说,小钱啊,你堕落了!
钱翘恭脸色木然,他看得懂沈致远眼神中的奚落,甚至,钱翘恭自己都在恨自己。
可钱翘恭没办法,是真没办法。
正因为他是个正人君子,才无法以敌对阵营的立场,去“招呼”钱谦益。
是,钱谦益叛国投敌,在义兴朝任户部尚书一职时,害死了许多无辜民众,更差点将义兴朝连窝端了。
可谁都能处置钱谦益,唯有钱翘恭不能,至少,钱翘恭是这么认为的。
这话得从钱翘恭幼年说起。
大明朝末年,东林党干翻了阉党,由此“一枝独秀”,霸占朝堂。
东林党何许人也?
江南人居多,尤其是南直隶各府,占了七、八成。
钱谦益就是东林党魁首之一。
也就是说,江南仕子,但凡想要搏取一份功名,那就得往东林党里钻,至少得挂上一些关系,否则,不用说十年寒窗,就算再多个十年、二十年,也就一个秀才到老了,俗称老秀才。
钱翘恭的爹,也就是吴争的正经岳父大人钱肃乐,那也不能免俗,倒不是说钱肃乐是东林党人,而是钱肃乐一样与东林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其中,钱翘恭少年时,被钱肃乐扔到天津卫学习军事整整三年,也是钱谦益使了劲的,否则,就算钱肃乐进士出身、钱家在鄞县当地再有势力,想将子侄关进天津卫不入军籍,学习正儿八经的军事,那也是轻易不可能做到的。
为此,钱肃乐还让钱翘恭给钱谦益磕头,想要入钱谦益的门下。
好在当时钱谦益正是最风光的时候,什么都不缺,尤其是弟子,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钱,所以,钱谦益把事给办了,弟子也没收,权当是白送了钱肃乐一个人情。
当然,这在当时,许多人都认为钱翘恭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因为当时钱谦益还没有“头皮痒”、“水太凉”这两桩事,他的名声还是圣贤名声,就连陈成功,都是钱谦益门下,执弟子礼。
所以,钱谦益也算是幸运的,他在銮仪将军府门口,正好遇见了钱翘恭,否则,就凭他现在落魄的模样,怕是早被多尔衮的亲卫一巴掌扇到爪哇国去了。
沈致远见钱翘恭不接自己的“茬”,也不忍心借此数落,毕竟还当着东莪及钱谦益的面,还有多尔衮的亲卫在。
于是沈致远不动声色地招呼着二人,去了他的书房。
“有额驸招待二人,那我且失陪了。”东莪非常识趣,她随同进了书房之后,便微笑着告罪退去。
此时书房就沈致远三人,门一关,沈致远就沉下脸了,“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谁不好带,带一条狗进来……我都嫌腌臜,脏了我的宅子!”
这话非常犀利,饶是钱谦益这些日子已经尝尽了世态炎凉,也不仅面红耳赤起来,不过他终究没有了火气,也就是脸变色,却没有掉头而走。
钱翘恭垂搭着眼睑,闷声道:“他……来找你的,我只是在门口遇见的。”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却让沈致远一愣,钱谦益来找自己何事?
这一瞬间,沈致远突然想起了柳如是,顿时脸色一变。
果然,钱谦益听钱翘恭这一开腔,等于给他搭了个梯子,于是打蛇上棍,拱手道:“将军容禀,钱某此来不为别的,就为贱内之事……之前贱内为了吴王,携小女上京劝说钱某反正,虽被钱某拒绝,但钱某因一时嘴上没门,泄露了摄政王的密谋……如今,就为了这事,钱家家破人亡,贱内和小女至今生死不明……。”
沈致远脸色木然,他的目光不在钱谦益脸上、身上,而是直直地投向窗外。
钱翘恭依旧低着头,下搭着眼睑,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钱谦益继续道:“既然贱内在为吴王做事,那就是吴王的人,如今遭遇劫难、生死不明,钱某在京再无可依仗之人,只能前来劳烦将军……还望将军援手,钱某必衔草结环、感恩不尽!”
钱谦益这姿态,确实放得很低,先不管他的罪恶,可毕竟是花甲之年。
按辈份算,钱肃乐都得称一声“世叔”,何况是沈致远、钱翘恭这样的后生晚辈。
儒家嘛,上下尊卑分得极其严谨,特别是象钱翘恭磕过头,有过实质上师徒名份的,那就算师长再有大错,也不是当学生的可以不敬的。
而沈致远虽然没有钱翘恭那般投鼠忌器,可毕竟也是生员出身,读书人嘛。
钱谦益见二人都不搭理他,来了记“狠”的。
他突然双膝下跪,重重磕了个头道:“钱某自知罪孽深重,无意乞残命……只是妻女无辜,还望将军看在贱内为吴王多少出过些力的份上,救其母女一命。”
这下钱翘恭沉不住气了,他霍地抬头看向沈致远,闷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沈致远,我不要求你帮……他,可柳如是你得救。”
沈致远原本确实硬下心,不想搭理钱谦益,可钱谦益的这一跪,和钱翘恭的帮腔,让他心中有了不忍。
沈致远轻叹一声,伸手虚引了下,“钱……你且先起来吧。”
钱谦益摇摇头道:“将军不答应,钱某便跪死在这。”
这就有些撒无赖了。
沈致远没好气地道:“你当这是杭州府哪……我虽说是銮仪将军,可手下三万新军早被岳乐带走了,也就是个空架子,连二千多的嫡系,都隔在拱北城,联络不上……哎——,不是我不想救柳如是,而是真没办法,不瞒你说……我与钱翘恭自身难保啊。”
钱谦益看了眼钱翘恭,钱翘恭沉默地点了点头。
钱谦益知道钱翘恭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谎,这下他苦起老脸,涕泪横流,竟当场嚎哭起来。
这一嚎,让沈致远、钱翘恭面面相觑。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聪明人
沈致远冲钱翘恭施眼色,人是你带进来的,你想辙。
奈何钱翘恭跟沈致远久了,近墨者黑,学坏了,他眼一翻、头一别,人是来找你的,关我何事?
沈致远没奈何,大喝一声:“闭嘴!事是死的,人是活的,想救人想辙就是,嚎哪门子丧?”
也怪,被沈致远这一喝,钱谦益顿时闭上了嘴。
钱谦益等得就是沈致远这句话,其实钱谦益能不知道沈致远二人的处境?
连自己一家稍稍沾了点,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二人可是当事人,能有好?
无非是仗着二人是额驸这一点罢了。
加上进来时,多尔衮亲卫监视,钱谦益是与多尔衮有过多次交集之人,哪能看不出这些人的来历?
之前他跪,那是有意的,因为他知道,就算沈致远二人再自身难保,也不会比他更无助、不堪,因为沈致远二人背后,是那个至今还令钱谦益牙根痒的吴王。
就算没有军队在手,就算被监禁,京城中定有着他们暗中的力量。
钱谦益立时起身,道:“只要将军有心,事定有可为之处……若将军用得上钱某,钱某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沈致远“噗”地一声,喷了出来,他用目光打量着钱谦益,似乎在说,就凭你?
钱谦益言词凿凿,正色道:“虽说世态炎凉,钱某遭难之后,故旧中无一人伸出援手,可那是形势逼人之故,真要是有一线希望,钱某还是可以找得些人帮忙的……。”
“譬如呢……?”沈致远戏谑地问道。
“……”钱谦益顿时老脸赤红起来,可这影响不了他的发挥,“人心嘛,趋利避害,无可指责……可二位将军也非无一搏之力,有吴王的威望做后台,这京城之中,定有可为之处。”
沈致远慢慢收敛起脸上的戏谑笑意,他知道,钱谦益这话没说错。
吴争在江南的军事存在和数次与清军的不败战绩,这极大地震撼了清廷,特别是降清的汉臣。
这些人中,对此的反应各不相同,一部分开始摇摆,他们在想,如果吴争真可以凭长江天险,与清廷分庭抗礼,那自己何必屈身事贼呢,这么一想,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另一部分则正好相反,他们在恐惧,如果吴争北伐,那到时,自己怎么办?一旦明室光复天下,自己将做为汉奸卖国贼被严惩,于是他们最迫切地就是想让清廷挥师南下,灭亡义兴朝,铲除吴争这个心腹大患。
这两点,沈致远早就想到,可问题是,他与钱翘恭都被严密监视,无法与外面联络,同时,也不可能去分辨哪些人是第一种人,是第二种人,这非常艰难,因为谁也不会轻易透露真实心声,这毕竟是杀头的大罪。
沈致远的脸色突然变得和善起来,他返身伸手,将钱谦益拉到椅子上按下,“钱大人请坐,咱们从长计议。”
钱翘恭傻眼了,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吧?刚不是在骂钱谦益狗、腌臜、脏了宅子的吗?
转眼间,称呼起钱大人来了。
好在钱翘恭太熟悉沈致远这腔调了,但凡沈致远想算计谁,都是这腔调。
沈致远态度突然变得热烈,却没有让钱谦益感到突兀,钱谦益微笑着,花甲之年,他见过太多的人情世故了。
钱谦益很清楚,沈致远有求于自己,正象自己有求于沈致远一样,这只是合则互利!
“将军想要钱某联络京城细作?”钱谦益淡淡地问道。
沈致远一愣,随即微笑道:“哪来的细作,我只是想请钱大人联络你的故旧……看看谁或者哪些人可以借助咱们一臂之力?”
钱谦益自然是不信的,他摇摇头道:“钱某的故旧,可用,但不可信……将军若要依仗他们成事,无疑于自寻死路!”
沈致远想了想道:“那按钱大人的意思呢?”
钱谦益闭目思忖了一下,突然睁眼道:“将军若真想成事,须得信钱某……否则,这事成不了。”
“如何算信?”
“将吴王在京城的细作名单和联络方法,交给钱某。”
这话让一边钱翘恭顿时变色,“嗖”地跳将起来,急道:“这万万不成……沈致远,别干糊涂事!”
可沈致远反倒不镇定地问道:“那你又以何取信于我呢?万一我告诉你之后,你将此名单献给清廷,以换取高官厚禄,亦或者是柳如是母女的性命呢?钱大人,以你眼下的名声,怕是很难取信于人了!”
钱谦益听了这话,面不改色地道:“如此就好……将话说穿了,不藏着掖着,便是相互取信的第一步……钱某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救出贱内母女二人,那就请将军明言,你的目的是什么?”
沈致远微微一笑,答道:“我也是想救人。”
钱谦益一愣,“将军也有人被多尔衮抓捕?”
“是。”沈致远点头道,“在柳如是被抓的同一天。”
钱谦益急问道:“将军就没有更大一些的目的……譬如在京城闹将起来,再譬如发动兵变?”
沈致远摇摇头道:“我没有这想法。”
钱谦益老眼里一丝光芒闪过,“二位将军在拱北城,尚有三、四千嫡系人马吧?若能出城,将军率这支人马南下,经天津卫借助吴王水师,返回江南,不是没有可能啊?”
钱翘恭听了,神色一振。
可沈致远依旧摇头,“在京城里虽说被监禁,可我到底还是额驸、銮仪将军,带这么三、四千人回江南算什么?求吴争给我个指挥使当当?不,我没有这想法,我只是想帮你救出柳如是母女之余,顺便救出我的人。”
钱谦益不断地打量着沈致远,突然呵呵笑道:“也是……相互取信,总得有个过程,咱们先做这第一件事,等有了互信,再说其它也不迟。”
沈致远突然大笑起来,“钱大人果然是聪明人。”
“将军是后生可畏。”
这二人的互夸,让钱翘恭听得直翻白眼,这一老一少,其实就是同一种人,唯一区别是,一个有底线,一个,没有底线。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我是汉人
当天晚上,沈致远与东莪进行了一次恳谈,这是二人成婚之后,最象样的一次谈话。
这让东莪有些,受宠若惊。
她注视着沈致远时,心脏“嘭嘭”地急跳。
“那个……是这样,我想问你借些……银子。”沈致远艰难地吐出“银子”二字,着实在心里囤积了莫大的勇气。
其实,沈致远并不是一个看重钱财的人,当然更不会因开口借钱而感到不好意思。
但面对东莪,沈致远确实感到一些“不好意思”,因为沈致远隐隐觉得有些内疚。
东莪听了,眼神中流露着一种欣喜,她知道,一个男人如果开口向女人借银子,那必定是把她当作是自己人了,“自己人”三个字,让东莪心花,怒放!
“额驸这是哪里话,咱们是夫妻,怎好言借字?这满宅的人、物,皆是额驸所有……额驸想要多少,我让春桃去取便是。”
“二万两。”
东莪愣了,二万两?
是,她是多尔衮的女儿不假,也是清廷格格没错,可她的年俸不过是六百多两银子,千余石米,这俸禄相较于普通官员,哪怕是一府之长,怕是绰绰有余了。
銮仪将军府,三进院子,占地七亩多,成婚时,礼部、宗正寺出资操办,所花的银子,不过三千多两。
可沈致远一开口就是二万两,这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准确的说,她没有。
不是没有这份资产,而是没有这份现银。
东莪的脸色黯然起来,不是她为难,不知如何拒绝,而是她觉得,自己对不住沈致远,因为,沈致远第一次向自己开口,自己竟帮不上。
沈致远见东莪迟疑,心知这事困难,开过口了,他反而释怀微笑起来,“确实为难你了……也罢,你不必烦忧,这事我自己能想到办法。”
东莪原本只是有些内疚,可听了沈致远这话,反而心里担忧起来。
不对啊,沈致远是额驸,又是三品銮仪将军,不要说这京城之中,就算放眼整个京畿,怕也用不上这么多银子,还有什么事,不是凭他的官位和自家的权势,一言而决的呢?
东莪不是个愚笨女子,她很聪明,瞬间就领悟到了一些事。
“额驸要这二万两何用?”
沈致远心中悠悠叹息,就知道她能反应过来。
“咳……小钱今日来,说是胭脂巷来了几个妙龄、美貌新倌人……哦,我也就是想着这些天闷坏了,去散散心……。”
沈致远胡说八道起来,他是真编不出瞎话来吗?
不,以沈致远的“口才”,编个顺理成章的借口,绝非难事,但他此时,口拙了。
东莪平静地看着沈致远,她自然是不信的,可她愿意去信,因为她更希望沈致远,真的只是因为迷恋烟花柳巷,这样,才不至于惹出大麻烦来。
沈致远终于住了口,他突然觉得真没有意思,哄骗,哪怕是善意的谎言,都让他感到一种无耻。
于是沈致远默默地看着东莪。
东莪一样默默地注视着沈致远。
许久,烛芯“啪”地爆出一声轻响,惊醒了这两个“痴人”。
“额驸终究是打算要……动手了?”
沈致远沉默。
东莪轻叹道:“阿玛之前与我说过,你是头养不熟的狼。”
沈致远沉默。
“你就没有想过,这一步走出,便再无回头之路?”
沈致远还是沉默。
“那……你……置……我……于何地?”东莪一字一字地咬牙问道。
沈致远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涩地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东莪直直地看着沈致远,“为何?是我不好还是阿玛不够器重你?”
沈致远摇摇头,终于发出声音,“岳丈对我,可算是仁至义尽。你……世间难寻!”
“那又是为何?”东莪声音有些暗哑起来。
沈致远轻喟道:“我是……汉人。”
汉人?
东莪惊讶地张大了嘴,娶了自己,便是旗籍,沈致远怎么还可能还是……汉人?
“我是汉人。”沈致远平静而坚定地道,“我祖先、我父亲,也是,我的家在曹娥江畔始宁镇。”
“可这,还重要吗?”东莪急道,“你可以随时接你的父亲来京……况且,天下一统之日已经不远,朝廷也在倡导满汉平等……譬如象你,你已经是三品官职,手掌兵权的将军,就算是寻常宗室之人,也未必有你如此显赫……。”
“可我终究还是汉人。”沈致远的语气非常平静,象是在说,此时屋外天空,是黑夜,不是黎明。
东莪突然明白了,阿玛说得没错,他真是头养不熟的,狼!
沈致远手动了动,伸向东莪放在桌上的手,东莪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往回微微缩了缩。
沈致远的手,停住了。
东莪突然有种后悔,这一缩,或许错过的是……一辈子,她感到心脏突然有种撕裂的痛楚。
沈致远慢慢将手收回,苦笑道:“格格其实心里也明白……满汉,有别!”
说到这,沈致远慢慢起身,“格格可以去告发我,我……不怨你!”
……。
沈致远离开了。
东莪如同一块木头般地僵硬在凳子上。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阿玛不在京城,兄弟还小,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如果告发,沈致远必死,她不忍心。
如果不告发,那岂不害了阿玛,背叛了自己的族人?
这种心理的煎熬,着实难为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可东莪想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今夜沈致远来,并非真要借银子,而是故意为之,否则,以沈致远的缜密,又如何不知道这一开口等于是告诉她一切?
东莪随即领悟到,沈致远这是在向她……诀别!
……。
沈致远确实需要银子,二万两。
但这不是他要花费,而是钱谦益索要的。
如果说沈致远是个油滑的无赖,钱翘恭是个正直的勇者,那钱谦益就是个没有底线的智者。
钱谦益是有些本事,不仅仅在于他的文才,更在于他的阅历、人脉和智谋。
这话有些矛盾,但恰如其分。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个中好手
钱谦益有些就象汉末的贾诩,阴狠如毒蛇一般,而与贾诩不同的是,钱谦益的阴毒在之前被他东林党“正人君子”的名声所掩盖。
可在清军南下之后,等于被动地卸去了他的伪装,露出了真实面目。
但沈致远没有钱翘恭那样的顾虑,在他看来,万事皆可为,正如他与吴争说过,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钱谦益是个什么样的人,沈致远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钱谦益能帮他做点什么。
钱谦益提了两个要求,一是救出柳如是母女,再就是,二万两。
二万两不是钱谦益要安家渡日所用,而是联络故旧进行打点,遴选出可以为己所用之人。
沈致远没有理由拒绝,应了下来。
然后去找了东莪。<i></i>
可沈致远找东莪,为得却不仅是开口借银子,而是一种……自赎。
人,心中终究会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这个地方或大或小,或明或暗,可终究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地点,面对特定的人,显露出来。
沈致远想自赎,因为他内疚,内疚得一念及此,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
郑亲王府的偏殿中。
济尔哈朗笑眯眯地看着钱谦益。
一日之间,钱谦益便判若两人,他盛装华服,有钱人了嘛。
可济尔哈朗却很清楚,或许钱谦益身上的这身行头,还是用他的银子置办的。
昨日孙女婿钱翘恭来找自己,何为两事,一是借一万两银子,再就是引见钱谦益。<i></i>
济尔哈朗对钱谦益倒无恶感,听闻钱谦益倒了,济尔哈朗还曾经在朝堂上,提及过此事。
当然,济尔哈朗并非想要会钱谦益出头,说难听点,钱谦益就算曝尸街头,也不关他事,济尔哈朗提及,无非就是想借此为难多尔衮。
所以,济尔哈朗不抗拒见钱谦益,他更想从钱谦益口中得到一些多尔衮的“罪状”,好在朝堂上进行弹劾。
况且,孙女婿钱翘恭难得来求自己一次,多少该给点面子,也好日后更能掌控住钱翘恭。
所以,济尔哈朗一口应下了钱翘恭的两个请求。
“钱大人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济尔哈朗一副慈眉善目地模样,象极了一个敦敦长者,若是寻常人,还真会被感动得涕泪交流。<i></i>
奈何钱谦益花甲之年,什么没见过?
“能得郑亲王记挂……钱某……钱某……。”瞧瞧这钱谦益一张老脸憋得,象是便秘一般,真象要感动得落泪了。
济尔哈朗伸手拍拍钱谦益,和声抚慰道:“虽说你的事……咳,是摄政王一手操办的,可本王也知,谁都会通敌,唯独你钱谦益……不会!”
钱谦益果然落下一滴泪来,他哽咽道:“有王爷这句话,钱某……就算当即死了,也瞑目了。”
济尔哈朗急拦道:“咦……瞧钱大人这话说的,都花甲之年了,怎么还跟孩子般沉不住气?”
钱谦益哽咽道:“钱某这是激动,王爷替钱某说了句公道话……不过不敢当王爷再称钱某为大人,钱某早已没有了官身,如今还是待罪之身。”<i></i>
“这叫什么话?”济尔哈朗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钱大人之前是礼部侍郎,堂堂正三品官职,不管钱大人所犯何罪,如何处置也得皇上发话、朝堂廷议,方可定罪入刑……岂能让有人一言而决的道理?”
钱谦益低下头,若不是低头,他想啐济尔哈朗一脸,早些时候做啥去了?刚知道钱某遭难吗?他x的一个正三品礼部侍郎,在多尔衮眼中就是只鸡,任人宰割的鸡,你们这些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时来卖好口……我呸!
济尔哈朗见钱谦益低下头,肩膀在一抖一抖,还真以为钱谦益在抽泣,安慰道:“皇上清正,钱大人若蒙冤待雪,不妨将前因后果一一讲来,本王替钱大人向皇上、太后陈情。”
钱谦益抬起头来,又是一副憋屎模样,“都说郑亲王仁义,今日钱某总算是知道传言有误……王爷岂是仁义二字可以形容的……!”<i></i>
“哪里……哪里……。”济尔哈朗微笑着摇摇手道,“钱大人过誉了……呃,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钱谦益吸了口气,将所谓的“通敌”之事前前后后地叙述了一遍,最后道:“钱某确实嘴巴没把好门……可仅此泄密之过当成通敌罪名,将钱某阖家缉拿、抄家,钱某妻女至今生死不明……这……这……未免也太过了吧?”
济尔哈朗听了之后,脸色数变,说实话,济尔哈朗心里觉得,钱谦益不冤,如此军机大事,他听了之后,不守口如瓶,竟泄露给柳如是,确实该严惩。
不过话说回来,这罪名可大可小,大,可以治通敌罪,小,自然也能当作无心之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关键是要看,人多尔衮高不高兴了。
很显然,多尔衮不高兴,所以,钱谦益也算是,活该!
但济尔哈朗向来以“老好人”出名,这么“伤感情”的话,也就心里嘀咕罢了,到了嘴边话就不一样了,“如果真象钱大人说的,这最多也就是无心之失……确实是过了,真过了!”
钱谦益赶紧跪下,兴奋地说道:“那就劳烦王爷为钱某做主,向皇上、太后转诉钱某的冤屈,钱某若能得免,定当牵马坠镫,为王爷当牛做马,以报大恩!”
“这……。”济尔哈朗拖了个长音。
瞧这事闹的,本王也就是嘴上卖个好,本来想着,多尔衮在这事里或许有可弹劾之事,可一席话听下来,敢情是你活该。
这还要本王为你陈情,本王无事吃撑了,为你去得罪多尔衮,想得也太美了些吧?
可想归想,说出来的话却是,“钱大人之前也是朝中重臣,应该知晓,这朝堂之事何其复杂……本王虽贵为亲王,可也非任何事都可一言而决……这样,这事本王心里记着,待有合适时机,定当为你直陈皇上、太后,如何?”
合适时机?
那就恐怕得等到天荒地老、盖棺定论了。
钱谦益哪能不知道这种“官腔”,曾几何时,他也是个中好手嘛。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口舌如簧
钱谦益没打算和济尔哈朗扯稀皮。
和这种老油子打交道,单刀直入来得更有效。
“王爷想来应该明白,钱某这事如果盖棺定论,钱某一家含冤身死事小,可牵扯起来怕是……。”
讲话是一门艺术,诀窍在于,不讲出来的意思,对方可以心领神会。
济尔哈朗心领神会了,他脸色一变,钱谦益这是在拿钱翘恭要胁自己。
当初柳如是在銮仪将军府前,泄密于沈致远时,钱翘恭在场。
也就是说,这事如果真定了通敌案,那么,不单钱谦益一家得死,沈致远、钱翘恭罪名也将坐实。
虽然济尔哈朗不太相信,多尔衮会因此而“大义灭亲”,但如果多尔衮明白此时朝堂上,几乎九成之人,都有趁他病要他命的意思,自保之余,一旦扯出此事,对自己的杀伤力是极大的。
钱翘恭若罪名坐实,自己能跑得了,削爵事小,一家生死事大。
虽说济尔哈朗也是多尔衮堂兄,可权力之争、政治倾轧,绝没有丝毫亲情可言。
济尔哈朗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曾被他忽视的降臣来。
“钱大人此话何意?”济尔哈朗明知故问,喝斥道,“本王今日能见你,全仗钱翘恭引荐……怎么,你一把子年纪,竟反咬一口,干这等恩将仇报之事?”
老政客,最怕的是他平静、温和,只要他一生气、一怒,事就好办了,因为表明他内心起了波澜,心理防线失守了。
钱谦益笑了,笑得象只狐狸,“钱某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要挟王爷?只是钱某死到临头了,不得不放手一搏……还请王爷见谅。”
济尔哈朗冷哼道:“你待如何……本王不受要挟!”
“其实……事,没有王爷想得那么不堪……或许钱某还能帮上王爷,拔出心底里那根困扰王爷多年的刺。”
济尔哈朗一怔,嗤声道:“你自身难保,也敢口出狂言……况且本王心里何来的刺?笑话!”
钱谦益不以为然地道:“先帝驾崩之时,王爷可是辅政之一,若非摄政王借王爷敛财之事罢去了您辅政之位,恐怕眼下,摄政王未必能在王爵前加上皇父二字……亦或者,该在郑亲王后面加上皇伯父三字……。”
“住口!放肆!”济尔哈朗低吼道,“你究竟想怎样?”
“其实很简单,此时南面正在激战,我朝与吴争之间交手多次,败仗不胜枚举……若此时,再打个败仗,王爷以为,摄政王……还能是摄政王吗?”钱谦益诡异地笑道,“况且摄政王本来身子骨就不好,这是朝野皆知之事,这要是战事大败,急火攻心……会发生什么事,王爷心里应该清楚。如此一来,这大清朝堂之上,还有谁能与郑亲王您比肩?”
济尔哈朗闻听脸色发青,厉声喝道:“大胆!你是疯了,这等悖逆之言也敢在本王面前讲?你就不怕本王告发,判你个凌迟之罪?!”
钱谦益哂然道:“钱某本就是活不下去了……无非是个死,莫非还能死上两次不成?可王爷不一样,您能活,您能好好活……若摄政王不死,得胜回来了,王爷以为您会怎样?到时摄政王挟大胜之威,若想处置王爷,只须将此通敌案追究下去……王爷,就算你能说清,可失察之罪,怕是躲不掉了吧?有此把柄在摄政王手中,您日后就成了摄政王手中的一团软面,想圆就圆、想扁就扁,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闭嘴!”济尔哈朗低声嘶吼道,“不用再说下去了!”
“是。”钱谦益恭敬地应道,他不再说话,静静地等着济尔哈朗思忖,这种事,只有让济尔哈朗自己想明白才行,没人逼得了他。
济尔哈朗确实烦恼了,钱谦益讲得有些道理,此时虽说朝堂上人人想要多尔衮下台,重新瓜分权力,可多尔衮的实力依旧在他的身边,如果此战多尔衮大胜,到时回京,怕是会清算他不在日子里的这些帐。
而他,济尔哈朗必是首当其冲,皇帝太小,无法亲政,太后不可能在他和多尔衮之间选择他,那么自己的下场,就不言而喻了,废为庶人是轻的,搞不好豪格的前车之鉴就是他的印照。
济尔哈朗绝不认为,多尔衮这次会大发善心,放过自己,换了是自己,明知大限临头、安排后事时,肯定会为自己的继承者扫平一切可能的障碍,自己就是那个多尔博的障碍。
“你想让本王出卖朝廷、出卖皇上?”济尔哈朗凶狠地盯着钱谦益道,“休想!本王就算是死,那也是爱新觉罗家的忠臣,绝不会背叛大清!”
钱谦益神色丝毫未动,因为他太了解这些老油子了,话说得是好听,可意思却已经显露了,那就是干多尔衮行,但不能触动朝廷和他自己的利益。
也就是说,济尔哈朗所担心的,不是不忍害多尔衮,而是多尔衮一旦战败,会损害到朝廷和自己的利益。
钱谦益微笑道:“王爷多虑了,其实这事做起来并不难。”
“何以见得?”
“只要与吴争暗中约定,多尔衮一败,北伐军就撤兵,重新签署停战条约,如此南北划江而治,维持原状,岂不皆大欢喜?”
济尔哈朗的目光闪动着,突然他狞笑着开口道:“原来你真是南面伪朝的奸细?”
钱谦益毫不惊慌,平静地摇摇头道:“王爷误会了……以钱某之前的那般作为,换作是王爷,还会用钱某吗……哎,事实上,钱某已经回不去了,如果这次能得王爷拯救,待王爷取代多尔衮的那时,钱某还须仰仗王爷赏口饭吃呢。”
济尔哈朗脸上的狰狞,渐渐褪去,他知道钱谦益这话说得有道理,义兴朝就算是想演一出周瑜打黄盖的戏码给人看,那也没有将人直接打死的道理。
也就是说,钱谦益在义兴朝、应天府作下的恶,已经不是派他来顺天府做奸细,这般区区菲薄之功能抵偿得了的。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若无耻,则无敌
济尔哈朗认为,这就说明,钱谦益并非是南面奸细,更说明,钱谦益之前的叙述是可信的,多尔衮缉拿、抄钱谦益家却在最后不杀钱谦益,是有图谋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有一日,借钱谦益的攀咬,来陷害自己。
济尔哈朗沉默、思忖了一会,看着钱谦益问道:“你怎么保证……吴争能如你所愿,及时停止进攻?”
钱谦益答道:“北伐军被牵制在淮安、盐城方向,杭州府的援兵难以在十天之内渡江增援,而义兴朝至今未有出兵江北的迹象,也就是说,北伐军败象已露,这一点,吴争应该心知肚明。数万北伐军的生死,换他及时撤退,这应该不难……换作是王爷您,您会拒绝这等好事?”
济尔哈朗竟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可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于是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钱谦益微笑起来,“钱某只想追随王爷,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济尔哈朗又思忖了一会,道:“这事干系重大……非本王一人能作主,得禀报皇上和太后,还须与几位大学士商议才行。”
钱谦益道:“禀报皇上是必须的,与几位大学士商议也成,可太后那……就不必了吧。”
“哦?”
“王爷难道忘记了,太后可是给摄政王递了下嫁诏的。”
济尔哈朗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本王糊涂了……对,这事万万不可让太后知道。”
……。
夜幕降临之时。
福临在洪承畴和范文程二人的掩护下,悄然出宫。
来到了郑亲王府。
济尔哈朗恭敬地行礼道:“臣觅得一计,可以为皇上铲除权臣,助皇上早日亲政。”
福临急问道:“皇伯伯有何良策,快快讲来,有二位先生在,也可一同参详参详。”
得到首肯的济尔哈朗将钱谦益的计划稍加改动、修饰之后,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这一番话说完,在场人悚然动容。
事实上,这事就是明摆着的叛国大罪,可问题是,如果皇帝认可的话,那还叫叛国吗?
济尔哈朗紧张地瞄了一眼福临,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只是臣私下筹划之计,若皇上觉得不妥……权当今日臣没说过。”
不想小福临眼睛一亮,大声道:“此计可行!皇伯伯果然是朝廷柱石……呃,二位先生以为如何?”
洪承畴与范文程双眼一碰,心里苦笑,这哪是什么良策,这分明是自断胳膊的蠢计。
可话还得说回来,在福临和洪、范等人心里,吴争,哪怕是义兴朝加起来,也不及多尔衮的危害大。
因为吴争和北伐在数千里之外,而多尔衮,却是心腹大患。
这个认识,是在场所有人的共识,也是他们这几年,为之奋斗的目标,铲除多尔衮,助福临亲政。
洪承畴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对济尔哈朗问道:“郑亲王可有想过,若摄政王兵败,北伐军继续北进,我朝又当如何应对,这须得有十足的把握?再有,摄政王终究是我朝亲王,如此戗害,让天下人如何评价吾皇?退一步讲,就算此事一切如郑亲王所料,可摄政王手中握有重兵,一旦此事败露,摄政王率军北攻,你要皇上如何应对?再有,该派何人前往南面与吴争谈判?”
范文程补充道:“摄政王手中十余万大军,想要胜不易,想要他败更难,郑亲王如何保证摄政王必定会败?另外,摄政王若有不测,我朝短期之内必会内乱,若义兴朝及吴争趁此机会积蓄实力,必成来日大患……皇上,老臣以为,此计若无绝对把握,万万不可轻易实施。”
洪、范二人一连串的问题,让济尔哈朗有些招架不住,他迟疑了一会道:“皇上,二位大学士所提的这些问题,可否容臣引来一人作答?”
洪承畴一愣,“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易于人知晓,哪怕是一丝风声传出,都有可能传到摄政王耳中,如此,皇上险矣……郑亲王要引何人来见?”
济尔哈朗忙回答道:“其实这人皇上和二位大学士都识得……原礼部侍郎钱谦益。”
钱谦益?
洪承畴、范文程眼神一碰,原来如此?
怪不得济尔哈朗突然有了奇思妙想,原来,是钱谦益在后面支招呢。
福临见洪、范二人并不反对,赶紧道:“那就请皇伯把人带进来吧。”
……。
“罪臣钱谦益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福临左右看看,他有些不好称呼钱谦益了,是叫钱爱卿、钱侍郎,还是直呼其名,亦或者是称之为钱犯呢。
洪承畴上前一步道:“钱谦益,摄政王传下谕令,以你通敌罪,罢去了你的官职……你为何还滞留京城,如今又蛊惑郑亲王,欲行此悖逆之事。是否是摄政王处置你在先,你心怀怨恨,故意挑拨皇上、郑亲王与摄政王之间的关系?从实说来,否则,皇上在此,必治你陷害忠良、戗害皇室、意图谋乱之罪。”
一连串的罪名,哪个都是必死之罪。
可钱谦益不怕,有道是虱子多了不咬、死猪不怕开水烫。
钱谦益冲洪承畴翻了翻眼皮,怼道:“洪大人,照理说,钱某与你,还有范大人都是知根知底之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事摆明就是摄政王为一己私利陷害钱某,难道二位真得都看不出来?洪大人、范大人,唇亡齿寒哪,今日钱某的遭遇,未必不是二位日后的下场。”
洪承畴、范文程眼神又一碰,其实二人早就猜到了大概情形,因为多尔衮定了钱谦益的罪,可三司却无钱谦益的供状和证据,也就是说,多尔衮只是一道谕令,直接罢去了钱谦益。
这显然是有法不合的,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会为了一个钱谦益,去招惹多尔衮呢?
就在二人眼神交流之际,钱谦益向福临大呼道:“皇上明鉴,臣实在是冤枉哪……臣忠于皇上、忠于大清之心……天地可鉴哪!”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争斗无处不出
福临此时是真的不知所谓,大权旁落,眼皮子底下,一个礼部侍郎的任免罢黜,他都不知道因由为何,他甚至都不知道钱谦益不在职已经很长时间了,更不知道钱谦益全家被抓。
不过这不重要不是吗?
福临眼下最关心的,还是之前的那个可以铲除多尔衮,能让自己早日亲政的计策。
“钱爱卿,快讲讲,你当如何铲除多尔衮这恶贼!”
听听,听听,“钱爱卿”三个字,再听听“多尔衮这恶贼”这六个字,态度,已经不言自明。
洪、范二人心中苦笑,皇帝是真被多尔衮逼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了。
钱谦益赶紧躬身道“想要多尔衮兵败,其实非常简单,皇上可以令徐州英亲王阿济格所部大军按兵不动,甚至北退,继续驻守徐州,如此既可以打乱多尔衮的部署,令其独木难支,又可以震慑敌军,防止敌军继续北攻。同时,派人与吴争暗中联络,将多尔衮军力部署告知,并进行和谈……釜底抽薪,如此,皇上便能亲政,与义兴朝划江而治,全力平定西南、西北的构想就能实现。”
福临再次以征询的目光看向洪、范二人。
洪承畴悠悠道“臣……没有异意。”
范文程欲言又止,他瘪了瘪老嘴,“臣只是担心……一旦摄政王兵败,会引起朝野动荡,由此带来的……。”
钱谦益立即打断道“范大人此言差矣……皇上日渐长大,此时早已有了执掌朝政的能力,加上有二位大学士身边辅佐,京城,乃至天下安如磐石……正因为皇上仁慈,念及多尔衮是宗室血亲,这才多有忍让,不想此獠得寸进尺、苦苦相逼,才有了今日之困局……皇上,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让沈致远、钱翘恭重掌新军,京城定乱不起来!”
钱谦益此言,先驳后捧,让洪、范二人有了台阶,他们并不真在意多尔衮的死活,恰恰相反,扳倒多尔衮的意愿,其实远比钱谦益更急迫。
之所以不断提出异议,用意无非有三,一是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二是他们明白,清廷这条船若真沉了,没他们的好果子吃,最后就是,他们不想让钱谦益占了上风,这计若真成了,那么钱谦益便会成为皇帝面前又一个新宠。
权力的饼,就这么大,多一个人分,自然二人的份就少了。
可二人心里很清楚,不能再反对下去了,钱谦益的计策,切入并准确命中了皇帝的意愿,这是福临这两年里,最迫不及待想要达成的目标,二人敢继续拦吗?他们本就是汉臣,能得此地位,无非是依附皇权,在皇帝和摄政王之间寻求一种平衡。
原本三方相安无事,可多尔衮太过份了,所有的权力都囊括进他的口袋,这不得不让洪、范等汉臣不断地向福临靠拢,既为自保,也为日后获得权力再分配打下基础。
而真正最关键的一点是,济尔哈朗开口了,“钱大人所献之计老成谋国,实为上策……皇上,臣以为此计可行,至于具体如何安排,皇上与二位大学士细细商榷便是。”
洪、范二人心中豁然开朗,与济尔哈朗引见钱谦益面圣之事一联系起来,答案呼之欲出,那就是说,济尔哈朗与钱谦益早就对此计形成了共识,这才有了今日这场君臣秘密奏对。
也难怪,钱谦益最后谏言,让沈致远、钱翘恭重掌新军。
钱翘恭是谁?
济尔哈朗嫡孙婿,而沈致远虽说之前一直是正职,压钱翘恭一头,可如今多尔衮已经成了靶子,那么沈致远就算重新启用,也无法再任正职,自然,该钱翘恭露脸了。
新军,怕是要落入郑亲王囊中了!
洪承畴、范文程不经意地互视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心领神会的意思。
那还拦什么?
扳倒多尔衮是在场人的宿愿,何必纠结于细节,而平白得罪了将要接替多尔衮的郑亲王?
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济尔哈朗,日后也好更“亲密”些。
果然,就在洪、范二人肚里腹语之时,福临点头道“新军本就是朕下旨组建的亲军……重新启用沈、钱二人,朕不反对,只是……沈致远不可再任新军都铳……让钱翘恭执掌新军吧。另外新军眼下被岳乐带去了盐城……如何召回或者就地驻囤,还须皇伯与二位大学士拟出个章程来。”
济尔哈朗在慢慢躬身应答之际,目光锐利地扫过洪承畴、范文程,“臣谨遵皇上口谕……必尽心竭力,为皇上效力。”
洪承畴、范文程忙一齐躬身应道“臣等谨遵皇上口谕!”
……。
福临不能多待,宫里他的皇额娘可是千里眼、顺风耳,这次是借探视济尔哈朗,由洪承畴、范文程作陪,太后才允准福临出宫。
这要是时间一久,听到一丝风声,那恐怕洪、范二人得吃瓜落,甚至连累济尔哈朗。
待福临御驾回宫,洪承畴和范文程被福临留了下来,因为许多细节还得细细揣摩、制订,不然,正等多尔衮倒了,北伐军所向披靡、一竿子捅到底,那可不是玩的。
可与之前福临在时不同,四人面面相觑,都沉默起来,谁也不想率先开口。
其实这是一种利益交换,四人皆心知肚明。
福临让二人留下,是商议此策的细节,可四人明白,接下来最须商议的,是利益分配。
济尔哈朗是“老好人”,又是此府主人,他终于打破冷场,呵呵笑着拱手道“二位大学士,方才在皇上面前,得二位襄助,本王领情了。”
襄助?
还真是襄助!
至于襄助什么,不需要点破,四人都是老官僚,心里哪还没有数?
洪承畴淡淡地拱手还礼道,“洪某与范大学士这边好说,郑亲王还是先理会理会外人吧?”
外人?
谁是外人?
济尔哈朗随即明白过来,外人自然指得是钱谦益。
钱谦益确实是外人,至少在“保皇党”这派人中,钱谦益无疑是外人。
济尔哈朗微笑起来,笑得非常和善,“钱大人,说说吧,想要些什么?”
这就是要开始“论功行赏”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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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也不客气,拱手罗圈一礼,道“王爷,钱某只有两个请求,一是能将贱内母女二人平安救出,二是……咳,既然钱某是被多尔衮冤屈罢黜,那么理该官复原职,不知王爷和二位大学士以为如何?”
济尔哈朗目光朝洪、范二人扫了一眼,惊讶道“就这两件事?”
“是,钱某不贪心!”
洪承畴突然开口道“官复原职,常理也。只是令夫人母女在何处,我与范大学士还真是不知……想来,怕也只有多尔衮及他的心腹知晓了。况且,京城内多尔衮爪牙众多,若是调动人手搜寻,怕会打草惊蛇……反而不美。如今铲除奸倿、皇上亲政之大事在即,钱大人有偌大的前程……常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话的意思,等于是拒绝营救柳如是了。
但这话在济尔哈朗、范文程听来,确实有道理,一个妇人,还是个从良的烟尘女人,何足道哉?
不想,钱谦益脸色一沉,道“钱某之所以拼死一搏,向皇上和诸公献出此计,无非就是想救她们母女……若诸公不愿伸出援手,那钱某只好告辞了!”
话一说完,手一拱,还真往外走。
济尔啥朗、洪承畴、范文程冷冷地看着,他们心里虽然惊讶,但谁也无意挽留钱谦益。
也是,利益少一个人分,对三人而言,终究是好事。
再则,三人皆认为钱谦益在作秀,这么个花甲之年的老头,男女之事早已力不从心,难道还真有了坚贞的爱情不成?那也太可笑了吧?
三人就这么各自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沉默地看着钱谦益背影远去。
济尔哈朗呵呵一声道,“二位,咱们打个赌如何……赌钱谦益走出几步回来?”
洪承畴此时心情也好,笑着回应道“我赌钱谦益走不出中门,就得反身回来。”
济尔哈朗闻言哈哈大笑,“洪大学士说出不了中门,本王自然不怀疑……。”
这时,范文程突然脸色一变,道“敢问郑亲王,你是如何与钱谦益联络上的?”
这话让济尔哈朗一愣,让洪承畴收敛起笑容,若有所思起来。
济尔哈朗随口答道“说起来,也是本王孙婿的引见……。”
“是钱翘恭引见?”范文程急问道。
“是啊。”济尔哈朗慢慢严肃起来。
洪承畴突然急道“快……派人去前门,将钱谦益拦回来。”
济尔哈朗有些惊愕,“这是为何?”
“王爷啊,先派人去,再细说不迟。”洪承畴是真有些急了。
济尔哈朗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忙令人去拦钱谦益。
吩咐下去之后,济尔哈朗问道“洪大学士,究竟为何?”
范文程插嘴道“既然是令孙婿引见,自然令孙婿也是知情人。”
济尔哈朗疑惑道“那又如何……皇上已经恩准,由钱翘恭重掌新军,他知晓又能如何?”
洪承畴悠悠道“不是钱翘恭知晓此策如何,而是沈致远知晓此策,会有何反应?”
济尔哈朗脸色这下也凝重起来,是啊,这事确实有个极大的隐患,钱翘恭是自己的孙女婿,自己可以掌控住他,可钱翘恭素来与沈致远往来亲密,那么,这事很有可能会传到沈致远耳朵里。
沈致远可是多尔衮的女婿,京城之中,多尔衮的心腹、耳目众多,如果将此消息传给多尔衮知晓,那一场大战必定暴发,朝廷能打得过多尔衮那二旗人马?就算打得到,也是两败俱伤之局,到时白白便宜了义兴朝和吴争。
这么一想,济尔哈朗额头还真渗出了冷汗。
“那……那不如……?”济尔哈朗比划了一个手势。
洪承畴摇摇头道“如果钱谦益此策,早已与钱翘恭、沈致远商议过,那么灭口何用?如果只是钱谦益与钱翘恭商议过,沈致远不知情的话,何须灭口?”
济尔哈朗微微一怔,看向范文程,范文程点了点头,“郑亲王不必焦躁,问清楚之后,再作计较也不迟。”
……。
钱谦益被追了回来。
郑亲王府太大了,从中堂到前门,得有三、四里路。
他才看见前门,就被府卫追上了,好在钱谦益也没有真走的意思,都是老甲鱼,谁还算计不过谁啊?
回到中堂,钱谦益装糊涂问道“王爷将钱某截回来,不知还有何事指教?”
济尔哈朗尴尬地笑笑,又是一张和善的面孔,他笑道“钱大人也真是……怎么还和娃儿一样,说翻脸就翻脸,何事不能商量来着?”
钱谦益道“既然诸公无意为钱某救人,那钱某只好离去,另拭他人想法了。”
洪承畴问道“不知钱大人要找何人?”
钱谦益一本正经地道“贱内之前就是因将消息透露给沈致远,才被多尔衮抓捕,如今她母女二人生死不明,钱某自然得向沈致远讨个说法。”
“你是说……在来见郑亲王之前,还没和沈致远商议过……此策?”
钱谦益摇头道“未曾。”
济尔哈朗眼中冷洌一闪而没。
钱谦益突然笑道“怎么……王爷想杀钱某灭口不成?”
济尔哈朗被钱谦益这么一言点破,反而从容起来,“那就要看你识不识趣了?”只要此事还没泄露出去,那么以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三人的权势,足以消除一切隐患。
有道是我为刀殂,人为鱼肉,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钱谦益转头看了洪承畴、范文程一眼,笑道“二位大学士也这么认为吗?”
洪承畴脸色一变,他迅速意识到,钱谦益的阅历、谋略并不下于自己和范文程,既然他敢如此痛快地说出并未泄露,那定还有自保之道。
于是洪承畴迅速换了一张笑脸,道“钱大人莫当真,郑亲王只是被你扭头就走气着了,和你开个玩笑罢了。”
济尔哈朗一愣,但他毕竟不傻,虽不知道洪承畴用意,但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忙道“洪大学士说得对,本王就是和你开个玩笑。”
钱谦益哈哈大笑道“钱某也不过是与王爷开个玩笑。”
四人突然莫名其妙地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异常地瘆人。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一丘之貉
钱谦益突然刹住笑声,朝洪承畴、范文程一拱手,道:“二位大学士,请借一步说话。”
洪、范二人目光闪烁,看向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脸色一沉,随即恢复如常,他微笑着随口道:“无妨,本王正想喝杯茶,歇息一番……三位请便。”
钱谦益道:“王爷多心了,钱某只是有些往日的私事,要与二位大学士聊聊。”
济尔哈朗不以为然地扭头,随意挥挥手。
三人来到堂外,摒退了门外的府卫。
“钱大人有何话,可以讲了。”范文程没好气地问道,他确实不乐意出来,因为这样就会无端得罪济尔哈朗,搞得象有什么事需要背着济尔哈朗似的,这毕竟是在济尔哈朗的王府。
不过洪承畴淡然以对,他明白,如果是能够让济尔哈朗的的,钱谦益绝对不会有一举动。
钱谦益冲二人一拱手,道:“善谋者,必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此浅薄的道理,二位大学士应该知道。”
洪承畴垂着眼睑,甚至不看钱谦益,“钱大人有话直说便是,不必绕弯兜圈子。”
“好……那钱某就直言了。”钱谦益哂然道,“大明已失其鹿,然享国者未必是大清。二位为何不替自己及家人,谋条后路?”
范文程闻听,脸色骤变,低声厉喝道:“钱谦益,摄政王没冤枉你……你果然是奸细!”
钱谦益不动声色,看向洪承畴。
洪承畴原本心中也升起怒意,其实这三人的智力还真差不多,洪承畴不过是稍稍沉稳了些,这倒不是他修养深厚之故,而是这些年,他被万夫所指,“习惯”了遇事三思而后行。
在他看来,钱谦益敢在郑亲王府,对自己二人说出这般话,定有深意,绝非只是表面上的那层意思。
“钱大人,你逾矩了。”洪承畴木然道,“就凭你方才说反言,便是死罪。”
钱谦益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两老油子这时还不敢大声指责,这就说明沈致远所言,是真的。
有了这个判断,钱谦益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洪亨九,咱们相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方是什么人,你我心中如明镜似的……在这非人的世道中活着,谋定而后动,才能活久些。原本钱某认为,大明寿终正寝,大清能取而代之,可如今钱某发觉不对,有杭州府的吴争横空出世,大清要一统天下,怕是不易了。”
范文程低声斥道:“钱谦益,你再敢胡说八道,莫怪范某无情……必出首你。”
洪承畴的眼睛微微一眯,抬手阻止范文程,然后对钱谦益道:“你还是没有说重点……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钱谦益呵呵一声道:“钱某已经说了呀,难道二位竟领悟不到?钱某的意思是,二位得为自己留条后路,莫等事到临头,失了先机,就算不替自己想,也得为家人着想不是?”
洪承畴眉头一蹩,冷哼道:“这么说来,你真是在替吴争做事……想劝降我等?”
范文程戏谑地看着钱谦益,嘿嘿冷笑道:“做你娘的白日梦,说降我二人……你也配?!”
钱谦益悠然背负双手,昂首朝天,不搭理范文程的嘲讽。
洪承畴脸色一凝,他突然意识到,钱谦益敢如此胆大包天的说出这番话,定是知道些什么,他转过头去,冲范文程施了个眼色。
“钱大人,不妨开门见山吧,再藏着掖着,对你我都不好。”洪承畴语气渐渐冷了起来,他甚至做出已经决定,如果钱谦益不过是故弄玄虚,那今日,便是钱谦益的死期。
钱谦益闻听,两眼打量着洪、范二人,“也罢,既然二位非要钱某挑明了,钱某就直说了……二位大学士是身在曹营啊……。”
“你……你胡说,满口胡吣!”范文程脸色一白,急吼道。
洪承畴再一次阻止范文程,对钱谦益道:“你有何证据?若是没有证据,那休怪洪某……。”
钱谦益打断道:“洪亨九,都是明白人,钱某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是知情人……辽东铁矿、木材,扬州盐、山西煤等等诸类,以晋商之名,每月以二倍甚至三倍的价格运往南方,牟取暴利……朝廷早已严令,这些禁榷物资须控制贩卖的数量,可直至今日,南运的物资竟有增无减,若非摄政王在兖州封锁水陆通道,南运物资的数量或许会再翻上一番……。”
范文程脸色惨白,他再也没有勇气喝斥钱谦益了,只是紧张地看看洪承畴。
洪承畴的目光一缩,“你继续讲。”
“京城皇商之乱,数千人在皇城外聚众请愿……别说这事也与二位无关。”钱谦益成竹在胸的模样让洪承畴心中一震。
他开始相信,钱谦益确实知道了些什么。
可问题是,洪承畴并非要背叛清廷,他无非是为了银子,范文程也一样。
这怪不了他们,所有的官员,大都如此。
有时候,不仅仅是因为官员贪,而是没办法,位置越高,越无奈。
手下有那么多人要养活,真要靠朝廷的那点点俸禄,能养活谁?那全得饿死。
所以,洪承畴、范文程等人,在确认清廷无法短期内灭亡义兴朝时,他们的选择就是和吴争秘密达成协议,私下通商,特别是禁榷物资,那可是翻滚的利润。
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愿意反正,这只是谋取利益的手段罢了。
如果是南方来人告发,洪承畴根本不当回事,因为完全可以推说成敌人离间,可钱谦益的身份确实不同,哪怕到现在,洪承畴一样坚信,钱谦益并非是吴争派来的奸细。
因为钱谦益对义兴朝犯下的罪恶,绝对不逊于他和范文程,这样的人,就算反正,也不会被义兴朝和吴争接受。
可洪承畴还是想不通,钱谦益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吴争故意泄露?
不会!这不可能,吴争应该明白,一旦此事泄露,就无法从北方得到各种物资,也就是说,吴争该紧守秘密才是。
那会是谁呢?
第一千三百章 妥协
洪承畴不经意地扫了范文程一眼。
这一眼,令范文程大急,忙摇手道:“不是范某。”
洪承畴相信,范文程没有理由自己给自己挖坑,那知道这事的人就不多了,应该是晋商。
想到这,洪承畴冷哼一声,“这些该死的奸商!”
钱谦益笑道:“既然二位大学士听懂了钱某的话,那……钱某就提一个小小的请求?”
“讲。”
“让沈、钱二人立即回拱北城,重掌兵权。”
洪承畴闻听脸色一紧,“你……真投了吴争?”
钱谦益答道:“我如果承认,你信吗?”
说到这,钱谦益悠悠喟叹道:“一步错,步步错……就算钱某有心归投,恐怕也不会被接受,就算接受,那也再无出头之日。亨九啊,你我都是一种人,失去前程、权力,那还不如死了。”
洪承畴无由地一叹,他信了。
钱谦益说的没错,他们,包括范文程,都是一类人,道义、忠贞,生来与他们无关,每每危险临近时,他们的选择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避害趋利。
但洪承畴还是觉得,自己要比钱谦益,甚至比范文程更“忠义”一些,因为他没有象钱谦益这样反复无常。
这种想法,就象是大汉奸轻视小汉奸,五十步笑一百步一般。
洪承畴急问道:“你可知道,拱北城中还有沈致远二千多火枪兵和钱翘恭的一千多枪骑兵,如今京畿驻防八旗大多被摄政王带走……这要真有个闪失,必是一场大乱。你既然不是吴争的人,又为何提此要求?况且,皇上已经恩准,只要多尔衮一败,二人可以重新掌控新军,你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钱谦益突然收敛起脸上的随意,正容道:“我不管大乱会不会发生,我只想救出贱内母女二人,她们落入多尔衮之手,每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眼下京城之中,能帮我救人的,除了沈致远、钱翘恭,再无他人。”
洪承畴非常惊讶地看着钱谦益,就象是在看一只怪物。
但洪承畴明白,钱谦益是当真的。
洪承畴为难了,这事与他们的利益不符,多尔衮可以死,但大清不能乱,乱了就损害他们的利益。
而钱谦益提出让沈、钱二人立即掌控拱北城数千新军兵权之事,危险性非常大,因为洪承畴同样对沈、钱二人的忠诚起疑。
可问题是,这二人没有确凿的把柄显露,加上二人又都是额驸,这让洪承畴投鼠忌器。
洪承畴再一次动起杀钱谦益的念头,他的目光不由得一缩。
“亨九还是想杀钱某?”钱谦益微笑着问道。
洪承畴不由得心里一震,他两次意识到,钱谦益有备而来。
“钱某如果今日出不了郑亲王府,必有一道奏折呈给皇上。”钱谦益施施然道,“钱某一个落魄之身,尚能进郑亲王府面圣,何况此时钱某已经简在圣心?”
洪承畴不由得心中喟叹起来,是啊,钱谦益能进郑亲王府,这就说明,他与钱翘恭已经有了一定的共识,杀钱谦益易,动钱翘恭……太难了,何况钱翘恭背后除了济尔哈朗之外,还有沈致远。
洪承畴头疼起来,他知道,这事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如果钱谦益真将自己与南面走私之事宣扬出来,那恐怕再无人能保得了自己,本身就是汉臣,居此高位,全凭皇帝的宠信,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的位置啊。
洪承畴转头看向范文程,“范公以为如何?”
范文程脸色异常难看,他瞪着钱谦益,咬牙道:“不过就是三、四千人,调城中军队严加监视便是……谅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况且,若真有事,郑亲王也跑不了,钱翘恭毕竟是他的孙女婿。”
洪承畴点点头,对钱谦益道:“这事洪某可以进谏皇上……但有一点,还是得防备着,只能让钱翘恭掌控他的枪骑兵,沈致远不成!沈致远本就是多尔衮的人,在解决多尔衮之前,他不得出府……况且,他还是多尔衮下密令,派人看管着的。”
钱谦益皱眉道:“多尔衮在京城中的人手、耳目众多,仅靠钱翘恭的一千多人,恐怕连京城都进不来,就更别提出入睿亲王府救人了。”
洪承畴怒道:“你还想强攻睿亲王府不成?救人之事得暗中进行!”
钱谦益沉默,他知道自己是太急了,就算加上沈致远的二千多人,想强行救人,也是做梦。
想到沈致远的叮嘱,钱谦益终于捺下心中的急躁,点头道:“也罢……就按二位大学士的意思吧。”
……。
次日午后。
沈致远安静地站在后院门口。
他背负双手,默默地看着院门外。
多尔衮安排的亲卫,左右分列着,他们紧张地盯着沈致远,生怕沈致远一眨眼消失一般。
时间一点点过去,前院毫无动静。
沈致远渐渐地有些急躁、不安起来。
自己定下的计策,难道出了纰漏?
不应该啊,吴争通过长林卫告诉自己,万不得已之时,可用洪承畴、范文程等人与南面走私之事,威胁他们以应急。
可钱谦益去了一天一夜了,怎么会没有一丝消息?
难道是吴争传的话不实,亦或是钱谦益两面三刀,动了歪心思?
沈致远有些不镇定了,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迈。
“额驸留步,别让小的为难!”亲卫头领大声警告道。
沈致远神志为之一清,可他心中的郁闷让他心情非常不好。
“为难……你有何为难的?”沈致远向前又一步,直逼着亲卫头领道,“你不用为难,大可以抽出腰间佩刀,杀了我……来,杀了我便是。”
亲卫头领被逼地往后退了一步,真要可以随意杀,何须等到今日此时?
他不得不大喝道:“快挡住院门,莫让额驸走脱!”
两侧亲卫迅速在院门处组成人墙。
这时,传来东莪的声音,“额驸何必与这些奉命行事的士兵过不去?”
沈致远无奈地回头,也不看东莪,径直往自己的书房而去。
亲卫头领冲东莪躬身行礼道:“见过格格。”
东莪挥挥手道:“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
“是。”
东莪转身朝书房而去。